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二十一日 仲西景 陵青高中社团大楼》
这股不可思议的感觉就像刚从梦境中张开眼睛一样,意识宛如加了牛奶后搅拌的咖啡般模糊。最近我真的经常遇到这样的状况。
拿起手机确认时间。我这一、两个小时之间的记忆完全消失了。
我到底在做什么?
不,我到底想做什么?我到底是想往哪里去?
就在我靠着模模糊糊的意识思考着这样的事情时,忽然看到青井一脸慌张地跑到我面前,粗暴地抓住我的双肩。
「你没事吧?」
我搞不懂她为什么要那么焦急。难道在失去记忆的这段时间中,我做了什么事情吗?
「……我没事。」我回答她。
「那么,你记得你刚刚在今井同学面前扮演开膛手皮耶尔的事情吗?」
原来我刚才在做那种事情啊?那是平常的我绝对不会做的行为,也难怪青井会这样担心我了。
「我只是开开玩笑而已啦。」我笑着说道。发出来的声音干涩到比任何搪塞敷衍的话都还要有一种像在骗人的感觉。
「是真的?」青井再度向我确认。
「真的啦。好啦,回去屋顶上继续练习吧。」
我穿过她的身边,快步走出去。要是继续让她发问的话,搞不好我就会露出马脚,害大家做出无谓的担心。
结衣同学五天前就出发前往美国的研究所了,而我最后一次跟她见面是在一周前,所以不太可能是我被她的发作感染了。
周遭的景色看起来很模糊,现实感一点一滴地从我身上流逝。
我果然是在幻想的世界中吧?
我们在屋顶上练习到一个段落后,青井说她有事情要处理,最后用充满担心的眼神看了我一眼后,打开铁门,走下了楼梯。
我跟森崎则是留到最后,制作着大道具。虽然太阳已经下山,让四周变得一片昏暗,可是从刚才开始,下面社团室里的人就一直在吵闹着,害我没办法集中精神作业。
「下面的人还真吵。到底是要吵到什么时候啊?」
我不禁抱怨了一下。
「下面?」森崎感到疑惑地说着,并且隔着栅栏确认楼下的状况。「社团大楼整栋都是暗的啊。」
「没人?」
森崎点点头。
「而且我觉得超安静的啊。」
我终于搞懂了。
「哦哦,那就是行道树在吵了。要不然就是窗户。」我不小心说溜了嘴。
「行道树?」
「不、没事。」
森崎凝视着我的眼睛一段时间后,叹了一口气。
「你累了啦。今天就到这边为止吧。」
于是我们开始收拾东西,两个人一起离开了学校。
跟森崎道别后,当我默默地走询自家公寓,就听到路上的白线对我说道:
『你差不多也该承认了吧?这个世界是幻想、是梦境啊。』
「闭嘴!」我大吼一声后,赶紧回过神来,环顾四周。路上的行人都用一脸不可思议的表情看着我。一股难以忍受的焦躁感涌上心头,让我拼命地往前奔跑出去。
然而,电线杆、护拦、行道树、人孔盖与电线还是继续在对我说话。
这样下去的话,我会疯掉的。
我进到自己房间,躲进被窝里。
「这是现实、这是现实、这是现实、这是现实、这是现实、这是现实、这是现实、这是现实、这是现实、这是现实、这是现实、这是现实、这是现实、这是现实、这是现实、这是现实、这是现实、这是现实、这是现实、这是现实、这是现实、这是现实。」纵使我像在咏唱咒语般不断说着,可是我心中的现实感却反而一点一滴地消逝着。
现实究竟是什么?这么痛苦的世界就是现实吗?
搞不好我是在幻想的世界中也不一定。
搞不好我根本就不在这里。
那么,现在在这里的我又是谁?
我既没有睡好,也没有食欲。
但是我依然背起了书包,走向学校。
午餐也只喝了牛奶而已。一天的课程结束后,当我来到社团大楼的屋顶,就看到青井已经先来了。她强硬地抓着我的手说:「我想让你去见一个人。」
我们走下楼梯、走出社团大楼、走向学校大门。
而等在那里的人,正是青井的女朋友——咲小姐。
「好久不见。」
咲小姐笑着说道。
「啊……好久不见。」我赶紧向她点头示意。
「那么、咲小姐,接下来就交给你了。」丢下这句话后,青井就转身走回社团大楼了。
「欸?那个……请问这是怎么回事?」
「陪我去喝一杯吧。」
我想青井应该不是为了这种事情让我跟咲小姐见面的吧?
「我现在没有那种心情。」
「你一直都没有那种心情吧?」她说着,然后强硬地挽住我的手,将我推进一辆停在校门前的小客车中。
「那个,请问、你为什么会来这里?」
我对坐进驾驶座、转动车钥匙的咲小姐问道。
「因为我是研究所研究部的人呀。」
咲小姐让车子起步了。
「你不记得了吗?」
「什么记不记得,我根本搞不懂意义啊。」
「你很快就会知道了。」
咲小姐的语气忽然变得认真起来,令我没办法再继续回话了。接着我们一路上都保持着沉默,于是我只好隔着副驾驶座的车窗眺望着天空。
车外明明是一片晴天,可是看在我眼里的天空却是深灰色的。不只是天空而已,这个世界看起来全部都是灰白的。
车子停到一个计时停车位后,我跟在咲小姐的后面走着。最后看到了一间似曾见过的酒吧。
我抬头仰望大厦,用不耐烦的语气说:「没想到真的是来喝酒啊。」
「已经有人先来了喔。」
我猜反正一定是真由小姐吧。结果果然就是真由小姐没错。
我被她们两个人夹在中间,坐到座位上。点了一杯柳橙汁后,我问道:「请问你们不用工作吗?」
「我公休。」真由小姐回答。「我放有薪假。」咲小姐接着说。
「就算你们跟我喝也没什么好玩的啊。再说,我根本就不会喝酒。」
「上次还满有趣的呢。」真由小姐开心地笑了一下后,忽然露出认真的表情。「今天是有事情要问你。」
「请问是结衣同学的事情吗?」
她摇摇头后,从漂亮的包包中拿出一张便条纸跟一支笔,丢到我面前。
「可以在这上面画一棵树吗?」
「树?为什么?」
「你别管那么多。」
「我画图很烂啊。」
「没关系。」
「请问要画什么样的树?」
「自由发挥,照你所想的去画就行了。」
于是我拿起笔,开始画起一棵简单的树。真由小姐则是喝着酒,看着我的样子。我最后画了一棵树干纤细而没有叶子的简单树木,然后将便条纸交给真由小姐。
真由小姐一边喝着酒,一边「哦?」地小声呢喃。接着她将我画的图交给咲小姐,并且问了一句:「怎么样?」
咲小姐则是很专心地评监了一下我画的那张烂图后,回答真由小姐:
「毕竟只是简单的树木测试,所以我也没办法断言。不过,看起来果然已经变得很虚弱了。」
真由小姐看着我的脸说:「我希望你能老实回答我。」
「什么事?」
「你最近的学校生活怎么样?」
「很普通啊。」
「真的?」她把身体靠了过来。
这气氛看起来不像是单纯对我的私生活有兴趣,或是身为一名姐姐在关心我跟结衣同学的关系。
「是真的。」
「跟以前比起来,有没有觉得自己欲望减低,或者即使在做喜欢的事情也涌不起高亢的感觉之类的?」
「呃……或许偶尔也是会有那样的情况啦。」我说着,就把脸从真由小姐面前撇开了。我的本能在警告我,对这个人说谎是没有用的。
「幻听呢?幻觉呢?有没有遇到自己的记忆消失,而在那段期间做出自己根本不会做的事情之类的情况?」
全部都被她说中了。应该是森崎、今井同学还有青井跟她说的吧?
不过话说回来,现在这样冷静客观地回顾一下我自己最近的行动,确实感觉就像某种东西发生异常了一样。
而那个「某种东西」应该就是「精神」了吧?
「来,你老实说吧。」
椅子、柜台、杯子、酒瓶,店里所有的东西都变得扭曲,纷纷擅自对我提出意见。再这样下去我会受不了的。
于是,我决定把满是裂痕的面具戴了起来。
我的意识忽然起了变化,一瞬间变得一片漆黑,紧接着又看到强烈的闪光。然后,我发现我坐在一间陌生酒店的吧台座位上。
「你怎么了?」姐姐说着,并且看向我的脸。
「我没事啦。咦?话说回来,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你不记得了?」姐姐问我。
「不……完全没印象。」我一脸呆滞地回答。
「是单纯性健忘吗?」咲小姐的嘀咕声从我背后传来。
「健忘?二我回过头去这么一问,结果她赶紧挥动双手,回答我一句:「没事没事。」
「算了,没差啦。我今天已经累了,还有很多作业要写啊。我们快点回家吧,你会送我回去吧?」我对姐姐说道。姐姐跟咲小姐看起来都有喝酒的样子。
「那今天就到这边吧。」
姐姐拿起手机联络了某个人,大概是在请代理驾驶业者吧?
不久后,业者就来了。于是我跟姐姐就坐到车子的后座。咲小姐则是好像还没喝够,于是独自留在店里了。
她最后还被姐姐严肃地交代了一句:「绝对不准酒后开车呀。」
车子发动后,我看着窗外的景色,忽然有种不对劲的感觉。
车子好像不是开往立川,而是往神奈川方向行进的样子。
「要绕路到其他地方吗?」
「没有,直接回家。」
车子转过转角后,「应该就是这里吧?」真由小姐指着一间我没见过的公寓说道。
我瞬间感到背脊一股凉意,甚至强烈地呼吸困难。过度的恐惧让我的手脚不停颤抖、冷汗直流。
没错,那间公寓才是我的家啊。可是我却以为自己是住在立川的宿舍里,而且刚才还把坐在我身旁的真由小姐误认为自己的姐姐了。
我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错乱的?我怎么想也想不起来。
「真、真是……谢谢你。」
我对驾驶先生与真由小姐说话的声音颤抖着。就在我准备走进公寓大门的时候,从我的背后传来一声车门被粗暴地关上的声音。
我不禁转回头去,便看到真由小姐下了车,正用严肃的眼神看着我。她大概是从我的动摇中察觉到什么事情了。
「明天,过来立川的研究设施一趟吧。我会直接跟你的姐姐联络的。」
「为什么?我并没有……什么异常啊。」
「是真的吗?」真由小姐说完后,又坐回车里,接着打开车窗对我命令了一句「绝对要来喔」之后,就让车子开出去了。
其实我已经变得异常了。而且我自己是最清楚的。
为什么,我会变成野中空了?
现实变得越来越模糊。
当我回到家的时候,就看到姐姐正在接听我们自家的电话。大概是真由小姐立刻打来联络的吧?
姐姐放下话筒后,一脸不安地看向我。
「检查……是要检查什么?抱歉、我觉得有点混乱了。啊!对了,我要赶快跟公司请假才行。」她说着,接着又握起了手机。
「没什么大事,不需要担心啦。」
我对姐姐留下这句话后,走进自己房间,趴倒在床上。
结衣同学五天前就已经前往美国了,所以说,我不可能是被结衣同学的发作感染才对。
不过,也有可能是我被那样的幻想感染了而已。也就是说,其实结衣同学就在我的身边,只是因为特发乌姆波的影响,让我没办法认知到她的存在。
还是说。
还是说。
还是说。
就在我思索着各式各样的可能性,而渐渐被睡魔袭击的时候,从房门外传来了姐姐的声音:
「明天早上九点出发喔。」
我则是「啊~」地发出不成声的声音回应她。
我确认了一下闹钟,现在还是早上六点前。
为了不要吵醒姐姐,我放轻脚步走到洗手台前,打开电灯开关。
右手的手背上刻画了一个黑桃形状的符文。我一边咂着舌头,一边用洗手乳用力洗刷,可是符文却完全没有被洗掉的迹象。
渐渐地,一股混杂着火大与焦躁的复杂感情开始沉积在我的心里,最后终于溢满了出来。
于是我走到厨房,左手拔出菜刀,朝右手手背剌了下去。
一片深红色染满了手背,将黑桃刻印隐藏了起来。
「真是辛苦你特地从幻想中跑来啦。」
我对已经看不见的刻印咒骂着。出血的量虽然令人在意,不过我完全感受不到疼痛,所以应该是没问题吧。
我从急救箱中拿出绷带,利用牙齿帮忙,紧紧包扎了右手。接着,用白色毛巾擦拭完木头地板跟厨房的血迹,并且将它丢进垃圾桶。最后稍微整理了一下仪容后,走出家门。
陵青高中的校门才刚打开而已。我手中有通往屋顶用的备份钥匙,于是我来到屋顶上,确认还没有人来之后,将书包当枕头躺在地上。
用手机确认了一下时间,现在才七点半而已。
在大家来之前,就先休息一下吧。
我闭上了眼睛。总觉得身体莫名地无力啊。
「仲、仲西同学……仲西同学!」我被某人摇着肩膀而睁开了眼睛,看到脸色发青的今井同学就近在我的眼前。
「发生……什么事了吗?」她彻底惊慌失措地问着我。
「什么事?」我环顾了一下屋顶,并没有看到什么奇怪的地方。于是我反问她:「怎么了吗?」
「你那个……」今井同学战战兢兢地指着我的右手。吸饱了血、变得湿湿黏黏的绷带被沙土弄脏了。另外还有鲜血滴答滴答地滴落地面。
从忘记关上的屋顶铁门中,这时传来一阵全力奔上楼梯的声音。大概是有人听到了骚动的声音吧?
接着出现在门口的人,正是青井。
她看到我的右手,瞬间动摇了一下。
「你那是怎么回事?」
「哦哦。」我点点头。「没什么啦,别在意。反正我等一下就要过去研究所了。你没听咲小姐说吗?」
「我根本没听说。总之你回答我,你的右手怎么了?」青井的声音听起来很激动。大概是因为看到我没什么反应的样子而感到火大了吧?
「我用菜刀剌下去了。因为黑桃的符文让人看了就烦啊。」
青井的表情扭曲了起来,把脸埋到我的胸口后,温柔地对我说:「笨蛋……做那种事也没有什么用啊。」
事后回想起来,当时出现在屋顶的森崎是所有人当中最冷静而做出最正确行动的人。
简单讲,就是他联络医院过来接我了。
我在医院接受完缝合手术、输完血后,被送到了立川的研究所。
而已经在研究所等待我的姐姐,轻轻地握着我的右手,流下了眼泪。
接着,我接受了各式各样的检查,最后被诊断为罹患了现空混在症,而必须暂时在立川研究设施的医疗大楼住院了。
《二月二十八日 穗高真由 立川研究设施内个人房》
前几天,仲西景同学被诊断出患有现空混在症了。
幻听与幻觉、被害妄想、加上复数人格分裂的症状被确认的关系,他成为了国内第二件到达第Ⅳ阶段的病例,而被要求进到空想病管理设施住院了。
我躺在自己家的沙发上,看着他的诊断病历。结衣一不在家,这个家感觉就比平常还要宽阔。
结衣在仲西同学住院前一个礼拜就出发前往美国了。她是自愿前往美国中央空想病研究所的。
从现在的状况看来,结衣当时的决定是正确的。让现空混在症的患者与空想病患者——尤其是剧场型患者——接触的话,将会是让症状恶化的关键原因。在这一点上来说,结衣前往美国是很适切的处理方式。然而,我一直到最后都还是站在反对的立场。
因为我希望极力避免让结衣跟梅莉·波特曼有所接触。
过去,梅莉的祖父——道格拉斯刻意引发的幻想世界诡局,让梅莉的身体里同时存在着两个人的精神。
结衣虽然跟梅莉的感情很好,但是梅莉、不、与道格拉斯的意识统合之后的「梅莉·波特曼」并不是一名值得信任的人物。
梅莉对于结衣的特拉乌姆波拥有特殊波长的事情,从以前就表现出非常强烈的兴趣。她一直以来都将日本的研究所当二流等级在看待,而三不五时地要求我们将结衣的管理权交给美国研究所负责。而我也一直以来都郑重拒绝了对方的要求。
然而,这次最后还是优先尊重了结衣的主张,而让那孩子移交到美国空想病中央研究所底下管理了。
对于这个结果,我非常不甘心。我忍不住会有一种恶劣的想法:总觉得那个趁着结衣心里感到不安的时候,把自己的利益放在优先位置的梅莉、不、道格拉斯,搞不好真的抱着某种与我、与国内的空想病研究相异的目的与野心也不一定。
「空想病患者是穷人的核武器……吗?」我小声呢喃着。
近年来,各国的政治、军事分析家都开始针对空想病患者的危险性,提出比过去更加激烈的主张,因而让世人对空想病患者的偏见又变得更加严重了。
确实,如果围绕在空想病患者身边的我们打算不正当地利用他们的特性,应该也是有可能威胁这个世界,甚至毁灭这个世界吧?
然而,我也不得不承认,在某种意义上,将结衣交给美国也是为了她好。毕竟梅莉确实是世界上空想病研究的第一把交椅。
而且,结衣本人的意志也非常坚定。
她恐怕是已经察觉到仲西同学的病状了吧?所以才会为了向梅莉·波特曼寻求拯救仲西同学的方法,而决定前往美国的。这样一想,就不禁会觉得我是因为个人的见解与感情,而束缚住了结衣也不一定。
这真是一件讽剌的事情。梅莉过去曾经打算让「仲西景」这名少年丧失自己的心,而现在,那名少年的女朋友——结衣却跑去向她求救了。
就在我将那名少年的病历放到自己的胸口上,并且朝放在玻璃桌上的咖啡杯伸出右手的时候,房间的门铃忽然响起。
我今天是公休,也没有特别安排什么预定行程。如果是研究所发生什么意外状况的话,应该会先用手机联络我才对。而送到宿舍的宅配也都是由设施的柜台统一收件的。大门随时都有警卫监视,所以应该也不会是推销员入侵宿舍。
我感到不解地歪了一下头后,站起身体,打开了家门。
站在门外的,竟是仲西同学。
「咦……为什么?」
我忍不住发出疑惑的声音后,赶紧将头探到走廊上,确认周围的状况。似乎除了仲西同学以外,没有其他人的样子。
他现在应该是在这里的医疗大楼住院。而医疗大楼的玄关为了防止现空混在症的患者随意出入,而设置了密码式的门锁。他应该没办法自己一个人到我房间来才对。
就在我感到困惑的时候,「八年不见了啊,真由。」他忽然露出一脸轻松的笑容说道:「打扰一下啦。」接着也不等我回应,就穿过我身边,走进房间。
他摆出一副像在自己家一样的自然态度,打开衣柜房的门,开始翻找起结衣的衣服。
「仲西……同学?」我叫了他一声后,他就用有点开心的声音说了一声:「找到了。」然后拿出一件深蓝色的外套披在身上,从衣柜房走出来。
看到他那身打扮,我不禁瞬间停住了呼吸。
「难道……你是?」
「对,就是我。」他回答:「杰克……或者应该说,开膛手皮耶尔。」
「为什么……现在这时候你会出现?」
我的声音变得颤抖起来。
「仲西景的心快要崩坏了。」
他穿过我的身边,接着从我背后传来他坐到沙发上的声音。
「崩坏……?」
是指他现在罹患现空混在症的事情吗?
「不,更重要的是,为什么你会在仲西同学的身体里?」
我保持着原本面对的方向,对背后的他问道。
「被结衣强押过来的。当然,我也很不愿意。毕竟仲西景并没有WEB——哦哦,你们好像是叫作特拉乌姆波吧?」
「被强押过去?什么时候?」
「去年秋天结衣称作《旧世界的落日》那一天。」
我转过身体,看向他的表情。而仲西同学、不对、开膛手皮耶尔则是拿起了我喝到一半的咖啡。
「介意我喝掉吗?」
「我不介意。重要的是,告诉我,为什么结衣把你强押给仲西同学了?再说,虽然九年前的我很天真地相信了,可是人格真的可以转移吗?还有……你真的——」
——存在吗?
我说到一半又把话吞了回去。
可是,他却像是看透了我的心一样,喝了一口咖啡后,用轻松的眼神看着我的样子。
「首先从第三个问题回答起:我是确实存在的,虽然要不要相信是真由的自由。然后,第二个问题,借由特拉乌姆波的人格移动与移植是可能的。你所认识的梅莉与道格拉斯就是很好的例子。最后,第一个问题。这虽然只是我的猜测……」
他将咖啡杯放回杯盘上。
「结衣应该在深层心理上有认识到我的存在吧?这件衣服就是很好的例子。」
他说着,拉了下衣襟。
「我在结衣年幼的时候,好几次安抚了她的心。对结衣来说,我应该就是会守护她的存在吧?然后,仲西景出现在结衣的面前,而且在《旧世界的落日》时,对结衣说过『即使与世界为敌,我也要守护你』。我想就是在那时候,她把我跟仲西景视为同一人物了吧?」
我摘下眼镜,用衣服擦拭了一下。
「我还有其他问题想问你。」
「说吧。」他说着,并且把咖啡一饮而尽。
「要续杯吗?」
「拜托你了。」
于是我一边准备咖啡,一边向他问道:
「八年前,你毫无预警地就不再表面化的理由是?」
「我虽然可以读取结衣的记忆,可是她却不能读取我的记忆。随着结衣的成长,她的个人观与自我也渐渐成熟。而当我浮现表面的时候,结衣就不会记得那段时间的记忆。如果是空想病发作的话,理应会记得那段时间的事情才对,所以结衣开始对我表面化时造成的健忘现象感到疑惑了。另外,我也认为如果我频繁地表面化,会对她造成不良的影响。」
「你至少也应该跟相处了快一年的我道别一下吧?」我说着,同时偷偷瞥眼看了他一下。
「因为我觉得那对你也不会有好的影响啊。」他轻轻笑了一下。
「那是什么意思?」
「你觉得是什么意思?」他装傻地说道。
我不禁叹了一口气,接着问他:
「算了,没关系。另外,前几天你似乎在一名叫今井心音的少女面前现身过的样子。你的目的是什么?」
「那不是我,是野中空的恶作剧。我想事到如今,我应该也不需要特地向真由你说明才对:说到底,《教会物语(Ecclesia saga)》中登场的开膛手皮耶尔和我根本不是同一个人。那是结衣以我为参考所创造出来的虚构存在,也可以算是结衣在深层心理上对我的存在有所认识的证据之一。《教会物语》中的开膛手皮耶尔是无论结衣还是仲西景都对他拥有后设认知的一个偶像,讲简单一点就是被扮演出来的存在,是仲西景为了在那个舞台上战斗到最后而戴上的面具罢了。所以说,即使『野中空』的人格被创造出来了,『开膛手皮耶尔』也没有被创造出来。」
「也就是说,当时跟今井心音在对话的……」
我将泡好的咖啡放到他面前。
「对,是戴了『开膛手皮耶尔』这个面具的野中空。毕竟他在设定上跟结衣一样是在研究所长大的,所以个性年幼又很爱捣蛋。跟结衣很像啊。」
「原来如此——那么,现在在仲西同学身体里的人格,就是仲西同学本人、野中空还有你,三个人吗?」
「野中空已经消失了。」
我忍不住皱起了眉头。
…那是什么意思?」
「光是要阻止仲西景的心面临瓦解就已经让我忙不过来了,所以我将平日的社交生活都交给了野中空去处理。可是,他从以前就非常向往自由、渴望自由。毕竟野中空在设定上,是被迫在研究所中过着不自由的生活的。然后,他从仲西景的心中被分裂出来之后,又换成被仲西景的身体束缚着。这让他变得比任何人都还要厌恶被束缚的感觉。」
他含了一口咖啡,仔细品尝之后才吞了下去。
「对野中空来说,自我的消灭才是获得绝对自由的最终手段。于是他拒绝与仲西景的精神进行统合,而是选择了死亡。然而,从仲西景的心中产生的东西,最终就应该要回归仲西景的心中才行。因为野中空选择了死亡,让仲西景的心到处出现了缺陷。就是从这时候开始,他的症状恶化浮现表面了。」
「也就是说,在我们进行确认的很久之前,他的人格分裂就已经开始了?」
「对。不过,我过分自信地认为,就算不让你们知道,我也能让他的状况充分恢复。而对野中空的人格误判是我的责任。」
「现在是你握有仲西同学的身体主导权?」
「没错。」
我凝视着他的双眼,希望能够看清他的真意。
「我再问你一次:你像现在这样再度出现在我面前的理由是?」
「我想负起我的责任。所以说,我不希望你们来妨碍我。我就是来拜托你这件事的。」
「你打算对仲西同学做什么?」
「他现在陷入了沉眠,将自己关在一个如他所愿的世界中。在那个世界里,没有结衣、也没有空想病。有的只是他所创造出来、对他而言的现实。要是放着不管,他应该就会被彻底拉进那个世界之中吧?哎呀,虽然他在少数情况下也是会醒过来啦。那也证明他还没完全舍弃对这个世界的执著啊。」
「你说的话有矛盾。梦境中是没有现实的。」
「只要梦没有醒,就是现实啊。」他若有深意地笑了一下后,微微吊起一边的眉毛。
「然而,梦境是限定性的。」
「限定性?」
「你有没有听过这样的说法?在梦境中出现的人物,包括路边擦肩而过的人在内,全部都是在现实生活中至少见过一次面的人。」
「是有耳闻,不过那是没有确证的说法,也没办法证明呀。」
「那是事实。」他耸耸肩膀。
「为什么你能这样断言?」
「因为我记得至今为止见过的所有人啊,包括在梦境中见到的人。而在梦境中出现的任何建筑物、任何风景,都是我在现实中曾经在某处见过、听过的东西啊。」
「那还真是有趣的话题。不过,那跟『梦是限定性的』又有什么关系?」
「也就是说,梦是没有创造性的。虽然经常听说什么发明家、画家或是音乐家从梦境中获得了灵感,但梦对他们而言终究也只是一点契机罢了。我再重复一次,梦是没有创造性的,所以也没有可能性。仲西景将自己关起来的世界就是一个那样的世界。否定所有一切的可能性,而只追求自我的安宁。」
「而你想要让仲西同学从那种世界中获得解放?」
他点点头说:「他刚好也快要醒了。」然后将咖啡杯放下来。「多谢款待啦。」
我对着站起身子的他问道:「你要去哪里?」于是他回答我:「回去病房。」
「这么说来,你刚才是怎么从医疗大楼溜出来的?」
「很普通地从玄关走出来的。」
「医疗大楼的玄关应该有密码锁才对。」
「我半年前还在结衣的身体里,当然会知道密码啦。稍微再更频繁地改变一下密码会比较好吧?」他露出讽剌的笑容。
我最后对他的背影问了一句:「你究竟是什么?」
他则是隔着肩膀对我露出笑容说道:「你变了。过去的你会把我视为一个人格的存在,可是,现在的你却是把我看成一个病征啊。」接着,他就走出了房间。
我不禁感到自己虏浅的好奇心被看透的感觉,脸颊发烫了起来。
「经过八年的时间,想法也是会变的呀。」
我对着无人的空间自我辩解着。
《三月二日 森崎进一 社团大楼屋顶》
昨天青井同学去探望仲西的时候,似乎偶然遇到仲西他姐姐的样子。听说仲西平常不太会说有关自己的事情,所以仲西的姐姐向青井同学问了很多有关仲西学校生活的事情。
而获得姐姐信任的青井同学就在道别前向她取得了许可,于是从真由小姐那边听来了有关仲西病况的详细说明。
当然,在仲西入院当天我们也向负责的职员们询问过,只是因为那牵扯到个人隐私的问题,所以大家都是三缄其口。其实这也是理所当然的情况。就算我们是他高中的朋友,可是像这种时候,终究还是会被当成他人对待的。
青井同学当初好像只有听穗高同学说「有重要的事情要办,所以要去纽约」的样子。而青井同学猜测她或许是早就知道仲西罹患现空混在症的事情,所以才会跑去美国的研究所想要向那边的所长求助。青井同学之所以没办法断定,似乎是因为她不管是打电话给真由小姐还是穗高同学都没办法得到证实的样子。
不过,青井同学也告诉我:「能够说动对方所长的人,全世界中也只有穗高结衣了。所以她这样做应该是没有错的。」
「话剧要怎么办?」
我听完青井同学一连串的报告后,向她如此问道。
天空上覆盖着一点都没有春天气息的乌云。听说下午就会开始下雨了,因此我们应该会提早收工吧?最近一连几天都是温暖的天气,让今天感觉格外寒冷。
「还是要上演。」青井同学点点头。
「已经没男主角了说?」
「我打算要改写一下剧本。」
「现在才改写?」
「不会全部都改掉啦。」
青井同学抱着自己的双腿,凝视着前方说道:
「我在思考,我可以为现在的仲西做些什么?」
「那跟改写剧本有什么关系?,」
「毕竟我是一名演员,所以我觉得不只是文字或话语,我也可以用演戏的方式传达些什么东西。」
「难道说,你打算让仲西来看戏?」
「嗯。」
「话剧内容应该还是会以空想病为题材吧?」
「嗯。」
「详细的状况我是不清楚啦。可是让现空混在症的患者观看以空想病为题材的话剧,会不会剌激太强了啊?」
「或许吧。」
「既然这样,研究所、或者应该说真由小姐不会许可吧?」
「或许吧。」
青并同学用力咬了一下嘴唇后,依然用非常坚定的语气说:
「可是,我还是想试试看我能做到的事情。然后,说到我能做的事情,果然就只有演戏而已啊。」
她看起来像是在感叹自己的无力一样。而在清楚这一点的情况下,她依然认真地不断思考着自己能做的事情。
「好!我跟你!」我忍不住附和她了。
「我、我也是。」今井同学也接着说道。
青井同学抬起头,看着我跟今井同学。
「……咦?」
「我也会做任何我能做到的事。」
「谢谢。」青井同学露出微笑。
我看到她那清澈的微笑,不禁再度感受到青井同学果然是个女孩子啊。
「我、我说,衣服要怎么办?」今井同学问。
「衣服?」
「现在、在做的衣服。」
「哦哦,我会让剧本可以继续活用那些衣服啦。」
「既、既然这样,我就继续开工啰。」
今井同学像只兔子一样跳了起来,接着打开厚重的铁门,跑下楼梯了。虽然有点难以理解,不过那应该是今井同学在鼓励青井同学吧?
青井同学轻轻笑了一声后,站起身子说:「好啦,我也加油吧。」
我也站起了身子。
「首先从改写剧本开始啊……要是不赶快改出来的话,就会没时间练习啦。」
「说得也是。不过别担心啦。」
「还真有自信。你赶得上期限吗?」
「只有我一个人的话可能没办法。不过……」
青井同学犹豫了一瞬间后,坚定地说道:
「不过,只要跟穗高结衣合作,就绝对赶得上。我之前跟她一起写剧本才知道,她的创造力真的很了不起。我打算今天回到家就跟她联络。」
竞争对手互相合作,是吗?还真是故事作品的王道啊。
我虽然想这么说,不过还是住口了。毕竟如果考虑到青井同学的心情,就让人觉得有点复杂啊。青井同学跟仲西之间的关系,应该也只能靠青井同学本身、或是仲西本身去解决了吧?而仲西现在处于那种状况,就不太公平。所以说,我决定先尽全力拯救那个家伙再说。这也是为了青井同学着想啊。
第四场 Rebirth(节录)
在东京都内一处主题乐园中模仿教堂所建的游乐设施里,仲西景坐在木椅上,面对曽经救过他好几次的炸弾魔。
仲西 这次换今井同学了啊……还是说,是布奎?
炸弹魔 ……后者。
仲西 这样啊。
两个人互相凝亲了几秒。
仲西 ……你在那个不断重复的世界中,丧失了好几次的性命。
炸弥魔 是呀。
仲西觉 得怎么样?
炸弹魔 什么觉得怎么样?
仲西 你觉得自己的存在要消失的感觉怎么样?
炸弹魔 非常可怕。
仲西 你也是……会那么想啊?
炸弹魔 你应该也很清楚才对。丧失自我是非常可怕的事情。
仲西 嗯,(停顿一下,仔细思考炸弾魔说的话)说得也是。那么,你对于你能以自己的身分存在的事情,又怎么想?
炸弹魔 很幸福。
仲西 为什么那样想?
寂静。
炸弹魔 这里只有我跟你存在而已。然而,只要我能以我的身分存在,我就可以思念着他……只要我是以我的身分存在,我就会希望能和他在一起。
仲西 那个「他」,是指小丑(开膛手皮耶尔)吗?
炸弹魔 对。
仲西 看来你真的很喜欢他啊。
炸弹魔 对。
仲西 可是,这里只有我跟你而已。他不存在。
炸弹魔 站起身后,走到仲西眼前,翻找他的衣服。
仲西 (疑惑貌)……你做什么?
炸弹魔从仲西的上衣内侧拿出《圣典(瑟菲洛的诏书)》。
炸弹魔 这个。
仲西 《圣典》……?《理解貌)哦哦,原来如此。在设定上只要有了那个,就可以不断改变世界啊。
炸弹魔 对。这象征了无限的可能性。不过,人类的幻想也是一样的。
仲西 确实……毕竟无数的幻想就象征了无数的世界、无数的可能性啊。
炸弹魔 将《圣典》丢到地上,用力一踩。
仲西 你做什么……?
炸弹魔 仲西景,你回答我。你为什么会存在?
仲西 没有理由,也没有意义啦。再说,就连我究竟是不是在这里,都很令人怀疑。
炸弹魔 不要说那么让人伤心的话。
仲西 也没什么好伤心的啦。虽然或许很可怕。
炸弹魔拿起仲西的右手,轻轻用嘴唇触碰上面的伤口。
仲西……《强制托宣(迷途羔羊向神乞求启示)》?
炸弹魔 (摇摇头)只是因为看起来很痛而已。而且,你应该已经明白了才对:就算被别人告知了真相,也不会有意义——一点意义都没有。
仲西 一点意义都没有?
炸弹魔 对。只要《圣典》或空想病继续存在,不管是真相还是为了探求它而做的行为都是完全没意义的。
仲西 那我应该怎么做才好?
炸弹魔 那也是你应该要想的事。
转暗。
炸弹魔 为什么你会存在——在思考这个问题之前,你必须要先肯定自己的存在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