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第2章 你为某人做的梦

  我因为之前重复感染剧场型的案件,于是被安排在放学之后,要到位于千代田区的研究所本部,接受美国研究所所长的面谈。

  毕竟那是空想病史上的第一个案例,所以听说是对方的所长亲自要求真由小姐,希望可以安排机会跟我进行面谈的样子。

  「我根本不会说英文,听力也很差啊。」当我向真由小姐这么说道后。

  「那个人日文很流利,所以没关系啦。」她就拍着我的肩膀,对我说。「我也会陪在现场,不用太紧张的。」

  说实话,就算是那样,我还是不太愿意接受就是了。

  虽然我不清楚美国的所长究竟是个怎么样的人,不过至少一定比学校的校长还要有权威不会错。光是要跟那样的人进行面谈,就足以让我感到紧张了。

  我想至少要在事前多少知道美国所长是个什么样的人,于是就在午休的时候,跟青井在学校餐厅一起用餐并且询问了她一下。

  「我被叫去跟美国的所长见面了啊……」

  青井喝着咖啡,对我点了点头。

  「我听说了,是今天放学后对吧?毕竟对方对于你重复感染剧场型的事情很有兴趣啊。」

  「对方是个怎样的人?」

  青井别有深意地笑了一下,说道。「是个年轻的女孩子喔。」

  「喔?跟真由小姐差不多吗?」

  「不,更年轻。」

  「也就是说,二十岁左右了?」

  我听说那边跟日本不太一样,跳级升学是常有的事情。日本的新闻也报导过,有十岁左右的小孩升学到大学之类的状况。如果真的是很优秀的人才,或许也是有年轻的时候在大学研究所留下亮眼的成绩,然后被推举为空想病研究所所长的状况也不一定。

  就在我擅自进行想像的时候,青井摇了摇头。

  「不,更年轻。」

  「……跟我们差不多年纪?」

  「不,还要更年轻。」

  「几岁啊?」

  「我记得今年应该十一岁吧?」

  我稍微思考了一下后,开口问道。

  「我该笑吗?你在开玩笑吧?」

  「我是认真的。」

  「不是小孩子玩的『一日所长』之类的?」

  「是正式的所长。」

  「美国研究所到底在发什么疯啊?」

  这世上会有哪个组织可以让一名十一岁的少女站在顶端,还能正常运作啊?或许是因为她的周围都是非常优秀的部下也不一定,可是如果是那样的话,干脆就让那些部下带头还比较快。

  青井大声笑了出来。

  「我能理解你说的,毕竟如果让不了解内幕的人看在眼里,应该都只会觉得是什么不正经的玩笑话吧?不过,对方确实拥有足以担任所长职务的知识跟智慧啊。」

  「是因为从小就彻底接受了有关空想病的教育吗?」

  虽然我自己嘴上这样说,可是心里也觉得这说法有些勉强。不管怎么说,十一岁实在太年幼了。

  「那背后有些复杂的内情啦。」

  这么说来,真由小姐在某种意义上也算是因为世袭而坐上现在这个位子的。可是,不管再怎么有门路或是有再怎么复杂的内情,我也完全没办法想像有什么状况可以让一个十一岁的少女坐上所长的位子。

  ——嗯?等等?十一岁的少女?

  「那孩子是金发吗?」我问道。

  「是啊。」青井点点头。

  「眼睛是蓝的?」

  「金发的人大部分都是蓝眼睛吧?」

  「那孩子个性很伟大吗?」

  青井笑了。

  「当上所长当然伟大啦。」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她是那种被别人当小孩子对待就会生气的那一型吗?」

  「是啊,就是那种感觉。」

  我不禁感到冷汗直流。搞不好,前几天在餐厅遇到的那个女孩子就是所长了。

  「保险起见问一下,那孩子患有空想病吗?」

  「是啊。」

  这下确定了。我忍不住深深叹了一口气。不过,一名十一岁的少女,而且还是空想病的患者,为什么可以当上所长这种重要的职位?我完全无法理解。

  「你好像知道得很详细嘛。是听穗高结衣说的吗?」

  我摇摇头。

  「我见过她。」

  「啥?」青井吃惊地说道。

  「顺道一提,我当时惹对方非常生气。」

  「啥?」青井发出比刚才更大的声音,再次发出同样的疑问。「到底发生什么事了?不,更重要的是,你到底在哪里见到她的?」

  「走前跟青井去表参道的那一天,我不是在研究所的餐厅等青井来吗……就是那个时候。」

  我彻底缩起了身子,不知所措地回答。

  「我说你啊,那种事情,你根本没跟我说过啊。」青井严厉地谴责我。

  「不……那个、我觉得没必要说啊。毕竟我根本没想到那个人就是美国的所长。」

  「然后呢?你究竟对那个所长做了什么事?」

  「我把她当小孩子对待了。」

  青井叹了一口气,用手掌拍了一下额头。

  「因为正常来想,都不可能会知道那么小的小孩子竟然是那么伟大的人吧?只要不了解状况的话,不管是谁都会把她当小孩子来对待啊。」

  「我能理解你的说法……可是……」

  青井摇了摇头。

  「我才想问你勒,为什么美国的研究所要做那么奇怪的人事管理啊?」

  「说得也是……既然你接下来要跟对方见面的话,还是知道一下会比较好。」

  接着,青井向我说明了为什么一名十一岁的少女可以当上所长的原因。从结论来说,那原因果然还是一种世袭。

  只不过,那背后隐藏着一段疯狂而难以向世人公开的内幕。

  美国中央空想病研究所的前所长——道格拉斯·波特曼,是一名年过五十的男性。他从小就非常优秀,在大学时代专攻医学,特别对脑外科有非常强烈的兴趣,而埋头于研究之中。之后,他在那个领域留下了非常亮眼的成绩,于是在美国开始设立空想病研究所的时候,就被提拔为研究所的所长了。这件事有一部分原因似乎也是因为他正是阻止了《幻想的第三次世界大战》的英雄之一,而他自己本身也是美国国内少数的剧场型空想病患者。

  当然,这件事在担任所长的职务上应当会造成非常大的不利才对,不过正因为他是个足以被人们称呼为「天才」的入类,而且他也活用了至今为止培养出来的脑医学知识,在空想病的领域上接二连三地累积新的发现,让起步不久的美国研究所获得了足以与空想病研究最进步的德国并驾齐驱的成果。

  而他自己本身似乎是个非常特殊的空想病案例。或许是因为积年累月的经验,也或许是因为他天才般的头脑,让他学会了在某种程度上控制自己发作内容或是时机的方法。

  不过,那终究只是一种感觉上的东西。身为一名天才的他,虽然对周遭的人逐一仔细地传授那个方法,但是却始终无法得到顺利的结果。

  照他的说法似乎是「就跟在睡觉的时候意图性地改变梦境的方法很类似」,可是说到底,普通人根本无法理解在睡觉的时候意图性地改变梦境的方法究竟是什么方法。另外,那个人虽然留下了关于那种思考方法的文献资料,可是这方面却完全没有得到世人的关注。

  毕竟,听说那个内容似乎极为复杂怪奇,让一般人完全无法理解的样子。即使一名天才把自己用感觉理解的东西写成文字,但是要将那内容详细地传达给一般人知道终究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情。当然,如果可以让所有的患者都能意图性地控制发作的内容及时问的话,那将会是非常划时代的成果,也可以让世界上的研究所管理部门大大减轻负担。大家虽然都对于这一点有着共同的认知,可是就算强迫一般的空想病患者去理解一个天才独特的感觉,也应该难以得到什么效果吧?

  然后,有一天,所长最爱的妻子因病倒下了。当发现的时候,已经是病入膏肓、难以治疗的程度。

  那位妻子在病床上抱着自己的丈夫如此说道。

  「我说……亲爱的,我好害怕。当想到自己就要从这世上消失,就好害怕。我明明就还想要继续跟你一同度过更多的时光……」

  之后,那位妻子过世了。而从那时候,所长便开始了他疯狂的研究。

  他所注意到的,就是特拉乌姆波拥有的精神共感与情报共有能力。

  然后,道格拉斯·波特曼得出了一项结论。

  或许意志与知识的共有是有可能的。

  身为个体的人类,其存在实在过于虚幻无常。或许有一天会因为意外而死亡也不一定、会因为疾病而过世也不一定。然而,那大部分的状况,对于本人来说都是自己所不期望的死亡——是一种自我的丧失。

  既然如此,如果利用特拉乌姆波让全体人类的精神得以共享的话,又如何呢?即使一个个体的肉身死亡了,他的精神是不是依然可以继续存活于其他的个体之中呢?如果这是有可能办到的事情,那么就不会有人再像自己的妻子那样悲伤了。

  只要人类没有灭亡,就能够以一种精神上的存在,继续存活。世界上也就不会再有人为了失去最爱的人而感到痛苦了。

  那将会是个多么温暖的世界啊。

  于是他从此便埋头于自己的研究之中。

  然而,在大志未了之时,他也因病而倒下了。

  他强烈地期望着,希望自己的研究成果有人继承。

  他将所有可以化为资料的东西都留给了后继的人们。然而,自己的感觉却没办法传达让其他的空想病患者明白,更不要说是其他健康的人了,应该穷尽一生都无法理解吧?但是,这种只有自己知道的发作感觉必须要遗留给某个人才行。如果缺少了这个东西,研究本身应该会迟迟无法获得进展。

  于是,道格拉斯·波特曼做出了一项残酷的选择。

  他能够意图性地选择发作的内容,而且,还是个剧场型的空想病患者。

  因此,只要有效利用幻想世界的诡局,或许就可以将自己的知识与感觉遗留给某个人也不一定。

  最后雀屏中选的对象,正是他的孙女——梅莉·波特曼。刚好,她本身也患有自我完结型的空想病。而且即使她当时只有六岁,不过已经开始展现出与所长同样身为天才的迹象。所长的儿子不但不是一名空想病患者,而且虽然才能并不算差,不过脑袋也仅止于秀才程度而已。

  所长瞒过了研究所的监视,尝试与梅莉见面了。当然,这并不是可以被允许的行为。如果剧场型患者与自我完结型患者接触的话,就会有引发感染爆发的可能危险。但是,他甚至认为就算引发感染爆发也无所谓了。毕竟幻想的内容他可以自己选择,所以也可以将自己的期望、自己的知识与感觉交付给适合的对象。

  在某种意义上,比起幻想世界的诡局,或许感染爆发还是个比较有效率的手段。因为远在大海另一端、自己所不认识的空想病患者之中,也许会有能够与自己站在同等程度思考事情的人也不一定。那样的对象其实也不算坏。

  这完全就是个疯狂的行为。

  然后,所长意图性地引起了发作,意图性地造成了幻想世界的诡局。

  他让身为孙女的梅莉,利用理论向他证明身为组父的自己并不存在于这个世界上。

  自己确实就在这里,可是,梅莉的说法也并没有错误。也就是,我——道格拉斯·波特曼这个人,并不存在于这里。

  这是个决定性的矛盾。

  于是,幻想世界的诡局被引发了。

  道格拉斯·波特曼的精神最终崩溃,而取而代之的,则是将自己的知识与感觉,还有——这对他而言应该算是值得高兴的误算——自己本身大半的精神都成功移植到孙女身上了。

  就这样,当时还只是六岁就成为空想病顶尖专家的梅莉·波特曼诞生了。并且根据道格拉斯·波特曼的遗言,让梅莉·波特曼坐上了研究所所长的椅子。

  在看到遗言的时候,一开始大家都以为是什么恶质的玩笑。然而,就在亲眼目睹梅莉的言行之后,所有人都哑口无言了。

  她确实还只是个六岁的女孩子,但是她所拥有的知识毫无疑问地不比前所长来得逊色。

  就这样,梅莉就任了所长的位子。而五年后的现在,她不断发表了许多超越德国的成就。

  「……太疯狂了。」

  我不知不觉就把自己感想老实的说出了口。

  「我也那样觉得。」

  「而且刚才那是什么?那个『用理论证明不存在』之类的。一个存在的人要怎么用理论被证明他不存在啊?」

  青井耸耸肩膀后,喝了一口咖啡。

  「天才所说的事情谁会知道?关于当时的事情,对方的所长很少挂在嘴上。而且,搞不好……」

  青井放下咖啡杯后,用手托起腮帮子。「其实我们看起来似乎存在于这里,可是实际上并不存在于任何地方啊。」

  我的背脊不禁感到一阵恶寒。青井偶尔会像这样若无其事地说出让人害怕的话。

  「仲西,你的表情很可怕啊。」青井笑着,握住了我的手。她的手非常柔软,让人立刻就解除了紧张的感觉。

  「我就在这里,仲西也是。天才所说的话,就算听了也是白费力气。毕竟对方是站在跟我们不同的次元上思考事物的啊。」

  「我知道。」

  青井拉着我的手站起身子。

  「时间差不多了。你要去千代田区的本部对吧?我也有事要过去,就一起去吧。」

  我跟青井一路上握着手,转搭电车,前往研究所。虽然牵着手并没有任何意义,不过因为也没有什么拒绝的理由,于是就一直都牵着了。

  或许我也可以跟她说,都是男生,做这种事很恶心。但是穿着女学生制服的青井不管怎么看都是个女孩子,只是她自己误解了而已。既然她真的是个女孩子的话,总觉得说出那种把她当男生看待的台词不太好。

  说实话,自从一个月前在横滨的那场约会之后,我就一直没办法掌握与青井之间的距离感。不管走到哪里,青井都是个女孩子。越是跟她亲近,她那种偶尔表现出来像女孩子般的举动就越是会让我感到小鹿乱撞。在这种时候,我总是会得出「男女之间不可能单纯只当好朋友」这种一点帮助都没有的结论,然后烦恼着。既然这样,我又应该怎么继续跟青井来往才好?

  在电车中比邻而坐的我们,在四周人眼中看起来是不是有着朋友以上的关系呢?

  虽然青井在电车中天真无邪地笑着,并且告诉我有关佳织小姐的近况,可是我却完全听不进脑袋中。

  而到了途中,话题又再次回到美国的所长身上了。

  「姑且给你一个忠告,不要再随便乱说话了。毕竟你在对方心中已经留下了不好的印象,所以在这方面最好有些自觉。」

  「我知道啦。就算对方只是十一岁,不过也算是个在上位的人啊。」

  「不犯梅莉,不受天谴。(注1)」青井笑着说道。

  「那是什么?」

  「流传于东京本部的一句格言啦。对方的所长虽然拥有七十岁的知识与感觉,不过本质上依然是个小孩子。容易发脾气,而且个性上还会纠缠不清。我们这边有个研究员曾经一度冒犯到她,就受到了很严重的报复啊。」

  注 日文中「不犯神,不受天谴(触らぬ神に祟りなし)」,有「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意思。

  「总之,不要惹对方不高兴就是了吧?」

  青井用力握住我的手,双眼笔直地看过来。

  「你有时候会冒冒失失的,所以我很担心啊。」

  「没问题啦。青井担心太多了。」

  青井将头转开,眺望着窗外的景色。高楼大厦与公寓一栋一栋地经过我们的眼前。

  「事情办完之后,要不要一起去稍微吃个晚餐?」

  「晚餐?」我回问道。

  「对,晚餐。」

  「可是你晚餐不是绝对都会跟佳织小姐一起吃吗?」

  我回想起咲小姐跟我说过的话,于是不小心就说溜嘴了。而青井也不知道究竟有没有察觉到,只是皱起眉头笑着说。

  「所以我就说稍微了嘛,稍微。之后我会再跟佳织一起吃的啦。」

  「那就一起去吃吧。」

  青井露出了满脸的笑容。

  我也多少觉得有点越陷越深了。毕竟青井是个女孩子,要是我跟她亲近到必要程度以上的话,搞不好也算是一种出轨行为也不一定。虽然幸好结衣同学一直都以为青井是个男的,不过至少我自己知道真相。而且要是结衣同学知道了青井的真实性别,又让她知道其实我知道这件事的话,说不定会惹来一场风暴。

  话虽如此,事到如今我也没办法完全把青井当作是一个男的了。说到底,青井依然是个可爱的女孩子。总觉得我既然已经察觉到自己的心情渐渐在改变了,就更应该要仔细思考该用什么方式跟青井继续来往下丢才行。

  要用一句话简单总结的话——面谈的结果实在非常糟糕。

  我在研究所的大厅跟青井分头后,就向柜台人员说明了我的来意。对方请我在一旁的沙发上等待,然后过不到五分钟,真由小姐便现身了。

  「不好意思,麻烦你跑这一趟了。」真由小姐直爽地笑着。

  「不,请不用介意。毕竟学校放学之后我总是很闲。」

  「听说你经常会到立川玩呢。结衣也觉得很开心喔。」

  「虽然最近她总是在玩游戏,不太理睬我啊。」

  真由小姐笑了。

  「她就是因为在仲西同学的面前才能表现得那么自然呀。那么,我们走吧。」说着,她就带头走了出去。

  「请问一下,大概会花上多少的时间呢?」

  「嗯——这也很难讲,不过我想应该不会花上太多时间才对。」

  坐上电梯,来到一扇看起来很高级的木制门扉前的时候,真由小姐就稍微看了我一眼。想必那位所长就在这间接待室里吧?

  「虽然我想仲西同学应该没有问题,不过要记得不要做出让对方不高兴的行为喔。」

  「不犯梅莉,不受天谴,是吗?」

  真由小姐将右手放到嘴边笑了。

  「你听过呀?」

  「是的,听青井说过。而且,我之前也有见过对方。」

  「咦?你说所长吗?」真由小姐一脸惊讶地看着我。

  「是的,就在前几天……在这边的餐厅。」

  「那就应该更没问题了吧?」说着,真由小姐就打开了门。事到如今,我也没办法说其实很糟了。

  真由小姐先让我走进了房间。

  在看起来很高级的绒毯上,面对面放置着两组黑色的大沙发,中间摆放着一张玻璃桌,窗边则是装饰着很有格调的观叶植物。

  看来这应该是高官专用的接待室。

  墙壁上还挂着镶嵌在豪华画框里的油画。

  坐在我对面沙发上的美国所长,果然就是在餐厅遇到的那个孩子。虽然我原本抱着一丝希望,期待自己的预测会猜错,不过看来现实并没有那么简单。

  我在真由小姐的介绍下,向少女鞠了一个躬之后就坐到沙发上。

  而女孩子则是看到我之后,「哈」地窃笑了一声。

  「喔?你就是仲西同学啊?我想你应该已絰听过介绍了,我就是梅莉·波特曼。」

  她从包包中拿出名片盒,抽出一张名片放到玻璃桌上。因为是用英文字母印刷的,所以除了名字以外我完全不知道上面写的是什么东西。

  「啊,幸会……另外,前几天的事情真是非常抱歉。」

  「我已经不在意了。而且,我这边动手才真的是抱歉了。」

  嘴巴上虽然这样说,可是她的眼神中却流露出激情的火焰。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总觉得她的太阳穴还在抽搐着。她绝对还很在意那件事情。搞不好是因为日本研究所的所长真由小姐在一旁的关系,所以才克制下来的。

  我撇眼看了一下真由小姐,结果跟同样撇眼看向我的她对上了眼睛。于是真由小姐用眼神对我询问着。「究竟在餐厅发生什么事了?」

  正当我犹豫着该怎么开口的时候,梅莉就先说话了。

  「你在紧张吗?放轻松点,那样我也比较好说话。」

  虽然她说出来的话完全就像个成年的男性,可是却配上了小女孩那种有点大舌头的声音,让人不禁感到有些不对劲,简直就像是陪着小孩子在玩扮家家酒一样。

  再说,她嘴里喝的是看起来就很甜的咖啡牛奶,而且还是便利超商会卖的那种一百元纸盒包装的。被一个喜欢喝那种东西的小孩子说什么「放轻松点」,我也觉得有点难以对应。

  差一点就会不小心脱口问她说,「梅莉妹妹是不是喜欢喝咖啡牛奶呢?」之类的话。

  不过,十一岁的小小年纪就可以将母语以外的语言说得如此流利,看来她果然还是个了不起的少女吧?

  「我听说您是想询问有关我重复感染剧场型的事情……」

  「没错,就坦荡荡地说给我听听吧。」

  这孩子究竟是从哪里学到「坦荡荡」这种词的啊?

  「重复感染的时候是什么样的感觉?」

  「我有听真由小姐说过,大致上的资料应该已经送到您的手上去了啊?」

  少女用吸管吸了一口咖啡牛奶后,摇了摇头。

  「那种资料一点价值都没有。」

  在辛苦整理资料送过去的关系人——真由小姐面前,真亏她可以说出那么无礼的话来。

  青井虽然说过她是个爱闹脾气的孩子,不过我想搞不好她的性格其实还要更差劲也不一定。

  我将视线看向真由小姐,想要偷看一下她的表情,不过她看起来似乎并没有觉得特别不愉快。是身为大人的度量吗?还是其实内心很不高兴?又或者是因为她已经深知梅莉的个性,所以事到如今也不会为了这种事情而动摇呢?

  我想起以前真由小姐跟研究所的女性职员有聊过她们不太喜欢跟美国的所长对应的事情。

  确实,就算努力想要跟这样的孩子顺利来往,应该也只会让自己的精神感到疲惫而已吧?

  即使我跟这孩子认识得还不算久,不过也已经大致上可以掌握她的个性了。

  然后,我得出一个结论。还是赶快把事情办完吧。我也不擅长对应这样的孩子。

  「说到空想病的研究,终究还是要讲到感觉才行。这就是一种这样的疾病。」

  「我多少可以理解。」

  「然后呢?你的感觉是怎样?我听说你曾经三度受到剧场型的感染。你在被青井佳织的发作感染的时候,有什么跟过去不一样的感觉吗?」

  「没有。」我很确定地回答。毕竟实际上真的没什么差异,所以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而且如果顺利的话,搞不好对方就会说「那就没事了,你走吧。」然后立刻解放我也不一定。

  可是,梅莉却并没有放弃。她将手肘放到玻璃桌上,对我逼近而来。

  「就算是微小的差异也没关系。你有没有记得什么事情?」

  「我不记得了,也没有什么微小的差异啊。」

  她凝视着我的眼睛过了一段时间,然后再度坐回沙发上,很刻意地叹了一口气。

  「这就是凡人啊……不,应该说是对一个小孩抱着期待的我错了。亏我还特地跑到东京来,这下根本就是浪费时间了啊。」

  看到她如此失礼的态度,让我微不足道的自尊被燃起了一把火焰。

  或者应该说,这孩子绝对是刻意在说一些让我感到不高兴的话。大概是为了之前的事情在报仇吧?

  「在跟你会面之前,我也有跟青井佳织用视讯电话面谈过了。但是,完全不成个样子。」

  她应该没有必要连佳织小姐都拿出来奚落才对。这孩子不可能会不知道佳织小姐背后有很多内情吧?

  我已经忍无可忍了。

  我没想到居然会被一个小孩子当成小孩子对待,甚至还被贬低是一个凡人。

  再说,我根本就没有必要对她表现得这么卑微。对方是个十一岁的小女孩,就算她是什么美国的所长,都跟我没有关系。而且,对一个几乎不认识的人用一句「凡人」就打发掉,不管怎么说都太失礼了。

  之前在餐厅的那件事也是,我明明是好意向她搭话,她却摆出那种态度,甚至还赏了我一个巴掌。既然是个天才的话,就应该要对自己的外表有所自觉,就算被不认识的人当作小孩子对待,也要想像得出来那是一件没有办法的事情吧?

  总结来说,这孩子的度量非常小,简单讲就是很任性罢了。

  我越来越觉得现在这件事很愚蠢,也没有打算继续认真陪这孩子要任性了。再加上对方把佳织小姐的事情搬出来,让我感到实在很火大,于是决定对她做出一些反击。

  「梅莉妹妹是不是喜欢喝咖啡牛奶呢?」

  我用一种对待年幼孩子的温柔语气如此说道。当然,这是非常盛大的一番调侃。

  「什么……?」梅莉皱起了眉头。

  「等、等等,仲西同学……!」

  真由小姐慌张地抓住我的肩膀,可是,我已经停不下来,也不打算停下来了。

  「毕竟小朋友都很喜欢喝咖啡牛奶呢。如果喝不够的话,要不要大哥哥现在去帮你买呢?」我尽可能用温和的语气对她问道。当然,这是非常壮大的一番讽刺。

  「你是在愚弄我吗?」

  梅莉的语气变得粗鲁。而我则是耸耸肩膀。

  「怎么可能是在愚弄您呢?毕竟梅莉妹妹这么小的年纪就当上所长了啊。」

  最后,我还摸了摸梅莉的头。「梅莉妹妹真是伟大呢。」

  于是她拨开了我的手,大吼一声。「我要回去了!」然后就快步走向房间出口。

  「仲西同学!」真由小姐虽然对我如此大叫,可是我听不进耳里。我甚至为了追加攻击而对着梅莉的背影说道。

  「梅莉妹妹,要小心不要迷路了喔。还是说,你会害怕一个人回家?要不要大哥哥跟你一起去啊?」

  门板被粗暴地关上了。那大概就是她的回答吧?

  虽然那之后我被真由小姐狠狠骂了一顿,可是心情却感到非常舒畅。我的心中充满了一种完成一件大工作的奇妙爽快感。

  从真由小姐的一番说教中解脱之后,我寄了一封简讯给青井。接着她回信说她在餐厅等我,于是我便搭乘电梯来到了地下室。

  走进餐厅,青井就对着我招了招手。

  我在心中担心着当我跟她说到刚才那件事不知道她会有什么反应,然后走到青井的面前坐了下来。

  我一边咬着热狗,一边详细地向她说明面谈的经过。结果青井意外地笑出了声音,并且耸耸肩膀对我说道,「还真是拿你没有办法啊。」

  「不过,你最好小心一点。毕竟对方的所长是个很会记仇的人啊。」

  「没差啦。我刚才才想到,不管那孩子怎么想我的事情,都不可能对不是研究所职员的我做出什么制裁吧?如果是研究所的人,或许就有可能会丢掉饭碗或是减薪之类的。可是我只是个高中生啊,而且也没有打算未来要到研究所来工作。所以说,我一辈子都不可能再跟她扯上关系了啦。」

  我将剩下的热狗放进嘴巴,用冰咖啡将它吞进了喉咙。

  「虽然我觉得对真由小姐很过意不去,可是被一个年纪比我小的孩子摆出那种态度,就算是我也会火大啊。」

  青井「呵呵」地笑了一下。

  「你这个人,偶尔还真的会做出很乱来的事情啊。」她扶着脸颊这样说道。

  「我没有那个意思啦。然后呢?美国所长梅莉妹妹已经回去了吗?」

  「所长跟副所长还在向对方谢罪啊。不过,我看她那种怒气应该没那么容易就消掉吧?肩膀甚至还在发抖勒。」青井苦笑着。

  「你有看到梅莉妹妹啊?」

  「在我来这里的走廊上有跟她擦肩而过,那表情很明显是在发脾气。看到所长跟副所长用一副慎重的态度带她进入所长室里的样子,我就猜到仲西你这家伙一定是做了什么事情啊。」

  「然后,你果然猜对了。」

  真的对真由小姐感到很过意不去,我也应该再更成熟一点才对。不过,同样的事情也可以说在梅莉的身上。

  那孩子的态度跟作风就像个独裁社长一样傲慢自大,可是却又像个小孩一样爱发脾气,个性上可以说非常不平衡。既然都当了五年的所长,而且也留下很亮眼的成绩,那就表示她应该拥有很丰富的知识,也拥有能够活用那些知识的灵活头脑才对。可是,她在情绪管理上却依然还是个小孩子。

  我甚至觉得,她干脆不要再管研究所的工作,过着像个小孩子般的生活或许还比较好。

  就在这时,我怱然想到一件事。

  搞不好,是她周遭的大人不允许她那么过的也不一定。

  那孩子的祖父,也就是前所长,是个优秀的人才,留下了足以与最先进的德国研究所并驾齐驱的成果。然后,梅莉继承了那个人的知识与精神。我也听说她实际上确实展现了与前所长相比毫不逊色的研究水准。

  就算梅莉事到如今说她不想做了,周围的人应该也不愿意放手吧?

  仔细想想,让梅莉继承了祖父精神与知识的那场幻想世界的诡局,也不是那孩子自愿的事情。梅莉或许只是个不断受到周遭的大人们摆布,有点、不、非常可怜的孩子也不一定。

  「总觉得过意不去啊……」我小声嘀咕。

  「对所长吗?」青井歪着头间道。

  「不,对梅莉。」

  怱然,青井僵住了表情,然后立刻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她的视线则是看着我的背后。

  就在我转过头去的同时,我的肩膀也被拍了一下。

  「就算你现在对我道歉,我也不会听了,仲西景。」梅莉将手放在我的肩膀上,用冷淡的声音对我说着。她的背后站着五名块头高大的白人男性,让我不禁被威吓住了。他们大概是重要人士的护卫,也有可能是因为梅莉是自我完结型的空想病患者,所以跟在她身边的保安者也不一定。

  「你来得正好,我想说要为刚才的事情向你道歉。」

  梅莉皱起了眉头。

  「你不会听别人说话吗?」

  「日本话我听得懂。所以我说,我对你感到很抱歉……」

  梅莉的肩膀开始颤抖,让我有一种不好的预感。正当我这样想的时候,梅莉就将放在我肩膀上的右手高高举起,然后用力赏了我的头一个巴掌。毕竟她是个小孩子,所以实际上并不算太痛。如果是结衣同学的话,有时候真的会让人觉得很痛,所以也真的感到很困扰。

  「我说过我不会听你道歉了不是吗!」

  在梅莉背后的白人男性赶紧把手放到她的双肩上,看来应该是因为她这出乎预料的行动让他们感到不知所措了。搞不好,这些人也跟结衣同学的保安者一样,其实对梅莉感到很棘手也不一定。

  「我有听到。我是在听到的前提下对你道歉的。总觉得对一个小孩子不应该做出那么没有度量的事情。」

  「仲西……!」青井小声对我提出注意。

  当我察觉到自己选错台词的时候,事情已经覆水难收了。

  「你竟敢说小孩子……!区区一个High School的学生,竟敢又把我当小孩子!」

  梅莉激动地怒吼着。让她继续火大下去应该不太妙。

  「不、那个……我说,梅莉妹妹,你冷静一下好吗?」

  梅莉甩开白人男性的双手,对我逼近而来。

  「不要加什么,妹妹。!」

  「欸?那、梅莉?」

  「不准直呼其名!不准叫我名字!」

  简直比想要买玩具而在地上打滚哭闹的小孩子还要难对付。

  「那是要我怎么办?」

  「面对在上位的人要表现出应有的态度吧!」

  梅莉的脸蛋红了起来。大概是真的非常生气吧?她那种老实将自己的情绪表露出来的地方,确实像个十一岁的小女孩一样可爱。

  可是,现在也不是看着她那个样子然后微笑的时候。毕竟,青井正露出非常恐怖的表情在瞪着我啊。

  于是我只好举起了双手。

  「我了解了,波特曼所长阁下。」

  我因为太过慌张,而说出了一个奇怪的敬称。不过我并不在意,而梅莉看起来也并不在意。

  她只是「哼、哼!」地嗤了一下鼻子,拨拨头发,用难消激动的语气说了一句,「你知道就好。」

  「务必请您听听我的谢罪之词。万分拜托您了。」

  梅莉环起双手,瞥了我一眼后,点点头说道。「很好。」

  于是我站起身子拉开一旁的座位,殷勤地邀请梅莉坐上位子。饶了我吧,这完全就是在扮家家酒了。

  当我坐回位子上后,青井就用客气的语调对梅莉留下了一句,「恕我先失陪了。」并且在跟我擦身而过的时候,对着我的耳边窃窃私语说。「等一下我有话要跟你说。」然后便离开了餐厅。

  她大概是很生气吧?

  接下来,我对着梅莉不断地低头谢罪,甚至用上了我平常根本不会使用的尊敬语或谦让语,让我偶尔吃了一下螺丝。不过就在我不断道歉的同时,梅莉的心情看起来也明显地开始转好了。

  现在甚至露出了有如太阳般耀眼的满面笑容。

  实在太好了。这孩子比结衣同学还要单纯啊。

  「你知错就好。」

  梅莉换了一只脚跷起来后,用英文命令白人男性去买两罐咖啡牛奶过来,然后笑着对我说道。「你的份就让我请客吧。」

  在请客之前不会先问对方想喝什么的行为,就是她像个十一岁小孩的地方。大概是觉得自己喜欢的东西,别人也应该会喜欢吧?

  「不过,该怎么说,仲西,跟你这样讲下来,我发现你意外地是个明理的人啊。」

  「是,非常谢谢您。」我的额头已经低到快要贴到桌面上了。

  要是再度惹她不高兴的话,想必会让事情变得非常麻烦。像这种时候,自尊心也只能先搁在一旁了。

  「跟你说说我的野望应该也不错。」

  我还真想问问看她到底是受到哪一部动画影响而说出这句话的?我没想到居然会在现实世界中听到这种台词。不,这也不尽然。多亏结衣同学,让我已经多少对这种事习惯了。那个人发作起来,搞不好也会说出这种话。

  「野望……是吗?」

  「没错。我有一个非实现不可的野望。」

  看到用力点头的梅莉,我不禁吸了一口气。

  ——啊……这孩子该不会是……?

  梅莉是一名自我完结型的空想病患者,而她现在一定是发作了。绝对不会错。既然如此,还是把她交棒给站在她背后的那些白人男性应该比较好吧?

  但是,我猜错了。梅莉根本没有发作。

  「我正在尝试完成人类的精神统合(Integration)。」

  「人类的精神统合吗……?」

  「没错,只要成功的话,你我现在存在于这里的肉体就算腐朽了,也可以继续存活于其他人的体内。只要人类没有灭亡,人们的精神就能永绩存在下去。」

  正想说这个野望似乎在那里听过,不就是这孩子的祖父说过的话吗?既然大半的精神跟思想都受到移植的话,这孩子会抱有同样的野望也一点都不奇怪。

  「那是指使用特拉乌姆波做为手段是吗?请问那种事有可能吗?」

  「当然有可能……这里就有一个很好的例子。」

  梅莉将手放到自己的胸口上。

  「我的祖父就活在我的体内。经由幻想世界的诡局,让祖父的精神跟我的精神得以同时存在于我的身体里。所以说,就算要说我就是我的祖父,也一点都不为过。」她这么说明着,并且露出若有深意的笑容。

  这时,我感觉似乎从她的眼眸深处看到了一个老人满是皱纹的脸,而忍不住感到一种背脊发寒的恐惧。

  「是……是这样啊?」光是这样回应就已经是我的全力了。

  「没错,我就是祖父,祖父就是我。我的存在,正是人类可以超越肉体、以精神的方式继续存在的最好证明。」

  白人男性把咖啡牛奶买回来了。因为他并没有ID卡的关系,所以应该是特地跑到外面去买的吧?

  我在梅莉的邀请下,跟她一起喝着咖啡牛奶。让自己稍微冷静下来后,我向她问道。

  「请问那就是美国中央空想病研究所的终极目标吗?」

  如果真是如此,那就跟之前咲小姐告诉我的美国研究目标有些差异了。

  「不,这件事我还没有向任何人提过。毕竟很容易可以想像得到,要是我说出来的话就会遭到反对。实际上,祖父的研究就曾经受到许多人的妨碍。祖父之所以依然可以继续站在我国研究所的顶点,是因为他是一个别人无法取代的优秀人才。所以说,我现在是自己一个人秘密地在继承祖父的研究。再说,就算雇用了底下的人,也不会让效率提高,终究不会有差啊。真是的,不管是哪个人都实在太没用了。」

  我的脑中浮现出各式各样的疑问。

  首先……

  「那个……波特曼所长,您后面的那些人,应该有听到吧?」

  梅莉偷看了一下背后,然后窃笑出来。

  「他们听不懂日文的。」

  我理解了。

  那么,还有一点……

  「请问您为什么要对我说呢?」

  「……是为什么呢?」说着,梅莉就撑起脸颊,吸了一口咖啡牛奶。

  「毕竟很久没有跟小孩子说话了,不知不觉中就兴奋起来了也不一定。而且,就算让仲西知道了这件事,你也没办法对我的计划造成什么阻碍吧?我们这边的人,有谁会去相信你说的话?」

  「原来如此,您说得没错。另外,请问您说『很久没有』的意思,是说波特曼所长的周围都没有小孩子吗?」

  「怎么可能让小孩子在研究所里工作啊?」梅莉笑了。

  这种话轮得到你来说吗?我是不清楚这孩子的研究成果究竟如何,不过讲到把自己的事情搁在一旁的态度上,她毫无疑问地是职业级的水准。

  「除了你之外,我有认真说过话的小孩子大概就只有穗高结衣了。」

  听到这个意外的名字,让我惊讶了一下。

  「请问您认识结衣同学吗?」

  「她还小的时候,大概三年前吧?我经常会陪她玩耍啊。」

  三年前的话,就是结衣同学十四岁左右的时候了。

  而梅莉当时则是八岁,是因为幻想世界的诡局让她个性产生变异之后的事情。

  究竟该说是谁在陪谁玩耍呢?

  可怕的就是。我没办法直觉地得出「结衣同学在陪梅莉玩耍」这种答案。毕竟那个人在有些地方莫名地很幼稚,想必那也是因为她从小在研究所中娇生惯养下的结果吧?

  「请问您最近都没跟她见过面吗?」

  「半年前还有见过。那孩子只要每次到纽约来,我都会请她吃晚餐。可是她的病情已经恶化为剧场型了,所以应该没办法再见面了吧。」

  「这么说来,我听说前些日子,贵研究所在临床实验上成功让剧场型患者恢复为自我完结型了……」

  梅莉摇了摇头。

  「那是个失败的案例。到头来,也只是一时性地抑制了症状而已,过不到一个月,就又转变回剧场型了。让结衣抱了无谓的期待,真的是很遗憾。」

  她的语气中参杂了些许的寂寥感,而我则是忍不住垂头丧气了起来。

  「请问您跟结衣同学的感情很好吗?」

  「我的祖父跟她的父亲有深交,而我在小的时候,也常常受到她父亲的照顾。做为一种报答,我也多少会想照顾身为他女儿的结衣啊。」

  「真由小姐呢?」

  「我跟她处不来。」

  看来跟有没有受过照顾根本没有关系,终究只是自己个人的喜好罢了。虽然她讲得很委婉,不过简单讲就是她很喜欢结衣同学吧?

  话说回来,也真是让人意外。我很想知道究竟是什么原因可以让那个任性的野丫头跟这个傲慢的大小姐可以变得如此要好。简直可以说是奇迹了。

  这时,我忽然想到了一件事情。

  这两个人的遭遇非常相似。

  虽然国家跟立场不一样,不过这两个人的生活都受到了研究所的束缚。讲难听一点,就是她们的人生都受到了空想病的支配。

  「……恕我失礼,请问波特曼所长有朋友吗?」

  「我才没有那种东西。部下倒是有不少。」

  到头来,这孩子大概也只是感到寂寞罢了。她或许就跟结衣同学一样抱着某种孤独感,而每当看到与自己同年纪的小孩子过着普通的生活,就会感到羡慕、与自己比较,然后觉得难以忍受吧?

  一个十一岁的小孩子心中所抱有的那种老实想法,是不是却被活在她心中的祖父给阻碍了呢?

  「请问您有想过要过过看普通的生活吗?」

  「普通的生活又是什么?」梅莉皱起了眉头。

  「呃,我这么说绝对没有侮辱波特曼所长的意思……不过,如果是一个普通的十一岁小孩的话,那个……应该会想要到学校去跟朋友玩耍……或是在假日的时候跟双亲出去旅行之类的吧?」

  「我想也是。」

  「请问您有期望过那样的生活吗……?」

  梅莉的表情改变了。她的眼眸深处已经看不到那名老人的身影。现在,原本的梅莉正在思索着我所问的答案。

  「……我从没想过。」

  我觉得这不是一件好事。虽然我不清楚理由,不过总觉得现在的梅莉绝对是错误的。

  「请问您在六岁以前……还没受到您祖父的幻想诡局影响之前是过着怎么样的生活呢?对自己的未来抱着什么样的憧憬呢?有过怎么样的梦想呢?」

  我一句接着一句地问着。

  「那么久以前的事情,我早就忘了。」

  「才五年前而已啊!请您回想起来吧!」

  我被自己的感情使唤而粗暴地叫了出来,而梅莉大概是被我吓到了,微微颤抖了一下身子。白人男性们彷佛是在威吓我般瞪了过来。看在听不懂日本话的他们眼里,应该是觉得我对梅莉抱有敌意吧?

  「忘记了就是忘记了。」

  梅莉毅然的回答道。我不清楚那究竟是说谎还是真的。

  「那么,请问您祖父的梦想就真的是您本人的梦想吗?请您仔细思考一下。搞不好其实是因为幻想世界的诡局让您那么认为的不是吗?或许您其实是抱着其他真正的想法不是吗?」

  我的声音回荡在自己的耳里,这才终于理解到我之所以会变得如此过度激动的理由了。

  我至今为止,已经看过许多因为幻想世界的诡局而受伤的人们。青井到现在还是被迫过着扭曲的人生,而佳织小姐也是一样。如果不是因为幻想世界的诡局,她现在应该就像个普通的国中女生,过着青春的生活才对。

  那么,在我眼前的梅莉又是如何?她真的打从心底期望能待在研究所里吗?真的打从心底希望继承自己祖父的梦想吗?

  是不是这孩子的祖父、以及她周遭的人们,让这孩子的人生受到了扭曲呢?

  如果真是那样,我绝对无法原谅。

  咲小姐曾经说过。

  她很痛恨空想病。

  我也这么觉得。

  空想病实在太疯狂了。

  「人类的精神统合是我的梦想,这一点不会有错。」

  「为什么您可以断言不会有错呢?您是幻想世界诡局的被害者啊,那样的人所说的话是不能信任的。」

  「你太失礼了。」梅莉愤怒地说着。

  「就算失礼也没差了啦。」

  我连继续使用敬语的想法都没了。

  「听好了,梅莉。你要再一次认真想想自己的事情,要老实面对自己的感受才行。你的头脑应该很好吧?既然如此,就应该很快可以得出答案才对。然后,如果你得出来的答案——如你刚才所说,人类的精神统合是你真正的梦想的话,我就不会再对你说什么了。你仔细想想,你的人生、你所相信的东西,搞不好是受到他人的扭曲也不一定啊。你或许只是被空想病、被你周遭的大人们、还有你的祖父玩弄在手掌心上而已——」

  我的话被梅莉的右手打断了。我被她那小小的巴掌打到的左脸颊传来阵阵的刺痛。

  「我不准你污辱我的祖父。」

  「那是你说的话?还是你祖父说的话?」

  梅莉再度高举右手,却被一名白人男性制止了。梅莉用英文对着那名男性怒吼,而对方则是露出一脸困惑、用温柔的语气在安抚着梅莉的情绪。

  「梅莉,你所说的话已经没有任何信用了。我并不是想要跟你的祖父对话,而是想要跟你对话啊。」

  「尽说些莫名其妙的话……!」梅莉火冒三丈地说着。

  「莫名其妙?那是骗人的。像你头脑这么好的人,应该已经明白了才对。你只是在放弃思考罢了!」

  我颤抖着双肩,继续说道。

  「再说,那个『人类的精神统合』又是什么鬼东西啦!哪里的世界系物语啦!目的是人类的赎罪吗?」

  「世界……什么?」

  「世界系啦,你自己回去查查看吧。那样一来,你就会明白那个所谓的『梦想』究竟是有多痛了。」

  就算她的日语再怎么精通,也花了不少的时间才察觉到那个「痛」的讽刺意味。接着,梅莉用溢满泪水的双眼向我瞪了过来。

  「仲西景!我绝对不会原谅你的!」梅莉大叫着,就朝我飞扑而来。不过,却被一名白人男性抱住她的腰,制止住了。

  四周的职员们也察觉到我们的互动,而让餐厅开始骚动起来。

  那之后的状况,就是一场你来我往的互骂了。

  职员们赶紧介入我们之间,听闻骚动而赶到餐厅来的真由小姐不断向梅莉表示谢罪,并且慎重地将她带出了餐厅。

  而依然难掩激动的我,则是被职员们踢出了研究所。

  于是我只好坐在路边的护栏上,想着梅莉的事情。不久后,研究所的自动门打开来,从里面走出来的青井表情难看地向我搭话。

  「你做得太过火了啦。」

  青井的语气有些冷淡。

  「我倒是不那么认为。」我冷静地回应她。

  大概是对我会反驳她感到有点惊讶吧?青井接着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发生什么事了?」我重复了一次青井说的话。「就是梅莉的事情啊,那不是废话吗?」

  「我知道。所以我在问,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你看着梅莉都不会有什么感觉吗?」

  青井耸耸肩膀。

  「我是觉得她有点傲慢啦。难道你被她说了什么失礼的事情吗?」

  「我不是在讲那种事情。你对于一个十一岁的小女孩担任所长的职务,难道都没有什么想法吗?」

  「什么想法……嗯,就觉得很厉害啊。」青井将右手放在下巴上,如此回答。

  「我就说不是那种事啦。那样太奇怪了吧?你都不会觉得奇怪吗?」

  「这跟年龄没有关系。因为她很优秀所以担任所长啊。」

  「那么,为什么梅莉会那么优秀?为什么对空想病的知识那么丰富?那全都是幻想世界的诡局造成的吧?你想想看,一个十一岁的女孩子会希望自己当上空想病研究所的所长吗?应该只是幻想世界的谵局让她会那么想的吧?佳织小姐也是一样,她如果没有遇上幻想世界的诡局——」

  看到表情扭曲的青井,我才稍微冷静下来了。寒冷的晚风吹过我们之间。

  「……抱歉,我不应该把佳织小姐的事情拿出来讲的。」

  「没关系啦。」青井非常悲伤的如此说道。她的声音中带有一种让人难过的感受,让我不禁觉得胸口被刺了一刀。

  「我并没有责备青井的意思。我认为《神奈川的惨剧》是一件无可奈何的事情,并不是青井的责任。真要说责任的话,就是被称为『空想病』的疾病啊。搞不好,梅莉也因为幻想世界的诡局而扭曲了自己的生存方式了。而且……」

  ——青井,其实你也是受害者之一啊。

  我不禁深深叹了一口气。

  「可是……我什么都办不到。真的是很没出息啊。」

  没错,我对空想病实在太过无力了。我知道许多因为空想病而受伤的人们,可是,我却什么事情都办不到。

  不管是对结衣同学、青井、佳织小姐还是梅莉,我什么事情都做不到。

  青井用双手握住了我的手腕。

  「仲西真是善良啊。」

  「……才没那种事。」

  「不过,没关系的啦。即使仲西能做的事情不多,可是这个世界上还有研究所啊。日复一日,都不断在提出成果。距离空想病消失的日子或许并不会太远。我想到了那时候,不管是佳织、波特曼所长还是穗高结衣,一定都能够以自己的意志,找出自己的人生——嗯,一定可以让自己活得像自己啊。」

  到时候,青井是不是也能活得像青井呢?如果照咲小姐的说法,青井的内心其实是在想要打扮得像个女孩子、想要跟男生谈恋爱的想法,以及自己是一个男孩子的自觉之间摇摆不定啊。

  青井所说的话不断地回荡在我的心中,甚至让我听不见一旁路上奔驰的车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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