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持续勃起 第一章 在泳池

  台版 转自 雪名残@轻之国度

  1

  「伊良部综合医院」的地下一楼人迹罕至,大森和雄叹了口气,抬头望着写有「精神科」的牌子。由于外面的光线无法照射进来,只能依赖日光灯微弱的蓝白色灯源。或许是错觉吧,感觉上连空气都显得格外冷冽。

  和雄的心中一直觉得身体承受了一股压迫感。面对连日来看诊,持续抱怨自己身体不适的和雄,年轻的内科医生表现得相当冷淡。昨天验完血之后,居然还讽刺他说:「你有没有喝养乐多啊?」

  X光也拍了,也做了尿液检查,但都没有发现任何的异样,医生今天终于建议他,「你要不要去看精神科呢?虽然那个医生有点怪异,不过习惯了之后,你会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的。」年轻的内科医生泛起了痉挛般的笑容,但是却避免与和雄的视线接触。

  最近的医院在搞什么啊,居然会对前来看诊的病人摆出这种态度。

  他诚惶诚恐地敲了敲门,里面传来了一声高八度的「欢迎光临」,声音听起来跟长岛教练很像,和雄踏进了诊疗室之中。

  屋内的人抬起了头,那是一个四十出头的肥胖医生,身体深深陷在一张单人沙发之中,房间角落的桌前坐着一个染了头棕发的护士,众精会神地看着周刊,看也不看和雄一眼。「你好、你好。」医生换了一副表情,要和雄坐下。

  和雄坐在诊疗椅上,看着医生胸前的名牌,上面写着「医学博士伊良部」,或许他是这家医院的小开吧?

  「要不要喝咖啡?」

  「什么?」

  「咖啡,不过是即溶的。麻由美,两杯咖啡。」

  伊良部自作主张帮他点了,那个叫做麻由美的护士也不回答,站起身来时拖鞋啪搭啪搭地响起,她心不甘情不愿地走出了房间。

  「我看过你的病历了。」伊良部的声音听起来似乎很兴奋。「这是所谓的身心障碍。」

  「什么?」

  「心病,已经很典型了。」

  「啊……」他觉得有点生气,面对胆小的病人,不应该突然做这种诊断吧。

  「上面那些家伙到底在搞什么啊?」伊良部用手指着内科所在的一楼。「那些家伙大概以为这是可怕的机能性病症,不想帮你看诊了,所以才叫你到下面来找我吧。」

  「是……这样吗?」

  「他们只想享受被病人拥护的感觉。」

  「啊……」虽然觉得有点异样,不过为了避免麻烦,他并没有插嘴。

  和雄觉得身体出了状况是在一个月以前,半夜里觉得胸口喘不过气来,他倒在地板上,觉得空气很稀薄,几秒钟之后就陷入呼吸困难的状况,他慌慌张张地跳了起来,跑到公寓的阳台上。虽然一分钟左右就恢复原状,但他已经满身大汗了,这段恐怖的记忆深深烙印在和雄的心中。

  接下来他开始腹泻,连从自己家里步行到车站都没有办法。虽然才三十八岁,却有好几次拉在内裤里,他不敢告诉妻子,只好到便利商店买内裤换上。

  当然,这么做也引起了一些不必要的困扰,自己的老公早上和晚上穿的内裤不一样,妻子的心里自然会有所怀疑。在一番逼问之后,他从实招来,也解开了误会。不过在此之后,还是有件事让他耿耿于怀——对老公寄予深深同情的妻子尚美,帮可怜的老公买了成人用的纸尿裤。

  他们整整三天没有交谈。

  连续拉了一个礼拜肚子,症状终于缓和了下来。取而代之的,是所有的内脏开始翻滚,常常会觉得内脏很不安分,好像被什么东西绑住似的。这种状况很难说明清楚,所以第一次看医生的时候,就因为他将此形容为「好像内脏在搞暴动一样」,而引来了一阵讪笑。

  从昨天开始,他的下腹深处开始隐隐作痛,他马上翻开「家庭医学」,查出了那个部位是肾脏,难怪最近小便总是排不干净。身体出状况之后,和雄一直觉得坐立难安,今天也一大早就来到了医院。

  「还有呢?有没有听到别人的声音?」

  和雄皱起了眉头。

  「就像从这边传来的啊。」伊良部把手伸到空中。「有没有听到什么人在说话?」

  「没有。」他静静地摇了摇头。

  「那有没有觉得好像有人在跟踪你?」

  「没有。」他的眉头皱得更紧,望着伊良部的脸。

  「这样啊,这么看来应该不是妄想症之类的病。」伊良部彷佛大失所望地说道。

  「对了,大概只是不定愁诉吧。」伊良部将自己深深地埋进沙发里,用手掌撑着脸。

  护士送来了咖啡,两个人沉默地啜饮了好一阵子,咖啡的味道又甜又浓,护士又继续翻阅她的周刊。

  「请问,不定愁诉是什么?」和雄问道。

  「压力所产生的身体不适。」伊良部很简洁地回答。

  「这么说来,我的胸口郁闷、不断地拉肚子,都是压力所引起的罗……」

  「没错。」伊良部把咖啡端到嘴边,相当轻描淡写地回答。

  听到压力这个字眼,和雄开始回想自己的日常生活:跟妻子相处融洽,在公司里也没什么特别的问题。如果硬要说的话,只有为了以后谁要照顾老家的双亲,而和姐姐起了一点争执,但也不是什么特别气不过的事。

  「我把话先说在前面,我是不会问你的。」伊良部说道。

  「问什么?」

  「找寻造成压力的原因,花工夫去帮你排解压力,我是不做这种事的。」

  「哦。」

  「电视上不是经常有心理学者询问病人的烦恼,然后鼓励他们的画面吗?其实那样做一点效果也没有。」

  「是吗?」

  「没错,问了又有什么用。老实说,如果你因为过去曾经杀人而感到苦恼,除了劝你去自首、跟你要一点封口费之外,我还能做什么?」

  「不,我没有这样的过去。」

  「要是你说你有什么讨厌的上司,你哪天卯起来就会去对他下毒……不过我想你应该是没有啦。」伊良部自顾自地滔滔不绝,「总而言之,压力这东西是一辈子都摆脱不掉的,想要消除这种与生俱来的鬼玩意儿,简直是白费力气,只要把注意力转移到别的地方就好了。」

  「这么说的话……」哦,这医生好像想到什么好办法了。

  「比方说,到闹区去找流氓单挑。」

  和雄第三次皱起了眉头。

  「这么一来你就会吓得发抖,无聊的烦恼也会一扫而空,因为你会被追打,当你的生命遭受威胁时,家里、公司的事你一定可以抛在脑后。」

  他是认真地讲这段话吗?和雄开始觉得有点头晕了。

  「实际上真的有因此被医好的案例,有个连硬币都不敢碰的洁癖病人,在阪神大地震发生之后,他只顾着每天能温饱,结果就痊愈了。不过你没办法叫地震说来就来,还是找流氓这个方法比较便利。」

  「这么说来,只要我去找流氓麻烦……」

  「这只是举例啦。哇哈哈!」伊良部张开嘴大笑。「去个有战争的地方度假就好了。」

  和雄叹了口气,他开始想回家了,什么压力症都没关系,到别家医院应该可以医好吧。

  「总之,你不用想去探究什么压力的根源。每个有身心障碍症的人,只要一想到自己有这个病症就没有办法根治,而且大森先生你已经三十八岁了,也差不多到了该犯病的年纪了,这就像是中年人的麻疹。」

  还是去问问公司的同事吧,或许他们知道哪里有比较好的精神科医生,不,不行。这么一来马上会有流言传出去,他可不想让人事部的人知道。

  「好了,打个针吧。」伊良部拍了拍自己臃肿的大腿。「你说你的肾脏有一股闷闷的痛,今天就帮你打一针可以缓和疼痛的抗生素吧。」

  里面的门帘拉开了,他回过头去,那个护士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在一旁待命了。

  「这个……下次吧……」

  「不行不行,又不是小孩子了,打针有什么好怕的。」

  伊良部站了起来,彷佛怕他逃走似地,往门口附近移动。

  无可奈何之下,和雄只好移动脚步,认命地将左臂摆上注射台。反正肾脏痛也是事实,在综合医院应该算不上什么大事吧。

  那个护士刚刚给他一种清爽的印象,靠近一看才发现其实长得相当漂亮,不过和雄对她完全没有遐想。

  「请你轻轻地握住拳头。」护士对和雄说道。

  他的左手被软管缠了起来,涂上消毒酒精。

  伊良部彷佛监视般在一旁看着。这个护士是菜鸟吗?算了,赶快打完针赶快结束吧。和雄静静地叹了一口气。

  这时候他看到注射台下护士的白衣胸口前面并无寸缕,而且露出了白皙的大腿,由于不方便凝视,和雄把脸别了过去,虽然仅仅看了三秒,但是护士水嫩的大腿,以及些微浮起的静脉,却清楚地映入他的眼帘。

  这时他感到一股疼痛,他知道针已经刺进去了。

  注射顺利结束,和雄得到了解放。

  「大森先生,明天也要来哦。」伊良部说道:「每天的检诊对身心障碍来说是很重要的。」

  和雄毫不迟疑地点头说:「是。」护士大腿的残影,还映在他的脑海里。

  「对了,大森先生,你的朋友里面有没有人罹患多重人格症?」

  「咦?」

  「多重人格症,就是一个人的脑子里混杂着两种以上的人格。」

  怎么可能会有?他硬生生地忍住了冲动,稳当地回答:「没有。」

  「是哦,我很想看看呢,看来现实生活还真的没有。」

  伊良部摇晃着肚子,哇哈哈地笑着。

  「请问,我是不是应该刻意保持安静呢?」

  「不,没什么必要。」伊良部挖着鼻孔。

  「那我可以像平常一样去上班罗……」

  「可以啊。不过,别一直坐在办公桌前面,还是要运动一下比较好。」伊良部把鼻屎涂抹在墙壁上。「一天至少要做一次那种上气不接下气的运动。」

  和雄想起伊良部那像牛一般的体型,再次看了他一眼,他很想告诉伊良部,该运动的人是你吧。

  和雄离开精神科之后,一个上了年纪、刚好经过走廊的护士目不转睛地看着他,那种眼神让他觉得似乎带着几分的同情。

  午后他来到了公司,打了几通联络电话,处理了一些杂务。在出版社上班的和雄,隶属主妇取向的月刊编辑部,虽然必须常态性地加班,但是忙碌的时间有周期性,所以只要习惯了,也不会感到特别的辛苦,目前属于校对结束的阶段,编辑部显得相当清静。

  他一边喝着工读生冲泡的咖啡,一边环顾着他的工作场所。或许在这里有着造成他压力的来源。

  总编辑是个死脑筋的人,有时候会像家庭主妇一样,因为经费管理而不通人情,不过也算是个对人畜无害的上司;副总编辑是一个神经纤细的男人,会经因为胃溃疡而住院,不过也从来不会大吼大叫;同事都是一些性格稳重的人,工作能力都相当不错,看来在这里,自己才是最罗唆的人吧。

  对于自己身体出状况的主因可能是压力,和雄有点小受打击。他自始至终都认为自己是个神经大条的人,一直很努力地工作,也建立了一些人脉,他从来不会感到孤独,始终都在他的圈子里当老大。

  会不会是年纪大了?那个叫伊良部的医生说自己是得到了中年人的麻疹,或许真的被他说对了也不一定,因为自己饮食不规律,而且也不做运动。

  运动吗……他把手交叠在脑后往上抬。

  自从大学毕业之后,他就没有认真地做过运动,不只不滑雪,连高尔夫球也不打,和雄一直把从事休闲活动的人看做是傻瓜。看着电视新闻上壅塞的高速公路骂「白痴」,已经成为他星期天傍晚固定的生活模式了,妻子尚美也说她比较喜欢待在家里,因为没有小孩,所以也不会被拖着出去玩。

  试试做运动吧。一个模糊的念头闪过他的脑中。畅快淋漓地流汗一定很舒服吧,或许最近略凸的肚子会缩得跟以前一样也说不定。他坐在椅子上试着转动肩膀,虽然有点痛,但是心情相当愉快。

  该做什么运动好呢?最简单的应该是慢跑吧……

  不,要每天跑步,自己应该没办法持续;打网球需要对手,而且自己也没有这方面的经验;重量训练,未免太强调肌肉了,他下意识地有点反抗……

  和雄把脖子前后左右地扭动,不知不觉中他开始做起了伸展体操。

  对了,游泳吧。和雄对自己的提案相当满意,他从小就很擅长游泳,而且游泳对膝盖和腰部也不会造成负担,不必担心运动伤害。

  前一次游泳是什么时候的事了?他闭上了眼睛努力回想。已经可以远溯到学生时代了,这点让他愕然,他已经有十六年的时间没有进过游泳池了。

  和雄拿起桌上的电话,拨了通电话回家,尚美是个插画家,大部分的时间都会在家。

  「喂,我们家附近有没有游泳池?」当他这么问的时候,尚美惊讶地说:「干嘛突然问这个?」

  「你不要管,告诉我嘛,有没有游泳池?」

  「区民体育馆的地下室有。」

  「区民体育馆在哪里?」

  「你不知道啊?就在图书馆隔壁啊;那栋乳白色的巨大建筑物。」

  「哦哦……图书馆呀。」

  他一边问,一边觉得自己很可怜。虽然已经住在这个镇上五年了,但是和雄却对住家附近的事物一无所悉,尚美好像也吃了一惊。

  「走路只要五分钟就到了。」她只这么告诉他。

  「你问这个要做什么?」尚美问道。

  「想去游泳啊。」

  「谁?」

  「你老公啊。」

  「你要帮在奥运饮恨的千叶铃选手雪耻吗?」

  「你这是哪门子的联想啊?」

  「那你干嘛?」

  「医生告诉我的啊,他叫我要运动。」

  「老公,莫非你今天去医院了?」电话的另一头拉高了语调。

  「我去过了,上班途中去的。」

  「老公,你是不是生病了?」

  妻子对他讲了这么一句莫名其妙的话。

  起初尚美对丈夫的病情很担心,但最近却一副完全不放在心上的态度。即使他脸色苍白地躺在沙发上,她也只是说着「去照X光,看看有没有钳子在体内」这类的冷笑话,一点都不紧张。自己根本没有动过手术,怎么可能会有钳子留在体内呢?还有,当她煮了他最爱吃的金目鲷给他吃,他却因没有食欲而剩下一半,尚美竟然兴高采烈地把盘子挪到自己面前大快朵颐。

  反正只要知道住家附近有游泳池就够了,和雄立刻挂断电话。他把东京都的地图摊在桌上,当他察看自己所住的那一区时,发现果然路程五分钟的地方就有区民体育馆,地图上还印有电话号码,秉着编辑的习惯,他打了电话过去询问,他问出开放时间为每天上午九点到晚上九点,费用每小时也只要两百日币而已。

  和雄已经下定决心要开始游泳了。

  好,去买海水泳裤吧,不,现在已经没有人说海水泳裤了,现在都说泳裤,还要买泳帽和蛙镜。

  他现在已经坐不住了,和雄找了一个适当的理由离开了公司,只需假借公出名义说要去见某人,根本没有人会怀疑,出版社员是方便。

  三十分钟之后,他来到了新宿的百货公司。

  大概是夏天即将来临的关系吧,即使并非假日,泳装的卖场仍然挤满了年轻的男女,色彩鲜艳的泳装让人看得目眩神迷。经过一阵迷惘之后,和雄并没有买泳裤,而是挑选了连身式的泳衣,而且连背包和运动毛巾都买齐了,购买运动用品让他有种不可思议的自满心情。

  他在女店员面前骄傲地说:「我一直有这方面的嗜好。」

  就这样东摸西摸的,他已经不想回公司了,他看了看手表,现在是下午三点。他打了通电话回公司,告诉工读的女孩:「要去参加发表会,然后直接回家。」搭乘私铁的和雄直接往家里飞奔而去。不,要跟尚美解释太麻烦了,还是直接到区民体育馆去吧。和雄现在的心情,就像一放暑假就迫不及待往游泳池跑的小学生一样。

  他突然意识到自己的下腹,肾脏附近那种闷痛的感觉已经缓和多了,大概是注射的针剂起了作用吧。对于伊良部这个怪怪的医生,和雄已经对他另眼相看了。

  到了区民体育馆,他买了两个小时的游泳券。

  更衣室相当干净,淋浴设备和吹风机也一应俱全,虽然缴了不少税金,和雄却很少利用这一类的公共设施。要是早一点来这里就好了。和雄彷佛不甘心似地啧了一声。

  穿过走道他来到了室内游泳池,令人怀念的消毒药水味扑鼻而来。横在他眼前的是一大片清澈湛蓝的池水,由于不是假日的关系,几乎没有什么泳客。来的正是时候。他的心情变得无比的轻盈。

  他在池边做了暖身体操,还细心地做了伸展操。接着他把脚放进了水里,一点都不冷。好棒的温水池呐。他让水浸到了胸部。多么畅快的感觉啊!他试着稍微潜下去一点,感觉更过瘾了。

  和雄踢着游泳池的墙,以自由式开始游了起来。他的左右手大幅度的挥动,彷佛照拂着水似地温柔的拨动着,踢水的动作也很缓慢,就这样他游了二十五公尺。

  还没有忘记游泳,这让他感慨良多。

  游了一趟之后,他又游了二十五公尺,这次他想好好享受漂浮的感觉,手脚动得更慢了。一边游着,他的脸上泛起了自然的笑容,池水让他的心情格外舒畅。当他游到一半仰起脸来时,他看到天花板的灯明亮地照着。

  可恶,为什么以前都没发现这么令人愉快的事呢?

  和雄的心里充满了近年来不会有过的幸福感。

  2

  「哦,你去游泳啊?」

  伊良部硬是用他那短不拉叽的脚翘起二郎腿,把肚子上的赘肉挤得四处窜逃。

  「是啊,我家附近就有一个人很少的游泳池,我跑去那边游得很愉快呢。」

  和雄坐在板凳上,跟他讲述昨天游泳池的事。他真的很想找人说话,在无计可施的情况下,只好找上伊良部,昨晚他长篇大论地跟妻子尚美讲述游泳的效用,一直讲到洗澡还不停歇,讲到尚美都开始厌倦了。即使过了一晚,他那种沸腾的情绪依旧没有消退,他已经决定今天下班之后也要去游泳池了。

  「这么说你的下腹部已经不痛了吧?」伊良部问道。

  「是啊,虽然所有的内脏还是感觉怪怪的,但是现在却是这两个礼拜以来最舒服的一刻了。」

  「你可别忘了打针也有它的效果哦。」

  「嗯,那是当然的啊。」他慌忙地点头。「打完针之后,马上就觉得不太痛了。」

  「游泳算是一种有氧运动,对于调整身体的状况可是效果良好呢。」

  伊良部把护士冲的咖啡端到嘴边,热气让眼镜变得雾蒙蒙的。

  「有氧运动,是吗?」

  「没错,就跟有氧舞蹈一样,可以一边吸收氧气一边运动;举重不是会让人喘不过气来吗?那样反倒容易造成便秘。」伊良部用白袍的衣角擦了擦镜片。「所以你不必游得飞快,慢慢地做,尽可能长时间地重复相同的运动对你比较好。」

  「这么说来要游远距离罗?」

  「没错。」伊良部的眼镜看起来更脏了。

  和雄听到伊良部的话,小小地反省了一下。昨天他虽然发现自己没有忘记怎么游泳,但是持久力却明显地退步不少,之后游了两百公尺左右,就变得上气不接下气了,所以他休息了好一阵子才继续游。

  今天开始挑战长距离吧,学生时代他可以轻易就游上一、两公里。

  「那么,我们来打针吧?」

  「咦?今天……也要打吗?」

  「嗯,我对你使用的是每天都要注射的药。喂,麻由美。」伊良部叫着那个护士。

  没办法,他只好照伊良部的话,往注射台移动,当他把手臂放在台子上时,发现那个护士和昨天一样站在他的面前。和雄想起来了,那双白皙的大腿。

  护士一手拿着针筒,弯下身来。伊良部今天也跑到一旁来,一直瞅着她看,而且视线一直往下移。而护士也像是故意似的,向他露出自己白衣胸前赤裸的一片和吹弹可破的大腿。左臂感觉到一阵疼痛,他闭上了眼睛,这时候伊良部小声地叹了一口气。

  即使到了公司,他也已经不怎么专注工作了,因为他满脑子都在想着游泳的事。

  和雄和外制人员开会,完全没有闲聊地草草结束,接着以要寻找资料的名义,来到了街上的大型书店。其实他是想找游泳的教材,他觉得游没两下就气喘吁吁,除了体力衰退这个原因之外,自己游泳的姿势大概也有问题。

  在专门书刊的书柜上有几本教人游泳的书籍,不过图解和版型的编排不好,让他完全不感兴趣。他走到杂志区,想找一本已经发行的「泰山」杂志,却无意间发现平摆在书店一本最新发行的游泳特辑,他觉得冥冥之中似乎有人正在祝福着他。

  当他翻开内容一看,发现插图不仅简单易懂,而且还刊载了游泳的周边商品型录。

  真是糟糕,要是看过这本书再去买泳衣就好了。他感到有点后悔。

  再去买一件吧。他甚至有这个念头。

  和雄走进了附近的吃茶店,悠哉地翻开内页,里面有自由式拨水及踢水的连续动作图解和详细说明。

  哦,原来如此,原来手臂是身体中心线的延伸啊。

  什么?拨水的时候手腕要弯曲成九十度?

  这些事他到了三十八岁才知道。

  原来我只是个门外汉啊。他觉得有点失望。不过这并不是真的失望,要是能够精通这些动作,一定能够游得更好。

  和雄坐在窗边的座位上,模仿着拨水的动作,左手往前伸,并不是马上抽回来,而是将右手重叠在左手似地往前伸。

  他不经意地抬起头来,看到隔壁桌的一对情侣正看着和雄,抿着嘴在忍笑。他干咳了一下,脸变得灼热了起来。将冰咖啡一饮而尽,和雄想着今天的行程。

  下午四点要到惠比寿的摄影棚拍照啊……

  其实不用去也没关系吧?反正只是一般厨房用品的拍摄作业而已。

  和雄回到公司之后,在白板上写下「摄影,惠比寿,结束之后直接回家」,离开公司时打了通电话给摄影师。

  「麻烦拍出以前那种感觉。」他扔下这句话之后,就直奔终点站的车站。

  坐在回家的电车上,和雄的心彷佛快跳出来似的,途中,他看着外面的景色,看到了「伊良部综合医院」的看板,不知怎么回事,他觉得很有安全感。

  到达区民体育馆之后,他又买了两小时的游泳券,进入泳池之中,只有身体让水整个包围,和雄才可以感到安心。

  这天他挑战连续游五百公尺成功,参考「泰山」确认自己的姿势,练习之后再做模拟,终于让他达到目标。

  当他离开游泳池,已经喘得连站都站不住了,索性躺在长条凳上,他有一种难以形容的充实感。

  明天要挑战一公里,不,不必这么急,每天只要增加一百公尺就好了。

  多么期待明天赶快到来啊。和雄一边喘着气,一边这么想着,他已经好多年没有这么愉快了。

  「哦,你已经持续游一个礼拜了呀?」

  这天伊良部依旧硬翘起短不拉叽的脚,一派轻松地听和雄说话。

  「是啊,感觉愈来愈快了,这已经成了我每天的例行公事了。」

  和雄在这里,说来说去也只是游泳而已。

  和雄每天都会到游泳池和医院去,伊良部综合医院星期天休诊,不过游泳池倒是每天都会开放。由于无法每天都早退,所以他变成一大早就先到游泳池去。从九点开始游一小时,然后再到医院,中午左右才到公司,这已经成为他的固定模式了。

  在这段期间,和雄已经可以连续游上两公里了,他已经完全了恢复以前的感觉。

  「我最近似乎也有运动不足的现象。」伊良部摸着下巴念念有词。「内科的那些家伙还叫我好歹要去瘦身。」

  只要看你的双下巴就知道了。和雄在心中窃笑着。

  「那座游泳池在哪里?」

  「在我家附近的区民体育馆地下室,比一些差劲的健身中心还要干净,而且人也不多,挺不错的哦。」

  「哦。」

  「要不要去看看?从这里过去才两站而已。」

  「嗯……」伊良部抓着脖子上的肉说道。「可是我不会换气呢。」

  「放心啦,马上就学得会,也不用游自由式啊,只要游仰式就可以了。」

  「身体会不会冷啊?」

  「那里是温水,水温一直都保持在三十度,很温暖哦。」

  「我也不会跳水呢。」

  「那里禁止跳水,又不是运动社团的练习,每个人都可以按照自己的意思玩得很开心。」

  「听大森先生这么一说,游泳好像真的是件很快乐的事呢。」

  「是很快乐啊。」和雄以一种让人觉得很羡慕的语气说道。

  伊良部似乎相当感兴趣,还跟和雄讨论他应该穿连身的泳衣,还是只穿泳裤就好了。

  你这家伙穿连身式的泳衣?这句话和雄当然没有说出口,只回答他随便穿什么都无所谓。

  在这之后又是例行的打针时间,虽然每日一针是件令人觉得痛苦的事,但是和雄只要能看到护士的大腿,就觉得两相抵消了。

  当针刺进他的体内时,他把视线转到别的地方,这时候他察觉站在他身旁的伊良部,又把身体凑了过去,今天他还听到伊良部吞口水的声音。只要把他当成是个变态,就没什么好大惊小怪了。只要习惯了,就算是头牛也会让人觉得可爱。

  不过隔天早上,当他看到伊良部在区民体育馆前面等他时,着实吓了一跳。

  「嘿嘿嘿,我来了。」

  伊良部高高举起一只手,口中吐出彷佛到国外追逐情人的粉领族才会说的台词。

  「昨天你离开之后,我到百货公司去买了游泳裤,是四角的。」

  伊良部似乎怕他不信,还从袋子里拿出来给他看。

  「哦……」

  「还有花的图案呢。」

  伊良部选的泳裤是萤光色的,他完全不知道要发表什么感想。

  「嗯,医生,你不用上班吗?」

  「嗯,没关系,上午休诊,反正也没有人会去看病。」伊良部以一副若无其事的表情说道。

  「总之,我们进去吧。」

  他们在更衣室里换了衣服,进入泳池之中。

  和雄首先开始游了起来,伊良部则以伊良部流派胡乱游着。

  和雄慢慢地拨水踢水,每踢水一次就拨水两次。这是这个礼拜中和雄所掌握到的诀窍,如果说踢水是推进力,那拨水就是为了让臀部浮起来的辅助动作,如此一来就能游出长距离。

  看着水道前方的时钟,就能大概抓出所游的长度,和雄以十二分钟五百公尺的速度游着,所以四十八分钟就能游两公里。为了要维持良好的状况,这里的游泳池所采用的是每经过五十分钟,监视员就会发出信号提醒泳客休息的机制。只要从九点钟整开始游到哨声响起,自然就能达到两公里的目标。

  换气必须要左右交互进行,并不需要每拨水一次就换一次气,每拨两次才换一次气又很痛苦,他参考「泰山」之后才练得更纯熟。由于学生时代他也不会这么做,所以当他学会的那天晚上,他硬拖着正在工作的妻子臭屁了三十分钟之久。

  他游了一公里也不会觉得疲累,最痛苦的只有刚开始那一公里而已,在这之后身体就开始变得轻盈了,大概是因为身体摄取了氧气,节奏也稳定下来的缘故吧。虽然妻子尚美惊讶地对他说:「没想到你居然也能游两公里。」但是对和雄而言,既然能够游一公里,游个两公里也算不上什么。只要时间容许,自己应该可以游个五公里吧。

  一点五公里。他的状况愈来愈顺了,在这个阶段会冒出一种令人感到不可思议的恍惚感。或许是因为马上就迈入两公里了吧?还是其他别的原因呢?或许他就是为了玩味这种感觉,才会游过单调而又无聊的前半段吧。

  这时候监视员的哨声在室内游泳池中响起。

  他不再游泳,慢慢地走到游泳池边,虽然一大早没有多少泳客,但大部分的人都对和雄投以尊敬的眼神,因为真正认真游泳的只有和雄一个人而已。他想,要是这时候有年轻美眉在场就好了,因为一大早来游泳的都是中老年人,但早退时他来游完泳,就会有下班才跑来的粉领族。

  当他们离开游泳池,伊良部对他说:「大森先生,你好厉害哦。」伊良部每游个两三下就休息,虽然他也一直注意着伊良部,但伊良部不会游自由式,所以也只能游仰式而已。

  「我习惯了嘛,我刚开始的时候,游个两百公尺就喘不过气来了。」

  和雄一边用毛巾擦着身体,一边回答,并且还轻轻地按摩手脚。

  「哦,真的很棒呢,你也教教我嘛。」

  「好啊。」他礼貌性地点了点头。

  「那我们延长时间吧?」

  「咦?现在吗?」他的毛巾不自觉地掉在地上。

  「嗯。」伊良部无邪地笑着。

  这家伙难道完全不用大脑的吗?差不多要去工作了吧?

  「可是,接下来不是要帮我看诊吗?」

  「是啊,不过才一个小时,无所谓吧?」

  结果在伊良部的强迫之下,他们延长游了一个小时。话虽这么说,但是和雄其实只是当教练而已,这一个小时只是在指导伊良部手部和脚步的动作。

  「医生,要用嘴巴吸气,鼻子吐气。」

  虽然这句话他不知道已经说过了多少次,但是伊良部还是鼻子进水,泪流不止。

  「医生,你的身体很有浮力,轻轻踢水就好了。」

  其实他是在暗讽伊良部肥胖,但是伊良部却以为自己与生俱来就有这方面的天份,完全不以为忤。

  「医生,你肥胖的脖子不必刻意弯曲。」

  最后这句说得相当尖锐,只有在这时候伊良部才稍稍露出生气的表情。

  在结束总计两小时的游泳之后,他们搭乘伊良部的黄绿色保时捷一同来到了医院。

  「游泳真是不错啊。」在车上,伊良部红光满面地说道。看来他似乎也陶醉在运动所带来的快感之中了,伊良部似乎也步上和和雄相同的一条路,都把自己热衷的态度正面化了。

  接下来虽然工作会很忙,但是也不能把游泳排在自己的预定作息之外,因为对他而言,游泳已经变得跟三餐一样重要了。

  「老公,要是累的话就休息吧?」看着假日躺在床上的丈夫,尚美担心地说道。

  「安啦,回来的时候帮我按摩就好了。」

  开始游泳两个礼拜之后,和雄开始觉得有些疲劳,肩膀和背部都变得迟钝沉重,就算是磁气伤痛贴布对他也不管用了。

  「你并不需要每天都游泳吧?」

  「每天都持续游泳才有意义嘛,你知道马拉松选手为什么要每天练习不休息吗?因为只要休息三天,就会前功尽弃,只是区区三天耶。」

  「你又没有要去参加比赛。」

  「游泳会让我身体好啊。」

  这倒是事实,除了不再慢性腹泻之外,就连内脏的不适感也消失了,晚上也一觉到天亮,疲劳和不舒服并没有连带关系。

  「我会感到疲劳是因为我的姿势还有很多无谓的动作,只要我再练得纯熟一点……」

  「你有没有听过RUNNER'S HIGH?」尚美迂回地说道:「那是一种只要长期跑步,脑内就会分泌出ENDORPHIN,进而让人觉得很舒服的现象。」

  「嗯,我知道啊。」

  他会经听说过,就是所谓的脑内毒品嘛。

  「所以罗,你就是所谓的游泳中毒。」

  「干嘛说什么中毒。」他觉得有点生气。

  「可是就旁观者的角度来看,你就是这个样子,为了健康着想,休息一天也没什么不可以啊,人累了就要休息,这很正常啊。」

  「我的理想是一天要做一次让自己气喘吁吁的运动。」

  「理想归理想啦,监狱里面也不过一个礼拜运动一次而已。」

  「扯什么啊。」

  什么老婆嘛,打这是什么比方。

  「人不要活得太严谨嘛,你单身的时候不是还喝过期的牛奶吗?」

  「不要老是翻旧帐好不好?年轻的时候肠胃有神明特别关照嘛。年纪愈来愈大,神明就……」

  这时候客厅的电话响了,妻子离开了卧室。

  过了一会儿,她回来说道:「你朋友打来的。」

  「谁?」

  「不知道。他只说:『和雄在吗?』口气好像小学生哦。」

  他接过无线电话一听,耳边传来伊良部的声音。

  「喂,大森先生,要不要去丰岛园的游泳池啊?」

  他以为自己听错了。两个中年男子到游乐场的游泳池?

  「那里是流动的游泳池哦,应该可以游得满舒服的。有氧运动的距离、次数比时间来得更重要,我认为在那边游会更有效果,而且想休息的时候就可以自由休息呢。」

  「是吗……」和雄回答得有点迟疑。「流动的游泳池吗?」

  从那天开始,伊良部就一直跟着他游泳。每天早上他都到区民体育馆跟和雄游泳,然后两个人一起到医院去。

  「是啊,一圈大概四百公尺左右。」

  「小孩子不会很吵吗?星期天的丰岛园耶……」

  「安啦、安啦。我听今天的天气预报说,下午会开始下小雨,而且梅雨季还没过,天气满冷的,应该没什么人才对。」

  伊良部用开朗的声音说道。

  「我开车到车站接你吧,三十分钟后见罗。」

  「啊……」

  电话挂断了,手上拿着话筒,和雄皱起了眉头。

  「你交朋友啦?不错嘛。」尚美好像知道电话那一头是谁似的,脸上微微泛起了笑容。「丰岛园哦?这个假日会很棒哦。」

  他才不要两个男人去呢,所以他想拖着尚美一起去。

  「你知道我一定不会去的啊。」她冷冷地拒绝了。

  没办法,他只好到车站去,这时候伊良部的黄绿色保时捷出现了,还戴着GUCCI的太阳眼镜。

  和雄透过窗户抬头望着云层低垂的天空,心中祈祷着千万不要遇到熟人。他的担心只不过是杞人忧天而已,午后真的下起雨来,偌大的游泳池几乎完全没有游客。

  「大森先生,这样好像是我们把游泳池包下来哦。」伊良部一边游着仰式,一边说道。

  和雄假装没有听见,埋着头游着。

  不过不用费心去计算游几趟,感觉真的很棒,由于区民体育馆的游泳池有固定的休息时间,他从来没有长时间自由自在地游过。

  我到底是来干嘛的啊?他一边游着一边感慨。

  雨打在水面上,和雄默默地重复着自由式的拨水动作。

  3

  疲劳果然只是暂时性的而已。当他意识到这跟距离无关,而是和时间有关时,他的姿势愈来愈显得优游自在,即使走路时也彷佛是在游泳。

  他工作时也变得更有效率,既然丸定每天早上九点要去晨泳,就应尽量避免熬夜和加班。和雄尽可能地避开一些无谓的会议,能用电子邮件或传真解决的事情,他都会在不必见面的情况下完成。

  他也不加入编辑部的闲聊了,他认为无所事事留在公司的同事简直跟白痴没两样。对那些宣称要交际而每天跑去喝酒的家伙,在他眼里简直就像是空棘鱼一样,他要竭尽所能地挤出属于自己的时间。

  这么一来,就算下班他也想去小游一下。

  每当工作结束准备回家时,他的背脊一带就会有一大片搔不到的痒处。

  虽然他知道这种情况很糟糕,要是被尚美知道,大概又会说他中毒而摆脸色给他看吧,他的内心也充满了挣扎。不过在跟伊良部谈过之后,他又不再迷惘了。

  「啊,我晚上也会去游泳哦。」伊良部平静地说道:「这是身体要求的嘛,有什么办法呢。」

  根据某位精神医学权威森田先生的疗法,「随心所欲」对人类是最有益的一件事。

  伊良部好像找了医院附近的另一座游泳池,晚上就在那里游泳。

  「一天去同一座游泳池两次,感觉怪不好意思的。」

  虽然听起来不像是会从伊良部口中说出来的话,不过这句话倒是赋予和雄不少的勇气。

  和雄打开东京都内的地图,开始寻找位于公司附近的游泳池。

  他找到了一座离公司并不太远,晚上七点到九点都开放给一般民众的学校游泳池。这么一来就算是很忙碌的尖峰时期,他也可以藉口说「我要去吃晚饭」而翘头出去游泳。

  附近就有一个随时都能去的游泳池。光是想到这一点,和雄就兴奋得不得了。

  而这一天自然而然地就到来了。

  在摄影棚拍照的工作比预期中还早结束,下午七点以前他就已经是自由之身了。虽然他偶尔也想早点回家,不过他的体内却出现了晚上也渴望去游泳的诱惑。梅雨季节应该也有休息的时候吧,这时正是啤酒花园生意大好的初夏呢。

  和雄匆匆忙忙地回到公司打了卡,将晾在茶水间的泳裤和毛巾收到袋子里。

  去看看那是个什么样的地方吧。他试着用这个理由说服自己。就算只是泡在水里也好。

  当他过去一看,才发现那是一栋让人无法和中学体育馆产生联想的气派建筑,他毫不迟疑地就买了入场券。这里虽是在闹区,但是却比郊区的游泳池还要来得空荡。不过令人值得高兴的是,在寥寥可数的泳客中,一大半都是下班后过来的粉领族。

  像这种好地方,绝对不能告诉公司里的那些人。他偷偷地笑着。

  那些粉领族都在泳池的一角做水中漫步,只有和雄一个人在旁边以流畅的姿势游着,他完全没有休息,游了好几趟。

  他觉得自己好像是个杰出的选手,顿时成为众人目光的焦点。他一点都不觉得疲累,反而觉得身体比上午更来得轻盈。

  游过一公里之后,他已经听不到周遭的声音了。

  不,这种说法并不正确。应该说是人们讲话之类的杂音无法进入他的耳中,他所听到的,只有水声静静地响着。虽然他一直都有听到这样的声音,但是今晚的感觉更为强烈。

  游过一点五公里之后,他的心情愈来愈好。就像是墨水渗进纸里面一样,好像有某种东西在他的脑内晕染开来,他觉得现在的自己无所不能。莫非这就是妻子所说的ENDORPHIN?管它是什么都好,这比喝酒要来得健康多了。

  这时候监视员的哨声响起,只有这种尖锐的声音才能传入他的耳中。

  结果,和雄晚上也游了两公里。

  当他在池边做收身操的时候,有一个年轻的粉领族不经意地对他报以尊敬的目光。他不觉得这是自己的错觉,那确实是一种充满热情的眼神在看着自己。

  怎么样?跟你的上司不一样吧?他在心中说着。

  他带着百分之一的内疚,他终究还是一天游了两回。不过,他却有着百分之九十九的满足感。

  在回家的电车里,他用鄙视的眼神看着疲累的上班族和醉汉,那些因循着自己的惰性而生活的低等人类。

  「喂,我可以问你一件事吗?」

  晚上,当他在沙发上翻动着「泰山」的游泳特辑,尚美端了两人份的红茶过来。

  「嗯,什么事?」和雄坐起身来,把柠檬泡在红茶里。

  「你的身体状况怎么样了?」

  「不错啊。」他加了半汤匙的砂糖。

  「那你为什么还要每天到医院去?」

  「这个嘛……虽然状况还不错,不过还是会拉肚子,肚子也有点胀气。」

  「那应该是身体不好吧?」尚美噘着嘴说道。

  「不是这样啦,就是快好了嘛,应该说是自律神经正在调整的阶段。」

  「哦。」尚美以无法接受他这种说法的表情喝着红茶。

  开着没人看的电视里,艺人正以高亢的声音喊叫着,讲话的内容只是想去吃哪里的料理之类无聊的吵闹而已。

  喝光红茶之后,和雄又躺在沙发上。

  「喂,」尚美呢喃似地说道。「你要游到什么时候?」

  「一直游下去啊。」

  「偶尔也该休息嘛。」

  「我之前不是说过了吗?一旦休息,下次再游就会觉得很痛苦。」

  「那有什么关系,你根本不用每天游两公里吧?」

  「可是我想游啊。」

  「休息的话,会有罪恶感吗?」

  「才没这回事呢。」他听出尚美的语气咄咄逼人,没好气地回答。

  「我在书里看到……」尚美也坐到沙发上,将手伸到了头上。「要是每天持续做慢跑、游泳、有氧舞蹈之类的运动,总有一天会把这些运动当做生活的重心。」尚美望着天花板说道:「一旦停止运动,精神就会不稳定,如果因为某种意外而无法运动,就会像家里死了人一样,产生一种失落感。」

  这么说未免太夸张了吧,不过要反驳她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每天固定跑两次的跑者,有一次因为膝盖受伤从此无法再跑步,而得了忧郁症自杀。」

  「什么嘛。」

  「你觉得那是不可能发生的事吗?」

  「那还用说?」

  「可是我觉得现在的你已经出现这种徽兆了,虽然这比喝酒要来得好,但是在我看来并没有什么两样,因为你同样都对它们有依赖感。」

  「干嘛要说什么依赖啊?」

  「事实是这样啊。」

  他火大了,转过身去,背对着尚美。

  「老公,我知道你这几个礼拜身体失调的原因。」

  他没有回应,继续假装在看杂志。

  「我觉得这是你经年累月造成的。」

  虽然他摆出不苟同的姿态,但是他心里却也认同这种看法。

  「三十岁之后的你,一直认为自己很了不起。男人都是这个样子,只要一不被当成乳臭未干的小伙子,就会拥有过度的自信……每当我问起你公司的事情时,你就会说哪个部门的谁谁谁是笨蛋、哪个责任编辑无能,你就只会说这些。二十几岁的你并不会这样,可是一旦当你有下属,你就开始对别人严厉了起来。一副舍我其谁、不可一世的模样……记得有一次,你的下属佐藤来我们家玩,他犯了点小错,你就连正眼也不看他一眼,只是对他冷嘲热讽,骂他是在浪费时间。可是人际关系并不是这样的,他们是在公事上帮助你的人……」

  「少罗唆!」他大吼了一声。虽然他很清楚这么做会为他们的感情带来伤害。

  他们夫妇之间沉默了好一阵子。

  「你真是的……」尚美叹了口气说道:「都已经三十八岁了,还是这么不长进。」

  他气坏了,转过身去把杂志朝尚美扔去,杂志砸在墙上。尚美脸色大变,站了起来。

  「你搞什么啊,很危险耶!」声音相当地高亢。

  「谁叫你这婆娘这么罗唆!」

  「啊!你居然叫我『你这婆娘』?」

  「说都说了,那又怎样!」和雄的声音也显得相当激动。

  「我们结婚之前不是说好的吗?绝对不能用轻蔑的语气来称呼我,我最讨厌看不起女人的男人了!」

  「讨厌也无所谓!」他毫不示弱地吼道。

  尚美丢过来的坐垫刚好打在和雄的脸上。当他想回嘴时,面纸盒就也飞了过来,同样命中和雄的脸。

  「很痛耶!」他用飙出泪的眼睛一看,尚美手上拿着桌上的时钟。

  他想起来了,他老婆生起气来是很恐怖的,情绪一激动,不管手边有什么都会拿起来扔。

  他慌忙地逃出客厅,跑到浴室,还把门锁上。尚美追了过来,还拍打浴室的拉门好几下。

  「老公,你如果真的要这样搞,死不出来也没关系,今晚你别想进卧室了。」冷淡的声音从外面的更衣室传来。「里面有水,不是正合你意吗?你可以在里面游一辈子。」

  她居然无情到连电灯都关掉了。

  和雄一屁股坐在浴室的脚踏垫上,照这种情况看来,短期之内尚美是不会帮他做早餐了。我实在是太悲惨了。

  即使遭到尚美的指责,和雄还是没有停止游泳。

  一天游两次已经成为他的标准作息了,只要有心,还是挤得出时间来,而游两次也让他的身体状况变得更好了。

  不过接下来,他又产生了新的欲望。

  他希望能够长时间地游上一次。

  日本国内的游泳池,在厚生劳动省或是文部科学省的监督之下(注:日本的厚生劳动省即类似台湾的卫生署以及劳工局,文部科学省则类似教育部和文科会。)使用游泳池的人一定要休息才行。每一座游泳池都规定一小时之内至少要休息十分钟,也就是说,没有人可以游超过五十分钟以上。以前去过的丰岛园率先采取了此种机制,于是日本全国的游泳池皆群起效尤。

  他也曾经到私立游泳池去勘查过,不过到处都是以学校社团为优先,能够自由游泳的仅只两个水道,而且还要跟大家混着游。想要以自己的节奏长时间游泳,根本是不可能的事。

  他也会问过督导员:「可不可以只让我一个人继续游?」但是督导员面无表情地回答他:「这是规定。」

  这是什么管理主义至上的国家啊。和雄开始有想出海游泳的冲动。

  对和雄来说,能够以自己的节奏游上两公里,正是他幸福的开端。开始游一公里时,他只觉得单调,并没有什么乐趣。过了一公里之后,痛苦的感觉瞬间消失,而正当超过一点五公里左右时,他的情绪顿时开始高昂起来。但就在他慢慢有亢奋的感觉时,督导员的哨声响起,硬生生地将他的情绪打断了。

  要是能够持续游上个两三公里,不晓得有多么棒的快感呢。一想到这里,他除了痛恨哨声之外也无计可施。

  伊良部似乎也有着相同的想法。

  「没错没错,休息的频率应该要因人而异嘛。」

  伊良部现在也固定每天游两次了,而且他好像还开拓了第三座游泳池,以便轮流使用。

  「五十分钟大概就是脑袋里开始分泌ENDORPHIN的时间。」伊良部一边说着一边摸自己的头。

  「啊,我老婆也说过这个,那个叫什么ENDORPHIN的。」和雄说道。

  「人的脑子里有一种可以让人从痛苦之中得到解放的机制,这就是所谓的ENDORPHIN,也是神的恩赐。虽然我没有这方面的经验,不过以前不是有环首死刑吗?在接受这种刑罚时,一开始会觉得相当痛苦,不过濒临死亡时,因为ENDORPHIN的关系,反而会觉得很舒服。」

  「哦哦。」

  「所以没有任何人是痛苦地死去的。」

  「哇!」真不愧是医生,和雄心里觉得很佩服。

  「这是我的推测啦。」伊良部把身体往前倾。

  「不过我真的很想试试,游它个五小时,游到ENDORPHIN分泌的地步。」

  「这种东西对人体不会有害处吗?」

  「完全不会。」

  他觉得勇气倍增,他很想对尚美说:「听到了没有?」

  「那么就去海边游吧,你觉得怎么样?」

  「脚碰不到底,很可怕耶。」

  「嗯,说得也是。」

  「还是游泳池比较好,不但不会有海浪,而且也没有鲨鱼。」

  原来伊良部讨厌鲨鱼,连水母也不喜欢。

  「可是到处都没有让人畅快游泳的游泳池啊。」和雄双臂交叠在胸前,叹了一口气。「医生,你有没有朋友家里附设二十五公尺的游泳池?」

  「我认识一个开鳗鱼养殖场的朋友。」

  跟鳗鱼混在一起游?光是想像这一点,就让他的脸变得扭曲了。

  「不过,要是在深夜去游,想怎样都可以吧?」

  伊良部突然冒出了这一句话,和雄因为不明白他的意思而感到很诧异。

  「因为没有督导员啊。」

  「咦?」他怀疑自己听错了。「你说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我们偷偷潜进去啊,半夜里。」伊良部若无其事地说道。

  「这么做未免太夸张了吧……」

  「我们常去的那间区民体育馆,晚上应该没有人值班吧?」

  「是没有啊。」

  「那里也没什么值钱的东西,应该也不会跟保全公司签约吧?」

  「话是这么说没错……」他目不转睛地看着伊良部。「医生,你真的想这么做吗?」

  「我很想试试看。」

  「还是不要这么做比较好……」

  「你如果也要参一脚,我决定今晚就过去。」

  「不不不,我不去。」和雄慌忙摇头。「要是被抓到的话,可是非法侵入呢。」

  「不会被抓到的啦。要是我们打破厕所的窗户闯进去,也不会把内部办公室翻得乱七八糟啊,那里的职员也只会认为:『啊,是哪个坏孩子打破的』。」

  「嗯……」和雄咀嚼回味他的话,伊良部说的也有道理。

  「怎么样?大森先生,要不要午夜十二点闯进去,游到早上五点,游个痛快?」

  「可是……」

  他真的没有这份勇气,但是又有些许想冒险的冲动。

  「你考虑一下吧,我可是随时奉陪。」

  「嗯……」

  那天他也打了针,护士的大腿又露了出来,她帮和雄的左手涂上消毒液。当针筒靠近皮肤,伊良部的脸又凑了过来,和雄像往常一样眯起了眼睛,但今天却朝伊良部瞄了一眼。伊良部的脸上竟然泛起了红潮,他的眼睛闪闪发光,还吞了一口口水。

  这家伙是怎么回事啊。他又觉得这家伙是个变态了。

  打完针之后,和雄一边把袖子放回去,一边玩味着非法侵入这主意,能够在不受打扰的状况下尽情地游泳,这实在是个很诱人的提议。

  4

  杂志校稿结束的那天,和雄的身体又再次出现了问题。工作的时候突然觉得胸口一阵悸动,下腹部也痛了起来,这次连手臂的情况也不太对劲,从手肘开始出现一阵搔痒,不但使不上力而且还会发抖。

  他知道原因出在哪里。因为校稿前夕,他根本不可能确实掌控自己的时间,连续两天他都睡在公司,这段期间他也没有去游泳。

  和雄告诉自己,只要熬过今晚就好了,只要到了早上顺利渡过截稿期,接下来只要再忍受一下就能获得纾解。

  他打算先回家睡到傍晚,储存体力之后再到游泳池去,到时候他要尽情地游个痛快。虽然不能狂游下去这点令他有所不满,但是说实在的也没有什么好抱怨的。哪天有空再去找个空无一人的游泳池吧。东京这么大,只要愿意一定找得到。

  干脆去横越多帕海峡好了,可以透过「本刊编辑挑战多帕海峡」的企划,利用公司的公款前往。管他是主妇取向的杂志还是育儿杂志,只要具有张力,这种企划案应该可以通过,到时候自己对公司应该也算是有功劳吧。

  和雄于丹田部位使力,忍耐身体的不适,幸好周遭的人都没有注意到。他用手帕擦掉额头上冒出的冷汗,证明他充满不安的呕吐物,也在口中被他硬生生地挡了下来。

  「大森先生,不好意思。」他的下属佐藤从一旁冒了出来。

  「干嘛?」他漫不在乎地回答,佐藤表情异常的僵硬。

  「老实说,这次没有刊出二手店的地图。」

  「不会吧?」

  「不好意思。」佐藤把头低了下来。「我本来打算校对时再加上去的,可是没有对制版厂下单。」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皱起了眉头问道。

  「我本来以为编辑工作室会一并下单的,可是对方好像也以为我们会这么做。」

  「你搞什么啊?到了制版的阶段才要加进去吗?」

  「不好意思。」

  他看了看钟,已经是晚上九点了。和雄双手抱着头,因为这次刚好是他负责的,所以一定要做最后的确认才行。到明天早上还来得及吗?

  「你先把文字部份的版型排好,跟他们下单。」

  「这个部份我已经准备好了,他们硬要我们今晚一定要交出来。问题在于插图,我所有人都找遍了,大家都……」

  「不在吗?」

  「是的。」佐藤的脸色毫无生气。「可不可以麻烦你太太?」

  「你欠扁吗?混帐东西,居然打主意打到我老婆身上。」

  「不好意思。」

  「一定要加上去的地图,到底有多少地方?」

  「七十五个地方。」

  他想哭了,他自己手上还有一大堆看都看不完的版。

  「你到设计部去把针笔和肯特纸拿过来,我来画。到这种地步了,只要不把线画歪就行了吧?」

  「没错没错。」

  「要你废话!」不知不觉中他的口气变得相当恶劣。

  他叫佐藤到制版厂去勘印,自己则拿起了尺和针笔。他用颤抖的手,一点一点慢慢地完稿。由于不是按照原比例作画,所以还必须要计算纵横的比率。

  在作业的途中,他还拉了好几次肚子。每次和雄都要中断工作,往厕所疾奔。

  佐藤从制版厂回来之后,和雄要他把自己画好的地图贴上文字。这时候和雄竟发现已经完成的版面上居然还有错字,他斥责佐藤到底有没有确实校对,而佐藤也只是不断地重复道歉而已。在无计可施的情况下,他们只好把上一期的版抽出来,搜寻是否有相同的文字。

  天一下子就亮了。

  其他组的校对已经结束,等到第一班电车开始行驶之后都回家去了。他让总编辑看过没有地图的版,还补上一句:「剩下的我来校对,有事的话由我负责。」之后佐藤也回去了,因为和雄认为自己独撑大局反而有效率。

  当他把负责的页数校对完毕,已经是早上九点了。他抱着校对好的原稿直奔印刷厂,他觉得他的身心都已经到达极限了,所有的内脏都像是别的生物似地,咕噜咕噜地翻腾着。由于感觉非常不舒服,他跑到印刷厂的厕所去呕吐,因为胃里已经空空如也了,所以他也只能吐出酸不溜丢的胃液。

  在回家的电车上,和雄努力与白喉咙深处窜出的不安感奋战着。由于忍耐到了极限,他真的很想大声叫出来,所以他只好在车厢内来回不停地走动。

  他在距离他家最近的前两站下车,往伊良部综合医院而去,这是他在好几个小时之前就已做好的决定,他认为只有伊良部才能够了解他。

  「嗨,大森先生,好久不见了。」

  伊良部还是用他那一贯悠哉的口吻来迎接和雄,虽然才三天没有见面,可是和雄觉得简直是如隔三秋,他高兴得想紧紧拥抱伊良部,他那不中用的眼睛已经渗出泪水了。

  「怎么了?花粉症吗?」

  喂……现在都已经是夏天了耶,不过只要有伊良部在身边,感觉上就是一件值得庆幸的事。

  「医生,老实说……」

  和雄把自己这三天一直被困在公司里不能去游泳、被自己的下属佐藤那个笨蛋害得多么凄惨,所有不幸的遭遇一古脑地向伊良部倾诉,他一开口就停不了,好像讲都讲不完似的。

  他也告诉伊良部,现在自己的身体状况实在是糟到不能再糟了,内脏似乎要解体似的,他还打嗝给伊良部看。

  「安啦,马上就能治得好。」伊良部若无其事地说道。

  「真的吗?」他真的想紧紧拥抱伊良部。

  「嗯,你这是典型的禁断症状而已。」

  「禁断症状?」

  「没错,就是因为没有游泳的关系,我和你的身体都已经到了一旦不游泳,身体状况就会恶化的程度。所以只要你今晚去游泳,就能恢复原状了。」

  「这样是不是很糟糕呢?」

  「完全不会。」伊良部很平静地说道。

  「这怎么能算是完全不会呢……」

  「只要你得到的不是酒精依赖症就算是很幸运了。酒精会破坏你的内脏,而游泳却可以锻链身体,血液循环也会变好,可以说是百利而无一害。」

  「哦……」

  「就好像公司依赖症、志工依赖症、有机蔬菜依赖症,人类有许许多多的依赖症,而游泳和这些有的没的比起来根本没害处啊。」

  「不,我只希望能避免得到这些依赖症……」

  「我不是叫你放心了吗?到时候你就会腻了啦。」伊良部温吞地笑着。「心身症可以说是神的安排,自己本身是无法抗拒的,最好的办法就只有『听天由命』而已。」

  「真的会腻吗?」

  「会腻、会腻。哇哈哈。」

  虽然他还是搞不懂,不过他确实得到了安慰,或许伊良部是一个不可多得的精神科医生呢。他开始有这种想法,至少伊良部让自己的心变得比较踏实。

  「对了,」伊良部悄声地说道:「我今晚想要偷偷潜进泳池去,你要不要一起来?半夜十二点,区民体育馆前见。」

  「你真的要去吗?」

  「嗯,难道你不想连续游五小时吗?」

  「可是,我……」

  和雄答不出话来。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大森先生,你毕竟是个循规蹈矩的人嘛。」

  他感觉自己好像被揶揄成一个胆小鬼了。

  「既然如此,我一个人去好了。」

  好大的气魄啊。

  「不过,有件事我希望你能够帮忙。」伊良部把身体凑近,和雄也弓起了背,侧耳过来。「那间区民体育馆后面的厕所有一扇窗户,我本来打算把那扇窗户打破跑进去,不过如果可以,我也想尽量避免破坏东西。」

  「嗯。」

  「今晚你应该也会去吧?到时候你先帮我把厕所窗户的锁用螺丝起子打开吧。」

  「厕所窗户上的锁吗?」

  「没错,那是回转式的挂钩,只要用螺丝起子应该就能轻易地松开了,你只要把它拆掉带回家就好了。」

  「哦……」

  「体育馆关门的时候,应该会确认门窗有没有锁好,要是坏掉大概也会先放着不管,不可能马上就找人来修理,反正只是体育馆嘛。」

  「说得也是。」

  「那就拜托你罗。」

  「我知道了。」

  没想到自己会答应得那么干脆,与其说是轻微犯罪,倒不如说是非法侵入的先遣部队而已,他根本无从拒绝,或许他已经开始对伊良部产生敬意了吧。

  这个男人今晚会在没有人打扰的情况下,心情舒畅地痛快游泳,或许他可以游到产生ENDORPHIN吧。

  那个自己只能听别人转述的幸福世界,伊良部马上就要一脚踏进去了。

  「好了,来打针吧。」

  在伊良部的催促下,他开始移动。

  「啊,医生,我好像觉得自己睡不着了。」他又说道。

  身体过度疲劳之后,他发现睡魔已经不来找他了。

  「那我开镇静剂给你,你就在这里吃了吧。」和雄接过两颗药,吞了下去。「回家之后就见效了。」

  他把手臂放在注射台上,全身无力。

  眼看着护士在他手臂上涂抹着消毒液,和雄心里想着自己以后不知道会变成怎么样?究竟能不能恢复健康呢?他连叹了好几口气。

  护士露出了整条大腿蹲了下来,把针筒刺进了他的手臂。和上次一样,他今天也恍恍惚惚地看着,伊良部又把整张脸凑了过来,他的脸涨得通红,脸颊还有些微的痉挛,看得出来他十分兴奋。

  原来如此,原来是这么一回事。他终于了解了,伊良部是个注射狂。当针刺进皮肤的那一瞬间,伊良部就像是一个失神的人。

  不过,他并不觉得自己被骗了。就随便他好了,和雄一副事不关己的态度。

  再客气下去,自己反而像个傻瓜一样,他开始凝视起护士的大腿。在大腿近臀部处,贴了一张小小的贴纸,上面写着「watch it」。他抬起头来,第一次看到护士对他露出满足的微笑。暴露狂吗?这间精神科真是什么样的人都有啊。

  或许是镇静剂产生的效果,返家途中他已经意识模糊了。

  中午之前他抵达家中,和雄在和式房里铺上棉被,倒了下来。自从跟尚美吵架之后,他们一直分房睡。随着天色慢慢变暗,他的心中浮现了一种安心的舒适感。

  当他醒来,房间里已经一片漆黑了,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天花板。现在几点了?我在哪里?他什么也不知道。和雄试着努力回想。对了,他才刚校对完毕,回到家里。

  他用手掌摩擦着脸颊,就这么维持了好一阵子。他完全无法掌握时间的流动,知道自己刚刚苏醒,却不知道究竟睡了多久。只知道自己睡得很熟,他已经好久没有睡得这么沈了。

  他转动脖子看着窗户,因为窗帘遮着,完全看不到任何光线,也听不到任何声音,不管是电视的声音还是厨房的声音。

  他继续在棉被里俯卧着,开始找手表,在枕头旁边找到了,看着表面的数字。指针指着十一点半,当然是晚上的十一点半。他叹了一口气,游泳池已经关门了。顿时匆匆忙忙地跳了起来,他无法履行和伊良部的约定了。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已经睡了十二个小时?他蹲在棉被上,大大地叹了一口气。

  糟了!他懊悔着自己为什么没有设定闹钟。不,他根本没想到自己会睡这么沉啊。

  他背叛了伊良部,如果伊良部无法打开厕所的窗户,应该会很焦急吧?或许还会生自己的气呢。

  等一下……他试着让自己不太清醒的头脑复苏过来。伊良部约定在午夜零时会合,这么说来,伊良部大概就会在这个时间潜进去吧。

  那还来得及。如果现在跑到区民体育馆,大概还拦截得到伊良部。

  和雄站了起来,穿上裤子,套上POLO衫,戴上手表。他拿起运动提袋,袋子里装了所有的游泳用品,那是他平常带的那个袋子。

  我拿袋子要做什么?不过和雄还是带了袋子,离开公寓,在深夜的住宅区狂奔着。

  内脏鼓动的不适感已经缓和了下来,感觉身体相当轻快,让人万万想不到在十二个小时前他的身体是那么地不舒服。照这种状况看来,不管多久他都可以一直游下去。

  咦?他停下了脚步。虽然只是瞬间的想法,但是连他自己都吓了一跳。

  莫非自己也想那么做?

  不管怎样,还是先赶路吧。和雄又再次跑了起来,现在最重要的事,就是先和伊良部会合。

  当他到达区民体育馆,并没有看到伊良部的身影。蓝白色的衔灯,照在寂静的建筑物入口附近。

  他已经回去了吗?和雄松了一口气。

  就在这时候传来了一阵低沉的排气管声。他一听就知道这是保时捷的声音,黄绿色的保时捷,彷佛一只巨大的青蛙般,出现在体育馆前面。

  「啊,大森先生,你也来啦。」伊良部的笑脸从窗户冒了出来。「我好高兴哦。」伊良部一派天真地笑着。

  「老实说,并不是这样……」和雄迎上前去,把事情一五一十对伊良部说明清楚,说完之后委顿地低下了头。

  「原来是这么回事啊。」伊良部完全不放在心上。「这也是没办法的啊,不习惯镇静剂的人,药效总是会比较强。」

  伊良部的心胸真是开阔啊,这样的人,追随他应该也无所谓吧。

  「不好意思,那就麻烦你把玻璃打破吧。」

  「咦?」

  「你找我车内的工具箱,里面应该有扳手才对。」

  「这个……改天再来吧……」

  「你又在说这种话了,大森先生,你自己不也是有备而来吗?」

  伊良部指着和雄的袋子。

  「不,这是……」他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才好。

  「好了啦,别再浪费时间了,快点进去吧。」

  伊良部打开保时捷的后车厢,取出扳手,朝体育馆的后门走去,和雄彷佛被伊良部迷住了似的,也跟在他的身后。

  这么做好吗?我会不会犯下非法侵入的罪嫌?在脑筋不是很清楚的状态下,和雄自问自答着。

  可是另一方面,他的喉咙深处正在蠢动。里面就是没有人的游泳池,游到早上都完全不会有人打扰,想怎么游就怎么游的游泳池。

  要是能够连续游五个小时,自己不知道会变什么样子。或许是前所未有、至高无上的那种幸福吧?光是想到这一点,就够他再三玩味了。

  站在厕所的窗户前面,伊良部轻巧地挥动扳手,打破了玻璃,尖锐的声响划破黑夜。这个家伙员的毫无一丝丝的迟疑,漂亮地敲出了一个直径约CD大小的洞。

  伊良部把手伸进洞里开了锁,把窗户打开。

  「啊,我把摺梯忘在车里了,好吧。」伊良部的口气完全没有紧张的感觉。「大森先生,不好意思,就麻烦你当一下垫背罗。」

  和雄照他的话做了,他跪在地面上两手撑地,等着伊良部踩上来。

  伊良部踩了上去。好重啊。那种压迫感让和雄觉得彷佛被大象辗过似的,连脸都变形了。

  「啊,这扇窗户比想像中的小耶。」

  伊良部的头好像已经进去了,和雄的背部突然一阵剧痛,原来是伊良部蹬腿跳了起来。

  和雄当场滚倒在一旁,满天金星乱舞。过了一阵子,疼痛稍歇之后,他蹲坐了起来。这时候传出一阵哀号声。咦?这并不是自己的声音嘛。

  他猛然抬起头来,看见一个巨大的屁股,刚好嵌在窗格上。

  「呜呜呜!」伊良部一边哀号着,一边踢着腿。

  「医生,你还好吧?」和雄站起身来,开口问道。

  「你推我一把啦。」

  「啊,好。」

  和雄拼命地往屁股推去,可是完全没有半点动静,伊良部屁股上的肉已经完全深深陷入窗格里面去了。

  这次他试着用扯的,可是依旧没有一丝一毫的起色。他思考着到底该怎么做才好,结果还是决定用拉的,要是用推的,那出来的时候又要大费周章。今晚就取消了吧,下次再卷土重来才是上上之策。

  「嘻!嘻!嘻!」伊良部笑了起来。

  他在发什么神经啊,这种紧急时刻还笑得出来。和雄重新调整好姿势,用自己全身的重量拖着伊良部的脚。

  「嘻!嘻!嘻!」伊良部又笑了。

  不,不该这么做的。他停止拉扯,让耳根清静一下。

  「呜呜呜,哇啊,哇啊。」

  一阵啜泣声传来,伊良部竟然哭了起来。

  这家伙在搞什么啊?刚刚还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一心只想进去呢。

  「医生,你怎么了?」

  「我会被妈妈骂啦。」

  还说妈妈呢……和雄说不出话来了。

  现在应该不是说这个的时候吧?要是拖到早上,一定会被警察逮捕的,连自己也会被当成共犯,公司那边要怎么办?家里要怎么办?尚美一定会跑回娘家去的。

  和雄用脚蹬着墙壁,这次改拉伊良部的手臂,在窗格小小的空隙中抓住伊良部的裤腰带。

  他深呼吸了一下,手脚灌注了全力。下一瞬间,皮带头弹飞了,这么做只扯坏了皮带而已。

  和雄双手插腰,呆立在那里,连连叹了好几口气。

  「大森先生。」伊良部虚弱地说道:「你不要扔下我一个人回去哦。」

  「我不会回去的,要是你被抓走了,我也不会有好下场吧?」

  他不再尊称伊良部医生了,尽管不久之前他还想追随伊良部。

  「下次我们打破正门的玻璃吧。」

  「你在说什么啊?」和雄搔着头发说道。

  还谈什么下次?和雄把手撑在墙上,摇了摇头。这个计划本身就是一个错误,即使今晚可以在无人的游泳池游五个小时,但仅只一次也无法满足自己庞大的欲望吧?一定会食髓知味的,彷佛陷入毒品的世界一样,这样下去只会无穷无尽而已,为什么这种早该想到的事,之前却完全没发觉呢?

  这时候远方传来了警笛声。

  是巡逻车。

  他的背脊一片冰冷,身体颤抖了起来。大概有人去报警了吧。

  警笛声愈来愈响,他的心跳声愈来愈快。

  公司、邻居、妻子,他的脑海里不停地环绕着这些字眼。

  完蛋了,我一定会被刊登在报纸头条,会被当成深夜想要潜进游泳池的异常中年男子,这种滑稽的题材,媒体是绝对不可能放过的。

  虽然他也想逃走,但是双脚却不听使唤,伊良部则是继续拼命地挣扎着。巡逻车穿过了他们前面的街道。

  咦?他朝着警笛的方向侧耳听着,巡逻车确实愈走愈远。

  确定之后,和雄全身虚脱地跌坐了下来。

  得救了,真是吓死我了……他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扯着自己的头发。为什么我会做出这么愚蠢的事呢?

  当他回过神来,他发现自己的手心全都是汗,他慢慢地站了起来。

  「大森先生。」

  「吵死了,安静一点。」

  和雄啪地一声,打了一下伊良部的屁股。他的心跳还是非常快,为了赶走紧张的心情,顺势耸了耸肩。

  好,看来骨头并没有嵌进去,问题在那一团肉,取下戒指的技巧此时应该可以派得上用场吧。和雄藉着月色聚精会神地看着,并且在一旁梭巡,他需要水。这里是体育馆,外面应该有冲脚的地方才对。

  不久之后他终于找到了,而且碰巧还有卷起来的水管,一旁堆聚杂物的棚子,里面放着洗洁剂。应该也有可以磨掉混凝土的东西吧,太好了,伊良部的屁股就跟牛屁股和大象屁股差不多。

  打开水龙头,橡皮水管就像是活起来似地摆动着,他抓着前面那头,回到伊良部所在的地方。

  「大森先生,你想怎么做?」

  「你忍耐一下,我这是要救你。」

  他把水淋在伊良部的屁股上,再加上洗洁剂,他还用手把范围涂抹得更大一点,不久之后产生了泡沫。

  「很冷耶。」

  「你别管,安静一点。」

  他先把水关掉,把手在裤子上擦乾。重新调整呼吸之后,他望了伊良部的屁股一眼。

  我已经觉醒了,已经没事了,虽然不知道自己的身体状况能不能复原,但是没关系,至少我的心情已经复原了。

  和雄抓住了伊良部的脚踝。一、二!他用力地往后拉扯。

  「痛死我了!」伊良部发出了一声惨叫。

  「闭嘴!」他怒吼了一声。

  似乎渐入佳境,伊良部的身体已经慢慢地拖出来了,和雄采取拔河的站立姿势,咬紧牙根,还发出吱吱的声响。

  没想到出奇的顺利,和雄的身体往后面弹了开来,就像跳俄罗斯的哥萨克舞似地,双脚弹踢个不停,掉入了花圃之中。

  他四脚朝天地躺着,当他回过神来,看到了高挂在夜空中的上弦月,正温柔而寂静地照着这个世界。

  「痛死我了——」伊良部的声音再度传来。

  和雄抬起头来,伊良部就躺在窗户下面,他的姿势看起来就像一头海狮。和雄站起身来,走到气喘吁吁的伊良部身旁。

  「医生,你还好吧?」

  「怎么可能会好?眼镜破掉了啦。」

  「这样而已吗?」

  「还流鼻血呢。」

  他看到伊良部的人中一带都被血染红了。

  「我用水帮你洗一洗吧。」

  他把手帕递给伊良部,再次打开水龙头,把水淋在上面。他还把窗格上面的洗洁剂泡沫冲洗干净,打破窗户让他很过意不去,所以他想至少也要清理干净才行。

  「还是去海边游比较好。」

  「你可以在医院的后院盖一座二十五公尺的游泳池啊,只要有一条水道就好了。」

  「啊,对哦,也是可以。」

  他们两个都留在原地,坐了下来,把双脚伸直。

  伊良部身上带了香烟,他拿了一根来抽,烟充满了他的肺,口中吐出白色的烟缓缓地飘至夜空。

  当他回到公寓打开大门时,发现客厅的灯还亮着。

  尚美醒着,正在看书,平静地对他说了一声:「你回来啦。」

  「你还没睡啊?」他走到厨房,从冰箱中拿出罐装啤酒。

  「你要喝吗?」

  「嗯,帮我拿吧。」

  他把尚美的份放在桌上,坐到对面的沙发上。

  「你到哪里去了?」尚美拉开易开罐的瓶盖说道。

  「游泳池。」

  「少骗人。」尚美瞪着他说道。

  「真的,只是游泳池已经关门了。」

  「你没事吧?」

  「没事。」他忍不住苦笑了起来。

  「怎么了?」

  「嗯?」他想了一下,精神委靡地叹了一口气。「其实呢……」他才刚开口,就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这种奇怪的事,再怎么样他也说不出口。

  「怎么了嘛,告诉我啊,到底什么事这么好笑。」

  尚美也被他搞得笑了起来。

  和雄想到夫妇之间不应该有事彼此隐瞒,于是就把今天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他告诉尚美自己已经没事了,还对前阵子吵架的事道歉。

  「那个医生有注射狂兼恋母情节。」尚美耸耸肩又继续说道:「不过,他能医好你的病,应该也算是个好医生吧。」

  「嗯,没错。」他又爆笑出声。

  「其实我……」尚美小声地说道。「很担心。」

  「担心什么?」

  「担心你啊,你整个人变得好奇怪,很恐怖呢。」

  「啊……对不起。」

  「我看过我们的存折,够我们生活半年了,你干脆把工作辞掉吧。」

  「有必要吗?」

  「有啊,我变得跟你一样都睡不着了。」

  「对不起。」他再次把头低了下来。

  尚美也来到沙发前面坐下,她的嘴边泛起平静的笑容,看来他们已经完全言归于好了。

  「下次也带我去游泳池吧。」

  「嗯,好啊。」

  「但我不要每天去哦。」

  「也是。」

  他们夫妻已经很久没有这样闲话家常了。尚美又开了一罐啤酒,彷佛有些醉了似的红着脸挑逗他。

  对了,除了游泳之外,还有一种消耗体力的方法。那不也是很棒的有氧运动吗?和雄一边想着这件「好事」,脸上露出贼贼的笑容,压在尚美身上。

  开启的窗户吹进了宜人的晚风,屋外有狗对远方吠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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