第三卷 沉陷过往的愚者 第四章 来自过去的少女

  芥川的家位于从学校搭乘巴士三十分钟,再步行十分钟才会到达的宁静住宅区,是一栋日式建筑。

  隔天,我和远子学姐一起去他家拜托。

  喉咙和胸口都被雕刻刀刺伤的五十岚学长,在医院接受治疗后,已经回家疗养。听说他的伤势虽然不算严重,但是他后来都绝口不提这件事。

  更科同学可能受到极大的惊吓,隔天并没有上学。导师要告诉芥川,要他暂时待在家里反省。

  班上同时都听说这件事,教室里从一大早就骚动不已。

  竹田同学和远子学姐专程跑来我们的教室探视,再加上前一天曾发抖靠在我身上的琴吹同学,三个人的脸色都十分凝重。

  「是吗,芥川今天没有来啊?」

  「我还是不相信芥川会刺伤别人。」

  「芥川学长……因为更科同学的事而被五十岚学长叫出去,然后就刺伤了学长,他是这么说的吧?」

  「嗯!可是芥川为什么会有雕刻刀?」

  「就是说嘛,这太奇怪了。我明明记得芥川学长从会馆跑出去的时候什么都没拿啊!」

  「欸……芥川现在不知道怎么了……」

  「话剧要怎么办……」

  远子学姐像是要安慰低潮的琴吹同学和竹田同学,拍着胸脯说:「放学后,我跟心叶一起去芥川家里看看好了。」

  听到这句话,我连反驳的话都说不出来了。

  我跟远子学姐并肩仰望一旁挂有「芥川」墨书门牌的大门。

  「好气派的房子啊!」

  「是啊!」

  老实说,我真的很想立刻掉头回家。

  就算见到芥川,我也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更不知道该跟他说些什么。我觉得胃快要痛起来了。

  讨厌……我不想再前进一步了。

  但是远子学姐却果断地走进大门,踏着半埋入地面的石板,走到玄关前按下门铃。

  「来了,请问是哪一位?」

  一个年轻女性的声音回应着。远子学姐表明要探望芥川,玄关的门就打开来了。一位留着茶色半长头发、身穿牛仔裤、二十岁出头的漂亮女性走了出来。

  我跟远子学姐向她打招呼,她也自我介绍说:「我是一诗的二姐,叫做绫女。」然后笑着对我们说:「谢谢你们这么关心一诗。」芥川的家人想必也为了这件事感到心痛吧!

  「请稍等一下,我立刻叫一诗过来。」

  她说完就走上楼梯。

  「一诗,有你的客人喔!你听见了吗?」

  楼上传来纸门开启的声音,接着绫女小姐的尖叫刺入我的耳中。

  「你在做什么啊!一诗!」

  远子学姐立刻脱掉鞋子冲进去,跑上楼梯,我也急忙跟了过去。

  绫女小姐脸色苍白地站在打开的纸门前。

  这间四坪大的和室,简直变得惨不忍睹。

  贴在墙上的几张奖状、床铺、铺纸的木格子窗,到处都有切割的痕迹。掉在榻榻米上的书本、笔记本和课本,封面以及内页也都被刀割得乱七八糟。

  而且,还有一些像是手制的饼干和小蛋糕装在皱巴巴的袋子里,外面系着可爱的粉红色缎带,蛋糕表面活现犹如尸斑,一块块紫色的菌。

  我好想吐,忍不住捂住了嘴。

  芥川身穿衬衫和家居裤坐在房间中央。

  他的眼睛像死鱼般毫无生气,半开的嘴唇显得很干燥,右手还握着美工刀。刀尖正在滴血。他卷起袖子的左手手腕有好几道伤口,鲜红血液汩汩流出。神情恍惚的他身边还滚落了头和四肢都被切断的粉红色兔子吊饰,手上滴落的血液逐渐沾湿兔子。

  「一诗,你……你到底在做什么……你的手怎么受伤了……」绫女小姐声音颤抖地说着。

  芥川双眼无神,冷淡地回应:「我只是……试着割割看。人类的皮肤……没想到这么容易就能割开。」

  绫女小姐露出恐惧的表情。

  「要、要赶紧包扎才行……」

  她战战兢兢伸出的手,却被芥川挥开了。他死气沉沉的脸庞可怕地扭曲,苍白的唇中吐出了沙哑的声音。

  「不行!这是我的赎罪。鹿又还没有原谅我!鹿又的伤还没有痊愈!」

  绫女小姐肩膀震动了一下,她一动也不动地呆呆站着。远子学姐从她身旁走过,一把抓住芥川握着美工刀的手。

  这是转瞬间发生的事,我连想阻止都来不及。芥川以困惑的表情仰望着远子学姐。

  「天野学姐为什么在这里?」

  「因为你让学姐和朋友担心了啊!」

  远子学姐趁芥川因惊讶而松懈时拿走美工刀,然后递给我。

  「心叶,这个先让你保管。」

  我连忙接过那把美工刀。

  「绫女小姐,麻烦你去拿一盆水和几条毛巾!还有,心叶,你快去叫计程车!」

  为什么我们要相遇?

  孩提时代,在那小小的教室。

  我真正想切开的,是跟过去的我相同的你。

  责备着我、命令我做出不在这之前行为的你……

  从不对我敞开心胸的你……

  总是拒绝我的你……

  我想用刀子切开这样的你。

  想要切开你,直到你苍白的脸上沾染鲜血,皮肤划上无数伤痕,连底下的肌肉也割得七零八落。

  想要切下你的脚、你的手、你的指头,连皮肤也一併削落。

  只有这样我才能感到安宁。

  母亲,我可以去看你吗?

  芥川在医院接受治疗期间,我和远子学姐还有绫女小姐一起坐在大厅的沙发上等待。

  「谢谢,幸亏有你们。」绫女小姐余悸犹存地说。

  我只是叫了计程车,用毛巾绑住芥川手腕帮他止血,以及把他硬推上计程车的都是远子学姐。

  「一诗到底怎么了,他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绫女小姐伤心地说。「这孩子以前就是个优等生,比我们这些姐姐还要懂事,从来没有反抗过父母,也从来没跟我们这些姐姐吵过架。可是,他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远子学姐轻声问道:「芥川同学好像有什么烦恼。绫女小姐你们知道缘故吗?」

  绫女小姐皱起那张神似芥川的漂亮脸蛋,仿佛快要哭了。

  「……一诗他……从来不会把心事告诉我们,有事也不会找我们帮忙……」

  她的声音十分悲哀。远子学姐也难过地垂下眉毛。

  「嗯……芥川说的『鹿又』是谁?绫女小姐认识吗?」

  绫女小姐听到这句话,肩膀震动了一下,湿润的眼睛出现动摇的神情。

  「可以的话,请告诉我好吗?」

  在远子学姐追问下,绫女小姐才轻声说:「鹿又是一诗国小五年级时的女同学。但是,她在第二学期就因为某些缘故转学了。」

  「某些缘故?」

  绫女小姐欲言又止地说:「好像是被班上同学欺负得太过分了。她的课本和体育服都被切得破破烂烂……后来,她就在美劳课时用雕刻刀攻击欺负她的同学。」

  雕刻刀!

  我惊讶地屏息,远子学姐也瞪大了眼睛。

  绫女小姐低下头,用力握紧放在膝上的双手。

  「没多久,鹿又就转学了……可是他们当时的导师,好像在全班同学面前对一诗说『事情会变成这样都是你害的』。一诗当时没把这件事告诉任何一个家人,我们是在很久之后才从别人那里得知,都吓坏了。那个人也是因为弟弟跟一诗同班才知道的。」

  「说是芥川同学害的,又是怎么回事?」

  「我不知道。」绫女小姐摇摇头。

  「我只听说是因为一诗对老师说谎,鹿又才会被欺负……我们知道的时候,事情都已经发生半年了,所以也不好再去追问一诗。而且,事情发生后我们的母亲就住院了。母亲的身体一向不太好,总是在医院进进出出,但是这次入院,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出院……」她越说越小声。

  「一诗或许觉得母亲会变成这样都是他害的吧!因为母亲自从生下一诗之后,身体就变差了……所以那个孩子一向不让母亲担心,自己的事都做得好好的,从来不把心里的烦恼说出来……」

  我觉得胸口好郁闷。

  我认识的芥川既认真又优秀,总是很稳重,又受到大家信赖。这些表现都是为了他母亲才努力做出来的吗?

  「所以……一诗在学校听到老师说了那种话,以致母亲长期住院,他的心里一定很痛苦吧!可是,我们光是为了母亲的事和自己的事就已经忙不过来了,实在没有多余的心力去顾及一诗。虽然一诗很成熟懂事,但是当时的他也只是个还在就读国小五年级的十一岁男孩啊……」

  我从绫女小姐低垂脸庞上的表情,充分体会到她对弟弟的愧疚,因此胸口揪得越来越紧,喉咙也几乎无法呼吸。

  不能再听下去了。

  不安的情绪在我心中逐渐扩张。

  再听下去就无法回头了。

  「听到一诗拿雕刻刀刺伤人的时候,我立刻想起他在国小发生的事。之前听到他说出鹿又这个名字,我更觉得脑袋隐隐作痛……我想……一诗可能一直被那件往事纠缠着吧!」

  远子学姐愁眉苦脸地听着绫女小姐的话。

  此时,手腕包着绷带的芥川回来了。

  「一诗!」绫女小姐跑到芥川身边。

  芥川的表情平静得很不自然。

  「让你担心真是抱歉。不是什么重伤,很快就会痊愈了。」

  可能是因为紧绷的神经终于放松了,绫女小姐开始啜泣。

  「你这孩子,真是的……明明是优等生模样,却做出这种傻事,说什么抱歉嘛!你真是,真是……」

  芥川用一只手轻轻抱着哭泣的绫女小姐。虽然引发骚动而被送到医院来的是芥川,但是目前他们的立场倒像是倒过来了。芥川抱着绫女小姐的肩膀,对我们低头致歉。

  「我也给天野学姐你们添麻烦了。虽然学校还没决定对我如何处分,但我现在还在闭门思过,以后有机会再好好谈一谈吧!」

  他淡淡的语气透露出委婉的拒绝之意。

  令人意外地,远子学姐也很干脆地决定收手。

  她面带微笑,抬头看着芥川。

  「我知道了。但是,如果你有什么烦恼,一定要说出来喔!我跟心叶都很想帮你的忙。」

  我连一句「是啊」都说不出口,只是沉默地垂下眼睛。

  离开医院后,天色已经变暗,还刮着刺骨寒风。

  我们在站牌旁等待巴士。

  持续沉默一、两分钟之后,远子学姐开口了:「我想还是调查一下鹿又的事情吧!为何芥川会对那件事如此介意,他到底是为了什么事所苦……我总觉得,他破坏图书馆的书,还有拿雕刻刀刺伤五十岚学长,全都跟那件事有关。」

  「我反对,这太多管闲事了。我们没有权利这样探人隐私吧!」

  远子学姐垂下眉梢。

  「心叶老是这样。芥川又不是别人,他是心叶的朋友吧!」

  我简直就想冲口大叫。

  ——那只是远子学姐你擅自想像的吧!我跟芥川才不是朋友!我永远都不想交朋友!

  可是,如果我真的说出这种话,远子学姐一定会用更悲伤的表情看着我吧!在我一年级刚加入文艺社时,她就经常用那种表情看我,让我不知该如何应付。

  远子学姐看我沉默不语,就转为坚毅的表情说道:「等到发生无法挽救的事情,就算后悔也来不及了。如果心叶不想去,那我就自己去芥川就读的国小。」

  这封信是给你的警告。

  请你快点逃走吧!

  每当你那带有甜美毒药的手摇撼我的心脏,我都激动得难以自持。我体内那股想要破坏一切的冲动,恐怕无法再抑制多久了。

  我想要切开你,渴望得全身颤抖。无论白天还是黑夜,浮现在我眼皮底下的都是你。

  我想细细切碎你那充满憎恨的眼睛、凛然地望着我的白皙脸庞,还有那傲慢的纤细咽喉。我想割下你的耳朵、鼻子,挖出你的眼睛。我的心在叫喊,想要在你的胸前刻出无数个十字架,让暖热的血液喷洒在你全身。

  快点逃走吧!

  我迟早会把你切开来的。轻小

  周五放学后,我还是跟着远子学姐一起造访了芥川的国小母校。

  远子学姐那句「我就自己去」根本是在威胁嘛!这么胡作非为的人,叫我怎能丢着不管?

  在收发室,远子学姐亲切地笑着说:「我是这里的毕业生,请让我进去参观。」接着就换上室内鞋走进去。

  学校好像正在举办秋季绘画比赛的展览,墙上挂满学生的画作,得奖作品还另外贴上金色的纸。

  「首先去教职员办公室看看吧!或许还有知道那件事的老师。」

  「就算知道,他们会随便告诉不相关的人吗?」

  「只要拿出诚意拜托,一定没问题的。」

  远子学姐握紧拳头。

  她往墙上望了一眼,表情突然缓和下来。

  「可是,真令人怀念耶!我也好想去自己就读的国小看看。嘿,心叶,你以前是怎样的小学生呢?」

  「很普通啊!上美劳课的时候就认真地捏黏土、切图画纸,担任饲育委员的时候,也会定时喂金鱼。」

  我突然想到,我跟美羽也是在国小认识的。

  小学三年级的夏天,美羽转进我的班级。

  ——我不喜欢人家叫我朝仓,也不喜欢被叫小美羽。你叫我美羽就好了,我也要直接叫你心叶。

  ——可是,这样会被大家笑吧?

  ——你会怕吗?真是个胆小鬼。不想叫就随便你。

  ——不,我答应,我就叫你美羽喔!

  我的眼中浮现出幼年的美羽和我牵手跑过走廊的幻影,不禁感到一阵目眩。

  我一边隐藏内心动摇,一边反问:「远子学姐呢?一定是个调皮捣蛋的孩子,常让老师和父母觉得头大吧?」

  没想到远子学姐却正经八百地回答:「在国小三年级以前,我都是个内向乖巧的小孩。真的喔!只是每到午餐时间就很忧郁。我一想到去学校就得吃营养午餐,有时还会烦恼到肚子痛呢!」

  本来正等着吐槽的我,默默地闭上嘴。

  对我们来说很平常的味觉,远子学姐都感受不到。

  当她兴高采烈发表书本感想,并且换成我们熟悉的味道来比喻时,也只是藉着她自己的想像。

  这种事,一个国小女生真的能接受吗……

  大家都很爱吃的浓汤和布丁,却只有自己尝不出味道。远子学姐发现这件事的时候是作何感想呢?

  远子学姐轻柔地微笑着。

  「但是,一回到家,妈妈就会等在玄关对我说『营养午餐有吃完吗?真乖,你很努力,很了不起喔』,然后摸摸我的头,还会写好甜的点心给我吃。妈妈的『点心』真的很好吃……我跟爸爸最喜欢的就是妈妈写的东西了。」

  远子学姐现在寄宿在别人家里。她的父母去哪了呢?从刚刚的话听来,远子学姐的父亲难道也跟她一样会吃纸?这到底是个怎样的家庭啊!

  远子学姐突然眼睛发亮,跑进了二年级的教室。

  我以为她发现了什么线索,结果是因为看到书柜上摆着儿童书籍而兴奋不已。

  「你看,你看,心叶,是班级书柜耶!好怀念啊!这里还有雨果的《悲惨世界》简约版呢!这个版本的故事只说到尚万强和柯塞特幸福地一起生活。后来读了完整片,我还很惊讶尚万强竟然会发生那种事。啊,这里也有《小妇人》,我最喜欢的就是她们在圣诞节送食物到贫苦人家那一段,还重复看过好多次喔!啊,这是《艾莫的冒险》和《魔奇魔奇树》耶!好怀念,好想吃啊!」

  我赶紧喝止她:「你忘记自己是来干嘛的吗?」

  远子学姐抱着那本《魔奇魔奇树》,遮住自己半张脸。

  「对不起嘛……」她难为情地道歉,然后突然睁大眼睛,低头看着书大叫:「对了,我知道了!心叶!」

  「怎么了?」

  「至今被切过的书啊!不都是课本收录的作品吗?」

  远子学姐滔滔不绝地说。

  「珍?尤兰被收录在课本里的是《月下看猫头鹰》对吧?国小的国语课本里收录了椋鸠十的《大造爷爷和野雁》、小松左京的《外星人的课题》、还有北原白秋的《海雀》。另外,有岛武郎的《一串葡萄》和伊藤左千夫的《野菊之墓》,则是暑假的读书心得指定读物。没错,的确是国小五年级的书目。」

  听到远子学姐说出这一长串书名,我也觉得有些印象。《月下看猫头鹰》就是那个小女孩和父亲在冬夜里去找猫头鹰的故事吧?

  「也就是说,图书馆里的书并不是随便被挑出来割破的啰?」

  「应该是这样。但是,为什么要割这些书呢……」

  远子学姐把手指点在唇上,陷入了沉思。

  「你们两个在做什么啊?」

  我吓了一跳。

  有位抱着一叠文件的五十几岁女性疑惑地看着我们。

  「对、对不起,嗯,我们是……」

  我还在吞吞吐吐地解释,远子学姐就往前走去。

  她以认真诚恳的表情走向惊讶的教职员,然后流畅地说起:「我们是贵校毕业生芥川一诗的学姐和同班同学。因为我们很想知道有关一诗的某些事,所以才来打扰。拜托你!现在事态非常紧急,能不能请你帮我们这个忙?」

  该说是那番热诚的说辞打动了对方,还是远子学姐的优等生外表带来的加成效果……

  那位女性带我们到以木板隔成小房间的咨询室,请我们坐在白色沙发上。

  答应远子学姐请求的山村老师,曾有两年的时间担任芥川的导师,所以她对那件事印象很深。

  「当时芥川同学的导师是桃木由佳老师,她是既年轻又热心的老师,不过她也因此对学生寄予过高的期望。我想,她应该很难接受自己班上有学生受到欺负,或是学生在上课时拿出雕刻刀攻击同学吧!不管桃木老师有什么理由,她在那个时候对芥川同学说的话,对身为教师的人来说都不可原谅。桃木老师应该也是这么想,所以非常后悔……虽然她后来也向芥川同学道歉了,但是话一旦说出口,就再也无法收回。她大概是认为自己没资格继续当老师,所以不久就向学校请辞了。」

  远子学姐问道:「为什么桃木老师要责备芥川?芥川到底做了什么?」

  山村老师脸色凝重地说:「他向桃木老师报告,班上有同学被欺负……其实担任班长的芥川同学会报告这种事也很合理,他没有理由遭受任何责难。但是,事实上并没有人受到欺负。那位被怀疑欺负人的孩子因为忿恨难平,后来就真的开始欺负起同学。因为有那个孩子带头,班上半数的学生都联合起来漠视一个女生,有时把她的东西藏起来,有时还故意绊倒她。」

  山村老师述说的这些往事,让我的心情越来越沉重。

  这并不是芥川的错。

  但是,如果我也跟他站在相同立场——因为自己的发言而导致欺负事件,而且还因此受到导师责备——我一定会感觉心好像被冰冷的利刃切开,一定永远都无法忘记这个创伤吧!

  远子学姐也露出悲伤的表情。

  山村老师叹了口气。

  「受到欺负的鹿又同学跟芥川同学的感情很好,两人常常一起去图书馆读书。鹿又同学常常一个人独处,我记得只看过她跟芥川同学笑着说话。所以芥川一定更难过吧……」

  ——鹿又还没有原谅我!

  我又想起芥川手上淌血,五官扭曲激动大叫的模样,顿时觉得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

  「我知道的事只有这些,如果可以多少帮上芥川同学的忙就好了。」

  「非常感谢你。还有,方便的话,可以让我看看当时的班级合照吗?」

  山村老师似乎有点犹豫。

  「……请你们稍等一下。」

  她说完就站起来走到房间另一边,从柜子里拿出一大捆报纸又走回来。

  那是校内每个月发行的报纸,版面只有普通报纸的一半。她翻了一下子就停下动作。

  「这是五年三班的照片。」

  这张照片很像远足的合照,有很多背着背包的孩子并排在摩天轮前。当时应该是现在这个季节吧?大家都穿了长袖上衣和背心,外面还披了一件羊毛衫。

  「这个孩子就是芥川同学。」

  山村老师指着站在照片最左边,身材高大,五官端正的少年。

  然后她的手指移向旁边那个人。

  「这位就是鹿又同学。」

  看到这位好像很乖巧的长发女孩,我突然愣了一下。

  我总觉得这个女孩有点像更科同学,是因为发型呢,还是因为整体感……

  还不只这样,那个女孩提着的包包还挂着一个似曾相识的兔子吊饰。

  淡粉红色的兔子……

  这跟掉在芥川房间地上、头脚都被切断的兔子吊饰很像。不,我好像更早以前就看过同样的东西……

  ——兔子不见了。

  ——啊?

  ——那是我跟远子学姐一起去文具店买的。怎么办,到处都找不到。

  对了!是挂在琴吹同学书包上的兔子吊饰!

  一想起这件事,我的心中就因疑惑而急速冷却。难道芥川房里的兔子,就是琴吹同学的兔子?

  不,就算真的是同一只,或许只是芥川在无意间捡到,不知道那是琴吹同学的东西,所以才带回家吧!

  远子学姐看着照片,伸出白皙手指指着站在照片最右边的女孩。

  「这个女生是谁啊?」

  我又差点脱口惊呼了。

  那是一位表情冷淡的短发女孩。这位不高兴地抿着嘴唇的女孩,挂在肩上的书包也吊着一只跟鹿又同学相同的粉红色兔子。

  冷汗从我背上滴落。这只是单纯的巧合吗?

  山村老师听到远子学姐的问题,表情突然变得很僵硬。

  她状似为难地说出短发少女的名字。

  「……这位是小西同学。她怎么了吗?」

  「没什么,只是看见她有一只跟鹿又同学一样的兔子吊饰,所以我想她们或许感情很好吧!」

  「是吗,我也不太清楚。鹿又同学应该没有芥川同学以外的朋友了。可能只是因为当时的女生很流行这种兔子吊饰吧!」

  山村老师用不太可信的理由结束了这个话题。

  「心叶,你怎么想呢?」我们走向校门时,远子学姐问道。

  「鹿又同学跟小西同学拥有相同的兔子吊饰,真的只是巧合吗?还有,我觉得山村老师的样子有点奇怪,她好像不想告诉我们小西同学的事耶!」

  「……我也这么觉得。」

  远子学姐停下步伐,以澄澈的眼神看着我。

  「我认为,小西同学很可能就是欺负鹿又同学的人。」

  最先说出「我们两人不该相遇」这句话的人是你吗?还是我呢?

  至少我们在这件事是怀着同样的心情,也同样感到后悔和痛苦吧!

  跟你四目交接、心灵相通的体验,让我感觉幼年时代在那间教室里立下的约定之事只是虚渺的幻影,这也是我愚蠢的错觉吧!

  我们都同样只注视着自己,不管对象是谁——不管对方内心有什么秘密,都完全不理解。

  而且,也不理解潜伏在自己体内的怪物。

  现在的我们,拥有同样的痛苦。

  我们只是因此才互相靠近。

  但是,你黑暗的欲望却不断逼迫着我。

  母亲,我好想得到解脱。

  星期日,我在家里陪舞花玩耍。

  「哥哥,再玩一次嘛!」

  我央不过妹妹的要求,只好陪她一起在电视机前玩格斗电玩游戏。看到舞花没有丁点混浊的大眼睛灵活转动,又是欢呼又是大笑的模样,我就有种很特殊的感觉。我在孩提时代也是这般天真吗?

  如果不是因为美羽那件事,我就不会变得怀疑他人、畏惧他人,而能维持纯洁又坚强的心吗?

  每一次失败好像都会让人变得胆小,也变得卑鄙。

  小学时代的芥川也经历过惨痛的失败,如今的他仍然为当时的记忆所苦。

  只要想起美羽就会难过得无法呼吸的我,以及对鹿又同学持续抱着自责心情的他其实非常相似,我满心苦楚地这么想着。

  「我出门了。」

  隔天是星期一,因为跟远子学姐约好在社团活动室见面,所以我很早就出门了。

  周末去拜托芥川母校的归途中,远子学姐执着地对鹿又同学和小西同学挂在书包上的兔子吊饰念念不忘。

  当我说出琴吹同学掉了兔子一事,远子学姐有点讶异地喃喃着:「是吗……小七濑的兔子不见了?」

  「芥川房里,也有一只四肢被切断的兔子。」

  「是啊……」

  远子学姐沉默片刻之后,把手指点在嘴唇,一边思考一边说:「那种兔子是一直热卖的人气商品,不同的颜色还有不同的意义喔!」

  「意义?」

  「红色代表读书运、黄色代表财运、蓝色代表交友运。」

  「粉红色呢?」

  「是恋爱运。听说只要把粉红色兔子吊饰带在身边,就可以跟喜欢的人两情相悦。所以卖得最好的就是粉红色。」

  发现琴吹同学这么在意恋爱运,还真让我吓了一跳。她平时不都是对男生不理不睬吗?

  另一方面,鹿又同学和小西同学都有祈愿吊饰这件事,也在我的心中延伸出更大的谜团。

  远子学姐说,欺负鹿又同学的人很可能就是小西同学。

  如果真是如此,那么芥川和鹿又同学、小西同学三人之间的关系一定更复杂吧?

  小西同学为什么要欺负鹿又同学?最关键的理由到底是……

  「直到现在我还是认为破坏图书馆的书、刺伤五十岚学长的不是芥川。但是这么说的话……」

  远子学姐说到这里就陷入沉默。我也知道她在想什么,所以更感到坠入黑暗深渊般的不安。

  离别之际,远子学姐说:「周一早上班会课开始之前,先来文艺社一趟吧!在这之前我会先进行调查。」

  我承受着晚秋的刺骨寒风和透明阳光,走在平常的上学途中,突然看见站在邮筒前的芥川。

  出其不意的相遇,让我吓得心跳差点停止。

  芥川穿着学校制服。他把自行车停在路边,站得笔直,低头看着手上的长方形白色信封。

  他那富有男子气概的侧脸满布忧容,而凝视着信封的眼神更是哀伤凄切,让我看了都觉得难受。

  不可以靠近。

  不可以出声叫他。

  我表情僵硬,咬紧嘴唇,拼命地对自己说。

  但是我的脚却像受到吸引,自动往他的方向走去。

  我想,我一定是受到绫女小姐和山村老师说的话影响。

  「芥川。」我发出细如蚊鸣的呼唤,拿着信封的芥川惊讶地转头看我。

  「……井上。」

  我无法装出笑容,而是以凝重的表情说:「你今天要上学了吗?」

  芥川的表情也很僵硬。

  「嗯……总之先去上学。」

  「那太好了。」

  沉默在我们之间流窜。过了一会儿,芥川才踌躇地说:「……先前烦劳你和天野学姐来探望我,真是对不起。」

  「不会啦!你的伤怎么样了?」

  「差不多了。只要把手举高还是可以洗澡。」

  「是吗……」

  我们再度沉默。

  这次换我先开口了。

  「那个……」

  芥川表情凄苦地看着我。

  「信……」我硬把塞在喉咙的声音挤出来。「我经常看见你在寄信……是寄给谁的?」

  芥川的视线似乎开始游移。

  「……」

  持续的沉默几乎让我紧张得胃痛。

  「还是家人拜托你寄的吗?」

  我口气软弱地又问了一次之后……

  芥川叹了一口气。

  「不,这是我的信。之前的也都是。」

  他以宽广的背对着我,把信封投入邮筒。

  然后他转过身来,以带着悲切的沉静表情说:「井上,陪我去一个地方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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