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隔天是周六,中午上完课梭,守就前往离学校两站、车站前的一个大型超级市场「月桂树」城东店。每周六下午和周日,他在四楼的书店打工。
走进从业员通行的入口处,按下工读店员专用的蓝色工时卡,进到更衣室。在衬衫上套一件只有书籍和唱片卖场才穿的橘色背心,再把工读店员专用,有蓝线的名牌别在胸前口袋。
守照了照镜子。「月桂树」对从业员的仪容要求很严,即使是工读的店员,也不许穿高跟拖鞋、蓄长发。女性禁止染发和擦指甲油。
走一般用楼梯,上四楼后正好可以从书籍专柜的仓库旁边出来。经销商下午送来的书才刚抵达,店员开始卸货并检查。
「唷,早!」
一名叫佐藤的工读店员一边用大型美工刀割开捆包的胶带,一边跟守打招呼。虽是打工,但他是老经验,最初守的工作都是他教的。
书店的工作大部份需要体力劳动。入库、出库、陈列、配送、退书,被当作商品处理的书和电器、机器一样重。这正是为什么这个专柜的二十五名工作人员当中,有二十个是十几岁到四十岁之间的男性,而其余的四名女性是收银会计,唯二名五十多岁的男子则是便衣警卫的原因。
佐藤边熟练地把书分门别类,边说道。他违反规定挽起了袖子,露出经常晒太阳的手臂。工作,把钱存到某种程度后就扛起睡袋去旅行是佐藤的生活模式。钱花光了之后,就再回来努力工作。
上个月也是这样,问他:「你去哪里了?」他回答:「戈壁砂漠。」专柜店员们有个定论,目前,唯一不能想像休假中的佐藤所在之处的只有月球表面了。
「高野先生他人在哪里?」
「办公室吧。他正在整理每个月的开会资料,」佐藤抬抬下巴示意仓库后面的门。
高野先生——高野一是书籍专柜的主任,换成一般公司干部职位的话,算是股长级的人物。他才三十岁,非常年轻。「月桂树」用人采取严格的能力至上主义,因而曾有过大学毕业后第五年就晋升到主任或经理的例子。
还有一点,「月桂树」的同事间不称呼职称。其基本的考量是,避免员工浪费时间在记住因异动频繁而更换的职称,也避免让顾客和有生意往来的厂商伤神费事。公旦同层认为把职业种类和任务分得很细是不合理的,因此「月桂树」的员工名片上也不印职称。即便不是如此,大规模零售业的生存竞争相当激烈,为求生存,需要庞大的资源,所以必须依序舍弃不必要的繁文耨节,总之,这是公司的最高指令。
对现场工作的店员而言,这也可说是「轻松愉快」的制度。
守轻松地敲了敲办公室的门。高野面对着计算营业额的电脑,手里拿着输出的资料,一看到守,表情突然沉了下来。问道:
「早啊,听说了车祸的事,还好吧?」
守霎那间感觉到一阵寒意。他心想,和真纪公司一样的问题竟然也冶坦么快地降临到自己身上来了。高野继续说:
「如果有帮得上忙的地方,别客气,尽管说。今天休息也没关系,浅野先生现在如何?」
在放下一颗心的同时,守犹豫了。开始打工大约半年了,他很清楚高野的人品。不论作为工作场合的上司、朋友,他都不会有像真纪上司有那样的想法。「很抱歉让你们担心。目前,我们没有什么能使得上力的,已委托律师代为处理了。」
守拉了凳子坐下来,简单地说明了事情的原委。
「简直就是扑朔迷离……」高野的背靠在旋转椅上,手交叉放在头部后方,抬眼看着天花板。「真败给它了……无论号志、死去女性的行动,都无法获得证明。」
「我们信任姨丈。不过,单是这样还行不通的。」
「最重要的关键是菅野洋子小姐所说的话。」
「『太过分了、太过分了,真太……』这句话吗?」
高野两脚换了个姿势,在椅子上调整了坐姿说:「我如果是在现场的警察,我想应该不至于漏听那女孩说的话。」
「我想,临死的人应该不会说谎吧。」
「嗯,」高野引出陷入沉思时的小动作,拉着下巴说道:「不过,可以想像听到话的人是会说谎的。」
「是呀,尽管营野小姐的确这么说了,但那未必是针对浅野先生说的。」
「可是,车祸发生的时候,只有她一个人呢。」
「那也未必。也许和男朋友在一起,说不定吵了架分手后在跑回家的路上;也可能有色狼在后面追赶。毕竟那是没有人影的夜路,这都是能想像的。在十字路口,看也不看信号灯就冲出来,被撞了后大喊『太过份了,真太……』吗?」
「然后,不知是男朋友或色狼,总主议菅野小姐企图拔腿跑开的人,看到她被车子撞了之后就逃走了……?」
「嗯,警察调查了菅野小姐冲出十字路口之前的行动了吗?」
「嗯……这一点可能没问到吧。」
守的内心荡起些许希望的涟漪。同时,以另外一种角度想起昨晚那通恶作剧电话。
「这么说,昨晚的确有个年轻男子打来怪电话。」
谢谢为我干掉了菅野洋子,那家伙死了活该。守把这件事告诉高野,高野皱起浓眉,问道:
「这件事跟律师说了吗?」
「不,我以为只是恶作剧而已。」
「还是说了的好,即使是恶作剧,那举动很差劲,而且很反常。」
「不过,对那通电话,我没什么自信。」
「发生这种事故时,偏偏有些家伙会做一些让人不敢置信的事。我父亲出事时也一样。有人利用电话和投书,编得像真的一样。父亲失踪后,有人表示知道他在哪里,还有那种连地方和名字都详细列举的匿名投书。调查了以后,发现除了地名和人名以外,全都是鬼扯蛋。然后,又来函说,盗领的事不是日下所仿,真的犯人是别人,日下背了黑锅什么的。当然,那也全是胡说。」
守稍微耸了一下肩膀。只要提到和父亲有关的事,他就觉得肩膀僵硬。
「所以,这次也是,我觉得那通电话不可靠。」
「原来如此。」
「下过,还是可以考虑现场可能还有别人在,我会试着说说看。」
高野一是少数守肯提及父亲事件的谈话对象之一。
由于他尚未成年,工读的录用需要获得监护人许可。当时,守仅说明了因双亲亡故,被姨妈领养。
但是,在这里工作后,随着和高野越来越亲近,守性格里略为别扭的一面也显露出来了。
高野先生是好朋友,是个讥人尊敬的人。可是,万一父亲的事被他知道了,该怎么办?如果高野态度因此改变的话,那么,这个人就不是真正的好人了。
后来,守说出来了。可是,高野一副无所谓的表情。
「我认为问题在于,」他说话了:「守找到父亲大人后,要父亲教你如何盗领五千万日圆的技术。」
然后,他笑着加了一句:「不过,到那时,我也要跟着去。」
二
走进书店开始工作后,守立刻注意到店里新的展示品。
那是一座两公尺见方的大型放映机。银色轻金属的边框里,正放映着满布红叶的群山。放映机对着手扶梯上来狭窄的大厅,那鲜艳的色彩在画面里跳跃。
「很惊人吧,是新式武器唷。」
女会计对着停下手看得出神的守笑着说道:「从周一就要开始启用了。」
「就是环境录影带什么的吗?」
「是啊。嘿,比起那种用塑胶做的红叶装饰是聪明多了。好像也很受客人欢迎喔。不过,好像花了不少钱。」
「说的也是,整栋楼都有吗?」
「当然喽!一楼后面还挪出集中管理室,让专门人员工作。为了腾出空间还引起不小的骚动呢。托这个福,我们的女子更衣室又变窄了。」
「要注意喔,『老大哥』上场喽!」
佐藤边整理架子,愁眉苦脸地说道。守和女店员互望了一眼。
除了流浪旅行,佐藤也喜欢读科幻小说,他曾肆无忌惮地公然放话:「我的圣经是欧威尔的《一九八四》(注)」
「这可不是笑的时候。那个放映机是为了掩饰暗中监视我们从业员所设置的吧。」
「佐藤最近还一直警告我们,说女厕所装了窃听器,要我们别说上司的坏话呢。」
「这也不是开玩笑的。经理连今年的情人节谁和谁悄悄地送高野先生巧克力都知道呢。」
「无聊!是大伙儿合送他的啦,一起出了钱,不也收了你的钱了吗?」
「所以,我说的是『悄悄』的啊.」
「是谁拿给他的?」会计探出身子问道。
「问经理不就得了。」
守靠近萤幕往上看,看不到开关和配电盘之类的装置,仅画面巍然矗立着。映像变成一群观光客背对着满是红叶的山,正愉快地捡拾栗子。
但是,框子的左下角有罗马字刻的M和A的企业标志,总觉得在哪里看过,但想不起来。
「既然要放录影带,别仅放映那种风景,放映《二OO一年太空漫游》多好。」佳臊说道。
「别开玩笑了,放那种远意,恐怕客人觉得无聊,打起瞌睡来喽。」
「日下君,有客人喔。」
听到叫唤声转头一看,旁边站着的是无所事事地握手又张手的宫下阳一。
宫下是同班同学。他个子矮小体格纤弱,有着连女同学都羡慕的光滑脸颊。
守听说他在上课以外的时间和人说话的次数用一只手都数得出来。宫下的成绩勉勉强强低空掠过,经常缺席。大家都知道其中原因在于三浦和他那伙人。
「呀,你好,来买东西吗?」
守向他开口搭腔以后,阳一模仿大姊大的样子腼腆地笑着。
「如果你要找的是《近代艺术》,应该摆在那边的杂志架上……」
守知道阳一参加美术社,而且在社团里引起顾问老师的注目,他也看过阳一在教室里看《近代艺术》。
如果守不是在书店打工,恐怕这一辈子连这书名都不会知道的,是那种很专业的杂志。
当时阳一翻阅的那一页是一幅奇怪的画。画中的形体虽然像人,却又是没有眼鼻、也无法判别性别的不可思议的一群「东西」,站在不知是圆形露天剧场还是神殿似的地方。
「那是什么啊?」
守不由自主地问道。阳一的眼睛二兄,回答道:
「《不安的谬斯》。这是基里诃(注)作品中我最喜欢的一幅。」
是女神呢……听阳这么一说,定睛一看,画中人果然像身穿长衣裳。守瞄了一眼图页,标题写着「基里诃展在大阪举行」。
「基里诃作品的展览会在大阪的画廊举行呢,海外的作品也会借来展出。」
「嘿……女画家画的画真奇怪的哩。」
守的话让阳一不禁莞尔。实际上,那时是第一次看到他笑。
「基里诃不是女性的名字,他是个意大利很棒的画家,超现实主义的先驱,之后的画家都受到他影响。」
阳一当时那充满朝气的表情像极了初次学会骑脚踏车的孩子。他谈到这个画家的名字就像谈偶像歌手那般地自然熟悉。
从那次以后,守和阳一变得亲密了。尽管阳一所爱的绘画世界,守如何努力都无法理解。
阳一双手握着属于自己的东西,即使在别人眼里看起来是多么贫乏怪异,他都毫不介意地微笑着。正因为如此,三浦才会视他和守一样,无法忍受。
「怎么啦?是不是有什么事……」
守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试着问阳一:「三浦他们是不是又多管闲事了?」
三浦那帮人只要一逮到机会,就以取笑阳一那瘦弱的体格和提心吊胆的态度为乐。而「无能」却一直装作没看到的样子。
「恩,没什么。」阳一急忙否认:「正好到这附近来,想到你在这里打工,就顺便过来了。」
守感到意外,不过很高兴。尽管两个人比班上同学都亲近,但是阳一是那种在学校以外的地方相同学相遇时,会在对方没察觉时便绕过前面的角落躲起来的人。
「喔,再过三十分就下班了,可以的话就等等,我们可以一起走。」
「嗯……」阳一手指扭动着,低着头说道:「其实,我……」
「请问,小哥,这本书的下册在哪里?」
中年女性顾客一手拿着恋爱小说,向守询问道。阳一仿佛挨了骂似的吃了一惊。
「你很忙呢,那,我回去了,再见!」
你到底有没有听清楚啊!守连阻止的时间都没有,阳一就逃也似的往电梯方向跑去了。
「喂,快一点!」
顾客着急地催促着。守怀着志忑的心情去取那本恋爱小说了。
注:乔治·欧威尔(George Orwell,1903~1950),足英国著名的政治讽刺评论作家,着有《动物农庄》、 《一九八四》等,在《一九入四》中描述全世界的人类都将生活在「老人哥」的极权统治下,一举一动皆受严密监控。
注:基里诃(Giorgio de Chirico,1888~1979),意大利画家,出生于希腊,在雅典及慕尼黑习画,画风以抽象为土,后来在佛罗伦斯、巴黎定居,受卡罗影响,成为超现实土义昼派的重要成员,代表作有《秋夜之谜》等。
三
高木和子抵达营野洋子的老家时,守灵已经开始了。
如同样子所说,果然是个小小的市镇。沿着写着「营野家」的手形印记爬上坡路,走过狭窄的通路,后面是屋顶紧连的三问房子,洋子的家就在那紧连着的屋子最旁边。
这是个刮大风的夜晚。设在营野家旁的小帐篷不时随风飘扬,发出的巨响,令人陡然心惊。
接待桌坐着一个容貌神似洋子的年轻女孩,机械性地低着头。她是洋子的妹妹。
和子想起洋子曾说过妹妹也央求要来东京,但她最逢让妹妹打消了念头。她跟妹妹说,到东京没什么好的。
和子在奠仪袋上写上临时想到的假名,递了出去。仿佛市镇上的人全都到了,前来上香的人相当多。和子慌张的上完香,离开灵堂,听着颂经。她被乾风吹得发抖,一个像是来帮忙的社区人士劝她靠近火堆取暖
「从东京来的?」
一旁的中年王妇操着这个地方特有的语尾上扬语调问和子。
「是的,搭两点的特快车来的。」
到达车站时,远望过去可以看到宽阔的河原。和子彷如背上沉重包袱被取了下来,心情倏然轻松肩膀顿时放松,全身虚脱。她在桥上、河原、杂木林里延伸着的缓坡小路上散了一会儿步,等回过神来发现已经快五点了。身体也冻僵了。
「那么,是洋子大学时的朋友喽?」
和子手伸向火堆旁取暖,点了点头。主妇叫住拿托盘的年轻姑娘,拿了两杯味道虽淡却很热的茶,一杯递给和子。
「洋子啊,跟我女儿一样大。不过,和我女儿不一样,人家在学校很会读书,又是个大方的女孩,所以啊,营野家也是放手让她做想做的事,还送她上大学……」
「……我知道。」
「可是,人一死,就什么都没有了。」
和子沉默地啜饮着茶。
「东京真是个可怕的地方。」
「交通事故在哪里都会发生的啦,」和子说道:「洋子小姐运气不好。」
主妇像在责怪和子那若无其事的语气似的瞅着她。和子凝视着火堆,燃烧的木柴发出闷闷的爆裂声,四散的火花让人忍不住眯起眼睛。
没错。洋子的运气不好。那是车祸。两起自杀和一起车祸。即使三具尸体并排在一起,也没有任何关连。
洋子的妹妹走出接待桌的帐篷来到外面。和子向主妇点头丞意后,把茶杯放回拖盘,靠近她问道:
「你是羊子小姐的妹妹吧?」
女孩子站住,张着她那和洋子相似的大眼睛看着她。
「是的,我是她的妹妹由纪子。」
「我,在东京和洋子小姐很要好的。」
「喔,谢谢你特地从远地赶来。」
为避免挡住路过的人,两人靠到路边去。一旁叶子全掉光了的灌木树枝,触及和子套装毛料发出沙沙的声音。
「最近和姊姊有没有联络?」
由纪子微微摇头说:「最后一次电话大约是半个月以前,怎么啦?」
「没什么。」和子淡然地回答,露出在守灵场合被允许的微笑。
「因为突然有事,我和她通过最后一次电话,但那之后也过了一段时间了。真遗憾……」
「姊姊曾说过想回来……」由纪子说道。和子抬起眼来问:
「想回家?」
「嗯,说是很寂寞。可是既然上了大学,又已经三年级了,再忍耐一年就毕业了,再说,学校就要放假了,而且妈妈很快就要去看她,才刚安抚了她。」
我好害怕。洋子的话在和子的耳边响起。
「你呢?曾听洋子说过,你不是也想来东京吗?」
「是想过啦,不过,心情又变了。」
「为什么?」
「没有理由。在这里找到了好差事,我也不是特别喜欢读书。姊姊很想学英语所以上了大学,」由纪子表情微微别扭起来,继续说:「再说,家里也没钱让两个人都上大学。」
不远处传来嘈杂的人声,空气中有焚香的味道。
「因为这种事死掉,姊姊真没用!」
由纪子突然赌气似的说着,眼里都是泪水。
「你什么都没听说吗……」和子静静地说。
「听说什么呀?」
和子打开皮包,拿出手帕塞到由纪子的手里说:
「没什么。」
相子想回车站去。她向洋子做了最后的道别,反正已经没有留在这里的理由了,早一点回东京吧。
在这时候,菅野家的正门口骚动了起来。从那里发出巨大的撞击。不知是谁撞到的,一个花圈摇晃着,菊花飘落了下来。周围的人急忙扶起花圈。
「是司机的老婆呢!」由纪子说道。
「撞死洋子的人?」
「嗯。带着律师来,啊,糟了,爸爸……」
由纪子跑向前去。和子也想看看状况便尾随在后。
「滚回去,叫你们滚回去!」
屋内传出愤怒的叫骂声。两个人影从点着灯的屋内踉踉舱舱地跑出来,一个是穿西装的男人,另一个则是穿着黑色套装稍眫的女人。
「我们真的只是来道歉的……」
「你们再怎么道歉,洋子也回不来了,滚回去!」
一个黑色的东西随着叫骂声飞了过来,正巧击中来不及闪躲的女人脸上。
「浅野太太!」
穿西装的男人伸手扶住踉舱的女人。和子小跑步靠近,望着打到女人脸上的东西。那东西掉在脚边。
是鞋子,是一双很重的男用皮鞋。
女子蹲了下来,手按着右颊,鲜血淌了下来。聚集在屋外守灵的人们远远地围观,没人伸出援手。
「要不要紧?」和子问道
「这太过份了!」。
穿西装的男人弯下腰去看了一眼,彷若自己受伤似的皱着眉头。他衣领上的金色别针闪湛着。如由纪子所言,这个男人的确是律师。和子也曾因工作上的关系,不得不与伟师打交道。那时,戴着闪亮别针的对手,令她畏惧万分。
和子和律师两人合力把女人扶起带到路旁,让她坐在邻家的矮石墙上,女人伸出没按住脸的另一只手对着两人做出安抚的姿势说:
「没事,律师。」
「看起来不是这样喔,太太。」
律师转向她说道:「很抱歉,只要一下子就好,能不能替我照顾一下她?我去叫车子,我想还是赶紧让医生看看比较好。」
「是啊,请便。」
律师朝着车站方向跑去。希望能顺利找到车子,和子担心着。
「很对不起,不认识您,却耽误您的时间。我没事的,请……」
「看起来不是喔,流了很多血呢。」和子边用律师留下的大手帕压住女人脸上的伤口,边说晋。
「小姐是菅野小姐的朋友吗?」
「是的,从东京来的。你是浅野太太……司机的太太吧?」
「是的,我是他太太以子。」
「……很棘手呢。」
「没办法,人家的女儿去世了,」浅野以子刚强地说:「即使道歉也不可能那么快就被原谅的。」
「话是这么说,不过也没必要做样啊。」
「要佐山律师……,刚才那个男的是律师,也许要他一起来反而不好。可是,我们是担让对方了解我们准备好要好好谈的心意。而且,也希望他们听听我们的说词。」
和子听了那像是告白的话,不禁垂下眼去。浅野以子困惑似的睁大单眼望着和子说:
「啊,对不起,竟然对营野小姐的朋友说出这种话来。」
「没关系。我和洋子并没有亲近到失去冷静的程度。」
尽管那是有着复杂涵意混着撒谎的话,但以子听了后稍感宽心。
「浅野说是营野小姐朝着车子前面冲过来的。」
瞬间,和子的呼吸停止了。
「营野小姐好像已经从哪里逃出来似的,用很快的速度冲出来,他跟本来不及闪开,简直就是自杀行为。」
「这么说……」
「什么?」以子吃力地抬眼望向和子。
「那是,真的吗?」
「是真的。」浅野以子使力地点头说:「我先生是不说谎的。」
远处,车子的前头灯亮着靠近。是佐山律师找到计程车回来了。以子和律师上了车,前往市立医院急救。和子和两人分手。
和子朝着车站灯光的方向缓缓地走在夜路上。
菅野洋子用无法闪避的速度冲到车头前面。
哪,我很害怕。脑中再度响起洋子的话。和子你应该知道的,那两个人不是自杀。那是有谁把她们两个……
没那回事。和子否定了,究竟是谁?用什么方法?即使能够杀人,但不可能能违反本人意志逼迫他自杀。
应该不可能。但是……
在高架铁道下的暗处,和子觉得背后似乎传来另一个脚步声,她回头看。
不远的地方,站着一个看起来不算高大的人影。那人影背对着远处仅有的一盏路灯,看不到脸。
「吓你一跳,很抱歉!」人影说道。和子定睛透过黑暗凝视着对方。
人影渐渐地靠近。
四
那一晚,守回家后发现后面拉门上的一块玻璃已破掉,碎片飞散了一地,门旁的墙上被入用似乎是油漆的褐色涂料,脏号兮地胡乱写着「杀人」。
询问了附近的人,说是在傍晚时听到玻璃破掉的声音,走出去一看,看到男学生模样的人逃跑的身影。
守清理了玻璃碎片,擦洗墙上的涂鸦,才发现那既不是油漆也不是签字笔,而像是用血写的。
在盥洗室洗手时,电话响了。守以为是以子打来的,拿起听筒后,年轻男人的声音窜入耳朵,操着和昨天一样的声音说道:
「替我杀了营野洋子的浅野先生还在警察局吗?」
「喂,等等,你……!」
「希望能早一点放他回来。警察也未免太笨了,只要稍作调查,就马上可以知道那家伙被杀了活该……」
「听好,你听着,你所说的是真的吗……」
电话挂断了。守叫了好几声,回应的只是线路的嗡嗡声。
警察只要稍作调查就能立刻知道?
调查了吗?守把水壶放到炉子上,寂静的家中只听得到时钟滴滴答答响着,他想像着营野洋于这名女子的私生活。
他心想,不会的,因为这是车祸。
「晚安!」门口传来声音。出去一看,双手抱着大袋子的大姊大站在那儿,手里抱着同样袋子的弟弟伸二也一起来了。「晚安!」伸二发出平和的声音,点头致意。
「今天你不是说要一个人看家吗?我们送晚餐来喽。」
大抹大神采奕奕地说道。
「至于我呢,是监督来的,」伸二自顾自地笑着说:「两个人单独相处是很危险的。危险的不是姊,是守!」
大姊大做出芭蕾舞娘的动作,脚一横,把弟弟给踢开了.
「你姊离家出走还没回来?」
「真是古怪的事。」
吃完汉堡,大姊大边在第二杯咖啡里加了一堆糖和奶精,边说道。
从后面放着电视的房间里传来微弱而尖锐的电玩声。伸一正在挑战真纪蒐藏的新电玩。
「不过还是找律师或警察商量看看吧。说不定真如你打工地方的高野先生所说的。」
「我是打算这么做。只不过,今天佐山律师和姨妈一起去营野小姐的老家了……」
守抬头看了一下钟,已过了八点半。
「我想,姨妈该打电话回来了。」
「可是这种感觉实在不太好,如果电话中那个男人的话有什么含意的话,对浅野先生可能有帮助……,不过,对完全不认识的人密告『那种女人死了活该』,也太恶劣了……菅野小姐是大学生吧?二十岁左右吧。你不觉得那像是被甩了的男人的阴险报复?」
「很有可能,」守叹了口气说:「反过来说啊,也很可能是信口雌黄。」
「信口什么?」伸二探出脸来。
「小孩子退回去!」大姊大作势要揍人。
「说到阴险,怎么样?三浦那家伙还不至于闹到你家来吧。」
守没有立即否定,有意识地保持面无表情。但从大姊大的表情便可看出他失败了,察觉到这点,守倒忍不住笑了出来。
「这可不好笑。这一次,那家伙干了什么事?」
「没什么大不了的,真的。不用担心。」
「可是……」
「这不是倒来了吗?太让大姊大担心了的话,就像被女孩子保护了,自己都觉得很悲惨呢。」
「我可没那意思。」
大姊大眨着眼睛。虽然场合不对,不过守心想,那睫毛既长又好看呢。
「对不起,开玩笑的。」守笑了,说:「谢谢你啦。」
大姊大微笑了。能看到时田沙织的微笑——不是爆笑——是少有的特权。
「你不会生气吧?」她稍微犹豫了一下问道。
「怎么了?」
「总之,你不可以生气喔。」
「嗯,很困难的要求呢,好吧,你想知道什么?」
「我想,对这次的事情,日下君的父亲也一定在担心着呢。」
守不知如何回答。
「不知在这附近的哪里,一直都在注意你和你母亲。现在也知道你在浅野先生的家,虽然想来看你,可是门槛太高,没办法跨越……」
「母亲忌日时,我去扫墓。一看,不知是谁先来了,还供了花……」守轻轻地张开双手,无奈地说道:「像这种事,之前从来也没发生过。」
大姊大不禁感到害臊,缩起肩膀,说道:「不过,男人就是这样,我妈这么说过呢:『你好好地记住哦。』
守发窘了,继续说道:「只不过……」他心想,继续僵持下去的话,大姊大未免太难堪。
「我有过我爸好像就在附近的感觉呢。还想过,说不定彼此在知不觉中擦肩而过呢。」
「擦肩而过也不知道?不记得长相了吗?」
「已经不记得了。我爸也忘了我的样子了吧。」
「你们分开时,你几岁?」
守的右手指举了四只。
「这么说,那就真记不得了,相片也没留?」
「那种情况下又不可能留下相片。我曾找出十二年前的东北新报,以为至少会刊登大头照,结果并没有。」
「母亲的遗物呢?」
「有哇,相片和戒指……」
大姊大感到不可思议,但有点感动似地点着头。
「妈一直都戴着订婚戒呢。」
日下敏夫离家那一天,从早上就一直下着雨。北国三月的雨很冶。从前一晚开始下,到黎明时越下越大。
一早,敏夫在约过了五点钟离家。比枚川车站最早发车的特快车都早。
守的房间在正门口旁边,他察觉到父亲正要外出,打开拉门窥望了一下,正好看到父亲整齐地套上西装、穿上鞋子。
可能要赶去参加早展会报吧,当时他这么想,也想着母亲还在睡吧。但现在回想起来,启子并非还睡着,是佯装睡着吧。那时候敏夫的生活不规律,偶尔连着几天都没回家。
启子当然察觉到那是「女人」的关系。然而,守不曾看过父母吵嘴、母亲哭泣的场面。现在回想起来,说不定那是不好的。
那时,守感受到的是家正在逐渐崩毁。并非遭到外力的破坏,却听得到崩毁的声音。
门打开后,雨声很大。父亲关上门,雨声也变蒙胧了。敏夫走了。就这样。
敏夫失踪后,侵占公款的事态爆发,启子发呆的时间变多了。在厨房切东西时、折叠衣服时,手会停下来,眼睛仿佛遥望着远方。
对守而言,他首先遭遇的试炼是没有朋友愿意跟他玩。父亲不在的涵义、父亲所做的事的涵义,都尾随着成长中的守,强迫他去领会。
父亲抛弃了我。这样的理解就像婴儿首次碰到暖炉被灼伤后,理解到火是可怕的一样。守此后尽量回避这种想法渡日。
至于启子,从不会对守说明过父亲的事,也不曾责陆、包庇过他。她只是跟守说,只要记得我们不需感到羞耻献好了。
「守,你没想过离开枚川吗?」
「有哇。不过,没真的去做!」
「为什么?」
「有个很要好的朋友,现在已经不在了,我不想和那个朋友分开,况且,不能留下妈妈一个人……」
「那么,为什么你妈不离开枚川?守,你有没有想过?」大姊大问道。
守一直都在想这个问题,甚至有过一段时期满脑子想的都是这个。是因为固执呢?希望呢?或只是没有其他办法呢?
敏夫的「女人」在市内酒吧工作。比启子还年轻十岁,腰围瘦十公分,也有行动力。她比敏夫早一个星期离开了枚川。
警察针对耐力很强的她调查行踪。不用说,那是因为她和敏夫在一起的可能性极大。
俊来发现她在仙台市的公寓,但不见敏夫的踪影。却冒出了另一个在当地金融机关工作的年轻业务员。警察至少来得及救第二个未来的日下敏夫。
敏夫为女人所花的钱,几乎都耗在她那吃软饭的男人身上了。她那落魄的流氓男友,可能威胁过敏夫。但是因为找不到日下敏夫,能提出的证据太少了。
守想过,也许是那种女性的来历和事件的状况,使母亲怀抱着希望。丈夫不知何时一定会回来,会和她连络。不想在那时让他因找不到自己而无法再见,所以决定留在原来的地方。
「你母亲真的很爱你父亲呢。」
「我不认为是那样……」
「那就这么认为吧。你妈觉得这样也很好。一定是的。守,为了你,你妈尽力了呢。她没跟你说过别像你爸吧?」
「从来没有。」
「很坚强的女性。」
大姊大托着腮,眼睛俯望餐桌,声音显得很温柔。
「你吃了苦头吧。你妈信任你爸爸。她并不藉口说孩子很可怜什么的,不是那种扭曲自己的人。我喜欢你母亲那样的女性……」
「谁喜欢谁呀?」伸二又探出头来问道。
大姊大和伸二回家后不久,佐山律师打来电话。
「姨妈呢?怎么了?」
「受了点小伤,」律师语带愤怒地说:「看了医生以后,说是需要做进一步的精密检查。我把事务所的人叫来了,你不用担心。」
「发生什么事了?」
「你想像得到的。」律师先做了开场白以后,把事情的经过都说了。
守说不出话来。他一想及以子必须忍气吞声,就觉得自己从心脏到后脚跟都无力了。
「律师!」
「什么事?」
「我在想,营野小姐发生车祸的时候,有没有和谁在一起?」
「如果是这样,我们也不必那么辛苦了。」
守说明了和高野、大姊大谈过的假设。
「这并非不可能。不过,一直到现在还没看到现场有人逃跑的报告。」
「可是有这个可能性吧?」
「是的。不过,如果仅靠可能性来运作的话,人类老早就把火星当作休闲地了。」
挂了电话以后,守陷入了深深的思考。
(警察只要稍作调查就马上可以知道。)
大造人在警察局拘留处、以子在医院。
鞋子扔到脸上?
(只要稍作调查……)
时钟敲响了十点钟。
他心想,那就稍作调查看看吧。
五
下定决心并不太难。很幸运的,整个状况都对他有利。
很幸运的。他觉得讽刺地咀嚼这句话。
过了晚上十点钟,他打了电话。一直都很忙的朋友,在这种时候也还在办公室工作。
「很抱歉,」
对方一接到电话,他立刻开口说道:
「今天早上谈的事……啊,是呀,是那件事。又有新的进展,能不能请你现在拨出时间来?啊,我马上过去。」
挂了电话,他开始准备外出。最近刚雇用的佣人靠过来,脸色很不安,问道:
「要外出吗?」
「啊,我想可能会花点时间,你请先睡吧。」
「可是,太太回来以后,该怎么跟她说?」
「我太太那边你不用担心!」
反正再过过一星期,这个佣人就会理解他们夫妇之间对彼此的行动是如何地漠不关心了。
他来到车库,进到车内启动暖气,就在等待回暖的时候,他感觉引擎迟缓的振动仿佛在动摇
这么做真能顺利吗?全都能解决吗?事后,会不会徒留悔恨呢?
他闭起眼睛,脑海浮现出少年的脸。当发动车子时,他的心情平静了。
等到他站在那栋建筑物前的时候,恐惧感初次涌了上来。
能够努力到何种地步呢?再也无法忍受了,如果想把真正的事实全盘托出,自己能够控制得了吗?
那个答案,没有别人能提供。只有靠自己寻找。
六
在驶往东京的特快车座位上,高木和子做了一个梦。
头隐隐作痛。非常疲倦。连在梦中都觉得疲倦。
哪,和子,我死了唷。洋子近在身旁,一脸悲凄的表情跟她说。可怜的和子,下一个是你呢,你是最后一个。
我不会死。和子仓皇地在梦里,急切地、使劲地喊着。
洋子在。加藤文惠在。三田敦子也在。敦子没有头,然而却不停地啜泣。是谁把我的头扔到那里去了……?哪,和子替我找找……找找……找找……可怜的和子,最后的人受的苦可是最大的哦……
就在此时,她醒了。头抽痛,心脏正在胸中狂跳着。
窗外一片漆黑。玻璃窗上映着自己苍白的脸。她看了表,大约再一小时便可抵达东京,终于可以在自己的公寓里慢慢地休息了。她想要快点回去,想逃到安全的地方。
为什么害怕?她缓缓地呼吸,一边问自己。我可不会自杀。绝对不会。没有理由害怕。
她又看了一次表,然后猛然想起离开东京在车站买的时刻表,意识到了一个清楚的害怕的理由了。
以离开洋子老家的时刻而言,她原可以搭上最后第二班特快才对。既没有足以消磨时间的理由,也没有能够停留的地方。
既然如此,为什么,我现在搭乘的却是最后一班特快呢?
我做了什么事?和子紧握双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