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诗篇 Lebor Caointeach 泣诉少女之书

  台版 转自 zbszsr@轻之国度

  公园旁有间贩售手工香肠的小店,名声响亮到连香肠大国德国都知道。

  把买来的香肠烤熟,夹在剖开的椭圆面包里,淋上满满的番茄酱、黄芥末酱与酸黄瓜酱,莴苣生菜之类的就免了。

  宫本伊织特地早起,完成二十份简易的热狗堡,并且全以铝箔纸包好的时候,被一只刚睡醒的怪物逮到了。

  原本打算作好餐点放在家里,然后独自悄悄外出,如今却多了一个拖油瓶。

  ※

  以「鎌仓五山所在地」闻名的北鎌仓车站周边,据说平日早晚满是上班族与学生,假日则是挤满游客,但今天不知为何却是格外地静谧清幽。

  小小车站后方耸立着圆觉寺的山门,庄严肃穆的景色不负古都之名。大概是近在山边的关系,柔和的翠绿气息乘着和煦的风轻拂洋溢,若是早些日子来访可以赏樱,晚点来访则是紫阳花盛开的日子。游客人数没有想像得多,或许是因为现在正处花季交接的时期。

  搭乘横须贺线抵达北鎌仓的宫本伊织,凝视车站前方的导览板好一阵子,然后叹气仰望天空。

  「伊织,我肚子饿了~」

  坐在长椅说出这番话的克莉丝塔蓓儿,从背包取出铝箔纸包裹的热狗堡啃了起来。

  「……我姑且问一下,你说这句话的时候,热狗堡剩下几份了?」

  「啊?加上这份是……两份?」

  「记得我出门前作了二十份吧?」

  「嗯!所以这是第十九份♪」

  克莉绿把剩下的热狗堡塞进嘴里,像是仓鼠一样鼓着脸颊露出笑容。从她满脸笑容的表情来看,她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畅谈的内容跳脱常识,也不知伊织正为此忧郁。

  「……爷爷留下来的遗产,大部分被老爸用在等同于兴趣的研究上,不过最后是被这个小鬼全部吃垮的。至少凶手绝对不是我。」

  伊织把责任转嫁到这名笑容可爱的少女,再度仰望天空。

  ※

  伊织的父亲曾经是学者。

  使用「曾经」这两个字,听起来像是已经过世,但正确来说是生死未卜,下落不明。

  研究凯尔特文明的伊织父亲,在伊机还是小学生的时候,就以实地研究为名义远赴歜洲,之后便再也没有回到日本。虽然可以确定他在七年前,从爱尔兰的都柏林寄来一份海运货物,但是之后就音讯全无。

  伊织收到这份迟来七年的海运货物之后,出现在他面前的正是克莉丝塔蓓儿——自称「战争妖精」(Warlike)的少女。

  实际上,克莉丝不可能是普通人。即使她与外表完全不符的旺盛食欲勉强在人类的范畴,但是她能够沉入己身影子化为剑的技巧,即使是世界最高明的魔术师应该也办不到。

  克莉丝曾好几次在伊织面前施展这样的技巧。

  伊织还不清楚许多细节,不过战争妖精(Warlike)似乎就是这样的生物。

  一直不知去向的父亲,为什么会把这名异于常人的少女送到伊织身旁?而且克莉丝塔蓓儿究竟是谁,战争妖精(Warlike)又是什么——这份好奇心也成为助力,让伊织决定将克莉丝留在身边。

  然而即使如此,伊织完全不想走到哪里都带着克莉丝,甚至希望她没必要时都乖乖待在家里,因为克莉丝金发碧眼的美丽容貌容易引人注目,和她在一起的伊织也连带会受到注目。

  少女正在享用最后一份热狗堡,伊织坐在她身旁叹了口气。

  「……所以,你来这里做什么?」

  「啊?克莉丝是来随侍伊织的。」

  「我第一次听说……那你要随侍我到哪里?」

  「咦~不知道。伊织要去哪里?」

  「这个嘛……」

  伊织从小包包取出一个日晒褪色的信封,看向上头记载的住址。

  「依照这个住址——似乎是在那边的上面。」

  「啊?那是山耶!」

  克莉丝仰望伊织所指的高台惊呼。

  「不用讲得这么夸张,并没有登山那么辛苦,有柏油路可以走……不过坡道跟石阶应该很多吧。」

  「咦~!我不要这样,坐那种叫做计程车的东西去吧!」

  虽说坡道很多,不过即使是少女,这段路程应该也不用一个小时。伊织不认为自己可以奢侈到连这种距离都搭计程车。何况伊织从一开始就打算用走的,只是克莉丝擅自跟来了。

  看到站前小型商店街有家咖啡厅的招牌,伊织向克莉丝提议:

  「——那你要在那里等吗?」

  「克莉丝一个人等?」

  「那当然。」

  「伊织什么时候会回来?」

  「天晓得。我想,应该用不到三小时吧。」

  「嗯,知道了♪——要吃什么呢~?」

  「……你还要吃?」

  伊织对于克莉丝无止尽的食欲感到无奈,牵着少女的手前往咖啡厅。

  ※

  这次旅程的契机,在于伊织整理父亲书斋时找到的一叠旧信件。大部分的信来自父亲大学时代的恩师,就信件数量看来,两人交流得相当频繁。

  回想起来,伊织不清楚自己父亲是什么样的人。伊织的儿时记忆,大多是被附近邻居戏称鬼屋的宽敞西式宅邸,以及母亲一心一意等待丈夫返家的孤单侧脸。

  也因此伊织对父亲完全没有所谓的感情可言。除了将自己丢下不管,弃母亲不顾对伊织来说更是无法原谅。伊织的母亲在他上小学前就过世了,虽然在生下伊织后身体状况就欠佳,但丈夫许久未归果然也是主因吧。

  把伊织和母亲丢在家里自己却失踪了。虽然在伊织心中并没有任何类似憎恨或担心的情感,但事到如今,父亲究竟在何处做些什么——或者该说是生是死——终究还是会对此感到在意。

  伊织认为因父亲而和克莉丝相遇也与此有关。

  于是伊织决定拜访父亲的恩师。

  即使知道就算与对方见面也不一定能够得知父亲下落,但就算如此,应该还是可以得知父亲不为人知的另一面。

  当然,就算知道了些什么,他还是没打算要原谅打着研究旗号行游手好闲之实的父亲。

  「…………」

  在缓缓上升的坡道上,伊织停下了脚步。

  离这里不远之处,有个因种植紫阳花而相当有名的明月院,然而不见附近观光胜地的杂乱,大概因为是历史悠久的住宅区吧。可以感到一切事物都在那郁郁苍苍的茂密树影下,静静地伫立着。

  「把她丢在那真是明智的决定。」

  走近路旁护栏眺望北鎌仓的车站建筑,伊织额上浮现了汗珠。如果带克莉丝一同前来的话,她肯定会在这长长坡道的途中,迫使伊织进行背她走或转头回去的二择吧。

  在原地待了一会儿,伊织深呼吸后再度踏上旅程,一边确认接连排序电线杆上的金属牌子,一边根据简朴信封上记载的地址寻找父亲恩师的住所。

  其实仔细想想,离父亲收到这封信早已过了二十年。就算能寻访这住所,那位恩师至今是否依然住在那也是未知数;再说如果是父亲大学时代的老师,也很有可能早已故去了。

  或许这次完全是白费力气。在伊织脑中开始掠过这种负面想法时,从柏油路面的坡道分岔出来,更加陡峭的一段石阶映入眼帘。

  细长又覆盖青苔,宛如山中寺庙的石阶入口处,立着一块老旧的小小标识。虽然历经风吹雨打而模糊不清,但勉强看得出自漆板子写着「SUDO」的黑色英文字。

  「……这里吗?」

  伊织仰望石阶上方,把信封收进包包。

  父亲的恩师,名为须藤良明。

  ※

  说到咖啡厅惯例会有的简餐,大概就是各种炒饭、番茄义大利面、三明治与汉堡排。或许是以放学回家的发育期学生为主要客群,这间店的餐点份量都是物超所值,看得出店家的苦心经营。

  如今这名少女——当然就是克莉丝——毫不客气将这些料理依序大口送进肚子里,旁边的零星客人也哑口无言看着克莉丝的豪迈吃相。

  「转~转~转转转♪」

  把叉子插在番茄义大利面盘的正中央转动,作出一颗义大利面球送入口中,接着以汤匙在咖哩炒饭山脚挖洞,配上切成小块的汉堡排一起享用,并且在空档时间吸着漂浮可乐,大口把总汇三明治塞进两颊——

  每道餐点都是适合空腹学生的大份量,克莉丝却同时享用三四份,而且是哼着歌开心享用,难怪周围人们见到这一幕都瞠目结舌。

  「伊织还不快点回来吗~再不回来就要吃光了。」

  克莉丝取出伊织刚买给她的手机打邮件。

  大约三十分钟前,伊织带克莉丝来到这间店点餐并且预先结帐,在伊纤离开的时候有好好叮咛过,接下来他要找人谈重要的事情,所以在他回来之前绝对不准打电话。

  「——就算不能打电话,还是可以传邮件吧?」

  并不是讲歪理,克莉丝真的这么认为。她毫无自觉这么做会在事后被骂,就这样寄了邮件给伊织。

  「等到伊织回来,还要点什么东西吃呢!?」

  克莉丝一副刚完成某件大工作的模样收起手机,并且再度拿起菜单浏览并继续用餐。某处传来「她还要吃吗……?」这样的低语,但心情愉悦的克莉丝似乎没听到。

  ※

  「……快吃完了?我连目的地都还没到……」

  伊织看过克莉丝寄来的邮件,就将手机关机了。还没过一个小时就已经如此,那么伊织回到那间咖啡厅之前,不知道还会收到几封邮件。

  「早知道不应该买手机给她。」

  伊织像是放马后炮如此咒骂,再度踏出脚步。

  爬上细长蜿蜒的石阶,走在辽阔绿林的步道上。周围看起来不像有民宅,虽然没到远离尘世的地步,但如果家里发生什么状况,跑到附近邻居的住处应该要一些时间。

  单纯以直线距离计算,这里离车站应该不远,然而这段路程的高度落差大得夸张,伊织姑且算是健康的男高中生,即使途中有稍微迷路,但是走到现在也已经花了三十分钟,绝对不算是距离车站很近的地点。

  「唯一值得庆幸的就是天气不错,如果下雨就糟透了。」

  伊织俯视铺满白色碎石的道路自言自语。

  再怎么样,既然有整理出一条碎石子路,代表须藤家应该就在前方,再来就得看对方至今是否在世——而且最重要的是,对方是否愿意接见素昧平生的伊织。

  穿过树林之后,眼前出现一栋白色的小型二层楼住家。与伊织家周边偶尔看见的日式住家别有不同,是古老但很有品味的西式住家,当初建造的时候肯定被称为摩登建筑吧。

  称不上是有妥善照料的围篱花圃中,零星绽放着小小的白花,但伊织不知道这是什么花。

  伊织看向藤蔓缠绕的铁制拱门,徒门上的邮筒确认这里是须藤家,整理仪容后按下门铃。

  「…………」

  间隔十秒之后再度按门铃,却没有声音回应。

  伊织决定再按一次,如果还是没人回应就死心离开。就在他伸手要按门铃按钮时……

  「————」

  伊织感觉一道视线投向自己,无意间抬起头来。

  二楼房间敞着的窗户,探出一张白衣少女的脸蛋。年纪大概比伊织小一两岁,应该是国中生。

  「请问——」

  伊织还没发出声音,少女就按着嘴角从窗边消失。

  「……刚才那是什么反应?」

  少女露出像是看到鬼的惊恐表情消失身影,使得伊织诧异地开口抱怨,此时一个声音从出乎意料的方向传来。

  「……是哪位?」

  「啊……」

  拄着拐杖的老人讶异看着伊织,他似乎是从庭院过来的。

  「请问您是……须藤良明教授吗?」

  「是的,所以……?」

  「初次见面。」

  伊织轻咳一声并恭敬行礼。

  「我叫做宫本伊织。」

  「宫本……?」

  「不知道您是否记得,有位宫本康赖曾经接受教授的指导,我是他的儿子。今日前来叨扰,是想打听家父的事情。」

  伊织自认说明得简单明了而松了口气,面前的老人似乎立刻得知来意,反覆夸张点了点头,满是皱纹的脸上增添更多皱纹,露出怀念的笑容。

  「啊啊……你是宫本的儿子啊——」

  「您记得家父吗?」

  「那当然。因为会拜我这种怪胎为师的学生,一年找不到几个——总之先进来吧。」

  须藤良明就像是久违见到孙子的爷爷,亲切地拍了拍伊织的背,并且打开玄关大门。

  「杏奈啊!杏奈!帮客人准备茶水!」

  「……是。」

  伊织在充斥着沁凉阴暗气息的须藤家玄关,再度遇见刚好下楼的少女。

  须藤杏奈——少女凝视伊织的双眼,有着依然抱持惧意,不安摇曳的困惑神色。

  伊织看着少女的双眼,诧异眯细眼睛。

  ※

  伊织父亲从何时开始立志研究凯尔特文明,事到如今无从得知,但至少可以确认他在大学时代就隐约感兴趣了。宫本康赖得知自己所在的大学有这方面的泰斗之后,就来到研究室希望能成为他的学生。这位泰斗不是别人,正是须藤良明。

  后来伊织父亲从大学毕业,反过来成为教导学生的讲师,但依然与须藤保持交流。

  「宫本他……你的父亲致力于实地研究,我也早有耳闻了。」

  躺在摇椅上的须藤,从伊织口中得知昔日学生失踪的消息,露出沉痛的表情长叹一声。

  「这几年,他确实不再从落脚处寄信给我了……但我没想到是这种状况。」

  「……那么,您也不清楚家父的下落……?」

  「很抱歉,我一无所知。」

  「这样啊……」

  伊织从摇头的老人身上移开视线。

  「虽然这么说不太对——但他在当时是难得充满热忱的学生,总是在我的研究室陪我喝着便宜的葡萄酒,天南地北聊到末班电车快要开走。」

  「我……对于家父的事情不是很清楚。」

  伊织不经意凝视墙上的风景画,觉得这里的气氛有点像宫本家的书斋。

  「我不清楚家父进行什么研究,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对我来说,他是只顾着为所欲为,连家都不回的没用老爸。」

  「……虽然不是要辩解,但是我在这方面也没有两样。学者往往都是这种恶质的生物,该说是求如欲或是探求欲……被这种欲望缠身的学者尤其如此。」

  这确实称不上辩解。伊织位于被父亲冷落的立场,不禁认为要是学者以这种欲望为优先,打从一开始就不应该结婚成家了。不过伊织也明白,把这种情绪宣泄给须藤毫无意义。

  「他或许……受到妖精的魅惑无法自拔了。」

  「————」

  老人忽然脱口而出「妖精」这两个字,令伊织产生强烈反应。

  「……这是怎么回事?」

  「你知道他在研究凯尔特文明吗?」

  「这方面……我姑且知道的。」

  「即使统称凯尔特,也有各种不同的类别。」

  须藤指着墙上手绘的古欧洲地图。

  「要作区别的话,我研究的对象是大陆这边的凯尔特,以现代角度来看就是法国到奥地利的凯尔特民族,研究主题是他们与后世文学的关系。但你父亲专攻英国、苏格兰与爱尔兰区域的凯尔特文明。」

  「爱尔兰——」

  「尤其爱尔兰号称妖精的故乡,相关传承大多受到凯尔特文明的影响。你应该也听过亚瑟王传奇与莎士比亚的戏曲吧?」

  「是的。」

  「简单来说,那个岛国和妖精与凯尔特文明,有着分也分不开的密切关系。我也知道他沉迷于这方面的研究,所以宫本他最后在爱尔兰断绝音讯,我不得不认为这是某种暗示。」

  「…………」

  七年前,父亲从爱尔兰的都柏林寄来一份海运货物之后就音讯全无,伊织已经把这件事告诉须藤了,然而伊织完全没提到这份货物迟了七年,直到不久之前才送到伊织家里,从里头现身的少女还自称妖精,应该说他不打算透露这件事,因为这种事过于荒唐,会令人怀疑他神智是否正常。

  或许是误会了伊织沉默的原因,须藤连忙补充说明。

  「不,抱歉,我在你面前讲这种话有点不得体。『受到妖精魅惑』这种说法,实在是匪夷所思——」

  「啊,已经无所谓了。毕竟对我来说,父亲等于从一开始就不存在……只是不晓得我母亲是怎么想的……」

  「记得叫做……真弓吧,已经快十年了——」

  「是的。」

  「对了。」

  老人探出上半身轻拍大腿,似乎回想起某些事情。

  「说到爱尔兰……你知道自己有爱尔兰的血统吗?」

  「我……?」

  「嗯,果然不知道吗?」

  「……我第一次听到。」

  「记得是你的外曾祖母,也就是你母亲的奶奶依然健在吧?」

  「我的外曾祖母……吗?」

  伊织几乎没有亲戚。爷爷奶奶早已过世,唯一能称为亲戚的只有父亲的弟弟宫本赖通。母亲没有兄弟姊妹,外公外婆也已经双亡。

  不过,虽然伊织也没有见过,但伊织曾经听叔父提到,母亲的奶奶至今依然在岩手县安好度日,须藤所说的应该就是这位老奶奶。

  「她的名字是——金、金……」

  「是不是……金森?」

  「对!没错,记得是金森佐和女士。」

  须藤就像是驱除内心的阴霾,松一口气露出笑容。

  「这位金森佐和女士——也就是你的外曾祖母,是日本人舆爱尔兰人的混血儿,所以简单来说,你的血统有十六分之一是爱尔兰人。」

  「我父母未曾对我提过……不过教授是怎样得知这件事的?」

  就在伊织尽量避免以责难语气如此询问时,会客室的门缓缓开殷,那名少女——须藤杏奈端着放有茶杯的托盘走进房内。

  「…………」

  少女默默在两人之间的桌上摆好茶杯,随即像是受到驱赶般迅速离开房间。

  「抱歉小女不够机伶,连好好打声招呼都做不到。」

  老人看向关上的房门露出苦笑。

  「或许是因为母亲早逝,只由我这个大男人抚养长大吧……少有客人来访的这个家,难得来了你这样的年轻人,她难免会不好意思,请见谅……毕竟她也到这个年纪了。」

  「这样啊……」

  伊织对于须藤这番话感到纳闷。老学者这样的说法,某些部分莫名令人无法释怀,而且须藤自己似乎没有察觉到话中的不合理之处。

  「——对了对了,关于刚才话题的后续……」

  「嗯?」

  「就是佐和女士……你外曾祖母的事情。在你父母结婚不久,你还没出生的时候,我曾经在你父亲的引介之下,见过佐和女士一面。」

  「这样啊……」

  「嗯。你父亲想请佐和女士提供协助,收录爱尔兰的民俗传承,简单来说就是诏录佐和女士小时候听母亲说的童话故事,并且邀我方便的话一起去,所以我曾经和你的双亲一起到岩手县拜访佐和女士……我还记得她是一位非常硬朗的娇小女士。」

  「这还真是……」

  伊织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含糊应对。老实说,这个话题并不吸引伊织,因为伊织没见过这位外曾祖母金森佐和,所以也理所当然。

  不过,缓缓述说昔日回忆的须藤看起来非常高兴。或许是因为意外有这个机会,能够将这段与爱徒共度的怀念岁月说给对方的儿子听,才会一大把年纪还如此开心吧。

  「……记得有相簿。」

  「啊?」

  「就是我们造访岩手县时的照片。你不只没见过佐和女士,连照片都没看过吧?」

  「是这样没错,不过——」

  「那我这就拿来给你看,你看到肯定也会吓一跳的。」

  须藤说完就拄着拐杖起身。

  「不,我……这样太劳烦您了。」

  「我没兴趣」这种话差点脱口而出,伊织连忙改口。其实他真的没兴趣,但他不忍心毁掉老人这番小小的乐趣。

  「好了好了,你就坐在那里等吧。」

  「……好的。」

  微微起身的伊织再度坐下,目送须藤离开房间之后,暗自叹了口气品尝红茶。

  「……虽然不应该说出来,不过这红茶还真难喝。」

  独自留在陌生房内的伊织,只喝一口茶就放下茶杯,然后从包包取出须藤的信。

  这封信是须藤写的,当时的伊织父亲还在念书,看来是父亲造访这个家之后寄出的信。

  信中的字迹美丽却难以阅读,是昔日人们常有的风格。伊织默默阅读内容,并且将目光停留在文中某处。

  将近二十年前的须藤良明,在寄给伊织父亲的信里写着这段话。

  女儿杏奈似乎也很欣赏你,虽然路程或许有点远,希望你还能抽空来玩——

  来到这个家之后,伊织就一直在意着这段内容。正确来说,在二楼窗户凝视伊织的少女,被须藤称呼为杏奈的时候,伊织就感受到某种异状。

  依照信里的描述,须藤杏奈当时已经出生,而且达到懂事的年纪了。由此推算,杏奈现在的年龄至少也有二十岁,或许超过三十岁也不奇怪,总之一定要比伊织年长许多才吻合。

  即使如此,须藤宣称是自己的女儿——不是孙女,是女儿——介绍给伊织,名为杏奈的那名少女,看起来顶多只像是与伊织同年。

  须藤在伊织出生之前写信提到的女儿杏奈,与现在位于这间屋子某处的少女杏奈,真的是同一个人吗?

  咬着嘴唇陷入沉思的伊织,察觉须藤迟迟没有回来,因此从沙发起身。

  这一瞬间,伊织眼前的天地倒转。

  「————」

  突如其来的晕眩感袭击而来,四肢迅速失去力气。伊织想靠着沙发椅背支撑身体,但已经连小指指尖都使不出力气了。

  就这样直直倒下的伊织,在最后见到的光景,是微微开启的房门后头,以宛如看到怪物般害怕至极的双眼笔直凝视过来,脸色苍白的须藤杏奈。

  ※

  如果只点一杯咖啡就在咖啡厅坐三个小时,这个客人或许相当厚脸皮。

  相较于这样的客人,克莉丝塔蓓儿还称不上有罪。

  因为她来到店里至今不到两小时,而且也不是只点一杯咖啡就宣称有权占据整张桌子。起司汉堡排、番茄义大利面、咖哩炒饭、总汇三明治、漂浮可乐——即使当然不是由克莉丝买单,但店家总共还是进帐三千圆,以客人平均消费金额来看,她应该算是很不错的贵客。

  在店员与其他客人的注视之下,克莉丝把端上桌的料理全部清空,摸着即使如此也完全没有鼓起来的肚子,从刚才就一直在玩手机。

  漂浮可乐也喝完的现在,能送进克莉丝嘴里的就只有冰水。克莉丝小口小口喝着水,凝视盼到现在也盼不到铃声响起的手机画面。

  「伊织好慢喔~……」

  克莉丝在背包摸索,拿出一台掌上型游戏机开始玩。

  然而游戏机没多久就亮起红灯,因为电池没电而关机。昨晚她在被窝里一直玩到睡着,就这么没有充电放进背包,所以没电是理所当然,但现在的克莉丝只认为是伊织不够贴心的错。

  「克莉丝等腻了啦~想赶快回家!」

  克莉丝咬着变小的冰块,无力趴在餐桌上。

  然而在下一瞬间……

  「!」

  克莉丝忽然弹起身子,按着头环视四周。

  周围的客人以为发生什么事而看向克莉丝,但是克莉丝甚至不在乎这些视线,蹙眉以不安的视线四处张望。

  「伊织……!」

  克莉丝把杯里最后留下的常温水喝光,匆忙把掌上型游戏机塞进背包,然后冲出店门。

  「感谢招待!」

  克莉丝聆听门铃声从后方传来,在咖啡厅前方的道路奔跑。她的双眼笔直注视着那座翠绿高台。

  即使事后询问克莉丝为何会这么想,她应该也说不出明确的答案吧。如果真要找理由,或许是基于她并非常人的少女直觉。

  无论如何,克莉丝猛然感受到了。

  自己的「鞘之主」(Lord)——宫本伊织遭遇危机。

  ※

  身体很不舒服。

  不曾瞒着师长喝酒的伊织,当然没有宿醉的经验,不过或许就是这种难受的感觉。

  心不在焉思考这种事的伊织,至此总算察觉自己正被某人拖行。

  「————」

  身体频频撞到东西,然而强烈的头痛与呕吐感,使得伊织连身体何处发出痛觉都无从得知,不仅如此,他宛如麻痹般全身使不上力,嘴唇颤抖,发不出正常的声音。

  伊织好不容易只转动眼睛,看向拖着自己的娇小凶手。

  「……咿!」

  与伊织目光相对的刹那,须藤杏奈轻声尖叫,放开手中的绳子。

  「…………」

  伊织缓缓移动视线,看向自己的身体。

  绳子紧紧捆住手腕与脚踝,杏奈拉着从脚踝延伸的绳子,似乎要将伊织拖往某处。

  如果只是手腕与脚踝被绑住,或许可以强行抵抗挣脱,但四肢依然使不上力。如今回想起来,应该是那杯难喝的红茶混入某种药物吧。

  随着朦胧的意识逐渐变得鲜明,冷静的判断力也恢复了。伊织环视四周,发现自己被拖到像是更衣间的地方。

  杏奈打开毛玻璃拉门,将伊织拖入浴室。

  「……为什么要来这里……?」

  杏奈没有与伊织视线相对,迳自以细微的声音说着。

  「我明明只是想在这里安详度日——」

  「什,么……?」

  「隐瞒也没用……你是鞘之主吧?我一眼就看出来了。」

  「……!」

  从杏奈口中说出的话语,使伊织感觉到自己脸颊在抽搐。

  「你——你也是,战争妖精(Warlike),吗……?」

  「我只是想过平稳的生活,这是我唯一的愿望。所以我不想被其他的战争妖精(Warlike)知道我在这里……」

  「慢,慢着——」

  伊织拚命动着下巴,驱使迟钝的舌头开口说话。

  「我,我们……我们没有,伤害其他,战争妖精(Warlike)的,意思。你当然也,不例外。何况,我这次来访真的是凑巧,不会向别人透露,你是战争妖精(Warlike),所以——」

  「……偶尔会有你这样的人。」

  或许没有听到伊织的诉求,杏奈让伊织身体靠在浴缸旁边,然后暂时离开浴室。

  「喂……!」

  「为了自保,即使是任何细微的可能性,都得尽早毁掉才行……因为,我很弱——」

  如此嘀咕回到浴室的杏奈,握着一把理发师使用的锐利剃刀。

  「————」

  伊织甚至忘了眨眼,就这样凝视杏奈。

  最初见到杏奈时,她只像是一直在害怕的怯懦少女,但如今看起来却是极为诡异又恐怖的女性。握着剃刀的手微微颤抖,凝视伊织的那双眼睛更是恐怖。

  那已经不是眼睛,是深邃的洞穴了。恐怖漆黑的深渊,充盈着对于自己以外的一切抱持的畏惧,以及远远凌驾于这份畏惧的疯狂与杀意——目睹这一切的伊织简直就要被拖进这股黑暗。

  「我很弱,所以要是没这么做,就无法自保。」

  「……等一下,你说的与做的……不一样吧……?我不打算加害你,我从刚才应该就说了吧?」

  「如果我相信你,而你背叛了,那会怎么样?」

  杏奈坐在伊织身旁,将伊织无力的手放在浴缸边缘,把剃刀抵在手腕。

  「如果你说谎……我就会死啊……?」

  「你……不打算以我不说谎为前提说下去吗……?」

  「对不起……我能相信的只有父亲大人。」

  「喂……」

  红色的液体喷洒在伊织的眼镜镜片。伊织全身麻痹所以好一阵子没察觉,但杏奈已经以剃刀割断伊织手腕的动脉了。

  伊织手腕喷出来的鲜血,在浴缸底部扩散开来。

  恍神凝视自己红色血液的伊织,从杏奈毫不迟疑的俐落手法,确认她肯定不只一次做过这种事。对碍事的家伙下药剥夺行动自由,不留痕迹让对方在浴室失血而死,之后再慢慢把尸体拖到树林埋葬就行了。

  「你……对须藤教授下了某些暗示吧——?」

  有些战争妖精(Warlike)拥有名为「魅惑」(LoveTalker)的强大催眠暗示能力,伊织曾经过过战争妖精(Warlike)使用这种能力操纵鞘之主(Lord),确保自己在人类社会的栖身之所。杏奈应该也是这种战争妖精。

  「我只是想让父亲大人,让那位痛失爱女的人,继续做着快乐的梦——」

  杏奈单手握着染血剃刀缓缓起身。

  真正的杏奈已经不在这个世上了。位于这里的杏奈,肯定是在须藤继妻子之后又失去独生女而痛不欲生时,使用魅惑能力让须藤认定她就是杏奈,藉以躲进这个家。

  「所以我这么做也没错。父亲大人可以忘记悲伤,与心爱的女儿活下去,我可以一直过着远离争端的平稳生活……我们相互扶持活到现在,所以我拥有正当的权利,除掉想要破坏这种生活的你。」

  「……哪里正当了?」

  伊织以虚弱的声音斥责。

  「利用孤苦伶仃老人的孤独感乘虚而入,你凭什么宣称有正当权利?你至今以这种任性的理由杀害多少人了……?你自己刚才就说了,我并不是第一个被你下药的人吧?」

  「不要……别再说了——」

  伊织的话语断断续续却无情毒辣,使得杏奈原本就白净的脸蛋更加惨自,并且不断摇头。然而这绝对不是少女面对内心罪恶感而煎熬的表情,杏奈睁大眼睛,宛如压抑激烈烦躁感不断嘀咕的表情极为丑陋又恐怖。

  「不要不要不要……真的别再说了……不要不要不要不要……」

  「没有法律允许弱者为所欲为,就我来看,你只不过是个杀人魔……其实你只把教授当成藏身的工具吧?」

  「不要!别再说了……我不是叫你闭嘴吗!?」

  杏奈忽然判若两人,语气变得粗鲁并且高举剃刀。明明胆小却狡猾、残忍又凶暴,这应该就是这个战争妖精(Warlike)的本性。

  伊织说完想说的话之后舒坦多了,却没有脱离绝境的方法。伊织在朦胧的意识中,以极为客观宛如局外人的心情,看着杏奈抓住自己的衣领企图割断颈动脉。

  就在这个时候,面对后院的浴室窗户玻璃粉碎了。

  「咿!?」

  杏奈收起龇牙咧嘴的狂暴表情,扔下剃刀抱住头。

  紧接着,好几颗婴儿脑袋大小的石块扔了进来。

  「咿——」

  杏奈护头当场蹲下。

  「伊织!」

  克莉丝塔蓓儿越过玻璃完全粉碎的窗框,并且翻进浴室。

  「!」

  察觉到这一点的杏奈伸手要拿剃刀。

  然而在杏奈再度高举剃刀之前,克莉丝已经抱住伊织相吻了。

  「你这——」

  战争妖精(Warlike)藉由接吻赋予鞘之主(Lord)的「魔性之血」(ElfinBlood),能大幅提升鞘之主的身体能力与治愈能力,在麻痹痛觉的同时振奋精神,让伊织体内循环的药物瞬间失效,并且赋予超乎常人的力气。

  化为超人的伊织,当然能以蛮力扯断绳索。

  「啊……!」

  「……与之前的模式不同吗?」

  伊织在千钧一发之际,抓住杏奈握着剃刀的手低声说着。

  「咿……!」

  杏奈拚命甩掉伊织的手,几乎是连滚带爬逃离浴室。

  「真是——」

  「伊织,不要紧吗?」

  「如果这样的出血量叫做不要紧,那应该不要紧。」

  伊织任凭克莉丝搂住脖子,扯断所有的绳索起身。与少女接吻摄取的魔性之血,已经让手腕的伤逐渐愈合了。

  伊织甩掉仅剩的头痛与晕眩感,做个深呼吸之后询问克莉丝。

  「——话说回来,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因为伊织一直不回来啊!」

  克莉丝搂住伊织脖子的手增加力道,把头顶在少年脸颊转动磨蹭。

  「我不是这个意思,是问你为什么知道这个地方。」

  「……不知道。」

  「啊?」

  「虽然不知道,不过就是莫名……觉得伊织有危险——」

  克莉丝双眼发红湿润,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大概是无法自己说清楚吧。即使继续追问,克莉丝也不像是能够给伊织一个满意的答案。

  「……简单来说,就是野性的直觉吗?」

  无论如何,多亏克莉丝察觉到伊织陷入绝境并且赶来,伊织才得以绝处逢生,所以伊织没立场抱怨什么。

  「不过话说回来,那个浪迹天涯的老爸真是整死我了,要不是我想打听老爸的消息,就不会遭到这种下场——」

  伊织把啜泣的克莉丝放在磁砖地面,打开水龙头冲洗染血的手。

  在这个时候,远方隐约响起深沉忧郁的钟声。

  直到刚才还射入明亮阳光的窗外迅速变暗,原本一片晴朗的无垠天空,被暗红色与黑色混合而成的诡异色调统治,吹入室内的风也有微温的感觉。

  永恒的黄昏——通往异世界「逢魔之刻」(Twilight)的门扉开启了。

  「……那个女的明明那么胆小,却不想让我们活着回去的样子。」

  伊织叹息低语,带着克莉丝离开浴室。

  可以确定是杏奈开放逢魔之刻。既然伊织与克莉丝被拖入这里,他们离开的方法只有两种,那就是让杏奈悔改再度开门,或者是打倒杏奈,不过从至今的经纬推测,杏奈不太可能想以和平的方法解决。

  克莉丝紧紧捏着伊织衣角,以颤抖的声音询问。

  「……刚才的人是……?」

  「对,是战争妖精(Warlike),而且是相当恶质的那种……真让人不爽。」

  魔性之血(ElfinBlood)带来的亢奋感,使得伊织语气粗鲁得不像原来的他,等到手持克莉丝战斗,这种性格应该会更加强烈。

  以伊织的个性而言绝不会主动求战,然而即使如此,如果是为了让自己与克莉丝活下去,他会毫不犹豫拿起剑战斗。这是他决定照顾克莉丝时就下定的决心。

  伊织在时间冻结,微暗的须藤家内部缓缓前进。

  「这里是哪里……?」

  「是我爸恩师的家。那个战争妖精(Warlike),似乎是对那位教授爷爷下暗示之后住进来的。」

  化为超人的伊织,从刚才就听到少女的啜泣声。

  如果杏奈操纵须藤良明成为自己的鞘之主(Lord),那么须藤也位于这个逢魔之刻(Twilight)。拥有共生关系的鞘之主(Lord)与战争妖精(Warlike)必须在一起,才能够进入逢魔之刻。

  伊织察看会客室,却没看到须藤与杏奈。

  从刚才传入耳中的啜泣声来源——杏奈,似乎位于会客室深处的门扉后方。

  「克莉丝……得到我的指示就立刻潜入影子。」

  「嗯,知道了。」

  少女吸了吸鼻子用力点头。

  刚才说要拿相簿的须藤,打开那扇门进入深处的房间,那里应该是须藤书斋之类的地方。

  须藤与杏奈就在里面。

  如此确信的伊织,保护克莉丝躲在身后,静静推开门扉。

  老学者坐在椅子上熟睡。

  大大的书桌上堆着古老的相簿,对侧开启的窗外是一片颜色阴郁的昏暗天空。宛如会缠上肌肤的湿黏微风,随兴所至拨弄着蕾丝窗帘。

  「我明明没有错——」

  白色连身裙各处染上血渍的少女,依偎在老学者的膝上哭泣。

  「我明明只是想平稳度日,大家却来妨碍我……想,想要杀我——那个人,那些人……」

  「……你凭什么讲这种话?」

  伊织皱眉扔下这句话。

  「是你想杀我吧?我都已经说过不会对你出手,你却非得让我们断气才能安心?」

  「因为我很弱……必须这样才能自保,为了自保,我拚命——」

  「拚命想杀我是吧……你这家伙真令人火大。」

  伊织已经看穿杏奈的本性了。

  认定自己是弱者,无论为了自保做出任何事,都宣称这是正当的行为,绝对不应该受任何人责备——然而实际上却是偏激而且极度危险的战争妖精(Warlike)。这就是须藤杏奈。

  「……何况你趁着别人不幸的时候乘虚而入,我很不爽你这种做法。我不知道那个爷爷和女儿之间有什么样的回忆,不过至少没有廉价到被你这家伙当成藏身的工具。」

  「明明跟你无关……我没道理被你这么说……!」

  终于抬起头的杏奈,以异常闪亮的双眼注视伊织。

  「跟我无关?胡扯,光是我被关在这里,这件事就跟我很有关系吧?」

  伊织正面承受杏奈恐怖的眼神,并且露出笑容。

  「既然你说这件事跟我无关,那就立刻让我们离开这里……但你肯定没这个打算吧?」

  「…………」

  「如果你老是一副受害者的嘴脸哭哭啼啼,我也可以主动进攻。反正无论如何,我们都得打倒你这家伙才能离开这里。」

  伊织的挑衅话语,使得杏奈拭去泪水站了起来。纤细的身影宛如鬼魂,灿烂闪亮的双眼瞪着伊织。

  「克莉丝。」

  「嗯。」

  克莉丝有力地点了点头,无声无息沉入自己映在地毯上的黑影,取代她从影子弹出来的,是一把释放青白光辉的剑。

  这正是克莉丝塔蓓儿「变形」ShapeShift之后的另一种样貌——名副其实的战争妖精(Warlike),作为武器使用的少女。

  「父亲大人!杀了这些家伙!」

  杏奈搔抓黑发放声呐喊,与老人接吻之后,立刻沉入自己的影子。

  「……哼。」

  变形之后再度现身的杏奈,化为一把波纹宛如燃烧火焰的双刀凶器,这是名为「焰形剑」的巨大双手剑。不过,与柔弱外表完全相反的凶恶造型,伊织认为反映了杏奈的本性。

  「…………」

  沉睡的须藤,紧握从影子弹出来的杏奈。

  「……仔细想想还真难打。」

  只要摄取魔性之血(ElfinBlood),任何人都能得到远远超乎常理的身体能力化为超人,即使是须藤这样的老人也不例外。

  然而即使除去这一点,伊织也不忍心应付眼前的对手。虽然今天初次见面,但须藤是父亲的恩师,也是令人同情际遇的老人。

  「可以的话,我不想以战斗来解决……但应该不可能吧。」

  受到强烈暗示的须藤,应该不会只因伊织的话语就恢复正常。

  「杏奈……」

  须藤宛如呓语般轻声说着,朝伊织袭击而来。他以强劲力道震碎至今所坐的椅子,瞬间进逼到伊织的面前。

  「!」

  伊织接住不像是老人发出的沉重一剑,并咬紧牙关。

  紧接着,须藤细瘦的脚以惊人速度踢向伊织侧腹。

  「唔……」

  老人一记中段踢,就踢得伊织身体撞破房门飞到会客室。

  『伊织!?』

  伊织立刻起身按着侧腹呻吟。

  「……不成问题。」

  伊织绝对不是无法躲开刚才那一招,要是举起克莉丝格挡,伊织几乎不会受到打击,相对的须藤将会失去右小腿,战斗应该会就此分出胜负。

  然而伊织做不到这种事。不想伤害须藤的念头,使得伊织犹豫了。

  此时须藤再度接近过来。他放低重心提剑,几乎是整个身体往伊织撞过来。

  「那个丫头……!」

  须藤这种近乎舍身的战法,令伊织感受到杏奈的恶意。杏奈应该是察觉到伊织不想伤害须藤,才会刻意这么做的。

  「我越来越火大了……!」

  伊织内心逐渐充满漆黑的愤怒,要是没有拚命压抑,大概会忘记对须藤手下留情,这份情绪就是如此强烈且危险。

  伊织避开毫不矫饰的突击之后,须藤毫无防备的背就在眼前,但伊织无法下手。如果想在不伤害须藤的状况下获胜,就不能对须藤本身造成打击,而是打断他手中的杏奈。

  或许是明白这一点,受到杏奈操纵的须藤,宛如从一开始就不考虑防御,以焰形大剑胡乱挥砍而来。这种只顾着攻击的战法会造成许多空档,但是无法伤害须藤的伊糕只能采取守势。

  『啊哈哈哈哈哈哈!』

  杏奈的刺耳叫声响遍室内。

  『伊织!这个人好恐怖!』

  「我也这么认为……不过比起来我更火大!」

  即使肩头与侧腹被砍伤喷血,伊织依然继续抵挡须藤的攻击。但伊织并不只是单纯防守,他在脑中描绘着胜利法则抵挡至今的螯伏时间,终于要宣告结束了。

  「……来吧!」

  须藤高举焰形大剑准备正面砍下时,伊织以一只左手就挡住他的手,双方暂时以这样的状态对峙。

  「……差不多快喘不过气了吧?」

  伊织满怀憎恨之意扬起嘴角。

  仔细想想,这也有道理可循。魔性之血确实能让鞘之主成为一种超人,不过这是将鞘之主原本能力提升好几倍,即使单纯将臂力、动态视力、治愈能力与耐力——将所有能力提升十倍,也绝对不是无限,要是长时间进行激烈的战斗,提升数倍的体力终究会见底。

  何况须藤是老人,体力与耐力远不及十来岁的伊织。

  『唔……!』

  杏奈发出咂嘴声,让须藤强行挣脱伊织的手拉开距离。

  伊织拭去脸颊流下的血露出笑容。

  「只是小伤应该能立刻痊愈,但是胡乱出招消耗的体力,要恢复也没那么简单……你这家伙太得意忘形,也不想想自己鞘之主多大年纪了。」

  伊织从一开始就理解到,必须拚命压抑狂暴的斗争心,避免贸然出手,耐心等待须藤用尽体力,才是自己唯一的胜利之路。比起抵挡须藤的舍身攻击,如何压抑自己的冲动,或许才是伊织最大的难题。

  如今须藤的体力达到极限了,即使杏奈如何驱使须藤战斗,须藤的身体也跟不上命令。

  即使如此,杏奈只有狂暴的杀意没打折扣。

  『你这种人——!叽咿咿咿!』

  焰形大剑发出尖啸,再度纵横撕裂空气进逼伊织,然而已经没有刚开始的速度了。

  伊织冷静注视攻击轨道,巧妙以毫厘之差闪躲,并且挥出克莉丝。完全没有伤到须藤身体分毫,只朝着杏奈——瞄准焰形大剑的剑身毫不留情砍下。

  『好痛好痛!伊织,好痛啦!』

  每次剑刃相互撞击,克莉丝就微微颤抖,向伊织诉说着痛楚。

  「不要紧,对方更痛。」

  要是战争妖精(Warlike)变形之后的剑刃粉碎,战争妖精肯定会没命。不过依照伊织的手感,克莉丝的剑刃原则上不可能断,克莉丝只是胆小害怕才会大呼小叫。不过伊织确定她身为战争妖精的实力在杏奈之上。

  『居,居然讲得不关己事——好痛!好痛痛痛痛!』

  「不准哭!我立刻解决!」

  『胡说八道!是我会解决你们吧!』

  或许是考量到胡乱挥剑会更加消耗须藤的体力,须藤先是把焰形大剑深深往后收,接着转为犀利的突刺飞奔过来。

  「不,是你这家伙会被我们解决消失。」

  背靠墙壁的伊织,没有向右边或左边闪躲。

  「!」

  在杏奈剑身有一半插入墙壁时,伊织位于须藤的上方。刚才伊织吸引须藤突刺,在最后关头垂直跳起来闪躲这一剑。

  「我已经想回家了。」

  如此低语的伊织旋转身体,以离心力与重力加速度强化的克莉丝剑刃,直接斩在插入墙壁的焰形大剑剑身。

  『————』

  杏奈在这一瞬间的惨叫,被焰形剑断成两截的声音盖过,所以伊织听不清楚。

  焰形剑的残骸沉入影子,改由全身是血的杏奈从影中浮现。

  「都、都是你们、害的——」

  趴在地上的杏奈背上,有一道斜切全身的凄惨伤痕。伊织在至今不算多的战斗之中学习到,这对于战争妖精(Warlike)来说是致命伤。

  「都是你们害的都是你们害的,都是你们、害、的——」

  「少罗唆,是你自作自受。」

  伊织一语驳斥杏奈的怨言,转头看向须藤。

  须藤倒在地上昏迷不醒,但是没有明显的外伤。虽然体力极度消耗,不过他体内残存的魔性之血应该会予以填补,没多久肯定会若无其事醒来。

  「…………」

  伊织移回视线的时候,杏奈的身体已经几乎消失殆尽,受伤的身体冒出淡淡光辉,从四肢末梢逐渐化为细小的光粒蒸发。

  这就是战争妖精(Warlike)临死的模样。

  脱离伊织掌握,恢复为原本外型的克莉丝,转头背对眼前的光景,将脸埋在伊织的腹部。少女看到这种光景确实会感到不舒服。

  远方再度响起那种钟声。

  由于杏奈败北,逢魔之刻(Twilight)再度开启门扉。

  「————」

  直到完全消失的前一刻,杏奈都凝视着伊织。再也发不出声音的嘴反覆开阖,只有那双眼睛依然充盈着诡异的光芒,杏奈就这样持续咒骂着破坏己身幸福的伊织消失了。

  「……她大概完全不认为自己有错吧。」

  伊织抱着克莉丝离开须藤家。伊织他们——也包括须藤——即将从逢魔之刻(Twilight)回到现实世界。回到完全没留下激战痕迹,没发生过任何事情的现实世界之后,伊织还有一些非得要做的事情。

  ※

  光线充足的阳台上,老学者坐着摇椅轻轻摇晃。

  太阳爬到顶端之后逐渐往西方降下,不过距离日落还有一段时间。饱含热度的水泥砖上,老学者的影子也在缓缓摇晃。

  老人专注凝视着一张照片。是一张大幅褪色,边缘已经磨损的老照片。

  「……是令媛的照片吗?」

  坐在不远处的宫本伊织,如此询周着须藤良明。

  「是啊……」

  老人将照片递给伊织,深深叹了口气。

  「我年过四十才终于得到这个女儿……内人过世之后,除了研究之外,只有这孩子是我的人生价值。」

  照片里的少女——大概还没就读国中吧——戴着一顶大大的草帽露出微笑,站在她身旁的是比现在年轻许多的须藤,以及当时拜须藤为师的伊织父亲——与现在的伊织只差数岁,青年时代的宫本康赖。

  「那个,你叫做——」

  「宫本伊织。」

  「啊啊,对喔……抱歉,最近我的记性很差。我真不想继续老下去,醒着总是在回忆往事,睡觉的时候也会梦到往事,或许这就是老人这种生物会有的样子吧——」

  如此低语的须藤,将惺忪的视线移向庭院里满是锈痕的秋千。

  「……刚好和那孩子一样大吧……」

  克莉丝哼着歌坐在轧轧作响的秋千上玩乐,凝视这幅光景的须藤侧脸,浮现哀愁的笑容。

  「我女儿非常喜欢你父亲,听到宫本结婚的消息时,真的消沉了好久。」

  「这样啊……」

  「不过杏奈还没长到你这个年纪,就过世前往母亲身边了。」

  须藤说,后来他就辞去教职,独自在这个家里度日。

  冒牌杏奈消失之后,须藤受到的暗示解除,部分记忆也被改写。失去战争妖精(Warlike)的鞘之主(Lord),会失去与战争妖精(Warlike)共度时的记忆,回忆会修改为战争妖精(Warlike)从来不存在的样子,这是无法守让战争妖精(Warlike)的鞘之主(Lord)必须背负的宿命。

  须藤直到一小时前都与杏奈共同生活的事实,已经从须藤的记忆消失得干干净净。对于须藤来说,与那名战争妖精(Warlike)共度的日子或许充满虚假,但是没有哀伤的成分。受到强烈暗示的这段期间,须藤肯定摆脱了郁闷的悲伤,过着他原本期望的平稳父女生活。

  如今他回到真实却残酷的现实了。做出这件事的不是别人,正是伊织。

  「…………」

  温柔的谎言与残酷的真相——对于来日不长的这名老者而言,究竟哪一种选择比较好?伊织不想自己提出答案。

  伊织从掉漆的长椅起身,将照片放回须藤脚上。

  「……教授,我们该告辞了。」

  「抱歉了,没能好好招待你,平常至少能够泡杯茶——咦?为什么有茶?总觉得好像有人帮忙泡茶……」

  「不,请别在意,毕竟是我们突然造访。」

  克莉丝从秋千用力跳到地上,跑到伊织身旁抓住他的腰。

  「我只是来向您告知家父的状况。」

  「……祈祷令尊能平安回来。」

  「谢谢教授。」

  伊织按下克莉丝的头深深行礼致意之后,这次真的离开须藤家了。

  「伊织……」

  穿越辽阔的树林,沿着陡峭石阶往下走时,克莉丝忽然开了口。

  「可以吗?」

  「可以什么?」

  「那位老爷爷——」

  「没什么可以不可以的,我们做不了什么吧?」

  伊织无法为那位老人做任何事。他抱持着无法释怀的情绪忍不住低语。

  「唯一的救赎,就是那位教授不记得自己失去女儿两次。」

  「这不是伊织的错。」

  克莉丝紧握伊织的手。

  「是啊……」

  今后伊织内心应该也会感到同样的纠葛吧。只要伊织以鞘之主的身分继续守护克莉丝,就无法逃离战斗。

  但这是伊织自己选择的生活方式,伊织的矜持不允许他事到如今抛弃克莉丝。把任性父亲当成负面教材成长至今的伊织,非常讨厌不负责任的人,而且更无法忍受自己成为这种不负责任的人。

  伊织用力回握克莉丝的手,看向西方太阳眯细眼睛。

  远方某处,隐约传来虎鶫不合时宜的诡异叫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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