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一部〔事件经过一九八六~一九八七年〕

  第1章 发端

  ——二〇〇一年四月 维也纳

  首先,让我们来回顾德国怪物所引发的事件概要。

  被视为犯人的J目前是否还活着,以及究竟是何方神圣,德国联邦刑事调查局(BKA)至今依旧不愿公开。从这里我们可以推论,-是德国自纳粹时代至东西德分裂间,无法公诸于世的历史黑幕牺牲者,或者说是一种负面的遗产。

  德国的电视、报纸、杂志等所有媒体,皆报导J这号人物可能跟总数两百人以上的杀人事件有关。然而BKA当局却表示,唯一有足够证据起诉J的案子,仅有一九九五年亚德夫·勇克斯这名窃盗开锁者的凶杀案;因为其他案子的嫌疑都需要J自身的供述,而最重要的J本人又因脑部受伤,处于一息尚存的意识不明状态。

  BKA对嫌犯的姓名也只公开以J称呼。其中包含了人权上的考量,但同时他们也承认,他们并不清楚J的本名。许多报纸与网路都认为J的名字是「约翰」,笔者一位德国媒体好友也称呼他为「约翰」。因此笔者也姑且将J命名为「约翰」,以便接下来的报导。

  约翰事件是从一九八六年柏林围墙倒塌前夕开始,并制造出为数众多的牺牲者,过了十年才终于进入尾声。笔者决定,首先以事件发生的时间序列来进行说明。

  最初的悲剧发生于杜塞尔多夫。德意志民主共和国(前东德)的大人物,政府贸易局顾问米海尔·李贝特,于八六年三月要求西德的政治庇护,带着妻子与小孩——一对双胞胎——来到西德。在一连串的面谈与侦讯后,李贝特终于被西德政府接受,并决定住在杜塞尔多夫。本来以为这一家人从此就能过着安稳的日子,但在同一个月的某个雨天,这对夫妻便于暂居的宅邸中遭人袭击、杀害。那对双胞胎兄妹虽然保住性命,但哥哥头部中弹而生命垂危,妹妹也陷入极度震惊的颤栗状态。两人被送往艾斯勒纪念医院。哥哥交由该院技术最高超的日籍脑外科医师天马贤三动手术,终于保住了性命。

  警方认为李贝特一家人被袭击事件是出于东德恐怖分子之手,并依此进行调查,不过犯人最后却没有下文。

  同月的最后一天,包含该院院长海尼曼医师在内的三名医院干部,因吃进掺有硝酸类有毒物质的糖果而惨遭杀害。同时,李贝特家的双胞胎兄妹也自医院消失,不知去向。尽管警方全力展开搜查,但却一直找不出可疑的嫌犯,甚至连任何能与双胞胎失踪事件及杀人案扯上关联的人物竟然一个也没有,事件犹如坠入了五里雾中。

  只有BKA派来的一位指导人员——海因里希·伦克警部对某个男子抱持着怀疑,而那号人物正是天马贤三医师。他虽然是救了双胞胎哥哥一命的主治医师,当时却为了这项手术而推绝了另一项手术?他无法前去开刀的那名急诊病患,是杜塞尔多夫市市长——结果市长死了,天马不但遭到院长强烈斥责,还从下任外科部门主任、院长未来女婿的宝座上被赶下。至于将天马计划中美好前景剥夺的人,包括未来的岳父,即艾斯勒纪念医院院长海尼曼医师,以及他身侧的两名医师——刚好就是被糖果毒杀的三人。

  杜塞尔多夫的医院再次发生诡异事件,是在九年后的一九九五年——当时东西德已经统一,由于东德人大举涌入,是一个经济混乱、治安恶化的时代。

  伦克警部那时正在调查一连串中年夫妇被杀事件,受害者都是富裕而没有小孩的夫妻。乍看之下会以为这应该是强盗杀人案,但伦克警部却认为案情并不单纯。据目击者供称,善于开锁的职业惯窃

  亚德夫·勇克斯与本案有关。伦克警部得知勇克斯因交通事故而住进了杜塞尔多夫的艾斯勒纪念医院后,便立刻赶往该院。勇克斯的主治医师刚好就是那位天马贤三。伦克警部得知天马在九年前的毒杀事件后,终究还是成为了艾斯勒纪念医院的外科主任,便又再次起疑。毕竟那三人被毒杀后,获利最大的人就是天马。

  伦克警部接连几天前往病房,对勇克斯进行盘问。勇克斯一直坚决保持沉默,但在某日,却被人发现遭枪枝射杀于医院附近的废弃建筑物中(而负责监视勇克斯的警官,也在同时被九年前那种掺毒的糖果杀害)。

  伦克始终怀疑的天马医师宣称自己目击了杀害勇克斯的犯人,但理所当然地,伦克反而将天马视为头号嫌犯。

  天马医师以疲惫的表情对伦克警部供述出惊人的事实。

  九年前,以毒糖果杀害院长在内三人的凶嫌,就是失踪的双胞胎其中一人——头部中弹、被天马开刀救回的哥哥。长大成人的他,如今正在全德国各地杀害中年夫妇,且为了封口而将共犯之一的勇克斯灭口。约翰——那位双胞胎哥哥如今已经成长为怪物了。

  听完天马供称的伦克警部,心中更确信了一点——

  九年前杀害院长等人、以及数天前杀害勇克斯与负责监视的警官,甚至是在德国各地杀害中年夫妇的真凶,其实就是天马贤三本人。然而,天马却制造出约翰这个虚拟的人格,并认定一切都是那名不存在的青年所为……难道这位医师有双重人格吗?

  天马医师虽然变成了头号嫌犯,他本人却还是照常于医院看诊,甚至利用休假时自行调查约翰的行踪。而天马医师最后抵达的场所,就是海德堡。

  一九九九年,当事件变得众所周知时,报章杂志对天马在这段期间得知了什么,以及为了何种目的赶赴海德堡,做了如下的说明:

  为了探求中年夫妇连续被杀事件与约翰的关联,天马在犯罪现场附近四处拜访,并从邻居们那听来了一个共通点。

  科隆、汉堡、汉诺威……所有被害夫妻的家中,在数年前的某一时期都曾有一名男孩。虽然不清楚那到底是养子还是暂时受托照顾的,但共通点就是男孩在某一天后便突然消失。

  天马在最后访问的地点慕尼黑也得到相同情报。但老实说,调查工作还是陷入了死胡同。结果一筹莫展的天马,却在犯案现场对面居住的一名盲眼老者口中听到了令人震惊的证词。

  老人是少年唯一的朋友。少年自称法兰兹,大约有一年时间跟对面被杀害的海拿夫妇同住。少年是个很用功、头脑又非常好的孩子,还对老人说相当感谢天马救了他一命,天马的恩情对他而言比双亲更大等等。然而少年最爱的对象,毕竟还是被留在某处的双胞胎妹妹。少年还说,等自己廿岁时一定要去接她。

  老人最后对天马表示,少年的妹妹应该就住在海德堡。

  九五年五月,海德堡发生了一桩冲击人心的事件。艾里希·弗多拿与克莉丝汀·弗多拿这对夫妻,与恰好来家里拜访的海德堡邮报记者雅各·曼拉同遭不知名人士杀害。这对夫妻有个正就读海德堡大学的女儿妮娜,但妮娜也在事件后失踪。同一天,则在海德堡古堡发现了园丁伊凡·库尔顿被勒毙的尸体。

  黑森邦检察局并没有提及两个事件间是否有关联,但把在艾斯勒纪念医院工作的脑外科医师天马贤三列为库尔顿被杀案以及弗多拿夫妇与曼拉记者被杀案的重要关系人,并要求杜塞尔多夫警方能拘提天马。此外BKA也将天马医师列为中年夫妇连续被杀事件的重要关系人,同样对杜塞尔多夫警方下达了拘提令。

  关于这一连串的骚动,笔者参照了九九年的各大报——尤其是非常想发掘真相的海德堡邮报,并加以进行考查。

  抵达海德堡的天马,首先走进了小报社海德堡邮报,开始调查旧的报纸档案。他似乎认为可以找到被人领养的双胞胎以及失踪少年的相关线索。因天马热心引发兴趣的记者曼拉,从天马那听说了约翰的故事,并被对方打动。两人彻夜作业后,在八六年十月的报纸上,找到了十一岁少年失踪的报导。他们立刻赶往失踪少年的家——根据报纸上的资料,双胞胎的生日竟刚好就是今天。

  后来BKA当局才认定,杀害弗多拿夫妇的凶手是曼海姆警署的现役刑警密斯拿与米勒,至于该事件是否与约翰有关,则不愿多作表示。不过一般认为,既然曼拉记者也陈尸于弗多拿家中,对这点应该不需要存疑。

  因此,那位妮娜·弗多拿,其实就是双胞胎兄妹的另一人,也就是约翰的妹妹了。妮娜在失踪三年后,与天马一同重归社会。为了抢得她的独家专访,全德国的媒体都挤到了海德堡,但妮娜却坚决不受访。妮娜复学后该大学自行成立了纠察队,限制媒体任意进入校园。等到邦长都以保护人权的立场出面批判烦人的媒体后,这种超脱常轨的报导争夺战才逐渐平静下来。

  笔者这时最感兴趣的是,天马与妮娜在决定处置成长为怪物的约翰时,究竟进行过什么样的对话呢?

  为何密斯拿与米勒在弗多拿家大肆杀戮时,妮娜却不在场?天马把曼拉留在弗多拿家,自己一个人上哪去了?——从这两个谜题可导出的结论,就是约翰与妮娜重逢之前,天马已经抢先成功接触她了。

  日后发展为德国犯罪史上罕见之大量屠杀的约翰事件,在妮娜失踪以及天马贤三选择逃亡后,出现了重大的转变。

  为了解开所有的谜,笔者觉得务必要与天马贤三本人碰面。但过去没有任何一家媒体成功访问过他,而针对笔者所提出的采访申请,他透过所属的国际医疗团体以一封措辞严谨的信加以婉拒。从信上美观的手写笔迹与不太像是外国人的正确文法看来,多少可以理解其人格特质。

  笔者除了前往日本寻找天马医师的友人外,也在德国境内尽量从他的交友圈进行取材,就是希望能完整描绘这位天马医师的经历与人物相貌。

  第2章 天马贤三

  ——二〇〇一年五月 横滨、东京、伦敦

  天马贤三于一九五八年一月二日,出生在神奈川县的横滨市。父亲是市内某家知名的综合医院经营者兼院长(天马本人都对同事说父亲是个「小诊所的开业医生」),母亲则原本是医学类书籍出版社的编辑。这对夫妻之前都有过离婚经验,父亲与前妻生有七岁及两岁男孩。

  两人再婚一年后所生下的孩子就是贤三,他从小就是个几乎不必管教的乖小孩,尤其听父亲的话。小学、中学他都念住家附近的市立学校,成绩在全县可说是数一数二,也很喜欢音乐与绘画,至于社团则隶属于田径队。

  笔者为了得到比前违更深入的情报,拜托只见过一次面的日本媒体朋友,在二〇〇一年五月初造访日本。笔者雇了口译,也利用那位日本朋友的人脉,但还是被天马老家的综合医院婉拒采访。后来笔者试图寻找天马的过往同窗,但发现如今还跟他有往来的友人已经很少了。此外虽然有些人一开始答应接受采访,但得知笔者是外国人后又主动取消了。

  伦克警部曾为了入侵天马的心而仔细观察日本人,但结果他发现,神秘兮兮的与其说是天马,还不如说是日本这个民族。伦克警部告诉笔者,尽管天马并未感染日本的社会习性,却仍是个无法融入德国的异乡人——滞留在日本的那两周,笔者也充分体认到那份感受。

  到最后,笔者终于找到了天马一位小学、中学的童年玩伴,愿意接受采访。

  那位童年玩伴现在还住在天马的老家附近,是个讲话直来直往的汉子。

  「阿贤会因为那件事而变得这么出名,真是吓了我一大跳。之前在某本杂志上看到『海外活跃的日本名医』单元,阿贤就是被刊载出来的其中一人。当时我心想,他真了不起,如果我生病了也想请他看看。我所认识的阿贤是不会杀人的。」

  对方的职业是木匠,他的脸庞被太阳晒得黝黑,露出精悍的表情。

  笔者请对方尽量告诉我所有关于天马他所知道的事。

  「阿贤是个很会读书的人,家里环境也跟我大不相同,应该算是少爷吧?一般说来,应该会以为他不屑跟我这种人玩吧?不过不知为何,阿贤从小就喜欢跟我这种坏孩子在一起。嗯,阿贤家的人对他跟我来往这点也不加干涉的样子。至于小时候玩的嘛……应该说通通都玩遍了吧,像是什么捉迷藏、拿木刀互打、打棒球、踢足球。不过阿贤那家伙,每次来我家,最喜欢的似乎就是跟我还有我哥一起看电视。至于跟别人打架之类的他就不行了。他打棒球或踢足球的技术也不算不好,但他对团体运动项目就是不怎么热衷。啊,不过阿贤的运动细胞很发达喔!中学时,他还是短跑……或什么田径项目的纪录保持者,只是人家都忘了那些事罢了。反正只要是一个人进行的比赛项目他就很擅长。」

  笔者认为这位受访者是个诚实的人,但笔者并不觉得他与天马的过往友谊非常深厚。笔者对他指出这点后,只见他盯着天花板思索了好一会儿,才像是终于想到似地开口道:

  「其实我也忘了,几乎都快忘光了,但我现在回想起来,以前我曾经欺负过天马。他一直很想跟我玩,起初我本来想捉弄他并把他赶走,但后来我却跟我哥商量。故意装作跟他很要好的样子,这样够阴险吧?然后有一次,我们找到一间庭院很大的空屋子,以前这附近有很多那种没人住的房子。我们就在里面玩起捉迷藏。我哥当鬼,然后等阿贤躲好后,我们故意不去找他。那里的庭院一个人待在里头还怪毛的,我们猜想阿贤一定怕死了。让他一个人空等了三十分钟以后,我们才突然冲去他躲的地方吓他。结果阿贤竟然失禁了。那家伙一定是认为捉迷藏还没结束,才忍着不去厕所。我虽然觉得有点过意不去,但还是跟我哥以及其他朋友,给他取了胆小鬼天马、拉尿小鬼等嘲笑他的绰号。不过即便如此,阿贤还是没哭就是了。」

  笔者询问对方后来的发展如何。一般的小朋友通常都会跟对方绝交吧?

  「后来吗?」他想了一想,才「砰」地击了一下掌。

  「之后……在那之后,阿贤又来找我们玩了。我本来已经不想捉弄他了,但我哥却想用同样的手段再整他一次。我心想,这样一定会被阿贤拆穿吧?不过阿贤果然还是乖乖地躲进了那里的空房子。」

  他呵呵地笑了一下,然后才继续说:

  「我们又故意放着他半小时不管。但等我们之后想去他躲的地方吓他时,却已经找不到阿贤了。『果然不在啊』——我们都以为被他反将了一军,所以每个人都很火。我们一边大喊『胆小鬼天马,躲起来也没用的』或『再躲你又要撒尿了』之类的话,一边四处去找他;不过却怎么也找不到。大家都以为阿贤已经溜回家了。这时其中一个朋友的老妈突然气冲冲地跑来,骂我们到底想野到多晚,我们只好乖乖地各自回去。到了那天晚上七点左右,阿贤的母亲突然打电话过来,问有没有看到她家的贤三。这时我才慌了。我跟我哥跑回已经变得昏暗不明的那栋空房子,因为天色很晚,觉得比白天还可怕许多,没想到阿贤真的就在那里。他脸上虽然有哭过的痕迹,但还是故意在我们面前装着没事。『大家都好诈喔,我明明还在躲耶!』他这样说……从此以后,我们就不再捉弄他,变成真正的朋友了。」

  他似乎认为天马是看穿了他们的整人把戏才故意这么做。至于理由,当然是为了加入他们这群玩伴。此外他也觉得,或许天马是无法原谅之前因此失禁的自己,所以才会强迫自己体验同一种情境,以便克服自身的弱点。

  「该怎么说?阿贤对自己还真是严苛啊!」那人以这番话作为结论。

  最后对方又对笔者说了一段有趣的故事。

  「中学一年级的时候,阿贤跟我同班。班上的导师是一个讨厌的家伙,而且那时还是家长会跟媒体不会对老师教学方式多管闲事的年代,体罚或打学生巴掌可是家常便饭。有一年冬天,阿贤在玩煤炉……在我们那个年代,教室里有一种取暖用的煤炉。为了好玩,他加热金属制的火钳直到它弯曲为止。结果到了早上的导师时间被导师发现了,他对我们吼着到底是谁把火钳弄弯的,阿贤立刻自己招认。导师质问他要是被火烫伤怎么办,还随即赏他一巴掌。总之当年就是这个样子,阿贤也没回嘴。后来有其他笨蛋家伙也做了一样的事,就是用火烤弯火钳,导师再度发飘了。由于这次犯错的家伙是劣等生,导师对那家伙的态度向来也很粗暴,所以导师先打了那学生一巴掌,接着拿出被火烧红的火钳,作势要按到那家伙的脖子上,还要求犯错者向煤炉道歉——听起来很蠢吧!这时阿贤突然站起身说这么做太残忍了。还说如果觉得这也算教育的话,就去校长那里讨论,不然去找教育局说明也行。导师听了很害怕。没想到平常最乖的学生竟然第一个跳起来发难。」

  或许天马贤三是某种克己主义者。此外,他忍耐到最后关头一定会爆发出内心的正义感。笔者相信这是理解为何天马独自追踪约翰、并试图杀害他的关键。

  笔者采访到的另一个人是天马中学时代的好友。这位好友如今是一位广告影片导演。对方与笔者碰面一小时后,得知笔者的采访意图,并接受了笔者的请求。

  「天马在中学二年级与三年级时都和我同班,是个超级会念书的学生。我每科都八十分左右,已经算是个不会被罗嗦说要更用功一点的『好成绩』,但天马同学却是那种每科都接近满分、全学年的佼佼者。不过因为他不是整天拚命读书的书呆子,所以倒也很不可思议地并没有被其他同学排挤。相对地,他也没有因为成绩好而特别醒目……我想他真的是个很聪明的人吧!」

  笔者询问对方,当得知天马被称作连续杀人魔而遭全德国通缉时,他有什么感想,而现在又有什么想法?他如此回答:

  「因为我知道你会问我这个,所以我起初很犹豫要不要接受访问。老实说,我觉得那根本是天方夜谭。不过人总是会变的,既然德国媒体都被搞得天翻地覆,我也不得不接受这个事实。我无法打电话给他,说声你这阵子真是太辛苦了,也是因为我之前已经相信他犯了罪……如果我现在反过来去安慰他,他一定会看穿我是个墙头草。因此我现在的心境,就是在反省自己的软弱以及无法彻底理解好友。」

  笔者问他天马在中学时是否有特别热衷的事物。

  「天马同学以前很喜欢音乐。我记得他吉他弹得非常好。话说回来,不管是绘画或音乐,只要是和艺术有关的东西,他学习能力都很强。我想只要他好好练习,他的吉他绝对可以弹得比我好。不过他并不是这种人。」

  笔者进一步询问最后那句话的意义。

  「他常对其他人感到赞赏不已。即使他自己也非常有才华,他却会先为对方的表现所折服。没错,他是那种绝不会否定他人的性格。这并不代表他很爱奉承别人,只是他会以肯定的态度面对他人的长处,或是他人喜好的事物……甚至是太过正面了。」

  接着对方如此结论道:

  「我想他是那种经常给自己过低评价、或完全没意识到自己比任何人都更有才能的人吧。因此,当你被天马这种天才赞赏时,明知自己不如他,却也因此而更得意忘形。因此我以前跟他相处且被他称赞时,总觉得有点飘飘然。」

  笔者试着问对方关于音乐方面的问题。例如天马喜欢哪种音乐、参加了哪些活动等。

  「他并没有参加乐团之类的。那家伙对这类的团体活动……不,或许该说他讨厌集体活动吧。在放学后的田径队训练时,天马同学总是以吓人的表情一个人猛力练习。至于他喜欢的音乐种类嘛……」对方闭上眼,以手抵住额头,思索了好一会儿。「当时是七〇年代,也就是披头四的时代。另外像齐柏林飞船、深紫色合唱团、大卫·鲍伊等都是当年主流的音乐。不过天马同学他……唉,我的记忆已经模糊了,印象中他喜欢一首很佣懒的曲子。」

  对方表示,天马曾透过电视欣赏东京音乐节这项盛大的活动,并对其中一位造访日本的国外音乐家的演奏如痴如醉。对方很努力想从记忆中挖掘出那首曲子的名称,不过最后还是徒劳无功。

  由于已经超过了采访预定的时间,笔者打算在此将谈话告一段落。笔者最后一次询问对方,关于天马贤三还有什么值得一提的往事。

  「这只是我的直觉。而且我也不想让天马同学知道我说过这些话。我总觉得他似乎跟家人很疏远,不管是对他父亲或哥哥们……」

  对方提出的疑虑正是天马之所以会去德国行医的理由;关于这点,笔者也是在之后的其他采访才发现。

  天马中学毕业后,进入神奈川县鼎鼎有名的私立高中就读。那是一所知名大学的附属高中,天马就读的中学里只有他一人考上。而笔者最后一名采访的对象,正是天马高中时代的友人。对方目前为日本某大贸易公司的课长,从去年才调到伦敦分公司上班。受访者戴眼镜、身着高级西装,体型已显露出中年人的姿态。这位中年男性是个脸上总挂着笑容的亲切之人,乍看下会觉得对方的年纪比天马医师老很多。

  笔者起初问对方,当天马陷入杀人魔的嫌疑时,他有什么想法。

  他边微笑边回答道:

  「我在高中毕业以前,嗯,确实可以算是天马的好友,但到大学以后就没什么联络了。大一时他忙于医学院的功课,接着他很快就休学去德国留学了;而我念法学院,且一进大学就开始享受我的新鲜人生活。不过话说回来,他去德国留学之前,最常接触的朋友应该还是我吧。对他来说,或许我是个很适合发牢骚的对象。」

  对方搔搔头笑了。

  「当天马陷入逃亡生涯时,嗯,我一直对此感到难以置信。我也曾半担心半促狭地对朋友开着与天马相关的黑色玩笑,但我现在却十分自责。不过如果你去看当时的报纸或杂志,会觉得上头的报导根本就肯定天马已经是犯人……比起相信自己的经验或判断,现代人似乎更仰赖印刷出来的文字或媒体啊。」

  出人意表地,笔者开始觉得对方是个愿意说真话的人。天马大概也是欣赏对方这点吧。接着笔者开始询问天马的高中生活——尤其是与恋爱相关的部分。

  对方又笑了起来,眼镜下的细长眼睛又眯得更细了。

  「天马非常内向。当时我们还在念高中,就已经开始跟东京的女子大学附属高中进行联谊了,结果我们怎么邀都很难邀到天马。他只要现身必定大受欢迎,不过该说他对这方面相当迟钝吗……当时有个有趣的小故事。某个跟我们联谊过的女高中生,她男朋友恰好也认识我跟天马。不过那个男的很花心,没多久就对女友感到厌倦并开始劈腿。那女孩后来跑去找天马诉苦。起初天马也很温柔地听女孩子诉说,但没多久那女孩就转而爱上天马了。只是天马似乎根本没察觉到。他光只会『嗯嗯』地听对方的抱怨,并且跟那女孩一起烦恼……」

  那女孩应该不是天马喜欢的类型吧——笔者这么一问,结果对方很夸张地挥着手说:

  「错了错了,那女孩确实是天马中意的类型。但在天马看来,她烦恼的是另一个男生的事,而且那个男生还是天马认识的人。天马对这种事可是非常拘谨保守的。我们也曾告诉他,说这个女生其实很喜欢他,要他跟她交往。虽然天马也逐渐察觉女生的心意,不过他们最后还是没有在一起。她那个花心的男友发现女朋友变得冷淡,又急着想挽回心意而拚命道歉、祈求原谅。我对天马说,哎呀,你早该把那女生抢走的!虽然之后还是有机会……不过天马终究没能把握机会。听说那女生曾对朋友说想跟天马交往呢!」

  结果那段恋情还是不了了之啊!当笔者也不禁这么感叹时,受访者好像突然想起什么似地又荚着说道:

  「对了对了,我记得涩谷有一间叫Cozy Corner的蛋糕店。那女孩下定决心要跟天马告白,并跑到那边跟他见面,但天马却在女孩开口前就毅然地说出『太好了,那家伙是个好人』……恭喜对方跟前男友复合。」

  受访者认为天马是个很果决,但结果总是事与愿违的人。

  笔者还是对天马中学时代好友——也就是那位广告影片导演——的最后一番话耿耿于怀,于是就试着问天马与他家人是否不和,尤其是跟他父亲与兄长们。如果这位受访者是天马习惯发牢骚的对象,或许会听说天马家里的情况吧……

  对方点头表示曾听说过。听了受访者的说明,笔者终于懂了。一个虽有决断力但总是事与愿违的人,为何会去德国留学并在当地行医?天马本来明明可以留在日本,以优秀的医师身分过着一生安适富裕的生活……

  高中时的天马,一如他在就读小学和中学的时候一样,成绩依旧优异。他的学业表现独占鳘头,即使是附属高中的学生都很难进入的医学院,他也轻而易举地获得推荐而被录取了。身为该校校友的天马父亲对此感到欣喜若狂。比天马年长八岁的哥哥虽然也是个资优生,但性向比较偏文组,经济系毕业后便进了一间知名的银行工作,因此天马的父亲对是否有儿子能继承家业感到很不安。然而,比天马大三岁的二哥为了进医学院已经重考三年了,使得天马对于将来是否该照着父亲的期望继承家里的医院,感到相当苦恼。

  那年,他二哥终于考上了另一间医学院,天马总算如释重负。但他父亲依旧对周遭表示,这位小儿子才是家业的继承者。毕竟以知名度和历史来说,二哥所进的医学院与天马的大学简直是天差地别。在这当中,天马的母亲也建议父亲把医院传给次子。这位天马家的续弦之妻,对于两位不是自己骨肉的儿子总是过度小心对待,经常站在长子与次子的角度发言,但对于自己怀胎十月才辛苦生下的小儿子贤三,又总是显得过度严厉。

  最后,一篇刊载于某医学杂志上的德语论文终于将天马解救出来。那篇了不起的论文主要是在讨论阿兹海默症病人的心理疗愈,作者则是杜塞尔多夫大学的医学教授伍德·海尼曼。

  天马因此下定决心——他要将老家的医院留给他二哥,而去自己所尊敬的海尼曼医师底下学习。这种突然改变生涯规划的作法当然大大惹恼了他父亲。但天马心意已决,并利用奖学金制度,不靠任何人的协助就成功前往德国留学。在杜塞尔多夫的语言学校拚命修习了一年德语后,第二年九月,天马终于成功考上他想进入的那间医学院。而大概也是在同时,他与留在日本的父亲和解了,不过天马是在后来才知道,帮忙协助说服父亲的,是他那个同样想当医师的二哥。

  天马在杜塞尔多夫大学依旧取得了优异的成绩,并深获他尊敬的海尼曼教授喜爱,于是便在成功取得医师资格后,前往这位教授担任院长的艾斯勒纪念医院任职。然而,天马四年级时发现了当初鼓动他前往德国的那篇优秀论文,并不是出自海尼曼之手,而是某位优秀助教的代笔。从那时以后,天马也很担心自己将来是否会成为另一个帮海尼曼捉刀的人。

  另一方面,同父异母的二哥打算把医院继承人位置让给天马,断然拒绝了继承父亲的医院,开始前往无医的偏远村落展开行医生活。他曾经写了一封恳切的信给天马,表示父亲已经不生他的气,希望天马赶快回来继承家业。目前这位二哥已经是个名医了,而且依然在各个没有医疗的偏僻地点为患者服务。当天马几乎快成为全德国的公敌时,这位二哥依然相信弟弟的清白,并雇用侦探与律师协助洗刷冤屈,还在日本展开了救援天马的行动——关于这段后话,知道的读者应该不少才对。

  即使是在这里,我们依然可以发现天马的果决行事总是得到了不如他预期的结果。

  一个好的外科医师需要同时拥有谨慎的判断力与果决的态度,但几乎很少有人能兼具这两者。毕竟这两种天性几乎是相反的——某位有名的医师曾这么说过。然而这位叫天马的男子,却是一个少数同时拥有这两种矛盾才能的罕见人物。

  不过这种性格,是否也让他的人生沦为比普通人还没用的笨拙角色?

  下一章将刊载一位最熟悉天马的德国人的专访。

  从她的谈话可以看出为何天马会与一连串的事件产生密切关联,以及为何天马会觉得除掉约翰是自己的使命——笔者认为,在这本报告书中,下一章恐怕是最紧要的关键之一吧。

  那位受访者的姓名是艾娃·海尼曼,曾与天马有过婚约,更是第一起杀人案牺牲者——艾斯勒纪念医院院长伍德·海尼曼——的女儿。

  第3章 艾娃·海尼曼

  ——二〇〇一年五月 杜塞尔多夫

  傍晚六点四十分,艾娃·海尼曼现身于她指定的地点,也就是位于杜塞尔多夫旧城区莱茵河畔的某间优雅咖啡厅内。虽然这位女性外表亮丽,还散发出雍容华贵的气质,但她却总是露出好像在生气的不悦表情。从事厨房设计顾问的她似乎刚下班,身着一袭黑色的范伦铁诺外套,手上戴着宝格丽的手表、尚美的戒指——这些高级名牌就这么若无其事地出现在她身上。

  老实说,她对笔者的采访要求给了一个很严苛的条件——「五点半准时开始。因为我很忙所以只能拨出十五分钟。如果你迟到的话采访就直接取消!」结果笔者提早十分钟就已经出现在指定的地点,她却迟迟未赴约,让笔者等了一个小时以上。然而艾娃·海尼曼对于自己迟来的说明,却是她事务所里有人突然辞职了,所以她必须自己去跟一位设计师开会——与其说这是道歉,还不如更接近对笔者发牢骚吧。就座后她点了一杯卡布奇诺,然后她又翘着脚,很快地点燃一支万宝路淡烟。

  ——你与天马医师曾有婚约吧?但在令尊去世前不久婚约却突然取消了。请问你当初的婚约是否有爱情以外的其他考量?

  「医院跟医界也是一个充满政治斗争和权力互角的世界。当时,我父亲锁定了德国医师协会理事长的宝座,无法容许自己的医院出任何差错,包括手术与其他事务在内。因此,他需要一个可以完全信赖的好帮手。」

  ——所以令尊挑中了天马?

  「他是个医术高超的医生,还是个完全没野心的技术导向型人才……对我父亲来说正是只安全的忠犬,不必担心被这种人咬到手。」

  ——不过,令尊还是被咬了?

  「我到现在还是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前一天他因为父亲的指令取消了某个土耳其人的手术,而去帮一位声乐家动刀。结果土耳其人后来死了,他便对此感到非常懊悔。他是那种一旦担心某事就绝对停不下来的人……我当初明明告诉过他人命本来就是不等价的,但他却听不进去。」

  ——这个问题或许有点直接,请问你真的爱过天马医师吗?

  「我父亲是个很有政治野心的人,但他并不是一个会强迫我跟讨厌对象在一起的专制者。因此我选择了一个可以让我幸福的人,那个人便是贤三……如果要问我是否爱过他,答案是肯定的。」

  ——那当初你为什么会单方面取消婚约?

  「我刚才不是说过了吗,我父亲需要一个可以信赖的好帮手,而我想要让自己得到幸福。当时贤三的所作所为已经违反了这两项条件,所以会有那种结果也是无可奈何的。」

  ——你觉得天马爱你吗?

  「他对我可以说是言听计从。即便在他拒绝为市长动刀以及发生后来那些事之后,他依旧想跟我结婚。面对医师这项工作以外的事,他总是显得很优柔寡断,所以他需要一个像我这样果断的女性陪在身旁。」

  ——当婚约被解除时,你觉得他恨你吗?

  「他当然恨我。但等我父亲去世后,我自己也变得很软弱,几度希望能跟他复合,然而这时的他对我已经没那么热情了。不过现在回想起来,这也不能怪他,毕竟是我先弃他不顾的。」

  ——所以现在换你怨恨对方了?

  「没错,当初我气得半死。」

  ——之后你又结了三次婚吗?

  「嗯,赡养费让我这辈子都不愁吃穿喔!」

  ——你对令尊突然辞世有什么想法?

  「我一点头绪也没有。昨天还那么有精神的爸爸……等我窥视他的书房时却发现他已经死了。」

  ——那你曾怀疑天马吗?毕竟他因为婚约的事而恨你。

  「从来没有。老实说,他是那种根本不可能杀人的人。就算他再怎么恨我、或是心里巴不得我们令都死光,但实际上他连杀一只虫都不敢啊——我指的是还在医院任职时的他。」

  ——后来天马便升上外科主任,你对此有什么看法?

  「没什么想法。掌权者一旦过世,风向很快就会转变。反对我父亲的那伙人一下子就出头了,并开始批判我父亲……天马突然被我父亲切割也算是够幸运了,况且他的医术非常好,升上主任也在意料之中。」

  ——令尊去世九年后,在医院附近的废弃大楼有一个专干开锁行窃的小偷——勇克斯被约翰杀了。据BKA说,你跟天马医师当时是目击者。

  「相关的话题我已经全部告诉警方了。你大可以找他们要吧?」

  ——你当时出现在那栋废弃建筑物附近纯属偶然吗?

  「……当然。」

  ——你同时也目击到约翰了吧?你对他有什么印象?

  「不予置评。关于那只怪物以及围绕在怪物周围的家伙我都不想发表意见。」

  ——你直到最后关头才跳出来帮天马辩护。你认为事件会变得如此复杂,自己必须负点责任吗?

  「是的,不然我才不会接受这种难堪的采访。就当作是弥补吧。我想补偿的不只是贤三,还包括其他众多的相关受害者……」

  至此笔者才发现,受访者是位很容易受伤的女性。为了隐藏这点,她才要摆出高傲的态度。当笔者建议对方要不要点杯酒精饮料时,她拒绝了,只是将咖啡续杯并再次点燃一根烟。

  ——话题回到天马身上吧,他日本的一个中学好友忘了他最喜欢的曲子。你知道是哪一首吗?

  「《Let's Stay Together》(她毫不迟疑地回答)……Al Green所演唱的《Let's Stay Together》。那是首好歌。不过因为对我而言充满太多回忆,我已经很久不听了……不过的确是一首很棒的歌。贤三很喜爱这首歌『让我们在一起』的意旨,因为他是个孤独却又害怕寂寞的人。他总是不经意透露出对父亲、母亲、恋人,或家庭的渴望。」

  ——那么他的朋友呢?他在德国没有比较亲密的友人吗?

  「很令我讶异的是,几乎没有。对于工作压力大、工作时间又不固定的外科医师来说,可能成为朋友的对象就只有同事了。唯一一个算是他朋友的应该是贝克医师吧……不过就我看来,那家伙只是一个爱偷懒的废物,真不知道贤三是欣赏那家伙哪一点?或许是因为可以尽情对那家伙抱怨我父亲跟医院吧。贤三并不是很在乎他人的地位或工作能力,他反而比较喜欢那些对自己坦率的人。就算对方擅自侵入他的生活,他也会莫名地被这种直接的人吸引。」

  ——贝克医师对天马的看法如何?

  「我哪知道!你不会自己去问他?我猜那家伙应该很羡慕天马吧——这当然是指事件发生以前。不过当贤三遭遇后来那些麻烦事,那家伙也应该不至于对贤三失势暗自窃喜吧,我想他还没低级到那种程度。说起贝克医师这个没用的家伙,周围的人都把他当笑柄看待,只有贤三对他一视同仁,正是因为这样,贝克医师才会如此信任贤三……我猜那家伙只有跟贤三在一起时,才会觉得自己的人生也不是那么一无是处。」

  ——那你自己又欣赏天马的哪一点?

  「我刚才说过了,贤三愿意答应我所有任性的要求。就算我是故意捉弄他,他也总是一脸笑容……而且他甚至还会主动向我道歉。那明明是我不好啊!就某个层面而言,这让我觉得他根本没办法独立生活,得有个像我一样的人在旁看着才行。但事实却刚好相反,应该是我只有跟他在一起,才能自在地过着人生吧。我总觉得只有在贤三身边才有继续活下去的资格。贤三以前仰赖我……那是因为他认同所有人的价值且绝对不会否定任何人,他总是不断赞美并尊重他人。因此有了他在,我才能感觉出自己还是个有价值的人。」

  艾娃·海尼曼看了看手表,表示访谈得结束了。她似乎单独住在莱茵河对岸某个高级住宅区一隅的公寓。「我回家以后还得工作啊!我几乎不曾下厨,现在却是个广受好评的厨房设计顾问……不过我大概缺乏用人的眼光吧,事务所的人总是来没一下子就离职。」她笑着说道。她说如果之后还有问题,希望透过电子邮件往来就好(几天后笔者写信去追问几个问题,令人讶异的是对方过了数日便详实地回覆了我)。

  当天笔者最后提出的问题是,你以前曾对天马说过人命本来就是不等价的;现在这样的看法依旧没变吗?

  「是啊,我还是这么认为!」她斩钉截铁地说道,并随即站起身。

  第4章 海因里希·伦克

  ——二〇〇一年五月 布鲁塞尔

  笔者必须坦承,前警部海因里希·伦克是个很难采访的对象。他到现在仍然对许多媒体拒谈关于约翰的事。这明显不是出于他对以前任职的BKA有什么义务,毕竟像伦克警部这样对BKA戮力职守却遭受背叛的人几乎很难找到第二个。一九九五年,伦克警部当时正在调查德国知名联邦议员约瑟夫·波兹曼是否与名叫艾莉卡·雷瑟的妓女被杀一案有关。伦克是BKA史上能力最强的探员。然而,该案一名重要证人自杀,加上波兹曼议员与警方高层不断施压,伦克便被排除在本案之外,甚至被调去干无关紧要的闲差。而伦克请长假专心调查约翰事件,便是起于这个时期之后。

  伦克用了三年解决约翰事件后才恢复名誉,再度站回BKA的第一线。他回来以后的第一件工作就是重启妓女雷瑟被杀一案。在伦克的坚持下,这回波兹曼终于无路可逃。议员虽然勉强躲过了被起诉为杀人犯的命运,但却失去了选民的信任,在之后的大选落败。如今波兹曼竟然不是涉嫌谋杀,而是关于逃漏税被调查。总之,伦克警部确实给了波兹曼致命的一击。

  伦克警部随后不久便离开BKA,来到北莱茵·西发里亚邦的警察大学任教。这时,许多出版社和杂志社都希望能剖析他的生涯——尤其是关于约翰的那段——想委托他执笔、出书,但伦克警部都以自己尚未离开公职为由拒绝了。

  然而笔者认为,前警部伦克之所以拒谈约翰的真正理由,一定是有某些他绝对不能说出口的秘密,或者是他必须坚守对某人的承诺。

  该怎么接近像伦克这样的人物?笔者用了几近诈欺的手法,才取得与对方的联络管道。目前伦克的头衔是北莱茵,西发里亚邦警察大学教授兼欧洲刑警组织行为科学课特别顾问——事实上这是一个尚未正式成立的部门,而伦克是主导者。笔者写了封信给对方,表示想采访关于欧洲的犯罪者侧写方法实务,藉此才得到对方的允诺。至于他是否愿意说出欧洲最可怕连续杀人魔的心理状态——就得看笔者的手腕了。

  笔者与伦克警部是在二〇〇一年初夏,于欧洲刑警组织的总部所在地比利时布鲁塞尔见面。当他现身于为了采访而准备的拉迪森SAS饭店一室时,他的脸上透露出一种睥睨笔者、也是老练警官经常出现的那种不信任大众媒体的表情。这种表情也暗示他认为记者是永远不可能理解警方的。尽管他脸上充满了偏见,他的外表还是比事件刚结束时报上所刊的照片要苍老一些,头发也大多都花白了。

  ——想先请教您现在的工作。据说您要为欧洲刑警组织成立一个专门进行犯罪者侧写的团队。

  「美国FBI的行为科学课想让欧洲刑警组织效法他们,所以主动提出许多协助我们的方案。但我们欧洲的警官都认为必须有一套独自的犯罪者侧写方法,因此才会找上我。我认为欧洲刑警组织提供的条件非常好,这也是一项很有意义的工作。」

  ——为什么欧洲需要欧洲自己的犯罪者侧写方法?

  「美国人认为他们的文化跟欧洲一样,但我们不认为……就这样。」

  ——犯罪者侧写方法具体而言是什么?

  「简单地说,犯罪者侧写这种侦查方式就是要潜入犯人心中,预测犯人接下来的行动。设法勾勒出犯人的心理状态与背景资料……透过遗留在犯罪现场的迹证以及犯人的癖好、习惯等,可以发掘出犯人的隐私以及不为人知的一面,最后建立起犯人完整的性格……同一名犯人的犯行中通常会有令人讶异的一致性。」

  ——这种方法在电影与小说好像也经常出现。

  「但电影和小说都不会具体探讨进行侧写的步骤。我们警官就必须在实际的搜查中运用并实践这种技巧,甚至与正在服刑的类似囚犯会面,听取他们的意见,检讨现有的资料,加以分类,以求最后能累积到科学办案的领域。」

  ——这么说来,美国人与欧洲人在犯罪动机与手法上真的有些微的差异罗?

  「没错,所以我们需要独具一格的侧写方法。具体来说,欧洲并没有像亚利桑那州一样的沙漠,也没有大峡谷;我们的建筑大部分不是木制,而是砖制或石制;我们有许多千年以上历史的村庄与街道,摩天大楼也不像美国那么多;更不是所有人都说英语,对汉堡的消费量也没那么大;比起棒球,我们更喜欢足球;此外最重要的,我们不会以为自己是世界的中心……在这种环境下成长的连续杀人魔,才是我们的侦查对象。」

  ——但以技术而言,FBI优于欧洲的刑警组织吗?

  「很遗憾,他们的确走在前面。在FBI创设行为科学课以前,历史上最先运用侧写技巧的也是美军。美军发现精神科医师可以准确预测犯人的个性,并猜到犯人下一步的行动。然而美军……更正确地说是美国战略情报局,委托精神科医师威廉,兰格所探讨的世界第一个侧写对象,竟然是欧洲人……也就是阿道夫·希特勒。」

  ——那么接着想请教您更具体的问题。为什么有些杀人犯会以杀人为乐?如果是因憎恨或报复而杀人,因贫困而抢夺财物、食物而杀人,还多少可以理解;不过单纯为了找乐子而杀害毫不相关的陌生人……这点就很难理解了。

  「当然可以理解,只是你没试过罢了……那些随机杀人或因取乐而杀人的家伙,通常都有着非常不幸的童年。大抵而言,他们都被双亲或监护人虐待过,最后走上跟父母一样的路……到这里为止你应该还听得懂吧?刚才你说你可以理解因憎恨或报复而杀人,同样地,因取乐而杀人者也是为了报复曾虐待过自己的双亲或其他人,只是他们憎恨的对象可能是任何人,例如所有女性.或所有小孩、所有同性恋者之类的。」

  ——那正是难以理解之处。真正虐待他们的并不是那些女性、小孩或同性恋者,为何他们不去找真正的元凶报复,却转而发泄到这些对象身上?

  「愤怒是由控制他人的欲望变化而来。犯人因愤怒而失控,进而想去控制别人。他们并不是真的想向曾虐待过他们的人报复,只是想让别人也体会他们的痛苦经验,这种能掌握他人命运的快感会使犯人欣喜若狂。也因此,性方面的冲动往往会随之而起……绝大部分这类的案件都会跟性侵结合在一起。」

  ——请等一下,您说那些因取乐而随机杀人的凶手,是因憎恨、支配欲以及性冲动所产生的吗?

  「没错。大部分这些杀人犯过去所受的虐待都跟性侵有关……在犯人小时候,他们就像物品或玩具般被施虐者控制着。这种感觉会伴随犯人的成长,即便是他们成人后,犯人对他人的情绪……如痛苦、苦楚、羞耻、悲伤、恐惧等等……依旧无法明确认知,在他们眼中,其他人简直就像科学实验所使用的白老鼠一样,而最迅速也最有效地让这些白老鼠屈服自己的手段,便是性侵。」

  ——怎么说呢?

  「性高潮会产生一种自己瞬间高高在上的错觉,让你觉得你是自己人生的完全主宰者……简单说就是精神状态近乎于神。那些抵达这种境地的犯人们,至少已经相信对方已经完全受制于己了。」

  ——那为什么还会发展为谋杀呢?既然性侵就可达到目的,应该没有杀害对方的必要吧?

  「所谓的控制另一个人,就是把自身所有妄想都强加在对方身上。每个人内心都暗藏着不能明讲的美妙性幻想,但那些以杀人取乐的犯人所妄想的场景,全都是极端扭曲与残忍的。」

  ——所以本来为了生殖所进行的行为,才会变成刚好相反的……杀人行为……

  「可以带来快乐的行为,对人们而言是一种禁忌。而种种被视为禁忌的行为就如同仪式般,可以藉此达到某种境界……感觉自己好像变成了超人……能够完全支配自己或他人……来到近乎神的存在……等等。首先让人想到的禁忌就是性行为,接下来则是滥用药物……你认为最后一项会是什么?」

  ——……(笔者沉默了。)

  「对人类而言,最大的禁忌就是杀人。」

  ——那些遭遇过暴力与性虐待的人,可能会成为以杀人取乐的狂徒,这点可以理解。但有许多类似遭遇的孩子长大后成为正常人,相反地,也有某些为了找乐子而杀人的凶手并没有被虐待的经历。关于这些问题您有什么看法?

  「关于这个疑问,你必须要理解人类的两个特质。首先要先厘清虐待的定义。虐待并不需要与暴力或性绑在一块儿。父母无视孩子、否定他们的梦想、批评孩子头脑愚笨、或是以成人的逻辑狠狠训斥他们,这些都算是虐待的一种。持续否定孩子并不给他任何赞赏,会让孩子认定自己是个毫无价值的人。一个小孩,那怕是只有一丁点儿小事被褒扬过,都有可能在某方面出类拔萃;而更常被夸奖的孩子则会充满自信,时时认为自己能够成功,最后成为社会上的佼佼者。那些孩子不认为自己是没价值的,便不需要反抗这个世界或自己的命运,也不会考虑复仇之类的念头……我猜你应该已经可以理解了吧?那些以杀人取乐的家伙及随机杀人者,认定自己不被神、命运以及世界所爱,才会因愤怒而杀人。对一个根本看不见的对象进行报复,并将无辜的人卷入其中。这就好像他们想向命运强调『少瞧不起我』的感觉一样。」

  ——那人类另一个特质是?

  「正如我刚才所述,外在的环境会对一个人造成影响。第二点则是每个人内心与生俱来的野心与梦想……这么说可能会产生误解,但我认为大多数让人毛骨悚然的罪犯,也是能成为伟人的候补人选。在历史中留名的伟大人物与异常犯罪者,其实就像是住在镜影世界两端的双胞胎一样。说起这两者的相似点……不管是犯下惨绝人寰犯行的凶手或伟人,内心都具备狂妄的幻想、美梦以及野心。因为他们胸中所怀抱的事物实在太巨大了,所以很难得到满足,只好继续努力将妄想化为事实。一个人内心暗藏的美梦与野心愈大,就愈有机会成为伟人——或者是可怕的犯罪者。这种作梦的能力是与生俱来的,但能否朝正面的方向开花结果,就端视当事者所处的环境、他所有接受的爱,以及是否有人肯定过他生存的价值。」

  ——您认为阿道夫·希特勒也是这类的杀人者吗?

  「阿道夫,希特勒并不是一个以杀人为乐的凶手,但依然有许多相似之处。他应该也是度过了完全不被人肯定的少年时期吧。如果他青年时能顺利进入美术大学、成功达成画家的志向,他就不会想当什么元首了。但他的前半生却没得到任何人的认同,所以他才会为自己未被视为得天独厚的存在之命运感到激烈的怒意,发誓要向神复仇。」

  ——就算真如您所说,希特勒的行为跟性侵杀人好像也扯不上关联……

  「大部分与希特勒交往过的女性,不是自杀就是死因异常……然而希特勒身上确实看不出什么强烈的性冲动。」

  ——那么他属于哪一种类型的杀人者呢?

  「与其说他是杀人犯,不如说他是一个洗脑的天才。他可以让别人为他杀人……他具备能潜入对方脑中,进而支配对方的某种天赋。只要具备像希特勒一般的能力,之前提到的三项禁忌——性、药物以及直接杀人——就变得无关紧要了。比起那些,他能够享受更强烈的欣喜。」

  ——您是指?

  「自由操纵他人——这才是一种至高无上的控制吧?基本上那已经等于神了。」

  ——您似乎对这种杀人魔,或者该说洗脑天才非常有经验。

  这时,笔者注意到伦克警部的手指突然开始喀哒喀哒地,就像是在弹钢琴或打字般动了起来。他仿佛看着拙劣的学生般对我露出一抹笑容,并接着说:

  「你终于进入正题了吗?维纳·韦伯。」

  老实说,直到那一刻之前,笔者一直以为自己正巧妙且自然地将话题导向约翰事件,也一直相信自己就快成功地达到这次采访的真正目的了。

  正当我不知该如何回答时,他却这么说:「去年十一月十四日,在奥地利萨尔斯堡圣乌苏拉医院急诊大楼值班的医师、护士与柜台小姐被杀了。犯人随后也在犯罪现场自杀……他名叫古斯塔夫·科特曼,曾因涉嫌在维也纳郊外以斧头杀害七对情侣而被通缉。这起事件发生的八天前,附近的住宅区有一名老者被发现自杀身亡,然而事实上那是一桩经过巧妙伪装的他杀案。死者姓摩克……不过后来查出那只是化名,他的真名是雅罗斯拉夫·查列克……是一名被美国、英国联手通缉的前捷克斯洛伐克社会主义共和国的高级官员。查列克被害的当天深夜,有名男子自称手枪走火而到圣乌苏拉医院要求包扎手臂。为他治疗的医师虽然马上偷偷报警,但男子之后便消失了踪影。当警方在调查这名男子是否就是杀害查列克的凶手、并去医院询问目击者时,却愕然发现所有看过男子的人都被科特曼以斧头杀死了。」

  伦克到此暂时中断谈话,以「你是否听懂了」的表情傲慢地望着我。

  「奥地利警方认为所有目击者都被杀害只是巧合,我想你不会苟同吧?然而一个职业杀手跟以杀人为乐的犯人怎么会扯上关联?斧头杀人魔科特曼竟然会那么刚好去杀那三名证人,随后又自杀……」

  「一点也没错。」我不得不同意这些疑点。

  伦克一边敲打着他的手指,一边继续说道:

  「你开始怀疑以前是否也发生过类似的案件。答案很快就浮出水面了。浪错,正是九八年德国的约翰事件。」

  「尽管您负责侦查约翰事件,但到目前为止您都拒绝对此发表任何看法。这恐怕是为了保护那些因卷入本案而牺牲的人们,或者是其中包含了太过爆炸性的案情,迫使您只能保持缄默……所以,我只好用这种方式设法接近您了。」笔者边叹气边向他说明着。伦克听了立刻对我露出瞧不起人的嘲讽表情,但接下来他发表的内容却让笔者大吃一惊。

  「我之所以对约翰的案子保持沉默,并不是为了体谅谁或守密,而是因为我彻彻底底被该案件击败了。与世间所以为的情况相反,我既非身处搜查的中心,该案件的侦破也不是我的功劳。我就跟其他人一样,被名为约翰的人物侧写给彻底玩弄了。」

  伦克接下来的发言更使笔者惊奇。

  「好吧,就如你所愿,我回答你关于约翰的问题。不过你必须以奥地利那一案的情报作为交换。」

  于是笔者将科特曼是怎么杀害医院的三名员工、科特曼的生涯经历、来自捷克的那名神秘老人尸体、伪装成自杀的加工手法、以及老人死后因手臂受伤而造访医院的那名男子等,笔者所知道的事——包括报纸电视没报导的内容——全都完整地提供给伦克。而他只是默默竖耳倾听,手指同时忙碌地敲打看不见的键盘。

  等笔者说完后,他才按照约定重回访谈内容。关于约翰的事件……

  ——首先,请说明您与此案产生关联的经纬?

  「正如你所知,BKA就是德国版的FBI……负责处理横跨各邦的全国性犯罪事件,只不过它的权限没像美国FBI那么大。一九八六年杜塞尔多夫的艾斯勒纪念医院发生三名医师被毒杀的案子后,当地警方请我去担任他们的顾问。」

  ——您对第一起杀人案有什么看法?

  「手法很巧妙,但除了挟怨外找不出任何动机。」

  ——天马医师给您的第一印象是?

  「事件前几天他才被院长拔除组长的头衔,并解除了跟院长女儿的婚约,不过他确实是个技术高超的脑外科医生。在那之前,我从来没对日本人进行侧写过,但我却轻易就潜入了他一部分的内心世界;他对院长抱有强烈的憎恨。」

  ——当初为什么不直接带走天马医师呢?警方应该有权针对此案约谈他吧?

  「由于这件案子的物证非常少,此外又散发出强烈的智慧型犯罪气息。智慧型犯罪……一定是被害者与犯人间起了利益上的冲突。只要假以时日,我认为本案的最大受益者自然就会浮出台面。」

  ——您有听说医院当时出现了一对失踪的双胞胎患者吗?

  「有。但当时普遍认为双胞胎的失踪与李贝特夫妇被枪杀一样,都是属于东德方面的问题。毕竟那是发生在柏林围墙倒塌之前。」

  ——九年后新莱茵综合医院再度发生案件前的这段期间,您对这个事件有什么想法与实际行动吗?

  「那九年我当然还是得处理其他案子,不过我却从来没遗忘天马。我总觉得这个案子还没完,而到时候,我绝对不会让天马再度逃走的。」

  ——正如您所预测的事件又发生了。后来您似乎开始处理中年夫妇连续被杀事件。嫌犯的其中一名就是负责动手术的天马医师吗?

  「没错。德国全境所发生的中年夫妇谋杀案都被伪装成强盗入侵,但我却抱持怀疑的观点。很明显,那都是多人犯下的案子,而其中一人——就是负责开锁的亚德夫·勇克斯——已经被通缉了。我们接获他因为在杜塞尔多夫出车祸而被送进新莱茵综合医院的通报,立刻赶了过去。在那间医院,我再次遇到天马医生。」

  ——后来您虽然好几天侦讯勇克斯,他却在某天半夜离开医院并惨遭射杀,负责监视他的警官也被毒害了,天马则是事件的目击者。

  「我得知警官体内验出的毒物是肌肉松弛剂时,立刻想起与九年前用来夺走三名医师性命的玩意儿一样。而最有嫌疑的自然就是眼前的天马。」

  ——根据天马表示……约翰就是当年失踪的双胞胎里那个哥哥,而所有杀人案都是他犯下的,您有何看法?

  「由于此案的异常性,我确信自己必须重新检视天马这号人物。他起初的杀人的确是因憎恨与报复而起,但后来已逐渐转变为杀人取乐。他的内心存在一个叫约翰的人格,该人格代替天马自己去犯下那些罪行。仔细想想,九年前天马会失宠也是约翰造成的。天马把所有的责任都推给约翰,因为他已经出现了多重人格……也就是解离性人格疾患的症状。」

  ——所以中年夫妇连续被害事件也是他干的?

  「当时大家都觉得这是无稽之谈。然而等到海德堡的弗多拿夫妇以及海德堡古堡的园丁被害以后,我开始认真思索这种可能,毕竟勒死园丁的凶器可是天马的领带。」

  ——不过一个一直守法且正直的医师,怎么会突然变成连环杀人魔?

  「连续杀人犯大多在幼年期就会有一些徵兆,不过到了三十岁以后才变得个性凶暴的案例也不是没有。」

  ——所以当时您就决定逮捕天马,但他却逃跑了。您对弗多拿家同时失踪的那个女儿——妮娜有什么想法?

  「很可能也遭到天马的毒手。」

  ——那来天马曾在费尔敦与柏林被人看见,警察却没能逮捕他。

  「老实说,我本来觉得自己可以轻易逮到天马。但当我问过一个教导天马使用武器的前佣兵时,我的想法就变了。我发现天马具有博得周遭人物的尊重与协助的特质。」

  ——据传闻您是因为在波兹曼一案后惨遭冷冻、没事可做,才会那样执着于追查天马……

  「就某个角度而言那是事实。我因为波兹曼一案而丢掉好几个案子。在此之前我都是不眠不休地工作,而我的家庭状况也在那时变得很糟糕。上司非常肯定地告知我说,我的人生已经全部完了。所有我认识的人都眼睁睁地看着这位能干探员从高点跌落。不过我却感到很高兴,那可不是在逞强,因为我总算可以对我最感兴趣的天马医师投注全部心力了。」

  ——后来您看穿了一件在汉堡发生的中年夫妇被杀案只是模仿连续杀人事件的犯行。当时您又撞见天马,结果还是让他逃了。

  「当时他已经不是以前那个白面书生。真奇怪,他竟然能一下子就变得无比强悍。」

  ——您拜访了天马的大学同学——鲁迪·吉兰医师,并利用确信天马无罪的他,将天马引诱到慕尼黑来。到那时您依旧怀疑天马吗?

  「没错。」

  ——即使已经读过了吉兰那份关于天马的报告?

  「是啊。当我看到里头据说是约翰留下的讯息……『看看我,看看我,我身体里的怪物已经长得这么大了』,我就觉得天马有多重人格的推理完全无误。后来我去慕尼黑拜访一位在德国的日本人,恰巧看到一本以捷克文写成的怪异童话故事书——《没有名字的怪物》。那里面的一段文章竟然跟据说是约翰留下的讯息一样,我脑中的想法才稍稍开始改变。」

  ——然而当天马在慕尼黑大学图书馆企图暗杀约翰时,您却认为他想暗算的目标是是南德最大的企业家——休伯特。

  「正是。不过等图书馆烧毁,我听了诸多在场者的证词后,我自觉到以前的推理有许多漏洞。」

  ——您从什么时候具体感觉到约翰确实存在?

  「约翰确实存在……以前我听过太多次这样的假设。我并不相信人类能完全不留痕迹地活着,如果有,那铁定是恶魔。这世上没有那样的玩意儿,因此也不会有警察抓不到的犯人。然而有一次我去了约翰应该使用过的公寓,才第一次感觉到世界上真有这种好像不存在的人。」

  ——所以,您就请了个长假前往捷克。

  「嗯。一方面是为了调查《没有名字的怪物》作者艾蜜儿·薛贝,另一方面则是捷克布拉格发生了一起三名警官被硝酸类有毒物质杀害的事件,我感到很有兴趣。」

  ——不过关于那绘本的事却没有对媒体发布吧?

  「那是因为大家都不了解那本书。艾蜜儿·薛贝……雅可布·法罗贝克……克劳斯·帕佩……这些都是同一个绘本作家的笔名。那家伙的作品很奇特,会给人一种胸口不舒服的感觉。然而这会给读者带来什么样的影响、作者到底想传达什么讯息、以及作者的目的为何……我只知道读了那本书后不舒服的内容会让人难以忘怀而已,更多的讯息就无法掌握了。甚至我当时连作者是哪号人物都不清楚。」

  但伦克警部终于在捷克掌握了约翰的侧写,或者该说是背景资料;包括证实约翰的存在,以及这个怪物是在哪里诞生、接下来又去了哪里等等……尽管资料还很模糊,但他依然开始进行推理。关于这部分会在笔者去捷克收集资料时加以剖析。此外关于绘本及其作家艾蜜儿·薛贝,虽然要在后面的章节才深入描写,但约翰事件的核心确实就是那绘本……

  伦克警部信守承诺,将他过去所知以及所想的,透过令人愕然的记忆力正确地传达给笔者。虽然伦克因为遭约翰操弄而感到非常惭愧,但笔者却感佩他的洞察能力,也深信少了他,这个案子就永远不可能水落石出。

  访问快结束时,笔者请教对方关于洗脑的问题——到底要透过什么方法才能对他人洗脑,让他人如自己所愿地行动。

  「很简单。」伦克表示。接着他便问笔者现在住哪。当笔者回答住维也纳以后,他便要求「那么,你能画一张维也纳的正确地圃,里面每条路都不能出差错吗?」笔者只好绞尽脑汁思索维也纳的市街模样,动手在采访用的笔记本上进行描绘。伦克则目不转睛地盯着笔者的表情。笔者渐渐觉得这个要求实在太强人所难,根本不可能画出一张完全正确的地图——这时伦克便把笔者画了一半的笔记本拿过去。

  「这是维也纳的哪里?」他问。

  笔者很不好意思地回答,就是笔者的住所附近。「所以对你来说,这就是维也纳的中心,不,应该说是世界的中心才对。」伦克盯着笔者说道。「你在回想维也纳的街道时,首先会从自己的居住空间为起点,然后才思考延伸出去的各条道路与建筑物,或是有名景点等等……当你看到了真正正确的维也纳市街图时,应该也是以自己的住所为中心吧?」

  笔者点头表示理解,他便继续说道:「在你的心中,就像这张地图一样有个中心点,那就是你的自我基础——也是你的人格所在。」

  笔者再度点头。

  「但突然间,这个中心点失去了意义……它变得空无一物。你为了寻找一个更合适的中心点,就开始移动地图的座标轴……所谓的洗脑其实就像这样。」伦克笑着继续说下去,「当某人内心的坐标轴移动时,他就会像个迷路的孩子般予人可乘之机。只要巧妙地以言语诱导对方思考,找出一个更新、更舒适的中心点给他……他就会对你言听计从……没错,听话的程度会让人大吃一惊。」

  ——这或许不是个很恰当的问题,不过您现在对天马贤三医师有何看法?

  (对方手指的动作戛然而止。)

  「我对他感到很抱歉。除此之外还能说什么呢?像你们这样文笔好的记者,应该有更贴切的词汇可用吧?如果有的话麻烦告诉我。」

  笔者向伦克警部道谢,毕竟他认真地回答了笔者所有的问题。当我们道别时,伦克又对笔者表示:

  「你觉得以前在捷克斯洛伐克或东德,还有另一个跟约翰受过同样教育的怪物吗?」

  是的——笔者回答。

  「而那只怪物控制了科特曼,叫他去杀害目击者……」

  笔者同样点头同意。

  「如果真有这么一只怪物,你的性命就有危险了。」伦克表示。

  笔者早已有了觉悟。不过为了查明真相还是在所不惜,笔者这么回答对方。

  「但假使另一个怪物是真的,一定也跟约翰不同……约翰太特别了。」伦克警部说。

  两者哪里不同呢——笔者追问。

  这位前警部如此回答:「约翰不但是个超人般的洗脑天才,还可以一一舍弃自身的欲望……类似他这种犯罪者非常稀罕。简直就像……简直就像佛陀自愿舍身步向毁灭一样。」

  伦克至此才在采访过程中首度露出了恐惧的表情,而笔者也没有漏看。

  第5章 511幼儿之家

  ——二〇〇一年五月 柏林

  五月剩下的时间,笔者试着缜密地调查天马当初的逃亡历程。当然,这还得仰赖前警部伦克提供的宝贵资料。

  天马贤三逃亡的目的,在于亲手除掉当初被自己手术刀救活的怪物约翰。为此,他在基森这个小地方停留了一阵子,接受休葛·贝伦哈特这位前法国佣兵的军事训练。虽然很怀疑天马在这方面能进步多少,但他利用这时学到的技巧成功逃避全德国警察的追缉也是事实。此外笔者对天马逃亡时的资金来源也很感兴趣。在逃亡展开前,他就已经从自己的帐户领走了大笔现金,不过要在毫无收入的状况下于社会黑暗处生存三年,应该也是不容易的事。天马似乎与一名专闯空门、有窃盗前科的奥托·海格尔合作,一边在各地逃亡一边担任黑道的医师。

  天马逃亡初期,曾在发生了中年夫妇连续被杀事件的各个地点被人目击过,包括发生休普林格夫妇被杀案的费尔敦以及赫赛夫妇被杀案的基克。但之后天马就改变了计划,他应该是觉得就算在这些被害的中年夫妇们住所附近绕,也无法发现约翰的踪迹。因此,他为了调查约翰最早的双亲(?)——李贝特夫妇,而动身前往前东柏林管辖的区域。

  天马来到李贝特夫妇的故居,从邻居那得知约翰与安娜(妮娜)两人都是从孤儿院领养来的。

  约翰住过的那间设施就是511幼儿之家——那是一所由前东德政府创设,并交给内政部管辖的实验场——难道诞生约翰这只怪物的地点也是那里……?

  笔者开始搜寻唯一一个可以谈论这项禁忌话题的人物。那名证人叫艾尔娜·提薛——另一问孤儿养护设施的职员,以前也曾负责双胞胎中的妹妹——安娜的照顾工作。

  笔者与那位女士碰面的地点叫爱因斯坦咖啡厅东店,她正如大多数人的刻板印象,拥有前东德典型的冷漠、残酷女典狱长外貌,也是个高瘦之人。不过她那眼镜底下的尖锐目光,一旦提及安娜却会突然温和起来,薄唇也跟着绽放出笑容。「安娜是个可爱的孩子。即使发生了那种事,相信她还是能充满朝气地走在自己坚信的道路上。」

  笔者察觉这跟对方给我的第一印象截然不同。锐利的眼神、眉宇的皱纹,以及所有紧绷感,似乎都是从照顾孩子的这项专业带来的。毫无疑问,艾尔娜·提薛是个对孩子情感丰富之人。尤其是当我们聊到前东德对待孤儿的方式时,笔者更确信这点。

  「曾待在那里的人说这种话或许不太合适,但当初设施的情况真是糟糕透顶。虽然设施里面也有部分运作还算正常的层面,但问题是这里的孤儿都是来自反政府主义者、地下运动分子、企图非法越境被逮捕的人,以及罪犯……这些危险人物的子女……这些孩子本身并没有犯罪,却直接以再教育为目的被送入了特别孤儿院。那种地方其实就跟监狱没两样。孩子们毫无人权可言,被里面的管理者虐待也是家常便饭……」

  于是笔者便以最想得知的事作为访谈的开端。

  ——511幼儿之家是你刚才所提到的那种设施里,状况最糟糕的一间吗?

  「不,当然不是。511幼儿之家……是一间政府的实验场。普通的孤儿院都是由卫生署管辖,但实际上管理511幼儿之家的却是内政部。你知道这代表什么意思吗?」

  ——在柏林围墙倒塌前,以前那些共产国家的爪牙——就是被人称作内政部或国安部的政府机构……秘密警察也隶属于国安部门——会在全国各地安装窃听器、监视国民,清剿反抗分子与自由主义者,以创造出纯正共产主义信徒为目的进行洗脑,这些都是家常便饭吧。

  「他们为了促进国家利益与思想改造,可说是不择手段。没错,就好比说制造出类似生化人的大量士兵。这就是511幼儿之家存在的目的。那里的孩童死亡率高得吓人,大家都认为里面一定在进行很可怕的事。」

  ——那里头到底在进行什么?

  「我不清楚。最近成立了一个调查委员会……我也是其中一员。但以前的官方档案都没有保存下来,大多数从里面出来的人也都失踪了,某些坦承自己待过孤儿院的,也不知被动了什么手脚,半点记忆也没有。我们试过催眠术,但得到的都是类似漆黑的地下室或门之类……很抽象的心理恐怖体验。肉体锻链以及战斗相关的训练等等,都在计划中透过科学的方法进行。不过里面应该没什么新玩意儿或其他孤儿院著名的虐待课程。只有一项,让我觉得是很诡异的活动。有一个接受过催眠治疗的人回忆起……那似乎是某种辩论……」

  ——辩论?

  「那就像……就像为了要成为政治家或宗教家而接受的课程一样,而且还是那里头相当重要的科目。接受催眠治疗的人对那种活动抱持着难以言喻的恐惧感。」

  ——恐惧感?

  「嗯,他觉得好像丧失了自我……自己快要坏掉了。甚至就连他们的编号也没了。」

  ——编号?

  「被关在那设施里的孩子大概都不能用姓名互称吧,只能用类似编号的数字代替。」

  ——511幼儿之家是从什么时候建立的?

  「我不清楚。恐怕从我入行前廿年就已经存在了。当时还不知道那间设施的名字,只听说过一大堆恐怖的谣言。差不多在八〇年代初期,我才搞清楚设施的正确名称。那间设施是由卫生署与内政部共同管辖的,不过实际上却是预算由卫生署负责,管理由内政部掌控,向来都是这样的机制。然而还是有许多卫生署的官员被派去那里进行指导……后来大家才知道那设施叫511幼儿之家。从那里被赶出去的孩子有很多都被送来我们这里。」

  ——被赶出去的孩子?

  「是啊,那可不是因为他们前途有望……被送来的孩子都已经丧失了情感,一点反应都没有。表情总是因恐惧而紧绷着……不论我们在旁边朗读什么,他们都会发出尖叫并捂住耳朵——这已经是那些孩子唯一像人类的反应了。」

  ——那些孩子后来怎么了?

  「基本上都活不过一年。」

  ——回到正题吧。511幼儿之家是谁创建的?

  「天晓得,或许是内政部某些痴心妄想的家伙吧!不过那里的创建理念与课程好像都是由捷克斯洛伐克某个天才精神科医师提供的。」

  ——关于之前提到的「辩论」,能否再透漏更多细节?

  「所谓的『辩论』就好像……简单说,人的心情总是会上上下下起伏,有时高潮有时低落,但如果一开始就彻底、完全地否定你,人就会陷入混乱状态并失去自我,任凭他人随意摆布。这算是一种放弃面对自我的结果吧。根据个案不同,有些人也会因此丧失自信并自杀。某些怪异的新兴宗教就是用这种手段招募信徒。然而在511幼儿之家所进行的课程,却比上述的还要更危险。支配他人最强大的武器,不是暴力也不是枪枝,而是言语。他们想要训练操纵他人的专家……不,应该是天生的领袖才对。那里在进行的活动,感觉就好像利用言语相互杀戮,看谁能得到最后的胜利……当然,输家的人生会就此毁灭……」

  ——想讨论一下约翰的事。为什么他被送进511幼儿之家,而他的双胞胎妹妹安娜却送到了你任职的孤儿院?

  「不知道,因为这是高层的决定……或许是因为没有设置女性的实验场吧。另外,那对双胞胎在前东德秘密警察或军方眼中就好像什么稀世珍宝一样。他们想必察觉到了约翰惊人的天赋吧。只不过他们万万没料到约翰有能力直接摧毁设施。」

  ——安娜是个怎样的孩子?

  「很聪明,几乎不带给我们任何麻烦。只是她非常自闭,几乎不对任何人打开心房。安娜的德语很流利,但有时也会用捷克语自言自语。据说这对双胞胎是在捷克斯洛伐克与东德的国境边徘徊时被政府发现的,因此我认为他们是捷克斯洛伐克人。安娜总是很在意她的哥哥……她似乎认为哥哥是代替自己进去那座可怕的设施。」

  ——她有出现过任何奇怪的举动吗?

  「正如我刚才所说的,她会自言自语。事实上,她的动作就像是对着墙壁进行报告一样。我猜应该是针对约翰吧……」

  ——感觉你好像欲言又止?

  「嗯,是啊,因为我也觉得不太可能……但安娜经常对我们说,约翰今天又学了什么、又见过什么人之类的。我当时觉得那都是她的幻想。然而某天夜里,安娜却说了类似约翰明天就要离开孤儿院的话……结果第二天,511幼儿之家便毁于祝融,只有约翰跟另一个男孩没死……我只希望那是纯粹的巧合。」

  ——511幼儿之家被烧毁后,政府是怎么解释的?

  「完全不解释。反正就是下达彻底的封口令。我也是到最近才搞懂当时的情况……先是里面的院长离奇死亡……然后为了抢夺院长宝座的继承权,里面其余管理者开始相互斗争,使院内陷入无政府状态,当然也无暇管理那些孩子了。最后管理者与孤儿们开始相互残杀,导致几乎全部死亡的下场。」

  ——这跟约翰有什么牵连?

  「最近有一位隶属内政部的小儿精神科医师哈德曼,因虐待幼儿而遭逮捕……根据他的供称,他以前也参与过511幼儿之家的工作。哈德曼表示,当初计划这所有事并让全体孤儿院人员相互残杀的,就是约翰。要不是约翰事件已经爆发出来,应该没人会相信这种话吧!」

  ——所以约翰在511幼儿之家时就已经是个杀人魔了?还是更早以前?

  「哈德曼说,约翰对实验与课程内容的了解,早就超过了511幼儿之家的管理人员及内政部的官僚,所以说,他们想要教育约翰根本是天大的笑话。哈德曼还说『他从一开始其实就是统治者了』。」(受访者拿出笔记本,打开页面,为笔者朗读内容。)「哈德曼的供词是这样的……『那天,包括管理者与孤儿的五十个人全都断气了,约翰只是静静地看着眼前的景象。我问他,你到底做了什么?这时,他拿出一块沾了油的布点火,并扔进柴火中。约翰说「人一多就会产生憎恶之心,我只是在上面倒了一点油而已。」一个年仅十岁的孩子竟然会说这种话!511幼儿之家的目的是以实验研究如何系统化地将孤儿们教育成完美的士兵,然而如今回想起来,所谓的实验也不过是在耍猴戏罢了。约翰可是个天生的领导者,他才是应该站在世界顶点的人类,我们根本不可能复制出像他那样的艺术品。他从出生就远超过普通人,是个如怪物一般的存在。人类结果都是会相互憎恨、杀伐的;而约翰的目标只有一个……在世界末日时,成为唯一的存活者。』哈德曼的证词就是这样……」

  ——所以约翰在送入511幼儿之家前就已经成形了?

  「不过我认为,如果当时有人能真正爱他,并把他送入确实有在照顾孩童的设施,约翰或许会改头换面,也不会有之后的犯罪了。」

  ——话说回来,约翰到底是怎么烧毁那里的?到处丢满沾了油的布吗?

  「我不确定是否该告诉你,姑且就让你知道一点吧。当约翰即将毁灭511幼儿之家前,有个从那里被赶出的孩子送来了我们这。他依旧跟以前的孩童一样,完全没有情感的反应……不过那孩子后来却活了很久,经过漫长的复健后,终于找回情感,记忆也一点一滴恢复过来。」

  ——那孩子是否还记得511幼儿之家发生的事?

  「记得,只不过很模糊。那群孩童首先在辩论活动时,缜密地对管理人员洗脑,让那些大人去恨院长……」

  ——也就是说,辩论的主导权转到了孤儿们身上?

  「是的,而且管理人员都没察觉到。院长会被杀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罢了。接着孤儿们又设法让管理人员相互憎恨……所使用的方式正是他们所学会的洗脑技巧……」

  ——为什么本来团结一致的孤儿们后来会开始相互残杀?

  「他们并不是真正团结一致。他们只是想逃避无法忍耐的恐惧感,设法离开设施罢了……所以才要先破坏那里。」

  ——无法忍耐的恐惧感?

  「511幼儿之家是个完全与世隔绝的的场所,设施里的孤儿们都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事,更不可能了解政治方面的变化。讲个极端的例子,如果对他们说现在人类已经因为核子战争而灭亡了,他们也有可能相信。就在这种氛围下,奇怪的故事才会在院内传播开来。」

  ——奇怪的故事?

  「511幼儿之家有个一直因药物控制而沉睡的男孩。因为那男孩能以言语毁灭任何人,所以管理人员都相信那家伙是个怪物,并将其关入暗无天日的地下室。管理人员由于太害怕那男孩,甚至还误以为他有十根角与七颗头。结果某一天,男孩的身体产生了抗药性,并清醒过来。他先控制了看守他的警卫,再偷偷混入其他孩童里。其他人都不清楚他是谁……毕竟里面的孤儿本来就没有过去跟姓名。男孩因为憎恨这整座设施,密谋要让所有人相互残杀。于是首先,他决定连根夺走所有人的记忆,让大家连自己的名字都想不起来,接着再驱赶入痛苦的死亡中……结果其他少年根本没发现自己被那男孩控制了。是不是有谁想对我们洗脑?如此的恐惧感让院内陷入濒临瓦解的极限。」

  ——就是因为这样,那间实验场才会瓦解的吧?

  「我不清楚。对511幼儿之家的孩童们来说,那个奇怪的故事一定非常恐怖。」

  ——因为失去了互信,孤儿与大人们才会开始相互杀戮。

  「回想起那个奇怪故事的孩子是这么说的——当时大家都怀疑对方是怪物,陷入了疑神疑鬼的状态;不过仔细想想……」

  ——仔细想想?

  「一开始只有一个男孩在传播这个故事……他是位拥有一头金发的美少年。明明就是他先散播谣言的,为什么大家都没发现呢?」

  笔者与受访者站起身、握手。她不敢保证自己提供的内容是否有帮助,但她希望以前住在西德的人能多少理解另一边发生过的事实。她不想看到有任何孩童再遭遇前东德所进行过的残酷实验。事实上,提薛女士自己也是在设施长大的,她的父母在四十五年前将她抛下,独自偷渡到西德去。那围墙倒塌后你有去找过他们吗?笔者这么问她。她说曾经取得联络,但并没有碰面;而过没多久,她的父亲就病逝,母亲则一人独居……提薛女士曾亲自去政府机关发掘前东德时代所留下的恶行资料,尤其是关于孩童们的秘密实验。她答应笔者,如果将来有什么新的发现,会继续提供过来。

  「当年秘密警察在进行的事,其实就是让全国都变成511幼儿之家。不管是朋友、夫妻、亲子,或兄弟之间,都有可能密告对方,使全国陷入疑神疑鬼的地狱。」这是提薛女士最后对笔者说的话。

  第6章 多重人格

  ——二〇〇一年六月 法兰克福

  天马贤三后来现身的地点据说是法兰克福。他跟踪杀害妮娜的养父母弗多拿夫妇与曼拉记者的刑警之一——也就是密斯拿。密斯拿在事件发生四个月后,因为涉嫌持有毒品而被曼海姆警署免职(这件事有上报),但不知为何却会转而受雇于一个法兰克福的极右派组织。该极右派组织的领导者绰号「宝宝」,也身兼恶名昭彰的新纳粹团体「纯粹德意志民族党」及「改革与前进党」的干部。宝宝在柏林围墙倒塌后,曾于德勒斯登推广「纯粹德意志民族街头改造」运动,但却被政府当局取缔——这就发生在宝宝回德勒斯登后没多久。

  共产主义与纳粹主义——就二次大战的角度看,似乎是两种完全无法相容的思想。希特勒提倡反共并虐杀共产主义者,而共产国家则在战后开始整肃纳粹主义的信徒。关于取缔纳粹,没有一个国家像东德做得那么彻底。然而当柏林围墙倒塌后,东德的纳粹主义者会如此迅速增加,也真是一个够讽刺的结果。当前东德还是苏联掌控的魁儡政权之一时,许多军队制度与社会制度都是直接采用纳粹所留下的系统,即使他们将很多纳粹的战犯赶出政府机器,然而思想与氛围却仍和纳粹统治时代非常接近。

  根据前警部伦克的资料,天马与密斯拿接触后,取得了关于约翰的最新情报——或者应该说,他得知了有个极右派组织想利用约翰。这时天马终于跟也在追踪约翰的妹妹安娜(妮娜)再度碰面。极右派组织恐怕是想利用安娜钓出约翰,才会雇用熟知安娜外表的密斯拿吧。(附带一提,前刑警密斯拿在与天马碰面一个月后,因毒品相关的事件而身亡。两个月后,同样被认为是海德堡事件主犯的密斯拿搭档——前刑警米勒,也在南法的尼斯被不知名人士射杀。)

  天马在法兰克福的期间,同市发生了两起怪事件——第一件是郊外挖出了数名被射杀的男性尸体,牺牲者其中之一是君特·格德利兹,也是德勒斯登大学的教授。他是宝宝的座上宾,事实上也是一名纳粹主义的支持者。另一起怪事则是土耳其街几乎被纵火烧毁的事件。

  这里必须先说明一下,为何极右派与新纳粹主义分子会视土耳其人为寇雠。六一年以后,前西德政府为了增加国内的劳动力,引进土耳其人担任外籍劳工。但之后遇到景气衰退,失业率上升,极右派便认为「Gastarbeiter(德文的外籍劳工)」是罪魁祸首,而其中比例最多的土耳其人便首当其冲。此外由于东西德统一后经济恶化,这种偏见又更强烈了。

  聚集在法兰克福市卡尔文路附近的土耳其人区虽然免于被烧毁,但幕后的主使者很明显是宝宝。宝宝虽然巧妙地逃过了起诉,但至少当地警察都相信他才是真凶。这一连串事件虽然不见得与引诱约翰的行动相关,但原本希望以极右派象征身分迎入约翰的宝宝和格德利兹教授却完全失败了,而天马也再度错过了逮住约翰的契机。

  然而在法兰克福,天马还是获得了一些与约翰之谜相关的线索。其中之一是他遇见了当初在东德与捷克边境发现约翰、并替他取名的渥尔夫将军(实际上在那之前天马还不知道约翰与捷克有关)。

  笔者前往柏林的政府机构打听关于渥尔夫将军的事,但政府的档案里却没有关于他的任何资料,柏林围墙倒塌后,将军很可能已经把自己的纪录从东柏林的前东德秘密警察「史塔西」总部中消除了。不过,应该不可能完全找不到半点痕迹才对。笔者只能猜测,这又是另一次约翰可怕力量的展现。

  另一方面,BKA则推测,渥尔夫将军并不是前东德秘密警察的人,而是来自国境警备队或特种部队——也就是曾从事军方秘密作战的参谋人员。

  天马找到的另一条线索,则是在法兰克福郊外隆堡的一座仓库遗址内,约翰所留下的涂鸦。上头写着「救救我!我身体里的怪物已经快爆炸了!」。

  ——这种诡异的留言,让天马怀疑约翰是否有多重人格,亦即解离性人格疾患的患者。

  他为了解开这个谜,决定去拜访他大学时代的同学——目前为精神科医师与犯罪心理学权威的鲁迪·吉兰。

  第7章 鲁迪·吉兰

  ——二〇〇一年六月 巴黎

  在所有与本事件相关的人士中,鲁迪·吉兰医师是唯一一位有据此出书者。他那本《通往怪物的路》几乎在欧洲各国都刷新了畅销的纪录,这也让他的纳税额排上全德国前五十名。吉兰博士目前正为了演讲而巡回各国。他还曾对英国的电视台透漏,等这件事的风波暂时平息下来,他就要返回为凶恶犯罪者进行精神分析的学者生活了。

  笔者是在巴黎塞纳河畔的波拿巴路上一间咖啡厅与吉兰医师碰面。对方哪结束一场巴黎大学的演讲,不过还是按约定在下午四点准时出现。对方向笔者短暂打过招呼后,便坐在椅子上,从很大的手提箱里取出一具小录音机。「或许你会觉得受访者进行录音很奇怪,但如果没有这个我就不会讲话了。」吉兰医师笑着对笔者说道。尽管他的笑容温和,但眼神却非常锐利。他穿着一套亚曼尼的西装,微微散发出古龙水的香气。

  接着他便朝上瞟了笔者一眼,说:「那么,请开始吧!」

  ——首先请问,当逃亡中的天马贤三突然出现在你位于海汀肯的办公室时,你有什么想法?

  「我当然吓了一跳。虽然我们是大学同窗,但交情并不算多好。而且他当时还是事件中嫌疑最大的逃犯——我真不知道他找我要做什么。」

  ——天马对你说明约翰这号人物,并请你帮忙对他进行精神分析时,情况大致是怎样的?

  「天马带来了约翰的两则留言,分别是『看看我,看看我,我身体里的怪物已经长得这么大了,天马医师!』以及『救救我!我身体里的怪物已经快爆炸了!』。天马相信约翰是解离性人格疾患。」

  ——那么你当时的感想是?

  「约翰并不存在。天马要不是在说谎,就是他自己才是解离性人格疾患。」

  ——BKA的前警部伦克也曾有同样的推理结果。

  「所以当我最终相信了天马的说法、并去找伦克警部协助时,对方根本就不理会我的说明。虽说这也不能怪警方就是了。」

  ——身为一位精神科医师,你跟伦克警部有什么不同的做法?

  「简单来说,伦克是为了逮捕犯人才试着预测犯人的下一步,而我则是进入那些已经落网的犯人内心世界,试图破解人类的秘密。不过伦克先生比较特殊的一点是,他喜爱那种与智慧型罪犯对抗的过程,就好像在下西洋棋一样。他所从事的是一种竞争……或者说是竞赛。」

  ——听起来你对伦克警部的评语很严苛。那当你终于肯定约翰确实存在时,你认为约翰有多重人格吗?

  「是的,当我分析了约翰的留言时,我的确这么认为。」

  ——所谓的解离性人格疾患,就是在同一个人体内存在着两个以上的不同人格吧?

  「没错。幼年时期遭受虐待虽然是多重人格的主因,但我们可以用拿手电筒照着黑暗的房间来比喻。黑暗的房间就好像人们的心,里头积蓄着全人类共通的各种情感。然而手电筒照亮哪部分,就会导致人格产生变化。如果我现在内心那个房间被照亮的部分稍微挪个位置,我搞不好就变成你了。所谓的多重人格,就是某人不喜欢自己被照亮的部分而想要改变,但又没有勇气改变手电筒的位置。因此在莫可奈何下,只好去买好几把手电筒,试着同时照亮房间的好几个部分……这么一来多重人格便产生了。」

  ——但在你的著作《通往怪物的路》中,你不同意约翰有多重人格?

  「是的。当我了解与案件相关的绘本以及约翰的诸多过去后,我便对约翰的性格有更深入的掌握。他的留言只是为了混淆大家……而且他也觉得这种结果很有趣。只不过如果没跟约翰正式碰面,我依然无法肯定这种推测。」

  ——你认为约翰到底是什么?

  「他是那种可以轻易侵入以杀人取乐者内心的类型——不,或许他对每个正常人都能这么做吧。总之,他是一个能轻易就掌控他人的洗脑天才。让这个世界彻底毁灭……这才能引发他的愉悦。」

  ——实际上,要怎样才能侵入他人的内心呢?

  「首先要认同对方的价值,不可以否定对方的行动,并告诉对方他并不孤独。这么一来对方就会以为找到了地球上、甚至是宇宙中唯一能理解他的人,也是唯一的朋友,而感觉非常开心。另外一种作法则完全相反,彻底否定对方,让对方陷入完全的孤独中,这种方法很有可能让对方崩溃。约翰便是这么做,接着再对被洗脑者提出一个小小的请求,例如帮他杀一个人之类的……」

  ——约翰一个个杀死了记得他的人。你认为他为何只放过天马医生与渥尔夫将军这两人?

  「对约翰来说,有些人的存在是必须的吧。我没跟渥尔夫将军见过面,所以不敢肯定,但至少天马对约翰而一百应该是这种情况。首先,天马是约翰的救命恩人……天马不会否定他人,他会去找出对方的优点,并率直地加以赞赏、认同对方的价值。只不过,天马不会用这种方法进一步入侵他人的内心。然而,一旦天马认同了某人,他就永远不会背叛、舍弃对方。对约翰而言,天马不论是憎恨自己或爱自己都没有差别,反正天马会永远记着约翰……并追他到天涯海角。这对约翰来说或许非常重要吧!」

  ——据说约翰曾在东德与捷克斯洛伐克接受过特殊的教育。那么有同样遭遇的其他孩子会如何呢?你认为是否会有第二甚至第三个约翰出现?

  「我想不会。只可能会出现第二个葛利马先生,展开一趟自我发现之旅,企图找回自己失去的记忆……或许他们当中某些人能变成替国家干肮脏勾当的佼佼者,但那些危险的国家现在都已经不存在了,也没有人能去指使他们。即使接受过跟约翰相同的教育,我并不认为有人能做出跟约翰一样恐怖的举动。唯一的危险就是让他们与约翰碰面。但至少现在还不必担这个心。」

  ——约翰目前真的处于昏睡状态吗?

  「我也只是听说而已。」

  ——如果约翰苏醒,你是否想对他进行精神分析?

  「当然,我对他有学术上的强烈兴趣。只不过,我想最好还是不要。在他眼底看来,我应该是那种最容易被洗脑的类型吧。」

  ——最容易被洗脑的类型?

  「你知道为何我对分析杀人取乐者或连续杀人魔的精神状态这么在行吗?因为我跟他们是同一种人,对他们也非常了解。我之所以会对他们产生兴趣,也是出于我想要多了解自己一点。我猜伦克警部应该也有相同的看法吧。所有被牵扯进约翰事件的人,除了天马医师外,都很容易被约翰迷住。对约翰而言,要控制我们这些人非常容易,因为我们都跟他有几分类似。」

  当初天马医师来找鲁迪,吉兰协助时,后者正在对一名谋杀了十一名少女的凶恶犯人——彼特·尤根斯进行精神分析。吉兰医师注意到,只有第十二位受害者特蕾西亚·坎普已经高龄五十二,很明显与尤根斯的杀人模式不符。尤根斯虽然表示,这次的杀人是受了一位朋友的请托,但吉兰医师并不接受这种说法。在他通报警方天马已经来找过自己后,便独自去拜访目前是空屋的坎普夫人家。吉兰医师在那里发现天马所说的人物——约翰存在的证据。原来特特蕾西亚·坎普被杀一案,也是中年夫妇连续被害的事件之一。

  吉兰医师对于答应帮警方设陷阱逮捕天马这点感到羞愧,便协助天马逃脱警方的天罗地网。

  这之后,当吉兰医师的恩师莱希瓦也偶然与约翰事件发生关联,吉兰医师便正式展开救援天马的行动。

  下一站你应该要去慕尼黑——这是吉兰医师给笔者的建议,他还同时帮笔者写了一封给他恩师莱希瓦医师的介绍信。吉兰医师随后则表示,他接下来要去伦敦接受BBC的专访,笔者则问他打算继续在媒体上曝光多久。

  吉兰医师慎重地回答笔者:「事实上我已经靠这个存下了一大笔资金,所以希望能赶快返回研究工作。」接着他露出苦笑说:

  「我完全没料到,世人对异常杀人魔这么有兴趣。」

  第8章 黑暗银行

  ——二〇〇一年六月 菲森

  事件在慕尼黑有了新的发展。约翰竟然在许多人面前公然现身。他成为了慕尼黑大学的学生,并与巴伐利亚邦最大的财阀总帅——汉斯·格鲁古·休伯特搭上线。很明显地,这是一个徵兆,约翰心中正有什么东西在开始转变……

  在此之前,他都一直隐藏于暗处。

  约翰与其妹安娜曾在捷克斯洛伐克与东德的边境上徘徊,后来被渥尔夫将军收容,并安置于511幼儿之家。当时的约翰应当只有六、七岁。到了他十岁时,他已经摧毁了整座设施,接着被东德的高级官员李贝特领养,并且一起逃亡至西德。李贝特家的惨剧发生后,濒临死亡的约翰被送到天马面前。随后保住性命的他便从医院消失,并在一个个没有子女的夫妇家中轮流度过、长大成人。在约翰要满廿岁之前,他再度与天马碰面,射杀了一个自己的部下,很快又消失踪影。约翰在这段期间杀害了所有与他相关的领养家庭夫妇,试图抹除自己的过往。

  名为勇克斯的开锁者在被约翰处刑前曾喊叫道:「雇用我们的雇主是怪物!」

  似乎在黑暗的世界中,约翰早就被认为是怪物了……

  约翰在以慕尼黑大学学生身分登场前,到底在不为人知的黑暗世界做了什么?笔者成功采访到一个知悉真相的人物。

  对方与笔者约定好,不能泄漏其姓名与进行肖像素描,碰面的地点则是菲森。那名男子有着硕大的鼻子、薄唇、棱角分明的下颚——以前他的模样应该很吓人吧,但现在的他表情却意外地柔和许多。不过,对方偶尔会射出的犀利目光,依旧表露出他曾经是活在黑暗世界里的人。

  ——首先,能请教您的经历吗?

  「正如你的猜测,我以前干的买卖无法公诸于世。虽说我现在已经金盆洗手了。我出生于汉诺威,也在那里成为不良少年,最后为了赚钱什么勾当都愿意干。一开始的犯行是抢劫……而且还是抢银行。我那时担任车手的工作。之后因为学会武器的使用方法,也升级成实际袭击银行的一员。到最后,我甚至变成负责计划抢案的老大。我曾一度被警方逮捕,吃了四年的牢饭。出狱后我加入了另一个更大的帮派,在得到那里的老大信任后又出卖他,改跟随另一个组织,干到了组织里的第二把交椅……梦想转眼问就实现了。我成为一个非常富裕的人。然而当我变得有钱后,我开始搞不清楚自己想要什么。我回顾过往,发现双亲已被我抛弃,兄弟视我为仇敌,妻子与小孩也惨遭杀害。当组织的第一把交椅开始命人干掉我时……我便决定离开那个世界了。」

  据闻直到目前他依旧有生命危险。他聘了三名保镖,还在极少离开的家中装满电子仪器与最新的监视系统,如有必要外出,他每次都会更换不同的路綫,回程时亦然。他一回家就会命令保镖检查屋内,食材也只在信任的店里采购,并自行烹调……上述传闻都是得自帮笔者引见这位男子的中间人。

  ——您是怎么认识天马医师的?

  「我的头有一点擦伤,腿部则被9厘米鲁格弹贯穿……因为组织里的第一把交椅想除掉我。我当时差点就死了,幸好有天马医师救我一命。」

  ——所以天马在逃亡时曾担任黑道医师的谣言属实罗?而您曾经将约翰的情报转告给天马……

  「一开始我并不知道谣言中的那家伙就是约翰。但当我的藏身处遭到偷袭,又了解到天马的对手就是约翰那家伙时,我终于把一切线索串连起来了。」

  ——可否请您说得更具体一点?

  「我起初搞不懂为何组织里的头号人物要除掉我。有人说是因为他害怕我篡位,但我觉得事情没那么单纯。的确,我跟他在处理金钱……也就是洗钱这件事上有不同的看法,但应该还没严重到得暗杀我。不,老实说我确保了组织的资产,他应该要感谢我才对。我们组织的钱原本是长期存在瑞士的某私人银行中,而且也已经洗过了……透过南美洲某英国殖民地的银行、香港的贸易公司、还有阿拉伯的银行与财阀,刚好绕了地球一圈,钱才回到一个隐藏得很好的正当公司里,变成完全合法的资金。但大概在我差点就丢掉性命的五年前,一间超大的黑暗银行在德国诞生了。他们完全保护客户的隐私,除了洗钱,还从事各种投资及放贷。而且,那问银行不但把钱洗得很干净,还标榜着令人难以置信的高额存款利率。当时负责掌管组织财务的我与组织的第一把交椅讨论,决定把钱改存到这间德国的黑暗银行。五年内,我们组织的营运状况也可说是好得出奇。」

  ——黑暗银行究竟位于德国的何处呢?

  「据说负责的人是在杜塞尔多夫。而且还有谣传表示,银行的老板只是一个年约廿岁的青年。这么说来,那家伙是不是十五岁就开始创业了?我认为这实在太可疑,所以考虑结束与黑暗银行的合作。然而我们的钱放在里面却是愈滚愈多……所以组织的头号人物当然会反对了。不过我依旧坚持己见,最后还是完全收回了组织的资金……当我们这么做以后,黑暗银行却突然消失了。」

  ——消失了?

  「嗯,消失了。黑暗银行的总裁……那个年仅廿岁的青年也不见了。剩下的人为了争夺财产而打得你死我活,几乎也死光了。我猜那家伙应该会欣赏这些抢夺金钱的成年人而露出嘲讽的笑容吧!那家伙开设黑道银行的目的搞不好就是这个。我当时因为成功守住了组织的钱而感到松了一口气……但组织的第一把交椅就不同了。现在想想,我认为他应该长期以来都在盗用组织的钱。如果我们一直把钱留在黑暗银行里,就永远不会知道这件事。现在他反而变成组织其他大头的公敌,随时都有被大家推翻、除掉的危险。因此,他便把盗领资金的罪赖到我头上。」

  ——您告诉天马医师的就是这些了吗?

  「不……我还告诉他,有好多人想追踪那名消失的青年。目的当然是为了拿回钱。我相信为了这个,他们不惜杀人。那些人根据仅存的线索,找出青年目前人在慕尼黑,而且还变成了一个大学生。」

  ——那些追杀者后来怎么了?

  「不知道。应该再也没出现过了吧。」

  笔者在菲森的某旅馆房间中,将窗户的百叶窗全部放下,听着受访者的叙述。他完全没碰笔者事先准备的咖啡或饼干。当然所有酒精饮料或茶他也不要。笔者问对方:「因为有可能被下毒吗?」对方并不回答。「所以您才自己下厨,完全不假手他人?」当笔者又问时,对方瞬间露出了锐利的目光,接着马上又笑了起来。

  据他表示,「我另外告诉了天马一件事。一旦人得到了一辈子都用不完的钱后,人就只会对两件事感兴趣。只可惜,那两件事无法同时达成。第一件事,站到众人面前……也就是出名的欲望。天马想找的那家伙,对渴望金钱的人已经观察得十分仔细了,所以那家伙接下来会观察渴求名声的人。」对方这时终于首度啜饮咖啡。「至于我则是另一件事感兴趣——不,或许该说返回初衷吧……我只想跟别人安静地围着餐桌,好好享用一顿美食。因此我才会自己下厨的喔!」

  受访者对笔者笑着说。

  第9章 卡尔·休伯特

  ——二〇〇一年六月 慕尼黑

  卡尔·休伯特是慕尼黑大学弗里德里希·艾马奴尔分校的企管研究所在学生。他入学时还姓诺伊曼,不过三年前已经改为休伯特了。他成为巴伐利亚邦最大垄断企业总帅——汉斯·休伯特的继承人这件事,可是当时全欧盟金融界的一大话题。媒体不断追踪,卡尔到底是养子还是私生子,非常想挖出他的来历。然而事实只有那些跟他最亲密的人才知道,况且那些人的口风都很紧,媒体最后也无法挖掘出真相。笔者在这种情形下,觉得顺利采访到对方的机率应该很低。跟找伦克警部那次不同,笔者采取开门见山的直接敲门法,希望卡尔能透漏一些关于约翰的事,出乎意料地,对方的回答竟然是「Ja(德文的Yes)」。

  卡尔招待笔者前往慕尼黑西北方、位于宁芬堡宫附近的休伯特宅邸。那栋古老的房子简直就像英国维多利亚时代的建筑,而且经过非常仔细的照顾,给人一种低调雅致却不奢华的感受。

  卡尔·休伯特生着一头带鬈的黑发,外表虽不帅气,脸上却散发出一种诚实而伶俐的气息。尽管他是超级富豪的后代,却依旧穿着蓝色丹宁布制成的衬衫与牛仔裤,看起来就跟普通的穷学生没两样。笔者跟他握手时,他凝视着笔者的眼睛,似乎想确定笔者是否跟他一样诚实、会不会对他扯谎。理所当然地,他的父亲并没有现身。笔者对此虽然感到有些遗憾,但也不能否认松了一口气。

  ——首先想确定的一点,你真的见到了约翰吧?

  「是的,他是我的好友。我以前从没那么相信过其他人。我到现在还是搞不懂,他为什么要对家父与我做出那种事……我非常想当面问他。」

  ——你之前曾是——不,恐怕现在依旧是社会瞩目的焦点。为什么你愿意接受访问?

  「大多数想来访问的人都把焦点放在家父跟我的关系上。因为约翰而来的,你大概是第二个或第三个吧。如果是去年,我一定会拒绝你。但我现在认为可以发表意见了。」

  ——约翰事件发生后,大多数媒体都为了报导而想从相关人士口中挖掘情报。然而,几乎所有人都不愿表示意见。世上普遍认定这件事背后铁定隐藏着天大的秘密。为什么你现在愿意开口了?

  「大家不说的原因是因为恐惧。」

  ——恐惧?据说约翰现在已经因濒死的重伤而陷入昏睡状态……

  「嗯,不过恐惧的对象并不是他,而是过去我们经历的事。直到去年为止,我只要一回想甚至就会昏过去。过了三年以后,我终于能面对那些事了。或许应该说,我不能再逃避。」

  ——这大概算是一种后遗症吧。那么,请谈谈你认识约翰的经过。

  「我和约翰被家父……汉斯·休伯特雇用,工作内容是帮视力不好的他朗读拉丁文书籍。我负责星期二,约翰则是星期五。我们虽然念同一间大学,但约翰是法学院的学生,而我则是在经济学系,因此我们之前没机会认识。直到有个共通的友人帮忙引见后我们才变成朋友。」

  ——约翰是个怎么样的人?

  「他能朗读出完美的拉丁文,而且又是个教养非常好的学生,所以家父当时最欣赏他……约翰对我既亲切又礼貌,当我告诉他我的过往时,他甚至还为我落泪。」

  ——这个问题如果你不想回答也可以。你是因为朗读的工作才被休伯特先生认可,并成为他的养子吗?

  「唉,这就是媒体掀起骚动的主因了。我到底是谁……老实说,我是汉斯·格鲁古·休伯特的亲生儿子。家母与家父确实彼此相爱,但家母却因无法结婚而离开了家父。她把我托付给某个认识的人以后,就从我面前消失了……我之后在许多设施与领养者之间辗转长大。等我上大学后,才从报上看到家母的死讯。她是被人谋杀的。家母死后不知为何,我非常渴望能见到亲生父亲。我虽然认为家父是抛弃家母的差劲家伙,但另一方面,也期待着或许家父会是个真正爱我的人。」

  ——于是你便向休伯特先生坦承自己的身分了?

  「不,我没有那个勇气。在此之前,因为我的朗读能力太差,每次上班都很担心被家父解雇……帮助我跟家父坦承彼此的人其实是约翰。他把家母遗留给我的『幸运兔脚』拿给家父看以后,终于证明了我是他的亲生儿子。」

  ——结果,约翰的目的到底是?

  「家父在寻找他私生子的谣言,其实早就在慕尼黑传遍了。之前也有好几个谎称是他私生子的人出现,家父每次都会找私家侦探帮忙调查。我之前之所以不敢对家父承认自己的身分,其实理由就是这个。而正当我每天都烦恼不知如何是好时,有一名自称是家父真正儿子的青年现身了。他叫亚德姆特·法兰,也是学生,每星期四帮我父亲朗读。那家伙是冒牌货的事几乎只有我知道。有一天,我为了拆穿他的面具,偷偷跑去他的租屋地点……结果却发现他已经上吊死了。我很确定在那隔天,约翰·李贝特就出现在大家面前……至于他真正的目的嘛,直到他在大学图书馆纵火、并企图谋害家父时我才明了。约翰首先操纵亚德姆特·法兰以便取得家父的信任,但就在他的计划实现前,我这个真正的儿子出现了。于是他改变主意,改而控制我,以便获取休伯特财阀的资源。这种方式对他而言更加完美……所以他才杀了亚德姆特,法兰,第二天起转而开始接近我。」

  ——之后,约翰便赢得了你与令尊的信任吧?

  「根据家父表示,约翰是个完美的人。他甚至考虑过让约翰继承事业,并教导他各种管理的学问。」

  ——请等一下,不是让你继承吗?

  「嗯。关于才华这点,根本没人比得上约翰。我当然也自叹不如。即使是对眼睛有毛病的家父,约翰也能巧妙地掌握他的习性……有时,家父会拚命夸奖约翰,一直到了你会觉得这种完人根本不可能存在于世上的程度。如果他真能执巴伐利亚邦——不,执全德国金融界的牛耳,成功对他来说还真是唾手可得。」

  ——话说回来,约翰想在弗里德里希·艾马奴尔分校图书馆的捐赠仪式上,暗杀令尊……

  「不,如果他是想暗杀家父并继承他的地位那倒可以理解,然而约翰却在熊熊大火盯着家父的眼睛,直接坦承自己就是造成这场混乱的元凶。」

  ——所以说约翰改变了作战计划吗?

  「家父后来对我说,约翰已经感到厌烦了。家父自己也被人称为『巴伐利亚的吸血鬼』,所以能理解……约翰只是想在我们的世界中戏弄众人,像个孩子般任意以手指压扁一排蚂蚁罢了……只是他到后来已经对这个游戏感到不耐了。」

  ——虽然有点离题……不知令尊最近精神可好?在那件事之前他热爱社交活动,经常在各种场合出现,不过事件后令尊又开始足不出户了。他年事已高,近来也一直有谣传说他身染重病。

  「嗯,事件后他的确躺在床上休养了好一阵子。我起初虽然很担心,但家父现在的身体状况却相当好。他如今已经不太想跟外人往来了,不过个性却变得比以前更温和。最近家父还认为,这世界有生有死、有善有恶、有美有丑,有天堂也有地狱,所有概念都像双胞胎一样成为恰好相对的关系。不过我认为,家父最后还是选择了真善美……也就是天堂那边。」

  ——你见过天马医生吗?

  「见过,只可惜时间并不长。那是在德勒斯登的站前广场,当时卧病在床的家父要我把一张字条拿给天马医师……不过起初我并不知道那个人就是天马医师。」

  ——你对他有何印象?

  「他就像是一名殉教者。既自制又毫无任何破绽……」

  ——休伯特先生请你转交给他的字条内容是?

  「我不懂那是什么意思……齐朵克桥……三只青蛙……你所追的怪物若是双胞胎的话,双胞胎的母亲还活在布拉格……」

  ——为什么令尊会拥有与约翰相关的情报?

  「我想那并不是偶然。家母从家父面前消失后,家父拚命地到处找她。事实上家母是前捷克斯洛伐克流亡而来的非法居留者。家父曾从家母那听说,她有好友住在布拉格,而那栋房子附近的显眼路标是……齐朵克桥旁的三只青蛙招牌。而家母的那位好友也是政府追缉的对象。家父猜想家母离开后,可能会回布拉格去探望好友,于是就在八〇年造访那个地方。结果他找到的那名女性,身边带着一对双胞胎兄妹。家父与那位女性谈论过关于家母的回忆后便离开了。双胞胎则只是坐在一旁静静听者……」

  ——他怎么确定约翰就是双胞胎中的哥哥?

  「这个嘛……家母死后,家父也在报上得知她的死讯。随后他便找了一个侦探,去调查家母在七七年消失后的生涯。家母是九二年从工作……某个工作中退休后,接着便定居于黑森邦的奥芬巴赫。她有一阵子跟人同居,据说是个年约十八岁的少年……家母死前三个月,曾寄了一封信给某位朋友,信上提到了被她抛下的我,以及试图跟她一起从捷克斯洛伐克逃亡出来的好友。那位好友最后没能顺利越过边境,只好留在捷克并结婚生下一对双胞胎。此外家母还提到,最近认识的这位少年外表跟那位好友非常相似。」

  ——原来如此。这样就说得通了。这也是事情后来会转往布拉格的理由。回到一开始的话题吧,关于你为令尊朗读书本的工作……究竟都在朗读哪些内容?

  「哈,说到这个……家父很喜爱拉丁文学与希腊文学。他会直接指示我要朗读书架上第几层右边数来的第几本书。其他学生的工作内容应该也是这样吧。啊,不过只有对约翰,家父会询问『今天你想朗读哪本书?』」

  ——听起来非常有意思。休伯特先生有告诉过你约翰的答案吗?

  「当时我还没认清约翰的真面目,所以没特别去记……我记得家父似乎笑得很开心……他没想到约翰会喜欢那种通俗的读物。不过,书名我已经忘了。家父还说约翰朗读起来感觉很有趣。」

  ——可以麻烦你去请教令尊那本书的名字吗?老实说,在约翰事件中,绘本与朗读会占了极重要的关键地位。约翰喜欢的那本书是不是绘本?

  「我记得不是……」

  ——据说约翰最后决定不再出现在大众面前的原因之一,是偶然看到了书名叫《没有名字的怪物》的绘本。当时你是否在场?

  「不,我不在。应该说虽然我人就在附近,但他昏倒的时候我并不在他身边。有一位大学图书馆的工作人员小姐曾目击到事情发生经过,关于这部分我的朋友露帝·法兰克会比我更清楚。」

  九七年夏天,约翰以休伯特先生的私人秘书身分,造访慕尼黑大学弗里德里希·艾马奴尔分校图书馆,目的则是商讨休伯特先生致赠藏书的仪式流程。当约翰在平常禁止阅览的某区域藏书附近闲逛时,恰好拾起了一册被图书馆工作人员不小心从书架上摔落的绘本。约翰打开那本书阅读,没多久便开始哽咽,最后甚至昏倒了。绘本的书名为《没有名字的怪物》,由艾蜜儿·薛贝所著,出版者则是位于捷克布拉格的莫拉比亚出版社。至此约翰的计划便出现了大幅度的变更。

  ——那么最后,想请问关于图书馆的那场大火。你本来应该跟令尊在一起,但在事发不久前,你却回家了。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家父要我回去帮他拿资料。我当时也觉得很古怪,不过依然照办了。之后我才明白,家父早就知道待会儿会发生什么事,包括约翰想夺走他的性命,所以他那么做是想保护我。」

  ——结果休伯特先生却刻意迎向自己的死亡之路?

  「是的。在事件发生的前一晚,有位名叫莱希瓦的精神科医师来访。他提醒我们约翰的可疑之处,例如家父以前喜欢的司机、女佣、一起赏鸟的会计师等一一死亡,那些都是约翰搞的鬼。家父似乎相信那位医师的说法。其实他从很久之前便对约翰的百分之百完美感到疑虑,不过家父依然决定出席赠书仪式……我总觉得家父是想试试自己的运气。他年事已高,又已经找到自己的亲生儿子,事业状况又出奇地顺遂,或许也到了该退出人生舞台的时候了,所以他才无意自约翰这种怪物的锁定中逃跑。家父想要赌赌自己的命运。如果他可以撑过这关,或许就代表自己的人生还有可为之处。家父就是如此的个性……」

  ——所以你现在想必非常怨恨约翰了?

  「老实说……你可能会觉得我的想法很愚蠢,但我还没把之前发生的事整理好。有时候我躺在床上,会被一种强烈的恐惧感袭击。但如果要问我是否怨恨约翰……我曾在大学的顶楼对约翰吐露心底的秘密……那是发生在某天傍晚,当时我不知不觉就对他说出自己的小小心愿。我之前大部分的人生都是在设施与领养家庭中辗转度过,所以一到华灯初上,众人都各自返回家里与亲人团聚,到处都充满了晚饭的香气时……我就会产生一种无比羡慕的心情。约翰这时正朝着另一个方向,在顶楼边缘的扶手上走着。他蓦然转过来面对我……我才发现他哭了。我到现在还是不相信那个场景是约翰在演戏,所以,我无法打心底憎恨约翰。」

  关于卡尔母亲的谣言,笔者也略知一二。但既然受访者不想谈,笔者也就不主动问了。卡尔很尊敬他父亲,也很敬爱他母亲,所以笔者不想多去探究一些无用的资讯。笔者后来问他,对于继承休伯特的金融帝国是否会有压力。他则轻描淡写地回答道:「以前有,但现在已经没了。因为如果我没有继承的能力,家父就不会传给我。况且我本身也没愚蠢到会去继承自己无力管理的事业。」

  笔者向他道谢,并决定结束访问。他送笔者到门口,且在临去前又说:「关于刚才那个问题……约翰到底喜欢哪本书,我会问问看家父。不过要等家父心情好的时候。」

  笔者很感谢他,接着便离开了休伯特宅邸。

  第10章 露帝·法兰克

  ——二〇〇一年六月 慕尼黑

  露帝,法兰克从慕尼黑大学毕业后,开始在南德的大型侦探事务所Wanz & Wanz公司就职,但因员工薪资与福利等问题与经营者发生对立,一年后就被解雇。如今她正低调地为慕尼黑一间与问卷调查有关的公司工作,并为了成为作家而撰写稿件。据说她写的小说内容是关于中世纪的奴隶为了争取自由而拚死逃亡的悬疑故事。

  她在母校附近施瓦宾的一间咖啡厅现身。身着深蓝色夹克、针织衫与及膝裙,以工作时的服装而书似乎相当随兴。脸上那副大的圆眼镜是她的明显特色,而发型是鲍伯头,侧边微微扎起。受访者给人的感觉既有魅力又潇洒。她的腋下夹着一大堆文件,内容似乎是针对时下十几岁的青少年,问他们喜欢蒸还是烤德国白香肠所进行的调查。

  ——那么就开始访问吧!请说明你是如何涉入这一连串的事件的?

  「我从学生事务处那听说休伯特先生想雇用女大学生去他家打工时,就觉得这是个天大的好机会。虽说工作内容都是打扫、洗衣服与照顾他生活起居之类的杂事。」

  ——天大的好机会?

  「是啊,我对巴伐利亚的吸血鬼很感兴趣。当我对休伯特先生说我想写一篇名为《巴伐利亚邦的中世纪财经人物与现代财经人物精神活动》的论文时候,他似乎觉得很有意思,还说愿意担任我的研究对象。我在他家打工时,发现他每天都请学生帮他朗读书籍……我对那伙人很好奇,尤其是卡尔……此外就是约翰——约翰·李贝特。」

  ——为何你会对那两人产生兴趣?

  「以朗读工作来说,卡尔的表现真是差劲透了。他几乎每次都被休伯特先生强烈斥责,我还以为卡尔根本干不了多久。不过休伯特先生虽然很严厉,但却从来没有主动开除他们。相反地,有部分学生倒是做了几次后就自己不来了。老实说,我一开始以为卡尔也会是那种下场。然而他明明每次都被痛骂,受到很大的打击,却还是纠缠不休地每个礼拜都来报到。我不免开始怀疑背后的原因。至于约翰嘛,他又帅又完美……我很讶异世界上竟然有像他那种人。」

  ——那另一位亚德姆特·法兰呢?

  「没什么特殊印象耶!是个金发的帅哥没错,但总让人觉得可有可无。」

  ——你调查过休伯特先生的日常作息了?

  「是啊。卡尔偷偷告诉我他每周五晚上都会出门,所以我俩就跟踪他。」

  ——因此你在那里见到了绰号「红色兴登堡」的妓女,还知道有位青年自称是休伯特的儿子?

  「没错,我们知道她利用卡尔母亲的名义从休伯特先生那里骗钱,亚德姆特·法兰还自称是休伯特先生的儿子。卡尔和我潜入了那家伙的租屋处,却发现他已经自杀了……而一连串怪异的事件也是从那时候展开。」

  ——你也见过了安娜……不,应该说是妮娜·弗多拿吧?

  「对啊,我在图书馆看过她。她几乎每天都会来查资料,直到图书馆要关门为止。我因为很好奇就主动与她攀谈。据妮娜表示,她正在调查最近几年于巴伐利亚邦发生的一连串谋杀悬案,以及关于卡尔·休伯特母亲之死。」

  ——老实说在至此之前的访谈中,你是第一个提到妮娜·弗多拿的人。你对她有什么印象?

  「她是位金发美女……感觉很纯真,不,应该说把自己封闭在某种外壳里吧……我总觉得她内心有某种使命或坚强的意志,强迫她拚命做些什么。对了,我一看到妮娜就觉得她长得跟约翰很像……不过他们两者有个很大的差别……有一种东西约翰身上没有……那就是妮娜是有表情的。她拥有一个正常人该有的鲜活表情。」

  ——以下是这次采访最关键的问题了……卡尔说你知道约翰看了《没有名字的怪物》后昏倒的经过,可以谈谈那时候发生的事吗?

  「嗯。当我得知约翰昏倒后,便慌忙赶往医院。就是波登海姆邦立医院……结果约翰竟然已经出院了。他在图书馆昏倒时,旁边那位女性工作人员我恰好认识。我从那位小姐口中获悉约翰昏倒前阅读的绘本,因为非常好奇便展开调查。」

  ——你读完那本书后自己又有什么感想?

  「我可不是只读《没有名字的怪物》喔!艾蜜儿·薛贝……或者说同一位作者所有笔名下的作品我都尽可能找来读了!」

  露帝·法兰克小姐这时从身上带着的厚重文件中,取出数册绘本。包括克劳斯·帕佩的《和平之神》、雅可布·法罗贝克的《大眼睛的人和大嘴巴的人》、艾蜜儿·薛贝的《我的庭院》、以及赫尔穆特·佛斯的《安宁的家》。里面有好几本笔者之前根本没看过。这就是使约翰诞生的源头?也是这些绘本让他……?笔者不禁陷入深思。

  「这些我都看过了……画风很特别,或者应该说很少见吧?但主要的问题是在故事内容。对于一个可以过正常生活的孩子来说,这种绘本根本无伤大雅;但如果某些人把这种书看做是圣经来阅读呢?或者是强迫孩子非读不可呢?这些故事是有寓意的,只是我没办法参透罢了。我唯一可以清楚感受到的,便是其中散发的恶意。然而可惜的是,我也没办法说清楚那种恶意的本质。除了那本《安宁的家》,所有绘本的共通点都是如此……我实在很难对它们下结论。要怎么解读那些书都可以,这就要看读者自身的立场了。」

  露帝·法兰克小姐的发言非常有意思。若要说这些绘本是怎么让约翰诞生的,便是把对内容的解读完全交给那些孩子。不过虽说是交给他们自行解读,但却是在某种毫无自由的状态下,让孩子陷入强烈的恐惧,仿佛洗脑般不停灌输到他们的耳中——在某种对孩童来说最恶质也最空虚的环境中,从不间断——那位捷克的天才精神科医师,是否真正明白这么做会导致什么结果?

  ——约翰昏倒后你还有见过他吗?

  「在学校里偶尔会看到……不过那时我跟约翰与卡尔都渐渐疏远了。我早已辞去休伯特先生家里的打工了,而发生火灾的那场赠书仪式我也没参与。不过有件事我可以肯定,那就是那本绘本改变了约翰的目的,甚至也改变了他的人生。」

  ——改变了他的人生?

  「我从那位在图书馆工作的小姐那里听说了详细情况,我想约翰与那本书的遭遇似乎是个偶然——或者应该说,约翰在那之前一直忘了那本书的存在。」

  ——他忘了那本书?

  「是啊,我想他是失去了某段记忆吧。直到他与绘本重逢……此外,《没有名字的怪物》也让他回忆起自己原本并不是怪物。搞不好约翰就是在那瞬间突然恢复为正常人的。」

  约翰想继承休伯特地位的野心随着熊熊烈火一起消失了。他无预警地失踪,随后展开一趟发现自我的旅程。笔者推测他或许是为了找回失去的记忆碎片,才会动身前往捷克。

  ——图书馆烧毁后,你还有碰过妮娜吗?

  「有,我去医院探望她。天马医师救了她一命。出院后,她去莱希瓦医师的家里接受吉兰医师催眠。她在催眠途中说了类似童话王国……三只青蛙等词汇。我猜她应该也失去了部分记忆吧,就跟约翰的情况一样。不过第二天,妮娜也不见了……我想她应该想起童话王国在哪里,以及约翰上哪里去了吧。等我再次见到妮娜,事件已经要接近尾声了,她也已经取回了所有的记忆……不过内容还真是壮烈得让人难以相信啊!」

  ——你现在对约翰有什么想法?

  「我已经知道他是个可怕的人,虽然没像卡尔的体会那么深……但回想起来还是会感到毛骨悚然。不过,我可没有怨恨约翰或对他生气喔!」

  ——卡尔似乎也对约翰抱持着复杂的感受。你认为约翰真的想在图书馆杀死卡尔吗?

  「这个嘛——我并不那么认为耶!休伯特先生事前就知道约翰的阴谋,但还是前往图书馆了……他故意在仪式开始前支开卡尔,这样卡尔就不会在场了……我猜约翰连这种发展都考虑到了。如果他真想杀死卡尔,之前就有一大堆动手的机会吧!」

  ——你觉得约翰为什么会放过卡尔?

  「我不确定约翰是否做任何事都会按照计划……因为他能轻松得到每一件事物,也能随手就解决麻烦的问题。财富与名声对他而言都唾手可得,所以他应该很快就会厌倦了吧。然而卡尔的心愿,却是约翰永远无法追寻到的事物……卡尔渴望在华灯初上时……回到围着餐桌的家人面前……一家团聚……他想要的是这种温暖的羁绊……而约翰本身却无法得到……也无法理解那是什么……所以约翰不会去杀追求那些事物的人,我想应该是这样吧。」

  第11章 朱利叶斯·莱希瓦

  ——二〇〇一年六月 慕尼黑

  莱希瓦医师的个人经历很不寻常。他在一九三七年出生于巴伐利亚邦的考夫博伊伦,那里很靠近著名的景点阿尔卑斯山麓;毕业于慕尼黑的医学院——在那里他主修整形外科;服过兵役后,他竟然选择加入执法生涯。他通过了警察体系的医疗课程,取得资格,并成为联邦国境警备队的警医。接下来整整十二年,他在与前捷克斯洛伐克社会主义共和国接壤的边境上执勤,直到不惑之年才离职。随后他便前往杜塞尔多夫大学医学院学习精神医学,最后变成该所大学的讲师。他会教到天马贤三与鲁迪·吉兰这两名学生,也是在这段时期。

  五十岁时莱希瓦医师的父亲去世,为了办理继承遗产他返回慕尼黑,也在这个契机下他开始于慕尼黑经营诊所,直到今天。笔者造访位于玛利亚广场北侧公寓区的莱希瓦医师心理疗法中心时,他对笔者露出轻松而温和的笑容,并亲切地与笔者握手。笔者发现他的握力十分惊人。莱希瓦医师随手找了一张椅子请笔者坐下,随后自己也盘腿坐在办公桌前的位子上。

  ——首先从医师您自己谈起吧。您的生涯经历很罕见,当初为什么要投入警界呢?

  「这个嘛,我父亲本来也是警官……而且是那种相当高阶的。我对父亲同时抱持着反抗与向往两种情感。为了与父亲一较高下,加上纯粹想替社会除暴安良,最后还包括锻炼自己的体魄,于是我就加入警界了。」

  ——您对身为警医的那段日子有何感想?

  「虽然艰辛,但也是一段美好的回忆。虽说我没有实际上过战场,但也经历了许多严苛的考验。」

  ——听说您在四十岁时离开警界,又重新回到大学就读。

  「是啊,我一直对精神医学感兴趣。非常想知道为何有人会违法……为了解决这个疑惑,就必须去学习人类脑袋中的构造才行。」

  ——接着您决定留在大学任教,也就是因为这样才会认识天马与吉兰两位学生吧?

  「没错。特别是吉兰,因为他研究的领域跟我一样,所以他离开学校后我们还有联络。至于天马嘛,因为他成绩非常优异我才有印象,但在他因那事件而出名前我一直没想起他这个学生。」

  ——那么,请谈谈您涉入事件的经过吧?

  「算是为了帮我那已故的病患——前刑事利亚特·布朗复仇吧……他曾因某案而遭受严重打击,后来就沉溺于杯中物,连警察的工作也丢了。他为了重新站起来所以到我的诊所寻求协助。奋发向上的他已经克服了自己的弱点,成功也近在眼前了。他后来转任私家侦探的工作很顺利,还被那个有名的汉斯·休伯特雇用……然而,这也导致他日后遭到杀害。」

  利亚特·布朗原本是慕尼黑警署凶杀部门的能干刑警。他有一次在追踪一名导致全慕尼黑陷入恐慌的连环杀人魔,最后终于查出犯人是舒特芬·尤斯。接着,他根据犯人某次遗落在事件现场的滑雪毛帽找出了犯人的踪迹。利亚特一路紧追尤斯来到特雷萨大街地铁站后方,在一场壮烈的枪战后射杀了凶嫌。

  媒体一度把布朗刑警捧为英雄,但某封寄到报社的匿名信却将他打入地狱。不明的寄件者在信上写着,自己目击布朗刑警在近距离射杀犯人尤斯,而且当时尤斯已经丢掉手枪,举起双手投降了。(这封信到底是谁寄的目前尚未查明,以两种说法比较可能,一是来自约翰,二是来自当时布朗刑警的搭档。)——警方并没有招开公听会对此展开调查,而是直接受理布朗刑警的辞呈,将真相掩盖起来。

  结果利亚特自己后来却接受了数家报社访问,公开说明当时情况并表示不记得自己是否有开枪,因此无法判断那封匿名信的内容真伪。之后又有某些杂志刊登出,根据警界内部有力的证书,布朗刑警虽然是极为优异的探员,但却有严重的酒精成瘾症,恐怕在追捕尤斯到地铁站后方时,已经陷入了酩酊状态。针对这则报导,布朗刑警只承认自己有重度的嗜酒癖好,其他就不愿表示意见——毕竟事发当时到底是什么情况他本人已完全没记忆。

  不过随后又有几位跑社会案件路线的记者写了一些文章帮利亚特·布朗打抱不平——他是个正义感强烈、尊重伦理的人,不会像电影《紧集追捕令》中的主角「Dirty Harry」一样蓄意射杀凶嫌……然而被大量相关讯息疲劳轰炸的巴伐利亚民众逐渐对这个案子失去兴趣,最后真相也不了了之。只是利亚特本身已经因此同时失去了工作与家庭,此外还陷入更严重的酒精成瘾症,无法从这场苦难中脱身。

  最后是莱希瓦医师扭转了利亚特的人生。莱希瓦医师建议他不要逃避现实,勇敢与事件正面遭遇。

  ——您认为前刑警利亚特·布朗是怎么跟约翰搭上线的?

  「主因是休伯特先生雇用他吧。休伯特一定非常信任利亚特的专业能力,才会找他去调查自己的私生子下落。而他的第一个调查对象就是亚德姆特·法兰……利亚特觉得法兰的自杀很可疑,所以虽然休伯特后来不想再追查了,但利亚特依旧想查出这件事的真相。他长年的刑警工作直觉告诉他,这后头一定有巨大的黑幕在操控一切。」

  ——所以他就被约翰锁定了?

  「不,事情并没有这么单纯。利亚特能感觉到在法兰的背后另有主使者,只是一下子找不出是谁罢了……他还在警界时曾留下三件未解决的谋杀案,而且全都跟休伯特有关……也就是说,那三名被害者都是跟休伯特关系密切之人……甚至,其中两件也已经有约翰这号人物登场。约翰这个名字,是慕尼黑未侦破的中年夫妇连续被杀案嫌疑犯天马医师口中,不断提到的人……而如今又有一位名叫约翰的青年才子频繁于休伯特家中出没……当这些复杂的要素全都集中在一起,利亚特的生命就有危险了。」

  ——您听到他的死讯时有什么想法?

  「警方说他喝醉后跳楼自杀……真是一派胡言。事情不是这样的,我发誓一定要找出真相。但同时,我也感到很自责,毕竟我之前也只是轻松地坐在诊所里听利亚特发牢骚罢了,没能帮上他的忙。」

  ——您认为真相是什么?前刑警布朗是死于约翰之手吗?

  「老实说,我也无法肯定。不过我推测,约翰应该是以言语将利亚特逼上绝路。约翰是一个光动嘴就能杀人的家伙。对那位被自己射杀的少年——舒特芬·尤斯,利亚特总是感到很自责。或许约翰就是抓住这个把柄……不,我想一定就是这个!」

  ——您知道尤斯曾待过511幼儿之家吗?

  「知道啊,不过是等到事件结束以后。在那座可怕设施被摧毁的十个月前,他突然被领养走了。后来,他就在许多设施跟领养家庭间辗转生活,最后才来到慕尼黑。我想他一定认识约翰吧。」

  ——所以您之后才要寻求吉兰医师的协助?

  「没错,而且还因此被天马救了一命。约翰的一个手下……不,或许该说是约翰的信徒,企图暗算我。不过老实说,那时我也太大意了。我根本没料到天马想要自己解决约翰。」

  莱希瓦医师后来变成了天马的支持者,并一路协助他直到事件结束。不只如此,他还为妮娜·弗多拿、艾娃·海尼曼、卡尔、以及休伯特等约翰事件的被害人尽力提供心理治疗。吉兰医师曾说:「除了天马外,大家都很容易被约翰迷住。因为我们都跟他有几分类似。」但笔者却认为,莱希瓦医师也跟天马一样,是那种跟约翰截然不同的类型;他是能让自己心灵保持平衡状态的人。

  ——您怎么看那些诡异的绘本?

  「这个嘛,画风的确很奇特。故事内容也是一样,感觉暗藏着泯灭人性的思想。如果在特殊情况下让孩子去读那种书,脑袋不变得异常才怪吧!不过问题在于,他们到底是在哪种状况下进行朗读会的……就算是像我们这样的精神科医师,在面对患者时,也有一些绝对不能入侵的领域。如果患者愿意让我们进入他们的心灵世界,一定是先取得了患者的谅解,且双方不能有谁上谁下的尊卑之分,必须要保持立场的平等才行……这是为了要治疗对方……然而那名叫波纳帕达的男子却是直接闯进去,然后在少年的心中制造出巨大的阴影,最后让少年被那些阴影完全摆布。」

  ——您现在对怪物约翰有何想法?

  「怪物……?世界上根本没有怪物。约翰是一个人类……尤其是慕尼黑大学的图书馆失火后,他努力让自己变回人……至少我是这么觉得。即使我们把那种杀人不眨眼的家伙称为『怪物』,也无法消弭世上的杀人案件。我们必须把他们当作人,直接面对他们,不把他们视为怪物,而是像我们一样有名有姓的人类,藉此思考他们的想法……我想这么做,才是理解约翰行为的关键吧!」

  虽说莱希瓦医师也曾治疗过妮娜与艾娃,但却绝口不提关于这两位女病人的事。就笔者对莱希瓦医师的了解,想要他谈论这两位小姐是不可能的。于是笔者便向医师道谢,离开了这间诊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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