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卷 惠临神明的作家(下) 第七章 给最爱的人

  流人在非常危险的状态下被送到了医院,然后立刻开始了手术。

  竹田同学一直表情空虚的,坐在大厅的椅子上。无论怎么和她说话,都没有任何回应。只有在救护车里的时候,她曾经『我一直想给流人……他最最想要的东西。』这样,轻声说过一次。

  闻讯赶到医院来的麻贵学姐,也一边喊着「真是蠢的无药可救!」一边绷紧了脸,一副怒不可遏的样子。不过,即便她这般用力的咬紧了嘴唇,双眼中浮现着焦躁的感觉,却依旧表现了刚强的一面,不仅立刻便对高见泽先生下达了各种各样的指示,还督促着我赶快去远子学姐那里。

  「这里就交给我了,你去把远子带来。我绝对不会让这个孩子也跟着流人自杀的,所以你就快点去吧。」

  对于就算有人在自己眼前说着这种事情,也仍旧没有任何反应的竹田同学,我尽管感到一种仿佛胸口被刺入一般的不安,却还是坐上了麻贵学姐家的车子,向樱井家赶了过去。

  虽然在医院里打电话过去的时候没有人接听,但是樱井家中却可以看到亮起的灯火。

  我走到玄关前,正准备伸手按下门铃的时候,大门突然从内侧被打开了,双手抱着一个紫罗兰色箱子的远子学姐披着外套走了出来。

  「叶子阿姨!」

  刚一叫完,她的脸庞就僵住了,话语间也有些语无伦次起来。

  「对,对不起。我听到了车子停下的声音,还以为是阿姨呢……发生什么事了,心叶?」

  「流人被竹田同学刺伤了,现在非常的危险!」

  我的话音刚落,她的眼睛一下子便瞪圆了,双手之间的箱子也滑落了下来。

  随着咚的一声,许许多多蓝色和淡红色的碎纸片在了玄关的地面上撒了一地,在寒风中渐渐的被吹散开来。

  这不是那个时候看到过的信么!?为什么被撕成这样的碎片了?

  远子学姐脸色发青的弯下腰,把纸片一张张捡了起来,用异常软弱的样子轻声说到。

  「……一定要把阿姨,也一起带过去。」

  然后一瞬间,又带着下定了决心的眼神站了起来。

  「你等等。」

  她急切的说完,就返身回到了屋中,不一会儿又跑了出来。

  随后,在向叶子小姐的工作室前行的路上,远子学姐一副在思考着什么的样子,始终低垂着头。

  「说不定阿姨已经不会和我见面了。说不定她已经再也不会原谅我了。毕竟,她读了那些信……」

  这些话似乎并不是对我说的,而是好像在为了自己心中的矛盾而痛苦不已。她一次又一次的看向手中紧握着的那些信纸的碎片,咬紧了嘴唇。

  即便打电话过去也总是留言电话,虽然我安慰学姐说或许她现在已经在赶往医院的途中,她却摇了摇头。

  「不,阿姨是不会去那里的。」

  远子学姐呆呆的盯着自己的膝盖,用僵硬的表情说着。

  「对于阿姨来说重要的人,从以前开始就只有那么一个而已。因为那个人已经不在了,所以阿姨已经不会再爱上什么人了。」

  重要的人,是指文阳先生么……?

  「但是,这次——唯有这次,一定要把她带过去!否则的话,阿姨也好流人也好,便再也无法获得救赎了。」

  车子停在了公寓的前面,远子学姐打开了车门,飞快的奔了出去。

  就这样一口气冲上楼梯,来到了那个房间的门前,她用力的按起了房门上的门铃。

  「阿姨,开门啊!我是远子!你在的吧!」

  一点回音都没有。

  远子学姐露出了痛苦的表情,从口袋里拿出了钥匙插进了门锁。

  备用钥匙?使用这个,一定需要相当的勇气吧。叶子小姐会发怒是肯定的,这点连我也能想象的出来。可是尽管如此,她依旧咬着牙,转了转钥匙,打开了房门。

  远子学姐脱下了鞋子,向房间里面走了进去,我也紧随其后。

  前方传来了敲打键盘时的咔嗒咔嗒声,这声音不禁让我的脑中有些翻腾起来,呼吸也带上了些许的苦闷。

  叶子小姐正带着冰冷的表情面对着电脑。就算远子学姐打招呼说「阿姨」的时候,她的视线没有丝毫的偏移,仍旧不断跃动着她纤细的手指。

  「我擅自进来实在是非常抱歉,但是流人已经被送到医院去了。胸口被人刺了一刀,现在正昏迷不醒。拜托了,一起到医院里去吧。」

  远子学姐对着叶子小姐拼命的哀求着。向她看去的眼神也好,向她呼喊的声音也好,都带着一种仿佛要被撕裂一般的痛苦。

  但是,叶子小姐的视线仍旧面对着显示屏,一动也不动。我也随即向她喊到。

  「拜托了,叶子小姐!流人现在真的是非常危险了!」

  叶子小姐终于打张开了双唇,她的视线仍旧没有移动,只是用冰冷的语调说道。

  「我有个明天之前必须完成的原稿。你打扰到我了,所以快点回去吧,井上同学。」

  看起来,是准备装作没有听见远子学姐的话了。这个彻底的、绝对的拒绝,让我不由得感到一股背后仿佛要被冻住了般的寒意。

  这个人,就连这种时候也还——

  「阿姨……流人他,已经快要死掉了啊。」

  远子学姐带着痛苦而扭曲的表情看着叶子小姐,如此诉说到。

  「可是就算我去了,也依旧于事无补不是么,井上同学。会死的人终究是会死的,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这个人,怎么能这样!这还算是个人么!

  心中涌上来的这一感情,究竟是愤怒呢,还是恐惧呢,又或是绝望呢?我已然无法明了。

  「阿姨,你不是流人的妈妈么……」

  「……反正对于流人来说,我是他母亲什么的,恐怕连想都没有想过吧。」

  叶子小姐用仿佛是没有听者的自言自语般的语气,轻声说到。

  「不是的。阿姨的笑容什么的,拥抱什么的,一直都是,流人他非常渴望的东西的!」

  「……从他小时候开始,那个孩子比起我,一直都更加亲近结衣不是么?呆在家里的时候,也从来不会接近我的。」

  「那……那是,阿姨自己疏远了流人的缘故啊。因为你说了,不想被他叫作妈妈……所以,流人才不敢对阿姨撒娇。但是,流人他一直都,很想叫你一次妈妈的。甚至在小的时候,他还曾经对我说『远子姐能够把结衣阿姨叫做妈妈真好啊』这样的话啊。」

  咔嗒咔嗒,敲打键盘的声音依旧在空气中冰冷的回响着。

  明明这个人就在自己的面前,却总觉得遥远的像是存在于别的次元里,仿佛所有话语都只会直接穿过她的身体一般。对方似乎连我们的存在,都不想予以承认。

  眼前这个用快要跌倒的双腿拼命的支撑着自己的远子学姐,已经不再是那个至今为止都能够靠着自己聪敏的眼睛发现真实,并把它解读成一个个温柔的故事的「文学少女」,仅仅只是一个普通的、无力的少女罢了。那断断续续的嘶哑声音中,满溢着深深的哀愁。

  「流人他,比世界上的任何人都要喜欢阿姨啊!他非常非常希望能被自己的母亲所爱啊……!」

  流人,最最喜欢的那个人。

  从孩提时代开始就一直仰慕着的,绝对无法得到手的,遥远的那个人。

  那究竟是谁,在这个瞬间,我终于明白了。

  麻贵学姐那异常骄傲的眼神、竹田同学和雨宫同学那种没有在看着任何人的空虚表情,到底是和谁重叠,到底是何谁相像呢——!

  头脑中闪过了各种各样的影像和话语。

  从橱柜里掉落出来的相册里的照片,站在森林前的美术馆门口的,两个少女,紫罗兰花的发饰,冰冷的双眸,『Ole-Luk-Oie的睡眠药就在那里哦』这样,指着远方的流人,还有唰啦唰啦掉落的银色颗粒。佐佐木先生说过的话,流人说过的话,远子学姐说过的话,还有在医院里听到的,护士小姐说过的话——

  身体里流动的血液都好像沸腾了一般,一口气涌上了头脑。在激烈的目眩和混乱中,四散飞舞的碎片就像是被狂风所吹起,所拼凑,终于变成了一块完整的拼图。

  我走到了远子学姐的身边。

  「远子学姐说的话都是真的。流人比起其他任何人都要喜欢你。流人曾经对我说了。自己的初恋情人,就是远子学姐的母亲。」

  「所以说那不就是结衣么。」

  叶子小姐用厌倦的语气轻声说到。

  「不,是你。你!才是远子学姐真正的母亲!」

  看向我的叶子小姐脸上瞬间浮现出了极度震惊的表情。一旁远子学姐也猛地倒吸了一口气。

  就连说出这句话的我,都觉得非常愕然与混乱。

  远子学姐和结衣夫人,并不是真正的母女!

  那么说来,让远子学姐受到了那么残酷的对待的人,竟然便是她的亲生母亲?这个人,竟然能够如此无视自己真正的女儿?这样的女人,流人竟然还如此的恋慕?竟然能对她那扭曲的憎恨,执着,还有爱情,如此的渴望?

  空气好像也绷紧了一样。我一边感受着体内吹动的狂暴热风的冲击,一边接着说了下去。

  「在岩手,我们拜访了远子学姐出生的医院。看到远子学姐的那个护士小姐曾经说过,远子学姐和她的母亲非常相像。

  但是,远子学姐和结衣夫人的外表却不怎么相像!就连佐佐木先生也是,虽然说过微笑的样子和给人的感觉几乎一样,但是对于两人的容姿相似之类的话却一句也没有说过。若论谁和远子学姐最为相像,与其说是结衣夫人,还不如说是你,叶子小姐!」

  因为发型和给人的感觉都完全不一样,所以一直以来都未曾发觉。

  但是,只要这样在近处同时看这两个人的话,眼睛也好、鼻子也好、嘴唇也好、洁白的肌肤也好、纤细的身体也好,简直是无法让人觉得她们没有关系一般的相像。

  在照片里看到的那个中学时代的叶子小姐,剪的笔直的头发垂在肩膀上,如果就那样把头发留长编成三股辫的话,就与远子学姐更加相像了。

  叶子小姐用冰冷的仿佛要将人冻住般眼神瞪了过来,我的耳边似乎听到了暴风雪的呢喃。

  「远子学姐出生之前,文阳先生似乎一直都很早回家,在家里照顾结衣夫人。但是,护士小姐却说结衣夫人是一个人生产的。那么不是很奇怪么,文阳先生在工作结束后,到底到哪里去了呢?

  恐怕他的确是按时回家,与结衣夫人待在了一起!至于住在医院里的那个人,正是你!」

  我干脆的说着。

  「正是你,装作结衣夫人,生下了远子学姐!你与文阳先生之间,事实上已然发生了男女关系。远子学姐,其实是你和文阳先生的女儿!而在家里,能够一直看着你们两人的面容的流人,大概也早已察觉到了这件事。你,就是远子学姐的母亲,而远子学姐,正是他有血缘关系的姐姐——」

  也正是因此,对于流人来说,远子学姐才会是「特别」的吧。

  远子学姐一定,也已经知道了这件事情吧。因此,才会特意去医院确认,而且无论受到怎样的残酷对待,也都不曾怨恨过叶子小姐。

  身边的远子学姐正带着软弱的表情,倾听着我说的话语。

  被真正的母亲当作「不存在的孩子」一直无视着,到底会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呢。为什么能一直忍耐着这种绝望般的情感呢。我只是稍微想象一下,就已经觉得仿佛连呼吸变得痛苦起来了。

  叶子小姐用锐利的声音问到。

  「我装作了结衣,还生下了孩子?为什么我非得做这么复杂的事情不可啊?」

  看着我的那个眼神,就如同冰晶做的针尖一般,一扎一扎的刺了过来。我只得把精神都集中于叶子小姐表情的变化上。

  「……结衣夫人怀孕这件事,是可以通过佐佐木先生的证言得到确认的。那么,不是很奇怪么?那个结衣夫人的孩子,究竟消失到哪里去了呢?在《背德之门》里,你的分身亚里砂,曾经掐死了身为婴儿的远子。而在阳和唯子死后,亚里砂在公寓里看到的,只有一个人偶,和远子的尸体——

  但是在现实中,想要把婴儿的尸体藏起来根本是不可能的。可是,如果那个婴儿,事实上根本就没有被生下来呢!?如果结衣夫人,流产了呢!?——」

  叶子小姐的脸颊瞬间绷紧了。她带着这样的表情,目不转睛的盯向了我。

  「应该名为远子的那个孩子,已经不存在了。所以,你才把自己的孩子取名叫作远子,把她交给了结衣夫人。目的就是想要拯救结衣夫人——」

  看到她此时咬紧了牙齿,双眼中闪烁着憎恨的目光的样子,我终于确信了自己的想象并没有错误。

  文阳一直提早回家的原因,并非是为了照顾临近出产的妻子,而是不能把刚刚流产的妻子放在一边啊。大概那时的结衣夫人,已经是让人担心的只能片刻不离的状态了。

  「无聊。我可是最讨厌结衣了啊!」

  叶子小姐仿佛是想要把什么东西吐出来舍弃掉似的,忽然大声叫了起来。

  听到她如此言语的远子学姐,十分痛苦的皱起了眉头,双手紧紧抓住了自己的裙摆。

  我的内心,也瞬间动摇了。

  矗立在叶子小姐面前的那道又高又险的壁垒,绝非是轻易便能够击毁的东西。明明已经看到了那个答案,但是却怎么也没法将它确实的传递过去。所有的一切,全都被断然的拒之门外了。无论投射过去多少言语,在那如同刀刃一般的冰冷面前,恐怕也都只能黯然折返吧。

  可是,当我看到那个快要哭出来的远子学姐的时候,心中却忽然被一种必须如此的念头给填满了。远子学姐大概一直以来,都品尝着这样的痛苦吧。这悲哀的锁链一定要在这里斩断才行!一定要从叶子小姐那里拉出一切的真实!

  我直直的切入了叶子小姐的话语。

  「那句话是骗人的。你说了一个大谎,叶子小姐!」

  「!」

  远子学姐的肩膀震动了一下,抬头看了看我。

  叶子小姐的眼眸中燃烧着愤怒的火焰。如果是之前的我,恐怕一看到这么可怕的眼神,就会立刻感到畏缩,马上语无伦次了吧。但是,不知为何,一直以来面对她时所感受到的那些恐怖,在这一瞬间全都烟消云散了。

  此刻,我只觉得头脑忽然热了起来。胸口的深处像是有什么在骚动着一般。

  「既然,你不想和远子学姐说话,那就让我来代替她,把所有的话全都你说清楚吧。」

  也许我的诸多言语,在她看来,归根结底也只能算是小孩子的戏言。可是即便如此,那些东西也一定要传达出去。

  向着这个如同冰晶一般的作家,现在,用我的话语!

  「我读过了你写的那本《背德之门》。那是一本我永远都不可能写的出来的作品。

  书中人物的原型,据说就是你和天野夫妇。但是,你依靠着身为作家所编织的谎言,把真实的事情巧妙的替换掉了。在作品中,主人公亚里砂从唯子的丈夫阳感觉到了同类的意识,因而对他非常的迷恋。两人是朝着至高的小说一起前进的同志。所以她觉得唯子和远子都非常的碍事,并憎恨着这样的她们。而唯子也一直妒忌着亚里砂。可是,事实却并非如此。」

  叶子小姐的表情由热变冷。眼瞳越来越冰的仿佛冻住了一般,反射着深沉的空虚。

  「就是这样的啊。那家伙一直都是这样,总是一边在表面上笑嘻嘻的,一边却在内心深处丑恶的妒忌着……即便如此,还非得装出一副好孩子的样子,一直缠着我,实在很让人厌烦。」

  我不由得问了一句。

  「真是这样么?」

  虽然装着一副冷静的样子,但其实此刻的我内心正非常的不安,连胃也好像扭曲一般的疼痛着。

  要怎么做,才能打破那道壁垒呢?怎样才能,把其中的真实给揭露出来呢?

  怎样才能,像那个拥有着清澈眼神的「文学少女」至今为止向我展示的那样,把这个黑暗悲伤的物语,转变成爱与温柔的故事呢?

  身边的远子学姐正用着祈祷般的渴望眼神看着我。

  在那个初夏的晴朗屋顶上、在那个黑夜中的教会中、在那个一片漆黑的别墅里、在那个大群观众聚集的舞台上、在那个月亮照射下的那个工厂前、在那个闪耀着光辉的星空下,远子学姐向我解说时。

  长长的三股辫摇晃着,毫不害怕的和对方直视着,嘴边的微笑显露着——

  那个姿态,在我的眼皮内侧轻轻的浮现了出来。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心中忽然平静了。

  来吧,首先,要从这里开始。

  「你在《背德之门》中,让亚里砂这么说过,唯子就像是与杰罗姆结合的朱丽叶一般。在她看来,阳便是杰罗姆,自己便是阿莉莎。

  纪德的《窄门》,乃是讲述的拒绝了爱恋着自己的杰罗姆,独自一人向着至高之门前行的阿莉莎的故事。故事中的朱丽叶虽然一直爱着杰罗姆,但她的爱情并没有得到回报。而在杰罗姆的故事中,朱丽叶充其量也只是个配角而已。杰罗姆的双眼,至始至终都只望向了阿莉莎一个人。但是,在阿莉莎的视角中,又是怎样的呢?」

  远子学姐,总是这样对我说到。

  一个故事的阅读方法,绝对不只有一种。只要还有别的登场人物,就会有别的故事存在。

  ——所以,试着让自己去感受不同的登场人物的心情,重新把故事读一遍吧。这样的话,就会有新的故事产生了哦。

  ——这样的话,也就会察觉到一直以来没有发现的事情了,也就会有像是找到了宝藏一样的感觉了。

  在温暖的金色光芒中。远子学姐蹲坐在铁管椅上,一边翻着放在膝盖上的书页,一边用清澈的声音这么说着。

  没错,我接下来所要说的故事,并非是杰罗姆的故事。

  而是阿莉莎同朱丽叶之间的故事。

  「——阿莉莎和朱丽叶,给人的感觉就像是一对完全相反的姐妹呢。阿莉莎是恬静而虔诚的,朱丽叶则是开朗又活泼的。如果阿莉莎是高洁的话,朱丽叶就是低俗了吧——但是实际上,朱丽叶也是个懂得音乐和诗歌的聪明少女啊。一方面,朱丽叶为了阿莉莎,从杰罗姆身边抽身而去,成为了向他求婚的男人的妻子。另一方面,阿莉莎也因为知道了朱丽叶的心意,而拒绝了杰罗姆的求婚。两人就是一对如此的为对方着想的好姐妹。」

  远子学姐曾经说过,叶子小姐和结衣夫人,是从初中时代以来的挚友。

  放在壁橱里的那本相册中,也有很多两人在一起的照片。

  这两人一直一直都在一起。结衣夫人总是笑脸盈盈,而叶子小姐则是眼神冰冷——

  如果真像叶子小姐所说的样,结衣夫人实在是很让人的厌烦的话。

  如果她真的非常的讨厌结衣夫人的话。

  那么,为什么,还要总是呆在一起呢?

  为什么进入了不同的高中,甚至进入了社会之后,还会一直呆在彼此的身边呢?至少像叶子小姐这种不会害怕孤单的人,想必肯定能够做到和结衣夫人断绝往来的吧?既然如此,为什么没有这么做呢?

  「以朱丽叶的结婚为转折点,姐妹之间的关系渐渐发生了变化。虽然一开始是没有爱情的婚姻,但是随着年月的增加,朱丽叶终于也习惯了自己的丈夫,与他变得亲密了起来,还为了他停止了钢琴和读书的活动。阿莉莎对此却感到非常的不满,甚至把这些写在了给杰罗姆的信中。她说,朱丽叶是不是只是装作一副很幸福的样子呢?是不是自己在扮演着幸福的时候也渐渐被这个感觉所欺骗了呢——」

  『事到如今,她用来营造幸福的东西,同她从前所梦想的,已经大相径庭了,而她的幸福本应取决于她当初所梦想的那些别的东西。』

  『……啊啊,被称作「幸福」的那样东西,为什么是与灵魂如此深刻相关的事物呢?而那些由外部因素所构造的,可以看见形状的东西,又是多么的无足轻重啊。』

  「去探望临近出产的朱丽叶的阿莉莎,被无缘无故的忧郁心情所感染,一直都无法高兴起来。这会不会是因为,妹妹在结婚后渐渐改变了的这件事,让阿莉莎有些悲哀呢?是不是因为她感受到了,至今为止都和自己呆在同一个世界里的朱丽叶,已经走向了与之不同了另外一个世界了呢?

  在杰罗姆的视点里,并没有写下阿莉莎与朱丽叶平日的细琐日常。但是可想而知,对于比较怕生的阿莉莎来说,拥有血缘关系又一直在待在自己身边的朱丽叶,一定是能够进入她心灵的存在吧。她大概会一边读书一边对朱丽叶说着感想,会倾听朱丽叶弹奏钢琴的声音,会在圣诞节啊生日什么的互相赠送礼物,还会时不时的谈论未来的话题——说不定她们之间的那些时光,一直都是这样将彼此当作最为重要的朋友来度过的呢。」

  叶子小姐用像是隆冬的天空一般泛着寒意的眼神,死死的盯着电脑屏幕,她的睫毛、手指全都一动不动。

  我继续说了下去。

  「据说,阿莉莎的原形,就是纪德的妻子玛德莱娜。她是比纪德大两岁的表姐,虽然在很多地方和阿莉莎有所相似,但是却并不完全一样,她就是这样的女性。纪德在他的日记里写下的与玛德莱娜之间的夫妻生活,你也是知道的吧?叶子小姐。」

  我对着仍旧保持一副雕像表情看着电脑的叶子小姐,问到。

  在图书馆里读过的,那本纪德的日记。

  上面所记录的,是一边爱着玛德莱娜,却不能与她在肉体上合二为一的,纪德灵魂的纠葛。

  「作为同性恋者的纪德,无法从肉体上爱着自己的妻子。两人的关系正是『白色的婚姻』。在纪德和自己的情人旅行的时候,玛德莱娜把纪德的信劝导烧掉了,两个人的感情也渐渐错过。可是即便如此,在玛德莱娜死后,纪德也还是一直渴求着玛德莱娜。

  在他自己的作品里,与她相似的女性,总是重复不断的出现着。玛德莱娜才是纪德创作的源泉,是无可比拟的存在。」

  对着咬紧了嘴唇一直沉默着的叶子小姐,我继续说了下去。

  「你与结衣夫人的关系,就好比阿莉莎与朱丽叶一般!同时,也如同纪德与玛德莱娜一样!」

  叶子小姐仍旧一动不动,她的内心僵硬的封闭着,把所有的话语都关在了里面。她就这样,等待着对手的疲累、绝望,并最终离去。

  怎么能在这里放弃呢!

  「叶子小姐,你是不是也因为感觉到了,那种结婚之后的朱丽叶渐渐离你而去的感受,而觉得非常寂寞呢?

  我听说你在休息日,经常会把文阳先生叫去工作室呢。还说过自己与文阳先生之间的关系是『白色的婚姻』吧。虽然身为作家的你,与身为编辑的文阳先生之间,的确有着强烈的羁绊。而把你发觉出来,并且让你发布的处女作的,也正是文阳先生。

  但是,你真正爱着的人,并不是文阳先生,而是结衣夫人对么!?把文阳先生叫去自己的工作室,并不是妒忌结衣夫人,而是因为妒忌文阳先生,想要把这两个人分开来对么!?」

  为什么,就算换了学校,就算变了立场,也还要呆在她的身边呢?

  为什么要如此的执着呢?

  让人喘不过气来的气氛,一直持续着,叶子小姐面前的墙还没有崩坏。

  我的手心里浸出了汗水。

  「前几天,我来打扰的时候,看到桌子上放了很的多的照片呢。还有带着花样的茶杯啊、草莓的馅饼啊,紫色的汤勺什么的……

  不知为何,总有种和你给人的印象不相配的感觉,这让我有些在意。」

  我看了看放在桌上的简单的黑色马克杯。

  「今天,没有用那个杯子么?」

  一直缄口不言的叶子小姐,总算说出了话语。

  「……随着自己的心情,使用不同的杯子,不可以么?突然很想吃甜食,也不可以么?」

  「那个时候放在桌上的那些照片,似乎都是一些风景照,是在哪里拍下来的呢?」

  「……只是让编辑帮我收集的,一些资料而已。」

  「不过,我觉得好像在哪里见到过这些景色。特别是,那个被森林包围的美术馆——」

  我慢慢的说着。

  「那是,你和结衣夫人,在初中旅行时去过的地方对吧?」

  叶子小姐没有回答。

  「其他的照片里的那些学校啊道路啊什么的,恐怕也是与结衣夫人有关的地方吧?我曾经在结衣夫人的相册里看到过同样的建筑和风景,所以当时才会有种既视感。」

  远子学姐吃惊的问了一声。

  「为什么,心叶会知道妈妈的相册里的内容呢?」

  我有点不好意思的,道了个歉。

  「对不起,我从壁橱里拿毛毯出来的时候,那本相册正好掉了出来。虽然本来不准备看的……可是一不小心就……」

  「……是这样啊。」

  好像在意些别的什么东西似的,远子学姐带着游移的视线,轻声说到。

  这时身边又传来了叶子小姐的冰冷声音。

  「学校这种东西,无论是哪儿的都很相似。而且,就算我持有些著名观光地的照片资料什么的,也没有什么值得奇怪的地方吧。」

  我的表情不禁有些绷紧了。

  「的确,如果只是照片的话,倒也并不值得奇怪。但是,那个时候令人感到在意的东西却并不只有这一项而已。」

  对着走上前去的我,叶子小姐用像是要将人贯穿般的视线瞪了过来。我就这样一直走到了桌子前,轻轻指了指黑色马克杯的一边。

  咚咚——发出了这样的声音。

  「之前,在这个地方,似乎有过一个汤匙呢。」

  冰冷的青色脸庞上,闪过一丝红色。这一点,我并没有看漏。

  「那是个金色茶匙,在它下面挂着的,似乎是一个紫色的心型挂饰吧?」

  「……」

  叶子小姐紧紧的咬住了嘴唇,撇开了视线。

  「在美术馆拍的照片里,你挂着一串蓝色的玻璃坠饰。而结衣夫人则戴着一个紫罗兰花的发饰。那个发饰上的花瓣,似乎和那个挂在汤匙上的东西很像呢。那个东西,是不是就是原本结衣夫人发饰上的东西呢?」

  「妈妈的——发饰……!」

  远子学姐低声叫了出来,仿佛是在说着梦中的呓语一般。

  「我知道的!妈妈的确有一个紫罗兰色的发饰啊。那似乎是个从叶子阿姨这里得到的,重要的发饰呢!」

  叶子小姐的眼睛中忽然浮现出了强烈的愤怒和焦急。我不由得为这终于出现的反应感到胸口一阵发热,于是继续问了下去。

  「或许,这只是我搞错了也说不定。所以,让我们再看一次那个茶匙上的吊饰吧。也好让远子学姐确认一下,那究竟是不是她妈妈的发饰。」

  「……为什么我非得要做这种事情不可!」

  叶子小姐的声音越发慌乱起来,瞪着我。我也大声说到。

  「如果不让我们看的话,就等于默认那是结衣夫人的发饰了!你把那个结衣夫人的遗物,略作改动后,一直都带在身边对么!而且,还在结衣夫人的忌日之时,将那些满是和结衣夫人的回忆的照片以及——或许是结衣夫人喜爱的杯子和点心全都取了出来,放在一起,目的难道不是为了哀悼结衣夫人的死亡么!那个时候,你还穿着黑色的衣服吧!恐怕,那正是用来代替丧服的东西吧!」

  叶子小姐的双手重重敲在了桌子上。

  「够了,给我回去!这种无聊的推论,根本没有听的价值!」

  「推论!不对,这只是我的想象而已。但是,你已经在动摇了!可以请你说一下,特意将那么讨厌的结衣夫人的遗物给取出来的原因么!把其他人装饰在头发上的东西,做成自己的茶匙挂件,实在有些不正常不是么!如果不是十分的思念着那个人的话!」

  「回去!」

  「我不会回去的!你对于结衣夫人的感情,已经超过了挚友的程度了。和你有着白色婚姻关系的人,并非是文阳先生,而是结衣夫人吧!就如同爱着玛德莱娜的纪德一样!结衣夫人对你你的人生来说,是绝对不可欠缺的存在!而且,结衣夫人也——」

  「结衣她恨我!」

  叶子小姐忽然发出了很大的声音站了起来,像是为了压抑喷发而出的感情般大声叫到。瞪着我的那双眼睛,已经不再是冰冷的了,而是如同火焰般激烈的燃烧着。其中散发出赤红色的火粉,仿佛足以点燃这世间的一切!

  我完全被那隐藏在冰冷的面具下的她的本质,那种无比激烈——无比疯狂的东西——所压倒了。

  「对啊,结衣她,一直都在嫉妒我!她总是不安的看着我,担心天野会不会被抢走!到了最后,还喝下毒药死掉了!」

  这个人的胸中,一直以来究竟封闭着何种程度的悲痛、叫喊、憎恨、爱情、还有绝望呢?

  初恋的对象,一直都没能获得幸福,流人曾经痛苦的对我说过。

  ——她一直信任的对象,却做出了不能原谅的背叛行为,于是她就这样落入了漆黑的深渊中……连心灵也变得冷酷了起来。

  对于叶子小姐来说,最大的背叛莫过于结衣夫人选择了死亡这件事吧。

  叶子小姐直到现在,都一直认为下毒的那个人就是结衣夫人吧。

  但是那——

  我想要开口的时候,在我身边的远子学姐已经叫了出来。

  「不是的!不是的,阿姨……!妈妈她,没有用过Ole-Luk-Oie的睡眠药啊!」

  远子学姐轻轻颤抖着。她紧紧握住了双手,痛苦的眯起了眼睛,脸庞也略微有些发青,她就像是要说出什么忏悔的话语一般,大声叫到。

  「——妈妈她,没有用过……的,她没有用过啊!下毒的那个人,并不是妈妈。那对于妈妈来说是不可能的。因为,泡咖啡的人是——那个早晨,下毒的人是——」

  「把毒药放进咖啡里的人,是流人。」

  远子学姐像是要突然弹起来似的向我看了过来。叶子小姐也顿时哑然了。

  这也难怪。在这九年里,这两个人各自把下毒的人想象成别人,也因此而一直痛苦着。

  「……所有的一切,都只不过是一个不幸的巧合而已。」

  我的胸口感受着如同被灼烧着一般的疼痛,慢慢的说出了——九年前那个早晨发生的事情。

  「发生事故的那天早上,远子学姐和文阳先生吃的是结衣夫人写下的故事吧?文阳先生是以书为食,而且他的女儿也继承了这一点,这些你都是知道的吧,叶子小姐?虽然文阳先生那天早上并没有吃普通的食物,但是他同结衣夫人一起喝了杯咖啡。而那个咖啡,则是文阳先生冲泡的。」

  叶子小姐倒吸了口气,她也意识到了,如果是这种情况的话,能够下毒的人,就只有文阳先生了。

  我最初也是这么认为的。想必,远子学姐也一定是——

  「……井上同学,你说过,是流人下的毒吧。」

  叶子小姐用带着点困惑的声音说着。

  「嗯,的确如此,在文阳先生泡的咖啡里混入毒药的,正是流人。」

  「为什么,心叶?为什么你会这么认为呢?」

  「……因为我从流人那里,听说了些关于前世记忆的话题。」

  两人的表情,越发显得困扰了。

  我把流人告诉我他是须和托海转世的这件事情,慢慢告诉了两人。

  那么流人为什么会形成这样的想法呢?

  因为对于流人来说,那是「前世的记忆」。

  为了保护猫被车子撞到,送进医院后一个人慢慢死去的记忆。

  还有给一直对他很温柔的结衣夫人,送去那个Ole-Luk-Oie的睡眠药的记忆。以及结衣夫人,把那些东西混入咖啡的记忆。

  就如同他的灵魂,可以自在的穿梭于时空之中一样,流人「记忆」着他本不应该知道的东西。

  「但是这些事情,真的是流人作为须和托海所经历的事情么?

  事故的记忆,可能是因为孩提时代周围的人所说的话语在记忆中留下了痕迹的缘故吧,只是有什么事使得他把那些记忆当成了前世的记忆而已。

  之所以把结衣夫人称呼为『结衣姐』,可能也是因为结衣夫人和他说过,『你父亲曾经管我叫作结衣姐哦』之类的话吧。

  那么,那个心型的紫罗兰色小瓶子的记忆呢?

  是不是因为,流人曾经实际的看到过它呢?而且,出于孩子的好奇心,亲手拿过它呢——」

  远子学姐突然用双手遮住了嘴巴,用颤抖的声音说到。

  「那是我……我,告诉他的。因为我看到过,妈妈在夜里把一个紫罗兰色的心型瓶子放在手心里,呆呆的眺望着……我说着好漂亮哦,但是她却告诉我,这是Ole-Luk-Oie的睡眠药哦,如果小孩子喝了的话,就会被永远的带去睡眠的王国了,所以远子绝对不能碰它哦……」

  远子学姐的脸色铁青,就好像随时都会倒下似的。她的眼中浮现出了深深的绝望。

  「妈妈拥有Ole-Luk-Oie的睡眠药的事情,以及放着那瓶子的宝石箱的钥匙,就藏在书架最上方的事情……我用一副大姐姐的样子……把这些……全都告诉了流人。我因为很害怕,所以只敢抬头看着书架的顶端,但是流人——说不定曾经踩着椅子,偷偷看过呢——说不定曾经拿出钥匙,打开过宝石箱呢——」

  ——谁指着那个架子——说了。

  ——那里有Ole-Luk-Oie的睡眠药哦。

  流人曾经听到过的那个声音。恐怕正是远子学姐的声音吧。指着架子的手指的主人,也是远子学姐吧。

  「是我……是我,告诉了他……」

  远子学姐的话语清楚的传达出了,她对于这件事究竟有多么的自责,有多么的痛苦,连我的胸口也感到像是要裂开了一般。但是,即便是为了流人也好,我也必须要将这一切的真实给揭露出来。

  「流人在发生事故的那天早上,穿的是红色的毛衣吧?」

  用好不容易挤出的声音,远子学姐回答到。

  「……嗯。」

  果然——我如同叹息般的吐出了一口气,继续说了下去。

  「流人曾经说过,正在下毒的结衣夫人的双手洁白而光滑,毛衣的袖口如同血般染成了红色,毒药也从那之间缓缓地落下。而那其实,是流人自己的手。之所以这么说,乃是因为结衣夫人也好,文阳先生也好,当天为了出席结婚式必定都会身着盛装,两人都不可能穿着红色的毛衣的。」

  恐怕,那张圣诞节的照片里,肯定映着穿着红色毛衣的小学生流人的姿态吧。看到那个的时候,想必流人也察觉到了。

  下毒的那只手,其实便是他自己的手啊——

  「他肯定是在文阳先生撇开视线的当口,踩着椅子,把毒药放进了咖啡里吧。前一天晚上,结衣夫人和文阳先生曾经吵了一架,他们早上应该都是一副疲劳的样子吧。或许流人只是觉得,他们是不是梦见了什么恶梦,所以才会没有精神呢?」

  而这个记忆,也慢慢变成了须和拓海的记忆,泡咖啡的人也从文阳先生变成了结衣夫人,流人把下毒的那个人,当成了结衣夫人。这大概也是因为他知道,为了帮助痛苦的结衣夫人,拓海曾经给过她毒药吧。

  于是当他看见那本相册,知道了事实并非如此,开始搜索着自己的壁橱时,终于从里面发现了一个空空的小瓶——

  所以,他才会变得如此绝望,才会想要步向死亡的吧——

  或许,流人从一开始相信转世这件事情,就是为了想要把自己犯下的罪过,当作是拓海做下的事情,统统忘记吧。说不定正是那无意识的焦虑心情,将他逼到了现在这个地步。

  叶子小姐,也带着愕然的表情轻声说着。

  「……结衣曾经和我说过Ole-Luk-Oie的毒药的事情。那个时候我还以为是对我的讽刺……直到两人遭遇了事故后,我听说那个情况很不自然的时候,才以为是结衣真的有着毒药,还真的使用了它的。却没想到是流人……」

  远子学姐的双手紧紧握在了一起,一副低头丧气的样子。叶子小姐的表情,也阴暗沉重了起来。

  「结衣夫人其实并没有害怕着你会把文阳先生夺走,也没有自杀。更没有憎恨着你啊。」

  叶子小姐向我看了过来。那眼神中已经不再饱含愤怒,而是带着一种不知如何是好的悲哀,像是要责难我一般的轻声说到。

  「你又怎么会了解这些呢?」

  「因为远子学姐曾经告诉过我。结衣夫人,一直梦想着想要写下玛娜般的物语这件事。」

  远子学姐以一副依旧十分软弱的表情,向我看了过来。

  「那是,如同神明所降下的天之食粮一般,可以让空虚的肚子马上填满的,甘甜又清澈的故事……结衣夫人好像一直这么说着。可是远子学姐也好文阳先生也好,都已经靠着结衣夫人写下的故事填饱了肚子。而仍旧空着的,就只有你——叶子小姐了。结衣夫人一直以来,都祈愿着能够为了你写下一个故事啊。」

  叶子小姐呻吟着。

  「那只是你自以为是的『想象』而已吧?」

  「嗯,的确如此。但是远子学姐和流人,都希望我能够写出那样的小说。因为我写的东西似乎和结衣夫人写的很像,所以才希望我来代替结衣夫人写出那个故事,为此流人甚至可以不择手段。差点都要犯罪了。这都是为了你——而在拼命着啊。」

  我想起了在我家门前哭泣着的流人,就有一种被剜了一下的疼痛。虽然流人的行为是不可原谅的。但是流人一直痛苦着也是无法否认的。因为他无法拯救自己最重要的人。

  叶子小姐发出了悲痛的叫喊声。

  「但是,你不是已经不再写小说了么!你不是已经放弃写作了么!结衣也在和天野结婚之后,就放弃了成为作家的梦想。我也再看不见她写下的故事了。结衣所写的故事,全都变成了天野一个人的东西!我这个结衣的读者的身份,就只到结衣和天野会面为止了!一旦找到新的读者之后,我就成为不需要的东西了!」

  不知何往的这一思想的奔流,向着我喷涌而来。

  那面墙壁终于崩坏了,被封闭的感情漫溢而出,疯狂的肆虐起来。

  叶子小姐终于从口中说出了一些真实的片断。

  这九年里——不,是从结衣夫人和文阳先生相遇以来,叶子小姐恐怕一直都怀抱着被背叛的疼痛吧。

  脸庞狠狠地扭曲着,忘我的大叫着的叶子小姐的姿态,不由得与知道远子学姐的谎言时的自己重叠了起来,与在飘雪的屋顶上大声批判我的美羽重叠了起来。我终于明白了。

  叶子小姐,是一个被作家所背叛的读者。

  所以才自己成为了作家,开始了她的复仇。既然已经再也不能看到为了自己写下的故事,那么就只能自己去写了。就像是为了治愈饥饿一般,只能不断不断地写下去了——

  「结衣写的那种小说,我根本就没有喜欢过啊。从初中时代开始,她就很让人厌烦的整天跟在我周围,装成一副挚友的样子——还毫不害羞的,对我说些什么,能够一直在一起就好了,之类的话。总是把自己写的那种无聊的故事,让我来读——

  可是她明明说了最最喜欢我的,但第一次把原稿给天野看的那天,却还特意的跑到我家里来,满脸通红的,不断的对我说那真是个非常棒的人啊什么的。而且从那以后,每次碰面的时候就只会谈论和天野有关的话题了!

  想要让他看原稿这种事,不过只是结衣想要和天野见面的借口而已吧!

  天野也是如此!结衣写的那种软绵绵的闲谈之类的东西,明明没有什么商业价值,却还总是一直和她见面。这根本从一开始就是为了接近结衣本人吧!」

  叶子小姐的眼中闪动着憎恶的光芒,硬生生的让我说不出任何言语。就好像在旷野中,肆虐着的风暴一般。

  「那个男人明明对结衣说了,要她成为他一个人的作家什么的,却还在我写原稿的时候,在一边悠闲的吃着森鸥外啊托尔斯泰啊等人的作品。就连和我见面的这件事情,也一直瞒着结衣。但是,结衣却和那个天野结婚了,连孩子都已经有了,最后还一副开心的样子把这件事情报告给我听呢。是想要对我炫耀她的幸福么!」

  「……正是因为无法原谅这些,才和文阳先生犯下了那样的错误么?」

  叶子小姐的嘴边浮起了嘲笑般的笑容。

  就像是告诉我,结衣夫人的墓地所在的寺庙的地址时一样。

  就像是说出那句『如果那个孩子能够这样一去不返就最好了』时一样。

  她的眼神中混杂着激烈的憎恶。

  「不是的哦。我只是想要告诉结衣,她一直非常珍视的这个幸福,只不过同她写下的那些故事一样,全是无聊的幻影而已。就连她的丈夫,也是在妻子怀孕的时候和别的女人在一起的,差劲的男人啊。」

  远子学姐一副快要哭出来的样子低下了头。

  我想起了她带着快乐的表情说着双亲话题的样子,呼吸也不禁痛苦了起来。

  在照片中看到的文阳先生和结衣夫人,看起来明明就是感情很好的夫妇啊。为什么,文阳先生会和叶子小姐犯下这样的错误呢?

  「当我让他去我取材的金泽的酒店时,他马上便扔下了结衣,跑了过来。

  那时我这么向天野问到,你的作家,到底是结衣呢还是我呢?

  我还告诉他,如果他今天晚上回到结衣那里去的话,我就再也不写小说了。」

  一方面,是可以实现天野理想的人,而另一方面,则是日常生活中不可替代人。

  这截然相反的两人,文阳先生究竟是更加的思念着哪一边呢?

  「结果天野那天就没有回去哦。还一边微笑的说着『如果能够成为你写作的粮食的话……』,一边背叛了结衣。」

  那个时候,文阳先生的脸庞上,浮现着的究竟是怎样的笑容呢?

  苦恼的笑容?温柔的笑容?苦闷的笑容?觉悟的笑容?还是绝望的笑容呢?

  接着,叶子小姐的声音忽然渐渐变的小了起来。看着她伏下眼眸的样子,我不由觉得,或许叶子小姐和文阳先生之间发生男女关系的原因,可能并不仅仅是为了向结衣夫人复仇而已吧。

  不过那种感情能不能称之为一般性的男女之间的爱情,我并不知道。总觉得两者之间,还是有着微妙的不同的。

  即便如此,身为作家的叶子小姐,与身为编辑的文阳先生之间,想必一定存在着不可以常识来度量的羁绊吧。对于叶子小姐来说,文阳先生既是夺去自己最爱挚友的,令人憎恨的男子,但同时,也是她最大的理解者吧。

  『如果能够成为你写作的粮食的话……』

  文阳先生究竟是带着什么样的心情,说出这句话的呢?

  叶子小姐有是以什么样的心情,聆听这句话的呢?

  还有结衣夫人,她究竟是怀着如何的思绪,等待着文阳先生归来的呢?

  叶子小姐眼瞳中的憎恨渐渐淡去,浮起了令人苦闷的哀愁感。

  「……那个晚上,结衣就流产了。接着她便逃进了空想的世界中。

  ……她一直都以为,那个已经消失的孩子仍旧在她的肚子里……『要是女孩的话,就叫做远子吧』……『这是从「远野物语」里取的名字哦』……『啊~能不能早点出生呢』……她一直很开心的样子抚摸着肚子,对我这么说着……」

  失却了原本应该出生的孩子,结衣夫人的心灵也有点坏掉了。

  看着如此幸福的说着的挚友,叶子小姐到底感受到了多么沉重的绝望与后悔呢——

  远子学姐的样子越发想要哭出来了,她紧紧握住了自己的裙摆。

  讽刺的是,作为失去的生命的代偿,叶子小姐的身体里却寄宿了一个新的生命。

  「……我一点都不想要孩子。这种东西只会碍事而已。所以我就把她给了结衣。结衣也一直相信着那就是她自己生下的孩子……」

  就好像是害怕被别人看到她的真心一样,叶子小姐撇开了视线。那个样子,看上去有那么一丝的软弱。

  「结衣的内心是很脆弱的,以至于没有办法承受这一艰辛的现实。她把现实书中的东西对换了,一直生活在幸福的梦中世界里。却也害怕着这个梦境的崩坏。

  她写下的小说也是这样的。既甜蜜又美丽,满载着善意,故事里出现的也全都是好人,根本一点现实的感觉都没有……」

  叶子小姐就用好像是降下的冰冷雨水一样,随时会中断的轻微低语继续说到,远子学姐一直沉默着,看着这样的她。

  这个身为她的生母,也是她养母的挚友的人——

  叶子阿姨是非常温柔的好人哦,远子学姐曾经用明朗的语气如此说过——

  恐怕比起自己,她一定更加在意叶子小姐心中的悲痛吧。

  所以,我也继续说了下去。

  「但是,你仍旧爱着结衣夫人所写下的这样的故事吧?所以,才会无法原谅结衣夫人不再让你读她故事的行为,觉得这是对你的背叛吧?」

  爱与恨之间仅有一步之遥。

  流人也一直这么说,正是因为爱着所以才会恨啊。

  也因为一直恨着,所以才能一直爱下去。

  因为憎恨这种感情,是比爱情更能长久的持续下去的东西。

  所以,一直憎恨着的话,也就是一直在爱着了。

  叶子小姐也在持续憎恨着结衣夫人的同时,爱着她。流人也在一旁一直看着这样的叶子小姐。

  他非常的焦急着,希望这疯狂般的执着感情,能够稍微专向他自己。

  「我已经不会再被你的谎言所欺骗了。」

  带着胸口正在微微震动的这种情感,我对叶子小姐说到。

  「撇开视线不看向真实,将现实与书中的内容替换掉的人,正是你啊,叶子小姐!」

  带着点生气的样子,叶子小姐狠狠的盯向了我。我也直直的瞪了回去。

  「如果只是因为不想要孩子就把孩子给了结衣夫人的话,那么为什么还要特地跑到岩手装作结衣夫人来生产呢?就连现在,你也仍旧装作一副不爱结衣夫人的样子。装作就像是《背德之门》里,亚里砂和唯子之间的互相憎恨的样子。

  不仅如此。你甚至还伪造了那些,把结衣夫人塑造成表里不一的丑陋女性,嫉妒着你、憎恨着你的信!」

  远子学姐倒吸了一口气。

  「心叶,你看过……那些信了?」

  「十分抱歉。」

  我之前道歉说看过那本相册里的照片的时候,想必远子学姐就已经猜到这个结果了吧。她的脸上浮现了并不怎么惊讶,而是有些困扰的表情。

  另一方面,叶子小姐好像也想起了我读过的那些信。她的眼神瞬间变得险恶起来。

  「在信上的那个日期,是发生事故的三天前呢。但是,那只是你的谎言而已,那封信,其实根本是你在结衣夫人去世之后才写下的!」

  「你凭什么说这种话?我的确在结衣死前,给她写过一封信。那是因为我已经无法忍受结衣这种一边在我面前装作亲切,一边隐瞒着她的嫉妒的那副样子了。」

  「你还想要,继续撒谎么?你在那封信里,曾经提到过结衣夫人藏着毒药的事情。甚至你还指出了那个毒药藏匿的地方,就好像亲眼看到过它似的。因为这件事,你在给结衣夫人的信里写下了威胁般的话语。『你准备在我的食物里滴下毒药么?』似乎是这样嘲笑一般的问着她吧?但是!」

  我用尖锐的声音叫着。

  流人所说过的那个情景,伴随着燃烧一般的热度,在我的头脑中浮现出来。卷着漩涡的黑色咖啡。还有唰啦唰啦的掉落其中的,银色颗粒。

  「或许,你已经知道了结衣夫人持有着毒药。但是,你却根本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对么?不然的话,你就不会写下『滴下毒药』这样的话了。因为这种词句一般是用来形容液体的。」

  叶子小姐的脸庞扭曲了起来。

  「睡眠的精灵Ole-Luk-Oie是在孩子的眼中滴下牛奶让他们睡觉的。你从结衣夫人那里听说了Ole-Luk-Oie的话题,就以为毒药是液体状的了。但是,那个毒药其实是粉末状的固体!远子学姐也曾经说过,她母亲拥有着Ole-Luk-Oie的睡眠粉!为什么,你要装作看见过不曾见到的毒药,还特意寄出了这样的信呢?这不是很奇怪么?」

  叶子小姐瞪着我似乎闪烁着某种光芒,嘴唇也轻微震动着。但是她没有说出反对的话语。

  我面向远子学姐,问了一句。

  「那封信,原本是放在哪里的,远子学姐?」

  远子学姐也一定早就明白了吧。她用悲哀的表情静静地回答了我。

  「是夹在妈妈的相册里的。」

  「远子学姐,你是什么时候读到那封信的呢?」

  「……是在母亲去世之后,整理遗物时发现的……」

  我又转向了叶子小姐。

  「你是为了让远子学姐读到那封信,才特意把它夹在相册里的吧!

  玛德莱娜把纪德的信烧掉的时候,纪德绝望的认为自己最美好的部分就此失却了,但你却做了与他相反的事情。你把自己最美好的部分隐藏了起来,而将自己最恶劣的部分,给显露了出来啊!」

  叶子小姐大叫了起来。

  「你给我适可而止吧!做这种事情我又有什么好处呢!」

  「你是为了保护自己的内心,才只能做出这种事情的。为什么呢,因为你对于自己最爱的挚友,犯下了一个罪孽。」

  「罪孽?」

  「没错,因为你认为杀死结衣夫人的人,就是你自己——!」

  听到了这句话,叶子小姐不由得倒吸了一口气。她睁圆了眼睛,满脸惊愕的表情。

  「至少,你自己是这么认为的。是自己不断逼迫着结衣夫人,才使她选择了自杀这条路的。只要结衣夫人那不安的视线望向你的时候,你就不得不回想起自己犯下的罪孽——和结衣夫人的丈夫文阳先生所犯下的罪过——让结衣夫人的孩子死去的罪过——」

  和须和拓海交往也是,生下流人也是,或许都是为了让结衣夫人安心的行为吧。

  我并没有夺取你的丈夫与孩子哦。看吧,我自己也有恋人和孩子的,这便是她想要籍此对结衣夫人说的话吧?那个和很多女孩子交往的放荡的年轻男子,对于叶子小姐来说却正是可以不留麻烦,恰到好处的对象啊。

  只要想到一直仰慕着叶子小姐的流人的心情,我的胸口就好像被割开了一般。

  但是,向这样继续的,考虑到叶子小姐只能采用这样的办法来弥补自己的过错这点,我的胸口就觉得越发的疼痛了起来。

  这到底是个,多么孤独与笨拙的女子啊。叶子小姐在身为人的这点上,一定缺少了什么吧。而能够把那个空虚的部分填满的,想必也只有结衣夫人了。

  「如果说《背德之门》,是你对自己犯下的罪孽的告白的话,那么作为续篇的那个短篇,一定就是你的愿望了。人偶远子慢慢成长着,最后杀死了亚里砂。这不正是你所渴求的,自己认为不得不承受的,远子的憎恨么?」

  叶子小姐用火焰般的眼神瞪着我。远子学姐也非常担心的样子在一旁看着。我继续说了下去。

  「你没有办法爱着远子学姐!因为对于你来说,远子学姐就是你背叛了最爱的玛德莱娜——最爱的挚友的证据。所以你才会一直无视着她,疏远着她,甚至还写了那种信想让她憎恨你!所以才会把远子学姐当作『并不存在的人』来对待!也正是因为这样,你才会让自己独自一人,去穿过那道窄门的!内心儒弱的,并非是结衣夫人,反而正是你啊!」

  叶子小姐的身体因为愤怒而震动起来。她的双眼充血,牙关紧咬着,非常痛苦的耸动着肩膀。

  而那个表情也在慢慢的变化着。眉毛渐渐垂了下来,眼睛渐渐湿润了起来,慢慢的变成了一副悲哀的样子。

  想必,我所说的事情并非全部都正确吧。

  人类的内心是复杂而又混沌的,爱与恨都混淆在一起溶解于其中,谁也无法将它们的形状各自勾勒出来。

  叶子小姐为什么一直把远子学姐留在身边,却也一直无视着她呢?是因为爱么?还是因为恨呢?——或许连叶子小姐自己,也无法明白其中真正的原因吧。

  明明只要在身边就会觉得痛苦的难以忍受,但是却又无法远离它。所以憎恨着它。所以想要被憎恨。憎恨着、憎恨着,恨我吧、恨我吧——但即便如此,她却不能否定其中的血缘关系。

  眼前的这个少女身上,的确流着和自己一样的鲜血。她的眼睛、嘴唇、脸型都证明着这一点。

  然而,她的笑容还有习惯,都和那个永远无法再见的爱人一模一样。她们用同样的口气说着话,用同样的笑容面对着自己。

  就算把她放在一边,放在一边,她也会一个劲地朝着自己,把她的感情传递过来。

  就如同,刚刚碰面时的,她一样——

  这对于叶子小姐来说,这一定是如同地狱一般的苛责吧。

  无论是那个自己爱上了那个绝对不该去爱的人也好,还是那个人已经绝对无法再爱自己了也好。

  自从失去结衣夫人之后,叶子小姐痛苦的不得不篡改了已经发生的现实。就如同失去了玛德莱娜的纪德般,一直绝望着。

  『所有的一切都退去了颜色,失去了艳丽。』

  『今后到底要为了什么而生存下去呢?已经连我自己都不明白了。』

  对于叶子小姐来说不可取代的那个玛德莱娜。

  既是她的欢欣之源,也是她的痛苦之因。

  她是如此的爱着她,也恨着她。

  「给我,回去吧……让我一个人呆在这里吧。你就别再管,我的事情了。」

  叶子小姐用一只手握住了自己的前发,用非常疲累的声音轻声说道。

  「……你准备逃避么?」

  我静静的问向她,她用越发痛苦的表情看向了我。

  「你敢说你自己从来没有逃避过么?井上美羽同学。」

  我的胸口,传来了一阵疼痛。

  「你写的东西和结衣写的东西……是相当接近的……除了美丽的东西以外一无所有。对于别人的恶意非常的迟钝,只会相信那些善意的东西……梦想啊希望啊信赖啊之类的,你们都喜欢这种轻薄的词语。只会一个劲地写下令自己开心的事情……你能够获得那个大奖,也是因为十四岁的你的心情和文体,正好与竞赛的主题一致,因此获得的意想不到的效果而已……那是个,奇迹般的作品啊。但是,就算你能够成为获奖人,却不是那种可以成为作家的类型……和结衣一样呢……在冰冷的现实中害怕着……永远无法看到心灵中的黑暗,最终只能走向破灭的类型。只能够逃进了幸福的梦境之中的类型。」

  ——你是没法成为作家的。

  我想起了在酒店的大厅里,她用冰冷的声音告诉我的东西。

  我本就不想成为作家,也不要成为作家!

  那时的我,只能一边在心中如此辩解着,沉默的站立在当场。

  只能够对于那个无论谁都已经认同的作家,感受到目眩般的畏惧。

  我永远敌不过这个人。在这人的面前我只能够低着头,缩着身体畏惧着。

  然而,现在已经不同了。

  「正如你所说,一直以来我都在逃避着。从成为作家这件事中逃避,还有别的很多事情……」

  我没能察觉美羽真正的心情,让她如此痛苦着。美羽从屋顶上跳下去之后,我一直都窝在自己的房间里,一边哭着一边发誓,再也不会写小说了。

  就算进入高中以后,虽然我的外表看起来已经平复了,但内心却依旧是一个只想着要平稳的生活下去的胆小鬼而已。

  「但是,现在的我,已经不会再逃避了,而且有一件事情想要传达给身为作家的你。

  你所写下的小说,拥有着我的小说所无可比拟的完成度,文章和结构都非常的漂亮。但是,我却不能对主人公亚里砂抱有任何共感。这一点,就如同面对你的时候一样。」

  我看着叶子小姐的眼睛,传达着自己真实的心情。同时我的脸庞上也感觉到了一丝远子学姐的视线。

  「你就如同离开杰罗姆的阿莉莎一样,认为这世上只有那唯一的道路。

  除了通往至高的道路以外都是没有意义的,依靠着家人和朋友,让他们宠爱着的人,是无法生存下去的。这种想法,才是最为狭窄的吧?阿莉莎的孤高,虽然是纯粹又高傲的。但同时也是没有考虑杰罗姆的心情的任性想法。难道你也准备,扔下你的家人,还有那些思念着你的人们,一个人独自穿过那道狭窄的门扉么?」

  叶子小姐冰冷的回答了。

  「生存方式是无法改变的……我一直以来都是一个人走过来的。」

  「一个人?你就是因为如此,才把所有的故事,都写成了对自己有利的方向吧。你在自己的小说里杀死了文阳先生、杀死了结衣夫人、杀死了小宝宝远子,还被人偶的远子所憎恶,最后为之所杀。为了让远子学姐读到你和结衣夫人的那些互相憎恶的信件,你特意把它夹在相册中。」

  叶子小姐带着固执的表情沉默了。眼中浮现了尖锐的光芒。

  想要传达过去,给这个人。

  把在绝望之中,我所看到的那些东西;把我在那里寻找到的真实,传达过去。

  「对于你来说,写小说这种行为,只是把丑陋的现实原本的反应出来而已吧。

  但是,既然存在着丑陋的现实的话,也一定会存在着美好的现实吧。故事中,原本就该并非只有丑陋的东西的。现实中不会只有悲惨,不会只有哀伤,在它们之中,也有着让人爱怜的、美丽的事物。就如同当初的我不自觉的便会把视线从痛苦的和丑陋的事物上移开一样,叶子小姐,你也没有看见那些温柔的、充满希望的事物啊。你否定了它们,把它们与书中的内容进行了替换。如果我是非常胆小的话,但你便是太过傲慢了!」

  「像你这样的小孩,又明白什么呢。」

  耳边传来了冰冷的声音。

  「嗯,我是个小孩子。但是我不会永远是个孩子!有一个人曾经教会了我。用想象的光芒照亮这黑暗的现实,让这世界发生改变的方法——」

  胸口激动地轰鸣着,连头脑也热了起来。

  对,那个在我身旁,像是祈祷般的看着我的那个人——远子学姐她教会了我。

  那个就算在我被狠狠地打倒的时候,也能够握着我的手让我站起来的文学少女,把藏在这个黑暗世界里的希望,变成了闪烁着光辉的语言,传达给了我。

  在初夏的屋顶上,在深夜的教会中,在黑暗的别墅里,在观众围观的舞台上,在月光照耀的工厂前,在星光闪耀的天空下!

  ——真正的幸福究竟是什么呢?

  ——重要的事情并不是要获得它,而是继续探索下去吧?

  ——只要打开书本封面的话,就能在其中与谁的想象相会了哦。

  ——抬起头看看这天空吧!在这个世界里,无论是书本还是想象,都如同这漫天繁星一样多哦!

  「作家并不只是一个叙述现实的人,而是应该能够收集现实中的光亮,靠着想象把它们组成新的故事的人才是啊!《窄门》中,阿莉莎在杰罗姆与神明之间不断矛盾着。以神明为目标的理想,无疑是极为高远而又难以碰触的。为了靠近那个理想,只能一个人独自不断前进下去——

  就像你曾经说过的,身为作家就是要一个人穿过那道窄门一样,阿莉莎也舍弃了所有的东西,渐渐的走向了那道窄门。但是这个『窄门』,真的是非得那样舍弃所有,才能够进得去的东西么?」

  我挺起了背脊,断言道。

  「我绝对不这么认为!」

  远子学姐睁开了眼睛。

  「如果,在心中带着至今以来得到的所有事物的话,那个狭窄的黑暗的道路也就会显得不那么可怕了吧。也能够靠着想象的力量,照亮着黑暗的道路了吧。

  或许这是因为我只有十七岁,什么事情也不明白的缘故。或许你所说的话才是更加正确的。或许在门的那边,只有这漆黑的道路一直延伸到无垠之处,或许只有难以想象的绝望等在面前。

  但是,对于十七岁的我来说,读了《窄门》之后,我却不得不这么认为。

  这就是十七岁的我所思考的,所找到的,对于现在的我来说最最真实的东西!」

  远子学姐的眼瞳中,嘴唇上,都有如同紫罗兰花一般的笑容慢慢扩散着。

  一直以来都照耀着我的心田的,那温暖的微笑——

  「你想要,写小说出来让我看么?代替结衣?」

  叶子小姐有点发怒的问着。

  我轻轻一笑回答了她。

  「并非如此。」

  终于到达了。

  终于到了这一步。

  带着些微的满足感,我说了下去。

  「要写出结衣夫人的故事的人并不是我,而是叶子小姐你啊。」

  叶子小姐的脸上浮现了惊讶的表情。

  「你在说什么啊。」

  「结衣夫人她,已经早就为你留下了一个故事了哦。只是你一直都没有察觉而已。」

  叶子小姐翘起了眉毛,用可怕的声音说道。

  「结衣的遗物里面,别说故事了连日记都没有哦。如果你在说你看到的那些信件的事情的话,那可是你搞错了哦。写那些东西的人,并不是结衣。」

  远子学姐一下子露出了沮丧的表情。

  从淡紫色的箱子里落下的被撕碎的纸片——写下那些东西的是谁呢?把它们撕破的又是谁呢,我一瞬间明白了。

  写那些信的人,是远子学姐。

  她肯定是在信中依着母亲的心情,呼喊着叶子小姐吧。

  叶子小姐那天想必是在我离开了公寓之后,就回到了自己住所,确认了信件里的内容。在知道了那些并非结衣夫人所写之后,她一定立刻愤怒的把它们撕碎了吧。

  那个晚上,回到家里的远子学姐,究竟是带着什么样的心情把散落在房间里的信纸的碎片收集起来的呢,一想到这件事,我的胸口就像是被勒紧了一样。

  「你想说那种骗人的书信就是结衣留下的故事,以此来蒙骗我么?」

  「不是的。结衣夫人所留下来的故事,并非是写在纸上的东西。而是一直呆在你身边的事物哦。」

  叶子小姐皱起了眉头。

  「现在就在你的眼前哦。她一直担心着你。祈望着能够和你说上几句话呢。」

  叶子小姐的视线,慢慢的转向了站在我身边的远子学姐。

  看着那个编着三股辫,寂寞的站在那里的少女,我就有种胸口被刺了一样的感觉。

  叶子小姐还是一脸僵硬的样子,直直的瞪着远子学姐,我对她这么说了。

  「结衣夫人为你留下的那个故事,正是远子学姐啊。」

  叶子小姐的脸上显露了惊讶的神色。

  「远子学姐曾经非常开心的对我说,你是一个非常温柔的好人。不管她被你用多么可怕的方式来对待,她都一直非常仰慕着你。

  这份心情,正是从结衣夫人那里继承下来的吧。正因为结衣夫人非常的喜欢你,总是不断说着你的事情,远子学姐才会如此当然的喜欢上你啊。结衣夫人把她爱着你的心情,传递给了远子学姐。结衣夫人费尽一生所写下的玛娜般的物语,就在远子学姐的心中啊。」

  从天而降的,洁白清澈的神之食粮。

  温柔地让空虚的心灵瞬间填满的,甜美的奇迹。

  那正是至今以来,远子学姐不知多少次倾注在我的心灵之上的故事。

  带着晴朗的温柔声音,还有知性的清澈眼神——

  其实,远子学姐也一直受着伤。自己最爱的人却不爱自己,她在那种或许永不会实现的愿望中,度过着每一天。

  但是远子学姐却没有放弃,她相信着希望,相信着未来,继续翻开着故事的下一页。

  紧紧握住满是绝望的人们的双手,编着三股辫的文学少女所诉说的东西,并不是纯洁的仿佛在梦中一般呓语。而是知晓黑暗,了解痛苦,并且正要超越它们的一个少女,所说出的温暖的鼓励言辞。

  ——呐,未来可是既明亮又美丽的,怀着可喜的心情去想象一下吧!

  ——美丽的梦境,就算在醒来之后,也会在心间留下它的故事的哦。

  这一切,肯定都是她母亲结衣夫人,留给远子学姐的东西吧。

  肯定也是她想让远子学姐,传达给叶子小姐的东西吧。

  叶子小姐用僵硬的表情看着远子学姐。那个眼中浮现了迷惑和渴望的感情。

  远子学姐也用一心一意的眼神,看着叶子小姐。

  经过了长久的年月,这对有着血缘关系的母女,终于互相对望着了。远子学姐能够把心中所怀的由母亲而来的物语传达给叶子小姐的机会,就是现在了。

  「叶子小姐。能够完成结衣夫人的物语的人,不是我,而是你啊。请你接受这个为你准备的物语吧。」

  在星象馆里的那个晚上,远子学姐把接力棒递给了我。

  那时的微笑就好像在说,现在该轮到你出场了哦,于是让我面向美羽,做出了那重要的告白。

  这次就轮到我,把接力棒递给远子学姐了——

  我轻轻握住了远子学姐的手,她微微颤抖了一下,看着我这边。

  紧紧握住了困惑的远子学姐的手,把自己的愿望融入语言中,我用晴朗的声音说了下去。

  「来吧,叶子小姐。你应该能把结衣夫人寄托给远子学姐的东西,读取出来,想象下去,最终写出来的吧。要说为什么的话,乃是因为你是作家啊。」

  叶子小姐的肩膀微弱的摇晃着。她眼中的那些饥饿和渴望,已经明显的不用隐藏了。

  我带着笑脸看了看远子学姐。远子学姐则是睁圆了眼睛。我把握紧的手,慢慢的推向了叶子小姐的方向,她的嘴边终于露出了一丝微笑。那丝微笑渐渐的扩散开来,变成了漫溢起来一般的笑容。

  我配合着她,轻轻的点了点头。远子学姐也点了点头,放开了我的手,走向了叶子小姐。就这样,保持着脸上的笑容,用温柔的声音说道。

  「阿姨……我之所以要叫您为『阿姨』,是因为妈妈让我这么叫的哦。『阿姨,其实就写作小一点的妈妈呢,所以小加奈她,是远子的另一个妈妈哦。』她曾经这么对我说过。」

  叶子小姐的脸上闪过一阵冲击,像是快要崩塌般的皱了起来。

  「妈妈其实在中途,就已经察觉了阿姨才是我的亲生母亲这件事了。所以,才会靠着这种方式,告诉我阿姨才是我真正的母亲。我在夜里醒过来的时候,也经常会看到她望着那个紫色的小瓶,自言自语着『小加奈,对不起哦。』」

  叶子小姐僵硬的表情越发的崩落了,嘴唇震动着,眉毛也伏了下来。

  结衣夫人,并不是把自己封闭在梦境的世界里的那种软弱的人。

  虽然一开始的确是这样,但她还是察觉到了属于自己的真实,因而苦恼着,但即便如此,她还是选择把它们隐藏起来,并一直温暖的笑着。

  就这样,结衣夫人把对于叶子小姐的爱,满满的注入了远子学姐的心中。

  这是恐怕是为了,有朝一日远子学姐能够回到叶子小姐身边去吧。

  结衣夫人就是这么坚强的人。

  「我写下的那些妈妈的书信,并不是骗人的东西。全部,都是我看到的东西以及妈妈告诉我的事情哦。每当妈妈翻起相册,一边和我说着阿姨的故事的时候,她都显得无比的快乐。『小加奈是我的挚友哦,从第一次见面起,我就一直喜欢她,憧憬她了呢』她一直这么对我说着。」

  远子学姐编织的语言是温柔又甜美的。

  就如同从天上落下的,闪耀着白色光辉的清澄玛娜一般。

  「妈妈一直在烦恼自己是不是夺走了阿姨的幸福。不安得看着阿姨的时候,也不是因为嫉妒,而是在担心阿姨的事情啊。」

  叶子小姐一边轻轻颤抖着,一边侧耳倾听着远子学姐的声音。她凝着发红的双眼,拼死的读取着最爱之人所留下的这一物语。

  「在她去世的半个月以前,妈妈曾经抱着我大哭了起来。那个时候,妈妈这么说了。」

  远子学姐的眼中,也略微现出了泪水的痕迹。

  但是,她仍旧带着温柔的笑容,还有感染人的声音——这个与叶子小姐极为相像的少女——用结衣夫人的声音、眼神,这么说了。

  「如果能够,让小加奈明白,一直有人爱着她的话该有多好啊。

  如果能让,小加奈察觉到,小流的心情该有多好啊。

  如果能让,小流叫小加奈妈妈的话该有多好啊。」

  结衣夫人想要传达的东西。

  那就是,叶子小姐并不是一个人这件事。

  那就是,还有人一直爱着叶子小姐这件事。

  那就是,只要叶子小姐能够察觉到的话,她也是能够得到家人的这件事——

  远子学姐面向叶子小姐伸出了手。伸出的那只手中,有着一片如同樱花花瓣一般的,淡粉色的纸片。似乎是远子学姐捡起来的信纸中的一片。

  『给小加奈』

  那上面用温柔的字体书写着。

  看着叶子小姐的远子学姐的眼神中,也满载着温柔和清澈的神情。

  叶子小姐的脸上浮起了如同火花般的纠葛感情。她的手也微微的颤抖着,向远子学姐的手伸了过去。两人的手终于重叠在一起,叶子小姐的嘴边,终于竭尽全力般的露出了些许的微笑。

  「……远子。」

  远子学姐的脸看上去马上就要哭出来了。紧接着,她又露出了阳光照耀下的花朵般的笑容。

  叶子小姐拼命的压抑着自己激烈摇摆着的情感,崩紧了脸庞。

  不过,第一次抱着还是婴儿的远子学姐的时候,叶子小姐就已经露出过幸福的笑容了。

  她曾经把脸贴在远子学姐的脸上,叫过她『远子』。

  她曾经从心底里为了远子学姐的诞生而感到喜悦。

  叶子小姐紧紧的握住了远子学姐手心里的那张纸片。非常爱怜的样子把它贴在了胸口,接着用冷静的表情轻声说了。

  「……流人住的医院在哪里?」

  那是,叶子小姐的,开始的话语。

  ◇◇◇

  小加奈,我真的好想为了小加奈而写下什么啊。

  小加奈曾经在一边看着远子吃下我写的故事呢。

  我一直想要给小加奈你所冀望着的东西。

  想让小加奈的肚子,一下子饱满起来。

  想要给小加奈许多许多,那如同神明从天上降下的雪白的、甜美的玛娜一般的故事。

  呐,小加奈,你要对小流温柔一点哦。

  请听听小流的声音吧。请让她称你为妈妈吧。

  小流他,一直都非常喜欢小加奈哦。

  我也是,远子也是,会永远喜欢小加奈的哦。

  我肯定,是没有办法使用Ole-Luk-Oie的睡眠粉的吧。

  不过我会和远子一起,等着小加奈结束那漫长的旅程,终于从那扇门的那边回来的那天的。

  那时我一定会对着小加奈张开双手,露出微笑的。

  神啊,请一定要让小加奈,成为这个世界上最最幸福的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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