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三、熊兄妹

  我非常喜欢哥哥。

  翻单杠、双摇跳、自行车都是哥哥教我的。我运动天分倒不算差,就是理解要领需要时间。尽管如此,哥哥一次火也没发过,即使天已经黑下来,也耐心地陪着我一直到我学会。

  加油,加油,还差一点。阿晶一定可以做到!哥哥总是这么鼓励我。

  即使现在呆呆地看着晚霞时,哥哥为我加油的声音还在耳边回响。说起来,那天来接我的也是哥哥。

  那天?当然是指惠美理被杀害的日子。

  您是心理咨询师,对吧?您要我讲讲事发当日的情况,我就跟您说一说,可是从哪里说起呢?其他三个人比我坚强,也比我聪明,所以大家都在场时问她们可以更清楚。即使这样也没有关系吗?

  那么,我就只讲讲我,还有我和惠美理的事情。

  但还是有些奇怪,到现在忽然说要了解情况……哦,我明白了。原来是因为马上就要到诉讼时效期限了,对吧?

  那天我从早起就很兴奋,因为穿了件新衣服,是前一天回家探亲的洋子姑姑给我的礼物。

  姑姑在县里的超市工作,每次回娘家都会给我们兄妹俩买衣服,以前给我的衣服都和哥哥的成套,净是些体育用品生产商推出的衬衫或很男孩子气的衣服。可是,那一年不一样,姑姑说我已经上四年级了,应该稍微打扮得更像女孩一些,所以给我买了一件看上去非常可爱的带有丝带和荷叶边的粉色罩衫。

  那件罩衫很蓬松,亮晶晶的,设计风格宛若富家千金的装扮。我可以穿吗?我不敢相信,有些陶醉地拿着衣服比试,没想到旁边的父母和亲戚哄然大笑。

  “晶子穿上那衣服像什么样子?”爸爸说道。那件衣服价格不菲,比我以往穿的贵出十倍,而且正因为是自己的姐姐买的,爸爸也就实话实说,大家一定都是那么想的。虽然哥哥说“挺可爱”,可是连买衣服的姑姑本人都苦笑着说:“哎呀,怎么会这样?”

  小学的时候我的体格虽然不比现在,也相当结实粗壮。衣服都是比我大两岁的哥哥穿剩的,而且一直留短发,所以我经常被误认为是男孩子,甚至曾经被班里的男孩子戏称为“假小子”。但我早已习惯了,从记事起就那样。

  这还算好,至少被当做人来看待,而父母还有亲戚却常常说我们就像“熊兄妹”。情人节或者过生日的时候,女孩子常常送哥哥小熊维尼做礼物,说是哥哥给人的感觉很像小熊维尼。哥哥倒算不上非常有人气,不过比他看上去要受欢迎。

  男孩子就是沾光,即使长得像熊,如果擅长体育也一样可以很受欢迎,而且,即使体格粗壮也无伤大雅。

  晶子要是男孩子就好了,妈妈常常这么说。可是这并不是出于是否受欢迎的考虑,仅仅只是因为学校的体操服、游泳衣之类还得专门买女孩子用的,妈妈觉得很不划算。

  当时还和惠美理聊过这样的话题。

  我和亲戚们去过寺庙,吃完午饭,就去外面转悠,找闲着没事的孩子,很快就和平日的几个玩伴碰上头。她们是住在西区的同年级的纱英、真纪和由佳。我们四人在烟店前面站着聊了一会儿,这时惠美理也从坡上走了下来,她说是从家里的窗边看到我们了。惠美理的家位于镇上最高的地方。

  真纪提议去学校玩排球,惠美理回家拿球,我也去了。因为真纪说:“晶子,你跟惠美理一起去怎么样?你跑的快。”可是,又不是跑着去,这只不过是真纪的托辞而已,是为了体现她的意志和权威。我内心明白,可是让她生气会很麻烦,而且平时还要依靠她,所以就没出声,照她说的做了。大概其他二人也一样。

  我随着惠美理,沿着缓坡向城堡般的公寓走去。惠美理四月份才转校过来。虽然经常和她一起玩,二人独处还是第一次。我不爱说话,此时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就默默地走着,惠美理开口说道:“你的衣服真可爱。是小粉屋牌的吧?我也很喜欢。”

  她是在说罩衫。虽然遭到嘲笑,为了去寺庙还是穿上了,没想到好像还挺适合我。爸爸不无揶揄地说:“晶子看上去有点女孩样了。”妈妈也佩服地说:“在商场工作的人眼光就是不一样。”我听得有些飘飘然。

  “那是出门才穿的,换下来再去玩。”妈妈这么说。但从寺庙回家后,为了向大家炫耀,我仍穿着罩衫出来了。

  但几个伙伴什么都没说。哥哥总结出一套适用于乡下人的不变法则,常常讲给我听,其中有一条是:“对于看似唾手可得的东西才会流露艳羡之情,对于遥不可及的东西则全当没有看见。”她们也许是无意中遵从了这一法则,或许压根儿就对我的穿着不感兴趣。尽管如此,我也不可能主动提及。

  然而,我却得到了惠美理的赞美。东京来的时尚女孩就是不一样。难得受到赞美,我却不知道“小粉屋”这一品牌,尽管有些不好意思,好奇心却驱使我想问个清楚。惠美理告诉我,这个品牌多是带有荷叶边、丝带、花束或刺绣图案的宽软蓬松的衣服,会令人不禁联想到《绿山墙的安妮》或《若草物语》,可以满足喜欢可爱物品的女孩子的梦想。

  店里一定有特别多可爱的服装,好想去看一看,如果衣橱里都是小粉屋的衣服那该多好,只这么一想我就兴奋得心扑通扑通直跳。实际上我非常喜欢类似这样很女孩子气的东西,可是谁都没有告诉过。

  因为我长得像熊。

  在女孩子中间流行过赏玩法国玩偶。大家曾经把自己构思的花裙子画出来。缀满心形的黄金冠,镶嵌着粉色和白色玫瑰的花田般的裙子,玻璃鞋……我痴迷地画着,结果大家都惊奇地说:“好厉害!连晶子也能构思出这么可爱的裙子。”这些孩子真是无礼,对吧?

  我就是如此与“可爱”无缘。熊不适合可爱的东西,于是,我就在内心自娱自乐,已经十分满足了。

  仅仅赞美我的衣服就已经让我非常高兴,没想到惠美理又接着说:“真羡慕晶子,适合穿这样可爱的衣服,我也很想要,可妈妈就是不给买,说不适合我。”

  听起来没有嘲弄的意思。

  可爱的衣服适合我,却又不适合惠美理?这绝不可能。只是,身材瘦长高挑的惠美理也可以穿蓬松可爱的衣服,但更适合干净利落帅气的风格。那天惠美理上身穿着非常合身的黑色T恤,上面绣着粉色芭比图案,下身穿着红色方格百褶裙,搭配十分协调。

  就是这样一个惠美理反复赞美我的罩衫好看,表情不无艳羡。高兴劲儿过后,我有些不好意思起来,莫名其妙地解释说:“这是在商场上班的姑姑用内部员工折扣给我买的,妈妈才不会给我这么贵的衣服,总是要我穿哥哥剩下的。我很不乐意,也得凑合着穿,没想到妈妈竟然说我要是男孩子就好了。”

  “哦,是吗?我妈妈也一样。她也说过我要是男孩子就好了。”

  “真的吗?怎么可能这么说你呢?”

  “是真的,而且不止一次,很遗憾地说了好多次,真烦人。”

  惠美理撅着嘴一脸不高兴,我却根本无法相信。的确,惠美理的眼睛清澈明亮,眼角细长,如果是男孩子应该非常帅气,然而,作为女孩子,她也相当漂亮。不过,想到惠美理也有同样遭遇,我莫名地感到很兴奋,而且忽然觉得跟她亲近了许多。把自己喜欢可爱物品的事实告诉惠美理,看来也不会有问题,我想和她处得更近一些,再近一些。

  我到现在还为这件事情后悔。

  我们互相诉说着对各自妈妈的不满,不觉间已经到了公寓。穿过有管理员把守的入口,乘电梯到七层,东边尽头就是惠美理的家。她说她的家很小,只有4LDK(指四室一厅一厨一卫。),不过我并不明白LDK是什么意思。

  惠美理按响门铃,她的妈妈迎了出来。她的妈妈有着高挑的身材,大大的眼睛,犹如女明星般漂亮,而我的妈妈身材矮胖。同样是“妈妈”,相比之下,似乎这一称呼放在我妈妈身上实在有些不相称。我被领到开着冷气的玄关,惠美理去自己的房间拿排球,我和她妈妈在那里等着。

  “很感谢你们能和惠美理一起玩。天气这么热,还玩什么排球,在家玩就好了。家里有刚送来的蛋糕,一会儿把大家都叫过来吧。”

  她的声音温柔优雅,而我只是缩着身子,脸上堆着笑僵在那里,几乎无法呼吸,一味害怕动一下会不小心弄坏屋子里的东西,因为惠美理家的一切看上去都那么高级。

  我生来初次感受到肩膀酸痛,就是第一次去惠美理家做客那天晚上。

  即使在玄关也没敢舒口气,因为鞋柜上的花瓶令人情不自禁想起凡尔赛宫,门旁边摆放着一个很大的白色陶瓷罐,不知道是用来放伞还是单纯的摆设,同样豪华耀眼,令人想起巴台农神庙。

  惠美理拍着排球沿走廊走了过来。

  “六点以前一定要回来哟。注意汽车。”她的妈妈这么说着,摸了摸她的头。

  “嗯,我知道。”惠美理微微一笑,回答道。

  我有些羡慕地看着这一幕,对我来说被父母摸头是遥远的记忆,惠美理真幸福。

  我根本没想到这竟然成为惠美理和妈妈的永别,当然也没想到数小时之后会再次拜访这个令我感到局促不安的地方。

  原本是要讲案发当日的事情,好像说的净是与案件无关的话题。您也许会认为我是有意岔开话题,或者是一回忆案件经过就会头痛欲裂,所以故意避重就轻……

  接下来讲一讲发现尸体之后的情形,可以吗?

  噢,对了,还有一点似乎应该说一说。我想那个嫌疑人之所以没有领我去,与其说是因为我看起来很重,不如说是因为我长相像熊。

  也就这些吧……那么,我就开始说说发现尸体之后的情况。

  “你跑得快,你去吧。”真纪还是用这句老话命令我,于是我出发去惠美理家。这次的确是跑着去的。我和由佳一起跑到体育馆后门,出去后便朝相反的方向跑去。

  出事了,出事了,出事了……

  脑子里反反复复就这一个念头,并不觉得害怕。当时我一定没有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如果稍微多动动脑筋,也许会在去惠美理家的路上理清思绪,想出更好的办法向惠美理的妈妈报告女儿横死这一残酷事实,也许会想到先回家叫妈妈跟我一起去,或者请大人通报,也许会意识到不必非要说出“死”这个字眼。

  可是,我当时只是一门心思拼命地跑,甚至途中在烟店前面和哥哥擦身而过也没有察觉。管理员叔叔守住公寓入口,我却径直闯了进去,飞奔进电梯。

  一道惠美理家门口,我立刻接连按了多次门铃。

  “慌慌张张的,什么事?真没有礼貌。”惠美理的妈妈边说边打开门,一看是我,惊得声音都变了调,“啊?是晶子。”我跑的上气不接下气,那一瞬间却竟然还在想惠美理的裙子好可爱。不行,现在不是时候,我使劲摇摇头撇开这个念头,扯着嗓子大声说:“惠美理死了!惠美理死了!惠美理死了!”你不觉得这是最糟糕的通报方式吗?太糟糕了,以至于惠美理的妈妈以为是玩笑。她看着我轻轻叹口气,双手叉在腰上,朝着敞开的门外说:“惠美理,你躲在那儿吧?别瞎开玩笑,快出来。小心不准你吃晚饭。”

  可是,惠美理不可能出来。

  “惠美理!”

  她妈妈再次朝着外面大声叫女儿的名字,没有一点回音,大部分人都回家乡探亲了,楼里静得出奇。

  惠美理的妈妈看着我,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三秒、五秒、十秒……不,也许只是一瞬间。

  “惠美理在哪儿?”她声音嘶哑。

  “小学的游泳馆。”我的声音也有些哑了。

  “为什么是惠美理?”

  撕心裂肺般的声音穿透我的脑袋,同时身体被撞飞到一边。惠美理的妈妈两手推开我,跑了出去。我的脸狠狠地撞到墙上,惯性作用使身子向前摔倒,随着“咚”的一声,脑门一阵剧痛,“巴台农神庙”轰然倒塌。

  可能是撞到了脸,鼻血流了出来。剧烈疼痛的脑门,流淌的鼻血……我感觉脑袋破了,血汩汩涌出,顺着下巴流到脖子,一直流下去。我要死了,救命……剧痛的脑袋耷拉下去,胸前已经被血染红的罩衫跃入眼帘。

  罩衫、罩衫,我珍贵的罩衫……哇哇……犹如跌进深不见底的黑暗深渊。就在这个时候,耳边响起洪亮的声音“阿晶!”是哥哥在千钧一发之际把不断沿着深渊下坠的我救了出来。

  “哥哥!哥哥!哥哥!”我扑向哥哥,放声大哭。

  妈妈要我六点之前回家,说堂哥要带朋友来,从朋友家回来的哥哥看到我在六点的《绿袖子》响起之后却朝与家相反的方向跑去,想叫我回家,就一路找来。他看到惠美理的妈妈披头散发地从公寓跑出,心想可能出事了,过来看看情况。

  哥哥从管理员叔叔那里借来湿毛巾和纸巾给我擦鼻血。

  “我是不是要死了?”

  我觉得很严重,哥哥却笑着说:“只是流鼻血,哪里就会死人。”

  “可是我脑袋阵阵作痛。”

  “噢,那是脑门破了一点,出血不多,没什么大不了的。”

  听哥哥这么一说,我才终于站起来,看着已经崩溃的“巴台农神庙”,哥哥问我:“怎么了?”“惠美理死在了游泳馆。”听了我的回答,哥哥露出惊讶的表情,不过他拉起我的手柔声说道:“先回家吧。”

  从坡上走下来,抬头一看,黄昏的天空一片血红。

  你是说伤口吗?你看,没有留下伤疤。

  哥哥给我的伤口消了毒,并贴了橡皮膏。

  与哥哥牵着手回到家,妈妈看到我浑身是血,尖叫了一声。听说出了事,妈妈说要去一趟学校,撇下我就跑出去了,她一下子陷入了混乱。明明我就在眼前,妈妈却以为我死在了学校,这些都是我事后才听说的。

  伤口火辣辣地疼,但因为血止住了,伤得也不算深,最后没有去医院。

  已经十五年过去了,每当下雨或者空气湿度大,还有想起那次事件的时候,额头就火辣辣地疼,然后渐渐蔓延,整个脑袋就像要裂开一样。今天也在下雨,而且还说了这么多关于那个案件的话题,所以总觉得老毛病又要犯了。

  啊,已经开始了,火辣辣的疼痛又开始了。

  关于那件事就说这些,可以了吗?嫌疑人的长相?对不起,不要再问了,饶了我把。

  对于嫌疑人的长相,四个人都异口同声地说:“不记得了。”

  而实际上不要说嫌疑人的长相,其他的事情我也已经相当模糊。似乎也不能说不记得,正如刚才说过的,一回忆起那次命案,特别是涉及事情的核心,我就会头痛欲裂。的确是疼痛难忍,曾经有一次想拼命回忆全部经过,当那个男人的样子模模糊糊浮现在脑海里的时候,一阵疼痛突然袭来,令我不禁担心,如果还这样回忆下去,可能再也不能恢复正常的精神状态了,于是我放弃了。

  你可能会想,调查取证的时候说清楚不就可以了吗、

  当时还贴着橡皮膏,一旦我说头痛,惠美理的妈妈把我推倒的事实就会被人知道,因为担心这一点,我犹豫了。

  调查取证进行了好几次,每次都问同样的事情,第一次我附和别人的说法,从第二次开始我就等别人说完后,装出自己也有相同记忆的样子。真纪常常用英语,我曾经因为分不清是green还是grey,搞不清楚工作服是灰色还是绿色,不过大家应该没有察觉。

  事发之后在惠美理家发生的一切没有详细说过,而且也没有人追问。被惠美理的妈妈撞倒一事,我连哥哥也没有告诉,因为我想,如果惠美理的妈妈因此受到谴责会很可怜。听到孩子的死讯,谁都会陷入混乱。受伤是我自己的过错,我呆立在那里堵住了门,所以是我不好。当有人问及受伤的事,我回答说是因为惊慌摔倒了。由于事情发生在发现尸体之后不久,所以谁也没有怀疑。

  而且,比起我的伤口,你不觉得那个白色陶瓷罐的崩溃损失要大好几万倍吗?对了,一直没有发现这一点,说不定火辣辣疼痛的原因就是由于陶瓷罐的碎片还留在脑袋里,碎片残留在脑袋里引起的疼痛应该就是这种感觉。可是,如今已经无法去除,对吧?尽管如此,当时的我即使意识到有残留的陶瓷碎片,也可能不会去医院。

  熊怎么可能去医院呢?哦,对了,有动物医院。可是,熊不可能自己去,对吧?

  熊懂的适合自己的生存方式,而我不懂。

  人应该过适合自己身份的人生。

  这一点,从懂事起爷爷就常常讲给我听。

  不要认为人都是平等的,因为从出生起每个人被赋予的东西就各不相同。穷人不可以装作有钱人,笨蛋不可以装作学者。穷人在勤俭中寻求幸福,笨蛋努力做好自己能做的事情就可以了。追求超乎自己身份的东西只会使人陷入不幸。老天爷俯览众生,掌控一切,所以要小心,不然会遭到报应。

  这些话以往不过说说而已,可是小学三年级那天,一切变成了现实。

  晶子,你不用在意自己长相难看。

  很奇怪,对不对?怎么会联系到这个?也许爷爷是想安慰我,可是你不觉得这样对我的伤害反而更大吗?而且,虽然我体型粗壮结实,可是从不认为自己很难看。我虽然不擅长学习,运动天分还算好,周围的孩子差不多都和我一样,我从来没有感到过世道不公平。所以,爷爷的说法我总是装作没听见,怪他“又来老一套”。

  可是,自从惠美理搬来之后,我才开始明白爷爷说过的话。惠美理漂亮、身材好、聪明、灵巧、擅长运动,还有钱。的确不平等。和惠美理比较。只会使自己更可悲,不过,如果脸皮厚一点儿,也没什么大不了,原本老天爷赋予人的东西就不一样。惠美理是惠美理,我是我。不知道其他孩子怎么看惠美理,但我喜欢她,从一开始就把她当做另外一个世界的人。

  可是,那天的我不一样,穿着可爱的名牌衣服,连惠美理都很羡慕,平时父母总抱怨我不是男孩子,那天得知惠美理的妈妈对她也有过类似的说法,我恨兴奋,甚至想和惠美理更亲近一些。

  追求超乎自己身份的东西,结果遭到了报应。

  小粉屋罩衫交给了干洗店,可是茶色血迹已经洗不掉,再也不能穿出去了,这就是遭到报应的证据。如果是可爱的小女孩,也许会知道爱惜,因为穿在了不知天高地厚的熊的身上,所以才一天就脏成这样,不能再穿第二次,真可惜!我觉得非常对不住这件罩衫,把它紧紧抱在胸前,边哭边道歉:“对不起,对不起。”

  还有,惠美理,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我只是只熊,却想与惠美理做好朋友,所以她被杀害了。

  你说之后的生活?追求不合自己身份的的东西会遭报应,因为我的错,惠美理被杀害了,如果仍然过着和事发之前毫无异样的生活,上学、和朋友玩、吃点心、高兴地笑,我认为是不应该的。

  和别人有来往,会给人带来麻烦,即使不和人来往,也担心由于我的出现,会给在场的人添麻烦。

  去学校也一样,担心自己动一下,会把别人撞到,会让别人受伤,出于这样的想法,即使到休息时间,除了去厕所,我一步也不离开座位为。

  就这样,每天早上一起来,要么肚子痛,要么身体疲倦,久而久之,开始常常旷课。

  因为遭遇那种事,四年级这一年姑且听之任之吧,父母和老师对我的旷课行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到了五年级,大家都认为应该恢复正常了,虽是发生在本镇的事,无关之人好像半年之后就已经淡忘了。

  这时候鼓励我的人还是哥哥。

  “阿晶,走出去也许很可怕,但哥哥会保护你,阿晶你自己也要努力哟。”

  于是,哥哥每天早上都绕着远路把我送到小学,然后才去中学,还要我好好锻炼身体,即使哪一天被坏人袭击也不怕,并且把家中仓库里作废的农具改成举重杠铃,陪我锻炼。

  我对去学校有负罪感,锻炼时却很投入,因为熊本来就应该强壮一些,而且将来有一天也许可以替惠美理报仇。

  时间一天天过去,后来惠美理的父母要回东京,我们四个遭遇那次事件的人被邀请到惠美理家,要求最后谈一次案件经过。

  玄关只有“巴台农神庙”没有了,其余没有任何变化,刚踏入玄关的那一刹那,我的额头就开始火辣辣地疼,不过,关于案件的话题几乎都是真纪在说,我总算应付了过去。不了,惠美理的妈妈说了这么一番话:

  在诉讼时效之前能找到罪犯吗?如果你们没有能让我认可的赎罪行动,我一定会复仇。

  由于我的过失,惠美理被杀害了,真有些对不住其他三个人。从一开始就知道惠美理的妈妈一定会恨我,所以听到她说要复仇,我没有感到丝毫害怕,反而觉得一直以来什么都不说才令人奇怪。对于几乎想不起案件经过的我来说,找到罪犯太难了,所以我选择了赎罪。

  赎罪?我决不追求超乎自己身份的东西。凶案之后我一直都这么想,那天我又一次在心里发了誓。

  最终我没有考高中。父母劝我不管怎样至少应该念完高中。然而即使考上,我也没有自信上完三年。

  最后说服父母的是哥哥。

  高中不是义务教育,阿晶只是不愿意出门,通过函授同样可以毕业,而且也能考大学。我会努力的,就让阿晶按她自己的节奏来吧。

  这是哥哥替我求情时的说辞。哥哥最后实现了承诺,从本地的国立大学毕业后,参加了公务员考试,并在镇政府的社会福利科就职。哥哥在工作中表现良好,好评如潮,在镇上又是公认的孝子,这让父母感到很有面子。

  哥哥的确很会照顾人,他娶的也是一个有些隐情的女人。

  可不要被坏男人骗了,怀上孩子,哭哭啼啼地回来。

  当自家的女儿离开小镇去城里上学或工作,父母和亲戚总会这样告诫,好像已经成了固定的台词。然而,哥哥的妻子春花几乎就是坏典型,所有这些她都经历了。

  她原本在一家小印刷公司上班,工资微薄,仅够勉强度日。为了生活能稍微宽裕一些,她开始在夜总会做兼职,结果被黑社会的小喽啰缠上,没有结婚就怀孕,最后不得已辞职把孩子生下来,通过在夜总会赚钱总算能养活孩子。可是,黑社会男友又有了新欢,躲了起来,而她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开始负债累累,后来被不良金融公司追债,说不及时还钱的话,就把她灌上水泥扔进东京湾,最后好不容易才捡了一条命逃回镇上。

  不知道这些传言到底有多少真实成分,反正春花回来不到一个月,这种流言在镇上已经尽人皆知,就连几乎不出门的我都知道了。

  是住在附近的大婶来家里串门的时候告诉妈妈的,当时我也和她们坐在一起,就像一起喝茶聊天的朋友。大婶一副透露独家新闻的口气,同时又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说:“怎么也想不到会是那个孩子。”我也有些不相信。

  不知道是否为了还债,但春花家把一部分地和山卖掉是事实,她也的确有个孩子。

  之所以那么令人难以置信,可能是以往的印象使然。虽然是坏典型,这种小插曲在镇上也快赶上一部《武勇传》了。不了解底细的人大概会充满好奇,是什么样的美女才会遭到如此厄运呢?实际上春花老实朴素,长相一般,即使说恭维话,也难以说她漂亮。

  她和哥哥同年级,两家住得也不远,我从小就知道她,我那时还没有见过从城里回来后的春花,以为她去过东京,应该变得时髦一些,结果,在听了那个传言三个月之后,她被哥哥带到家里,发现除了相貌变老之外,她几乎没有任何变化。

  这是去年盂兰盆节,八月十四日的事情。

  十年前爷爷和奶奶相继去世之后,亲戚们就不怎么来我家聚了。可是,那天,去国外工作了五年的表哥,也就是洋子姑姑的儿子诚司和妻子要来我家住。我和妈妈准备好火锅、寿司,一家三口在家里等着。早上出门的哥哥忽然打电话说,想趁此机会邀请女朋友到家里来。

  我根本不知道哥哥有女朋友。妈妈也一样。她慌了手脚,一会儿要换衣服,一会儿又要买蛋糕,就在这时,诚司夫妇来了,于是先把哥哥的事情搁置一边,招待从东京来的二位客人。

  他们两人的婚礼是在东京举行的,当时只有我父母去了。他们已经结婚八年,我还是第一次见诚司的妻子美里。

  妈妈说:“爷爷奶奶都已经不在了,你们还专程来这乡下小镇。”诚司似乎有些不好意思,说:“我们想给爷爷奶奶扫墓,另外这里也是我们两个人有共同回忆的地方。”

  他说担心被别人认为不检点,一直没有提过。如果没有那个案件,他们也许不会走到一起,所以,两人想来这里重温过去。

  那件事就是指惠美理被杀一案。

  当时诚司在东京读大学三年级,他参加的网球爱好者协会有一个从一所女子大学来的一年级学生美里。诚司一直暗恋她,可是竞争对手太多,又碍于自己是前辈身份,一直没敢表白。有一天,在协会同仁的聚会上,大家说起盂兰盆节回老家的事,诚司向大家炫耀:“我老家虽然什么都没有,空气在日本可是数一数二的干净。”美里听了,说:“真想去看看。”美里是东京人,好像很憧憬乡村,诚司借着酒劲提出邀请:“那就一起去?”没想到美里竟然微微一笑,点了点头。

  可能是家族遗传,诚司也是诚实认真而且喜欢照顾别人的人。尽管有和喜欢的女孩子住一起的机会,他仍然老老实实在我家吃过饭,并打算住一晚就回去。而且按照安排,诚司住哥哥的房间,美里住我的房间,对恋爱一窍不通的我对此也很惊讶。

  那天两人到小镇车站不到六点,走到我家时六点多。他们放下行李稍事休息之后,妈妈就开始准备火锅。不见孩子回来,妈妈正抱怨不知我们又疯到哪里去了时,哥哥拉着我的手回到家。当时我竟没有看诚司和美里。

  随后,妈妈惊慌失措地跑了出去,一位叔叔出于好奇说要去看看,外面又传来警笛声,且不说我家,整个镇子都乱成了一片。

  当然,我家已不可能招待客人。虽然美里说不介意,洋子姑姑还是安排了邻镇的旅馆,表哥和美里搬去那里住。那个镇子也名不见经传,但因为有温泉,盂兰盆节期间相对热闹一些,那天旅馆有一间空房。

  第一次到乡下小镇就碰见命案,美里害怕得不得了。诚司说了一句:“放心吧,有我来保护你。”美里听后心里特别踏实,后来两个人就好上了。不过我想,即使没有那件事,他们照样会走到一起。你想想,空气再如何如何干净,仅仅因为想去乡村看看,就和自己并不喜欢的人一起去他的亲戚家,这有可能吗?但不可否认命案的发生促使两人放弃了矜持。

  十四年后,两人还没有孩子,具体原因无从知晓。但他们结婚已经八年,看上去还像一对热恋的情侣,我真有些羡慕。

  看着这恩爱的一对,妈妈喜不自禁地说:“今天幸司也要带女孩子回来。”哥哥令妈妈引以为豪,儿子要带女朋友回来,妈妈自然充满期待。看着诚司他们,妈妈可能也希望哥哥能够婚姻幸福。

  诚司夫妇也说:“不知道是什么样的人,真期待啊。”就在这时,哥哥回来了,和春花一起,还带着若叶。

  若叶是春花的女儿,那时上小学二年级。

  妈妈客客气气地把春花和若叶让到客厅,然后把我拽到厨房问道:“她、她就是那个人吧?”她想确认哥哥带来的那个女人是不是就是传言中的春花。我也非常吃惊,但看到在厨房里走来走去、慌乱不已的妈妈,反而冷静了下来。

  “没错,可能因为是同年级,相处得比较好而已,您不用这么惊慌,太没礼貌了。”

  我说着,拍拍妈妈的背,然后抱了一满杯啤酒,拿着一瓶橙汁返回客厅。

  爸爸只是一杯接一杯地喝酒。碍于诚司夫妇的面子,这顿饭吃得还算顺利。春花似乎很拘谨,也不怎么吃菜,几乎要躲到哥哥宽宽的肩膀后,不过她一会儿给别人斟酒,一会儿夹寿司,还收拾空盘子,很是细心。

  如果是我做同样的事情,一定会笨手笨脚,让人忍不住把我赶到一边,可是春花做起这一切来是那么自然。如果不留心,都不会注意到她在做这些事情。她穿着一件连衣裙,像是专门外出穿的,是那种在附近镇上的超市就可以买到的便宜货。我这样评价似乎有些失礼,因为我总是一成不变地穿着一身深色运动服。

  总之春花的样子让人不禁觉得那些传言简直都是胡说八道,好像她一直都住在镇子上,从来没有离开过。

  妈妈一开始还板着脸,一声不吭地做火锅,可是当她给若叶打了一个鸡蛋,若叶笑着说了声“谢谢”之后,妈妈也露出笑容,给小女孩夹了很多肉。看到这一幕,爸爸毫无来由地说:“叔叔会单手打鸡蛋。”说着把一只鸡蛋磕破打到盘子里,若叶很高兴,爸爸又对我说:“去便利店买个冰激凌。”

  三年前小学附近开了镇上唯一一家便利店。诚司称烟没有了,和我一起前往。

  “幸司是不是真的要和那个人结婚呢?”在路上,诚司说,

  “不会吧——”

  “倒是个不错的人,可是还是放弃比较好。”

  诚司并不了解春花的过去,如此明确下结论令人有些不解。只是现在的春花,我应该非常喜欢。我刚要问为什么,诚司忽然大声说:“真棒!这是停车场吗?竟然有店面的三倍大!”

  到底是哪里棒,我没弄明白。大城市来的诚司净说些令人费解的话,这么想着,我们俩已经进了便利店。

  店内人头攒动,都是镇上的人。诚司感叹到:“这里真是镇上最有人气的地方。”我们买了冰激凌,可以做下酒菜的小点心,烟,还买了一本看似工薪族才读的杂志,然后返回。

  诚司不再谈哥哥的事。回来的路上都说了什么呢……诚司吸着烟默默走着,哦,对了,他忽然问起那件事。但好像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因为记忆中我的额头没有火辣辣地疼,好像他是问……

  “阿晶,命案的嫌疑人就是那个在庆典当晚偷玩偶的变态狂吧?”我只回答了一句:“好像是。”

  家里原本没有法国玩偶,客厅里摆着北海道的特产木雕熊,所以我早忘了法国玩偶失窃时间。

  那顿饭出乎意料地顺利结束,哥哥甚至有些不敢相信。第二天早上,吃晚饭,打击一边喝咖啡一边谈论今天要不要和诚司夫妇一起去邻镇的温泉。这时,哥哥忽然宣布一个重大消息:“爸爸、妈妈,我要和春花结婚。”

  那口气不是商量,而是已经决定。

  “不准胡来!”妈妈喊道。她立刻不知所措,只是徒劳地反复站起又坐下,大声叫喊。

  和那种人结婚以后怎么办?有很多更好的人等着你选。你的大学同学、山形家在足立制造厂工作的女儿,川野家音乐大学毕业、当钢琴老师的姑娘,人家都想和你结婚,为什么偏偏要和那种女人结婚?

  这里应该稍加订正,确切地说,是那些女孩的父母想让女儿和哥哥结婚。那位曾经说起有关春花流言的大婶也是来家里打听给哥哥相亲的事,那时哥哥说:“我三十岁之前不打算结婚。”

  爸爸也火了。听爸爸的口气,意思是,如果我不是这种状态,他也不会执意反对,这令我有些受伤,更觉得对不住哥哥。一直守护着我的哥哥因为我,自己的婚姻遭到反对,春花的过去让人无法释怀,可是我想现在正是报恩的好时机。

  “我觉得春花也不是那么差的人,我会照顾好爸爸妈妈的。”

  “别胡说!每天窝在家里不出去,这时候偏偏来插嘴,我们对你不抱任何指望,你只要不给人添麻烦就不错了,闭嘴!”妈妈说道。

  事实的确如此,可她还是第一次说得如此直白。家里来了久不上门的客人,我一时兴奋,忘了自己熊的身份,现在才忽然缓过神来。妈妈过了一会儿又说:“诚司,你也帮我说说。”一会儿她又说:“美里,那个女人不是普通女人,这一点你也知道,对吧?”说着,她就开始对他们讲起有关春花的传言。

  我觉得不应该在哥哥面前说起这些,但令我吃惊的是哥哥毫不否认这些传闻。而且,当诚司问:“幸司,这都是真的吗?”哥哥默默地点了点头,说:“春花很可怜。山形和川野和谁结婚都可以得到幸福,可是,这世界上能给春花幸福的人只有我。如果你们执意反对的话,那我就带着春花和若叶离开这个镇子。”

  哥哥的声音沉着有力。他与春花重逢是在单位的办事窗口,春花去申请母子家庭补助,哥哥正好接办此事。虽然是我随便猜想,向来喜欢替别人着想的哥哥最初也许只是出于工作的责任感,而且又曾是同学,所以热心地帮她,终于日久生情,产生想以一个男人的身份帮助她、守护她的想法。

  爸爸僵在那里一声不吭,妈妈此时就像氧气不足的金鱼,嘴一张一合,诚司和美里不说话,看着哥哥。我呆呆地看着大家,心想,看来哥哥和春花的婚事不成问题。这时,一双大大的手忽然放到我头上。

  “阿晶,谢谢你帮哥哥说话。”

  哥哥说着,还轻轻摸摸我的头,我不由泪流不止。命案之后,这是我第一次哭。

  哥哥和春花在第二个月既九月初正式登记结婚。婚礼在附近的寺庙举行,只请了亲戚来参加,婚礼仪式有点像衣冠齐整的法事活动,但哥哥和春花看上去很幸福。镇上的人刚开始还议论“怎么会和那种人结婚”,可是春花的父母都是本分的普通人,春花本人也朴素不善言语,而且很懂礼节,后来他们的婚姻渐渐被大家祝福,哥哥也因此受到比以前更好的评价,被称为“好人”。

  本来打算建一栋两代人居住的房子,后来哥哥在离家十分钟路程的两层公寓租了房。那栋楼不高,外观却很时尚,有点像足立制造厂的公寓。

  在他们登记结婚之后,我父母的态度忽然发生了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原本乱糟糟的家里来了一个可亲喜人的女孩子,他们非常高兴,总是找一些微不足道的理由,什么有葡萄、有苹果吃,就把若叶叫到家里,带她去便利店,给她买点心果汁。

  若叶也很喜欢黏我。有一天,她来到我家,显得比平时蔫,我问:“发生什么事了?”她说:“我不会跳绳。”跳绳,多么令人怀念的字眼。“那就在院子里练习,怎么样?”听我这么一说,若叶高兴地回家拿来粉色跳绳。绳子太长,好像买来之后还没有调过长度,我想机会难得,于是在截短绳子之前给她做了示范。

  单跳、跑步跳、花样跳、双摇跳、两臂交叉双摇跳……十多年没有碰过跳绳,刚开始还有些磕磕绊绊,不过,五分钟后就找到往日的感觉,可能你会问,不会喘不上气来吗?小意思。因为我每天大半时间用于锻炼,不可能感觉累。

  “阿晶好厉害!”若叶兴奋地喊。看到平时似乎很笨重的我身轻如燕地跳绳,若也一定感到很有趣。那之后,若叶几乎每天放学后都来我家。我为了给若叶做示范,在便利店买了自己用的跳绳,两个人一起练。

  若叶一般要练习到黄昏日落,妈妈每天都准备好孩子喜欢的饭菜,招待若叶:“吃过晚饭再走吧。”但若叶没有吃过一次。她本人倒是很高兴,说“太好了,大家一起吃吗?”可春花总是准时来接她。

  妈妈叫春花一起吃,她总是拒绝。明明知道她们不会留下,妈妈还是会准备很多菜,看着我和爸爸没心没肺地吃着汉堡、炸大虾也没有任何怨言,之所以能这样,我想可能由于春花的拒绝方式很巧妙。

  “我们要等幸司回来一起吃,若叶很喜欢爸爸。”

  既拿哥哥当挡箭牌,妈妈什么也不能会所。而且,春花还时不时地招待我或者父母一起吃晚饭。父母家离的很近,却常常招待丈夫的家人,而且并非总是过生日之类特殊的日子,她的确称得上好媳妇。

  席间,哥哥似乎心情不错,喝着啤酒,讲他参加了小学的活动,和若叶一起割稻子。哥哥看上去很幸福。不过,有一点令我不解,满桌子菜都是小孩子喜欢吃的,我家一直以日式饭菜为主,这并不是出于传统习惯,而是因为我家所有人,当然包括哥哥在内,都喜欢清淡的味道。

  至少有一样是哥哥喜欢的菜也好。大概这些菜都是若叶喜欢吃的,而且看到妈妈每天晚上准备孩子喜欢吃的菜,春花便误以为我家人都喜欢那种东西。那时,我是这么想的。

  “若叶,周末去我家住吧。偶尔让爸爸妈妈两人待一待,他们才新婚不久。况且,若叶也想要弟弟妹妹,对不对?”

  妈妈一边抓起一块咖喱味的油炸食物,一边这么说,她并没有留意饭菜。尽管若叶也很可爱,大概妈妈更想早日看到自己的亲孙子。

  “在孩子面前别这么说。”

  哥哥责怪妈妈,但并没有生气。有一次,哥哥有事来家,找到小时候玩过的棒球手套,也说过想要个男孩之类的话,可是……

  “真没办法,若叶睡觉太不老实,是吧,若叶?”春花一副很为难的样子。若叶开玩笑说:“说不定会踢阿晶的肚子。”当时的气氛其乐融融,而若叶最终一次也没有来我家住过。

  到了三年级,虽然已经学会跳绳,若叶还是常常来家里,转而练习翻单杠。家里不可能有单杠,我们就去附近的公园。你问我会不会翻单杠?当然会。会连续翻,还会不用费劲,只伸直腿就能翻上去。我可是经过特训的。

  之后不久,五月的连休刚结束,发生了一件令人吃惊的事情。

  春花认为若叶经常给我添麻烦,便送给我一双很漂亮的鞋子。那是她在连休期间和哥哥、若叶一起去市内的商场买的。

  不是运动服饰厂家生产的,而是粉色和浅褐色相间的女式休闲皮鞋,样子很俏皮,我平时穿的在超市买的帆布鞋简直没法和它比。

  春花又给了我一条牛仔裤让我试。她说是以前买的,因为自己臀部不大适合牛仔裤,基本没有穿过。我想连身材苗条的春花都不能穿,更不可能适合我。没想到她说:“虽然阿晶的肩膀宽,上半身也结实,可是腿很细很漂亮,臀部也很紧,穿太肥的裤子真是可惜了。不好意思,你不要怪我多嘴,可我真的很羡慕你。”

  别说拿自己的腿跟别人比较,平时我甚至都没有仔细看过自己。盛情难却,我脱掉身上的褐色运动裤,穿上牛仔裤。很合身,稍微有点短,但和俏皮的鞋子相配,短一点反而更好。

  妈妈领着若叶从便利店回来,看到我的样子,吃了一惊。然后,她好像忽然想起什么,给我拿出一件滚石餐厅的黑色T恤,说是好久以前邻居新婚旅行回来送的礼物,一直放着,没好意思穿。我换上之后,若叶拍着手说:“阿晶真酷。”

  这样一来,全身上下唯有用皮筋扎起来的乱糟糟的头发显得格外醒目。春花说有个朋友在邻镇的美容院工作,介绍我去那里。若叶也说要修修发梢,于是我俩一起过去。不在理发店而是在美容院剪头发对我来说还是头一次,和若叶一起乘电车也是头一次。

  虽然不太懂所谓发梢飞扬是什么感觉,还是剪了很清爽利落的短发,并且修了修眉毛。哥哥给了零钱,让我们去吃点自己喜欢的,于是我和若叶决定在车站前的咖啡店吃过蛋糕再回家。

  奶油水果馅饼上嵌满叫不出名字的浆果。我大口嚼着馅饼,若叶一直盯着我。

  “阿晶真酷!妈妈说之前说过,我要是个男孩就好了,阿晶就好像男孩。”

  “咦,你妈妈是这么说的吗?可是,我要是男孩,就成了哥哥的翻版,哦,不,应该说是爸爸的翻版。”

  “是吗?”

  “喜欢爸爸吗?”

  “嗯,特别喜欢。插秧参观日爸爸去了,还教我做作业,可好了。前段时间我睡觉的时候,迷迷糊糊踢了爸爸,而他一点都不生气。”

  “什么,你们睡在一间房吗?”

  “嗯,我睡中间,三个人就像川字形。妈妈说亲密的父女就是这样睡的。”若叶很高兴地说。

  我一直以为若叶是一个人睡,不过,上小学三年级时还是孩子,我小学四年级的时候还和哥哥住一间房,所以没觉得有什么不对。

  六月中旬的一天,春花的母亲在干农活的时候晕倒,有一段时间住在市内的大学附属医院。春花是独生女,陪护任务理所当然地落到她头上,若叶暂时由我家照料。

  尽管如此,若叶也一次都没有在我家住过。坐电车去医院需要两个小时,妈妈说就让若叶住在我家,春花住在医院,这样可以轻松一些,可是春花说她无论如何都要回来。她说不喜欢和哥哥、若叶分开。

  妈妈偷偷地对我说,春花可能精神上有问题。在东京她被流氓骗得很惨,现在即使获得幸福,也总是感到不安,担心这种幸福转眼间就会消失。

  我很佩服妈妈竟然会想到这些,妈妈说,韩剧里演过类似的事情,我这才恍然大悟。于是我们尽量小心,不让春花产生不安的感觉。

  若叶放学后直接回到我家,做完作业,和平时一样练习单杠或投球,之后,和下班回来的哥哥一起吃完饭,洗过澡,这才和哥哥一起回公寓。

  妈妈专门为若叶做了适合小孩吃的菜,若叶却说,放在桌子中间的大盘煮鸡肉很好吃。看着她吃得很香,妈妈很高兴,第二天又给若叶做了很多拿手的日式菜。若叶说不知道土豆炖肉,我很惊讶。

  我也想过春花或许不擅长做菜,可是招待我们的时候,每一道西餐都是精心制作的,而且味道不错,所以我改变想法,认为春花也许只喜欢西餐。

  爸爸是那种溺爱孙子的爷爷,每天给若叶买很多点心,哥哥因此很生气,结果,爸爸又给若叶买了第二学期体育课要用的独轮车。

  我也开始帮若叶检查作业,算术还勉强能应付,可是汉字完全想不起来的情况时有发生,真是够丢脸的。若叶做完作业就练习独轮车,然后和我一起洗澡。

  以前没有骑过独轮车,我们俩在公园里快活地叫着,一直玩到快天黑。按理说,若叶是和我没有血缘关系的侄女,而实际上她是我唯一的朋友。

  然而,事实证明我们一家都因过于乐观而昏了头。

  发现若叶身上有伤痕是在我们一起洗澡两周之后,也就是七月初。看到她腰部红肿,我问:“这是怎么了?”若叶低着头说:“不知道。”过了一会儿又说:“可能是骑独轮车碰的。”

  看看自己的膝盖上也有同样的伤痕,我丝毫没有怀疑。

  知道伤痕的原因是一周之后,暑假即将来临的一个晚上。

  那时镇上到处都在议论纱英杀害丈夫,还有真纪被卷入麻烦的新闻。一时间有人怀疑这个镇子是不是被诅咒了,已经有十五年没有电视台来这里采访过,况且,两个人都是在那次命案中和受害者一起玩的孩子。罪犯至今还没有抓到,这到底是怎么了?我担心这一切会渐渐唤起镇上的人们对那个案子的记忆。

  据说有人打电话给镇政府,建议在诉讼时效到来之前向电视台申请通缉。哥哥在吃晚饭的时候发牢骚说:“镇政府没有理由做那种事。两个人住在不同的地方,只不过是巧合。阿晶生活得很好。别人随便乱说,会给我们添麻烦。”

  不过,他又很和蔼地对坐在旁边的若叶说:“有不认识的人搭讪,千万不要跟他走。”父母也只顾担心若叶,认为她那么可爱,尤其要小心,根本没把我的事情放在心上。尽管不完全因为这个,但我始终没有告诉他们我收到了惠美理妈妈寄来的两封信。

  收到信之后,我的额头就一直火辣辣地疼。

  你是问都写了些什么吗?我因为恐惧哪里敢看,连拆都没有拆开。在诉讼时效临近之前联系寄来了两封信,一定是要我再次回忆那件事。信一直塞在我房间桌子的抽屉里,想看的话请便。

  那个晚上,若叶和哥哥一起回去之后,过了一会儿,我发现若叶作业的复印件和家门钥匙落在桌子上。

  若叶第二天早上会直接去学校,所以尽管下着小雨,我还是决定立刻给她送过去。时间在十点左右,春花说晚上十一点才回来,若叶如果睡了,我就交给哥哥。

  哥哥的房间在一层最里边。本来可以走到玄关按门铃,但我绕近道,从后面的停车场进去,发现厨房的灯亮着,窗户开了一道小缝,我想从那里打声招呼,把东西递给他们。可是,透过窗户缝往里看,没有一个人影。还是绕到玄关吧,这么想着,忽然听到里面的房间传来很小的呼喊声。

  “救命!”

  怎么回事?是不是身体不舒服?我正要开口询问时,传来另一个声音。

  “不用怕,慢慢会很舒服的,这是成为真正父女的仪式,关系亲近的父女都是这样的。”

  额头火辣辣的疼痛忽然蔓延到整个脑袋,头痛欲裂。我不明白眼前发生的一切,只感到一阵恶心……对了,发现惠美理尸体的时候也是这种感觉。不推开门就好了——当时我曾后悔不已。

  我打算在头痛变得更严重之前赶紧悄悄回家,就在我转身要离开的时候,又传来一声“救命”,接着是另一个声音:

  “向来很乖的,今天怎么了?喊救命给谁听呢?不是我救了你吗?”

  在向我求助,怎么办……我很害怕,使劲闭上眼睛,这时,脑子里传来这样的声音:

  加油,加油,还差一点。阿晶一定能做到。

  对,我必须做。每天锻炼身体不就是为了这一刻吗?

  我睁开眼睛,调整呼吸,用钥匙打开门,悄悄从玄关进去,踮着脚尖轻轻走近发出声音的房间,猛地推开门。

  那里有一只熊。

  房间很黑,只有厨房的一点灯光透过来,房间里面,一只熊压在裸体的小女孩身上。我呆呆伫立,熊慢慢抬起头,想象中那一定是一张很可怕的脸,没想到却是一副悠闲淡定的老好人模样。熊的身下是一张小女孩的脸。

  是惠美理。

  正流着泪看我。

  惠美理正在遭到侵犯,可是,她还没有死。太好了!还来得及,罪犯是只熊,我必须救惠美理。赶紧行动,不然她会被掐死。

  房间角落里,跳绳和书包放在一起。那熊压在惠美理的身上看着我,表情像是要哭出来。我拿起跳绳,解开搭扣,狠狠地套在熊的脖子上。熊吃了一惊,瞪着眼睛,挣扎了几下。我使出浑身力气使劲拉紧绳子,熊扑通一声倒在惠美理身上,一动不动。

  与此同时,惠美理的哭声响彻整个房间。

  太好了,得救了!我要去向惠美理的妈妈报告:“赶紧来接惠美理吧。”

  回头一看,惠美理的妈妈站在我面前。

  噢,对了,她担心惠美理,所以来接。

  惠美理的妈妈看着倒在地上的熊,愣在那里,我兴奋地对她说:“很危险,可我救了她,很厉害哟。”

  我想惠美理的妈妈一定会温柔地摸着我的脑袋说:“谢谢。”我终于可以摆脱这种头痛欲裂的状态……

  我站在那里等着人感谢,听到的却是相反的话。

  “多此一举……”

  那一瞬间,“咣”的一声,什么东西倒塌了。

  若叶被熊侵犯,熊被我杀了,这是犯罪吗?或许……

  你说要听我讲讲事情经过,是指这个吗?

  你早点说就好了。

  若叶后来被送到儿童保育机构。可能还是受到韩剧的影响,妈妈说,都是春花不好,因为她根本不爱哥哥,接受哥哥的求婚只是因为和他结婚,可以更容易地补救自己破碎的人生。

  既然结了婚就应该履行作为妻子的义务,可是她根本不让哥哥碰她一个指头。可能她不想生孩子,似乎是因为前男友的家庭暴力留下的阴影。不喜欢在外面住、只做前任男友喜欢的菜,都是出于这样的原因,看来她症状不轻。不过,即使那样,早点和大家说说不就好了吗?

  春花选择的是更残忍的手段。

  想过平静的生活,可是,不想让男人——哥哥碰她一下。她把若叶拿出来做挡箭牌。那种事并不是哥哥希望的,如果说出真相,哥哥也许会理解,可是,春花一步一步把他逼向死胡同。她完全无视自己十月怀胎艰难分娩的亲生女儿若叶的人格……或许她并未意识到家庭暴力留给自己的阴影。

  肤色白净、五官清秀、身材纤细,酷似流氓父亲的女儿在春花眼里,成了追求幸福的道具。

  妈妈一提到若叶就止不住哭泣,我们没有再见她,可是她仍然活着。儿童保育机构就在县里,说不定在什么时候某个地方会忽然碰到她。

  这就足够了,对于熊的一家来说,这就满足了。发生这样的事不是春花的错,是熊的一家人忘记爷爷的教导,追求超乎自己身份的东西,所以遭到了报应。说什么只有自己可以让不幸的人得到幸福,太自以为是了,如果和身体健康、性格温顺的人结婚,过适合熊的身份的生活,应该会被赐予一个可爱的孩子,大家疼爱那个孩子就可以了。然而,一个可爱的女孩子来到熊家里,没有人对此有任何疑问,反而得意忘形,谁也没有察觉事情的严重性。

  对了,诚司当时有所察觉,他说过最好放弃。要是他坚持这一意见就好了。

  不过,最差劲的是我。

  那种事我早就应该明白……十五年来我一直都在考虑这个问题……穿着俏皮的鞋子,去美容院,吃蛋糕,和可爱的孩子成为朋友。

  如果这些被惠美理的妈妈知道,我一定会遭到报复。熊可能会被击毙,因为她有钱,她一定有枪,我倒不怕,只是最后我能不能再做一件有用的事情呢?……对了,去年诚司到家里来住的时候,我半夜起来上厕所,从客房经过,听到诚司和美里说起这样的事。

  “还记得十四年前到这里的车站后的事情吗?美里你一直回头盯着一个和你擦身而过的男人,我有些嫉妒地问:‘你喜欢那种类型吗?’你说:‘和小学时候的一个老师很像。’你看是不是这个人?”

  里面传来翻杂志的声音,随后美里说到:“没错。是有这么回事。我当时还想为什么南条老师会来这种地方,听说他因故辞去教职,去了关西。是自由学校的孩子纵火案吧,对吧?没错,就是南条老师,没想到他会经营那种学校,他曾经是个富有正义感的好老师。”

  这会不会提供一点线索呢?看到一个意想不到的人,或许那个人就是罪犯……噢,对了, 法国玩偶失窃事件,是偷玩偶的变态狂杀了惠美理,难怪从便利店回来的途中诚司问过我……

  不过,住在离这儿比东京还远的关西,不可能来这个镇子偷玩偶……

  唉,还是提供不了什么线索。离诉讼有效只剩五天了。

  话说回来,你真的是心理咨询老师吗?到现在我才觉得你长得很像惠美理的妈妈……可能是错觉。

  对不起,头痛欲裂,我可以回去了吗?雨还在下。可能的话,真想有人来接我,可是我没有手机,可以帮我打个电话吗?手机号要等回家查查才能知道……那就拜托你打镇政府的社会福利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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