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一章 侵略者

  虽然不知道是黑色的猫还是红色的狗还是很大只的乌,

  但很难相信日本的货运业者会犯下这种错误。

  所以果然是国外的货运业者吧。

  原本想打电话到总公司抱怨

  顺便询问寄件人的相关情报,

  但要是电话另一头

  传来「HELLO」这种回应,

  宫本伊织十之八九会说不出话来。

  所以伊织决定还是算了。

  何况,眼前有更重要的问题要处理。

  第一章 侵略者

  附近的孩子们,将某处称为鬼屋。

  就是宫本伊织的住处。

  这个区域自古以来就是高级住宅区,屋龄数十年的宅邸并不罕见。其中伊织家特别引人注目的原因,在于这是一栋墙面满布藤蔓,最适合「古色古香」这个形容词的西式建筑。

  晴朗的星期日,刚过十一点。

  比平常晚起的伊织,正在厨房准备早餐兼午餐。

  大到莫名其妙的这间屋子里,几乎没有他人的气息。名义上是同居人的叔父,在伊织国中毕业时有暂时回国参加典礼,但如今又远渡美国,而且不确定下次几时才能回来。

  除了这位叔父,伊织没有其他能称为亲人的人。

  母亲在伊织小时候病逝,同样是学者的父亲,在以实地考察的名义走遍世界各地的途中变得下落不明,至今音讯全无。

  大概是在某处曝尸荒野了。伊织宛如事不关己地如此判断。

  「…………」

  伊织装了一大锅水并加入大量的盐,端到炉子上开火。镜片因为蒸气而起雾。

  像这样自己下厨的生活,伊织也早已习惯了。即使等到伊织长大成人并回顾少年时代,到时会回忆的应该不是妈妈的味道,而是自己所做外行人料理的味道吧。对于早逝母亲所做的饭菜味道,伊织已经连一丁点都不记得了。

  整天担心着走遍各地鲜少在家的丈夫,结果反而是自己憔悴到先行离开人世,伊织母亲的人生算是挺坎坷的。即使幼儿时朝与母亲共度的记忆几乎消失殆尽,伊织母亲留在相簿里的面容也是美丽又虚幻,只令伊织觉得她果然是一位可怜人。

  另一方面,父亲对于伊织而言,只是一个抛弃自己和母亲在外面为所欲为,打着学者名号四处逍遥的人。伊织的爷爷拥有相当雄厚的资产,这间宽敞的屋子也是父亲继承的遗产之一。但父亲没有认真工作,成为一名只顾着追求浪漫的挂名学者,大概也是因为家境宽裕到足以让他玩乐一辈子吧。

  只不过这个在各处逍遥的父亲,已经让宫本家的资产被消耗了大半,所以伊织生活很节俭,每天就像这样恨着下落不明的父亲并自己下厨。不只是三餐的准备,自己的琐事与所有家事都可以独力完成,宫本伊织就是这样得为家计操烦的高中生。

  将趁着站前超市特价买到的义大利面包装打开,正准备设定时间煮面时,桌上的手机响了。看向液晶萤幕,上面显示着班上一名男同学的名字。

  伊织无奈地暂时关掉炉火,打开后门来到后院。

  「喂?」

  「啊、宫本?是我啦,是我!」

  「……哪里的诈骗集团?」

  「不是啦!我是山崎,山崎!」

  「我知道……明明是假日,你居然从上午就这么有精神。」

  「啊哈哈哈哈!你则是明显没什么精神耶,刚睡醒?你应该是低血压吧?」

  「不知道。」

  后院有一片伊织祖母照顾有加的玫瑰园,但此时正处于樱花刚谢的季节,所以枝枒上连花蕾都没有。

  伊织弯腰坐上玫瑰园旁斑驳的白色长椅,不耐烦地问道:

  「——所以,有什么事?」

  「你今晚有空吗?」

  「如果我说有空,会发生什么事吗?」

  「真要说的话会发生——要不要来联谊?对方是女大学生。」

  光是想像着刻意压低音量说出这件事的同学脸上会是什么表情,伊织就叹了口气。

  「……不去。」

  「居然劈头就拒绝!你太不合群了吧!」

  「请不要对我要求这种事……更何况,为什么这种事情会找上我?应该有其他更适合的人选吧?」

  要是听到可以和女大学生约会,班上应该有好几个家伙会开心举手报名。至于伊织当然绝对不会在这种时候举手,而是转过头去看向窗外,确实是会被当成不合群的类型。

  因为伊织有这样的自觉,所以才搞不懂山崎为什么会邀请自己。

  「没有啦,如果找其他人的话不太合适。」

  「什么意思?」

  「其实我表哥就在我们学校的大学部,而这位表哥要和另一间女子大学的姊姊们联谊,但是到了今天才忽然凑不到人。」

  「所以是要去凑数?」

  「没错没错,因为缺两个人,所以只要我带一个人过去就能加入了。而且当然不能被发现是高中生罗?」

  「嗯……」

  伊织拔着花坛的杂草,以冷淡的语气回应。

  「别再嗯了,你真的很没劲耶!对方不是同班那些幼稚的女生,是成熟的大姊姊耶?」

  「那太好了。你总是等待着命中注定的邂逅,这对你来说是求之不得的好事。」

  「你、你这家伙……!别以为装出清心寡欲的模样就很帅气,这招只有现在有效而已!」

  「我并没有刻意装作清心寡欲,也不认为清心寡欲很帅气。不然你认为印度和尚很帅吗?」

  「我并不是在跟你聊这个!受不了,你讲话真的是牛头不对马嘴——」

  「到头来,我实在搞不懂你为什么会找上我。」

  「因为啊,在我认识的人之中,假扮成大学生最不会令人起疑的就是你。如果是其他人,一眼就会被看穿是高中小鬼头吧?」

  「差不了多少的。哪有大学生像我们这样瘦巴巴又不可靠?」

  即使身高勉强像样,但要一个不久之前还是国中生的高一生假扮大学生参加联谊,再怎么样也太牵强了。即使对伊织投以这样的期待,也只会令伊织感到困扰而已。

  「还是说……难道关于你的那个传闻是真的?」

  「传闻?」

  「听说你和牧岛皐月正在交往。毕竟你们的交情确实很好。」

  「……这种事实并不存在。」

  虽然瞬间吓了一跳,但伊织没有将这样的动摇显露在语气里,而是平静否定。

  「我们都是可怜没朋友的爱书人,只有相互借书的关系,并不是在交往。」

  「真的?」

  「真的。」

  「哎,像你这种个性的家伙,即使真的和某人交往,应该也不会偷偷摸摸的吧。」

  「要把我认定成这种人是你的自由,不过总之真的没这回事。」

  「那不就没问题了?因为就算参加联谊,会生气的女朋友也不存在。」

  「这是两回事……这种事情大麻烦了。」

  「有够可惜的。我觉得你一定会受到大姊姊欢迎的说……」

  听到山崎打从心底惋惜的语气,伊织差点笑了出来。虽然山崎个性有点轻浮,但基本上是个好人。

  「总之恕我拒绝。一个人住很难有空闲时间。」

  「你刚才不是说你有空吗?」

  「我只是问你有空的话会发生什么事。」

  「是吗?不过——」

  「抱歉,有人来了……星期一告诉我战果吧,再见。」

  随便编个理由挂断电话之后,伊织仰望着耀眼的蓝天回到厨房。

  刚好在这个时候,玄关的门铃响了。

  「……真的有人来了。」

  伊织压抑着迟迟无法准备早午餐的烦闷情绪,走向玄关。

  ◆

  「……居然会有这种事。」

  总算让不停道歉的货运公司代表回去之后,伊织看着运到书斋的大木箱自言自语。

  各处浮现斑点的木箱,是伊织那位下落不明的父亲,从爱尔兰的都柏林寄给儿子的海运货物。

  然而虽然是刚刚才收到,寄送时间却已经是七年前。会造成这种夸张状况,是因为货物抵达日本后一时疏忽,结果就这么放在仓库角落遗忘了七年。在这间仓库因为年久失修而准备拆除、仔细清查内部的时候,才发现这个七年前抵达日本的货物已满是灰尘——总之,似乎就是这么一回事。

  似乎是货运公司高阶主管的人频频鞠躬,并且表示货物若有任何问题都可以连络,但既然寄件人是父亲,伊织认为应该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伊织的父亲在还没失踪之前,也经常从国外寄海运的大型货物回来,但里面都是给伊织与叔父的土产,以及只有父亲知道价值的资料。土产和资料的比例约是一比九。

  换句话说,几乎都是对伊织而言无所谓的东西。

  「不过还真是迟来的包裹……搞不好已经算是老爸的遗物了。」

  伊织以手指轻敲木箱表面露出苦笑。

  记得伊织最后一次收到父亲的音讯,是八年前从法国寄来的明信片。多亏这份迟了七年的海运货物,至少可以确认父亲后来是去了爱尔兰。

  只不过事到如今,伊织并没有想见父亲的念头。如果父亲还活在某处,伊织只想对他抛下自己和母亲的行径抱怨个几句。

  所以,想到这可能会成为失踪父亲的线索,即使货运公司发生这种难以置信的纰漏,伊织也没有非常生气。

  「那么——」

  伊织从仓库拿来拔钉器拆解木箱。

  「既然要拆箱,早知道就别放这里,应该请他们放院子才对。」

  伊织以拔钉器拔掉钉子,将细长的木板啪叽啪叽扯下。虽然伊织是居家型的人,但因为一直被父亲扔着不管,因此这种业余木工也难不倒他,真不知道是幸还是不幸。

  「……所谓逆境令人成长,我应该就是最佳范例了吧。」

  伊织轻声说着这种算是自嘲也算是自卖自夸的话语,继续进行着拆解工作。

  几分钟之后,伊织拆到汗流浃背才拆完的木箱里,出现一个比伊织身高小一点的棺木。

  「……啊?」

  忽然袭击而来的脱力感,让伊织扔下拔钉器瘫坐在地面。

  这是一个像是吸血鬼电影会有的黑漆棺木。除去巨大音乐盒或是巨大整人扑满这种荒唐的可能性,这玩意怎么看都是棺木。

  「那个不良老爸,为什么又弄来这种玩意——」

  虽然伊织并没有监识眼光那种夸张的能力,但他好歹也知道,这副棺木并非只用于原本的用途。至少在现代,这东西以古董来说颇有价值。

  但也因此而难以处置。如果只是没价值的玩意,只要在可燃垃圾收集日拿出去就行了,不过既然这玩意是这种尺寸,而且一个不小心还可能很值钱,那么即使知道会占空间,也还是得放在家里才行。

  「只能等叔父回来之后再讨论了吗……」

  伊织以手指抚摸雕工精细的棺木表面,发觉上头没有打钉子的痕迹而眯细眼睛。既然没有打上钉子,就代表这是还没用来埋葬的未使用棺木。

  伊织不经意想知道里面装着什么东西,因此试着搬动棺盖。

  「…………」

  稍微移动沉重的棺盖,窥视棺木内部数秒之后,伊织就这么紧锁眉头停止动作。

  铺着天鹅绒的棺木内部,一名拥有美丽金发的少女沉睡着。

  伊织一瞬间以为「真的是尸体吗!」而瞠目结舌,不过冷静想想,货运公司不可能会受理尸体的运送,何况如果这真的是尸体,在遗忘于仓库的七年之间,肯定已经腐臭至极惨不忍睹了。

  「玩偶吗——该说有品味还是没品味……」

  轻抚胸口松了口气之后,伊织再度凝视少女,脑中则是浮现「爱丽丝梦游仙境」的插图。大波浪卷的金发,雪白的肌肤,蓝色的连身洋装——任何人应该都会有相同的感想吧。

  这无疑是一具可爱的人偶。

  然而在同时,也是风格强烈到必须严格限定拥有者的玩意。

  即使伊织七年前只有八岁,以平凡男生而言,也不应该拥有这种等比例的女孩人偶。何况伊织现在已经是高中生了,如果被别人知道家里放着这种人偶,肯定随即就会被贴上奇怪的标签。

  「这是所谓的陶瓷娃娃吗?如果是古董大概值好几百万吧,那个逍遥老爸买下这种玩意,到底是基于什么心态——」

  大概是首度见面那瞬间的砰然心动而产生的反作用力吧,伊织以忿恨不平的声音恶毒说着,并朝着父亲的爱尔兰土产伸出手。

  柔嫩的触感——

  「咦?」

  伊织以手指戳向娃娃的脸颊,传来的触感令他战栗,连忙将手缩了回来。

  如果是陶瓷娃娃,肌肤肯定有着细致冰凉的陶瓷触感。然而这名少女的肌肤滑腻温暖,最重要的是,很柔软。

  「————」

  伊织将镜片擦干净后重新戴上,接着靠到棺木旁边,再度从近距离凝视这名少女的脸庞。

  长长的睫毛在紧闭的眼线抹上淡淡的眼影,而且只要仔细观察,就会发现睫毛正微微颤抖,娇小笔挺的鼻子偶尔也会抽动。

  也就是说——这名少女并非人偶,至少在这个时间点,她是会呼吸并且拥有生命、货真价实的人类。

  「——!」

  伊织拔腿冲到窗边,确认没有任何人正在窥视屋内之后,拉上沉重的遮光窗帘。

  「这种状况,已经不只会被贴上奇怪的标签了……!」

  完全阻断外部视线之后,伊织坐在沙发上,手抵着额头发出阴郁的呻吟。

  诱拐女童——

  罗莉控——

  性犯罪者——

  这些负面的名词,在伊织混乱的脑袋里交错飞舞。

  「完蛋了……这下子怎么办?」

  伊织当然不是罗莉控,也不是性犯罪者的预备军——至少他自己如此相信。虽说如此,但要是别人看到这名沉眠于棺木,像是来错时代的古风洋装芙少女,大致上都会嗅到某种奇特的犯罪气息,并且对伊织投以上述的目光。

  「这可不是开玩笑的,那个变态老爸——!」

  至今人生之中最过分的父亲赠礼,使得伊织边抓着脑袋如此咒骂,但他忽然察觉到一件事,并且转头看向木箱残骸。

  尸体经过七年就会腐臭,活人不会。但是活人如果滴食未进,不到一年就会加入尸体的行列,并在接下来的六年中完全腐坏。

  那么——久未见天日的这名少女,收进棺木被遗忘在港口仓库的这七年,是怎么活下来的?

  「又不是冬眠,七年间滴水未进太离谱了吧?——更何况,这孩子几岁了……?」

  就伊织看来,少女才十岁左右。假设她三岁被放进这具棺木,后来远渡重洋来到这极东的异国,在仓库的阴暗环境顺利成长至今——

  「……不可能。」

  即使是现在稍显狼狈的伊织,也随即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事情。

  伊织再度蹑手蹑脚走向棺木,慎重调查内部。

  少女依然继续安稳熟睡。铺着柔软的天鹅绒,像是一开始就打造成少女睡床的棺木里,洒满了白玫瑰的花瓣,不过伊织伸手调查内部的时候,指尖碰触到某种硬质物体。

  是一张小小的便条纸。

  伊织看着上头免于被阳光晒得褪色的清晰钢笔字,不知不觉开口念出这段文字。

  「这孩子拜托你了……?」

  虽然只有在明信片上看过,但这很像是父亲的字迹,写这张纸条的人应该就是伊织的父亲。

  然而,伊织无法理解其中的意图。

  「寄来这种……怎么想都非比寻常的玩意给自己的八岁儿子,给我的讯息却只有这几个字?何况,居然要我这个当时才八岁的儿童,照顾一个十岁的儿童……?」

  伊织已经超越惊愕与愤怒,嘴角不由得露出笑容了。或许这段讯息是写给当时还一起住在这个家的叔父,但即使是叔父,忽然受托照顾这种玩意,应该也会不知道如何是好吧。

  伊织将父亲这张完全无法令人提超干劲的纸条扔在桌上,转身拿起手机。面临这种异常事态,伊织能够依靠的人,就只有正在美国进行研究的叔父了。

  虽然只有叔父能依靠,但电话连络不上。

  「……该不会因为是周六晚上,所以出去玩了吧?」

  伊织重拨了许多次,但是只会进入语音信箱,叔父本人一直没有接听。

  「不愧是那个老爸的弟弟,在关键时刻一点用都——」

  在语音信箱留下「请尽快回电」的讯息并挂断电话之后,伊织游说着对叔父的不满,但他讲到一半就把话吞了回去,睁大眼睛僵在原地。

  「————」

  湛蓝的双眼,正无言凝视着伊织。

  直到刚才都一直熟睡的少女,不知何时已经从棺里坐起上半身,向伊织投以若有所求的视线。

  「……!」

  伊织紧张得停止呼吸,就这么凝视着少女。

  察觉少女有在呼吸的时候,伊织就已经知道她是活着的,然而像这样清醒过来开始活动,就另一种意义而言对心脏很不好。若是这名少女询问「这里是哪里」或「你是谁」,然后以孩童特有的尖锐嗓音凄厉哭喊还被邻居听到,伊织的人生将在这一瞬间毁掉一半。

  然而少女并没有露出惊恐的神情,让视线离开伊织环视书斋一圈之后,像是顾虑到日本地小人稠的居家环境般轻声细语。

  「…………」

  「咦……?」

  伊织不知道少女在说什么。并不是因为音量太小听不到,而是无法理解少女所说的语言。

  「应该……不是英文。是什么语言?你不会说日文吗?」

  以金发碧眼的外表来看,期待能以日文与这名少女沟通的想法或许太天真了,但少女对伊织的话语没做出否定或肯定的反应,以刚才那种奇妙语言说了几句话之后,就扶着棺缘站了起来。

  「喂——」

  少女无视于伊织的话语,以令人担心的动作爬出棺木。脚步非常蹒跚,而且摇摇晃晃无法笔直前进,果然是沉眠七年所造成的影响吧。只不过,光是从她不吃不喝就能存活七年的事实来看,想要以常识衡量这名少女,本身似乎就是一种错误的做法。

  「唔……」

  就像是刚出生的雏鸟,少女蹦蹦跳跳地跑到门边,抓住黄铜门把发出喀喳喀喳的声昔。

  「那不是用推的,是用拉的——」

  伊织还没讲完这句话的时候,

  ——咚!

  随着沉重的声响,少女仰躺在地毯上了。应该是察觉到门要用拉的,就以推门的力道猛然将门往后拉,使得门缘撞到额头吧。

  「唔喔!」

  就像是自己被撞到一样,伊织反射性按住额头。

  「…………」

  洁白额头隐约浮现一条红线的少女——明明会痛的话哭出来也无妨——咬紧牙关猛然起身,并且开门冲到走廊。

  「慢着……喂!仔细一看才发现你穿着室外鞋乱跑耶,喂!?」

  伊织晚一步冲出书斋,追着少女跑进厨房。

  少女站在厨房中央四处张望。

  不,与其说是张望,更像是在嗅取某种味道。

  「喂——」

  少女再度无视于伊织的呼唤,以旁边的椅子当作踏脚台,把流理台旁边的大碗抓了过来。

  「啊!?」

  果汁飞溅,咀嚼的声音响遍厨房!抓了就吃抓了就吃,旺盛的食欲宛如娇小的野兽!伊织洗干净想在早午餐吃完之后享用的草莓,接连消失在少女的口中。

  「你、你、你这丫头——!」

  伊织回过神来抢回大碗的时候,里头几乎只剩下蒂头了。

  「…………」

  无视于哑口无言的伊织,像是松鼠鼓着脸颊咀嚼享受草莓美味的少女,这次伸手要拿瓦斯炉旁还没下锅的义大利面。

  「……慢着。居然想直接吃生面条,你是哪里的穷学生啊?」

  从少女的可爱魔掌夺回面条的伊织,半强硬地将少女按在颇有历史的餐桌边,从冰箱拿出从便利商店买来的布丁给她。其实这是伊织的晚饭甜点,但要是不让这名少女吃点东西,她很有可能像是啃橡果的松鼠,把趁特价买来的义大利面条啃光。

  「……吃那个打发一下时间吧,我现在煮面。」

  即使知道语言不通,伊织还是以爱理不理的语气如此吩咐少女,然后再度点火。

  不过话说回来——伊织叹口气双手抱胸。窗外清爽的微风拂着庭院树木的枝叶,但伊织的内心一点都不清爽。

  至今的人生,明明没有犯下什么必须接受责备的恶行,究竟是基于什么样的因果报应,使得自己非得为这个饥饿儿童做饭?先不提这个,被装进棺木寄到宫本家的少女,到头来究竟是什么人?

  伊织拿起碗底仅存的草莓送入口中,重新思索这名少女的真正身分。

  ——就在这个时候。

  再度传来咚一声沉重的声响,使得伊织皱眉转过身去。

  仔细一看,那名少女正仰躺在冰箱前面。她以双手捣住额头,娇小的身体像是拱桥一样向后弯,一样以伊织听不懂的话语呻吟着。

  布丁的空杯子和汤匙倒在餐桌桌面,挣扎着的少女嘴唇与脸颊沾满黑褐色的焦糖。老实说,她的吃相实在不值得称赞。

  半开的冰箱门正缓缓关上,加上少女一副痛苦挣扎的模样,少女刚才的企图一目了然。

  「这个学不乖的家伙……」

  伊织把义大利面条放进终于沸腾的锅里,走向痛得双脚乱晃的少女身旁。

  「……我不知道你来自哪里,但你这是初次造访别人家该有的态度嚼?如果是刚学会走路的三岁小孩就算了,但你怎么看都已经十岁了吧?你这样在各国都是不礼貌的行为,爸妈是怎么教你的?」

  一边抱怨一边扶少女起来之后,伊织顺势把她抱起来,让她坐回原本的位子。

  「……总之,给我乖乖坐在那里等。要是再乱动,我就把你绑在椅子上。」

  「…………」

  大概是听懂伊织的意思吧,少女啜泣一声并点了点头,泪水和焦糖把脸蛋弄得一团乱。

  「真是的……」

  伊织苦笑着以湿毛巾帮少女擦脸。

  短时间内两度遭受重击的额头,幸好没有红肿或留下痕迹。虽然微微泛红,但应该过一阵子就会消失。

  「要是安分下来就很可爱了。」

  她的肌肤即使在耀眼阳光底下也是亮丽洁白,脸颊隐约泛着玫瑰色,嘴唇与刚才所吃的草莓一样红润,眼皮像是抹了眼影般带着一丝湛蓝。隔着毛巾触碰到的少女身体软绵绵的,扶着后脑勺的左手,传来柔顺金发的舒服触感。

  纯粹以伊织的个人观点来看——她正是宛如从图画书现身的理想美少女。

  「…………」

  这名少女闭着眼睛不动,任凭伊织为她擦脸。

  对这幅光景砰然心动的伊织,在摇头的同时挥去杂念,以拿着毛巾的右手,同时轻轻捣住少女的口鼻。

  「唔~~~~~~~!」

  稍微安分下来的少女,因为无法呼吸而挥动手脚挣扎。

  「不要老是让别人帮你,剩下的你自己就能擦吧?」

  伊织笑着掩饰狼狈的神色,将毛巾放在少女的手中。

  「……不过即使她是小鬼,要是她敢说她不吃番茄义大利面,我说不定也会真的打下去吧。」

  伊织发着牢骚,搅拌锅里的面条。

  依照大部分食谱的内容,煮义大利面的时候不能随便搅拌,但伊织平常总是会一直搅拌,因为要是不这么做,面条偶尔会交缠在一起,在起锅的时候卷成好几团。如果只有自己吃倒是无妨,但这是要给客人吃的义大利面,所以不能做得太难看。

  伊织昨晚的主菜是番茄炖鸡,他在吃剩的料理加入些许番茄汁稀释加热,并摘下种植在窗边的几片罗勒叶点缀。像是这方面的诀窍,也是为家计操烦而诞生的智慧。

  「——好了,吃吧。」

  伊织将酱汁淋在起锅的面条上,碰一声把餐盘连同起司粉放在少女面前之后,随即拿了一张厨房纸巾,塞进少女洋装的颔子里。

  「你看起来就一副会让酱汁沾到身上的样子。」

  「…………」

  少女闻了闻之后咽下一口口水,抬头仰望伊织的脸。

  或许是觉得贸然出手又会被伊织骂吧。伊织扬起嘴角,让少女握住叉子之后,就开始吃起自己的那份义大利面。

  「——从早上就发生很多事,结果到现在都没吃什么像样的东西。就算你不吃,我也会毫不客气自己吃的。」

  看到伊织开始用餐,少女像是松了口气露出微笑,抱起餐盘开始吸着义大利面。

  伊织担心得没错,少女的吃相可说是惨不忍睹到了毁灭的程度。

  然而一开动,她的用餐速度就快得异常。

  受到饥饿感驱使的伊织迅速将面条扒进嘴里,正对着他的少女也像是要对抗般狼吞虎咽,转眼就将盘里的食物吃得精光。

  「————」

  接着少女轻声说了几句话,并快步离开厨房。

  「……刚才那是感谢招待的意思吗?」

  伊织把用过的餐具放进流理台,接着擦拭嘴角叹厂口气。竖起耳朵一听,书斋的方向传来某种声音。

  「……喂,这次她又在做什么了?」

  往书斋一看,少女坐在沙发边上,正摆动着悬空的双脚看书。但她阅读的并不是图画书,而是父亲从英国买来的古书,而且当然是以古式英文写成的内容。即使少女看得懂英文,那也不是小孩子会觉得有趣的书。

  实际上,少女似乎只有看插图,快速翻阅每一页之后,就把看过的书放在沙发旁边逐渐堆高。那里已经堆出一座匹敌少女身高的书塔了。

  「受不了,你是幼稚园儿童吗……这可不是积木啊。」

  在书塔还没豪迈崩塌之前,伊织就轻轻咋舌,着手整理这座书山了。

  虽然已经填饱肚子,但是对伊织而言必须最优先处理的问题还在。不是别的,正是这名旁若无人的天真少女。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名字是?」

  「——咦?」

  伊织惊讶地转过身来。

  少女依然在看书。伊织以为自己听错,正准备回头继续整理书本的时候,少女没有移动视线就开口说道:

  「你的名字是?」

  「————」

  直到刚才只会说陌生语言的少女,以流利的日文询问伊织的姓名。

  「原来你……会讲日文——?」

  「克莉丝塔蓓儿。」

  「什么?」

  少女阖上书本,从沙发上跳了下来,走到伊织身旁抓住他的衣角。

  「我不叫做『你』,我的名字是克莉丝塔蓓儿。不然叫我克莉丝就好——你的名字是?」

  「我是——宫本伊织。」

  「……怪名字。」

  少女的感想,令伊织皱眉应道:

  「……以日本人的角度来看,你也有个怪名字。」

  「宫本伊织,茶呢?」

  「啊?茶?」

  「不喝茶吗?」

  「……明明是个小鬼,居然催促别人准备下午茶。」

  「小鬼?」

  「……没事。」

  伊织耸了耸肩,带着少女前往厨房。

  如果对方是语言不通的异国少女,老实说伊织无计可施,但要是她会讲日文就不一样了,伊织有很多事情想问她。

  伊织烧着开水准备泡阿萨姆红茶,总之先提出问题。

  「——所以,你到底是什么人?」

  「就说了,克莉丝塔蓓儿。」

  「我不是问你名字,我想知道的是——」

  「战争妖精。」

  「啊?」

  「战争妖精。克莉丝是战争妖精。」

  就像是当成自己的专属座位,名为克莉丝塔蓓儿的少女坐在刚才那张椅子上,摆动悬空的双脚并面带笑容。

  只不过,对于听不懂少女这句话的伊织而书,他实在没有心情微笑。

  「……你说的战争妖精,是什么意思?」

  「不懂?」

  「就是不懂才问你。」

  「…………」

  克莉丝露出有些困惑的表情,啃着配茶的饼干。

  「……不知道。」

  克莉丝隔了好一段时间才说出来的这句话,令伊织瞬间无力。

  「不知道……?」

  「那个……」

  克莉丝拿起伊织加入大量鲜乳冲温的阿萨姆奶茶,啜饮一口之后点了点头。

  「克莉丝是战争妖精。」

  「这我听过了。」

  嗡嗡嗡嗡……!伊织心中的不悦指数缓缓爬升,他拼命压抑这股情绪重复问道:

  「所以我才要问你,你说的战争妖精到底是什么?」

  「那个、我不知道。」

  「……小妹妹?你脑袋没问题吗?」

  「嗯,没问题。」

  「我说啊……」

  「那个,克莉丝只知道克莉丝是战争妖精。但是不知道战争妖精是什么。」

  「…………」

  伊织把烤成西洋棋盘花纹的甜饼干送进口中,一边大口咀嚼一边在心中快速数数。要是没这么做,他或许会用力拍桌责骂克莉丝。

  连续咬碎三块高热量饼干,并将温热的红茶送进肚子里之后,伊织叹了好长一口气。

  「……总之,我知道你不是什么正经的小鬼了。」

  「小鬼?小鬼是什么意思?」

  克莉丝歪过脑袋诧异地询问,但伊织不予理会。

  「无论你是什么妖精还是吸血鬼还是神奇宝宝,总之已经无所谓了……我老爸在哪里?」

  「老爸?」

  「爹地,我的爹地!就是我的父亲!你应该知道吧?」

  从爱尔兰把这名少女装箱寄来的人是伊织的父亲,克莉丝不可能不认识伊织的父亲。

  「唔~……」

  「你该不会——」

  「不知道。」

  「…………」

  伊织伸手抵着额头低下头来。

  「嗯?宫本伊织,怎么了?」

  「……不要老是连名带姓叫我。」

  「咦?这是全名?」

  「宫本是姓氏,伊织是名字……这么说来,你的姓氏是什么?」

  「呃~……」

  「……你该不会连这个都不知道吧?」

  「并没有不知道啦!只是——」

  「只是?」

  「只是——我没有。」

  「没有?没有姓氏?」

  「嗯。」

  「为什么没有?应该不可能没有吧?」

  「谁知道?可是我从出生就没有了。」

  「…………」

  这名少女在各方面都不对劲——

  在伊织开始冒出迟来的冷汗时,手机响起收到简讯的音效。

  「啊……!」

  被这个声音拉回现实的伊织,看过简讯内容之后放声惊呼。

  「我忘了……!已经这个时间了!?」

  「怎么了,宫本伊织?」

  「有人跟我约好今天要来我家,那人已经走到附近的便利商店了——」

  为了清洗刚才吃义大利面的餐具而伸手要拿围裙的伊织,以脸上写着「糟了……!」的表情,凝视着诧异的克莉丝塔蓓儿。

  「……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

  「并不是在问你。」

  伊织与焦躁感搏斗,开始自问自答。

  等等有客人会来——有同学来访的这件事本身不成问题,准备茶水对伊织而书习以为常,甚至可以轻松哼着歌完成。

  然而,这名少女怎么办?

  「要是被看到……就苦了……」

  「什么东西不好吃?」

  「你。」

  「克莉丝不好吃?」

  「对,非常苦。」

  伊织打开流理台底下的柜子,在存放清洁剂与橡胶手套的地方摸索,找出一捆黑色胶带。这是伊织的可靠帮手,在紧急处理漏水问题时总是大显身手。

  「——总之,超乎常理的是这个家伙,所以要她稍微忍耐一下也无妨。」

  伊纤如此说服自己之后,将胶带拉得长长的,接着转身面对克莉丝。

  「你把双手往前伸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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