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第六话 此处并非完全密室

  1

  仿佛连高挂夜空的明月也结冻了似的,二月份的某天深夜,地点是国立市一隅,此处坐落着一座震慑四方的豪宅。被红砖墙围起来的两层楼宅邸爬满了长春藤,是栋历史悠久的西洋建筑。被称为松下家的这栋宅邪门前,一辆高级外国车顺畅地停了下来,月光将银色车体映照得闪闪发亮。打开驾驶座车门现身的是身穿纯白色西装、仿佛要将黑暗彻底驱逐的男子。

  他是国立署引以为傲的年轻菁英刑警,风祭警部。

  「哎呀,我居然因为太专注于调查,不小心把重要的手册忘在现场了。幸好及早发现,要是被部下们知道我犯了这么草率的失误,我身为菁英的良好形象就毁了。想必宝生也会感到很悲伤吧……」

  风祭警部一边轻声对自己说些自作多情的话,一边走进门内,眼前是负责看守现场的制服员警。「辛苦了。」面对立正敬礼的巡警,警部只轻挥两根手指回礼。然后他忽然以锐利的视线盯着员警,提出了近似恐吓的问题。「我刚才有自言自语些什么吗?」

  「不,没有!您什么都没说,我也什么都没听见!」被问到的员警声音颤抖了起来,看来,他似乎是全都听见了。

  算了,警部不把员警当一回事,一个人径自向前走。经过老旧的本馆,警部笔直地朝别馆走去。跟本馆不同,这是一栋三年前兴建的朴素平房建筑,这里是住在松下家的西画权威,名画家松下庆山埋首创作的工作室。

  但是这里同时也是松下大师突然迎接人生最后一刻的地点。昨天晚上,大师在这栋别馆的其中一间画室里被某人杀害了,而且,现场还形成了令所有调查员百思不得其解的密室状态——

  不过,管他什么密室,都无所谓,现在最重要的是手册。这本随身手册中纪录了风祭警部从工作到私生活的所有情报。若是落到罪犯手中,必定会变成恐吓的把柄。若是落到自己喜欢的女性手里,对方以后就再也不会跟他说话了。就是这么一本破坏力宛如炸弹一般可怕的手册,也难怪风祭警部会特地在深夜返回现场。

  「嗯?」看到别馆的玄关,警部不禁疑惑地歪着头。「奇怪,这里应该也部署了负责看守的员警才对啊——」

  不过玄关前却没有半个员警或刑警,这样的话,事件现场不就是任谁都可以自由进出了吗?

  这真是太好了——不,真是太不像话了!风祭警部面露愠色打开别馆的门,往笔直延伸的走廊前进,走廊尽头的房间,就是松下庆山的画室,也就是昨晚的杀人现场。风祭警部用力抓住门把,气势汹汹地推开房门。

  「喂,有没有人在啊?」

  没有人回答。相反地,映入眼帘的奇妙光景,令警部大吃一惊。

  警部不禁指着前方,语气颤抖地大叫。

  「——这、这是什么!」

  2

  当国立署的年轻女刑警宝生丽子接获案发通知,赶往松下庆山家,是在二月二十日晚上的事。松下家周边已然笼罩在喧闹的氛围之中。鸣响警笛赶来的警车与员警们乱成一团。

  虽然丽子是巨大财团「宝生集团」总裁的独生女,但表面上却是个新人刑警,前往办案时,总是穿着黑色裤装配上装饰用黑框眼镜。她就穿着这身朴素的打扮,俐落地穿过黄色封锁线。

  案发现场据说在松下家本馆后方,是栋被称为别馆的建筑物,丽子立刻在员警的带领下前往别馆。在丽子面前,玄关的门突然打开了,紧接着出现的是躺着一个矮小老人的担架,以及围绕在旁边的许多急救队员。

  喂喂,让开让开!面对猛然冲出来的这群人,丽子下意识地让出一条路。只有在这一瞬间,丽子隐约看见了老人的睑。

  斑白的头发,以及既深邃又端正,会让人误以为是西方人的五官。国立市引以为傲的知名画家——松下庆山,肯定就是这个人没错。不过他的脸已经因为失去血色而变得苍白,连有没有意识都值得怀疑。急救队员们宛如风一般,通过不安地在旁观望的丽子面前,眨眼间将老人送上了救护车。不久,救护车发出划破黑衣寂静的警笛声,驶出了松下家。

  「啊啊,要是能够保住一命就好了……」丽子打从心底这么祈祷。

  「嗯,你说得没错,宝生。」这时,背后突然传来这样的应答声。

  丽子感受到一股像是湿答答的高级丝绸手帕黏附在背上的感觉——简单来说,就是令人不太舒服的触感,于是回头一看。

  站在那里的,是那位总是以一身白色西装打扮出现在国立市杀人刑案现场的风祭警部。这位知名汽车制造商「风祭汽车」的少爷,同时也是国立署里最花俏风流的男人。在悄悄接近女性背后,并且若无其事地伸手环抱住对方腰杆这方面,他的技术堪称一流。只要有一丁点的差池,这个人很有可能会被当成罪犯起诉。这样的警部,自以为帅气的向丽子露出与事件现场不搭轧的笑容,接着说道。

  「我也打从心底希望松下大师能够获救。因为一旦获救,就能听被害人亲口说出真凶的名字了。」

  他抱持的理由,不是人命宝贵、或是为了艺术界的损失感到扼腕,只是想轻松结束这起事件罢了。虽然这非常像是警部会有的安逸思维,不过事情真能如愿吗?从刚才的情况看来,被害人未必一定能够获救。

  「不过从刚才的情况看来,被害人未必一定能够获救。」警部把丽子脑海里所想的事,原封不动地说出口后,便重新指向别馆的玄关。「总之,先进去现场看看吧。听说松下大师是在这栋别馆的画室里,被某人刺伤的。」

  刑警们立刻一同前往现场。进入玄关后有条走廊,走廊尽头处似乎就是画室,现场可以看见刑警与鉴识课员们络绎不绝地进进出出。丽子和风祭警部好不容易才踏进了喧嚣不已的画室内。

  在同一瞬间,跃入丽子眼帘的是一位高雅的美女,瓜子脸美女,正躺在床上打盹——

  话虽如此,事件现场当然不可能会有女性在安稳的睡觉。如果有这种怪家伙的话,一定马上就会被警察轰出去了。那个美女是睡在墙上。

  「——是壁画呢。」丽子推了推装饰用眼镜,端详起眼前的画作。

  画室内的墙面上画着一幅巨大的画。当然,作画者无疑就是松下庆山大师,主题是睡美人。没有一丝光线的昏暗房间里,右上角有扇紧闭的老旧窗户,在正中央的床上,睡美人正露出作梦一般的表情打着盹。周围画着几位(几只?)北欧神话里才看得到的妖精。就这层意义上来说,这或许该归类为妖精画的范畴吧。

  老实说,丽子不太清楚这幅画作的艺术价值。松下庆山是个以画风多变而闻名的画家,从以细腻的笔法绘制而成的幻想画,到充满生命力的写实人物画,甚至是常人难以理解的抽象画,涉猎的风格十分广泛。这幅壁画应该也是承袭他幻想画风格的作品。不过,从这幅画上,却感觉不出松下庆山应有的纤细笔触。

  难不成是失败作品?丽子内心萌生出这个直接的感想。不不不,要是随便乱说的话,很有可能会暴露出自己的艺术涵养不足,宝生丽子!丽子这么告诫自己,谨慎地闭上嘴巴。

  不过在她身旁,有个人正企图把不可能具备的艺术涵养,发挥到淋漓尽致。他感动至极的张开双臂叫道。

  「啊啊,你看看,宝生!这幅壁画正是松下庆山传说中的大作,『睡美人与妖精』喔。是只有在这个地方才看得到的梦幻作品。怎么样?是不是跟风评所说的一样美呢?这大胆的构图、充满魄力的笔触、鲜艳的色彩,无一不是松下艺术的极致。正可谓究极的珍品啊!」

  「…………」为什么呢?他越是称赞,松下庆山的艺术就越感觉像是卫生纸一样浅薄。「那个……警部对松下庆山的画很熟呢。」

  「也没有很熟啦。」警部难得谦逊地说。「只是风祭家收藏了五、六帧松下庆山的绘画,所以我多少知道他画作的优异之处。有什么问题吗?」

  「不,没什么……」以为警部难得谦虚而好奇发问的自己,真是太笨了。简单来说,他只不过是在找机会吹嘘嘛。「这样啊,您家中有五、六帧松下大师的作品啊——哦!那么,您该不会也拥有他的代表作『庭院里的自画像』吧?」

  「怎么可能。『庭院里的自画像』听说是阿拉伯的石油大王收藏着,那个等级的东西,就连我家也不可能买的下手啦。」

  「这样啊,松下庆山的代表作,想必相当昂贵吧。」

  「没错。这幅壁画也是,就算硬要标价的话,应该也是天文数字。你最好不要随便乱碰喔,一不小心弄伤了,可是要赔好几千万元呢。」

  听到几千万元,丽子丝毫不为所动。不过相反的,周围的制服员警与便服刑警却同时与壁画拉开了距离。对于只有微薄月薪的他们来说,警部的恐吓似乎十分见效。

  在现场笼罩的异样紧张感之中,丽子重新观察起画室。大小跟学校教室差不多,收纳画材的架子、画架、圆椅、各式各样的艺术品,以及创作中的绘画等等,诸多物品拥挤地堆放在一起,果然还是让人联想起学校的美术教室。不过天花板却异常地高,约有四、五公尺左右,为了画一幅巨大壁画,有必要把天花板弄得这么高吗?

  而在距离壁画稍远的地上,则有白色胶带贴着呈大字形的人型轮廓,那是松下大师遇刺的地方,该处与画着壁画的墙壁之间,倒放着一个不符场合的物体。

  是一个铝制梯子,长度几乎可以构到异常高耸的天花板。

  「画室里居然有梯子?啊啊,对了,一定是制作壁画时需要用到的。」

  「不过,倒在这种地方很奇怪呢,会不会跟事件有关呢?」

  「这个嘛,有没有关联还不清楚吧。」风祭警部采取慎重的态度。

  这时,他背后突然传来了年轻女性清亮的声音。

  「是的,当然有关。就时机来看,这个梯子显然在事件中具有重大的意义。」

  「唔?」警部回过头去。站在那里的是两位年轻女性。「你们是?」

  其中一位,是浑身散发出一股女强人气质、身穿套装的女性,年纪大概是三十几岁。她拥有细长且知性的双眸,以及高耸的鼻梁。短发染成漂亮的栗子色,强调女性线条的紧身裙底下,展露出充满魅力的膝盖与腿部曲线美。

  「敝姓中里,中里真纪。我是帮杂志撰写美术相关报导的自由记者,曾和庆山大师一起工作过好几次。」

  站在旁边的另一位女性则是感觉很客气,与中里真纪恰恰相反。眼角下垂的柔和眼眸、与一头黑色的长直发,令人印象深刻,盖到脚踝的花长裙非常适合她。她深深地弯腰鞠躬。

  「我叫相原美咲。家母和松下家是远房亲戚,所以让我借住这个家里,从这里去美术大学上课。」

  这样做了自我介绍后,便衣刑警站在从两位女性背后,大声补充说明。

  「警部,这两位是这次事件的第一发现者。」

  「是吗?」轻轻点了点头,警部重新面对两位女性。「方便解释一下你刚才说的话吗?从时机来看显然具有重大的意义,这话是什么意思呢?」

  被这么一问,开口说话的是中里真纪。

  「今天晚上八点,我跟庆山大师约好了要见面,为了请他帮忙撰写美术专刊的专访报导。我在约定时间的十分钟前抵达,就先前往本馆。出来招呼我的是相原小姐。据她所说,庆山大师人好像是在别馆的样子。于是我和相原小姐相偕前往别馆。不过在相原小姐正准备打开别馆玄关大门的那一瞬间,门后传来了男人的惨叫声。」

  「你确定是男人的惨叫声没错吗?」

  「没错,是很大声的『呀啊』。」

  「原来如此,那就真的是惨叫声了。然后你们做了什么?」

  「我们马上开门大声地呼唤大师,可是却没有听到回音。感到担心的我们,踏上走廊,笔直地朝画室入口前进。」

  丽子忽然对某个地方很在意,于是插嘴发问。

  「为什么你们会直接前往画室呢?这栋建筑物里,应该还有其他房间啊。」

  「是的,您说得没错。」回答的是相原美咲。「除了画室以外,这栋建筑物里还有叔叔的书斋、收藏作品的仓库等等。不过叔叔平常大多都待在画室,所以我们直觉认为叔叔会在那里。然后,当我们正打算打开画室入口的门时,里头又传来了巨大的声响——」

  「什么巨大的声响?」风祭警部向前倾身。

  「是梯子倒下来的声音。不过,当时我们还不知道那是什么声音,只听到好像有什么很大的东西倒了下来,发出砰咚一声。我跟中里小姐吓了一跳,互相看了彼此一眼,连忙打开画室的门,一起冲了进去。」

  紧接在相原美咲后头,中里真纪再度开口说道。

  「踏进画室的瞬间,我吓得说不出话来了。庆山大师脸部朝下,倒卧在画室里。我马上跑到大师身边。老实说,我原本以为大师是从梯子上摔下来了,因为梯子就倒在大师旁边,不过,实际上却不是这样。靠近一看,我才发现大师的背上被刺了一刀。在那一瞬间,相原小姐尖声惨叫了起来。」

  「是的,我吓了一跳,忍不住就……」相原美咲像是又回想起了恐惧的体验,身体直打哆嗦。「不过中里小姐比我坚强多了,她慎重地抱起了叔叔的身体。那时候叔叔好像还有意识,眼睛微微睁开,但他似乎已经没有说话的力气了。中里小姐一问『发生什么事了?大师』,叔叔便默默地用指尖直比着画。」

  「画?你说的画是这幅壁画吗?」

  「是的。叔叔指着这幅壁画的中央一带,正好是睡美人的脸的部分。但是过了不久,他就好像耗尽力气似地失去了意识。是这样对吧?中里小姐。」

  「是啊,是这样没错。」中里真纪附和相原美咲的发言。「不久之后,本馆里的家人们也察觉异状,赶到了画室来,好像是因为听到了那个梯子倒下的声音、和相原小姐的惨叫声才赶来的。」

  「松下庆山的家人,具体来说有哪些人呢?」

  「有庆山大师的妻子松下友江夫人,还有大师的独生子雕刻家广明先生,就这两人。我简单向两人说明了情况,听我说完后,广明先生马上叫了救护车,接着又打电话报警。毕竟,情况显然一看就知道是犯罪事件。」

  「原来如此。这的确是犯罪没错。松下庆山大师在这个画室里遭到某人袭击,背上被刺了一刀,于是『呀啊』地大声惨叫——嗯?」

  风祭警部好像觉得很纳闷似地皱起眉头。他那张端正的脸,转头看向画室的窗户,然后才重新回到第一发现者的两人身上。

  「听到松下大师的惨叫声后,你们就把别馆玄关的门打开了对吧。当时在玄关和走廊上,有看到谁吗?」

  「不,谁也没看见。玄关和走廊上都空无一人。」中里真纪回答。

  「梯子翻倒的声音响起时,你们人在画室的入口前。那么开门的时候,画室里除了遇刺的松下大师外,还有谁在吗?」

  「不。里面只有叔叔一个人,没有其他人在。」这回换相原美咲摇了摇头。

  「这样的话。」风祭警部谨慎地开口。「刺伤松下大师的犯人到底消失到哪儿去了呢?听你们的描述,犯人似乎没有踏出过这个画室入口一步。那么,会是从窗户逃走吗?不,不对。看也知道,画室的窗户外都加装了铁窗做为防盗措施,所以犯人并非从窗户逃走。可是,如果想经由走廊逃往玄关的话,又一定会碰到你们两位。这样一来——」

  「——那个,警部,」丽子忍不住插嘴说。「两人赶到现场的时候,犯人会不会还在画室里呢?这里有足以让犯人躲藏的空间。像是柜子阴影处、艺术品背后,或是门后面都行。犯人暂时藏身在这些地方,避开两人。然后趁两人注意力放在被害人身上的空档,偷偷离开画室。我想这是很有可能的事情。」

  「嗯,就是这个!」风祭警部帅气地弹响指头,然后用那根手指指向自己的部下。「我刚好也想到了这种可能性。真有你的啊,宝生。」

  「不、不会,您过奖了……」丽子谦虚似地摇了摇头。

  老实说,就算被人称赞思考能力跟风祭警部是同一等级,丽子也一点都高兴不起来。反倒应该说觉得丢脸,不,甚至叫人火大。

  各种情感让丽子表情黯淡下来。这时,中里真纪激烈地摇了摇头。

  「不,我认为刑警小姐所说的状况是不可能的。这间画室的门会因为弹簧的力量而自动关闭,如果想要逃出画室的话,犯人就必须把自动关上的门重新打开才能出得去。您不认为这种行为会引人注目吗?刑警小姐。」

  「那是因为你们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被害人身上,没有留意到入口处的动静,所以才会……」

  「不。当我抱着大师的时候,相原小姐的确是背对着入口,可是相反地,我却是面对着入口的方向。如果有任何人开门离开的话,我应该会看到才对。对吧?相原小姐。」

  「是的。开关门时会发出声响,而且一有动静就能感觉得出来。我认为,当时不太可能有谁能够偷偷离开这间画室。」

  「是啊,绝对不可能。」中里真纪获得更多的自信,如此坚称。

  被斩钉截铁地这么断言,丽子也无从反驳了。的确,犯人想要在两位第一发现者浑然不觉的情况下,偷偷逃出来,这种想法或许太天真了也说不定。不过「偷偷逃离说」被否定后,那又该如何解释呢?犯人已经没有任何逃离的路径了。

  也就是说,这间画室就是所谓的密室吗?

  一直以来,丽子都很抗拒密室这个词汇。当它浮现在丽子脑海里的瞬间,不知道该不该说是心有灵犀,风祭警部像是早有准备似地宣告。

  「是密室。这起事件正是密室杀人事件!」

  警部的发言,让现场的空气为之冻结。中里真纪「呃」地瞪大眼睛,相原美咲「呜」地掩住嘴角。在现场进行作业的鉴识课课员「呀」地摔倒、头部重击地板。紧接着降临的是一阵难堪的沉默。丽子刻意用手指靠着镜框,「嗯哼」地清了一下嗓子,然后以公务性的口吻订正上司的错误。

  「警部,现场或许是密室没错,但这可不是杀人事件。毕竟被害人还没死啊——」

  可是,风祭警部的轻率发言并没有说错。送进医院急救的松下庆山,结果未能再恢复意识,在事件发生几小时后的隔天清晨便过世了。换句话说,画室的事件正如警部的失言,变成了密室杀人事件。

  3

  事件发生之后过了一晚,二月二十一日。在车内假寐片刻后,宝生丽子与风祭警部就这样以缺乏准备的状态,面对隔天早上的搜查。不过所谓缺乏准备,纯粹只是在精神层面。因为在重新展开调查之前,原本就很注重外表的两人,都用镜子仔细整理仪容,成功维持住年轻刑警面对难解事件时,依然能够神采奕奕的好形象。

  「好,外表OK。那么,接下来最重要的任务,就是会见遗族了。」

  「是,警部。您是说妻子松下友江与独生子广明吧。」

  友江和广明两人都在医院里守着松下庆山,直到天亮。因此,昨晚丽子等人并没有机会直接跟他们问话。

  两人的侦调在松下家本馆的客厅内进行。原本以为,突然失去家中栋梁的友江与广明,会带着憔悴的表情出现在刑警们面前,没想到却不是这样,两人意外地都很有精神。不,或许他们都是强打起精神罢了,因为,至少外表上看起来,两人都不像是因为松下庆山过世而受到强烈打击的模样。话说回来,也有可能是在接受警方讯问前,先用镜子仔细整理过仪容了。

  「让您久等了。不管是什么事,都请您尽管问,只要能够逮捕杀害外子的犯人,我会知无不言。」

  说完低下头来致意的松下友江,今年五十五岁,长度及膝的裙子,配上米白色衬衫,打扮十分时髦。不过她之所以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年轻,应该还是拜那夸张的化妆所赐。黑色长发烫成了大波浪,给人一种妖艳的印象。与其说是母亲,更有几分酒店妈妈桑的气质。

  「母亲说得没错。我也会尽全力帮忙逮捕犯人的,刑警先生。」

  松下广明以充满活力的声音干劲十足地说。广明今年三十岁,身穿棕色工作裤,配上黑色毛衣,长相有点娃娃脸,说他还像个大学生也并无不可。虽然个资上写的职业是雕刻家,不过,大概是因为没有什么值得一提的就职经验,才姑且挂上这样的称呼吧。至少,丽子就从未亲眼见过雕刻家松下广明的作品,况且,那种作品究竟存不存在于这个世界上,都还令人怀疑。

  「呃——这次的事情还请您节哀顺变……」

  风祭警部形式上含糊地说了些哀悼的话后,便马上将话题转移到事件上。「话说回来,方便请教昨晚事件发生时的情况吗?两位是如何察觉到画室里出事了呢?」

  面对警部的发问,回答的是友江夫人。

  「一开始,是听到那声梯子倒下来的声音,当时我跟广明人在客厅里。突然间,不知道从远处的哪里传来了巨大的声响。广明好奇地打开窗户一看,结果在这时,听到别馆那边响起了女性的惨叫声……事后我们才知道,这是相原小姐的惨叫声,不过当时我们都不晓得发生了什么事情。」

  「的确如此。」儿子广明接着说。「然后我跟母亲连忙赶到了别馆。进画室里一看,在那里的是相原小姐与中里真纪小姐,还有倒在地上失去意识的父亲……从中里小姐口中,听过了大致情况后,我马上打电话叫救护车跟警察,接下来就陷入一片混乱了。我跟母亲一起坐上救护车,前往医院……事情就是这样。」

  友江夫人与广明的证词,跟昨晚中里真纪与相原美咲供称的一致,既然事件发生时两人身在本馆,那就表示他们与杀人事件无关。不过这两人毕竟是母子,无法否定两人私底下套好说词的可能性。

  丽子以怀疑的眼神注视着两人,「关于有没有人可能对松下庆山先生怀恨在心,两位是否有什么头绪呢?」她这样提出了犯罪调查中常见的问题。

  「不不不,外子从来没有得罪过任何人……」

  「是啊,父亲是人人爱戴的伟大艺术家……」

  但是母亲与儿子却异口同声称赞故人的人品,追思其伟大的成就。丽子对内容极为空洞的回答感到厌烦,于是决定不再继续追问下去。警察没有义务配合他们,去扮演善良的遗族。

  接下来有好一会儿,都围绕在有关于松下大师的几个问题。经过一阵无关紧要的对答之后,风祭警部仿佛早就算准似地,丢出了重大的问题。

  「话说回来,犯案现场里的大作『睡美人与妖精』真是杰作啊,尤其睡美人的表情更是美极了。那是不是以哪位女性做为模特儿——」

  「是我!」问题还没说完,友江夫人便直直地举起右手。「那幅壁画是外子以我为模特儿绘制的。不是别人。」

  「咦,是夫人吗?」警部好像很意外似地,语气支支吾吾了起来。

  「您有什么不满吗?」友江夫人目光锐利地瞪着警部。「丈夫以妻子为模特儿画图,这没什么好不可思议的。刑警先生应该也看到了,睡在那张床上的女性,拥有美丽的长发、强调女人味的身材,还有梦幻的表情,这些肯定都是以我为蓝本画出来的。是这样没错吧?广明。」

  「当、当然啊,母亲。那个睡美人不、不、不可能是母亲以外的人。」

  广明的反应,明显是迫于母亲的压力才这么说的,这两人果然有共犯关系吗?丽子的疑惑越来越深。母亲是主犯.儿子是从犯,这是很有可能发生的事情。

  「是吗?模特儿是夫人啊。的确,夫人的头发是很长啦。」

  可是共通点也仅止于此而已吧,警部露出好像很想这么说的表情,摩挲着下巴。「对了,夫人您知道吗?根据第一发现者们的证词,松下大师失去意识前,好像曾伸手指向壁画。就是壁画中睡美人的脸。我认为这是被害人最后留下的某种死前讯息,也就是说,讯息透露了这个睡美人正是真凶。所以……」

  「是中里真纪!」

  友江夫人的态度瞬间丕变。俗话说翻脸如翻书,恐怕就是这模样吧。友江夫人大概以为这么快的转变态度,就能闪过警方的怀疑。

  「其实那个睡美人的模特儿,是中里真纪。」

  「咦——?」儿子广明也惊讶地大叫。「到底是哪边啊?妈咪!」

  「不要叫我妈咪!」喝斥了儿子后,友江夫人重新面对刑警们。「我就老实说了。其实那幅壁画里画的睡美人,是以美术记者中里真纪为模特儿。外子从三年前开始,跟那小女孩越走越近,经常背着我偷偷见面。是啊,没错,虽然他们自以为掩饰得很好,但却瞒不过身为妻子的我的眼睛。刚好就在三年前,两人正开始交往时,外子就在画室里着手进行壁画的绘制。所以从时间上来看,那个睡美人的模特儿一定就是中里真纪。是这样没错吧?广明。」

  「嗯,的确,那个睡美人怎么看都是年轻女孩,不像母亲是个老太——不,是熟女。真要说的话,或许还比较像中里真纪呢。不仅肤色不像母亲那么暗沉,体态也不像母亲那样松弛——」

  「广明!」友江夫人吊起眼尾大叫。「你到底是站在哪一边的啊!」

  哎呀哎呀,共犯关系破裂了呢。丽子在心中冷笑着,观望事情的发展。

  另一方面,风祭警部则像是无法认同似地低吟着。

  「嗯——中里真纪小姐啊。的确,和壁画中的睡美人对照起来,她的年龄是比较接近。不过我并不认为两者相似,而且,中里小姐的发型是一头短发……」

  「不,那上面画的睡美人是中里真纪,而外子指着睡美人只代表了一件事情。那就是刺杀外子的真凶是中里真纪。」

  友江夫人在不知不觉间,露出了化为恶鬼般的神情,仿佛中里真纪就站在她眼前似地,如此断言道。丽子嘴角浮现出讥讽的笑容,试着丢出恶作剧般的问题。

  「不过夫人,从您刚才的说法看来,松下大师应该是个从未得罪过任何人,不管是谁都爱戴他的伟大艺术家才对……」

  于是友江夫人对丽子表露出失落的表情,并再度表演她擅长的翻书绝活。

  「那是骗人的。受到人人爱戴的人,是无法成为伟大的艺术家的。」

  原来如此,真是至理名言。松下庆山肯定是个了不起的艺术家没错。

  4

  这天下午,丽子与风祭警部把相原美咲叫来画室。面对带着一脸讶异前来事发现场的相原美咲,风祭警部照例又露出了要帅的笑容。

  「相原小姐是美术大学的学生吧。既然如此,你应该比我们更熟悉美术方面的事情才对。」

  即便不是美术大学的学生,品味也比风祭警部要来得强吧。在丽子的感觉中,警部对美术就是这么的生疏。当然,他本人并没有这样的自觉。

  「所以呢,我们有些事情想要请教你。其实是关于这幅壁画的事情。」

  「是,这幅『Fresco』湿壁画有什么问题吗?」

  「咦,啊啊,没、没错!我想问的就是这幅湿壁画的事情!」

  「…………」警部,你到现在这一瞬间才知道这幅壁画是所谓的湿壁画吧。

  话虽如此,丽子也好不到哪去,所以她不能取笑警部的无知。原来如此?这就是一般人所谓的湿壁画啊,丽子满怀着新鲜感,眺望着眼前的壁画。

  另一方面,警部则是尽全力彻底装出很内行的样子发问。

  「呃,听说这幅湿壁画是三年前画的,是这样没错吧?」

  「是的,是三年前画的。这栋别馆刚建好不久,画室里的壁画也创作完成了。不过,我想叔叔大概是为了画这幅湿壁画,才特意兴建了这栋别馆,毕竟要画大型湿壁画,就需要宽阔的墙壁。」

  「这么说起来,这栋别馆好像比本馆要新的多了。原来如此,这栋别馆的画室本身,就是松下大师的巨大画布啊。大师以心爱的女性为蓝本,在这面巨大画布上画下了巨幅的湿壁画。顺便请教一个问题,你认为这个睡美人的模特儿,是友江夫人,还是中里真纪小姐呢?」

  「咦,叔母跟中里小姐?」相原美咲愣愣地歪着头。「您要问这是那两人之中的谁吗?嗯——不管是哪一方,都不像啊。再说,我根本没听说过画这幅画时真的有用到模特儿这件事情。有模特儿吗?我还以为这个睡美人是凭空想像出来的理想女性呢。」

  「咦,啊啊,是这样啊……唔。」

  期望落空的警部安静了下来。不久,丽子开口打破了笼罩现场的沉默。从刚才起,她就一直很想问个问题。

  「相原小姐,所谓湿壁画,简单来说是什么样的画呢?不,我当然听过名称。一提起壁画,自然就会联想到湿壁画。对吧,警部!」

  「啊、嗯嗯,是啊。像是米开朗基罗在西斯汀大教堂画的湿壁画尤其有名。我也曾旅经当地,亲眼欣赏过好几次呢。」

  到了这个时候,警部口中冒出来的还是吹嘘。「不过,关于湿壁画,具体而言是什么样的画呢,我确实不太清楚,可以请你简单地告诉我们吗?」

  「当然。」这么说完,相原美咲便开始解释。「『Fresco』是义大利文,意思是『新鲜的』。用英文来说就是Fresh。换言之,就是趁抹在墙上的灰泥还是新鲜状态时,用溶于水中的颜料直接涂在半干的灰泥上作画。灰泥之后会慢慢干燥硬化,颜料便渗进墙壁表层固定住了。这样您明白了吗?刑警先生。」

  「嗯嗯,原来如此、原来如此。」虽然点着头这么说,但警部显然还是无法理解。

  「简单来说,就是一边把灰泥涂在墙上,一边在上面作画吧。」丽子说。

  「正是如此。首先拿金属铲刀把灰泥涂在墙上,涂完了之后,接着拿起画笔,在上面作画。然后再涂上灰泥、继续作画——这样的作业重复好几次后,一幅壁画就完成了,这便是湿壁画的特色。因此,要完成一幅大型壁画,往往伴随着惊人的劳力。毕竟,那同时要具备像泥水匠那样把灰泥涂上墙壁的功夫,以及趁着灰泥半干时迅速作画的艺术家功力——话虽如此,我并没有实际参与过这类创作,所以也不知道真正的困难之处就是了。」

  相原美咲轻轻耸了耸肩,露出害羞的笑容。

  以花花公子闻名的松下庆山,像泥水匠那样单手拿着金属铲刀面对墙壁施工的模样,丽子怎么样也无法想像。

  「相原小姐,你曾经亲眼看过松下大师创作这幅湿壁画吗?比方说大师拿铲刀在墙上涂抹灰泥的场面。」

  「有的,只有一次。不过那时创作才刚刚开始。叔叔站在梯子上,着手制作壁画的右上角——画着那扇老旧窗户的地方,当时睡美人跟妖精都还没有画出来。对了,我曾经问叔叔说:『这是什么画呢?』结果叔叔神秘兮兮地回答:『这个嘛,要画什么好呢?』后来看了完成的作品,我才知道原来是睡美人与妖精的画。叔叔就是喜欢这样子捉弄人,简直就跟小孩子一样……」

  相原美咲重新将视线投向壁画右上角,像是缅怀当时似地,眯起了眼睛。

  在相原美暎离去后,警部伫立在「睡美人与妖精」的壁画前,他端正的侧脸,浮现出装模作样的苦恼神情。

  「结果还是查不出这个睡美人的模特儿,究竟是友江夫人还是中里真纪,不过,不管是谁都一样啦,她们两人不可能是犯人,因为密室的问题悬而未决。松下庆山独自一人,在无处可逃的画室内被刺死了,而当时可疑的嫌犯却都在密室之外,这是不可动摇的事实。我说得没错吧?宝生。」

  「是的,从关系人的供词听来,确实是如此。」

  「可是,这样一来,这次的杀人事件就没有犯人了。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其中果然还是潜藏着什么诡计吗——嗯?」

  假装陷入沉思的警部,视线停留在某一点,是横躺在壁画前的那个梯子。警部再度走向梯子,仔细地观察了起来。

  「话说回来,这个梯子在这次事件,中究竟扮演着什么功用呢?为什么在被害人的叫声传来后,紧接着又响起了梯子倒地的声音呢?等等,既然传出倒下来的声音,那就表示在那之前,梯子是靠着墙竖起来的,毕竟梯子原本就是这种用途的工具嘛——嗯!没错,说不定真是这样呢!」

  不知道是想到了什么,警部啪一声地弹响了指头。然后他慢条斯理地伸手抓住梯子,将它举起来,靠在画着壁画的墙上。

  梯子顶端触及了大约四公尺高的壁画更上方的墙面,已经是伸手可以碰到天花板的高度了。确认了这个事实后,警部像是确信取得胜利似地,露出满意的笑容。他立刻把手靠上梯子,一阶一阶小心地往上爬。

  「您不会有事吧?警部。请小心啊。」

  丽子一方面饰演着关心上司安危的温柔部下,另一方面则刻意与梯子保持距离,以防风祭警部不小心酿成坠落事故(这是十分有可能发生的事情)。

  不久,爬到梯子最顶端的警部,一脸认真地观察起天花板,然后他像是确信发现了什么似地大叫了一声「就是这里——」然后由下往上挥拳打击天花板。

  可是,举起的拳头却轻易被天花板给弹了回来,只发出一阵像是打鼓般的闷响。

  「…………」一瞬间的寂静与些许尘埃,丧气的掉落在警部周围。

  「…………」丽子用指尖扶着装饰用眼镜的边框,假惺惺地望向天花板。

  「警部,您刚才说『就是这里——』那到底是在哪里呢?哪里哪里?」

  「不、不,似乎不是这里的样子。」警部一边对着隐隐作痛的拳头呵气,一边恨恨地瞪着天花板。「不过,一定有哪里藏着秘密通道才对。好,既然如此,那就只能采取地毯式搜索了。」

  英勇地这么宣告后,警部一点点地移动梯子的位置,逐一确认每一片天花板。丽子只能叹着气,注视着奋斗中的上司。

  总之,警部心里似乎是这么推理的。真凶爬上了梯子,并且把天花板推开,逃进屋顶内部。原来如此,以梯子的用途来说,是很合理的。不过,该说这项推理很有风祭警部的风格吗,这种伎俩实在是太简单了。如果这么容易就能解开密室之谜的话,这世界上就不需要名侦探了。

  不出丽子所料,风祭警部的推理彻底落空了。画室的天花板,每个部位都被固定得牢牢的,完全找不出任何犯人得以逃走的空隙。结果密室之谜依然回到原点,毫无进展。

  「啊,可恶!」梯子上的风祭警部气得一拳揍向墙壁。这时,不晓得是不是没控制好力道,他站立的梯子突然剧烈地摇晃起来。

  果然发生了!就在丽子摆好架式的时候,梯子失去平衡,一下子翻倒了。

  「警、警部——」虽然她一点也不担心,但是基于自己的立场,丽子还是呼唤了上司的名字。

  丽子眼睁睁看着警部从天花板附近的高度倒栽蒽似地,重重摔到了地上。那一瞬间,丽子脑海里确实闪现了一丝灵光,不过那乍现的灵光,却被警部摔倒在地的声音打消了。

  尽管没被摔死,警部却像是死了一般,在地上躺成大字形。不久,他以虚弱却又怨气十足的声音问着丽子。

  「宝、宝生……为什么、不帮我、扶着梯子、呢……?」

  「对、对不起,警部。」

  因为我不想被波及啊,所以我才——可是这种话丽子实在是说不出口。

  5

  这天深夜,回到宝生家的丽子,脱去黑色裤装,换成了颇有大小姐风范的粉红色洋装。晚餐享用了羔羊铁板烧、闷烧合鸭、煎白肉鱼佐香草等宝生家世代相传的原创菜色「炙烧三连发」。吃饱喝足之后,丽子好像忽然想起了什么,于是前往宅邸一角的某个房间。

  丽子的父亲——宝生清太郎充分发挥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财力,不分青红皂白的搜购了古今中外的美术品、工艺品、古董等等,这些珍品全都收藏在这个房间里。丽子私底下将这个地方称之为「艺术的坟场」。除非发生了天大的事件,一旦物品被收进了这个房间里,不管艺术价值有多高,都不会再拿出来看第二次了。

  丽子从这些可怜的宝物中找到一幅画后,便站在前面端详了好一会儿。

  小小的画里,以纤细的笔触画着右手拿画笔、左手持调色盘的男性,背景中那栋爬满长春藤的房子,外型有点眼熟。

  大概是觉得丽子的举动有点反常吧,戴着银框眼镜的高大男性站在一旁,屈身对她说:

  「您怎么了?大小姐,看您欣赏得那么认真的样子。」

  「欸,你知道吗?影山。」丽子一边注视着画中的男性,一边询问她的管家。「听说这幅画是由阿拉伯的石油大王在收藏着喔。」

  「是谁在散布这种不实的谣言?松下庆山的代表作『庭院里的自画像』一直都小心地搁置在宝生家的这个房间里啊。」

  「是啊。不过影山,不可以在父亲面前说『搁置』这两个字,父亲会伤心的。」

  「我明白了。」影山惶恐的行礼致歉。「话说回来,听说松下庆山大师昨晚遭到某人杀害,如今搜查陷入了胶着状态。午间的脱口秀——不,七点的新闻是这么说的。」

  「…………」原来这男人的情报来源是午间的脱口秀啊。丽子不禁叹了口气。「是啊,搜查的确遇到了瓶颈。最大的问题在于现场是个完全的密室。」

  为了勾起影山的好奇心,丽子故意丢出「密室」这个诱饵。这个名叫影山的男人虽然是个管家,但是却拥有特殊的推理能力,光听丽子的描述,就破解许多离奇事件,成果斐然。不过丽子为了顾及为刑警的自尊心与身为大小姐的颜面,不能那么直截了当地寻求他的协助。

  「怎么样?影山,有兴趣吗?想听的话,要我说给你听也行啦……」

  「哦,您说密室吗?」影山出乎意外的,显出一副意兴阑珊的样子。「老实说,我实在提不起兴致。况且,这个世界上根本没有什么完全密室杀人事件。一定是在哪里有秘密通道吧。您有搜过天花板上面吗?」

  「当然搜过啦。」丽子对影山投以轻蔑的冰冷视线。「呵——没想到影山的想法也只有这种程度啊,跟风祭警部同一个等级呢。」

  最后一句话似乎确确实实惹恼了影山,就连丽子也看得出来,平日总是面无表情的影山的脸颊,瞬间抽动了一下,看来,他感觉到自己被污辱了。这也难怪啦,被人说成跟风祭警部是同一个等级,大概谁都无法保持冷静吧。

  不出所料,影山往丽子面前踏出一步,把手贴在自己的胸前。

  「请您告诉在下这次事件的详情吧,大小姐。」

  丽子在身旁的古董摇椅坐下后,便详细地讲述起事件。一旁影山站得直挺挺的听她说话。等到事情经过大致说完,丽子便立刻征求影山的意见。

  「——怎么样?影山,你知道些什么了吗?」

  仿佛要把亢奋的丽子推回去一般,影山往前伸出了双手手掌。

  「在我表示自己的意见之前,请先告诉我,大小姐您是怎么想的。从刚才的话里听来,大小姐看到风祭警部从梯子上摔下来时,脑海里似乎突然萌生了什么灵感的样子。您那聪明的头脑,究竟闪现了什么样的灵光,这点还请您务必告诉我。」

  「咦?哎呀,哪有啦,我的灵感什么的,不值一提啦……」

  尽管害臊地这么说,丽子却一点都没有不高兴的模样。说穿了,丽子正是希望有谁能听她说真心话。

  「这样啊,你这么想听吗?那我就只告诉影山喔。我突然想到的事情啊,简单来说就是松下庆山会不会是意外身亡。」

  「意外身亡是吗?那到底是在什么状况下——」

  「重点在于松下大师『呀啊』这声惨叫声,以及不久之后传来的梯子翻覆声。接着,大师就被人发现背上被刺了一刀,所以,我们无意中认定大师的惨叫声,是被谁刺杀时发出来的惨叫声。可是真的是这样吗?那难道不是大师快要摔下梯子时,因为害怕而发出的惨叫声吗?我突然想到的就是这个。事实上,风祭警部摔下梯子前,也大声发出惨叫了。虽然他那时候发出了像是『哇——』这样的惨叫声,不过惨叫的方式因人而异嘛。松下大师的情况则是『呀啊』。」

  「原来如此。惨叫声未必等于被刺杀时发出的叫声,您真有见地,大小姐。那么,松下大师又是为什么会遇刺呢?」

  「那不是遇刺,而是被自己刺伤的。大师手持铲刀爬上了梯子,面对着那幅湿壁画,大概是在进行修复作业吧。可是大师却不小心在梯子上失去平衡,发出了惨叫声。最终他还是无法躲过危机,就这样摔了下来。梯子翻覆发出了巨响,然后大师手上拿的铲刀则是——」

  「原来如此!大师一不小心刺伤了自己吧!」

  「没错!」丽子开心拍手表示同意。「换句话说,这不是什么杀人案,只是在密室状态的画室内发生的不幸事故。影山,我的推理怎么样啊!」

  「啊啊,大小姐!」影山对丽子露出非常感动似的表情,重重地点了点头。「大小姐说得真是一点也没错。大小姐平庸的灵感确实不值得一提,光听都嫌浪费时间。」

  眼前的影山突然脱口爆出狂妄言论,丽子震惊得连人带椅往后倾倒,接连推倒砸坏了满满堆在房间内的美术品。虽然金钱损失难以估计,但丽子受到的精神创伤却来得更大。

  「…………」丽子从飞扬的尘埃中缓缓起身,恶狠狠地瞪着口出狂言的管家。「我说你啊……把人家哄得这么开心……结果却说什么平庸来着,什么叫做平庸的灵感啊!害我得意地说个不停,你才是在浪费我的时间呢!」

  「对、对不起,我说得太过火了。我应该说平凡才对……」

  「意思还不是一样!」丽子的尖叫声在艺术的坟场里回响。「反正你打从一开始就是为了愚弄我,才要我说出自己的推理吧!这个该死的恶毒管家——!」

  「不,在下绝无此意。」

  影山慎重地行了一个礼,然后对丽子投以想要申辩的视线。「大小姐的推理,直到中间为止都相当精彩。不过结论却大错特错。请您仔细想想,大小姐。刀子是刺在松下大师背上,到底要用什么姿势从梯子上摔下来,才能自己刺中自己的背部呢?大小姐,您当真认为,这世界上有这么厉害的坠落事故吗?」

  「呃?不,那个……你这么说也对啦……」

  的确,丽子也明白这正是她推理结果的缺陷。「要不然是怎么样嘛,影山。如果不是事故的话,那么果然还是他杀吗?不过现场可是密室喔。」

  「但是,在这世界上,并不存在真正的完全密室杀人案。我是这么坚信的。话说回来,我想拜托大小姐一件事情——」

  影山望进丽子眼底,并提出了意外的要求。「等会儿可以请您带我到松下大师的画室吗?」

  「咦,带你去杀人现场?可、可是这么做违反规定……」

  在困惑的丽子面前,影山露出严峻的表情,用手拄着下巴。

  「的确,侦探不必接观察现场,只要听描述就能进行推理,这是所谓『安乐椅侦探』的规定。就这层意义上来说,我的要求,或许违反了这项规定吧。」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丽子纠正影山的误解。「我是说带平民身分的你前往杀人现场,就警官的立场而言,是违反警方规定的。」

  「啊啊,原来是这个意思啊。哎,违反这种程度的规定,也不会有问题的。要是有个万一,大小姐背后还有伟大的父亲大人,以及庞大的『宝生集团』撑腰。大小姐在国立署内的地位,绝不会因此有丝毫的动摇。」

  「…………」管家毫不避讳的说法,让丽子不禁目瞪口呆,不过她却能够认同。「的确,或许就像影山你所说的吧。我知道了。要我偷偷带你进去也行。不过既然都要特地跑现场一趟了,你心里想必已经有了什么看法了吧。」

  听了丽子挑衅的发言,她忠实的仆人恭敬地低下了头。

  「这是当然,在下保证结果一定不辜负大小姐的期望。」

  6

  于是,就在不到三十分钟之后,丽子和影山乘着礼车抵达了松下家的别馆。丽子凭着花言巧语和一个抛媚眼的动作,将站岗的制服巡警支开现场后,两人终于踏进了画室里。在「睡美人与妖精」的壁画前,丽子催促着要影山快点解释。

  「好了,这里就是杀人现场。除了被害人被搬出去之外,环境都还维持事件发生当时的模样。怎么样?你看出什么了吗?」

  影山由右而左仔细看过壁画后,便提出了一个过于唐突的问题。

  「如果大小姐要在这面墙上涂抹灰泥的话,您会怎么做呢?不,我要的不是『花钱请技术高超的泥水匠来施工』这种答案——」

  「那么『命令影山去做』也不行罗?嗯——可是,为什么有钱人家的千金大小姐非得做泥水匠的工作不可呢?你的问题简直莫名其妙嘛。」

  「那么,换成在墙上漆上油漆的作业也可以。在墙上漆油漆时,大小姐会先从墙壁下方开始漆吗?」

  「这怎么可能。我会先漆完上面再漆下面,因为油漆这种东西会由上往下流,这样做起来会比较简单。」

  「您说得没错。那么左右两侧又是如何呢?您会从墙壁右侧开始漆吗?还是从左侧开始漆呢?」

  「从哪边开始还不都一样?」

  不过丽子试着比了一下刷子的动作后,便马上推翻了自己的答案。「不对,是由左至右。因为我是右撇子,刷子要由左往右移动,所以我想,从墙壁左边往右边漆会比较容易作业。」

  「也就是说,如果是右撇子的人,要在墙上漆油漆的话,由上而下、由左至右依序油漆,才是最合理的吧。」

  「是这样没错啦——你到底想说什么呢?影山。」

  「在墙上涂抹灰泥,是绘制湿壁画不可或缺的作业,而以金属铲刀涂抹灰泥的作业,跟用刷子漆油漆的作业很相似。换句话说,从墙壁左上角开始涂起,在右下角结束,这对右撇子的人来说是最顺手的做法。话说回来,松下大师是左撇子还是右撇子呢?」

  「咦——这我怎么知道啊。」

  丽子没有多想的这么说完,影山不满似地眯起了眼镜底下的双眼。

  「是右撇子。大小姐应该也看过他的自画像才对,画中松下大师是用右手来握画笔。」

  「啊,对喔。的确,松下大师好像是右撇子呢。这也就是说——」

  「这也就是说,如果松下大师要绘制湿壁画的话,一般来说也会从墙壁左上角开始画。只要没有特殊理由,应该都是如此。不过根据相原美咲的证词,实际上松下大师似乎不是从左上角开始动手,而是从右上角开始制作这幅湿壁画的样子。这是为什么呢?这幅壁画右上角,有什么充满魅力的主题,刺激了大师的画兴吗?您觉得呢?大小姐。」

  「你问我啊……」不等影山问,丽子已经凝视着壁画右上角了。

  不过,那里并不像影山所言,画着充满魅力的主题。

  「……那是窗户吧,壁画右上角画着一扇感觉很古老的窗户。」

  「原来如此,那的确是一扇紧闭的窗户——」影山用指尖推了推银框眼镜,对丽子露出严肃的表情。「这问画室的门、窗、甚至是天花板,大小姐和风祭警部应该都彻底搜查过了才对。那么那扇单面窗,当然也调查过了吧。咦,没有调查吗?为什么呢?明明那么显眼的地方,就有一扇大窗户啊!」

  「…………」丽子不禁感到错愕。「这、因为那是画啊……」

  「那的确是画没错,但同时也是涂了灰泥的墙壁,墙上开了窗户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说时迟,那时快,影山已经拿起倒在壁画前的梯子,靠着壁画右侧立了起来。影山像猫一样灵敏地爬上梯子。到达那扇窗户的高度后,他先观察确认了画中窗户的样子。接着伸出左手对湿壁画表面又摸又敲。之前风祭警部曾说这幅壁画「一不小心弄伤了要赔好几千万元」,不过影山却丝毫不以为意。不久,他满意地点了点头,把伸出来的左手放在画中的窗框上,对梯子底下的丽子叫道。

  「请看,大小姐。这样密室之谜就揭晓了。」

  影山的左手轻轻往胸前一拉,画中的单面窗悄然无声地顺利打开了。

  「打、打开了——画中的窗户打开了!骗人的吧!」

  丽子难以遏止惊讶与好奇心,自己爬上了梯子。她把影山挤开,朝开启的窗户内望去。那里有个昏暗的空间,不过并非屋外。狭小的空间内依稀可见一座向下的窄梯,阶梯前方则是融入深邃的黑暗之中,无法看清。

  「既然有楼梯的话,应该就会通往哪里才对。」丽子从套装胸前的口袋里取出笔灯。「去、去、去看看吧,影山。」

  「您的声音在发抖喔,大小姐。」

  这么说完,影山也将右手伸进西装胸口,取出了一根小小的黑色棒子。不过那并非笔灯。影山握着它甩了一下,黑色棒子瞬间延伸到五十公分长、是伸缩警棍。过去革命家曾拿在手中挥舞,现在则深受武器迷喜爱,是种不太寻常的武器。想当然耳,那都不是一介管家该拿的东西,但是影山却总是随身携带,用以防身。

  影山用警棍前端指着窗子后方,像是鼓励丽子似地开口。

  「来吧,大小姐,请您尽情地大显身手吧。我也会在一步后方跟随您的!」

  「笨蛋!当然是你先走啊!这还用的着说吗!」

  折腾了几分钟后,两人穿过开启的窗户,以影山在前、丽子在后的顺序纵身钻进画里。在仅能容一人通过的陡峭楼梯上,两人只能仰赖影山手持的笔灯灯光慢慢往下走。这对丽子来说是前所未有的奇妙体验。

  「现在我们在画的里面吧……」

  「是的,大概是在睡美人的肚子一带……」

  不过,陡峭的阶梯还在继续往下延伸,丽子渐渐不安了起来,她看不到影山的表情,这又进一步扩大了她的不安。如今我们大概已经穿过壁画后方,到达地底下了吧,就在丽子直觉地这么想的时候,楼梯转了九十度的弯,改变了前进的方向,接着,又沿着楼梯往下走了几公尺后,走在前头的影山停下了脚步。

  「是门。看来这里似乎是地下室的样子,该怎么办呢?」

  「什、什、什么怎么办,既然都来到这里了,当、当、当然要打开看看啊。」

  如果只有自己一个人的话,这时候的丽子,会毫不犹豫地掉头回去,找十几名的武装警官过来。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在影山面前,就变得特别爱逞强。尽管心中告诉自己要更冷静一点才行,行动却偏偏与理智反其道而行。丽子比平常还要大胆地下令。

  「——好了,把门打开,影山!」

  「可以吗?」黑暗中响起影山低沉的声音。「那么——」

  木制的门扉打开,发出了「叽」的摩擦声。室内跟楼梯上一样昏暗。丽子从影山手中抢下笔灯,照向前方,那是个大小只有画室一半的空间,里头有床、桌子、两张小椅子,角落摆着略大的衣橱。除此之外,就没有像样的家具了。整个房间空空荡荡的,没有半个人在——丽子才想到这里,在下一个瞬间!

  「咿咿咿咿咿咿咿咿——」

  令人毛骨悚然的怪叫声打破了沉静,衣橱的门猛然打开来。丽子立刻将灯光转向声音传来的方向,从门后跳出来的是个女人。在灯光的照射下,她右手拿着的东西闪闪发亮,是刀子!

  影山挡在丽子前方,以伸缩警棍挡住了眼前挥下的刀子。金属互相撞击发出刺耳的声音,黑暗中瞬间迸出火花。这太过于突然的发展,让丽子难掩动摇,笔灯滑出她的手中,滚动着掉在地上。

  「请您快逃啊,大小姐!」

  别傻了,我怎么可能临阵脱逃。虽然站在大小姐的立场是可以这么做,但这样可就不配当个刑警了,不,恐怕连当个大小姐都不够格吧。丽子下定决心,奋不顾身地朝着和影山交战中的神秘女子飞扑过去。

  丽子的攻击同时撞开了女人和影山两人。影山重重撞上墙壁,「呜」地发出了短促的呻吟声。伸缩警棍掉落地上,敲出响亮的金属声。

  另一方面,被撞到反方向的神秘女子背部朝下摔在床上,毫发无伤。

  丽子不禁咒骂自己这么没用。「什、什么……我居然拖垮伙伴……我真是……我真是!」

  不过现在不是责备自己的时候了。毫发无伤的女人,似乎把目标从影山换成了丽子,宛如礓尸般从床上起身后,她便将手中的刀子举至与脸同高,以充满怒气的眼神瞪着丽子。「……咿咿咿。」

  仿佛从地底冒出来的声音里,蕴含着狂暴之气,让丽子害怕得蹲坐在地上动弹不得。

  「咿咿咿咿咿咿咿——」昏暗的地下室里再度高高响起了像是怪鸟的呜叫声。

  神秘女子踩着缓慢的步伐,一步一步接近丽子,丽子往后退到了墙边,可是,已经没有退路了。就在丽子万念俱灰的时候!

  一道影子像风一样,不知从哪里出现了。男人挺身挡在丽子面前,打算拿自己当作盾牌。在下一瞬间,神秘女子挥下刀子,刀锋斜斜劈中了男人的身体。女人发出怪叫声,男人膝盖一软,便默默倒在地上。

  「影山——」

  没有回答。倒卧地面的男人身体已经动也不动了。持刀的神秘女子,激动地不断喘着大气。

  这时,甸甸在地的丽子右手边,好像碰到了什么东西。是影山的伸缩警棍。

  硬质的触感令丽子回过神来。没错,事件还没有结束。先让这个凶暴的女人闭嘴之后,再来哀痛欲绝也不迟。丽子将恐惧随着泪水一起甩开,心中缓缓升起了怒火。她回想起高中时代很崇拜的学姐,仿效那种大姐头气势,恶狠狠地瞪着对方,用丹田的力量发出声音。

  「喂,你这家伙!」丽子将伸缩警棍前端指向眼前的敌人,一股脑地说出心中的恋慕之情。

  「你胆敢对我最重要的人做出这么过分的事情!我要加十倍奉还,让你后悔十倍!」

  握着伸缩警棍的丽子凝聚起勇气,然后不知道为什么,一边发出萨摩藩传统的吆喝声,一边朝对方飞扑过去。「耶咿——!」

  「咿咿咿咿咿——!」

  两道身影与两股气息,在昏暗的地下室里交会了。挥下的刀子与扬起的伸缩警棍,两种武器掠过了彼此的身体。不过丽子却间不容发地转身又是一击,警棍前端命中了对方的脖子,传来扎实的手感。

  女人呜咽的发出呻吟声,一瞬间,还保持原本的姿势一动也不动,过了一会儿,才像是力气耗尽似地重重倒在地上。一切都不过是在眨眼间发生的事情。

  不过丽子完全顾不得神秘女子的真面目,立刻跑到最重要的人身边。挺身保护丽子的救命恩人依然躺在地上。在黑暗中,丽子双手扶起了对方受伤的身体,呼唤他的名字。「——影山,影山。」

  这时,她呼唤著名字的仆人从背后传来回应。

  「是,怎么了吗?大小姐。」

  「呀!」刹那间,尖叫声响彻了昏暗的地下室。「呀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丽子差点被自己发出的惨叫声给吓晕。回头一看,在那里俯视着丽子的高大男性轮廓,确实是影山没错。丽子完全摸不着头绪。

  「请您不要那么惊讶,我不是幽灵。我只是受大小姐的飞扑攻击波及,暂时昏迷了一会儿罢了。」

  「咦、咦?所以说,既然影山人在这里,那么……这个是谁?」

  丽子下意识地称救命恩人为「这个」。这时,影山已经找到了地下室的照明,打开了电灯开关,室内总算明亮了起来。丽子这才看清楚倒在自己怀中的男人,她不禁怀疑起自己的眼睛。这男人身穿着白色西装。

  「——风风风风、风祭警部!」

  西装胸前被斜砍了一刀,变得破破烂烂的。不过风祭警部身上却看不到什么严重伤口,虽然乍看之下好像流了很多血,但那是因为他的西装太白了,才显得血渍更醒目,实际上,顶多只有微微渗血的擦伤罢了。

  丽子完全搞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情,但她判断现在这情况,还不至于要双手搂住对方的身体哀伤痛哭,便先把警部的身体暂时放回地上。警部依然昏迷当中。应该说,他只是睡着了,甚至还发出阵阵鼾声。

  另一方面,影山则是来到倒在地上的神秘女子身边确认情况,丽子也从影山背后观察女人的脸。松下友江夫人?中里真纪?不,都不是。那是个瓜子脸的长发美女,年龄大约三十几岁,深蓝色的连身洋装下,可以看出丰腴的曲线。

  「大小姐,您认得这位女性吗?」

  「不,不认识。我是第一次见到这个人……不过听你这么一说,我总觉得好像在哪里看过……这个人是谁呢?」

  「名字还不清楚,在大小姐的叙述中,也不曾出现过。毕竟,这位女性自从事件发生之后,就一直关在这个地下室里。只不过,大小姐已经看过这位女性好几次了,虽然现在是第一次见到本尊,但您应该在画里看了好几次才对——」

  「啊!」被这么一说,丽子才恍然大悟。「对啊,她是睡美人。」

  因为对方持刀袭击而来的印象过于强烈,丽子并没有发现。不过看到对方失去意识静静躺着的模样,她的真实身分就毫无疑问了,她正是睡美人的模特儿,也就是说——

  「这个人是杀害松下大师的真凶吗?」

  「正是如此。」影山静静地点了点头。「友江夫人怀疑松下大师三年前和中里真纪发生外遇,并以她为模特儿绘制了这幅壁画。她的怀疑有一半是对的,一半是错的。和大师交往的是这位女性。因为名字还不清楚,就先以『犯人』来称呼她吧。」

  这么说完,影山又继续说明——

  「松下大师与犯人从三年前就开始暗中交往,幽会的地点是盖在画室正下方的秘密地下室。入口就是画中的窗户。这幽会场所挺别致的,不是吗?恐怕大师是为了创造这个理想的环境,才兴建了别馆的画室,并在那面墙上绘制了巨大的湿壁画。」

  「这么说来,松下大师创作的原点,是强烈的色欲罗。」

  「是的。松下大师创作的原点就是强烈的色欲。」

  「你说得这么斩钉截铁,真的可以吗?死去的大师会生气耶。」

  无视丽子的担心,影山淡淡地接着说了下去。

  「不过,历时三年的外过关系终究还是破灭了。是分手谈不拢?还是另外牵扯到金钱上的问题?这点并不清楚。总之,两人之间发生争执,犯人用刀子刺杀了大师。这就是昨晚画室内发生的事件。」

  「犯人理所当然会想要逃离画室吧。」

  「是的。不过她运气不好,这时中里真纪与相原美咲人已经到了别馆的玄关。听到松下大师的惨叫声后,两人马上就赶到了画室。形同瓮中之鳖的犯人,只有一处可逃,犯人连忙把梯子靠着壁画爬了上去,并且打开画中的单面窗逃进里头。把梯子推倒的,恐怕也是犯人自己吧。如果把梯子留在壁画右侧的话,或许会有哪个刑警会察觉到画中窗户别有机关也说不定,所以犯人才采取了那种行动。」

  「原来如此。然后两位第一发现者冲进画室里时,画中的窗户已经紧紧关上,现场看起来就形同完全密室了。是这样没错吧?」

  「是的。另一方面,藏身地下室的犯人却真正陷入了无法离开密室的状态。犯人应该也很为此苦恼才对。您看到了我们刚踏进这里时,犯人那种异常激动的样子吗?如果再晚一点发现她的话,犯人肯定要动手自残了。」

  「的确……」想起发出怪叫声的犯人,丽子打了个哆嗦。

  所有刑警都百思不得其解的密室杀人事件之谜,就这样透过影山高深的洞察力,顺利的解决了。虽说包含犯人的身分在内,还有很多不清楚的细节,但是这些就要由犯人自己来说了。只不过,要从精神耗弱的她口中问出真相,似乎也不是件容易的事。这先姑且不提——

  「话说回来,接下来该怎么办呢?我是说昏倒的犯人跟昏倒的风祭警部。」

  影山用指尖推了推银框眼镜的鼻架,冷静地回答。

  「首先,请大小姐亲手为犯人戴上手铐。」

  「也对,这姑且也算是我立下的功劳嘛——那么风祭警部呢?」

  「找认为大小姐应该亲自送他去医院。考虑到警部今晚的活跃表现,这点程度的关心也是理所当然的。毕竟,风祭警部是大小姐的救命恩人——」

  「不要说出来啊,影山!」丽子捂住耳朵打断管家的话。「就算那是事实,我现在也不想承认!」

  「您别这么说嘛——来,请拿着这个。」

  影山不知从哪里拿出了一把钥匙。是车钥匙。

  「这是什么?礼车的钥匙吗?」丽子一脸诧异地问。

  「不,不是的。」影山面无表情地摇了摇头。

  「难不成是Jaguar的钥匙吗?」丽子害怕地确认。

  「夜深了,请小心开车。」管家影山露出意味深长的微笑。

  丽子深深的叹了口气。「没办法,这次是例外喔。」这么说完,丽子干脆地接过Jaguar的钥匙。「唉唉——到头来,还是得坐上那辆车啊!」

  就在日期即将从今天跳到明天的午夜——

  国立市的公路上,有辆Jaguar朝着府中医院一路疾驶,银色涂装的车体,反射满月的光辉,显得绚烂耀眼。丽子坐在驾驶座上,与不习惯的左驾方向盘艰苦奋斗。一旁的副驾驶座上,身受轻伤不省人事(?)的风祭警部好像很幸福似地睡得香甜。为了不节外生枝,丽子谨慎地操控着方向盘。尽管如此,副驾驶座上还是突然响起了风祭警部的说话声。

  「……宝生……坐我的Jaguar一起去兜风……」

  「您、您在说什么啊!现在已经在兜风了喔,警部——什么嘛,在说梦话啊。」

  丽子在驾驶座上放心地呼了口气,她重新望向副驾驶座的上司。

  风祭警部,本名不详,丽子也不想知道。孩子气的三十岁男性,单身,警界菁英,「风祭汽车」的少爷,从今天起,还变成了救命恩人——

  为了甩开讨厌的预感,丽子用力甩了甩头,然后将视线转向前方。

  全长七公尺的礼车不知不觉间逼近后方,并从容不迫的态度逐渐超越过两人的Jaguar。眼前仿佛浮现出礼车驾驶座上影山那不怀好意的笑脸。

  「那个可恶又口出狂言的管家,到底在想些什么嘛——」

  丽子加快车速,试图追上礼车。驾驶座上依然持续传来警部的梦话,梦中的警部,似乎放弃了约丽子兜风的点子。

  「……那么宝生……跟我一起共进最高级的晚餐……」

  丽子下意识地将油门一踩到底。

  英国车爆出轰隆声,彻底盖过了风祭警部所说的话。

  载着两人的Jaguar,以猛兽一般的气势,在国立市的夜晚之中全力奔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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