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第一章 盛夏的黑色哥德服

  失败者会失去重要的事物,这是这个「世界」的法则。最坏的状况会丢掉性命,运气好也会失去记忆一失去这些事物的「鞘之主」,宫本伊织至今已经见过许多次了。

  自己何时会成为这些失败者的一份子,伊襁无从得知。不过,之所以会踏入这样的世界——即使契机是一名神秘少女。——毋庸置疑是基于伊织自己的意愿。

  要说对此丝毫不后悔,那是骗人的。

  不过,至少到目前为止,伊织并不打算走下舞台。

  宫本伊织从小身体就不太好,却也不曾因为重病或受伤而前往医院求治。

  然而即使如此,他也不会喜欢医院。

  尤其是必须前来医院的时候,老实说他总是想要尽早离开——如果是基于今天这种原因,这种想法就更加强烈了。

  「…………」

  伊织朝着床边的西装男性看了一眼,就低头默默俯视躺在床上的青年。

  「——他的名字叫做派屈克·赫恩。」

  西装男性开口了。

  「是爱尔兰人……宫本先生,我在电话里也问过一次了,请问你认识他吗?」

  「不认识,我第一次见到他。」

  伊织将之前接到电话时的回答重复一次,然后摇了摇头。

  伊织不禁心想,自己说谎的功力也变好了。战争妖精相关的事情,对于一般人来说只是荒唐无稽又超乎常理的妄言,既然这样,伊织也决定瞒骗下去。反正说出真相也没人相信。为了避免自己被当成神经病,这反而是不可或缺的谎言。不过像这样反覆说谎却完全不会受到良心苛责,绝对不是值得赞许的心态变化。

  男性再度询问。

  「心里没什么底吗?」

  「不,没有。」

  「这样啊……其实这名青年随身携带的物品里,有一封令尊写的信。不过虽说是信,也只剩下空信封就是了。我们就是看到信封上的署名才会连络你的。」

  男性将褪色斑黄的信封递给伊织。

  「……查尔斯·赫恩——」

  伊织下意识念出信封所写的收件人。这也是伊织听过的名字,不过对于伊织来说,他早就预料到这时会出现这个名字了

  因此伊织反而露出诧异的表情思考片刻,然后像是回想某些事情般睁大眼睛。

  「啊啊——说不定……」

  「心里有底吗?」

  「与其说有底……我没有当面见过就是了。」

  伊织说完之后,从口袋取出一个信封。

  「接到电话之后,我稍微查了父亲的通讯录和私人物品,结果找到这个……我想,这应该是父亲和这位先生交流时写的信。」

  「……名字确实一样。」

  男性比对两个信封之后点了点头。

  「家父在大学研究爱尔兰的文学与文化史,所以这位查尔斯先生,我觉得应该是因缘际会之下认识的爱尔兰学者,不过进一步的细节我也不清楚,因为即便想询问细节,父亲也一直处于下落不明的状况。」

  「父亲下落不明」这样的说法,是伊织平常用来让班上同学闭嘴的王牌,虽然在这个时候没办法让这名穿西装的办事员再也不过问,却还是发挥了相当的功效。

  「这样啊……」

  男性有些愧疚地含糊其词。

  伊织暗中观察男性的表情,然后叹着气反问:

  「——没办法询问他本人吗?」

  「关于这方面……他似乎失去了部分的记忆。」

  「失忆症状?」

  「要等专家诊疗之后,才能知道详细的情形。——不过在他清醒的时候,记忆已经出现某种程度的混乱了……」

  依照男性的说法,派屈克被送来这里之后,就像是独自被抛弃在陌生土地的幼童般惊恐,不然就是拼命挣扎,如今是藉由镇静剂,让他每天有大部分的时间在熟睡。

  「…………」

  伊织开始进行推测。

  派屈克应该是与伊格莲茵共度太久的时间了。如果伊织和派屈克交战时取得的片段情报是正确的,那么派屈克至少七年前就和伊格莲茵在一起了,依照状况,或许两人从更久以前,就把对方视为家人共同生活。

  伊格莲茵消失之后,如果派屈克至今与她共处的记忆全被修正,就等于派屈克有一半的人生被改写,由此产生的扭曲与裂痕应该也很严重。

  派屈克的精神变得不稳定。或许就是基于这样的理由。

  在这个时候,应该保持肃静的医院走廊,忽然传来一阵逐渐接近的慌张脚步声。响起敷衍的敲门声之后,病房的拉门打开了。

  「抱歉我来晚了。」

  擦汗现身的宫本赖通,只看了伊织一眼,就朝着男性深深行礼致意。

  「——我是宫本赖通。」

  「他是我叔父。」

  回国之后直接从成田机场来到这里的赖通,在这样的酷暑以衬衫加领带的打扮现身。如果是知道他平日作风的人,甚至会觉得这身正经打扮与他的个性格格不入。

  不过,这应该是赖通自行算计之后做出的打扮。赖通在问候之后立刻递出名片,接过名片的男性睁大眼睛,展露惊讶的神色。

  「原来您是大学教授——」

  「目前留职停薪就是了。」

  赖通如此补充之后,俯视躺在床上的爱尔兰青年,并且做了一个深呼吸。

  「我已经从侄子这里听过大致的状况了……虽然我也没有当面见过,不过这名青年应该是我兄长的朋友——查尔斯·赫恩博士的孙子。」

  「是这封信的收件人吧?」

  「是的。我之前听兄长说过,赫恩博士有一位和伊织……啊、伊织就是这个孩子,博士有一名和我侄子年纪相近的孙子。兄长与博士虽然年纪有段差距,不过都致力于研究爱尔兰文学与凯尔特文明史。不只是经常以书信往来,他也好几次前往爱尔兰拜访博士。」

  「那么,他果然是来拜访宫本先生的——?」

  「就我所知也只有这个可能性了……喂,伊织,你事前有收到连络吗?」

  「不,完全没有。」

  伊织朝着男性摇了摇头。

  「这样啊——」

  「…………」

  无视于失望的男性,伊织按着太阳穴叹了口气。

  伊织直到三天前都在家里休养,原因不是别的。正是因为和眼前的派屈克·赫恩交战受了重伤。虽然多亏了「魔性之血」使得伤势已经痊愈,不过依然有点贫血症状,稍微做点事情就会慢刻觉得累。

  大概是察觉到伊织的疲劳神色,赖通对他说道:

  「——伊织,这里交给我处理,你找个地方休息吧。」

  「明白了……」

  「咦?怎么了……?」

  「没事,这孩子大病初愈,前阵子热到有点中暑症状。」

  「原来是这样啊,抱歉在这种时候还劳烦你跑一趟。」

  「没关系,毕竟这位青年并不是和我们毫无关系——」

  伊织聆听着叔父睁眼说瞎话的声音从后方传来,走出派屈克的病房前往一楼大厅。

  果然没办法喜欢医院的空气。伊织感觉到过于清洁的冰凉空气令汗水挥发,就这样坐在大厅的沙发上。

  轻轻叹口气之后,派屈克脸色苍白的模样在脑海复苏。

  那名青年并没有死。他和伊织一样,在魔性之血的效果之下,伤势几乎全部痊愈了。

  只不过,他内心的伤非常严重,而且没能治愈。

  将派屈克逼到这种绝境的是伊织。对于伊织来说,这绝对不是可以轻易放下的现实。

  「————」

  要是没有打倒派屈克,死掉的将会是伊织与克莉丝。是派屈克单方面怀恨挑起战端,伊织只是想要保护自己的安全。更何况,在逼退派屈克他们的那个时候,伊织并没有意识。

  然而即使如此。伊织的罪恶感依然没有消失。虽然无法断言从未在一瞬间对派屈克感到杀意,不过只限定在被「血」激发情绪的那段时间。

  「——哟,久等了。」

  伊织低头凝视拖鞋尖端好一阵子之后,将外套拎在肩上的赖通,挂着挖苦的笑容走了过来。直到刚才打得笔挺的领带,如今也已经完全放松,真要说的话,这种造型才是伊织认识的叔父。

  「那位办事员呢?」

  「天晓得。应该还有很多事情要做吧?他说我们可以先走了,所以赶快离开吧。」

  「还会被传唤吗?」

  「就算被传唤,也不会说出比今天更多的事了……你也是怎么被问都坚称不知情吧?」

  「……嗯。」

  自己与派屈克之间发生的事情,即使一五一十全部说出来,反正也不会有人相信。而且别说相信,肯定会被当成脑袋有点问题的小鬼。

  所以伊织坚称完全没看过派屈克。这是刚才在计程车上,与赶路的赖通商量后的决议。

  随着赖通走出医院的伊织,被毫不留情的强烈阳光晒得拉下表情。刚才在病房夸张叹气的举动,其实有一半是装出来的,不过像这样被阳光直射,就觉得有可能真的昏倒。

  「——无论如何,还好对方没有登门拜访。因为宫本家目前的组成份子明显有问题。」

  「并不是我的错。」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不过就算这样,事到如今也不能扔出家门吔?露是如此,那个克莉丝小妹也是如此。」

  「我没有说要扔她们出去。」

  伊织解开上衣的一颗钮扣,然后看向叔父。

  「……虽说是从机场直接过来,但你还真是一身轻。」

  「因为都托运了,反正大部分的行李都是换洗衣物……何况我还想绕路去一个地方。」

  「想去别的地方?不是直接回家?」

  「在家里落脚之后,我就不会想外出了。」

  赖通点燃一根不能在医院里抽的烟,然后露出笑容。

  「——话说回来,我这次去美国至今不到半年,你却过了一段紧凑的青春时光呢。」

  「我说过,这并不是我自愿的。」

  「你也挺坚持的……总之,我不是无法理解你怨恨老哥的心情。」

  「老爸在进行战争妖精的研究,叔父从以前就知道了吧?」

  「哎,在老哥书斋出入久了,自然而然就会知道了。不过刚开始的时候,我没想到老哥真的相信世界上有战争妖精这种玩意,只觉得他纯粹当成冷门的传承进行调查……直到老哥真的下落不明,我才改掉我原本的认知。」

  明明不是什么稀奇的光景,赖通却眺望沿路的绿意,眯细眼睛舒服吐了口烟。从非洲到欧洲,走遍世界各地的叔父,与不太喜欢外出闲晃的伊织不同,有着精悍黝黑的肌肤。

  「我们家的书斋,几乎没有存放老哥的研究资料吧?」

  「……这么说来确实如此。」

  「当时全都放在大学的研究室……现在则是由我接收,放在储藏室保管。」

  赖通从口袋摸索出一把钥匙,并且扔给伊织。

  「那把钥匙交给你,想调查什么就自己调查吧……虽然这么说,除非你下定决心毁掉宝贵的学生生活,不然实在是查不完,何况不是日文的资料太多了。」

  「叔父调查过了?」

  「你在开玩笑吧?全部查完终究是强人所难。不过老哥有一本笔记本,上头整理了实地研究去过的地方,我在看过那本记录之后,和老哥一样造访各处。」

  「也是在这个时候认识露缇琪雅的吗?」

  「叫她『露』嘛……你们有好好相处吗?」

  这位叔父回到日本最担心的事情之一,肯定就是他自己送来的那名旁若无人美少女。

  伊织将眼镜往上推,夸张叹口气之后,与他并肩站在公车站牌旁边。

  「至少对方自认有和平相处吧。」

  「天啊,你态度真冷淡。」

  「以我的立场,只是增加了一个不会帮忙做家事的累赘。她和克莉丝不一样,肯定可以自己打理大小事,却是一只从来不会率先做家事的米虫。」

  伊织平淡指摘着露缇琪雅的懒惰,不过实际上,她会主动做的事情,就只育洗自己的贴身衣物,而且只是基于「丢洗衣机洗容易坏」这个理由用手洗,其他的衣服全部扔给伊织洗。如果伊织学习到温柔手洗女性贴身衣物的技能,露缇琪雅大概会连这项工作都扔给伊织。

  赖通把剩下一半的烟塞进随身烟灰缸,然后露出苦笑。

  「哎,你刚才那番话,大部分都是剌耳却中肯的评语,对于那个任性女孩来说,应该是一帖良药。——那么,你就好好向露解释一下吧。」

  「解释什么?」

  「我傍晚就会回去之类的,总之,适度应付她一下吧。」

  「你要去哪里?」

  「早濑那里……我在学生时代,受到她母亲各方面的照顾。」

  「药子老师那边吗?」

  「虽然伯母过世之后的第一个中元节就快到了,不过以现在的状况,我应该没办法参加早濑家的法事。」

  「……那是什么意思?」

  伊织不由得如此反问,这次轮到赖通露出诧异的表情了。

  「你……什么都没听说吗?」

  「什么事?」

  「关于早濑家的事。」

  「我只知道那边是母女单亲家庭,然后住在不像年轻老师会住的高级大楼住宅。」

  「这样啊……也对,这并不是必须刻意告诉学生的事情。」

  看到公车即将进站,赖通就此打住话题。伊织也觉得不应该继续打听,所以没有追问,而是换了一个话题。

  「……那个家伙会怎么样?」

  「啊?」

  「我在说派屈克·赫恩。」

  「这个嘛……应该会被当成旅行途中,遭遇某种意外而失忆的不幸爱尔兰人,然后遣送回国吧?不过记忆混乱的症状是否能痊愈,连我都不得而知。」

  「…………」

  公车进站静静打开车门,释放出车内的冰凉空气。

  「——伊织。」

  赖通在后方呼唤默默上车的侄子。

  「不要这么愧疚,这不是你需要担心的事情。——既然你已经决定要保护,就多想想自己身边的事情吧。」

  伊织转头一看,赖通在车窗外露出笑容。

  「……讲得真简单。」

  伊织小声咒骂之后,坐在最后面的空位。

  早上的上班上学尖峰时间会相当拥挤,不过上午的这个时段没什么人搭车,只有零星的座位有人坐。从医院回到宫本家的最快方法,就是搭乘这班公车,在终点站的前一站下车走回家。

  伊织缩在座位上,仰望车顶缓缓做个深呼吸。

  虽然赖通那么说,不过派屈克的末路对伊织造成不小的打击。包括进入病房时的罪恶感在内,想像到如果当时战败的人是自己,这种恐惧感也沉重压在伊织的内心。

  与战争妖精建立的关系越深厚,失去战争妖精时被夺走的记忆也会越庞大。这种理所当然的「法则」,伊织至今几乎未曾加以注意。

  然而,在亲眼见到如此真实的案例之后,伊织再度体认到,战败对于「鞘之主」来说有多么沉重。依照状况,像那样躺在那张病床上的人,很有可能会是伊织。

  「……要我不在意,根本是不可能的事情。」

  伊织将紧闭的双眼睁开,然后走下公车。

  在盛夏强烈阳光之下呈现亮白色的住宅区,只有唧唧的蝉鸣没有人影,使得现实感完全从光景中剥离。即使挑选能遮阳的地方行走,柏油路面冒出的热气,也反覆使伊织的意识远离。

  伊织打开手机电源想确认时间,结果收到一封大路常叶寄的邮件,她似乎刚和莉莉瓯妮一起抵达宫本家的样子。伊织有通知常叶与药子,今天会因为派屈克的事情跑一趟医院,所以常叶应该是前来打听这方面的消息。

  我也正要回家,所以请稍等一下。如此回信的伊织,不经意察觉到某个视线抬起头来。

  「————」

  伊织面前大约三公尺处,站着一名黑衣少女。

  在这时候,率先浮现在伊织脑海的,不知为何居然是克莉丝塔蓓儿。并不是因为两人长得很像——不过都拥有一头美丽的金发——只是因为这名少女身上的气息,莫名令伊织联想到克莉丝。

  「!?」

  一身黑色哥德风格的少女,扬起眼神凝视着伊织,嘴唇浮现暗藏玄机的笑容。这种超脱尘世的样貌,令伊织有种不好的预感,几乎是基于反射动作就闭上左眼凝视少女。

  然而,少女背上并没有伊织猜想的光之翼。

  无视于因为惊讶与困惑而伫立在原地的伊织,少女让白色短靴的鞋跟敲出清脆的声音,毫无防备走向伊织,并且动着鼻翼闻起伊织身上的味道。

  「……香草增量的法式土司、大吉岭红茶、培根蛋、橄榄油香煎赛普勒斯起司排。——这位同居人对食物还真是讲究。」

  「呃——」

  听到少女以流利日文猜中今天中餐的菜色,伊织的眼睛睁得更大了。

  「这种日常生活不可能永远持续下去的。不懂分际的演员,会招惹导演反感而被删减戏份,你不知道这种事吗?」

  「你——!?」

  伊织朝双脚使力想要远离少女,却在这一瞬间被强烈的晕眩感袭击而当场跪下。

  「如果不想被欺负,稍微安分一点比较好喔,哥哥。」

  头顶傅来少女语带嘲讽的声音,然而伊织甚至无法抬起头来。

  「……!」

  整整三十秒左右,伊织努力忍受着天旋地转差点呕吐的失衡感,缓缓调整好呼吸之后,才终于拾起头来。

  蝉鸣不知何时已经静止,周围陷入这时期不该有的寂静。周围依然没有人影,那名少女也不知何时消失无踪了。

  「那个孩子……到底——?」

  伊织微微摇晃脑袋,并且慢慢起身。

  如果要解释成大病初愈之后瞬间所做的白日梦,这种感觉也太真实了。虽然没有留下任何线索证明那名少女曾经位于这里,不过伊织已经对于这种超现实事件过于熟悉,无法将那名少女解释成单纯的幻觉。

  无论如何,伊织谨慎注意周围的动静,并且返抵家门。

  「呼~……」

  走进玄关逃离强烈日晒的伊织,叹出好长一口气之后坐在台阶上。

  「——哈罗,宫本学弟,我来打扰了。」

  察觉到伊织返家,身穿浴衣的常叶从书斋走了过来。

  「外面那么热,一定很辛苦吧。」

  「如果付出这种劳力就能收拾残局,那还算轻松的……只要能够从好坏两层面来说,藉此断绝往来就好。」

  叹气如此回答的伊织察觉到,平常总会像是擒抱一样朝着返家屋主飞扑而来的食客,却只有今天不知为何没有现身,使得伊织不禁歪过脑袋。

  「……发生了什么事吗?家里怎么异常安静?」

  「你看过就知道了。」

  常叶耸肩露出苦笑。

  伊织跟着常叶走进书斋一看,克莉丝塔蓓儿与莉莉瓯妮,正站在书架前方面向窗外,全神贯注吃着蛋糕卷。光是站着吃蛋糕就有失礼节不值得嘉许了,不过在计较这件事之前,两人手中各拿着一整条蛋糕卷就是一种错误。

  「……这是什么状况?」

  「奶奶朋友先前来访的时候,送了这伴手礼。」

  常叶指着桌上的空盒进行说明。

  「——我们家很少吃这种东西,想说干脆在今天造访的时候带来,结果打开盒子给克莉丝一看,她就忽然说要用这种方式来吃了。」

  「…………」

  克莉丝不时悄悄看向伊织,可见她肯定早就发觉伊织已经返家,不过即使如此,她依然不发一语,就这么面对窗外默默吃着蛋糕卷。看到这一幕的伊织,悄悄对着常叶打耳语。

  「……她该不会误以为要用惠方卷的吃法吧?」

  「应该是这样没错。」

  常叶发出清脆的笑声,为伊织倒了一杯冰凉的绿茶。这应该也是常叶从家里带来的。

  「——这么说来,露缇琪雅还在睡吗?」

  「啊啊,她刚好在我过来的时候出门了,说要去买东西所以请我帮忙看家……而且她看起来似乎很开心。」

  「因为叔父回来了。依照她的说法,他们两人是情侣关系。」

  「对,我回想起来了。那件事现在怎么样?」

  「以不是滋味的形式收场了。」

  伊织将冰凉的绿茶一饮而尽,述说刚才在医院发生的事情。

  「这样啊……确实不好受。虽然只是应付无妄之灾,不过实际目睹这样的结果,内心就会有所动摇,质疑自己的判断是否正确。」

  常叶微微低着头,摇晃杯里的冰块发出响声,并且继续轻声说道:

  「……之前和泷泽先生对峙的时候,他曾经对我说过。」

  「说过什么?」

  「无论是主动攻击,或者是对方发动攻击,既然结果都会打倒对方的战争妖精或鞘之主,那么这两种做法毫无差别。他说我这种坚持站在被动立场的做法,只能当作把自己行为正当化的免罪符。」

  「……我有同感。」

  打倒其他战争妖精藉以活下去的愧疚感,以及抛弃克莉丝塔蓓儿逃避战端的愧疚感——伊织衡量两者的轻重之后,选择与克莉丝并肩战斗,常叶应该也是如此。

  然而,事到如今才评定这种判断的对错,并没有意义可言。对于伊织来说,失去克莉丝已经不会只代表回归到平凡生活了,因为现在的伊织要是失去克莉丝,有可能会落得派屈克那样的下场。

  坐在沙发上的伊织心不在焉看着克莉丝。常叶对这样的他说道:

  「——所以,知道那本『妖精之书』的下落了吗?」

  「不,还没有。至少派屈克被找到的时候,他身上只有我父亲寄给他爷爷的信。」

  「那么『书』跑去哪里了?」

  「……接下来是对我来说比较有利的推测。」

  「什么推测?」

  「当时的我,是在无意识的状况战斗,所以只有听露缇琪雅的事后描述,不过依照她的说法,派屈克他们是以自己的力量飞离战场……换句话说,那名叫做伊格莲茵的战争妖精,在逃离的时候还有这样的余力。」

  「原来如此……派屈克身体上的伤势几乎完全痊愈,由这一点看,很难认定伊格莲茵是在和你交战之后立刻消失,也就是说——」

  「是的……我认为伊格莲茵或许是和其他的战争妖精开战而败北,而且『书』就是被那个战争妖精拿走的。」

  「如果以这种方式来解释,确实就能说明派屈克身上为什么没有『书』了……不过这种推测必须有一个大前提,那就是这个战争妖精必须非常清楚『书』的存在与价值。」

  「不过我觉得,这种战争妖精在世界上应该比比皆是吧?」

  将手肘放在沙发扶手托着下巴的伊织,不由得露出自嘲的笑容。

  「——伊织,欢迎回来!」

  默默把整条蛋糕卷吃掉的克莉丝,以满足的表情和莉莉瓯妮对看示意,至此才向伊织投以微笑。

  「鼻子。」

  「啊?」

  「你的鼻尖沾到鲜奶油了。」

  「啊、真的耶。」

  克莉丝以手指挖起咖啡色的鲜奶油送进嘴里,并且若无其事露出笑容。

  「——这么说来,阿通呢?」

  「啊?」

  「就是阿通啊,露说她的老公阿通今天会来!」

  「谁是她老公?」

  轻声抱怨的伊织没有回答克莉丝,而是向常叶说道:

  「……叔父在回来之前,好像要先去药子老师那里一趟。」

  「咦!?阿通没回来吗?我很想看看他是什么样的人耶!!」

  「晚上就会回来,不要因为这种事情动不动就胡闹。」

  少女噘嘴失望抱怨,伊织规劝她之后站了起来。

  「——学姊,既然已经来了,要不要留下来一起吃午餐?不过是面线就是了。」

  「可以吗?」

  「没关系的。何况作五人份与十人份花费的工夫,其实差不到哪里去。」

  一次就能完成庞大份量的面条,非常适合用来满足克莉丝永无止尽的食欲,毕竟只要以深汤锅烧开水,煮个几分钟就能完成了。

  伊织穿上男用围裙站在厨房,把爱用的深汤锅装水拿到炉上点火,然后打开冰箱审视。

  「…………」

  叔父从今天开始会一起住,所以今后也必须购买叔父会吃的东西存放,尤其是酒精饮料。只要叔父没有在这半年之间成功戒酒,酒类就是必备的储存品。

  「我很不愿意思考这种东西还有哪里可以放……总之,他要喝再让他自己去贸吧,反正店家应该不可能愿意卖酒给我——」

  做出这个结论之后,伊织从冰箱拿出青葱开始切。

  回想起来,这个时候的伊织,或许是在他自己都没察觉的状况之下,强逼自己回到平凡的日常生活吧。

  ※

  拥有时尚风格的这间大楼住宅,不太适合洋溢线香的味道。

  赖通思考着这样的事情,向故人的遗容上香膜拜。

  「——所以你还是老样子?」

  在开放式厨房准备茶水的早濑药子,没有刻意面对赖通就轻声询问。

  「怎样叫做老样子?」

  「还是老样子定不下来?」

  「确实是定不下来没错。」

  赖通离开宽敞客厅角落一坪大的榻榻米空间,将脖子上的领带抽掉。

  「——跟认真当老师的你差太多了。」

  「这是在挖苦?」

  「没有啊?为什么会这么想?」

  「当初最反对我当老师,说我用这种画技去当美术老师是诈欺的人是谁?」

  药子嘴角浮现浅浅的笑,在玻璃桌上摆放红茶杯。

  「我并不是只基于画技而反对的。」

  赖通频频眺望着没什么家俱颇为冷清的客厅,接着像是受到红茶香味的诱惑般,坐到与药子隔桌相对的沙发上。

  赖通知道药子从学生时代就是咖啡派,之所以刻意准备红茶招待,应该是考量到赖通的喜好。

  「……不过话说回来,真可惜。」

  「什么事?」

  「如果你有那个心,明明可以随心所欲悠闲过日子,为什么要介入这种麻烦事?」

  赖通喝了一口热红茶,扬起眼神看向药子。然而蒸气后方的学妹面不改色。

  「你还不是一样介入这种麻烦事了?」

  「以我的状况,就某种意义来说是注定的。老哥死了,侄子也受到波及,总不能只有我假装是局外人吧?」

  「……还没确定宫本教授已经死了吧?」

  「确实没错……不过在法律上,他已经快要成为死人了。」

  虽然亲口这么说,但赖通丝毫没有哀伤或失落的感觉。他觉得侄子应该也是如此。

  「刚开始那几年,我代替任性的老哥扛起烂摊子,这几年则是变成伊织在扛……无论我还是那个家伙,都觉得差不多想要摆脱这种不上不下的状态了。如果能够全身而退,当然是再好也不过,正因为相信做得到,我才会走遍各地调查。」

  「…………」

  药子将茶杯放回茶盘叹了口气。

  「这么说来,宫本他——我是说伊织,他说为了找到宫本教授的线索,他决定要保护那个孩子。」

  「这方面我没办法表示意见。那个叫做克莉丝的孩子,是否真的知道老哥的下落,也没人可以说得准……无论如何,伊织似乎受你照顾了。」

  「我没有做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但他说你救过他一命啊?」

  「我确实救过他就是了。」

  「——不太好。」

  赖通轻声说出这句话之后,药子看向茶杯,扬起嘴角露出挖苦的笑容,夸张低头致意。

  「这方面非常抱歉……没错,之前拜访宫本教授的时候,总是能够享用美味的红茶。」

  「我不是说红茶不好喝。——伊织有一点恋母情结,毕竟他母亲早逝。而且有一点更加麻烦。」

  「哪一点?」

  「你很像真弓大嫂。」

  「真弓大嫂是……宫本教授的夫人?」

  「对,你们很像。」

  「满口谎言。」

  「我没有说谎。先不提伊织是否有自觉,但你们确实很像。」

  「————」

  药子默默起身,这次泡的是浓缩咖啡。

  感觉她的背影,似乎是要求赖通暂时保持沉默,但赖通刻意继续开口。

  「——你会像这样亲自准备茶水,你的同居人怎么了?」

  「同居人?是说艾可?」

  「我不知道名字,但我听说有个小朋友,会代替你一手包办所有家事?」

  「是艾可杜恩吧,我让他外出了……他不喜欢其他男性来到这个家,即使对方是伊织,他也会面不改色恶言相向。」

  「是喔。——你们是在哪里认识的?」

  「艾可?我忘了。」

  「不可能忘记吧?至少应该不是在大学时代认识的。」

  「为什么你可以这样断言?」

  药子把手放在惯用的咖啡机上,转身看向赖通。她的表情似乎有种挑衅赖通的神色。

  「——你为什么可以断言,我不是在学生时代认识艾可?有可能早就认识,只是对任何人保密而已吧?」

  「假设真是如此——我也不认为你有战斗的理由。」

  赖通也感觉得到自己的语调变了。

  「你是在何时何地,历经什么样的际遇认识那个战争妖精,为什么选择拿起剑战斗——我想要知道这件事。」

  「为什么?」

  「如果只有老哥与战争妖精有牵扯,我也不会刻意追究到这种程度……不过如今连伊织也不是局外人了,何况还有露的事情要处理。」

  「所以?」

  「伊织为了保护克莉丝而战,露缇琪雅也想要保护自己。但如果你想实现某种愿望,抱持着某种类似野心的期望,即使你现在站在伊织他们这边,也不知道何时会变成敌人。」

  「……居然讲明到这种程度。不过很像是你的作风。」

  「你的回答是?」

  「想太多了。」

  药子非常干脆否定了赖通的再三询问,端出刚泡好的浓缩咖啡。闻起来颇为苦涩的香气,转眼之间驱逐红茶的平淡香气。

  「——如果我有这种企图,我会在伊织一无所知的时期就砍了克莉丝……何况到头来,我们连前往『乐园』的方法都不知道啊?」

  「哎,听你这么一说,确实如此。」

  赖通一改原本蕴含紧张的表情,朝她咧嘴一笑。

  如果药子有那个心,要解决毫无经验与知识的伊织,确实是轻而易举。比起伊织具备相应的知识与力量之后才解决,早点下手会简单许多,而且不会留下任何麻烦。

  药子拿起小小的咖啡杯,扬起眼神看向赖通。

  「……从学生时代就周旋在不同女人之间的不要脸赖通,居然这么照顾侄子,真令我感到意外。」

  「慢着,说我不要脸也太过分了吧?」

  「至少我认识的女生都是这么说啊?只因为找是赖通高中时代的学妹,大家就纷纷跑来找我吐苦水,这也造成我很大的困扰耶?」

  「你说的应该是被我甩掉的女生们吧?」

  赖通叹气露出苦笑。

  「——我是尽可能温柔对待女孩的博爱主义者,不过很抱歉,我只有一具身体,一次只能和一个人交往,总不可能同时和所有人交往吧?既然这样,不就只能订个顺序轮流了?」

  「我觉得你也可以选择不和任何人交往,但你完全没有这种打算吧?」

  「这样所有女孩都会恨我。不过,只要我和某人交往,至少这个女生不会恨我。」

  「所以,现在是不希望那个叫做露缇琪雅的女生恨你?」

  「喔?你在吃露的醋?」

  「你在开玩笑吧?反而是我被那个孩子当成敌人了,因为她擅自认定我曾经和你交往。学长,请你好好解开这个误会。」

  「就让她这么认为吧,因为吃醋的美少女很可爱。」

  赖通将苦涩的浓缩咖啡一饮而尽之后起身。他将外套拎在肩上,朝着药子母亲的遗容一瞥。

  「……中元节我别来打扰比较好吧?」

  「嗯……谢谢你今天过来。」

  「别在意,等到确认老哥死掉,就轮到你来我家上香了。」

  「这个玩笑不好笑。」

  药子收拾咖啡杯,并且冷淡说着。

  原本并没有计划久留,太阳却不知不觉走到西边了。虽然还没有进入黄昏时分,不过与来访时相比,传入耳中的蝉鸣似乎有所差异。

  走出门厅立刻迎面而来的热气,对于已经习惯冷气的身体反而舒服。宫本赖通用力伸个懒腰,转头仰望自己刚才所在的大楼。

  「……不过,你到最后全部顾左右而言他,没有明确回答我任何的问题。」

  如此细语的赖通脸上没有笑容。

  总之,如今因为舟车劳顿所以很累了。好想脱掉满是汗水的上衣,喝罐冰凉的啤酒,躺在柔软的床上好好睡一觉。

  赖通在马路招了一辆计程车回到宫本家。

  之前离开日本,是伊织国中毕业典礼的隔天,也就是三月底的事情,所以这次是久违四个月回家。

  然而,久违返家的怀念感觉并不明显。这种心情之所以变得微薄,或许是赖通已经不再把宫本家当成自己家了。

  哥哥结婚,伊织出生并且逐渐长大,使得赖通开始认定自己只是寄居在宫本家,认为这个家迟早应该由伊织继承。

  计程车的晃动引来了睡魔。与睡魔抗战的赖通,将车内空调的冰凉空气深深吸入胸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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