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 我的作业

  网译版 转自 轻之国度

  图源:草摩威威

  翻译:二里头

  这是一名少女机器人所出生的某个雨天的故事——。

  这是一个有关雨天的故事。

  有关一个在雨天出生、在雨天拼命的机器人的故事。

  【启动第一天】

  通电了。

  ——……。

  能量在体内循环。

  ——我。

  启动了。

  “……你明白吗?”

  最初听到的,是一声——

  “……喂,你明白吗?”

  我缓缓睁开眼睑。首先映入眼中的,是一名人类——或者是一个有着人类特征的机器人——不,我感知到了呼吸——那果然是人类。

  “能听到吗?”

  站在那里的是一名年轻女子。长长的黑发,白皙的面庞,脸上还带着一件人工附属品——眼镜。

  “是的……我、能听到。”

  第一次听到自己的声音,那是属于“少女”的声音。参照精神回路中的数据可知,设定是“十五岁”。

  “感觉如何?”

  黑发女子凝视着我。

  “现在……主要回路、及装置……没有、发现、异常。”

  我平躺着,断断续续地进行说明状况。不过声音装置还没太调好。

  “是吗,很好。”

  女子轻轻点了点头。

  “您、您是——”

  我的精神回路正无声地进行着信息处理。

  眼前的女子是——温蒂·佛·安维莱拉,女性,二十三岁,身高一百六十五公分,与登录用户进行确认——

  核对完毕。

  “主、人。”

  “诶?”

  “您是,我的主人——第一登录用户。”

  声音装置终于能正常运作了。

  “主人、吗……”

  那名女子——即我的主人用食指抵着脸颊,微微偏过头来。

  “叫温蒂小姐吧……不过有点奇怪嘛。Miss 温蒂?嗯。不过其他……”

  我认真地等待着她的回答。

  “对了。”十二秒后她给出了答案。“不要叫我‘主人’,叫我‘博士’吧?”

  “博士、吗?”

  “对对。因为在战场上大家总是这样叫我。”

  ——用户登录名变更为“博士”。

  “遵命,博士。”

  “嗯,很好。”

  博士满意地点了点头,并用手触碰我的头部。然后就这样轻轻地前后移动——这应该是在“抚摸”我吧。

  “那么,艾莉丝。”

  这时,博士第一次用名字叫我。

  ——艾莉丝。

  是的,我叫艾莉丝。登录名为艾莉丝·雷恩·安维莱拉——与精神回路中的数据一致。

  “先试着站起来吧。”

  “好的。”

  我撑起上身,从床上下来站到地上。

  视线朝下一看,只见自己身上正穿着粉红色的洋装。在腰部被束紧的连衣裙上,系着一块白围裙,头上戴着轻飘飘的白色头饰——也就是所谓的女仆装。

  “非常合身嘛。”

  “谢谢。”

  “我是温蒂·佛·安维莱拉。再次向你问好。”

  博士握住了我的手。

  博士的手有三十二·一度。就人类来说,她的手有些凉。

  ——状况确认。

  我慢慢环顾周围,确认自己所处的环境。屋子里的墙壁和天花板都是清一色的雪白,坚硬的板床看来是在研究中使用的,然后是——

  ——声音感知。

  我听到了淅沥沥的连续声响——是雨声。大雨使雨点反复敲击着窗玻璃,划出了许多透明的纵线。

  不停降下的雨。永不停歇的雨。

  我就在这样的雨天中,诞生了。

  【启动第三天】

  “那我走了,艾莉丝。”

  “您走好,博士。”

  博士轻轻挥了挥手,向正门前的小路走去。我深行一礼,目送着博士的背影。

  然后我转过身来,展现在眼前的是宽阔的前庭。尽头耸立着一座巨大的砖造宅邸。这里便是我工作的场所,拥有三百多年历史的名门安维莱拉府。

  我踩着青青的草坪穿过前庭,来到玄关。我推开大门,展现在眼前的是铺满绒毯的玄关大厅。天花板上非常明亮的枝形吊灯在熠熠生辉,照亮了装饰在墙壁上的巨幅画作。

  我以每小时二·二公里的速度,走在玄关大厅中。瞟了一眼木纹光润的楼梯,我穿过那里并在走廊中右转。

  将手放在墙边的收纳箱上。嗡,伴随着细小的声音,墙壁滑动,一只棒状的扫除机赫然显现。

  ——开始扫除。

  我一边在玄关大厅中走动,一边用扫除机吸尘。通常,这种工作都是由“清扫机虫(clean worm)”来完成的,它们能够自由贴附在地板和天花板上进行清扫,但它们似乎不符合博士的喜好,安维莱拉宅邸中没有一台机器虫。“许多虫子爬来爬去感觉很恶心”,博士是这么说的。

  天气晴朗,温度19.3度,湿度45.7%。就人类来说这样的室内环境可谓相当舒适。

  我默默地继续进行清扫。不过,与墙壁一体化的空气净化器已经吸收了大部分灰尘,所以这里并不是很脏。

  十二分四十一秒后,玄关大厅清扫完毕。

  以同样的方式,我继续清扫了走廊、厨房和研究室。

  不久,我打开了某间屋子的门。里面家具极少,有些缺乏生活感。这是博士的卧室。

  ——芳香感知。

  我的嗅觉装置起了反应。

  ——数据对比……成分确认……是克劳德公司制造的圆环香烟。

  在博士的房间里,微微漂浮着一些与普通大气成分不同的气味。这正是博士所吸的香烟的味道。不过虽说是香烟,但它其实是用来戒烟的物品,微微散发着冰爽的薄荷味。

  开窗换气,接着我开始清扫这间卧室。不过,这里也不怎么脏,包括整理床铺在内只花了八分二十六秒便结束了。

  ——好,下一处。

  我转身前往下一处清扫地。

  就在这时。

  床边,突然有什么闪了一下。

  ——这是。

  我令瞳孔装置聚焦,发现那是一个相框。木框中两名女子正笑着。

  一个个子很高,一头黑发,脸上戴着眼镜。是博士。

  而站在旁边的,是一名身穿连衣裙、个子有些矮小的少女,她有着一头蓬松的栗色短发。

  ——好像。

  照片中的少女和我长得一模一样。但是,我没有和博士照过相——所以那不是我。

  半年前,博士的妹妹去世了。

  原因是车祸。博士和妹妹在假日里一道驱车出游,然后遭遇了车祸。开车的是博士,途中被另一辆车撞上,坐在副驾驶位置上的妹妹因此而丧生。

  博士失去了唯一的亲人,悲痛欲绝。然后因为太过悲伤,她亲手制造了一台与妹妹一模一样的“机器人”。

  这便是我。

  近年来,像我这样的“故人型机器人”并不少见。同家用型机器人和劳动型机器人一样,故人型机器人也是厂商投入资金制造的一种“商品”。失去幼子的人,失去心爱恋人的人,晚年丧偶的人——想要故人型机器人的用户其实很多。

  这种故人型机器人所拥有的“治疗”效果,得到了临床心理学和咨询心理学的认可。甚至连地方自治机关也会拨出一定数额的补助金。

  白色的肌肤,栗色的头发,天蓝色的大眼睛。身高比同龄少女的平均值要矮二·六七公分。

  身高、体型、发色,模拟这些特征所制造出的、与妹妹一模一样的机器人。它的识别码为HRM021-α,登录名为艾莉丝·雷恩·安维莱拉——也就是我。

  照片中,另一个艾莉丝正在笑。我认真地凝视着这个和自己一模一样的少女的笑容。这是已经去世的人类艾莉丝。而这样看着她的,是我这个机器人艾莉丝。

  ——妹妹,在笑。

  照片中的艾莉丝正冲着这边笑。

  我自出生以来还一次都没笑过。虽然搭载了表情功能,只要我想笑就能笑,不过,因为博士没有下过命令所以也就没有必要笑了。

  站在妹妹旁边,博士也一起笑着。面部放松,笑着露出了洁白的牙齿。这是人类在非常高兴时才会展露出的笑容。

  而博士这样的笑容,我还从未见过。

  【启动第七天】

  那晚,我被叫至卧室。

  在敲过门后,传来了博士的声音:

  “请进。”

  “打搅了。”

  我进入卧室,只见博士正躺在床上。枕边,那个昨天也有见过的相框正模糊地反射着屋内灯光。

  “您有事吗,博士。”

  “嗯……”

  博士含糊地答道,然后又嘟哝了一句“到这来”。我听从吩咐,来到床边。

  午夜零时。我还是第一次在这种时间被招唤。

  ——性服务。

  这个词语出现在了我的精神回路中。

  无论是劳动型还是家用型,会提供性服务的机器人有很多,在机器人产业中占有相当比重。即便是那些在法律上不允许人类去做的行为,如果对象是机器人也就不会加以制裁了,而且机器人不会怀孕。

  然后,我身上也搭载了性服务功能。这件事只有一个意义。

  “博士。”

  “嗯?”

  “请指定您需求的行为。”

  我不等博士回答,便将手搭到了洋装纽扣上,并逐一解开。我脱去上衣,然后是裙子——

  “等等。”

  这时博士发话了。

  “你为什么要脱衣服?”

  此时我的裙子已褪至膝盖,我回答道:“为了提供性服务”。

  “性……?”

  “我还没有关于博士性癖的数据。不过,只要做出适当修正我就能提供让您满意的性服务。”

  “啊、啊、是吗……”

  博士发出了又像是在认同、又很无奈的声音。

  “请问我该怎么做?”

  我保持着裙子半脱的姿态,重新面向博士。

  “艾莉丝,你觉得我是有‘那种嗜好’的人吗?”

  “不是吗?”

  “不是。”

  “但博士是单身啊,又没有正在交往的男性。”

  “多管闲事。”

  “为了排解性欲您一般都是怎么做的?”

  “……我没有义务回答。”

  然后博士清了清嗓子,继续说道:

  “嘛,总之,我对同性没有性趣,而且艾莉丝,我也不想要你提供那种服务。”

  “那么,您又为何要在我身上安装‘性爱功能’呢?”

  “这是标准,是标准哦。”

  “性爱功能不是基本设置。”

  “嗯……”

  博士微微努起嘴巴,然后向我这边伸出手来。她将脱到一半的裙子提到我腰上。

  “坐下。”

  “是。”

  我在博士身边坐下。博士脱下自己的上衣,将它披在我肩上,然后继续说道:

  “这是我一贯的主张……所谓‘性爱功能’并不只是为了排解性欲。”

  “不只是……排解性欲?”

  我无法理解博士所说的话。

  所以这样问道:

  “也就是说,除了以怀孕、生子为目的的性交,还有不同与此的性交,是吗?”

  “啊啊、嗯……”博士微微偏过头来。“怎么说呢……所谓性事,也就是在互相确认彼此的爱意。无论是异性还是同性,要让肌肤相互接触,就是这样。”

  “…………”

  我默默地听着。

  “我认为,艾莉丝早晚也会有喜欢的人。或许是异性,或许是同性。也有可能,对方并非人类。”

  说到这,博士轻轻地搂住了我的肩膀。

  “‘恋爱是性欲的诗意表达’就像文豪说的那样,性的问题总是离不开爱情。所以,我在你身上安装了性爱功能。”

  在我的精神回路中,信息处理机能在全速运转。或许就是因为这个原因,我的身体变得热起来。

  “所以,在不远的将来,当你和喜欢的人拥抱时……我希望,艾莉丝能真正地心跳加速。”

  “真正地、心跳加速……”

  我无法理解,于是盯盯地看着博士。

  “因为很重要,所以这事还是等下次再慢慢说吧。”

  博士这样说着,在我的前额轻吻了一下。柔软的嘴唇接触到我的额头,然后离开。

  ——啊……。

  “晚安,艾莉丝。”

  博士眯起琥珀色的眼瞳露出微笑,然后轻轻地抚摸着我的脑袋。

  “晚安,博士。”

  我深深地行了一礼,然后离开了博士的卧室。

  在回研究室的途中,我用手轻轻碰了一下自己的额头。那是博士的嘴唇刚才接触过的地方。

  ——这个(亲吻),也算是性服务了吧?

  我突然这样想到。

  【启动第十天】

  出生后第十天。

  期间,我一直在做家务。将博士的喜好建立数据库,增加拿手菜种类。早餐是面包,中午在外面吃,晚餐则是包餐。圆环香烟的牌子是“BOUBLE CLOUD”,衣服则喜欢轻装。

  对于占地广大的安维莱拉宅邸,我已经了解了其全貌。卧室的数目、走廊的全长、水电线路、绘画和古董的保管室、安全系统等各种各样的数据均已输入进我脑中。在这座房子里,几乎已经没有我不知道的事了。

  我还没有进过的房间就只有一个。那便是已故的妹妹的房间——人类的艾莉丝·雷恩·安维莱拉生前所使用的房间。“我想就那么放着”因为博士的意愿,所以只有那里一直上着锁。

  ——剩下的……就是小仓库了。

  那天我着手清理小仓库。我慢慢推开这座砖造小屋的门。

  ——好暗。

  自动照明设施似乎出了故障,小屋中一片灰暗。我为了寻找手动开关,将手伸向入口附近的墙壁。但是,因为室内昏暗,而且墙边密密麻麻地摆放了许多家具和日用品之类的东西,所以我怎么也找不到开关。

  这时。

  ——啊。

  背后传来砰的一声,门自己关上了。然后,本就很暗的屋内,因为失去了从门口射入的阳光而变得一片漆黑。我一时间被关在了里面。

  ——好暗。

  这便是黑暗。没有光照的、闭锁的空间。

  ——啊、哎呀……?

  这时我察觉到了异变。

  ——动不了了……?

  手动不了了。

  脚动不了了。

  甚至无法眨眼。

  ——系统故障……?

  我查看电池的状况。是97·60%。符合标准值,有这样的数值要做出动作应该完全不成问题。

  ——好奇怪。

  动作控制回路丧失了机能。无论通过精神回路怎样下达指令,手脚就是不肯动。这是为什么……?

  ——紧急扫描。错误报告。请立即开始修复。

  电子音向我发出警告。我虽然试图进行扫描,但却失败了。全身机能都处于麻痹状态,甚至无法搜索出出错的地方。

  然后世界转暗。

  ——啊!

  突然,精神回路死掉了,我摔倒在地。

  ——嗷、嗷、呜啊啊……!

  全身都使不上力,我横躺在地。噗嗵,在发出这样华丽的声音后,我于倒地的同时还被电线给缠住,那东西绷得紧紧的,然后某个巨大的物体——衣柜?——不,或许是书架?——倒下来压住了我的上半身。即便受到家具的直击,我也无法做出回避动作,只能硬生生地承受伤害。

  ——错误报告、错误报告、错误报告、错误报告——!

  冰冷的电子音反复发出警告。但是我动弹不得。甚至无法求救。

  然后,我便沉进了无底沼泽般的电子污泥中,

  失去了意识。

  ○

  ——……莉丝!

  有谁。

  ——……艾莉丝!

  在叫我。

  仿佛是从深深的海底漂浮上来的气泡,我的精神回路终于恢复了正常。

  “艾莉丝,能听到吗……?”

  睁开眼睛,看到的是博士的脸。她眉梢下垂,露出了担心的表情。

  “是的,我能听到。”

  我明确地答道。

  “太好了……”

  博士一下子坐到椅子上。黑色的刘海搭在脸上,有一些缠住了眼镜。她脸上露出了明显的疲惫之色。

  “你已经睡了12个小时了。”

  我查看体内的时钟,自我在小仓库里发生系统故障后已经过了十二小时四十六分。

  “感觉如何?有哪里痛吗?”

  “没有。主要回路及装置均未发现异常。”

  “是吗……”

  博士放心地舒了口气。

  “给您添麻烦了,真诚地向您表示歉意。”

  “嗯,不必多礼。”

  博士耷拉着脑袋摇了摇头。

  “……我可以问一个问题吗?”

  “什么?”

  “原因,是什么?”

  我问起死机的原因。因为我在检查精神回路中残留的数据时,并没有发现任何错误。

  “这个吗……”博士垂下眼睑。“我也不太清楚。”

  “不清楚……?”

  “我在小仓库中找到你之后,立即对你做了全身扫描。不过,在精神回路和其他回路中,都没有发现任何异常。”

  会有那种事吗。

  “电池也是满的,也不是由于过热所导致的强制关机……”

  “也就是说,‘原因不明’咯。”

  “嗯……”

  博士没有抬头。这是机械工学中的世界级权威都解释不了的错误。原因不明的故障。

  “抱歉。”

  博士向我道歉。

  “您为什么要道歉?”

  我反问。

  “因为,责任在我。……突然死机把你吓坏了吧?所以说,对不起艾莉丝。”

  ——很害怕吧?

  博士的话如同一颗投入水中的石子,使我的精神回路荡起了涟漪。

  ——害怕……?

  那时,我是在害怕吗?是突如其来的黑暗使我感到害怕,继而倒地的吗?我明明是机器人,却会害怕黑暗吗?

  我不知道。

  为了寻求答案,我看向博士。

  博士的眼睛如同被雨打湿的窗玻璃,闪耀着湿润的光芒。

  【启动第十五天】

  那天,我和博士一起出门去买东西。

  “艾莉丝,你想要什么呢?”

  “不,没什么特别想要的。”

  “那好,就由我来给你选吧。”

  我们步行至站前商店街,博士走进其中一间商店。我看到招牌上写着“BOUTIQUE BLUESKY”(天蓝时装店)。是一间女式服装店。

  “艾莉丝手脚细长,一定很适合穿连衣裙。”

  进入商店后,博士从颜色繁多的服装中拿起了一件连衣裙。是白色的,肩口付有轻飘飘的褶边。

  “您喜欢褶边吗?”

  我这样一问,博士有些惊讶地睁大了眼,然后回答说:“嗯,我喜欢”。

  博士、喜欢、褶边——我在精神回路中输入了这一信息。

  “艾莉丝喜欢褶边吗?”

  “不,我不是特别喜欢。”

  “讨厌吗?”

  “不,也不是特别讨厌。”

  “那就这么定了。”

  我在试衣间里脱下粉红色的女仆装,换上了白色的连衣裙。然后当我撩开帷幔时——

  “嗯,果然很合适。”

  博士满意地点了点头。

  “就地转一圈。”

  “转一圈?”

  “对。像跳芭蕾舞一样转一圈。”

  我按照她的话,转了一圈。连衣裙轻轻地兜起一阵风,在大腿上翻飞而起。

  “今天就这样回去吧。”

  说着,博士叫来店员,开始结账。

  在等候结算时,我凝视着穿衣镜中自己的模样。伫立在那里的是一名身着清爽连衣裙的十五岁少女。从褶边里微微露出一丝雪白的肩膀。

  ——很合适。

  这时,我突然想起博士卧室里的那张照片。

  照片中的少女,穿的也是白色连衣裙。

  买完这些东西后,就只剩回家了。

  博士慢慢走在商店街的主街上。我跟在博士身后,保持一步的距离。站前广场上有一个大喷水池,中心设有一座巨大的“女神像”。广场的长椅上,坐着欢闹的孩子和微笑守望他的母亲,还有给鸽子喂食的老人——一如往常的景象。

  “这条街,曾遭受过空袭。”

  博士一边走,一边徐徐道来。

  “当时城里几乎化为一片火海,唯独那座女神像奇迹般地留存了下来。”

  “就是‘奥瓦尔大空袭’吗。”

  “嗯,从此之后,这座女神像便成了城市的象征。”

  “它还是这个国家最重要的文化遗产。”

  “对对。”

  我和博士边走边聊。博士的样子看上去比平时高兴了许多。

  “哦—”

  这时,博士突然停住脚步。

  “您怎么了?”

  “那个啊,那个。”

  她指的那边是商店街的广告栏,张贴着电影海报。一排红字写着“恐怖村 ~僵尸至死无法医治”,旁边,一名疑是僵尸的男子正洋洋得意地举着一个人头。

  “呜哇,直冲B级了啊。”

  博士吃惊地耸了耸肩。随后又加上说:“似乎非常有趣呢。”

  “您喜欢恐怖电影吗?”

  我问,然后博士回答:“是啊。”

  “不过与其说是恐怖电影,其实我喜欢的主要是僵尸片。”

  博士、喜欢、僵尸电影——我又输入了一条新数据。

  “特别喜欢的是,嗯,那个,该怎么说呢。……就是僵尸和着音乐跳舞的场面。”

  “请稍等一下。”

  我按博士所说的条件检索。耳边的通讯天线微微发光。这是有着GPS、在线连接、紧急终止命令、数据即时备份和其他多种功能在内的高性能部件,外观上,它与耳机相似。制造精致的人形机器人,在外观上就是通过这种通讯天线的有无而与人类加以区别的。

  0.1秒后检索结束。

  “与僵尸共舞。六年前的正月于全国上映,该电影创下了历年来的最高赤字。”

  “啊,对对。我看的时候也是全无观众,把我吓了一跳呢。”

  博士、喜欢、不卖座的电影——输入完毕。

  “那部电影中有段机器人舞,僵尸们就像这个样子跳舞,非常滑稽……”

  博士、喜欢、机器人舞——

  “还有僵尸们合体后变得非常巨大,这个点子虽然有点复古倾向,但很不错哦。”

  博士、喜欢、合体后的巨大化——

  博士比比划划地不停评论着僵尸电影,似乎很高兴的样子。而在我的数据库中,僵尸电影这一标签则被不断记录。

  在巨大的僵尸海报前,我们聊了一阵关于僵尸电影的话题,然后——

  “艾莉丝喜欢什么样的电影呢?”

  博士突然这样问我。

  “我……吗?”

  我对问题的答案进行检索。但我没有喜欢的电影——与其这么说,事实上我根本不知道自己喜欢什么。

  “我不知道。”

  “那你想看什么样的?”

  “我不知道。”

  “唔,不是电影也行。……你没有想做的事,想去的地方,或想穿的衣服吗?”

  我一边对问题的内容进行解析,一边由精神回路导出正确答案。

  “如果有命令的话我什么都会做,如果有命令的话我哪里都会去,如果有命令的话我可以穿任何衣服。”

  “艾莉丝小姐。”

  “什么事。”

  “你不会是在耍我吧?”

  “没有。”

  “你是一本正经地在说这些吗?”

  “是的。”

  “咕呜—”

  博士发出了一声我从未听过的呻吟。

  “那么,我要留‘作业’了。”

  “作业?”

  “到下个周末为止,艾莉丝要思考‘自己想做什么’。”

  自己想做什么——我立刻进行检索,然而却没有找到答案。

  “你可以不必想得太难。自己想去旅行吗,自己想要新衣服吗,其实什么都行。”

  “这是命令吗?”

  “嗯,这是请求,是请求。”

  “也就是说这不是强制而是自愿的咯?”

  “嗯,嘛,自愿倒是自愿,不过……”

  这时博士微微一笑。

  “如果你不好好做的话,我就给你断电(不给你饭吃)。”

  结果还是强制的。

  【启动第二十二天】

  然后便到了第二个周末。

  “那么艾莉丝同学。”

  沙发上,博士重新交叠起修长的双腿,开口道。

  “请你告诉我问题的答案吧。”

  “好的。”

  博士以一种演戏般的奇怪口吻说道——然而她脸上却带着少年恶作剧时的喜悦表情看着我。

  “首先,请说出你最喜欢的电影。”

  我点点头,说出了准备好的答案。

  “我最喜欢僵尸片。特别是《与僵尸共舞》。”

  “你看过吗?”

  “看过。”

  “怎么样?”

  “出现了许多僵尸。”

  “有趣吗?”

  “不。”

  “…………”

  博士的眉毛颤动了一下。

  “咳咳。……那么下一个问题。艾莉丝想穿什么样的洋装?”

  “想穿有褶边的洋装。特别是轻飘飘的女仆装。”

  “嗯嗯。艾莉丝喜欢女仆装啊。”

  “不,一般。”

  “…………”

  博士脸颊抽搐。

  “……下一个”,总觉得博士的兴致不像刚才那么高了,她又提出了新的问题。“艾莉丝想做的事是什么?”

  “性服务。”

  “艾莉丝同学。”

  “什么事。”

  “这些全都不是艾莉丝想做的事,而是我想做的事吧?”

  这样说完之后,博士又一摆手,“不对,那个性服务不能算。”

  “请问,我的回答有什么问题吗?”

  “问题大着哩。”

  博士用手指捏着眼睛,向上一推。

  “我还是第一次听到机器人这样泰然自若地撒谎呢。”

  “我没有撒谎。”

  我基于事实提出反驳。

  “博士想做的事就是我想做的事。所以我没有撒谎。”

  “撒谎了,撒谎了。”

  “我没撒谎。”

  “反正我就是不承认!”

  这时博士重重地将身体靠向椅背,以夸张的动作仰起头来。

  “唔,果然二十二天的时间还太早吗……”

  “您在说什么?”

  “我在说艾莉丝还没有意识到自己的感情。”

  ——感情。

  这是我这一周中一直在思考的事。我的感情。我想做的事。我喜欢的东西——

  “那就是包含感情功能在内的‘后天自我意识获取程序’吗?”

  “就是那个。”

  人类的感情全部是由后天决定的。出生后的体验造就了一个人的性格,并决定了他的感情。

  然而机器人却不同。机器人是通过预先设置好的感情功能制定出用户喜欢的性格。这可说是机器人的“先天性”。其与在后天形成性格的人类产生了鲜明的对比。

  “好了,请艾莉丝同学回答问题。”

  “什么问题。”

  “所谓‘后天自我意识获取程序’是指什么?请在四十六字之内进行简短说明。”

  “其指在机器人的感情功能中赋予可变性、可塑性,通过与用户生活形成固有性格并使其发展的追加程序。”

  “这是几个字了?”

  “四十六个字。”

  “呜,”不知为何博士露出不甘的表情。“……那么,程序的统称是什么?”

  我用0.1秒的时间得出了答案。

  “成长程序。”

  “很好。”

  博士啪地拍了下手。

  “我赋予了你成长程序。这个呢,就如字面意义,是希望你能够‘成长’。”

  “我……成长?”

  “是的。去看、去听、去感受、去烦恼各种各样的事。这样一来便会成长,我希望你能一点点成为大人。”

  “…………”

  我全速运转精神回路,努力想要理解博士所说的话。

  “为什么?”

  “嗯?”

  因为我无论如何也搞不明白,所以要求博士进行附加说明。

  “博士为什么会希望我‘成长’呢?”

  “这个吗……”

  博士再次面向我,仿佛在看什么耀眼的东西一样,轻轻地眯起了眼。

  “因为这样一来,艾莉丝就算独自一人也能好好活下去了。”

  ○

  我与博士的生活平稳地持续着。

  早晨,我做饭。博士吃完饭,便去研究所上班。而直到博士回来的这段时间,我要做饭、洗衣、收拾卫生,完成各种各样的家务。然后在黄昏时出门迎接博士。

  每天重复着这样的日常。

  我和博士聊各种各样的事。比如说刚才所吃的晚饭,电视剧出现的演员,这次休假要怎样过等——以人类的价值观来说,就是一些“家常话”。

  当然也说到了“作业”的事。

  我自己到底想做什么——为了寻找答案,我全力运转精神回路进行思考。也向博士问了许多问题,并得到了各式各样的回答。

  “艾莉丝已经拥有充分的‘感情’了,也萌生出了‘自我’的意识。所以,之后若能意识到这点,变得坦率起来就好了。”

  “变得坦率……”

  “是啊。”

  “但是,我不懂。”

  我找不到答案,最后每次都会这样说。

  “请博士来做决定吧。我会遵从指示的。”

  “不——行。”

  博士以恶作剧的口吻回答,然后砰地敲打我的脑袋。

  接着她总要这样说。

  “自己的感情,必须要由自己来决定哦。”

  就这样,我和博士交谈了许多,日子一天天过去。日程表被渐渐排满,本周的周日,下周的周日,本月的休假,下个月的长假,都按照我和博士的预定被排得满满的。我想,以后也会一直这样平静地生活下去吧——

  我如此心想。

  ——直到那一天。

  【启动第三十天】

  “晚安,艾莉丝。”

  “晚安,博士。”

  那天,在卧室与博士告别后,我来到走廊。之后只要回到研究室,进入睡眠模式这一天便结束了。

  ——三十天。七百二十个小时。四万三千二百分钟。二百五十九万二千秒。

  我一边在走廊上走,一边回顾至今为止的一切。

  自我出生后已经过去一个月了。在这个家里也生活得很习惯了。做饭、洗衣、打扫卫生,这一切我都能熟练完成。可以断定,一般家用机器人的工作我大致都能胜任了。

  就这样,我一边回顾这一个月来的种种,一边走在走廊上,这时。

  ——啊。

  我发现由尽头数第三间面向角落的房间里,微微透露出一丝光亮。

  ——是妹妹的房间。

  好奇怪,我心想。我在关门的时候应该已经把灯都关掉了。

  ——怎么回事?

  一瞬间,我想到要叫醒博士。但现在已经是睡觉时间了。在非紧急情况下叫醒正在睡觉的用户,是会令顾客不满的。

  ——总之先去现场确认一下。

  我快步走向那处有光亮的地方。

  十一秒后,我来到现场。光亮确实来自妹妹的房间。

  ——开着的……。

  从门缝中射出一丝光线。自我出生以来,我还从没见过这个房间被打开过哩。

  ——怎么办。

  房子的保安系统没有发来任何报告。但只要实际看过现场就无法排除有不法者入侵的可能。

  我轻轻将手伸向门把。慢慢地将门推开。

  我走进室内。

  ——开始搜索。

  这里的布置和面积都与其他房间别无二致。只不过室内以粉色为基调,加之窗帘上那些保守的花纹令人感到一种少女趣味。桌子上的小熊布偶就像刚摆上去的一样倒在一边,书架上摆了一排诗集和古典名著。

  ——这是妹妹的房间。

  我先确认门窗有没有关好。我看到窗户上了锁,没有被打开过的迹象。此外,我按照精神回路中的防盗手册检查了一遍,也没有可疑的地方。

  ——是博士进了这间房间后,忘记关灯了吧。

  可能性被缩小到这一点上。姑且算是没问题了。

  ——但是,为什么事到如今……?

  我还一次都没见过博士走进这间房间。虽然不知道理由为何,但博士似乎总在躲避这间房间,这点从她每天的行动中便可知晓。

  床上有几件衣服。那与其说是“摆着”,倒不如用“散落着”来形容更为准确,那样杂乱,就好像是在出门前试穿了好几次,最后将剩下的弃之不顾一样。

  这大概就是“那一天”的情景吧。

  半年前,妹妹去世的那天。早晨妹妹要和博士驾车出游,妹妹烦恼着该穿什么出门,然后没有收拾就这样走了。而博士则将房间一直保持着当时的模样——大概就是这样吧。

  “啊……”

  在床上散落的衣服中,也有一件连衣裙。是白色的,造型可爱,肩口饰有褶边。

  回过神来时,我正按着胸口。仿佛在忍受痛苦般,我用双手紧紧地按住胸口。

  ——哎呀……?

  我无法理解自己的行为。我为什么要按着胸口呢?

  一时间,我无法将眼睛从妹妹的连衣裙上移开。

  ——过了五分钟。

  电子音宣告所经过的时间,就在这时。

  啪的一声,灯光熄灭了。

  ——啊。

  室内一片漆黑。

  ○

  突然被抛入黑暗中,我再次昏倒。就和之前在小仓库里时一样,我不明原因地死机了。

  ——好黑……。

  在漆黑的房间里我突然趴倒在地,然后做了个奇怪的“梦”。我明明有意识,但却看到了幻觉——就是人类所说的白日梦。

  ——我……。

  那是“我”的记忆。在我是“我”的时候。那是我称自己为“我”时的记忆。(译注:原文中,艾莉丝一直以“仆(ぼく)”为自称,而在这一段中引号里的“我”,原文则为“私(わたし)”,常为女性在自指时使用。)

  我在黑暗中闭上眼睛,缩起身子,不停颤抖,黑暗,狭窄,散发着霉味,黑暗仿佛压迫着我的身体,就在这样一间房间里。

  我被关在那间黑暗的屋子里好久。一天,还是两天,或者说比那更长?我被关在其中,既没有睡着也没有昏厥,只是一直在等着什么。

  然后时间到了。黑暗的房间中射入一道光线,光亮中浮现出一个巨大的影子,那个“影子”仿佛要将我吞没一般剧烈膨胀起来——

  ○

  “艾莉丝……!?”

  当博士打开门时,已经是我发生“异变”后的五分零二十一秒了。她注意到发送给用户的紧急信号。

  “你、你怎么了……!?”

  博士跑到我身边。我就地坐起来,瑟瑟发抖。就好像被冻僵的人类一样,小幅痉挛着。

  “没事了艾莉丝。稍稍冷静一下……”

  博士轻触我的身体。她为我解开衣扣,将手伸入胸口。她是想要进行维护。

  我明明清楚这点,但是。

  “住手……!”

  我却反射性地叫道。

  “……诶?”

  博士惊讶地看着我。

  ——刚才,是怎么了?

  我自己也对自己所说的话感到吃惊。但是,话语就是不停地从口中冒出。

  “住手!别碰我!”

  无法理解。我——我——我混乱了,就好像是被恐怖的东西吓得直不起腰来的人类一样,我用屁股一点点蹭着地面向后退去。

  “艾、莉丝……?”

  面对我这样的异常举动,博士投来了错愕的眼神。但是歇斯底里的话语依然不停地从我口中冒出:“住手!别过来!求求你……!”

  “冷静点,没事的!交给我——”

  “别过来……!”

  下一刻。

  咚地传出一声钝响。

  我突然挥起胳膊,打中了博士的脸,她发出一声短短的悲鸣——在微弱的光亮中,有些碎片一闪一闪地在我眼前飞散开,我一瞬间意识到那是博士的眼镜碎了,边框扭曲的眼镜掉在地上,紧接着——

  博士也倒下了。

  ——啊,呜啊,呜啊啊呜啊!

  保持着挥臂的姿势,我僵住了,继而陷入混乱。

  博士扑倒在地,一动不动。红色的液体不断从脸上流下(——是血),它沿着地板渐渐蔓延至我的脚边。

  ——呜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我,刚才——

  打了博士。

  打了她。

  打了她。

  打了她。

  “呜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之后我就什么都不记得了。

  【启动第三十一天】

  我睁开眼睛。

  “艾莉丝……!?”

  是博士的声音。

  我查看体内时钟,已经过了超过十八个小时了。

  “博士……”

  我的双眼紧盯着她的脸。

  博士的右眼包着大大的绷带。绷带中微微渗出些许红色,脸颊上带着紫色的瘀青,一看就很痛。然后她没有戴眼镜。

  “啊、啊……”

  “太好了,终于醒过来了。……感觉如何?”

  “比起这个,博士,你、你受伤了……”

  “啊啊,这个?”博士很无所谓地摸了一下脸上的绷带。“不打紧。只不过是医生给包扎得有点夸张罢了。”

  “但、但是……”

  “先不说我的事。你怎么样?有没有感觉身体有异状?”

  尽管我表现出了那么严重的失态,但博士却依旧在为我担心。

  对人类行使暴力,我是个有缺陷的机器人。次品。废物。可是——

  “博士。”

  “什么事?”

  “那、那个……”

  我从博士脸上移开视线,提出了和之前一样的问题。

  “原因到底是什么?”

  “对不起哦……”博士以真挚的声音向我道歉。“这次也是原因不明。不过——”

  “不过?”

  “或许是心理创伤。”

  “……心理创伤?”

  “虽然这完全只是推测而已,”博士眨眼的次数多了起来。“由于过去受过某种‘心伤’……这种伤或许是以黑暗为契机一瞬间苏醒过来的。”

  “请等一下。你说‘过去所受的心伤’——所谓我的‘过去’,到底是怎么回事?”

  “那是——”

  说到这里博士的脸色阴沉下来。她紧闭嘴唇,眼睛向下看去。

  “……对不起,我不知道。”

  博士小声地如此作答。

  虽然我感到还有必须要问的事,但已经再也问不出什么了。一看到博士那双悲伤的眼睛,我就再说不出后面的话了。

  “……对了。”

  沉默持续了一会儿之后,博士没话找话地嘟哝道。

  “还穿着之前的衣服呢。要换一下吗……?”

  “是的……”

  我起身。

  “啊,好了睡吧。我去给你拿衣服。”

  博士走出房间。

  我用目光紧紧地追随她的背影。

  ——心理创伤。心伤。过去的创伤。

  我轻轻地用手捂住胸口。

  然后思索。

  我到底是什么人?

  ○

  我做梦了。

  若问机器人也会做梦吗,答案却是没有头听过那样的前例。所以,这有可能是我的精神回路错综复杂,过往数据的汇集丧失了秩序。就像坏掉的幻灯机所播放出的画面一样,在我脑中有好几重影像在乱飞。

  ——早上好,艾莉丝。

  睡眼惺忪的博士将眼镜重新戴好。

  ——我走了,艾莉丝。

  出门上班的博士黑发随风飘舞。

  ——晚安,艾莉丝。

  博士抚摸着我的头。

  这些如浊流般从数据之海中涌出的画面全都和博士有关,我伸手想要碰触它们,但一切却如沙漠中的海市蜃楼一样远去。

  ——博士……!

  我伸出手去。

  ——博士!等等我博士……!

  【启动第三十二天】

  翌日,博士也没有去上班。

  在默默地吃过早餐后,博士道:

  “今天是带薪休假哦。我老早就想放松一下了。”

  她扭曲着瘀青的面孔,勉强笑了一下,然后拖着蹒跚的脚步走向卧室。

  我知道。

  昨天晚上,博士一直在梦中呻吟。这明显是我造成的。虽然在我面前装作没事的样子,但实际上她每时每刻都在忍受着疼痛。

  我看着自己的右手。

  那时候,这支金属手臂莫名其妙地挥了下去——输出功率之大,就和成年男性以钝器打脸没什么区别。

  那一击,或许会打死博士。我——说不定会杀了她。

  即使过了中午十二点,博士也没有从卧室里出来。

  中午您要吃什么,我问,她只隔着门简短地回了一句:“我有点没食欲。”所以,我在之后也一直站在走廊里。

  傍晚六点。

  晚上您要吃什么,我问了和中午一样的问题。但是,门那边却没有回答。虽然我想要开门看看里面的情况,但我觉得现在的自己无权去这种事。

  ——博士。

  我用手按住胸口。

  ——啊啊,博士。

  我在胸前握紧拳头。

  她明明对我那么好,我却只会添麻烦。然而博士并没有生气。不光如此她还为我进行检修。替我担心。向我微笑。对我,对这样的我——对我这个劣质品。

  博士的形象开始又在我的精神回路中旋转。就像我昨天做的那个“梦”, 博士在我脑中反反复复地不停打转。

  这时。

  “……嗯,是。”

  我突然听到博士的声音。吓了一跳,不禁颤抖着抬起头来。

  “嗯……不是的。所以说,那个……”

  博士的声音隔着房门传来。听上去是在和谁说话——恐怕是在打手机吧。

  “不,艾莉丝……”

  我心中一惊。博士说的,是我的名字。

  ——是在谈论……我的事吗?

  我侧耳倾听。将听觉装置的敏感度调到最大。实际上,这样偷听是不允许的,但现在的我已经无法控制自己了。

  “那么,虽然是艾莉丝的——”

  下一瞬间,我彻底僵住了。

  “但果然还是应该扔掉。”

  【启动第三十三天】

  翌日。

  天下着大雨。

  沐浴着斜潲的风雨,一辆陌生的卡车停在了安维莱拉宅邸的正门前。从装货台上下来了两台作业机器人。

  ——是客人。

  通报来客的电子音,在我的精神回路中响起。

  “艾莉丝……!”

  楼梯下,传来了博士的声音。

  “艾莉丝,你去哪儿了……!”

  我不禁双腿打颤。

  我是博士制造的、为博士服务的、博士的机器人。而现在,博士正在叫我。

  ——我必须走了。

  我试图向前迈步。但身体却违反我的意愿,不听使唤。

  ——博士在叫我,我必须走了。

  虽然我几次想要迈步,但却始终呆立在楼梯平台上,一步也动弹不得。就在我这样磨磨蹭蹭的时候,从卡车上下来的那两台机器人已经来到了宅邸前。那是下身为履带式的大型重机机器人——最适合做报废机器人的工作。

  “艾莉丝……?”

  博士在玄关大厅出现。发现我站在楼梯上,便微笑着说道:“哎呀,原来在这里啊。”

  ——还是应该扔掉。

  “呜、啊……”

  我向后退去。

  “艾莉丝……?”

  ——怎么了……?

  我按住胸口。紧紧勒住胸口的强烈压迫,在那深处——

  “不要……!”

  当我回过神时,嘴巴竟然自己张开了。

  “我才不要……!”

  我这样叫着,如脱兔般跑开。

  “等等,你怎么了艾莉丝……!”

  我虽然听到了博士惊讶的声音,但却依然在走廊上不停奔跑。

  我跑,博士追,但我还是不停地跑,博士叫我,而我,我却——

  ——不要、不要、不要……!

  脚不听使唤,我依然跑在走廊上,然后反射性地打开了那扇微微敞开的门,一骨碌跑了进去。

  “艾莉丝……!”

  博士追过来。

  “喂,请你把门打开……!”

  “不要,不要……!”

  “你到底是怎么了!?”

  “请你不要过来……!”

  我一边用后背抵住门,一边喊道。

  胸口好难受。好像被人勒紧,好像受到挤压,有什么东西紧紧地压迫着我的胸口——正如同我在妹妹的房间里看到那件白色连衣裙时所有过的感觉。

  然后我为了将胸中的苦闷吐出,大声喊道:

  “我……!”

  眼前的地板上,

  “不想被丢弃……!”

  摆着博士那副坏掉的眼镜,

  “我还想、我还想、呆在这里……!”

  我发现这里正是妹妹的房间。

  “我还想,一直、和博士、在一起……!”

  喊到这里,我像小孩一样嘤嘤地哭起来。视觉装置就像坏了一样,泪水不住地溢出,顺着我的脸颊淌下。

  其实我是知道的。

  我是对人类——对那样温柔待我的博士行使暴力的次品、废品、粗制品。所以被扔掉是理所当然的。坏了的东西就要扔掉,这很正常。

  察觉到时,时间正安静地流淌着。

  门那边传来博士安静的呼吸声。她在等我开门。

  ——不行。

  我站了起来。

  我是机器人。是博士制造的、为博士服务的、博士的机器人。所以,我不能让博士感到为难。

  我从门前退开一步,然后说道:

  “博士,对不起。……已经,没事了。”

  然后,我打开门,看到了博士。

  “艾莉丝,你突然这样是怎么了?”

  博士正担心地望着我。右颊上是看起来很痛的紫色瘀青。而取下了绷带的右眼,则肿得通红。

  “那个……”

  ——没时间了。

  “我想,求您一件事——”

  ——最后。

  “你要求我什么?”

  博士凝视着我。

  我如实以告。

  “可以,抱抱我吗。”

  “诶……?”

  “博士……!”

  我不等博士回答,便扑到了她怀中。

  “艾……莉丝……?”

  我用双手抱住博士,将脸埋在她硕大的胸脯中。伴随着一股甜甜的香气,我被温暖而柔软的东西包围着。我就像不愿离开父母的孩子一样,反复叫着“博士,博士……”并用脸蹭她。胸口好热,体内的装置似乎就要融化了。

  过了一会儿,博士自言自语道:

  “……艾莉丝真是个爱撒娇的孩子。”

  博士的手臂温柔地抱住我的后背。

  “是的……我是个爱撒娇的孩子。”

  我将脸埋在她的胸前,回答。

  “好啊,你就再多向我撒娇一些吧。”

  “是……”

  就这样,我和博士一起渡过了虽然短暂、但感觉却像永远一样漫长的时间。

  然后。

  “——可以开始了吗”

  突然传来一道电子音。

  我一看,大门前那两台粗犷的机器人正眼睛发光。我咬住嘴唇,下定了决心。

  “博士。”

  在离别前,我悄悄拆下了手腕,然后抬头看着博士。

  “至今为止承蒙照顾了。”

  “……诶?”

  我静静地从博士身旁走过。

  是的,我是艾莉丝·雷恩·安维莱拉。是著名的安维莱拉博士的机器人。所以最后我要用自己的脚去走。

  “艾莉丝……?”

  “再见了博士。”

  我在那两台机器人面前伸出胳膊。感觉有点像自首的犯人,很可笑。

  “回收工作,可以开始了吗?”

  机器人再次发出电子音。

  博士微微犹豫了一下,然后回答:“……那就拜托你们了。”

  接着机器人,对我——

  什么也没做。

  ——诶?

  机器人在回答一句“了解!”之后,便从我身旁穿过进到房间里面,麻利地开始搬运起物品。

  ——诶、诶……?

  我呆呆地看着这一切。不知何时,散落在床上的衣服也都收拾好了,瓦楞纸像山一样高高地堆在房间的一角。

  博士不时对机器人作出指示。就像让搬家工人搬运物品一样。

  三十分钟后。

  结束了全部作业的机器人,坐进堆满瓦楞纸板的卡车,匆匆离去。

  “博、博士……?”

  “什么事。”

  “那个,你要什么时候扔我?”

  “哈……?”博士听后眨了眨眼。“你在说什么啊?”

  “因为博士,你说过要扔掉我啊。”

  “我没说过那种话啊。”

  “但是昨天,你在房间里打电话……”

  “电话……?”

  这时我重播了一遍精神回路中的数据。博士的声音在说:“那么,虽然是艾莉丝的——但果然还是应该扔掉。”

  “什么啊,你都听到了呀。”

  博士若无其事地说道。

  “那个啊,艾莉丝——我的意思是说都到了这种时候,就该把妹妹的遗物扔掉了。”

  “遗……遗物?”

  “当然,不是全扔掉……但还是要在某处划清楚界限啊。”

  “…………”

  “所以我就托熟人给我安排了几个干活的过来。”

  “…………”

  我惊得说不出话来。

  “怎么了?”

  “不、不……”

  我操纵口部皮肤,故意装出面无表情的样子。

  “没什么。”

  【终章】

  那件事发生后又过了一阵。

  “博士。”

  早餐后,我向博士搭话。

  “什么事?”

  博士回过头来看我。脸上的乌青基本都已经消了。

  “我已经知道那道题的答案了。”

  “哦。”

  博士叠起正在阅读的报纸,重新面向我。

  “你想要做什么”,博士唱歌般地重复了一遍问题。“这便是我所留的作业。”

  “是的。”

  “那我就来听听你的答案吧。”

  “是。”

  我凝视着博士。现在,在博士那双美丽的琥珀色眼瞳中,只有我的身影。

  “我一直很迷惑。所谓‘感情’到底是什么。到底在哪里。无论我怎么查找都找不到它。”

  “…………”

  博士默默地听着。

  “但是,我现在终于明白了。所谓感情,不是在数据中便能查找得到的,也不是认真思考就能明白的。我的,我自身的感情——”

  这时,我轻轻地按住胸口。

  “是在这里。”

  没错,就是在那里。

  “我感觉到了。当我以为自己被抛弃时,我感到这里,胸口里,有一种被猛然勒紧的感觉。这是一种非常痛苦,但又十分宝贵的感觉,就好像胸口被烧焦了一样——这就是我的‘感情’。”

  博士盯盯地看着我。那琥珀色的眼瞳好像湖水般澄澈,温柔地映出了我的身影。

  啪嗒,啪嗒。雨点敲击着屋顶。

  雨从昨天便一直在下,而此刻当我猛然回过神时,它已经完全停了。窗外七色彩虹画出一道弧形,外面那蓝蓝天空看上去无限悠远。以彩虹为背景,博士的身影显得非常漂亮,熠熠生辉,就像女神像一样。

  “那个……”

  我胆怯地开口道。“什么事?”博士问。

  “我的答案……对吗?”

  博士听后连忙道歉:“啊啊,抱歉抱歉。”

  “刚才我是太高兴了。……你的答案当然是正确的。”

  ——我答对了!

  听到这句话,我的心头一热。这也是感情……吧。

  然后,博士一边抚摸着我的头,一边告诉我说:

  “胸口被猛然勒紧的感觉——你刚才是这么说的吧。那一定就是‘难过’的感觉了。”

  “难过……”

  我紧按胸口。这就是“难过”。这种揪心的感觉就是名为“难过”的感情。仿佛自身被切割,被勒紧一样,不过还稍有点甜蜜的——疼痛。

  “那么,另一道作业题。”

  这时博士突地竖起手指。

  “艾莉丝,试着把你现在的感情用语言表达出来。”

  “我现在的感情……?”

  “是的。你现在,你在这一瞬间所感到的感情。嗯,比如说……解开了作业题,你现在是什么心情?”

  我又按住了胸口。然后为了确认自己的感情,加重了手上的力道。眼前是博士——安维莱拉博士,美丽的博士,创造了我的博士。这位博士看着我,抚摸着我,还表扬了我——

  所以我将胸中那泉涌而出的温暖感觉赋予了这样的名字。

  “我,非常‘高兴’!”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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