恋爱插话集第一弹 六:沉默的王子和不擅走路的人鱼

  从前,我是一只鸟。

  而如今,我就像是刚刚登上陆地的人鱼,步履蹒跚。

  ◇ ◇ ◇

  “别跟来!”

  灼热的夏日骄阳深深烙进清晨的路面,我正在这里和他争执。

  “今天是你第一天打工。我想,我也去跟对方打个招呼会比较好。”

  一诗一脸认真的回答道。

  “这算什么,要打工的是我啊。为什么你要去打招呼?!又不是幼儿园保姆!简直不可理喻!”

  “可是,三好小姐是我姐大学时代的学妹。这次打工多亏她的介绍,而且以后她也是朝仓你工作上的前辈,所以还是去见一面比较好。”

  “所以什么啊,到底为什么你要去见她?一诗的姐姐给我介绍了工作,我当然感激——但你再做这些根本是多余!纯粹是给我找麻烦!何况,掐准别人的上班时间来接人,太恶心了!看到你站在路边时,我差点以为是跟踪狂啊!”

  “真抱歉吓到你了。但是昨天我打你手机你没接,所以我发了短信告诉你我会来接你的。”

  那个我看到了。

  我是看到了没错。但因为觉得烦就丢在一边,结果一直到早上也没想起来。

  “要是你没看到短信,那真的很对不起。”

  他面露窘色,立刻向我低头道谦。看起来就像一个悟道的和尚,这反而更令我不爽。

  既不惊慌失措,也不委屈落泪。只是一言不发,挺直脊梁,用他那端正的脸静静的看着我。看到他这副超脱的表情,偶尔真让我想狠狠的踩他的脚,挠他的脸。

  “如果朝仓不愿意,那我今天只送你到那里吧。”

  “不要你送,给我立刻回去。”

  “可是……”

  “第一天上班就让个大男人陪着去,到时让人说闲话丢脸的可是我!拜托你识相点。”

  “那万一有事,记得打我电话。”

  “不会有事的,敬请放心。”

  “朝仓,那边有台阶,还是走对面的路过去——”

  “台阶又怎么了,我闭着眼睛也照样能上去!”

  啊,气死我了。

  这家伙真的和我一样大吗?真是高三学生?一言一行简直和啰嗦的老头没两样。

  头顶上夏日的烈阳毫不留情地倾注下来,我眯起眼睛,用力拄着腋下的两根铝拐杖,一级一级地登上石阶。

  我知道下面有双眼睛正担心地看着我,所以我绝对不会回头。

  自从春天出院后,已经有三个月了。

  现在,我独自一个人在公寓生活。

  尽管双腿还无法行动自如,生活上也有诸多不便。但自己的事能自己亲手去做,这一点让我感到高兴无比。

  当我花了近一个小时,终于换完天花板上的荧光灯灯泡的一霎那,迎面袭来的成就感让我紧绷的表情不由地舒展开来。

  “哼哼,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嘛。”

  明明家里空无一人,我却忍不住得意自夸道。

  因为希望明年开始可以去上非全日制的高中,所以我也正在为此准备着。

  原本还想自己去赚学费和生活费……但这还不可能,没办法只好放弃了。

  不过当我提出多少想赚点钱时,一诗就通过他姐姐为我找到了一份儿童馆接待员的兼职。

  暑假期间,每周五天,早上九点开始到傍晚五点半为止,我只要坐在接待台后看着孩子们,不要让他们恶作剧或受伤就好。这样下来每天就能拿到七千日元(PS:折合人民币500元),待遇可谓优厚。

  虽然很不甘心,但我能顺利拿到这份工作,确实全靠了一诗,这件事…好吧,是该谢谢他。

  但即便如此,让他跟着我去工作的地方,还要去打招呼,这怎么可能。

  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向对方说明我的情况的。

  想到他搞不好会对别人说我身体不太方便,也许会给大家舔麻烦,请多多关照之类的话,心里真是不爽。

  我必须出色地完成这份工作,好让一诗知道我即使一个人也能做好所有的事。

  “我是今天开始来这里工作的朝仓。请多关照。我的腿不太方便,不过日常小事基本上没问题,有什么事请尽管吩咐我。我什么都会做。”

  我尽量装得乖巧一些,让自己露出清爽的笑容。

  一诗的大姐在大学时代的学妹,也就是同样就职于这个儿童馆的三好,是一位画着淡妆,气质稳重的女性。

  这里的职员除了她以外,只有另一位名叫久保田的年级很大的男人。

  建筑本身很小,一进门就摆放着鞋柜,规定要在那脱下自己的鞋,换上室内鞋。

  室内的氛围很像幼稚园的游戏室,墙壁上贴着小孩子的图画作品。屋里有几张矮脚圆桌,椅子,书架,还有积木、高跷以及装着橡皮球的箱子。这里是孩子们学习的地方,而里面则是提供给他们运动的地方,那里什么都没有,空荡荡的。

  接待处就位于学习室的出入口那里。话虽如此,也不过是放了一张小小的书桌和一把椅子而已。

  “朝仓同学真是勤快呢。”

  三好露出亲切的微笑。

  “不过,这里并没有那么多工作要做。你只需要坐在接待处,有人进来的话,就请对方在这本本子上写下姓名和年龄就好了。”

  “好的,还有呢?”

  “只要看着孩子们就行了。不过话说回来,这里几乎没有淘气或者胡闹的孩子。”

  “还有呢?”

  “暂时就这些。我们就在办公室,有事尽管叫我们吧。我想你应该会觉得无聊,可以看看书,写写作业都没关系的。”

  开馆一个小时后,我明白了之前的那番话并不是对我客气,而是事实。

  没有孩子来。

  一个都没有。

  小学明明应该开始放暑假了,却连孩子们的吵闹声都听不到。周围实在太过安静,几乎让人误以为这一带搞不好根本没有小孩。三好和久保田都去了办公室,只留下我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接待处。

  哼,我可是在医院的病床上度过了两年多的时间,早就习惯无聊了。

  我在心里如同自虐一般暗自嘀咕着。然而两个小时过去了,还是没有人进来,此时的我对于坐在硬邦邦的椅子上盯着那些贴在墙壁上的蹩脚蜡笔画发呆也已经觉得腻了。

  好容易看到一个男孩子走进来时,我甚至下意识地叹了一口气。

  小孩子既吵又任性,实在让我讨厌。一定到他们尖厉的声音,我只觉得背上发凉,不过眼下还是先伪装一下吧。

  男孩子看到有没见过的人在,似乎吃了一惊。他睁大眼睛,直盯着我的脸瞧。随后看到靠在书桌旁的铝拐杖时,又眼前一亮,饶有兴趣地盯着看了半天。

  “请在本子上写下姓名和年龄。”

  “啊……哦。”

  男孩接过我递过去的铅笔,一边笨拙地握紧笔杆写下自己的名字,一边还在不时偷瞄着拐杖。

  “这个,是老师您的吗?”

  “是啊。”

  突然被叫作老师,心里不由晃过一阵迷茫。但我还是若无其事地回答了他。

  “我可以碰一下吗?”

  “不行。”

  我脸上保持着微笑,但同时在声音中加入一丝冰冷,断然拒绝了。小孩子总是得寸进尺,所以不可以凡事都满足他们。

  男孩吓了一跳,避开我的视线,慌慌张张地跑进了里面的房间。

  只见他从书架上抽出一册少年漫画,翻开看了起来。

  周围又恢复了一片寂静。

  啊……真无聊。

  到了中午,由三好来接替我工作一小时。

  我一边在办公室啃着从家里带来的紫苏饭团,一边想到下午是不是也一样无事可做,觉得自己快晕了过去。

  “平时这里也没什么人来吗?”

  “是啊。最近越来越多的孩子暑假也得去补习班,要不就待在家里打游戏。何况孩子的数量本来就在减少嘛。”

  老职员满不在乎地回答我。

  他从冰箱里拿出冰麦茶,倒了一杯给我喝。在聊天时,他并没有询问我住拐杖的原因,一定是从一诗的姐姐那里听说了吧。

  啊,总觉得又开始不爽了。

  虽然被人问东问西是一件很烦的事,但什么都不问同样让我觉得郁闷不快。

  “谢谢您的麦茶。”

  我姑且乖巧地笑了笑。

  最终,那天来馆的客人只有七名。

  大多数都是独自来的孩子,不是来看漫画,就是在桌子上写些作业,都老实得很。

  后来也有几个孩子和第一个来的那个男孩一样,对拐杖感兴趣,开口问我能不能碰,或者问问老师是不是受伤了之类的,但都被我敷衍过去了。

  我脸上始终挂着微笑,但口气并不友好,所以孩子们很快就不再靠近我了。尽管我无所事事,但万一不小心被孩子们缠上会烦死人,所以索性还是无聊点好。

  将那些眼看到了闭馆时间了,却还在磨磨蹭蹭继续看漫画的小家伙们赶走后,我擦桌扫地,做了一下简单的清洁工作,一天的工作就算结束了。

  “辛苦了,朝仓同学。明天见。”

  “谢谢您,我先告辞了。”

  我直到最后一刻依然装得很乖巧,随后便离开了儿童馆。

  时间还不到傍晚六点。

  虽然天色还很亮,但空气已经开始泛白变得朦胧,还残留着热气,粘乎乎的。外面与刚才开放着冷气的室内之间巨大的温差令我无精打采。

  “唉,无所事事还真累人。”

  去工厂的流水线上做做组装机械的工作会不会更好呢。

  “啊……”

  蓦然瞥见拐角处站着一个身材高大,面容清秀,穿着便服的男生,我不由皱起眉头。

  “你又搞埋伏?”

  “我在前面的图书馆复习。想到正好你的打工快结束了,就来看看,只是偶然而已。”

  “你这不叫偶然,叫故意吧。”

  “是吗,抱歉。”

  “真觉得抱歉的话就别来。我不是说过了吗,我又不是小孩子,不用你来接送。”

  “图书馆的闭馆时间正好和儿童馆的一样。”

  “那你就去别的图书馆。”

  我冷冰冰地丢下一句话,从一诗身旁走了过去。

  一诗毫不在意地跟了上来,和我并排走着。不管我怎么加快脚步也甩不开他,这令我很不甘心。我也知道他是配合我的速度放慢了脚步,但这反而更让我生气。

  “打工怎么样?”

  “没什么特别的,工作很轻松,简直是无所事事。”

  “是吗,太好了。”

  他以短短的一句话,简洁地回答了我。因此对话完全没有展开。而我也同样没有聊天的兴致,所以很快我们就陷入了沉默。

  这种时候,如果是心叶就会担心我是不是心情不好而竭力向我搭话。

  有时如果我想捉弄他,就会故意不说话,这时他的眉毛就会越垂越低,最后变成哭丧着脸。

  我偷瞄着他的表情,然后笑着问他。

  “然后呢?之后怎么样了,心叶?”

  当我像这样对心叶的话表现兴趣时,他的眼睛就会一下子亮起来,整张脸都笑得乐不可支。

  就像一只使劲摇晃着尾巴的小狗,无论我走到哪里,心叶都会跟到哪里。只要我说让他等,不管几个小时他都会等下去。

  就这样,每当我姗姗来迟,最后一刻出现时,他那由于失望而耸拉的脑袋会立刻抬起来,一瞬间在脸上写满欢喜,拼命摇着尾巴,叫着“太好了!美羽!”向我冲来。

  一诗也像一只狗一样,总是跟着我亦步亦趋。

  倘若我说让他等我,他应该也会像心叶一样一直等下去,而当我让他来时,即使是深更半夜,他也会立刻赶来吧。

  然而,尽管同样是狗,如果说心叶是小型的宠物犬,一诗则像是大型的看门犬或者导盲犬,这就是他们之间的差距。

  一诗总是陪在我身边,在我步履蹒跚时,若无其事地将手臂借给我,总是希望将我带到安全的道路上。他从不对我摇尾示好,被我痛骂时也不沮丧,无措。

  一诗一定是觉得自己比我聪明,比我强壮,无所不能,所以才必须帮助我。

  与心叶在一起时,我的地位比心叶高。心叶的一切都由我掌控,心叶的一切都由我决定。没有我,心叶什么都做不了。一直一来,我就是如此训练他的。

  然而与一诗在一起时,情况却完全相反,变成他在照顾我了。

  他不仅不服从我的命令,反而会摆出一副认真的表情,唠叨着这样不好,不要那样做比较好,太危险了之类的话,反对我要做的每一件事。无论我怎么生气,怎么挠他,他永远都只会耐着性子劝说我,不惜花费几个小时。

  慢慢地,我开始意识到自己倒像一个撒娇任性的小孩似的,禁不住觉得羞愧,耳根变得越来越热。

  今天也一样,我绷着脸一言不发,而一诗却毫不在意,慢慢在我身边走着。每次都是我忍耐不住沉默先开口。

  “……亏你还是考生,这种时候居然来管别人的闲事,可真不是一般的有空啊。放松过头小心落榜。”

  一诗微微一笑。原本就清秀端正的脸庞,如此一来更显得温柔。

  “是呀,虽说成绩一直是A,也不能就此安心啊。”

  “你….这种口气真让人讨厌。不如偶尔去拿个D或者E好了。”

  “可是我觉得即使是模拟考试,故意失手也是不好的。”

  啊——越说越让我生气了。

  “一诗太没意思了。跟你在一起真无聊。”

  “姐姐也常这么说。”

  看到他一本正经地陷入思考,我心里顿时涌上一股无名之火。

  “没错,既然你自己也意识到了,那就别再来找我,除非等你学会说些有趣的话题。”

  听到我这句不加修饰的话,他似乎有些动摇,声音也变得急促起来。

  “那怎么行?这附近人少,你一个女孩子走的话太危险了。”

  “哪有什么流氓会在夏天傍晚六点出没的啊。听好,在你学会说那些让我高兴的有趣话题之前,别再让我看到你这张沉闷的脸!短信和电话也全部禁止!要是你下次出现在我的回家路上,一开口又只会说些无聊事的话,我就再也不理你了。”

  一诗仿佛遇到了人生最大的难题一般,紧紧锁起了双眉。

  ◇ ◇ ◇

  “唉~还是好无聊啊!”

  打工第二天。

  今天上午就来了好几个小孩。有在学习室看漫画的,也有在运动室打羽毛球的。

  偶尔有几个孩子靠过来似乎想找我聊天。

  “老师正在工作哦,你去那边自己玩。”

  这时我会微笑着打发走他们。

  我真的很讨厌孩子。

  脸皮厚,又不会看人脸色,他们享受着爱,无论做什么都会被接受,被原谅,而且以为这是天经地义的,简直让我不爽到想吐。

  我甚至想把他们推倒在地上,用冰冷的语气告诉他们:“别以为所有大人都会对你好。”

  所以我压根不想搭理那些孩子。然而,一个人坐在椅子上发呆也终究会腻。

  在医院时,我是怎么打发无聊的时间来着

  在那间充满药味,满眼只有白色房间里,无法用自己的双腿行走的我一边望着天花板——

  啊,对了,我在想心叶的事。

  我在想,心叶现在在做什么。

  他是不是正在想着我,觉得很痛苦,很悲伤,很绝望呢?

  眼前浮现出心叶哭泣的脸,于是我也变得和他一样痛苦,心脏都快裂开了,我恨心叶,恨的咬牙切齿,但又想见他,想得不能自已。

  是啊

  我在医院根本没时间觉得无聊

  一想到心叶,每一天,每一夜,我全身的皮肤就宛如火烧般炙热。

  这辈子,这股火焰都不会消失了。

  我曾经对此深信不疑,然而在天文馆的那一夜,包围着我的火焰却蓦地丧失了气势,也不再灼热。

  如今,它似乎化作了一缕细长的烛光,在我心中微微摇曳。

  现在我的心情已然平静,同时却也变得空无一物。

  长久以来,我始终恨着心叶。因此,当这种憎恨逐渐淡去的今天

  希望心叶受伤。

  希望心叶痛苦。

  这些一直紧紧伴随着我的强烈念头,几乎让我窒息,而如今却一下子从我心中消失的一干二净。当我躺在病床上仰望着天花板,眼前也再没出现过心叶哭泣的面容。

  察觉到这件事时,我不由得茫然了。

  那些曾经在心中牢牢盘踞的狂热感情,居然会在某一天,突然消失不见。

  这种感觉仿佛是在经历过撕心裂肺的疼痛,满地打滚之后,突然间疼痛消失,筋疲力竭地倒在地上松了口气。

  又好像觉得缺乏实感,忍不住掐自己的手臂来获取疼痛。

  如今,一想到与心叶一起度过的日子,我的心就会开始疼痛。

  啊……我们再也不可能回到那里了,想到这里,悲伤就会勒得我透不过气来。

  但是,我已经不再想着报复心叶了。自从遇到了心叶,我便失去了那一直与我如影随形的,名为“憎恨”的好友。

  我开始一个人生活,也决定要去上学。该做的事很多很多,然而,当家务告一段落,想用余下的时间来做自己喜欢的事时——

  我该做些什么呢

  我一屁股坐在地毯上,呆呆地想着。

  很快,我意识到了。

  如今的我,是个零

  之前的我是一个负数,但现在的我也并非正数。

  零

  而今天,我也同样坐在儿童馆的椅子上,望着入口处消磨时间。

  本以来只要去工作,就能集中于工作而让自己分心。

  本以为这样就可以不必再去考虑自己无事可想的现实。

  还是很无聊

  运动室传来孩子们欢乐的吵闹声,刺耳极了。

  不如看看书来打发时间吧,我这么想到。于是拄着拐杖来到书架前面。

  书架上大半都堆着一册册的漫画,角落里排着几本绘本和儿童书。几乎都是我熟悉的书名。

  那里也放着好几本小学时与心叶一起看过的绘本,不由让我胸口一紧。

  我抽出一本画着淡彩插话的绘本,回到座位上打开。

  “美人鱼不仅居住在南方的大海里,也居住在北方的大海里。”

  《红蜡烛与美人鱼》——是小川未明的童话。

  这本书,我也曾经和心叶一起看过吧

  一起趴在心叶家那块草色的地毯上。

  ——啊,先别急着翻啊,美羽。我还没看完呢。

  ——心叶看书真慢。

  ——是美羽你看得太快了。

  ——那你自己看不就好了。我回家了。以后不跟心叶玩了。

  ——对不起,对不起啦,美羽。你别走。

  看到他垂头丧气地拉住我,我的心融化在胜利感带来的甜蜜之中。

  ——真拿你没办法。那我就不走了,你不许再对我发牢骚哦。

  ——嗯,美羽想翻就翻好了。

  一个劲点头的心叶也像一只不停摇着尾巴的小狗,掩饰不住地开心。

  记得当初看完这本绘本后,心叶说人鱼姑娘很可怜,还大哭了一场。

  记得我还嘲笑他,明明是个男孩子,居然让一本书弄哭,真是丢脸。

  我一边回想起心叶的事,一边慢慢翻开书。与小时候看过的书上一模一样的图画,逐渐呈现在眼前。

  “多么凄凉的景色啊,美人鱼想。”

  “想到自己这么久以来,连个说话的对象都没有,自从出生就一直憧憬着明亮的海面上的世界,美人鱼开始无法忍受了。”

  居住在黑暗北海中的美人鱼,一直憧憬着人类的世界。

  美人鱼的腹中有了孩子。

  美人鱼心想,至少不能给即将出生的孩子留下与自己一样的寂寞回忆,她希望能让自己的孩子来到明亮美丽的城市,生活在善良的人群之中。于是她把孩子生在了陆地上,希望有人能将孩子捡去。

  “我听说,人类是这世上最善良的生物。还听说,他们绝对不会欺负可怜、弱小的生命,也不会让他们受苦。”

  “我或许再也见不到自己的孩子了,但我的孩子应该能融入人类之中,获得幸福的生活吧。”

  当自己还是个孩子时也曾这么想过,居然会以为人类是这世上最善良的生物,这个误会可真离谱。然而这条美人鱼还把自己的孩子扔到陆地上,实在是蠢到家了。

  被丢弃的孩子,被山脚下一对卖蜡烛的老夫妻捡了回去,当作自己家的孩子抚养。

  由于腰部以下是鱼身,所以小人鱼不能出现在人前,即使在长大以后,也依然藏在家里从不出门。

  这里的情节也让我很有一件。

  这种拘禁的生活能称得上幸福吗?在海底自由自在的游泳,日子岂不是过的更加逍遥自在吗?

  不久,人鱼姑娘开始在养父做的蜡烛上面,用红色的画笔描绘出鱼和贝壳的图案。

  人们纷纷传言,只要将这蜡烛供奉在山上的庙里,就决不会遭遇翻船,也不会溺水。许许多多的人争先恐后地购买蜡烛,于是店里的生意越来越兴隆。

  当时,老夫妻还是很疼爱人鱼姑娘,人鱼姑娘也对老夫妻感恩戴德。

  然而,这种脆弱的关系不可能永远持续下去。

  就算是被人类抚养长大,美人鱼自从降生的那一刻起,就和人类不是同一种生物。

  何况,人类的想法也会随着岁月流逝而发生变化。就连勤劳善良的老夫妻,一旦发了大财,生活变得越来越富足时,也就产生了希望过上更好日子的欲望。

  于是人鱼姑娘被他们背叛了。

  “!”

  突然,手臂碰到了一个温暖柔软的东西,我吃了一惊。

  朝下面一看,一个四五岁的男孩从我手臂下面钻出脑袋,目不转睛地盯着绘本看。

  刚才手臂碰到的,应该是男孩的头。

  搞什么。这孩子。

  我笑着开口。

  “怎么?有事吗?”

  没事的话就赶快走远点,我的声音明确地包含着这种心情。

  但对方似乎并没有理解,他扬起脸,用栗子一般圆溜溜的茶色眼睛看着我。

  没有一丝害怕的神色,孩子那率直的眼神让我心烦意乱,同时感到有些胆怯。

  “老师很忙哦,去跟别的小朋友玩吧。”

  我瞪起眼睛,试着对她说道。

  但男孩还是没听懂,他骨碌碌地转了转眼珠,抬起头来看着我。用孩子特有的纯真表情对我说。

  “老师,这幅画好漂亮。”

  “是啊。”

  “讲了什么故事?”

  “是一条笨人鱼,被人类背叛,然后复仇的故事。”

  “复仇?”

  我一时间愣住了。

  唉,所以我才讨厌面对小孩子嘛。他们完全不明白这世上有恶意的存在。

  我合上书,塞给那个孩子。

  “你想知道的话,自己去看吧。”

  “嗯。”

  男孩就地蹲下去,打开绘本。

  “喂,别再这里看。去那边坐在椅子上看。”

  但男孩没有理会我,开始看起了书,而且还念出声来。

  “唔….美……人……鱼……不仅、住、在、大海……里……”

  看来很多字他都不认识,只见他不住地露出疑惑的表情。

  “喂,你坐在这里很碍事,快走开。”

  “老师,美人、鱼是什么?”

  “那个词读作‘美人鱼’。”

  “这个字呢?”

  “是‘南’啦。”

  “那这个呢?”

  “连‘波’你都不认识吗!”

  “因为我没学过啊。那这个呢,老师?”

  “‘云’!哎呀,烦死了,不要每个字都来问我。”

  “那老师你念给我听。”

  “哈?”

  男孩笑眯眯地看着一下子不知道该说什么的我,那种毫无心机的天真笑容,和心叶小时候颇有几分相像。

  “才……才不要。”

  “啊~念嘛~”

  “不要。”

  “念嘛念嘛念嘛~”

  “啊~烦死了,别拉着我的手臂啦。”

  “那你念给我听?”

  一张充满期待的脸仰望着我。

  小孩子真是又任性又厚脸皮,还缠人。

  我勉强挤出一句。

  “就一点点哦。”

  我打算姑且念完一页,说一句“今天到此为止”,然后就结束。

  “耶!”

  男孩的脸一下子亮了起来,那样的表情也与心叶有些像

  “‘美人鱼不仅居住在南方的大海里’——”

  我将绘本摊在膝盖上开始朗读。

  已经多少年没有出声读过书了,虽然不甘心,但心里还是很紧张。到底有什么好紧张的啊,我真是的。

  男孩跪在地板上,凑过来看绘本。他的头顶上有个小小的发旋。

  “——‘一天夜里,人鱼妈妈为了产下孩子,游过冰冷黑暗的海水,朝陆地靠近。’”

  无意间一抬头,只见身边的孩子们多了起来。

  除了刚开始那个孩子,又来了两个孩子坐在地板上,正认真地听着故事。

  啊,真讨厌,什么时候过来的。

  我慌了手脚,急急忙忙把书合上。

  “好了,今天到此为止。”

  “不要啊!”

  “再念一点~”

  “老师,再念嘛。”

  孩子们一齐向我抗议,吵得我耳朵发疼。

  连在里面运动室玩的孩子们也纷纷聚了过来看发生了什么事。

  不仅如此,连两位职员也来了。

  “怎么了,朝仓同学?”

  “没什么,那个……这几个孩子想让我读书给他们听,但我正在工作,所以就对他们说了句对不起,拒绝了。”

  听到我的话,两人原本不安的表情顿时舒展开来。

  “哦,原来是这样。没关系,朝仓同学,给他们读一下吧。”

  “啊?”

  “一边读书,一边做接待工作也没问题吧?”

  “可是那……”

  “大家也好像很高兴,就麻烦你了。”

  “好的……”

  骗人的吧!为什么我得做这么麻烦的事啊!

  我在心里暗自大叫,勉勉强强地打开书,开始继续往下读。

  听众增加到了五个。

  算了,赶快念完吧。

  “那间屋子里,住着一对年级很大的夫妻。老爷爷做蜡烛,老奶奶在店里卖蜡烛。”

  “他们两人决定收养这个婴儿。这是一个女孩,由于她的下半身不是人类,而是鱼的模样,老爷爷和老奶奶都觉得她就是传说中的美人鱼。”

  绑着马尾辫的小女孩有些害怕地发抖。

  一脸淘气的男孩子小声嘟囔着:“脚和鱼一样吗?好厉害——”听到他这句话,孩子们开始骚动起来:“我见过美人鱼。”“哈?骗人!”“水族馆里有”。“你是说海豚吧?”

  “你们不安静点听的话,我就不念了!”

  话音刚落,周围立刻变得鸦雀无声。

  我刚才的表情…是不是有点恐怖?

  不吵不闹固然很好,但孩子们如此轻易就听话,反而让我的脸上有些发烧。

  干咳了一下,继续开始念书。

  “这孩子虽然不是人类……”

  长大成人的人鱼姑娘开始拿着一支红蜡笔在蜡烛上画画,蜡烛一转眼就卖光了。

  她忍着手上的疼痛,拼命在蜡烛上画着。

  谁也没有发现,人鱼姑娘已经画累了。

  孩子们屏息静待着后文。

  也许正期待着坚强的人鱼姑娘被善良的人所拯救吧。

  但这个故事并没有那么美好。结局也没有出现救赎,是个残酷的故事。

  “有一天,从南方的国度来了一个卖艺人。”

  “老师,卖艺人是什么?”

  “就是杂耍艺人,或者卖些小东西的人吧。”

  “杂耍艺人是什么?”

  “一定是杂技团的团长之类的啦。”

  “杂技团里有狮子吗?”

  “有,还有熊猫和骆驼呢。”

  虽然我不知道有没有熊猫,不过还是随后回答了一句,然后继续开始念。

  “卖艺人向老夫妻提出要买下美人鱼。被金钱蒙蔽了双眼的老夫妻答应将人鱼姑娘卖给对方。

  人鱼姑娘拼命恳求让自己留下,但老夫妻充耳不闻。

  她流着泪,继续用红蜡笔在蜡烛上画着。

  终于,卖艺人来到家里,带走了人鱼姑娘。只剩下几根涂的鲜红的蜡烛。人鱼姑娘被关进笼子,运上了船。”

  听故事的孩子们脸色渐渐黯了下去。

  我故意继续往下读。

  “有一天晚上,老夫妻家里来了一个要买蜡烛的女人。她的头发被水湿透了。

  女人买下了人鱼姑娘留下的最后几支蜡烛,飘然离去。她留下的钱,全部变成了贝壳。

  当天夜里,激烈的暴风雨侵袭而来,载着人鱼姑娘的船翻了。

  不久,城市变得萧条,很快就毁灭了。”

  突然,耳边响起了呜咽的声音,我吓了一跳。

  一看到孩子白净光滑的脸颊上,有泪珠滚落下来,我更慌了。

  哭出来的是一开始缠着要我读书的那个跟心叶很像的男孩子。

  “呜…人鱼姑娘后来怎么样了?她见到真正的妈妈了吗?”

  “这我怎么知道,故事就到此为止了。”

  听到我这么说,男孩的眼泪更像断了线一样,引得旁边的孩子也开始抽泣。

  “一定是沉到大海里去了。”

  “好可怜。”

  在孩子们一片抽抽搭搭的呜咽声中,我的心渐渐软了下来。

  “你们真笨。这个小姑娘可是美人鱼啊,即使把她丢进暴风雨的大海中,她也不会死的嘛。应该是趁机从笼子里逃出来,和人鱼妈妈一起在海底继续生活了。”

  “呜呜,真的吗?”

  “人鱼妈妈来接她了吗?”

  几双湿润的眼睛仰望着我。

  “对啊,这个故事其实还没结束。小人鱼跟着人鱼妈妈来到海底一看,那里有一座由纯白和湛蓝的贝壳做成的美丽城堡。原来她的妈妈是大海的女王,小人鱼作为公主殿下,受到了海葵啦,小丑鱼啦,比目鱼啦,章鱼之类的热烈欢迎呢。”

  孩子们无精打采垂下的小脸蛋一下子变得像面对太阳的向日葵那样灿烂。

  “还有其他美人鱼吗?”

  “有啊。小人鱼出生时,身边还只有人鱼妈妈,但之后从南海来了很多美人鱼哦。所以海底现在也变得热闹非凡,而且还有人类哦。”

  “啊?”

  “还有人类?”

  孩子们纷纷向我靠了过来。

  “嗯,那个人啊,之前一直被关在海底城堡的深处一个房间里面。”

  “是坏人吗?”

  “不是,是外国的王子哦。他还是个少年,拥有一双像南海般湛蓝的眼睛,一头像稻穗般橙黄的金发。”

  “为什么他能在海底呼吸?”

  “他在遇到海难时被美人鱼救了,吃下了美人鱼的鳞片,结果变得在海中也能呼吸了。后来成为海之公主的小人鱼与年轻的王子变得很要好,相亲相爱地过着幸福的生活。”

  我信口编出一些海底的生活,描述着那里有多么美丽多么舒适,人鱼姑娘有多么幸福。

  孩子们被故事深深的吸引住了,紧紧盯着我。他们的脸上越来越亮,嘴角也开始绽放出笑容。

  心中仿佛点燃了一盏小小的烛光。

  细细的蜡烛上,摇曳着一簇梦幻般的火苗。

  就这样,像那位人鱼姑娘用鲜红的红蜡笔在白色蜡烛上描绘着美丽的图案一样,我也将脑中浮现的景色一一付诸语言。

  蜡烛的火苗也在我心中点起了小小的温暖。

  孩子们一个个展开了笑容,向我投以尊敬的眼神。

  “真有趣!”

  “下次再读书给我们听啊,老师。”

  他们七嘴八舌地对我说着,不过感觉并不坏。

  ◇ ◇ ◇

  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之后的每一天我都会给孩子们读书,编出那些故事的后续,讲给他们听。

  狐狸阿权没有被杀,与兵士成了好朋友;《佛兰德斯的狗》中的帕奇和尼洛在危机关头被就出来,尼洛的画在展览会上获得了一等奖;哭泣的赤鬼踏上寻找青鬼的旅程,两人最终重逢。锡兵也和舞女永远幸福的生活在一起。

  (PS:分别是日本作家新美南吉的《小狐狸阿权》,英国女作家奥维达的《佛兰德斯的狗》,日本作家兵田广介的《哭泣的红鬼》,丹麦安徒生的《坚定的锡兵》,啊,吐血了。)

  那个很像心叶的男孩子,每天都来缠着我讲故事。

  其他的孩子也围绕在我身边抱膝而坐,一脸兴奋地望着我。

  渐渐地,我仿佛又回到了小学时代讲故事给心叶听的时光,心里甜甜的,痒痒的。

  尽管我曾经那么讨厌孩子。

  然而当他们一口一个老师地围住我时,我却没有心生厌恶。看着他们永远写在脸上的表情,编织出一个又一个的故事,我也一点点地变得感动起来。

  这些孩子们听着我编出的故事,时而兴奋,时而欢笑。

  我本以为自己再也不会编故事了,以为自己早已失去这种才能,无法在幻想的世界中自由翱翔了。

  但当我面对这些孩子们讲述时,我脑中总能不停浮现出那些美丽的画面。一个个的故事仿佛从我原本空无一物的身体最深处源源不断地涌出。

  “老师,卖火柴的小女孩最后去了天堂吗?”

  “你不知道吗?这个故事还没完呢,告诉你们哦——”

  我怀着激动的心情,看着那些沉浸在故事中的孩子们闪亮的眼睛。

  “朝仓同学真受孩子们的欢迎呢。”

  “没有啦。”

  我谦虚了一下,不过好像觉得自己的鼻子动了一下,脸上大概也露出了笑容。

  就这样,一周过去了。

  尽管我忍不住想向一诗炫耀自己第一份工作就完成地如此顺利,然而一诗整整一周都没出现在我的面前。

  他是不是还在意我对他说过的,在学会说有趣的话题之前不许来见我的那番话呢?

  莫非他一个人在家里练习说相声吗?不会吧。不过也许至少会去看几本笑话集吧。

  反正过几天自然会出现的。每次都是这样。

  回家路上,转角处,街树下,我不由自主地开始寻找一诗的身影。一阵风吹过,树梢摇晃着发出的声响,甚至空罐子滚落的声音都会让我吓一跳。

  我是没有在意他啦,不过既然要来就早点来啊。连短信都不发一条,算怎么回事啊?

  下次等他出现时,我一定要捉弄他一下。谁叫他让我等了那么久。除非他能说出个非同一般的笑话,否则我绝对不理他。啊——不对,我才没有在等一诗。

  正当我生着闷气,坐在办公室啃着油梨三文鱼三明治午休时——

  “打扰一下,请问新进来打工的人就是你吗?”

  一位三十岁左右的女性走进房间。

  “啊,是的。”

  孩子的母亲……?

  她以一种称不上善意的眼神仔细打量过我的脸和脚,还有靠在椅边的拐杖,接着视线又回到了我的脸上,用带着挖苦的声音问道。

  “听说你常给孩子们讲故事呢。”

  “……是的。”

  对方的脸上带着微笑,但声音和视线却刺的我皮肤生疼。

  坐在窗边书桌前的男职员一脸不安地偷偷瞄着我们。

  “能不能麻烦你别教我家孩子那些谎话。”

  “谎话?”

  “你说狐狸阿权还活着,汉斯和格瑞特开起了糖果屋大受欢迎什么的(PS:格林童话《小汉斯和小格雷特》)。孩子还小就都相信了。去亲戚家参加法事时,就去说给表兄弟们听,结果被大家说是骗子,大吵了一架。害我也丢脸丢大了啊。”

  我只觉得血一下子冲上了脑袋,心也一点点被掏空。

  太阳穴附近传来阵阵刺痛,我一句话也听不进去。只觉得大脑里充满了尖厉的耳鸣,不知道那位母亲说了些什么,自己又回答了些什么。

  朦胧中感觉自己低声说了一两句什么话,似乎还向对方低头认了错。

  好像还听到男职员也过来帮着说好话,说我没有恶意。

  连孩子的母亲最后临走之前说了些什么,我也完全没有印象。

  只有那张皮笑肉不笑的恶心表情,一直在我眼前挥之不去。

  三好安慰我说不用在意。

  她说,最近越来越多的家长因为一点小事就会跑来抱怨。

  然而,我的眼中再也没有流露出笑意。当孩子们跑来央求我说‘老师,读书给我们听’时,我也只能低声回答他们“不读了,我累了。”

  ——能不能麻烦你别教我家孩子那些谎话?

  那位母亲的话,一次又一次地刺入我的胸口。

  以前,我曾经将宫泽贤治的童话当作自己想出来的故事,写在活页纸上,念给心叶听。

  ——好厉害,美羽!美羽一定能当上作家的!

  ——美羽,后来的故事还没写好吗?我好想看呐。

  我已经变得无法自己创作出故事了。

  心叶天真无邪的笑脸让我的灵感消磨殆尽,而为了留住心叶,我只好一次又一次地编出谎言。

  但在儿童馆讲给孩子们听的故事,并不全是谎言!那些全都是我自己创作出来的啊。

  如同刚邂逅心叶的时候一样,故事内容以及描述故事的一字一句都是自然而然从我脑中涌现出来的。将它们讲述给别人听是一件很快乐的事。

  每当我看到孩子们发亮的眼神,就会觉得很兴奋。我想给他们更多惊喜,更多快乐。

  然而,这些却在别人的指责中,成了教给孩子们的谎言。

  全身火辣辣的痛,太阳穴好热。

  那天闭馆后,收拾打扫的期间,我一直紧咬着牙。

  我不甘心。我不要因为这点事就受伤,我没有受伤。

  可眼睛深处却涌上一股热流。

  不要,我不要哭。

  当我做完了全部工作走到馆外时,天空中布满了乌云,看起来快下暴雨了。空气湿答答的,真让人不舒服。

  我低下头,用拐杖支撑起身体,向前走去。

  不要哭。

  不要哭。

  不要哭。

  正当我喉头泛热,咬紧嘴唇时。

  “朝仓。”

  听到一声轻唤。

  在转角处前方的暗处,一诗正站在那里,一脸愧疚。

  为什么他偏偏要挑这种我精神状态最差的时机突然冒出来呢,愤怒和混乱一下子烧上了我的脸。

  “干、干嘛……你学会说笑话了吗?”

  我本打算像平时一样拿话激他,但刚一开口,眼眶就开始变得湿润,眼泪差点落了下来,于是我急急忙忙扭过头去。

  “……喂,你说话啊,干嘛搞沉默?”

  一诗低声回答,声音中带着犹豫。

  “我最近……比较忙,没能来见你。我一直想着要来见你的,可是……对不起。”

  “你为什么要道歉?真是个笨蛋。要是不会说笑话,就别跟我说话。而且我又没让你来见我,就算你不来,我也根本不会在意……”

  喉咙一下子被堵住了,视线变得朦胧。

  脸颊上滑落一行温暖的水滴。

  讨厌,怎么回事,必须赶快停止,不然他会以为我在哭的。可却停不下来,每眨一次眼,就有泪水重新涌上来。

  一诗楞了一下,陷入沉默。

  我依然扭着头,任凭泪水从眼睛流出,哽咽着挤出话来。

  “这、这个……不是的。我只不过是眼睛不太舒服,所以眼泪自己跑出来了……对了,是隐形眼镜偏掉了。只是这样而已。”

  我感到一诗正慢慢靠近。

  闻到一股清爽的发蜡香味,混有一点点汗味——是男孩子身上的味道。忽然我被一双有力的手臂抱住了。

  像是要把我圈入胸前一般,用一股似有似无的力量,轻柔地抱住了我——

  我的脸碰到了一诗的胸膛。

  “朝仓并没有做错,别在意。”

  微微嘶哑的声音在我头上轻轻响起。

  难道他知道我在儿童馆被孩子的母亲指责的事吗?

  “你怎么知道这件事……”

  “三好小姐告诉我的。我之前拜托过她,你要是有事就请她告诉我。”

  我的身体瞬间变得冰冷,胸口好胀,简直像要裂开了。我用拐杖支撑着身体,用力推开了一诗。

  一股怒气直冲上脑袋。

  我感到一种被人掐着脖子一般的痛苦,几乎无法压抑住愤怒。

  潮湿阴暗的路上,一诗皱着眉头,眯起眼睛,露出一副难受的表情低头看着我。

  “你一直让人监视我?!我就这么没用,这么不值得信任吗!?”

  一诗紧闭着嘴,一句话也不说。像往常一样,他在静静地等待我的愤怒平息。他把我当作自己要保护的对象。

  我挥起拐杖,打向一诗的头。

  “砰”的一声,一阵抽筋似的冲击迅速传遍了我的手。

  一诗他——没有躲开。

  他应该已经预料到自己会被打,却依然带着满脸的歉意看着我。被打的那一瞬间,他还是一样挺直了身体,一动也没动。

  反而是打人的我失去了平衡,踉跄了几步。

  “……对不起。”

  听到他的道歉,我更压抑不住胸口的怒气——

  “你这家伙,我最讨厌了!我不想再看到你的脸!”

  泪水模糊了我的视线,接着,我头也不回地逃离了那里。

  讨厌,真讨厌!

  回到公寓后,我冲进空无一人的房间,一下子扑倒在床上,揪起被单。

  真讨厌!真讨厌!

  不想让人保护我,也不需要无论我做什么都不会生气、温柔体贴的保护人。“我想帮你”这句话,终究是因为知道自己高于别人,才能说的出口。

  可就算如此,不想再看到他的脸这种话,我本不想说的啊。

  虽然他老成的态度和达观的表情总让我很不爽,所以会故意气他,但我没想过要伤害他啊。

  我一直想成为能给别人带来幸福的人。

  想成为一个温暖、平和的人,能在这个美丽的世界,为了某个人而努力工作,并为此感到发自内心的快乐。

  我一直想成为这种美丽、温柔的人。

  就像独自居住在北海的那条孤独的人鱼,憧憬着人类的世界那样。

  ——听说人类所居住的城市是一个很漂亮的地方。

  ——听说人类比鱼类,兽类更仁慈,更善良。

  好想去人类的世界。好想被人类所爱。好想爱上人类。好想生活在人群之中。在深深的海底,心里一直默默祈祷。

  然而,美人鱼的心愿却破灭了。

  人类根本不美丽,也不善良。

  憎恶、嫉妒、诅咒——痛苦,疼痛,崩溃,这些仿若暴风雨般的感情,在心中翻滚嘶吼。

  伤害、拒绝、谩骂——明明不想去做,却还是会做出这些残酷的事。

  人类就是这种弱小,丑陋的生物。

  该怎么做,才能平息心中的骚动?

  该怎么做,才能让自己变得善良?

  究竟怎样才能让自己以外的某个人变得幸福?

  紧闭的眼中,出现了一诗无奈的脸,孩子们失望的脸,还有幼年的心叶微笑的脸,让我的心阵阵绞痛。

  浑身像患了重感冒一样发烫,呼吸也变得困难,濒死般的痛苦让我呻吟了一夜。

  也不知道有没有睡够一个小时。

  身体的疲劳完全没有缓解。

  听到手机铃声,我睁开了眼睛。

  是谁啊,一大清早就来电话。

  我一边生着气,一边翻开手机,然后不由屏住了呼吸。

  是心叶!

  我急忙从床上坐起,按捺住剧烈的心跳按下通话键。

  “呃,喂…”

  “美羽?”

  是心叶的声音。

  但怎么回事?听起来无精打采,好像很悲伤。

  我凝神倾听,心叶带来的是某个我认识的人的讣告。

  “芥川的母亲,昨晚去世了。”

  ◇ ◇ ◇

  葬礼安排在两天后,在一个很大的殡仪馆举行。

  穿着学校制服的心叶来接我一起去送一诗的母亲。

  常年躺在医院的病床上,一直未曾苏醒过来的她,看起来非常年轻,脸也长得十分清秀端庄。

  遗像上微笑的脸也显得很漂亮,很有气质,洋溢着温柔。

  一诗和父亲跟他的姐姐并排站立着,向来祭拜的客人致谢。他像平时一样挺直着背,显得老实又成熟。但或许是由于强忍着悲伤和痛苦,他的侧脸在整场葬礼期间一直僵硬着。

  心叶告诉我,这一周以来,由于母亲的病情突然恶化,一诗一直住在医院照顾着母亲。

  前几天他来找我时,一定也是直接从医院过来的吧。这种情况下明明不该管我的事,但他一听说我很沮丧,还是来了

  可是我却用拐杖打他,还对他说了那么过分的话。

  强烈的后悔几乎让我窒息。我根本没脸去面对一诗了。

  “美羽,我们去找一诗吧。”

  “我……”

  我害怕。

  我踌躇着,紧握拐杖的手心被汗湿透了——两腿也直发软。在心叶的催促下,我勉强走向一诗。

  “芥川。”

  听到心叶的轻唤,一诗离开家人向我们走来,笨拙地露出微笑。

  “井上,朝仓……谢谢你们特意过来。”

  “不客气,你辛苦了,芥川。”

  我始终没能抬起头看一诗,只是在一旁听着他们的对话,心中感到一阵刺痛。

  “那我们走了,芥川,再联络。”

  “嗯,我也会联系你的。”

  我一直缩在心叶的身旁。声音堵在喉咙里,说不出一句安慰的话,也说不出一句道歉的话。

  “芥川他……是不是没睡好呢。看起来很累,好像在硬撑啊。”

  走在殡仪馆的走廊上,心叶担心地自言自语道。

  “他那么重视自己的母亲……现在一定非常痛苦吧……”

  我忽然转过身。

  “美羽?”

  “心叶你先回去!”

  “你去哪里?”

  “你别跟来!”

  我粗暴地丢下一句,拼命拄着拐杖,朝原路返回。

  在通往亲属休息室的途中,我看到一诗独自一个人站在走廊上。

  他背对着我,双手抵在角落里的墙壁上,低垂着头。

  当我发现他颤动的肩膀时,一时忘记了呼吸。

  他是在哭吗……?

  怎么办,一诗还没发现我。

  还是折回去比较好吧。

  然而,我还是放轻脚步,慢慢向一诗靠近。

  一诗的肩膀还在颤抖。他紧握的拳头用力抵在墙壁上,也在颤抖。

  直到我离他很近时,一诗还是没有回头。

  不一会儿,当他回过头来时,成熟端正的面庞上却并没有泪水。

  他双眉紧锁,眼睛泛红,紧咬着牙,表情非常痛苦,唯独脸上没有一滴泪水,只是僵硬着。

  看到他强忍哭泣的表情,比看到他哭更令我受到打击,觉得胸口好难受。

  我从来没见过如此深刻的悲伤和沮丧。

  小时候,心叶每次哭哭啼啼时,我都会瞎编个故事来安慰他,尽管弄哭他的多半是我,但我却毫不在意,每次只要说一些美好的童话,好玩的故事,就能让心叶不再伤心。

  然而此刻,面对站在眼前,失去了重要的亲人而无声恸哭着,没有一滴泪水的一诗,我却想不出一句合适的话来。

  心叶的悲伤,我轻易就能消除。

  但一诗的——他的悲哀却深刻得多,伤心得多——也痛苦得多。我不知所措。

  他紧咬的嘴唇微微返青,看着我,双眼似乎在求救。

  我伸出手,抱住了一诗。

  几乎同时,他以令人窒息的力量也抱住了我。

  连同支撑着我的拐杖一起,紧紧地,牢牢地,拼命用力抱住了我,甚至让我感到一阵晕眩。

  我的拐杖和骨头都几乎要碎了。

  一诗靠在我的肩头呜咽。

  他宽大的手掌——每一根手指都仿佛嵌入了我的背上,好痛。

  与前几天从儿童馆回来,他抱住我的时候完全不同。此刻,当他放任自己的感情肆意拥抱我时,我才发现,他的手臂是那么强壮,那么有力。

  可见,当他轻柔地用手圈住我时,心里有多么重视我。

  抱住一诗的手碰触到他的背,宛如被火焰灼烧的岩石一般坚硬、滚烫。

  我也紧紧抱住了他。

  因为,我只能做到这些。

  怀着想放声大哭的心情,我紧紧地抱着那个颤抖的身体。

  直到一诗放开我为止。

  不知道他哭了多久。

  最终,当松开手臂时,他看着我,露出惊慌失措的神色。

  “……呃,那个,对不起。”

  “没什么,不过要是平时,我一定会狠狠揍你一顿。”

  我扭头说道。

  “我真的不直到该说什么好。”

  “那就……给我电话。”

  “……朝仓……”

  我瞪着他迷惑的脸。

  “短信也行。这样你总能给我个解释了吧。”

  一诗眯起眼睛,又露出一副想哭的表情,低声说了一句:“好的。”然后朝我鞠了一躬,挺直身体又回到了休息室。

  我突然变得面红耳赤,就在走廊上做了个深呼吸,这时,传来一个年轻女性的声音。

  “谢谢你,朝仓同学。”

  我大吃一惊,回头看去。只见身后站着一位身穿丧服、个子高挑的清丽美女。是一诗的大姐!她是三好的学姐,记得是在一家外资企业工作。我曾经在一诗家里见过她一面。

  莫非刚才那一幕,被她看到了吗!!!

  一诗的姐姐坦率地对心慌意乱的我说道。

  “对不起。我刚才正想回房间,结果你和一诗抱在一起,我没法过去。”

  “啊,那是因为——”

  “谢谢你让一诗哭了出来。”

  “……”

  听到她的话,我沉默了。

  “那孩子一直到今天都没哭过一次,母亲去世,最难受的明明是他……”

  我听说过,一诗的母亲自从生下一诗后就变得体弱多病。

  所以一诗小时候起就不想让母亲担心,觉得自己必须早日成人

  “那孩子从小学习和体育都比一般人好,优秀得简直让人讨厌,所以很容易被人误解。但其实是个死脑筋又没有的孩子。一点都不会配合周围,适当妥协一下。总是压抑着感情,什么都埋在心里。”

  “但是你却让他哭出来了呢,朝仓同学。”

  “我……是因为……”

  看到她充满感激的眼神,我慌了手脚。

  “对了,朝仓同学,你上次来住在我们家时,曾经直接叫一诗的名字,使唤他做事对吧?我还记得你在二楼大声叫他说‘你在磨蹭什么啊,一诗,动作快点’”。

  我脸红了。

  是和琴吹一起等心叶的时候。一诗和心叶一直在楼下说话,过了很久也不来带我们去房间,所以我就在二楼对他大叫了一声:“快点!”

  一诗的家人当时一定觉得我是个很没礼貌的女孩子吧。

  那时候丝毫不在意的小事,现在回想起来却觉得脸上如同烧起来一样,令我羞愧难当。

  “呃……那是因为,发生了一点事……”

  一诗的姐姐轻轻笑了起来。

  “没关系,因为我就是听到你那句话,才会觉得你这孩子或许可以帮得上一诗。”

  “啊?”

  她带着爽朗的笑容,看着无语的我。这个人直到刚才为止还给人以高贵的感觉,此刻却突然露出一副活泼狡黠的神情。

  “在我们家里呢,男人们都是固执又死脑筋的人,而女人们都是平时装乖,其实不好惹的人。我和我妹妹在外面都是一副彻头彻尾大家闺秀的模样,事实上却根本不是那样的人,母亲也一样。”

  遗像上的那个人看起来确实很温柔端庄。但却是一个很不好惹,假装乖巧的人吗?

  一诗的姐姐肯定地对我笑了笑。

  “看起来虽然文静柔弱,但实际上非常强势、任性。一旦决定的事就绝对不会让步。母亲就是这样,不顾周围所有人的反对,凭着自己的意志生下了一诗。关于这件事她从来没有过哪怕一丁点的后悔。和一诗在一起时,她从来都是笑着的。”

  我脑子里一片混乱,如此坚强鲜明的女性形象,实在难以和遗像上的形象联系起来——然而,心中却如同注入了一股阳光下的水流,暖洋洋的。

  “下次再来我们家玩吧,朝仓同学。”

  听到一诗姐姐的话,我赶紧微笑着点了点头。

  ◇ ◇ ◇

  第二天。

  我坐在儿童馆的接待台后。那个很像心叶的男孩抱着绘本,小心翼翼地靠近我。

  男孩抬起头看着我,看起来很想让我念书给他听,但由于之前曾经被我冷冰冰地拒绝过,所以似乎不敢说出来。

  “你想让我读那本书?”

  “……嗯。”

  “可以。”

  “真的吗!”

  男孩的脸一下子亮了起来。

  “那个……那还能给我讲故事吗?”

  “好吧。不过,只能偷偷讲哦。”

  “嗯!”

  男孩重重地点了一下头。

  我将绘本摊开放在膝盖上。

  就算被烦人的家长指责,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要是家长们再来找我,这次我一定能顺利说服他们。

  没错,我要变得更坚强。

  尽管心中点燃的光亮,同蜡烛的火苗一样弱小,一阵微风就能将它吹熄。

  但是无论多少次,我都能将它重新点亮。

  下次给孩子们讲一讲人鱼姑娘和王子的故事吧。

  人鱼姑娘与长大后的王子一起离开了海底王国,来到了陆地上阳光灿烂的国家。

  在那里,他们经历着受伤,体验着烦恼,分享着快乐,咀嚼着幸福,而且一定会勇敢地活下去。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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