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三章 不安的谬斯

  一

  凌晨一点钟。守站在事故现场的十字路口。

  夜空晴朗,星光闪耀。寒冷的夜气笼罩着市街,看起来像刚换了水的金鱼缸,清新爽飒。

  人们熟睡着。

  守望着闪烁的交通号志一会儿。红色、黄色、绿色。孤独的灯光秀。白昼忙着处理拥挤车辆秩序的号志灯,到了晚上,此刻,在这许多人沉睡了的市街,也许正指挥着睡梦中的交通也说不定。

  守做了一个深呼吸,把整个夜吸进胸腔里。

  他离开家的时候,换上了深灰色运动服。运动服从肩膀直到腋下,以及雨腿侧边都镶了黑色的线条。脚上的慢跑鞋穿了很久了,底变得很薄。他没穿那双平常慢跑时穿的运动鞋,是因为那种鞋为了避免脚踝受冲击,底部做得较厚,跑起来很可能会发出重重的脚步声。他两手套着露指手套,脖子上围了条白毛巾。这身打扮即使被人查问也容易辩解,毕竟在慢跑空间较少的市街上,越来越多人选择在车辆较少的深夜慢跑。

  守裤子右边的口袋,放着今晚为达成目的不可或缺的一套王具和钢笔形小手电筒。

  行进方向的号志灯转为绿色。

  守静静地跨过十字路。如同以子所说,出事地点有香烟贩卖机和公共电话,它们正为已卸下铁门的商店守夜。在那旁边,有显示居住环境的标志牌,他出门前曾查了一下这附近的地区地图,很清楚该往那个方向走。他背对十字路,开始缓缓跑了起来。

  菅野洋子所租的小公寓在十字路口走去约五十公尺处的西边,面对着窄窄的岔路。那是一栋栋外墙贴着红色瓷砖的四楼公寓,在街灯照不到的地方,墙壁变成一片黑紫色,就像t摊凝固了的血。

  在铺了柏油的狭窄的汽车回转处前,有一座亮着常夜灯的水泥外梯。这是所谓「开放型」的公寓。

  守放轻脚步,张望着四周,不见任何人影,只听到远处像是卡拉OK酒店里传来五音不全的歌声。

  守慢跑着,横越汽车回转处,靠近楼梯。冷不防地,建筑物后面突然跳出一只黑猫,金色的眼瞳闪着光后又跑走了。猫也可能吓了一跳,守的心脏瞬间紧缩,那只猫是一个目击者。

  在楼梯人口处,有个固定的铝制邮箱,分成四层,每个都挂着旋转式洋锁。

  「菅野」的名字在上面一层。一旁加写了房间号码「四O四」,字迹很整齐。

  爬上楼梯之前,守脱下鞋子、赤着脚。通常,深夜里的脚步声,意外地会传得很远。他把脱下的鞋子塞进花树丛中藏起来。

  感觉四楼好远。即使在学校时为了做锻链肌肉练习,背砂袋上楼梯时也不曾觉得这么远。脚底一阵冰凉。常夜灯反射在白色楼梯上,眩目得彷佛自己的身影完全暴露在外。

  到了三楼舞蹈教室时,听到有人说话的声音。虽不知道话声的方向,但守反射性地蹲下,侧耳倾听。

  有人走过外面的道路。守听着自己心脏鼓动的声音,在原地等着人走过去。然后,再举步往上走。

  到达四楼,靠近栏杆朝下一看,熟睡着的街上,成排的房子和无数的灯光在眼前扩展开来。隔着两幢两层楼住宅屋顶的对面,也有一栋一般高的公寓,几扇拉起窗帘的窗子并排着。虽然那些窗子没有亮着灯,但守还是迅速地低下身子。

  走廊上并排着五个白色的门,热水炉也有五具。最前面的门牌是「四O二」。目标的门是从另一头算来倒数第二个。守把身体挨近栏杆再往前走。

  四O四号室的门牌,仅写着房间号码。可能是因为没有管理员,因而尽量歪让人知道是女性独居吧。

  守背靠着栏杆,大大地喘了口气。终于来到这里了。

  稍作调查……要这么做,首先要看看营野洋子这名女子所住的房子。这是思考过的。他有自信能胜任这份差事。

  爷爷……

  守的脑海浮现出重要的「朋友」的脸。守心想,真没想到他所教导的竟以这种方式帮上忙。

  父亲的失踪以及随后不名誉事件的曝光,使年幼的守生活产生了钜大的变化,痛苦而难堪。

  尽管事件发生后到进小学以前情况还算好——毕竟和守同年纪的孩子们跟他一样,根本不懂「侵占」和「失踪」的意思。守去朋友家玩,朋友的双亲突然变冷淡了,让守感到奇怪。至于朋友,也因为不知为何母亲不准他和日下君玩而感到一头雾水。

  然而,在那个时期,真正咀嚼痛苦的只有启子一人吧。至于守呢,去找朋友玩的时候,即使对方表示今天某某君不在喔,他也只是单纯地相信,反正自己一个人在家玩也无妨。而这样的想法也还行得通。

  守自己,以及被遗留在枚川的敏夫事件的记忆,就像乘坐在翘翘板上的两头。守年幼的时候,事件比较重,像是在翘翘板的下方;随着守的成长,理解力增加,事件则逐渐浮升上来,终于升到守眼睛的高度。那才是真正试炼的开始。

  社区棒球队没人邀守参加;夏日,他也不曾穿上传统的短外衣,让人领着他去参加祭典。

  那种歧视从大人开始,而歧视具有强烈的感染力,孩王毫无对抗的能力。然后,当孩子与时俱进地被感染了后,歧视再度传播出去,因为很有趣。

  进了小学不久后,守没有玩伴了。下课后,也不再有人吆暍他去参加足球队了。教做功课、上课时揉纸团互扔的游戏玩伴也没有了。情况变成如此以后,独游已不是「玩」,而是「被迫自己玩」了。

  也许人们认为这样的情况理所当然。毕竟对在枚川生活的人而言,日下敏夫就是那个把市民的税金花在女人身上后逃走的男人。日下母子如果无法忍受报应的话,滚蛋不就得了。

  启子第一次跟守谈这也在这个时候。她说得很详细、逊毫不隐瞒。不过,守始终忘不掉她最后加的那句话:守,你没做任何可耻的事,这一点你一定要记住。在冰冷的视线包围下和年幼的儿子一起度日,她也如此告诉自己。

  启子那时在市内一家漆器工厂工作。那是好不容易才找到的差事,还是因为枚川的某个旧识「和日下先生是好友」,间接地代为关说了的关系。如果不是这样,启子若无论如何都要贯彻留在枚川的心意,那么就只有和守一起自杀化为白骨一途了。

  什么可耻的事都没做。可是,守总是孤单一人。

  就在那时,他遇见了爷爷。

  那时是暑假。守独自一人,把自行车斜放在内院,坐在公寓的石梯上,晒着八月的暖阳。既没有要去的地方,又厌腻了一个人看家,正在发呆。

  「小朋友,好热哪。」

  不知是谁向他搭讪,守抬起头来。

  有人踏进砌墙的倒影中,一个矮胖的老人站在那里,左手拿着用旧了的小皮包,老鼠色的开襟衬衫和半秃了的头上流着热汗。

  他边擦汗,又说了:

  「坐在那儿会中暑的哦,怎样,要不要和爷爷一起去吃刨冰?」

  守犹豫了许久,站了起来,短裤的口袋里,母亲留给他午餐买面包吃的零钱叮当作响。

  那是开始。

  爷爷的名字叫高桥吾一。可是,从认识到离别,守都喊他爷爷。虽然爷爷没告诉过守他正确的年龄,但那时候他应该已超过六十岁了。

  他开了家金库店——退休以后便以经营金库店为生。出生于枚川,战争结束后,立刻成为大阪锁匠老师傅的入门弟子,然后就一直在那里工作。退休后回到枚川是因为感觉到体力已达极眼。爷爷只眼守约略提过这段身世。

  一盘刨冰结下了缘,从那天以后,守开始出入爷爷的家。那里有间狭窄的工作室。工作室里,有很多形状怪异、发亮的器具和大约有守整个人都进得去的大金库,以及不知从哪里、如何打开,却很精美,镶有差丽雕刻的小型文卷箱。

  这些玩意儿全属嗜好。爷爷望着张大眼睛、虽表现有些客气却四处张望的守笑了。没被这些玩意儿包围着的话会寂寞得不得了,而这些玩意儿也是,如果四周没人的话会觉得寂寞的。

  「除了我说危险的别玩以外,你怎么摸、怎么看或怎么做都可以。」

  爷爷这么说,让来玩的守感到很自由。守触摸了金库冰冷的外壳,眼睛挨近,窥视着锁内迷宫般的装置。他翻开爷爷搜集的旧相簿,里头互让人很难说是普通钥匙的、很费工夫刻的钥匙,看起来比收放在金库里的东西更有价值的金库照片。

  好美,守说道。爷爷点点头说,很美吧。

  虽然守在一旁,但爷爷多半还是埋头干活。等工作室的探险结东了以后,守这会儿开始盯着爷爷看。他凝望着爷爷那令人吃惊的柔软的指头动作,以及面对金库和锁的时候,那浮在嘴边幸福的微笑。

  遇到爷爷约过了半个月,有一天,当他依例凝视着爷爷时,爷爷突然说,怎么样,守要不要试看看?

  那时,爷爷拿着细锉刀,在为一个橘子箱大小的旧金库去锈。

  「我能做吗?」

  「当然,」爷爷笑了,把锉刀递给守,吩咐说:「不过,要轻轻地做喔。」

  如同爷爷所言,花了一周的时间,守已能够轻轻地去锈了。那个金库,在多年生锈下隐藏着银色光泽的金属质材,门盖的四个角落还装饰着极小、却很华丽的雕花牡丹。工作结束后,爷爷说了:

  「嘿,变成个美人儿了吧!」

  从此,守从老是一旁观望的情况,变成稍微能帮上忙的助手。自此以后,守对爷爷所做的事(下次并非只是去锈)真正产生了兴趣,而能踏出这半步真是美妙。

  有一次,守遗失了公寓钥匙无法进家门,当时离启子下班回来还有整整两小时。而头上三楼的房间窗户上,老早就该收的晾好的衣服随风飘动,天空看起来要下雨的样子。守跑去找爷爷。

  爷爷像变魔术似的才花了五分钟就打开了家里的锁。然后,他露出不高兴的表情说:

  「守和妈妈两个人生活。不换更结实的锁不行喔。这个锁简直就像玩具。」

  隔天,爷爷来换公寓门前的锁。爷爷换好以后,守问:

  「我能学会做这样的锁吗?」  。

  爷爷定睛望着守问:

  「想试试吗?」

  「嗯!」

  「哦?」爷爷愉快似的说:「那就试试看吧。想做的话,没有做不到的事的。」

  就这样,守开始学打锁,起初是一步一步来,首先要记住锁的构造、种类。别说制造公司了,制渣国家不同,金库和锁的样子也不一样。

  从对号的小洋锁、自行车锁,到汽车门锁,然后是最普及的Pin Tumbro圆筒挂锁,以及使用两根铁丝的开锁工具。这个阶段的最后一关便是自己下工夫去打造开锁工具。

  也就是将没有刻纹的钥匙插进钥匙孔,然后捕捉复制钥匙的感觉,如此反覆复制了几百支钥匙。插进并非完全吻合却类似的复制钥匙后,再费心地摸索最后解锁的方法,这和说服顽固的人很相似;最后再进入探索如何打开号码旋转锁的阶段。

  从两人相识直到爷爷去世的十年里,爷爷把他学到的知识和技术全数传授给守。

  守偶尔回想起来,常觉得爷爷教了他许多非常奇怪的事,而守也都牢记着。那是一段快乐的时光。尽管这是因为没有其他的事情让守如此热中,而且是偶然接触后才开始的,但能够持续十年,仍然是因为觉得愉快的缘故。

  爷爷于去年十月中旬左右,在枚川最后一片红叶掉落的同时,因心脏衰竭很快地撒手人寰。

  世界末日。守真的这么想。

  此时守手里的这套工具,正是爷爷去世前几天给的。后来回想,这也许是死亡预告。爷爷曾凝视着守,如此间道:

  「我说哪,守,你知不知道爷爷为什么教你破解锁的技术?」

  受到崭新的工具吸引住了的守,不假思索地答道:

  「是我要求您教的吧?」

  爷爷大笑了,说道:「真老实。嗯,就是这样。」

  「您教我的是……大事业?」

  「倒也不是。不是告诉过你吗,有志者事竟成!」

  沉默了一会儿后,爷爷继续说道:

  「你,不曾跟爷爷提过你爸的事呢。」

  「不用说您也都知道。」守感到困惑了。

  「到现在,还有人说你爸的闲言闲语吗?」

  「有时候……,不过,不像以前那么多了。」

  「喔。时间一过,世间的人就会把从前的事给忘了。」

  「我还不是也忘了我爸。」

  「守,学解锁的技术快乐吗?」

  「是啊。」

  「为什么?」

  守稍微想了一下,找到话后,他回答道:

  「学到了其他人不会的技术。」

  爷爷点了点头,盯着守的手看说:

  「有没有想过利用这门技术,去做些在哪里拿些什么东西、让人困扰这类的事?」

  「完全没有!」守睁大眼睛辩解:「爷爷,您认为我会做这种事吗?」

  「不,一次也没有。」

  爷爷断然地摇头后,一句一句、很慢地、彷如咀嚼似的说:

  「爷爷教你的已经是很旧的技术了。渐渐落伍了,不是吗?因为爷爷已经是落伍的人喽。现在,不管是钥匙或锁都在越来越新了。说不定这种形状的锁不久后就会消失了。」爷爷的表情显得有些落寞。

  「可是,这并不表示你拥有的技术完全派不上用场。在一般的生活里,你的确和别人有点不一样。你能看到人家想隐藏起来、想珍藏的东西,你也能进到不希望被进入的地方。不过再怎么说,那一定要你自己想这么做才行。」

  爷爷看着守的眼睛,说道:

  「到现在为止,其实你想做就能做到,但是你没做,也不曾动过这个念头。爷爷相信你,所以才会教你。守,钥匙这玩意儿啊,不是别的,只不过是守护人心的东西罢了。」

  「你父亲……」爷爷悲伤地说:

  「他并不是能解锁的人,也不是能复制钥匙的人,可是竟做了不该做的事,侵占别人的钱。这是把很多人寄存在心里的锁——也有人称它为『信用』——擅自打开来。从现在起到你长大成人,难免会几度悲哀地厌恶你父亲的所作所为,也会怨恨。可是啊,守,爷爷觉得可怕的还不是这个,你爸不是个坏人,只是软弱而已,软弱得让人觉得可悲。所以,当你察觉自己内心也出现那种软弱时,会想,啊,我跟爸一样呢。说不定,有时还会想,爸有他的苦衷也是很无奈的呀。可是,世间的人却不负责任地数落着『老鼠生的儿子会打洞』什么的,那才是爷爷觉得最可怕的。」

  「爷爷认为人有两种。一种是即使会做,但不想做时就不做的人。另一种是即使做不到,一旦决定了就彻底做完的人。不能说哪种好、哪种不好。最糟的是,依自己的意思却为做或不做找借口发牢骚。」「守,父亲的事不能成为你的藉口。不能为任何事情找藉口。如此下去,总有一天,你会了解父亲的软弱和他的悲哀之处。……说完,和最初教他握工具时所做一样的,爷爷紧握住守的手。爷爷的手是干燥而滑溜,令人吃惊、很有力的手。

  要不要这么做?——在营野洋子房间门前,守首先考虑的是这个。

  在这儿动手并不需要照明,走廊的日光灯就很足够了。反正都无法看到锁的内部。

  相隔壁两旁的门锁比起来,这个门锁构造很简单。虽然使用的圆筒型结构的锁和公营、都营公寓一一样,但却低了一级。幸好不是单锁(若是单锁,旧了变松之后,只要在门缝中插入硬而平的东西再强压下去,门就会开了),但也并不是让独居年轻女性能安心无虞、值得信赖的锁。只要看锁,就能知道建筑物施工者的想法。守心想,这栋公寓墙上也是在该打三根铆钉处仅钉两根而已。

  所谓Pin Tumbto、圆筒型挂锁,是以无数扣针组合而成。以一支特定的钥匙插进圆筒状的锁俊就可以转动打开,这是因为钥匙的刻纹和扣针所构成的凹凸处完全吻合的关系。

  由于拟似钥匙的那一捆配钥重而且体积大,守并没带来。此刻到现场一看,守不禁直叹如果带来就好了。

  好!那就当场制作一个配钥吧。守凭着直觉决定这么做。说不定这次潜进屋里找到的东西还有归还的必要。到时候,就算用开锁用工具也要花些时间。

  守就在走廊上单膝跪着,从整理成小盒的工具箱(略似稍厚而较短的笔盒)里,取出一支仅刻着一条沟纹的全新钥匙。爷爷传授时是沾了煤粉后插进钥匙孔里,但守使用的是发酵粉。这种粉到处都能买到而且又简单。这次他带来的是真纪烤蛋糕时用的发酵粉。

  他很谨慎地把涂了白粉的钥匙插进孔里,这时,最干扰的是自己心脏的鼓动。心脏动得太陕,声音体内作响,直震到指尖。

  他取出钥匙,白粉上有淡淡的线条,那不是每个人都看得到的线条。这原理和只有音乐狂热者的耳朵才能分辨出声音的曲折是一样。

  这淡淡的线是这只锁的侧面。他取出薄薄的锉刀,沿线画刻纹,制作锁的整张脸。他一遍又一遍地试着去对照,不勉强、不慌不忙、制作钥匙的关键在于优雅地慢慢打造。锁,是个矜持的淑女。

  试了第四次以后,刻在钥匙上的五个刻痕,发出咬住了圆筒内部的声音。他慢慢地旋转,锁的圆筒转了一次,发出解开金属勾尺,令人舒畅的声音。如此大约花了十二分钟。

  他把临时打造的配钥放进口袋,向钥匙孔吹了一口气……,尽管没人会察觉,但为慎重起见……等发酵汾的痕迹消失了以后,守站起来,打开门。

  关上门,守站在不同于黑夜的阴暗处。在这新的黑暗中,有微微的甜香味。没有主人的房间里,量留着死去女主人的香水味。

  守以不动的姿态持续站着,他取出在秋叶原找到的笔型手电筒,打开开关,调到最亮,以便能看清楚自己的所在。他所站的地方与其说是玄关,不如说是个小小的脱鞋空间而已。右手边是浅浅的、放拖鞋的鞋柜,上面是个空花瓶。后面墙壁上挂着小幅的玛莉·罗兰沙(注)的复制品。

  被那白皙的少女俯视着,守不禁一吓。真纪也喜欢这个女画家,也拥有一套画册。画面的色调虽然浪漫,却不适合在暗处鉴赏。守心想,就这点讨厌。

  他用手电筒照了一下脚边,心想,没乱动是正确的,金属制的伞插就近在右脚边。若没留神就那么踏出去,势必发出声响,惊扰隔邻酣睡中的房客。

  回转绕了一圈后进到屋内。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空间很小的厨房兼餐厅。厨房流理台上搁着扣着的两组咖啡杯和盘子。他摸了摸,已经完全干了。

  白色餐桌和两张椅子。电灯垂得很低套着红色灯罩,一不小心,头就会撞上去。单身用的小型电冰箱,上面放着烤面包机。家具都是白色的,旁边的橱柜也是白色。再旁边还有门,他用手电简一照,贴着「浴室」的标签。

  守蹑足走进去,打开那扇门,用手电筒照了内部一圈,确定没有窗子后,伸手找寻灯的开关,日光灯不情不愿似的,过了很长一段时间才亮起来。

  菅野洋子小姐很爱干净,似乎偏爱粉红和白色。在全白的全套卫浴设备和厕所中,毛巾、化妆品和拖鞋清一色是淡粉红色。连才用了一点的肥皂也是粉红色的。

  守发现澡盆边缘掉了一根长头发。是洋子小姐的吧,守突然连想到她蓄长发。

  连营野小姐长什么样子都不知道。发型、身高也都不知道。没参加丧礼,连报纸都没刊登相片。不知道大造记不记得她的脸?车祸是在瞬间发生的。

  这是一度让他觉得受挫的发现。什么「只要稍作调查」嘛。

  他往后退,走出了浴室,让灯光亮着,浴室门半阖。这样,灯光既不会外泄,又能照亮整个室内。

  厨房对面还有一个房间,加上这个房间就算是公寓全景了。地板上铺着木板,约有十帖榻榻米大。钢管制的床和长形柜置放其中。窗边有学生式的木造书桌和椅子。地板中央铺着地毯,有个色调很搭配的组合式塑胶衣橱,衣橱拉链半开着。

  莫非是听到紧急消息后飞奔而来的母亲,手忙脚乱地选了要放在女儿棺木里的衣服吗?他靠近过去,闾到了香味。

  从何处着手?原已想妥的是,找日记之类的东西,但是,守临时改变方针,总之,先看看有没有相簿。无论自己想跟谁接触,若连对方长什么样子都不知道的话,那就太失礼了。

  在高高的书架最下层,仅有一本相簿竖在那里。守翻开一看,里头有很多相片,多半是女性,很可能是旅行拍的纪念照,其中也有以瀑布为背景,像是登山团的一群人对着相机做出V字形手势。相簿中频繁出现一名白皙、身材高挑,直直的长发垂在背后的女性,守心想,这应该就是菅野洋子吧。

  还有几张和相貌相似的年轻女性两人穿和服的合照,应该是今年过年休假返家时和妹妹拍摄的。

  守正要把相簿归回原处时,从封面里的袋子掉出一张像小卡片的东西。他捡起来一看,是一张旧学生证。大概是上补习班时代拍的,看到这张大头照,证明了守的推测没错。

  高野小姐是个逼兄的女孩,不是那种走在街上就能随口向她问路的类型,但如果担任事务机器展示员的话倒很合适。

  初次见面,你好,还有,很抱歉,擅自闯进你房间,守在内心里悄声说着。

  书架上几乎没有空隙,有推理小说文库本和恋爱小说,但最多的还是语言类的专业书。从排列着的字典来看,好像学的是英语和法语,也有《通过一级英检之路》、《要成为口译,必要的资格和其对策》、《临时住宿指引》之类的书。

  没看到日记本,也许她没写日记的习惯。也没有地址簿、记事本之类的本子。那样的东西在发生车祸时带在身上了吗?

  床头有软木床头柜,信插就挂在旁边。只有寥寥几封。最近人们都用电话连络,很少写信了。守自己最近几年也没写过信。

  信插里有寄自美容院的宣传通知明信片、像是朋友寄自国外的明信片(你好吗?在这里好快乐……)、英语会话学校的型录。

  只有一封是有信封的信。寄信人是「菅野由纪子」,在花卉图案的信纸上,用小而圆型的字体写的简短的信。

  写的是家里人都好、工作已决定了、九月连续休假回家就能看到绫子小姐的婴儿……,最后,还写着:上回电话里的声音没什么精神,姊姊是不是累了?我很担心。

  不愧是妹妹。边折信,守感到自己胃的附近沉甸甸的。

  只要稍作调杳就马上可以知道。什么嘛。

  那种电话还是不要接的好。这么做有什么好处?以为她会遗留下告白书吗?调查一个人作息的房间以后,就能完全了解这个人的生活全貌吗?

  假设,有人进来我的房间后发现了开锁用的工具,会怎么想?守想到这一点。自己可能会被想成是个职业小偷,但那是不正确的。

  他叹了口气,坐在地板上,环顾房间。

  很朴素。这是第一印象。和同龄的真纪的房间一比较就知道。

  这个房间里的电视机、收音机,都是老式机种。说不定购买的时候就是中古货。既没有录影机,连电灯罩都是拙拙的旧式样。

  这陈公寓本身就很老旧,墙上至少浮现两处漏水的痕迹。厨房的水龙头和浴室的附属装置也是旧式的旋转式水龙头。地板上则是坑坑洞洞的。

  房租多少呢?家里寄钱,一定也打工,生活绝不轻松。看来女大学生并非每个人都穿着流行服饰四处游玩。

  对了,钱。

  脑子里虽然厌恶想这档子事,但守尽量整理自己的思绪。经济状况如何呢?

  总之,得把必须做的事做完才能回家,否则偷偷闯进也会变得毫无意义。守在无人的房间里,歉疚地缩起肩膀,边打开抽屉寻找蛛丝马迹。

  在整理得很整齐的第二层抽屉最里面,一叠收据和简单的家计簿放在一起,还收放着两本存摺。其中一本盖着「换发存招」的印章。

  他打开新的那一本存摺。

  每个月的余额中,一度只剩三位数字,应该很节俭。月底各有「汇入」金额八万日圆,应该是老家寄来的钱吧。在大约相同的日期上,有「薪资」。上月份的金额有十万三千五百四十一日圆,像是打工的收入。

  再往前看前面的月份,九月、八月、七月,然后到四月为止,情况陟然一变,金额变多了。

  二十五万、四十万……甚至连六十万的进帐都有。从既非「汇入」亦非「薪资」看来,可能是现金收入。细目支出并没有明显的变化,但有一次余额在约五十万时曾提领出来过。

  这是为什么?守边想,翻页看看定期存款那一栏。

  守怀疑自己所看到的。

  五十万前后的定期存款有七笔,其中一笔虽在今年四月解约,但仍剩三百万日圆以上。

  守重新环顾房间,心想,过这种日子还能存下三百万圆?

  再把「换发存摺」的那本存招翻开来看,这本存摺最后的余额数目也很大。看前面的月份,位数不同的数字始于去年二月。

  从去年二月开始到今年四月为止的十五个月当中,菅野洋子的经济状况可说相当良好。她积极地存钱。

  为了什么?用来做什么?  。

  守翻开家计簿,如同以子所记的那般,是每个月琐碎的支出纪录。其中,记着今年四月十二日的「搬家费用」和「押金、礼金」。解了约的定期存款用在这方面吧。营野洋子搬到这里才约莫半年。

  十五个月之间,处在不知为何所得如此之高的状态,就在结束的同时,住所也变了。

  就像唱针跳针一直重复那样,守反覆着这个想法。

  「那家伙干了死了活该的事!」

  她究竟做了什么事?

  把存摺放回原处,盘起手臂陷入思考。没有其他必须调查的地方了吗?调查哪里好呢?

  他注意到,在浴室灯光照射不到的暗处,红色的光线亮着。

  是电话答录机。红色的灯光是电源开着的讯号。

  守稍微犹豫了一下以后,走近电话。掀开覆盖在电话上的盖子,看到里头的小录音带。

  也许有留下什么。

  守用小手电筒照明,按下倒带键,让录音带回转后重头开始播放。

  「我是森本,因为突然决定去旅行,所以没办法出席明天的专题讨论课。等我回来以后,笔记借我看喔。我会带土产回来。」

  哔。下一个声音。

  「喂,我是由纪子,我会再打来。你最近常不在家呢。」

  哔。又是另一个人的声音。这一次是男性。

  「我是桥田升学补习班的阪本。前几天感谢你参加工读讲师的应征。思,我们已决定录用你,希望从下星期开始上班。请你回家后回电。」

  哔。又是男性的声音,很明朗的语气:

  「你换电话号码啦?」

  是那个男人的声音。

  没错!谢谢为我干掉了营野洋子。是那个人的声音。守吃了一惊,侧耳倾听。

  「很累吧。不过,地址、电话号码之类的,只要有心就查得到。辛苦喽。对了,最近,又在旧书店发现一本《情报频道》。真可怜,你拚命逃也没用的啦,好吧,再见!」

  毕。录音在此处结束。

  是那家伙。

  守走到街上,慢慢踱回十字路口。他的脑子里,反覆地响着那电话里男子的声音。的确是他,打电话到家里的男人也打电话给菅野洋子小姐。

  那是什么时候打的?在她死去之前的什么时刻?是不是她死了,所以现在开始打到浅野家里来?

  拚命逃也没用的啦。

  搬家。电话号码似乎也换了。说是拚命逃……

  《情报频道》是什么?那和高所得有关吗?

  就像一只脚被钉在地板上一样,脑中的念头尽在同一个地方打转。

  今晚就先到此打住。总之,线索也出现了。那电话里的男人所说的话,隐藏着什么涵义。

  途中,守的运动鞋鞋带松开了,也许是因为下楼梯时慌张地绑上而松脱了。守蹲下重新绑好,一抬头只见一辆银灰色汽车慢慢驶向十字路,在儿童公园前停下。

  车门开了,有人下来。不知什么原因,守的内心涌起一股不想让人看到的情绪,躲到路边去。

  是个男人。穿着西装的肩膀很宽。虽然背对着看不到脸,但知道不太年轻。

  紫色的烟从从脸部周围冒上来。他在抽烟。

  在这种时候、做什么?

  男人和守一样地仰望着号志灯,伫立在安静的十字路口。

  那高大的影子转过身来。守慌张地把脸缩进去。

  在那有着结实下巴的脸上,头发梳理得很整齐,还戴着太阳眼镜。太阳穴旁闪着白色的东西,是白头发吧。

  约莫过了五分钟,男人回到车上,将车开走。守也朝家里的方向跑去。通过十字路的时候,仿佛嗅到了香烟留下来的淡淡的味道。

  注:玛莉·罗兰沙(Marie Laurencin 1885~1956),法国知名书画家。

  三

  「《情报频道》?」

  周日的工作主要是先将过工二周期限的书分类后退给出版社。卖场非常拥挤混乱,也相当吵杂。守和佐藤两人专做这个弯腰的累人工作。

  「恩……,没听说过。那真的是杂志的名字吗?」佐藤一脸狐疑,皱着眉问道。

  「思,说是买了一本,所以我想应该没错。我还想问你就知道了。」答录机电话那男人的声音,确实说了「又发现一本《情报频道》」。

  「可不可能是单行本?很奇怪的书名呢。」佐藤边说,露出愉快的眼神,「这种书名听起来不象卖得很圩。」

  「应该很快就废刊了吧。如果发行一年左右的话,我大概都还记得。你手上有那本杂志吗?」

  「没有。只知道书名,以及大概是在这一年发行的,就只这样。」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就找发行导览什么的来看看……不过,不知道会不会刊登喔,不管怎么说,应该是听过《情报频道》……,说不定是专爆内幕的书,有个印象强烈的副标什么的。」

  「内幕书?」

  守突然想到,为什么没留意到这种可能?菅野洋子是个美女,很可能是模特儿。

  还有,那存摺上的数字,那金额绝非一般打工就能赚到的。

  佐藤边把要退回的杂志封面用裁切机啪地裁开,边叹道:「啊,好可怜。」

  「真是受不了,就算得送去裁纸商那里,可是这么可爱女孩的封面就那么裁掉……」

  在被裁切了的半张封面上,封面女郎微笑着。

  「可是啊,想想杂志发行量这么大。不是有句话说『海底捞针』吗?以你所提供的线索要找那本杂志,等于是在海中找寻一根特定的针呢。」

  「说的也是。」守沮丧地回答。

  「喂,少年仔,在认真干活吗?」

  从一般用楼梯处晃过来的是书籍专柜的便服警卫牧野。他今天穿着笔挺的西装。

  「怎么啦?穿得这么整齐!」

  「开会!那些大人物罗唆得很。」

  对书籍专柜的店员而言,已年过五十(有人说是五十三岁,不,也有人说已接近六十岁)的警卫,他的存在可说如同卑弥呼(译注)般不可思议。除了知道他很有份量外,包括主任高野也非常拥戴他,直称赞他「了不起」。实际上,大家也只知道他很有能力而已。至于他的出生、成长、家庭、经历等其他事情都没人知道。对于他,也尽是些四处乱传的适言,有人说他是专办扒手、能力高强的刑警,却在牵涉收贿事件后辞职;也有人说他曾是高中老师等等。

  守最佩服的是他的穿着,并不是因为他穿的是奸衣服或品味好,而是不管他穿上什么,就觉得他似乎在平时就穿惯了似的。当他穿上英国制西装时,那模样就像有着两大衣柜的那类衣服,流露出有那种位高权重者的稳重;而当他穿上皱巴巴的夹克、磨破了的裤子、臀部后口袋插着报纸时,就流露出那种舔着红笔、出入赛马场赌博狂的味道。不知是幸或不幸,守虽没看过,不过如果他扮女装,相信必定也是有模有样。

  「少年伃,今天打起精神吧。这些小鬼们一接近期末考总那么匆匆忙忙的。他们会想换个心晴试试做扒手的滋味,坏念头正蠢蠢欲动哩。要参加联考的人也很危险的呢。」

  「差点忘了,我的考期也近了。」守说道。

  「哎,好悲惨,幸好我已经不是学生了。」

  佐藤抚着胸一副松口气的样子,但被牧野训了一顿:

  「这可不是当了八年的大学生该说的台词吧。你到底何时才要成为正式的社会人士呀?」

  「这不就是了吗?已经……」

  「一辈子都做工读侯鸟的话,将来啊,只好靠老婆,可没养老金过活喔!」警卫嗤之以鼻地说:「书念太多了也没啥好事,女人出嫁晚、男人全赔光!」

  「说得太过份了吧。太偏激了。」守虽然提出抗议,但一旁的佐藤却「啊!」的大喊l一声:

  「想起来了,喂,守,你说的《情报频道》,可能找得到!」

  「真的吗?」

  「咱们的安西女吏啊,如果和以前的男朋友没吹掉的话,她应该知道。」

  「已经吹了吧?我看。」牧野这么说。

  女店员安西政子比书籍专柜的佐藤资历还老,所以才被叫做「女史」。不过,如果她知道自己是因「晚出嫁」这句话而遭连想的话,可不会轻易放过人的。

  女史担任会计,佐藤一喊,她就出来了。

  「如果是佐藤君的要求我可不想听,不过,若是日下君请托的话,就不能不搭理喽。」

  「了解了吗?」

  「大概了解。不过,给点时间吧。那个人哪,即使连络了,也不知道能不能立刻找得到。」

  女史的一个男朋友是自由作家,同时也有蒐集杂志的嗜好。

  「听说他将来想开杂志专门图书馆。他所制作的资料库,特别是杂志,应该比报社还要详尽。」

  会出现什么呢?守手上的工作没停下:心里却尽想着这件事。

  《情报频道)这本杂志的哪一部份潜藏养护营野洋子痛苦的东西呢?

  如果真如佐藤所言,是爆内幕的书……,守心想,那么营野小姐很可能是因此遭到敲诈。

  怎么说,她圣苋是女大学生。也许她受甜言蜜语和报酬所诱惑,轻松地(正如电视节目和杂志所强调的,现在的女孩都这样)就跳进去的世界反过来扯了她后腿。

  说不定和敲诈的人在发生车祸的十字路附近相遇了。在那里,双方谈不拢,她跑了出来。

  或者……守脑海里浮现不曾想过的念头。

  说不定是自杀。受不了了,冲到疾驰的汽车前。然后临死前喊着:「太过份了、太过份了、真是太……」

  守等青连络时,看到牧野警卫高明地处理了两件偷书事件。

  一件是同行的两名高中女生。她们把受欢迎的摇滚乐团的写真集藏在宽宽大大的运动服底下,正要跨脚搭乘电梯时,被发现的牧野拍了拍肩膀。就在那座大型录影机前,衬着画面中加拿大一带凉爽的湖泊,两名高中女生呆若木鸡地僵立着。

  「真傻!那些孩子们一定会遭到退学处份。」

  站在会计位置上的女史,边望着高中女生边说道。

  两人都看不出来有多受冲击、多害怕,嘴唇边甚至浮现微微的笑。

  「是吗?那么严厉吗?看她们那模样,好像只是做了调皮捣蛋的事而已。」

  「本人是如此,不过那也只是现在。我们这里没做那么严厉的处分,而且连络警察后顶多教训一下就让她们回去了。可是,学校方面可不是那么简单就了事。那两个孩子们是惠爱女子中学的1年级学生。」

  惠爱女子是一流的私立高中。

  「听牧野先生说过,那所管教严格的学校,一日一发现学生抽烟、偷窃,瞒着去参加被禁止的演唱会的话,会立刻把学生的监护人叫来,让他们站在走廊等候,然后召开决定如何处分的职员会议。不管会开多久,本人和监护人都得一直站着呢。光这样就是惩罚喔。」

  「结果是退学?」

  「好像喔。」

  「就算是一时冲动也一样?」守有些可怜她们。

  「一时冲动呀……」女史扶起滑落的眼镜框后,偏着头说:、

  「我的想法已经不合时代了,说不定日下君你们这个世代感受又不一样。『一时冲动』这句话,我想现在的人已经不用了。现在,偷窃的孩子除非是很特殊的情况,都是算罪证确凿的罪犯!第一,只要他们稍稍做点错事,咱们一年就会出现四百五十万日圆的损失哩!」

  「损失有那么大呀?」

  虽然知道扒手很多,但守并不知道具体的损失金额。

  安西女史点了点头,说:「首先,咱们一个月的营业额平均约两千万日圆。不过,咱们的书籍卖场总面积将近有一百坪,其实这也不算好。」

  守不由得插嘴说:「两千万的营业额还不好?」

  「是呀。不过在高野先生当主任后,营收还提升了许多呢。话说回来,两千万可不是全收进口袋的喔,还要扣除人事费啦、其他的许多支出,一个月的利润占总营业额约两成二而已呢。……换句话说,是四百四十万。由于遭窃的损失额,一年大约有四百五十万日圆。这等于是咱们因为那些扒手,一年中有一个月以上是几乎被迫没有支薪地劳动呢。」

  女史生气似的噘起嘴说:

  「很过份吧。当然,不仅咱们如此,唱片行之类的其他商店,情况可能还更严重。咱们这边资金多还应付得过去,小店的话早就倒喽。」

  积少成多,一件的被害金额虽小,但累积起来就很大。

  「况且,听说最近孩子之间还互相交换偷来的东西呢,那不成了赃品屋了吗?」

  牧野回到正气愤的女史这里来,女史问道:

  「怎么了?」

  「她们哭着要求别通知学校。现在,正通知她们的父母来,教训一顿以后,应该会让她们回家吧。」

  警卫不满地说:「那两个啊,绝不是第一次偷窃呢,绝对做过好几次。今天因为动作迟钝的关系被我逮到,说不定之前就是漏网之鱼。」

  女史做了个夸张的动作叹了口气说:「高野先生对女生很温柔呢。」

  另外一件窃盗案和那两名高中女生刚好相反。那是一个没听过团名的小剧团的研究生。他把一本大型的戏曲全集,以及报导舞台美术的写真杂志特别增刊号藏在大包包里。共计一万两千日元。

  他采用的手法等于是在走法律边缘的钢索。牧野拍这名扒手的肩膀时,他人尚未完全走出卖场。虽很明显地正朝电梯的方向走去,但并不是要逃跑。

  「我要控诉名誉受损,」扒手扬言说:「我确实是要付钱的。」

  当时,扒手的钱包里约有接近三万日圆的现金。守边整理新书架上的陈列边瞄着,心跳加速。虽然不是发生在城东店,但他听「月桂树」过去也曾因这种情形遭到现场被扣押的顾客控告,后来还上了报,等事件过去以后,公司内部做了极严厉的处分。

  尽管如此,这次承蒙老天爷保佑,从扒手包包搜出没通过收银柜台的两个电玩游戏软体。照会了二楼的卖场后确定是偷来的。此举使得形势大为逆转,而且经牧野建议,连络了警察局后,意外发现对方原来是有过八次前科的累犯。

  「我老早就注意到那家伙了:心想,总有一天要阻止他。」牧野很少见的激动地说着,然后稍微想了一下,又说:「话说回来,那家伙今天也做得太不漂亮了,和以前不一样,很奇怪,他看起来提心吊瞻的……」

  「一定是牧野先失的眼力好啊。」

  「对了,牧野这欧吉桑这星期可走运了。这已经是第四件了呢,是不是茅塞顿开,抓到特别的要领了?」

  后来听佐藤这么说时,守也感到意外。

  安西女史的男朋友传来讯息是午餐后的休息时间。守在仓库喝咖啡时,女史拿着纸条走过来。

  「查到了,确实有《情报频道》这本杂志。」

  「真的吗?」守起身得太快,咖啡倒了一地。女史机敏地跳到旁边说:

  「啊呀,真讨厌,小心点!这事那么重要呀?」

  「非常重要!」

  「真奇怪,那是一份来历不明的杂志呢。去年年底创刊,才出了四集就停刊了。总之,是有代销,不过那家出版社从没听过呢。」

  「什么样的杂志?什么出版社?」

  「他手上只有记录,没有那本杂志,所以很难说得准,不过如果说《日本版花花公子》是公家经营的话,那么《情报频道》就算私营的了。」

  「唔,这个,」一女史把纸条递给了守,说:

  「这是出版社的名称和地址,还有,反正大概也连络不上了,下面写的是公司代表人的连络处。」

  守就像收到环游世界一周的机票那样,小心翼翼地接过纸条.

  「话说回来,」女史不悦地问道:「明知如此你还要去拜访吗,今天可忙得很哩,你知道吧?」

  如果不是因为这件事,守一定会留下来帮忙。今天适逢假日,客人很多,而且,一名工读女生因为头痛得厉害,中午以前就请假回家了,守很清楚人手不够。

  「很对不起,可是……」

  女史伸出一直摆在背后的左手,说了声:「这个,」

  「早退证明高野先生已经许可了。受他之托,要我让守去做他想做的事。」守心里边感谢着女史、女史的男朋友和高野,边往更衣室跑去。

  译注:约三世纪半时期,当时日本邪马台王国的女王。

  四

  接电话的是个开朗的女性:

  「嗨,是『恋恋情人』!」

  守再度确认了纸条。女史那一丝不苟的字写着:「代表者、发行责任者 水野良之」

  「嗯,请问是水野先生的公馆吗?」

  「是,是水野。」

  电话那头称得上可爱的高音调,显出些许惊讶地回答道。

  「请问水野良之先生在吗?」

  「他是我先生。」

  守大大地喘了一口气说:

  「我想请教有关以前水野先生发行的《情报频道》这本杂志的事。」

  对方迟疑了一会儿,语带笑意说:

  「是呀……关于什么?」

  「电话中请教有点……有点不太好意思,我叫日下守,是个学生,不是什么可疑的人,嗯……」

  「可以啊。你就过来吧。知道地方吗?我们家是『恋恋情人』咖啡店,你记一下,我告诉你路怎么走。」

  「恋恋情人」位于车站前最好的地段上,即使不指点怎么走也找得到。窗户、遮阳篷和白墙散发着浓浓的南欧风味。店内天花板上有座大风扇慢慢地旋转着。

  周日,店内客人很多,放眼一看全是年轻人。轻快的背景音乐流泻着,也有投币式雷射唱盘的自动点歌机。

  「你看,来了个好可爱的男孩。」

  说话的是一个约莫三十五岁的苗条女子,宽宽大大的素色毛衣不是件合身的牛仔裤,系皮绳的凉鞋。虽没画妆,但飘散着淡淡的香水味,及肩的长发右边系着一条鲜艳的栗色网装绷带。

  「我是水野明美,水野良之的太太。你是日下君吧。你提到的《情报频道》我想可以稍微帮忙,从出资到停刊后的处理都是我在做的。」

  「水野先生呢?」

  明美觉得好玩似地笑了:「嘿,他在哪里呢?那个人啊,出去就像丢掉一样。」

  两人隔着柜台面对面坐了下来,明美亲自为守煮了杯咖啡。

  「像你这么可爱的小弟弟,怎么会对那种色情杂志感兴趣?不过嘛,男孩子往往透过色情经验变成大人。其实那种杂志和录影带到处都有……」

  「《情报频道》是色情杂志吗?」

  「分类上是。不过,想卖得好的话,还不够色情。有意却无力。良之那个人总是这样。」

  「你手边还留着那本杂志吗?」

  明美的表情第一次变得认真:

  「你当真?是不是有什么事?倒不是怀疑你,不过,你如果不说明理由,我也会不安呢。」

  守向她说出一路上想好的藉口:从朋友那里听来的,简直吓了一跳。说是好像在旧书店里看到一本《情报频道》上登着离家出走,许久没消息的姊姊的相片。

  「那个朋友那时没当场买下杂志拿给你看吗?」

  「是啊,真没想到,他很不灵活呢。」

  明美手拿着咖啡杯,陷入沉思。珍珠粉红的指甲油很显眼。

  「这里也没留吗?我以为会有线索。」

  明美偏头望着守说:「两、三个月以前,也有人和小弟弟你一样来找《情报频道》。那人是个上了年纪的欧吉桑,看起来像有什么原因……和小弟弟一样也很认真呢。那时,没卖完的份数还没交给裁纸商,全放在仓库里,结果全被那个人买走了。」

  那八成是……明美的眼光投向一旁的报春花盆栽,说:

  「我想,不知道是那个人的女儿还是孙女,总之是那个人的亲人,当了模特儿刊登在《情报频道》了吧,所以他来收购。我为了这事和良之吵了一架,尽管支付了报酚、做生意,但还是罪过,对不对?」

  「那么,一本都没剩下来吗?」守的心情像极了体温一口气降了五度。

  「有哇,各有一本。良之要我多留些作记念,我没听。不过真的好吗?你要找姊姊的话,还有其他方法吧?如果你的朋友说的没错,小弟弟,那可不是普通的冲击唷。」

  「没关系,请让我看看。」

  明美站起来,要守进到柜台后面,一个狭窄的、像事务所的地方。办公桌上放着一排帐簿、写了日程的月历。

  水野明美生意人。丈夫良之在她的羽翼保护下,是个说着梦呓还能出手做新型生意的幸福男性。

  「这是全部喔,出了四集后就拜拜了。」

  把杂志摆在桌上后,明美就留下守独自一人。

  《情报杂志》是那种在深夜的超商,背对着柜台看的杂志。守一页一页很认真地看,但他突然想到,如果有人看到这个场面,会觉得是个滑稽的场景。

  找到了!

  守回到店里,明美隔着柜台正在跟一位客人谈笑。有人在自动点唱机点了摇滚乐,是一首听过的歌。

  (是的,每个人都有:永远想隐藏起来的脸,在没人的地方取出来戴上的脸……)

  「找到了?」

  明美转身问道。守点了点头。

  「你知道这篇报导是谁写的吗?」

  是《情报频道》第二集。守摊开后递了出去。

  在翻开的那一页上,刊登了四名年轻女性大幅的上半身裸照。每个都很漂亮,即使在粗粒子的照片中,肌肤、头发仍然显得灿烂。她们直率地告白、笑着。

  从右边数来的第二名女子,就是守在相簿中看到过的营野洋子的脸。

  相片下面,有个大标题:

  「层出不穷、花样繁多的色情圈套

  坦开躯体拚命赚钱

  『恋人商法』女郎的真情指数座谈会」

  标题下面,加了一行引用出席座谈会女郎的一句话,而且还用引号框了出来:

  「我们是销售气爱』的现代卖春妇」。

  五

  水野明美所告知的地址,是东京都内的一个小镇,从「恋恋情人」还要再搭约半小时的电车。走出仅有一个出入口的车站,眼前一片绿意盎然,全新成排的房子栉比鳞次扩展开来,和浅野家所在的小镇趣味完全不同。

  附近没看到警啃亭,守于是向车站前的不动产商问路。一名正在看报纸,穿着西装背心的中年男性,顺手抽了一张堆在桌子四周的宣传广告,亲切地在纸的背面画地图给他。

  「慢慢走的话,大约要十分钟。」

  那是一幢涂着绿色油漆、两层楼的水泥建筑。平屋顶的边缘和窗框周围的都毁损了。门已经坏掉脱落,立在墙边。窗户没有窗帘,尾端折弯了的百叶窗是关着的,看来像有一年以上没擦洗。

  守走上三级矮楼梯,站在门口。塑胶制的门牌上写着「桥本信彦/雅美」。是水野明美所告知的名字。

  守按了沾了灰尘的对讲机以后,一旁传出声音。

  「那东西坏掉了。」

  守吃了一惊,四处张望,发现门边的小窗里有张被胡子裹住的脸朝外窥视着。

  「修电器的不肯来修理,好笑吧。」

  那人呢哝着带着睡意的声音,眯着眼睛。已经傍晚了,却像刚起床的样子。

  「门没锁,进来吧,要印章吧。」对方漫不经心地说着,脸缩了进去。

  守打开门,站在窄窄的玄关。

  固定的假桃花心木拖鞋柜损坏得很厉害。看起来像是有人在心情不好时,用力地把什么很重的东西摔在上面过似的。比如说::酒瓶。走廊上也滚了一地酒瓶。那场面脏乱得像有七、八个人酒后闹事似的。

  「包裹在哪里?」男人走回来,问道。

  「请问是桥本信彦吗?」守沉住气问道。

  「我是,嘿,印章。」

  「我不是快递人员。因为想请教关于这篇报导的事,才来拜访您的。」

  桥奉看到守出示的《情报频道》,眼皮跳动了一下。

  「很抱歉这么突然,不过,我实在很想知道一件事。」

  「你从哪里知道我的?」

  桥本听到守说出水野明美的名字后,像是很瞧不起似的点了一下头,望着守。

  「想探听卖春这种内幕情报,时机还早吧,嘿!」

  他那笑的方式,让人觉得若是在不同的场所和时间,简直像是找碴要干架的样子。

  「听说这个座谈会的报导是你写的?」

  桥本闭起眼皮,手按住太阳穴上说:

  「我宿醉中呢。小弟弟很快就会懂的,很痛苦,可难受的呢,没心情和任何人谈工作上的事。」

  守不肯作罢,央求着说:「拜托,总之请听我说。我想你会知道我不是因为好奇而来的。」

  对方眯着细细的眼睛俯视着守,视线栘到杂志后,再度落在守身上,说:

  「嗯,好吧,进来!」

  窄小走廊的右边是厨房。正确的说是厨房的遗迹。堆得很高、积满油垢的碗盘和已腐坏的生鲜垃圾堆积着。要挖掘出来恐怕需要花费不少时间。此处也囤积了许多空酒瓶。苍蝇在那上面来回环绕着。

  守靠近了以后嗅到更浓的酒味,仿佛桥本正在举行一个人的酒宴,而且并非只要有酒精就行的样子,酒瓶全是同一个牌子。

  「就在那边找个合适的地方坐吧。」

  守被带到的地方,应该是这个家在建造时设计图上所规划的「起居室」。现在已成了工作室。

  房间几乎从中间隔开成两半。在分界线旁有个大型壁桌,上面也有两个酒瓶。灰色罩子覆盖着打字机。旁边有个独立的桌子,放着桌上型电脑。一旁立着高达天花板的两段式滑走型书柜,书架上塞得满满的,和书店的平台一样堆积着大量的书。在眼睛所见的范围,守熟悉的书名仅有盖伊.达里斯(注)的《敬汝之父》。约一年前,守被那书名吸引,以一种「没有值得尊敬的父亲的人该怎么办」的嘲讽心情买了下来。

  家具全沾满了灰尘,显得很落魄。这里尚未染上灰尘的唯有还有余酒的酒瓶。

  守坐在桌子对面的沙发上。沙发表皮处处斑驳受损,里面的绵絮都露了出来。看不出是什么的污渍如孤岛般散落着。守心想,不管如何迫切需要,千万别借用这里的厕所。换了一丝不苟而且爱干净的以子和真纪的话,既使无报酬也会自愿来打扫。

  「什么贵事?」

  桥本在守的对面坐下,点上烟。他的年纪大概是三十五岁左右吧,可是那张脸看起来像已届龄退休的老人家般毫无目标,对那头散乱的头发也毫不在意。

  这一次守不捏造,从头依序地说明了事情的原委。寻访到此的起因是那个来历不明年轻男子的电话,还有菅野洋子临死前说的话,全都说了。

  一直到守说完,桥本的烟也没停过。一根接一根,抽到快烧到指尖那么短了才丢进用来做烟灰缸的空罐里。

  「是这么回事呀。」桥本喃喃自语地说着:「营野洋子死啦?」

  「报纸也刊登了。」

  守并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语气似乎夹杂着责备「写东西的人竟连报纸都不看」。桥本微笑地说道:

  「说实话,最近都没订报。没什么大不了的事件,最近的新闻记者每个人的文章部写得很烂,看了只会生气。」

  「你认识菅野洋子小姐吧?这张相片里确实一是她。」

  那篇报导中,四个人的名字并没写出来,只以A子、B子称呼。

  桥本的脸转向窗户,有一会儿仿佛忘了守的存在似的发呆。然后,终于转过身来,低声回

  「啊,是呀。」

  「就如小弟弟说的,菅野洋子出席了那场座谈会,接受了我的访问,没错。在当时聚集一起的四个人当中,她钱赚得最少,不过,因为她长得很漂亮,所以我记得很清楚。」

  守突然感到心中一块大石头落地,不禁一阵晕眩:

  「这些人你原本就认识的吗?」

  「不,是开始做这篇报导之前,我到处向业者打探后聚集起来的。当然,付了相当高的出席费用呢。两小时的座谈会,她们每个人各领十万日圆,还有用餐和接送。」

  「十万?两小时?」

  「刊登脸部照的关系啦,」桥本看到守吃了一惊的表情,笑着说:「原本并没告诉她们要这么做,只说是匿名报导,虽然拍照但不会就这样登出来。她们简直太轻率了,可能是因为尝过轻松赚钱的滋味了,警觉心不够。至于杂志社这边呢,当然不可能让她们大吃大喝、高谈阔论就付那么大笔钱。这点她们连想都没想过,很讽刺吧。」

  桥本一副很有趣似的笑着,继续说下去:

  「所以,事后严重的抗议来了,营野洋子也打电话来了。」

  「说了些什么?」

  「她说,这和约定的不一样,你打算让我一生就那么完蛋啦?所以啊,我跟她说啦,没关系的,你们那些清白规炬的朋友们,绝不会在半径一公尺以内接近那种不检点的杂志的啦,绝对不会曝光的啦。结果,她竟然哭出来了。那女孩,做那种买卖嫌太嫩喽。」

  她是在害怕,守再一次想到她新搬的、才住进去的公寓,换了电话号码、电话答录机里「拚命逃也没用」的留言。

  「那四名女孩也在那时才彼此认识的吗?」

  「应该是吧。在那以后是不是开始走得近了,我可不知道。要是换了我,我可不想和在背后做亏心事的一伙人做朋友呢。」

  桥本吃力地站了起来,抓起桌上的酒瓶,探头探脑地找东西,然后在一叠倾倒的经济专业杂志下,抓出了一个沾满油渍的玻璃杯。

  「我可不劝未成年的人喝喔。」

  「别客气,」守心想,就算已成年,我也不愿在这里喝酒。

  桥本很快地边把已喝了半瓶的酒倒进玻璃杆,一边坐回原处,琥珀色的液体理所当然地溅了出来。

  一阵酒香味。

  「很特别吧,是威威士忌国王之一喔!」

  为了圈住那个国王,这个人似乎把其他的东西都牺牲掉了。还有,从那几乎把鼻子埋进玻璃怀里的姿势推测,对他来说其他事情应该都没什么大不了。守的心情变得沉重了。

  「小弟弟,她们做的『恋人商法』是啥玩意儿,你懂吗?」

  守点点头。在来这里的路上,他在电车里看了座谈会的内容,觉得自己大致了解了。

  「你怎么想?标题下用引号括弧起来的文案,不是她们说的,是我写的唷。不过,现在想想,错了。把她们比喻为卖春妇,她们一定很生气。因为卖春的女人是让付钱的客人搞的。」

  一只苍蝇发出微小的声音飞过两入之间。桥本觉得很吵伸手驱赶,拿着玻璃杯的手指着守说:

  「这种比喻如何?小弟弟,假设你是电脑公司三班交替的接线生,或者是运输公司的司机,或男校的教师也行。总之,工作很不规率又忙得要命,四周的女性少到令人绝望。有一天,突然有一名不认识的年轻女孩打来电话。」

  桥本徒手做出把听筒拉近耳朵的姿势,突然发出一声「铃!」,然后说:

  「日下守先生吗?我是你朋友介绍的,不知能不能和你见个面?由女孩子家开口这么说,你可能觉得我很厚脸皮,不过,听说你是个很好的人,现在又没有特别在交往的对象,所以,能不能和你做个朋友?」

  桥本勉强装出性别颠倒的假声,向着空中边眨眼,像是很愉快地说着。若不是在这种状况下,那景况真是会让人大笑出来。

  「你刚开始会有戒心,问她是哪个朋友介绍的呀?女孩笑了,说朋友要求守密了呢。后来,打来好几次,你累了,独自吃着冷冷的晚饭时,会想,有个说话的伴该多好。有一天,你终于屈眼了。和女孩约了见面,心里想就那么一次又何妨?反正空得很,对方又是个女孩。」

  守盯着桥本的脸,点了点头。类似这种电话他也接过t、两次,大多是要求回答问卷调查的宣传,对方闲没什么意义的明朗声音不停地说话。

  「没料到姗姗而来的是个漂亮得不得了的美人儿。两人不像是初次见面,她很坦白、开朗,又很会说话,一副能见到你就无限快乐的样子。你也高兴了起来,于是,开始跟她交往。刚开始去看电影、散步,带着便当开车逛。付费的当然全是你。因为对方是位淑女。然后,你喜欢上她了。这是当然的,又漂亮又开朗,更要紧的是看起来真的像是迷上你了。」

  桥本把玻璃杯搁到桌上,继续说:

  「有一天,她拿着两张招待券来赴约,说这是人家送的,要不要去看看?而那多半是卖皮毛、和服的展示会、宝石店的优待券之类的。你和她挽着手一起去了。会场上来了很多一样的情侣,欣赏展示柜、笑着和销售员说话。她想要各种东西,不过都很贵。销售员建议,用信用卡如何?她照做了。然后,央求你,只用我的额度不够,先借用你的名字就好了吧?或者,也许是你想送她作礼物,也或许对你来说,她是有那价值的女人呢。」

  「也有这种情形,」桥本转动着手说:

  「她说,我在金融机构工作,但是规矩太严格,正烦恼着呢。尤其现在是宣传时期,如果没达到业绩目标就会被减薪呢,就算帮我,能不能借我个名义?绝对不会给你添麻烦的。或者是这样,我在证券公司认识的朋友建议我投资呢,说是不会再有第二次那么好的机会了。你也试试吧,绝对不会让你损失的,赚了钱,两个人一起到国外去旅行吧。或者,用超低价格取得休闲俱乐部的会员权?转卖的话,很快就能赚到好几万利润唷。你边做着甜美的梦,边把存款全数交给她了。她非常感谢,高兴得要命,说不定还赏你个吻。」

  桥本把酒喝完,稍微歇息了一下,抛出一句:

  「一切就此结束。」

  然后,他继续说下去:.

  「突然不打电话来了。打电话给她也总是不在,偶尔接通了,也一副冶淡的态度。邀她约会,也遭拒绝。最严重时是由其他的男人出面接她的电话,而且是那种会让你紧张得尿裤子的那种男人的声音。你很烦恼,变得比认识她以前还更孤独。然后,如当初所计划的,邮箱里飞进第一次催缴信。」

  我们是销售「爱」的现代卖春妇。

  「买给她的宝石、皮毛大衣、原是想帮她而出借名义的会员权……排列在眼前的是将你半年的薪水化为乌有的待缴数字。直到这时才恍然察觉,她在做生意!」

  「已经太迟了,」桥本两手摊开接着说:

  「小弟弟付了钱。或者,虽然是亡羊捕牢,不过还是跑进某个消费者中心,学习怎么写申诉状,这么做说不定能少付些钱。可是,和她共度的那段日子算什么?在那段期间所看到的……让他看到的难道都是梦吗?」

  桥本的声音变得铿锵有力了。酗酒者的假面具一剥开,在那假面具下强硬的、严厉的、不容许轻易妥协的脸出现了。

  「你是傻瓜!不仅人情世故毫无戒心。受到醉翁之意不在酒的报应.至于她,在和你交往时,同时也操纵着几个和你一样的男人。做傻瓜梦的不只你一人。就这么回事。可是,再怎么傻、无知、性情好,也有作梦的权利。而且,梦不是用钱能买的,也不是能被硬卖的。懂吗?依偎着你的女人,连那个规则都漠视了。她的脑筋里想的是你很傻、人很好、很寂寞,只不过拥有能令她满足到某种程度的金钱而已。」

  桥本轻轻地歇口气,倒了些威士己i后,一口气喝下去后说:

  「我本来并不想把那则报导卖给《情报频道》。标题也不是那种浅薄煽情的东西。《情报频道》那伙人,对杂志编辑的认识,大概就像还在包尿片的婴儿一样……」

  「可是啊,」桥本再度转身对着守说:

  「在那座谈会上,集合起来的四个女人所说的话,我可没加一句半句的。再怎么肮脏的话、让人厌恶的拐弯抹角,都没必要去加油添醋。那全是出自她们嘴里的话。全部都是。从头到脚,一点点的夸张都没有。这些女孩,长得漂漂亮亮、身穿漂亮的衣裳,连只虫也不敢杀。出身的家庭也绝不贫穷,被认真的双亲抚养长大,在还算不错的学校受教育,既有朋友也有男友。每年十月,胸前别着红羽毛走着……那些话都是由这种女孩子的口中满脸得意地说出来的。听好,满脸得意的喔。她们觉得好玩,心中暗喜。反正下班回家也没人等、周日没地方可去、在深夜超市买一人份现成的饭回家也很孤单。她们说,所以,从那种男人身上抢钱很愉快。她把男人为了让她高兴,绞尽脑汁、掏出自己辛苦赚的钱买来送她的土里土气的领巾,扔进车站的垃圾桶后忍不住笑了。」

  桥本生气地耸肩,伸手指向守,一股酒臭从正面袭来,说道:

  「告诉你,小弟弟,那些家伙是垃圾上毫无价值的垃圾!所以,那些家伙怎么样,我也不会感到半点同情,只不过该付账的账单来了而已。」

  和桥本分手之前,守把写着浅野家地址和电话号码的纸条交给了他,说:

  「也许我们委托的律师或警察会视状况请你把刚才说的话再说一次,到时候就拜托你了。」

  侨本耸耸肩说:

  「真是没办法。总之,只要清楚地说出营野洋子可能有追着她跑的敌人,而且,说不定是她厌恶自己,所以也可能自杀不就好了?」

  「是的。」

  桥本在橱柜里搜寻,取出一本厚厚的资料簿,丢到守的面前说:

  「你看看!座谈会时的采访纪录和照片,也有原稿。」

  相片非常鲜明,翻到背面,各写着女性的名字。

  菅野洋子、加藤文惠、三田敦子、高木和子。

  「必要时,也提供这个。」

  「真的吗?」

  「嗯。从前也有一次,有个人表示想对其中一人提出告诉,要求我说出当时的详细情形。那时,我也拿出这个给他看了,这是那人的回礼。」

  桥本高拿起威士忌酒瓶给守看。

  「告诉变成怎样我完全不知道,他偶尔会打个电话来,只是这样,他就很费心地送了个礼来。」

  「我们……也会在能力范围内答礼的。」

  桥本向后仰笑说:「嗯,这件事请随意!」

  守眺望着桌上的采访纪录和订起来的原稿,想起水野明美的话:

  「那个前来拜访表示想看纪录的人,上了年纪吗?」

  「是啊。是个欧吉桑。你怎么晓得?」

  「因为我也和那人一样循同样的路径找到你。那个人从杂志发行者水野小姐那里,把剩余的《情报频道》都搜购去了呢。他以谁为对象要提出告诉呢?」

  桥本的指尖轻轻地敲打一张照片。

  「这个女人。」

  是高木和子。

  守拿着《情报频道》,站了起来。

  「总之,采访纪录仍请桥本先生放在身边保管。我会再和你连络,再来拜访。如果你去旅行采访或时间不方便的话,都请给我电话。」守手指着纸条,说道。

  桥本用懒散的姿势坐着不动,打着手势指着屋内说:

  「别痴人说梦了,你觉得现在的我能做旅行采访吗?」

  「你现在在写什么?」

  桥本拿起威士忌酒瓶倒上酒,微笑地问道:

  「你才是什么?」

  「猜不出来。」

  「和小弟弟一样的啦,老婆跑走喽。」

  下流的笑声随后追赶着走出外面的守。

  注:盖伊.达里斯(Gay TaIese),为美国著名作家、《纽约时报》记者及普利兹奖评审委员。

  六

  「在这里和这里写上名字……印章带来了吗?」

  坐在和子面前,两个结伴来的年轻女孩一起摇了摇头。其中一人脸色很差,一直伸手把垂下来的干涩长发从脸前拨开。另一个皮肤长了很多痘痘。和子边考虑用哪个角度,才能效果更好地让她们看到自己没任何斑点的皮肤,边跟两个人说话:

  「喔,那么,很抱歉会弄脏手指头,请你们用大姆指盖个指纹可以吗?」

  两人依指示做了。和子等两人盖完指纹,递给她们柔软好摸的卫生纸。然后,做出鼓动的微笑说:

  「非常谢谢。订契约这样就可以了。猛一看总金额似乎很高,不过,商品可以用整整一年呢。除法来算的话,其实价格和一套普通化妆品差不多。如果从银行扣款的话,一个月大约一万日圆左右,不知不觉中就付掉了呢。」

  她又从皮包里取出淡绿色的招待券,说这是特别的赠礼,一人一张递了出去:

  「这是和我们有契约关系的美容专门店的优待券。没有期限,任何时间都可以利用,那里可以做睑,也可享受用海草精的美容霜做全身按摩。不过,你们去的时候别说是我送的,实际上是不能免费送的。这是我的一点坐意。」

  和子促狭地皱起鼻子笑了,两个女孩也跟着吃吃地窃笑起来。

  这两个人如果真的去了指定的美容院,就笑不出来了。优待券免费,指的是在店里换穿浴袍的租金免费,以及在等候室的时候可以喝稀释果汁而已。和子完全没说到做脸和按摩免费。

  从逮到这两人开始便是如此。和子今天站在百货公司一楼化妆品卖场旁,一心瞄准边走边眺望灿烂夺目商品的年轻女性。

  她打算在适当的时机搭腔,她们会以为和子是那个卖场的美容师。接下来,如果和子能先温柔地搭话,然后牵着对方的手离开卖场,带她们进到气氛很好的咖啡店,就胜券在握了。

  「两位的脸型都长得很好呢,」和子的背靠在咖啡店的椅子上,端详着女孩的脸说:

  「问题出在骨骼。只有这一点连美容手术都没办法修正呢。我的客人里也有人这样,下巴太宽,脸的平衡感已经……」

  和子两眼翻向天花板,手高举起来,女孩们看了笑得东倒西歪。她继续说:

  「很伤脑筋。即使要求我替她想想办法也无可奈何。没办法,我只好教她用化妆来掩饰,现在看起来就像个美人儿呢。就这么回事,换成你们,也会漂亮得让人眼睛一亮喔。」

  和子把请购单、印泥、型录,以及信用卡公司及其契约单收进皮包里以后,手伸向帐单说:

  「我接下来还有工作,先告辞了。你们知道一家『帕多拉库斯』的公司吗?」

  「不知道。什么样的公司?」其中一个女孩好奇地问道。

  「是在好莱坞的企业呀。和女明星、模特儿订定专属契约、拥有很多化妆艺术师的公司。像布鲁克·雪德丝(Bruck ShieIds)啦,菲比·凯丝(Phoebo Cares)啦,都因为有那家公司的化妆艺术师跟着,去掉一身土气变得高雅了。那家公司即将登陆日本,正在找人呢。我也……」

  「好棒,你被挖角啦?」

  和子仅微微耸肩,没有回答问题,接着说:

  「要看看条件合不合。而且关于化妆方面,不管怎么说,在保养脸部方面,我们公司的产品绝对好,我有这个信心,所以会怎样还不知道。」

  「好好喔,那种工作,做起来应该很有趣才是。」

  「可以这么说,确实比一般粉领族更有趣。」

  和子想拿帐单,其中一个女孩稍微犹豫了一下,和朋友对看了以后很快地说:

  「请放着,我们还是决定吃蛋糕。」

  柜台旁的玻璃柜里,并排着各种颜色的法国风味蛋糕。

  「啊呀,可是太不好意思了,至少我自己这一份……」

  「没关系的,你已经替我们做了各种服务了呀。」

  和子微笑了,说道:「喔?那么就谢谢你们请客喽。对了,你们已经不需要克制吃甜的东西了,只要使用我们的产品,吃的东西不会贮存在体内,皮肤永远都会保持最佳状态呢。」

  和子推开玻璃门走出去。两个女孩面对面坐好,和子过马路之前,转身向她们挥手,其中一人轻轻点头,一人还挥手示意。

  「帕多拉库斯」是今天早上从电车车窗看到、写在根本不认识的公司看板上的名字。接下来有约也是骗人的。

  两个女孩以分期十二个月和两次奖金所购买的化妆品,其实是在市镇超市里的家庭杂货卖场便买得到的商品。她们却分别却花了二十四万日圆来购买,这当中有一半是和子的收入。

  和子现在工作的「东方坚屋」是头吸金怪兽,吸取资金的能力像吸尘器一般。目前主要销售的商品是刚才她硬卖掉了的化妆品、「高级」羽毛棉被、灭火器等。后面两种由男性业务员负责销佳口。

  她会转到这里就职并非厌倦以前的工作,而是由于耐力不足。要拉拢那些显少接触女性,过着忙碌、杀伐气重的生活的男「客人」,耐力是比什么都必要的。即便和对方分别五分钟以后,脑子里盘算的都是所榨取的金额与所花费的,可是相对方见面时,和子还是得装出一副很快乐的样子,必须「乐」在当下才行。

  与那样的工作相比,欺骗女性简单多了。她们一个个都像手里拿着内侧透明的扑克牌在玩游戏的赌徒。即使如何地面无表情,只要告诉她们说她们手里有什么、没有什么的话,以后就能自由地操作了,而所需时间也很短。

  如果现在的工作是富于机智讽刺的短篇小说,那么,佯装情人,让男人解开钱包的差事就像演完三幕戏那样,虽然是在落幕前可擅自退场的戏剧,但是如果台词和动作没做好,总会露出破绽来。因为这样,和子觉得很麻烦,所以换了工作。

  不过,一样是骗人的把戏。

  和平常常想,我以此为乐吗?

  她始终得不到答案。就像按错键时的电脑一样,身体的深处不知哪里发出失误了的声音。即使不加理会,仍然无法前进。

  相子的手腕高明,拥有从事「恋人商法」时不可或缺的演技能力。不用说,那是一种比谁都能更快期蒙自己的才能。

  高收入、能做想做的事,曾有段时间她到处旅行,也曾有过一个月出国旅行两次的经验。护照签证全都盖满、变黑了。尽管如此,如今回想起来,并没看过印象特别深刻的土地和风景。

  很奇怪的是,和子只记得机场的风景。世界上的任何地方,只不过是人在前往目的地中途落脚、通过的场所而已。

  有一次,她突然想到,我不过是想把赚到的钱全花光,精神失常似的这里那里地飞来飞去而已。所以,尽管只是飞到过某处,就算只留下登陆的脚印:心里就满足了。

  然后,为了赚下一回的钱,再度回到都市。

  最初只是为了钱,真的只是这样,为了想开始做些什么。

  如果真想开始做点什么的话,并不需要钱——和子没想过,其实这不需要花费比正当劳力所得还要多的钱。然后,不得小心翼翼地做点什么以后,事情本身逐渐开始产生了意义。只是没想别,夜路走多了终于会碰到鬼。

  不喜欢太平凡的工作。无论走到哪里,女人被分派的差事都千篇一律。只不过有如蛋糕外层的鲜奶油或奶油的不同而已。腐坏的时期和被扔掉的时候都一样。

  在《情报频道》杂志主办的座谈会上认识的三名女性的动机也相同。想要钱、想从无趣的工作稍作逃避。她们都一样美丽,但是,只是美丽而已,缺乏生活上必要的运气。

  营野洋子说过不想靠家里的钱去国外留学,加藤文惠很想从立下严格规矩的工作场所逃出来,于是辞掉了精品店的差事,三田敦子则厌倦了女人之间早晚发生小冲突的保险公司的职务,另谋出路。大家都说,要是存够了前进下一个阶段所需的资金,就立刻辞去这份诈欺的工作。

  在那个座谈会上,她们笑得很开心,像被烈酒灌醉了似的喋喋不休。她们之所以笑,是因为不笑就无法说出那些话来。

  这一切都是笑话。就像那些摆了难看的姿势,看了就讨厌的照片一样:永远要被封锁在漫漫人生的这本相簿之中。

  那两个女孩付得起二十四万,和子心想。不,先不管实际上究竟能不能支付,她们在与和子谈话之间,虽然仅仅一个小时,但至少还抱着「能支付」的幻想。对现在的和子而言,重要的是那份幻想。

  一时的短暂情人,留下高额帐单的她的「客人们」也一样。

  曾经如此心心相印、如此幸福,是真的吗?他们如此想着,但却仍然相信着那种幻觉,所以才会被和子给骗了。他们只要稍有疑惑,显现出那么美的事并不会降临到自己身上的幻灭感的话,和子便会随时停止演戏。因此,中途「退出」的男子还是不少。

  成为和子「客人」的男人,天真得让人生气。就像相信把脱落的乳牙抛到屋顶上,第二天早上枕头下就会出现钱的孩子一样。

  所以就算做了这样的事也无所谓,反正无伤大雅。

  和子自己也没察觉自己的内心深处越来越相信:只要花钱就能如愿、想要的东西都能到手——能变漂亮、变瘦、每天快乐。就像那两个女孩一般,对突然现身的女性越是毫无戒心,和子反而憎恨起那些每天被生活和工作追着跑的认真男人了。

  因为,她已失去了任何幻想。

  因为大祸临头了。

  她深切地知道,被她夺取了某些东西的那些男人并不曾想到:那些娘儿们下一回绝对、绝对同样会被夺去某些东西。

  快傍晚了。今天就到此结东。那两人是大肥客。一天里太贪心的话,不会有好下场的。

  和子看到车站前并排着的公共电话,停下脚来。

  昨天几度想打电话回老家但都没打。尤其是拜访了营野洋子老家以后,当她发现自己竟有一段怎么都想不起来的空白时间时,她害怕得发抖,甚至想过干脆回老家算了。

  但之所以没这么做,是因为想起嫂嫂的关系。距这里搭电车不需一小时,她出生、成长的老家,现已变成兄嫂的家了。和子的母亲也不来探望住得并不远的女儿,只是经常寄东西给她而已。主要是因为嫂子讨厌母亲和和子两人在一起谈些喜欢的话题。

  打电话回家时,虽然嫂嫂会说:「和子,来玩嘛。婆婆已经不年轻了,最近,脚好像受了伤,你不过来她也没办法和你见面」,婆婆很寂寞呢。

  来住嘛,回家吧,别客气。嫂嫂说完,把电话挂上。然而,从把听筒拿开到挂回去的那一瞬间,和子很清楚地听到重重的叹息声。啊,这个月花费又增加了。小的孩子感冒发烧,就算不是这事还是很忙,我的时间又减少了。那声叹息,比说出来的话还要清楚坦一白。

  那声叹息,其实并没有深意。全世界几万个嫂嫂,站在相同立场流露出相同的叹息。她周遭所发生的微不足道的纠葛,正如夏日傍晚时的骤雨般来了又走。

  然而,和子藉着嫂嫂的叹息,窥伺到自己内心深深的空洞——没地方可去的空洞。既然察觉到了,那么,就用铲子掩埋还来得及填补的洞穴吧,可是她却只站在洞穴旁害怕得无法动手。

  和子放弃打电话。

  在回公寓路上擦肩而过的人潮中,她想到了,她用和那两个相信她信口开河,将憧憬的眼神射向她的女孩一样,不,是比那更强烈的、几乎接近祈祷的真挚力量,她许了个愿。

  如果有「帕多拉库斯」的话就好了。啊!真的,如果「帕多拉库斯」真的存在的话,那该有多好。

  七

  守回到家里时,天已经黑了。

  头很重,太阳穴抽痛着。虽说是带着好消息回家,可是他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对大造面言,确实是好证明。发生车祸那晚,菅野洋子在逃躲。也许是逃避自己,也许是有人追赶着她。有了她必须在夜路奔驰的理由,而且还很多。

  然而,即使知道了这些,营野洋子已死是不变的事实。时间不倒转的话是妩法帮助她的,而且今天查明的事实如果揭露的话,对她而言更是一种二度伤害。

  尽可能不用到这些东西就能拯救姨父。离开桥本后,守的脑子想的都是这个。

  「我回来喽。」

  守打了招呼之后,有人在走廊上跑。是真纪。正想说我回来啦,她已飞奔过来。

  「等、等一下……怎么啦?」

  真纪抓住守的衬衫衣领,一直哭着。以子也跟在后面。以子的脸一半裹着绷带,张着剩下的一只左眼笑着说:

  「佐山律师来电话了,说是目击者出面了。」

  真纪抓起守的衬衫擦着眼泪。

  「证人出面了。说爸的号志灯是绿色,是营野小姐自己冲到车子前面被撞的,说出这种证言的人出现了。」

  真纪摇着呆立不动的守的手腕,重复说:

  「知道吗?有人在场呢,看到了呢,目击者出现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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