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回来了……」
与半次郎擦身而过的八云回到了家,等待他的,是「与屋」惯例的晚饭时间。
但是,与那个光是存在于世上就极其不合理的半次郎遭遇后,即使回到「与屋」软绵绵的治愈空间中,八云也难以平复内心的悸动。
「回来啦,小八!怎么今天也一脸阴沉,打起精神来!嘎哦嘎哦!」
「啊、啊啊」
「嗯?什么,国际邮件?给我看给我看!」
「吃完饭再打开」
八云心不在焉的。
完全跟不上心夏的节奏。
真留美让八云坐下,端上晚餐。
小百合在给真留美帮忙。
「今天的配菜是炸鸡和金枪鱼」
「咦。不是咖喱吗,真留美?啊,对了,把金枪鱼加到咖喱里怎么样?可以当成新菜单,小百合我想试试!」
「……小百合。下次有机会再把金枪鱼放进咖喱吧」
「咦——,为什么?」
「呵呵。就算我们家是咖喱餐厅,但也不能每天都吃咖喱吧」
「我觉得会很甜很好吃啊。金枪鱼咖喱」
真留美及时阻止了小百合的暴走,心夏竖起拇指并露出洁白的牙齿表示「Good job!」,接着一口气干了一瓶黑啤。
这是「与屋」一如既往的、闲适的晚餐风景。
但是,突然袭来的种种难题,多少让气氛有些凝重。
尤其是八云。
迟迟没有动筷。
他很在意邮件里的内容。
「哥哥。这是什么。打开看看吧。难道你进化成从海外代购手办的动画宅了吗?」
「不对。这是内田老师寄来的」
「……啊……留学必要的文件?」
「嗯……」
八云打开了。
里面有各种文件,还有两封信。
一封是英语写的,要解读需要花些时间。
另一封是用日语手写的信——开头超随便地写着一条「看不懂英语的话,就开这一封」的题目,上面的字如蚯蚓一般杂乱无章。
『Viva!水母界的灵魂少年与八云同学!
我是诺贝尔奖获得者内田!
西雅图这边依旧是一如既往的乏味生活,你那边如何呢!
西雅图没有巫女!
没有日本辣妹!
没有灯笼裤和体操服!
好无聊!
但与此相对的,这边有「啦啦队」这种美国特色传统文化,不过如果我随便去摸的话,会被当成萝莉控抓起来!
为什么只能看啊!
太无趣了!
就应该给诺贝尔奖的学者配发一年份的啦啦队队服!
不过,我也用网络通贩买了一堆日本的轻小说和动画蓝光,还没输给年轻人哟!
说起来,我还是现役年轻人呢!
我女儿写的轻小说还是那种羞死人的少女调调,然而作者本人根本是完全相反的人设,实在是恶心。与同学的女朋友写的纯爱轻小说就很不错!那才是真正的少女撰写的货真价实的恋爱喜剧!
我喜欢!
废话不多说,这次给你寄来的是留学必要的文件!
如果决定来这边努力成为水母大师的话,就要在两周以内填写必要的文件并进行申请!
反过来,如果舍不得在日本的可爱女朋友,决定放弃的话,那随便写封信寄给我就行了!
我尊重你的选择!
不过,如果要留学的话,不在两周内处理完手续就赶不上了!
啊啊……也不知道哪里有可爱的女仆啊,虽然害怕被女儿发现所以不敢雇佣就是了。
对了。差不多到晚饭时间了!今晚也去附近的麦当劳吧!虽然想自己下厨,但研究太忙了,没时间耗在厨房!
不过无所谓。美国的牛肉便宜,多吃红肉很健康!
而且,夜晚的星空十分美丽!
这种想拥抱星星的感觉,那就是,爱!
来自西雅图的爱!
另外,有空的话帮我给女儿物色个丈夫吧!她那性格,再有钱也不会和男人交往!
再见!』
「呜哇——。真是个怪人耶,哥哥……好像宇宙人写的信」
「是、是啊。他说话的时候也是直来直去的,写成书信之后更闹腾了……」
「小八。留学的事怎么办,必须在两周内决定哟?嘎哦嘎哦」
「好像是呢。不在春假结束前处理就赶不上了」
「也太急了吧~?而且还要在一周内答复『与屋』是否搬迁,偏偏赶在这个时候……」
「心夏」
「啊」
真留美提醒了已经烂醉的心夏,但为时已晚。
「一周内,什么意思?妈妈」
「唔、嗯……刚才剑同学的父亲来过,让我们在一周内答复『与屋』是否搬走」
「真留美。才不是搬走。而是摧毁!因为就算小百合我们搬走,这里新建的大楼也不会让『与屋』搬进去吧?只给我们一间公寓,不让我们重开咖喱餐厅」
「真的吗,小百合」
「真的呀。那个男人,明明是小剑的爸爸,却是个大坏人!而且还讨厌我家这种配料多的家庭风味咖喱!」
小百合我一直以来都担忧的最强敌商出现了!那个人肯定会把户来咖喱一个不留地击溃,换成自己的连锁店!小百合嘟起嘴说。
「……没有不搬迁并继续经营『与屋』的办法吗」
八云深切地体会到了自己的无力。
(与家的男性只有我……我得更加振作才行)
明明「与屋」面临危机,自己脑子里却全是留学的事,既没有保护家人也没有守护「与屋」。
一想到这,就感觉胸口被揪紧,说不出话来。
倒不如说,是小百合和心夏太精神了。
「小百合我绝对不会让『与屋』被击溃!我要接任真留美的店长一职,总有一天,会留下接连创作出新品咖喱的“『与屋』魔女二代目”的都市传说!『与屋』一定要驻守在这里!」
「嗝……我也绝不同意搬迁!我喜欢这里!哪怕从这里去东京的出版社会耗费很长的通勤时间,我也愿意为了和大家在一起的时光而留在这里!啊——,喝完了!真留美,来一瓶黑啤!」
「来了」
真留美带着一如既往的微笑,守望着家人们。
「八云。店的事你就不要在意了,好好烦恼去西雅图留学的事吧」
「妈妈。但是」
「没关系。我不打算自己一个人解决这件事。毕竟我们家有四个人呢」
「……但是」
真留美一直都是一个对八云和小百合温柔的母亲。
从来没有一意孤行过。
她时常以孩子们和心夏的事为优先。
但是,明明这种时候不用勉强自己的,八云越来越觉得自己没用,甚至想抢走心夏的黑啤灌自己。
他向黑啤伸出手。
却被黑啤狂魔心夏教训说「怎么能给你!」,并吃了一记头槌。
「你干嘛,约克夏」
「小八,你才是想干嘛,嘎哦嘎哦!你还是未成年,不准喝酒!这东西,是经历了一整天繁忙工作的大人才有权享用的奖励」
「一口就行了」
「不行不行。你是被灌酒的那一类人!身为姐姐,我不准你喝!」
「……我知道了」
「知道就好~♪ 真留美,再来一碗饭!味增汤也来一碗!」
「好。还有很多,慢慢吃」
「小百合我也想吃咖喱,店里剩的那些就行!好想混点金枪鱼!把咖喱、饭、金枪鱼全放碗里,用筷子搅呀搅!肯定能创造出『与屋』的新品菜单!」
「……呵呵。这个嘛,不一定吧」
「我只想把咖喱和金枪鱼分开来吃。嘎哦嘎哦」
「咦?小夏你好过分!哥哥怎么看?你是小百合的同伴吗?肯定是吧?哥哥」
八云不经意地想到。
像这样四个人一起生活的日子,是从何时开始的呢。
对于父亲的记忆,几乎等于没有。
小百合出生后不就,父亲就死了,真留美曾如此告诉自己。
那个时候,「与屋」已经开张了吗。
八云能回忆起来的在「与屋」和家人们生活的最早记忆,是大概五岁的时候。
那记忆中的光景,和现在一模一样。
四个人围坐在「与屋」的客席上,像这样吃饭。
内部装饰稍微有些不同。用来装饰墙壁的花毯完全不一样。墙纸和桌子也不一样。现在要新得多。
那时候小百合还很小,坐在真留美的大腿上。她的头发在那时就已经绑成双马尾了。
心夏……和现在几乎没什么变化。只是比现在更不沉稳。如果逗弄年幼的八云时被反击的话,就会「呜叽——」地哭起来。她就是这样让人头疼的表姐。从八云记事起他们就一直生活在一起,心夏对八云来说更像是亲姐姐。
真留美的外表看上去几乎没有岁月的痕迹,但是,果然还是在变老。和那个时候比,感觉她的身体小了一圈。
在记忆中,她们三个都带着温柔的笑容。
一直以来都是这样。
这就是理所当然的日常,八云一直这样相信着。
这样温柔的世界,会永远持续下去。
但是,八云误会了。
虽然只身一人经营「与屋」并养育八云他们的真留美绝对不会表现在脸上,但她却付出了许多的牺牲。
真留美把整个人生都耗费在「与屋」和八云他们身上。
心夏在学生时代就抛开恋爱专心就职,努力进入了东京的出版社,小百合则豪言要成为「与屋」的下一任店长,不希望真留美继续背负守护「与屋」的重担。
(只有我,没有为家人、没有为妈妈做什么。我在上高中之后就迷上了剑,在事情演变到今天这步之前,没想过要做任何事。明明这个家里的男人就我一个……)
八云再次陷入郁闷。
「哥哥?你要是不快点把炸鸡吃掉,我就收下了哦?」
「啊,没错,我也是!给我炸鸡,我要吃~!」
「八云。没时间左思右想哟。与家的餐桌就是严酷的生存竞争。呵呵」
她们是多么温柔的人呀。
八云咬住嘴唇,眼泪似乎快要决堤了。
这次必须由我守护家人,八云如此深切地认识到。
(必须让剑的父亲改变主意)
但是,还没有找到方法。
说到半次郎唯一的家人——剑,自进入春假以后就再也没见过了。
因为半次郎的监视很严密——这说到底只是借口而已。
实际上是因为他们都不知道该怎么办,所以尽量避免见面。
尤其是剑。
亲眼见到半次郎攻击一个又一个与家的人后,便对无法阻止父亲的自己感到自责,一蹶不振。
留给八云的时间,不多了。
※
女高中生的御用家庭餐厅,「皇家执事」。
这是一块被可爱的玩偶包围的小小的仙境之国。
这天,被突然发起的集会招来的成员有四个。
「与同学和小剑的关系出现危机,这样下去『与屋』也会被击溃。首先得让与同学和小剑修复关系,必须从这入手再一个一个解决问题」
啾啾啾。睁着一双大眼睛喝着冰红茶的人,是市古柚那。
她是剑的挚友,年级第一可爱的萌系少女,撑起「与屋」人气的明星冒失娘女侍,同时还是负责剑撰写的轻小说的职业插画师,据说她家被穷神依附,而且她的真实身份是化为人形的小鸡(?),总之,市古这次很紧张。
明明之前剑和八云的关系破裂时,她都为他们东奔西走,但面对这次毫无道理的破局,市古无法气定神闲。
因为——市古也暗恋八云。
但是,哪怕挥泪舍弃这份心意,她也要支持剑和八云。
然而,却发生了这样让她被强行拉回棋盘的事态。
市古在心里发誓,哪怕牺牲自己,也绝对要守护她们两个。
「……这样下去,我就要和姐姐立下婚约。开什么玩笑!和那种可怕的生物生活在一起,我绝对会因为压力过大活不过三年!绝对要让他们两个复合!」
这位身材矮小的胆小鬼帅哥,名叫流镝马凉牙。绰号黑斑羚。
凉牙是流镝马分家的公子哥。剑的堂弟(也称为「虎之饵」)。由于充当过剑武道修行的对象,在经历了无数次被吊打的不幸后,背负上了种种心理阴影,患上了女性恐惧症,但散发出小鸡气场的市古对他来说是例外。
由于被突然回国的半次郎下达了「和剑立下婚约,继承流镝马本家」这不讲理且如噩梦一般的命令,他整个人都慌了。
和姐姐结婚简直是痴人说梦,而且说到底我喜欢的是柚那,啊啊烦死了,为什么无法把这份心意传达出去,明明柚那就在旁边!他露出一副咆哮的模样却一声不吭。
毕竟,今天不是他和市古两人的约会。
「事情闹大了。这样下去,比常人敏感一百倍的剑小姐的精神会很不妙。必须想想办法」
「是啊~。这里就交给本受欢迎军师吧~。Grazie~」
剑的前辈,同时也是天才轻小说家的鹰峰多多湖今天也穿着和服。由于太过天才而迟迟拿不出新作原稿这件事,已成为轻小说业界的惯例。
旁边这个顶着一头半吊子的长发的人,叫石切清麿。她是美少女大小姐畅销作家多多湖的男朋友,今天也依旧带着如土拨鼠一般惺忪的眼睛吧唧着嘴。
在家庭餐厅集合的,就是这四个人。
如果只有凉牙和市古两个人的话,凉牙恨不得跪下说「这婚约不是我和姐姐自愿的。我一定会推掉」,但在呆萌的多多湖&土拨鼠组合在场的情况下,他实在是说不出口。
啊~难得见一次面,好想和柚那独处啊,他们能不能回去呢~,凉牙恨不得踹飞嚼着冰块的清麿,但清麿并没有察觉到凉牙这奇妙的态度。
清麿今天依旧我行我素。
「妻夫木同学今天不来吗~?」(清麿)
「紧急召集过,但她今天的行程好像排满了。所以可能要等下次了」(市古)
「是吗~。但这种事最好没有下一次~」(清麿)
「嗯。为了守护『与屋』,与同学和小剑这次必须同心协力。可是,他们两个却不知道如何应对,正原地踏步……」(市古)
市古失落地沉下肩膀。
「我们该怎么办呢」(市古)
「为什么那两个人现在就跟罗密欧和朱丽叶一样。家长成为敌对关系……不对,准确来说是剑小姐的父亲单方面地攻击『与屋』」
一定要保护撮合我和清麿大人的「与屋」,多多湖紧紧握住市古的小手,用眼神述说自己的想法。
「但是流镝马同学的父亲为什么要击溃『与屋』呢。既然在海外时就已经开始计划了,那么应该和八云无关吧(嚼冰块)」
「清麿大人。这个切入点不错」
「明明那里的咖喱那么好吃~。现在很少有能吃到正统家庭风味咖喱饭的店了~。就算是敌对商家,强迫人家『一周之内给出“搬迁”的答复』,而且新建的大楼里还不给位置……到底为什么要做这么不讲理的事情」
「只要能解开这个谜题,或许就能保护『与屋』了对吧,清麿大人」
「嗯。但为了做到这一点,还是得让那两个人复合~。毕竟能和那个恐怖的父亲对等谈话的人,只有流镝马同学,但没有八云的支持,那个流镝马同学就是个废柴~」
「那个……姑且……还有我吧……」
凉牙小声地反驳清麿,但谁也没听见。
说到底,如果凉牙能说服半次郎的话,早就说服了。
倒不如说,就因为他拿出莫名其妙的男子气概顶撞半次郎,才会演变成「和剑立下婚约继承本家」的事态。
「各位!事情就是这样,最后的希望只能寄托在小剑身上!」
「该死!连柚那也把我排除在战斗力之外吗!」
凉牙很想当场咆哮着逃走。
「总之,先要让他们两个见面。而且得独处。与同学很可能会去美国留学。在这种敌对的情况下告别,实在太残酷了」
「柚那小姐很有干劲呢」
「当然!」
「但是,虽然柚那是新加入的,但我们这批成员之前已经强行撮合他们好多次了。不管是学园祭,还是圣诞派对。恐怕这次没那么简单……」
「唔~。我想到一个好点子,Grazie~」
「你这家伙给我慢着!你这点子来得太随便了吧!明明我还故意慎重发言展现自己的知性,你这灵光一闪不就显得我很白痴吗!」
清麿说出了自己的点子。
虽然不是什么新颖的提案,但被市古迅速采用了。
准确来说,其实是时间不够了。
这样一来,只能闪电定胜负了。
「就实行这个作战吧!虽然又要欺骗他们,但只要结果好就行!」
「虽然是这个理,但是柚那小姐,如果结果不好怎么办?」
「到时候由我来负责!呃——,至于该怎么负责我还得想想!所以说,现在尽我们所能吧!」
也是,多多湖点点头。
但是,脸色还是有些发青。
「……如果这次的事件得不到解决,我,可能会出家。因为真的很受打击……」
「怎怎怎怎么这样!?突然就说出家,这话题也太飞越了~!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市古)
「就算凭借鹰峰家的财力,也无法对强盛状态的流镝马家出手……明明剑小姐被现实逼上绝路,我却连宅在家里写轻小说都做不到。还帮不了剑小姐她们。说到底,这几年我都没写出一本轻小说。感觉……这个世界已经变得无趣了……」
看破红尘的多多湖,两眼闪闪发光地说着「出家」,在场的所有人都焦急地想「这个人该不会真的要去尼姑寺出家吧」。
市古也慌了。
「啊呜呜。这这这这件事由我来负责,所以请不要说出这种话」
但是,只有一个人不仅不慌,还依旧保持着我行我素的作风!
「鹰峰小姐出家的话,我也跟着一起剃光头~」
这个人就是清麿。
「感激不尽。感激不尽。清麿大人果然虚怀若谷」
「包在我身上~」
「这家伙其实什么都没思考吧?真羡慕这种怎么想就怎么活的家伙。要知道我家里的亲戚可都是『流镝马星人』哟?想游手好闲地活下去简直是噩梦难度。说到底,姐姐也是。明明小时候老是收拾我,为什么一跟与扯上关系就变废柴了。为什么老要我们去擦屁股……」
「凉牙先生。因为小剑是女孩子,所以面对最喜欢的人自然会变得懦弱。你气量狭小看不到这一点,所以最好别再指指点点了。懂吗」
「呜哇啊啊啊啊。被柚那翻白眼瞪了!被鄙视了!被骂了!而且居然还有点心动,简直没救了————!」
黑斑羚凉牙的哀嚎声,响彻整个店里。但这声音里不知为何混杂着一点欣喜的味道。是因为他发动了生物的环境适应能力吗。还是说,他已经把这种偏见当成正常情况了。
「凉牙先生总是这么自言自语,很有趣呢」
「是啊~。流镝马家的人经常自言自语(嚼冰块)」
「那么,立刻实行作战。开始吧!」
市古从包包里取出手机。
于是,清麿思考出来的作战就这么启动了。
※
「谁都没来。到底怎么回事」
「是啊……到底怎么了」
「该不会,是你把我骗来游戏中心的吧」
「不。我也是被清麿召集过来的?说是他和多多湖小姐吵架了,我要来仲裁」
「我是被多多湖前辈叫出来的。说是她要和石切分手,拜托我在石切暴走的时候让他安静……」
这里是夜晚的游戏中心。
接到「清麿和多多湖大事不妙,请大家立刻集合!」的紧急简讯后,只有剑和八云来到了现场。
剑一边碎碎念着,
「现在我光是外出都很麻烦。有门禁时间……」
一边在游戏中心里来回寻找清麿他们。
由于她的视线太恐怖,有大概三成的客人急急忙忙回家了,对游戏中心来说,这已经是妨碍营业、攸关存亡的问题了。
八云跟在剑的后面,但还是没找到清麿他们,发简讯也没回复。
剑寻找了一会儿,在店内散布了大量恐怖粒子之后,才终于反应过来。
「八云。看来,我们又被骗了」
「什么意思?」
「……你还真是木鱼脑袋。我们被卷进了让我们两个独处的阴谋里」
「阴谋,谁的?」
「肯定是我们认识的那帮人呀。你也不想想我们被骗过好多次了。吃过亏好歹也要记住吧」
「唔~。你想多了吧?」
「还好父亲临时离开了家,今天晚上我才能这么简单地溜出来。从这一点来看,凉牙也毫无疑问参与到了阴谋之中」
「你又开始妄想了,剑」
「不是妄想!这叫推测!」
「……假如他们真有这种企图。那市古同学也参加了吗?」
「当然啦。一想到这一点,就不太好直接回家了……」
在半次郎回国后,家里门禁就变得特别严。
就连在「与屋」的女侍打工,也被以「学生的本分是学习和锻炼」为理由禁止了。
同时,由于进入春假,和八云在学校见面的机会也没有了。
原稿的截稿日也迫在眉睫。
剑和八云像这样独处,已经是许久没有过的事了。
不过,实际上只要用简讯和手机的话,即使见不到也能相互接触……。
「原来,谁也没来吗……」
八云不太能接受。
但是他也明白,身为男人不能在此刻打道回府。
至少得跟剑谈一谈,决定一下今后的方针。
而且八云也没有时间了。
不管是「与屋」的事,还是留学的事……。
以及,与剑的关系。
八云现在必须决定选择哪个、放弃哪个。
家人。
自己的梦想。
流镝马剑。
不管哪个,对八云来说都难以取舍。
「一边抓娃娃,一边谈吧」
「……就算抓到娃娃,我也不能带回家」
「总之,先暂时放在小百合的房间」
「那还行」
剑没有和八云对视。
从半次郎回国的那天起,就一直是这样。
据心夏说,她的原稿也一直没进展。
(肯定很尴尬吧。毕竟伯父要击溃「与屋」,这也是理所当然的……至少我得振作起来)
八云站在剑喜欢的抓娃娃机前,掏出三枚百元硬币投入机器。
为了让剑打起精神,八云果断瞄准了特大尺寸的本地猫公仔「户来超可爱玩偶」。
「户来超可爱玩偶」——这是从户来小镇振兴计划中的「户来本地萌物角色宣传」里诞生的谜之产物。从户来市的宣传来看,似乎是一只猫。
但是,在八云看来更像是猪的同类。
虽说号称超可爱,但它的外形设计有种说不清的感觉。不知是不是打算走丑美路线。
那软绵绵的粉色身体,以及那迟钝的表情,与其说是「可爱」,不如说是「看起来很好吃」。
「抓一只吧」
八云发动毕生的抓娃娃技能。
拼尽全力,设法抓住特大尺寸的「户来超可爱玩偶」。
但是,偏偏在今天,店员似乎把「户来超可爱玩偶」设置在了绝对抓不到的位置。
不管怎么抓都抓不出来。
百元硬币被渐渐消耗,八云不禁抱怨「啊啊,不行」并拍了拍机器。
他的态度毫无从容。
仿佛正在被「户来超可爱玩偶」嘲笑说「你不行」一般。
八云气不过,接着投入百元硬币。
但是,还是抓不到。
只有百元硬币不断被消耗着。
剑看着这样的八云,把手搭在了他的肩上。
「够了,八云。这么大的东西,抓不到的」
「不可能的。只要不放弃一直挑战,一定会抓到的」
「……代价太大了。你的零花钱撑不住的」
「到时候,再拜托凉牙让我去执事咖啡厅打工就行了」
「没时间打工吧。你必须在春假期间就决定留学的事吧?」
「……嗯。是的……」
没错。
本想鼓励剑,结果适得其反。
八云不再说话了。
不管现在的自己说什么,都仅仅只是话语,毫无实际作用。
(虽然剑说『语言是魔法』,但我的语言没有那样的力量。因为,我实在太无力了……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办)
宛如绝望的气氛。
明明不久前还在和剑交往,现在却感觉那一切都是梦。
不管是逛水族馆的回忆,一起去温泉的回忆,爬上流镝马家的围墙把家里蹲的剑带出来的回忆,两个人被关在学校体育仓库的回忆,彻夜抢救剑饲养的水母的回忆……这一切都仿佛发生在遥远的过去,八云痛彻地感受到「那些日子都回不来了」。胸口一阵疼痛。而且是巨疼。
「……八、八云……那个……」
剑似乎想说什么,但没有说出口。
她也不明白这时候应该说什么。
或者应该说,虽然明白,但没有勇气开口。
明明她现在应该说的话就只有一句。
但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
现在的剑,仿佛又变回了和八云相遇之前的那个她,无法把自己的感情表露出来。
即使是两人独处,也难以启齿。
虽然有句话叫「被禁止的恋爱熊熊燃起」,但剑是一个只要被禁止就会退缩的人。
说到底,剑本来就不觉得自己被人爱着。
对现实中的这一切毫无实感。
和八云相遇,成为「与屋」的一员,理解这样的感觉……本来她是这样打算的。
但是,这都是错觉。
半次郎的出现,让这一切瞬间崩坏。
现在只要八云对自己说一句「我喜欢你」的话,自己就能重新站起来——剑暗地里如此期待着,但现在的八云无法说出不负责任的话。
那么,就由我自己开口。
剑本来在心中如此打算。
但是,无论如何都无法开口。
害怕被拒绝。
害怕让他为难。
如果让八云露出一脸「现在就算跟我说这个,我也很为难」的忧愁表情的话。
如果向他发怒说「不要去美国」的话。
感觉只会落得被拒绝的结果。
自己无法让八云幸福。
只会给他带去负担。
不对——说到底,只是害怕自己被拒绝而受伤。
所以,一直以来从未直接对八云说「我喜欢你」。
果然,自己什么都不明白,就算脑袋想去明白,心里也什么都不明白,剑如此想到。
(不过,八云应该很清楚才对,我就是这样麻烦的女人。那他为什么不愿主动对我说呢。明明只要这一句话,我就能拿出勇气顶撞父亲)
剑的理性告诉她,期待现在的八云做出如此沉重的决断是大错特错的。
但是,感情却跟不上理性。
剑难以抑制住自己脸上那不满的表情。
八云也没有去察觉剑的心情的从容。
时间尴尬地流逝着。
「我不知道该从何说起。对不起。我脑子很乱」
「……是、是吗」
「我以为,只要和剑心灵相通的话,哪怕去美国留学也没问题。但是,剑的父亲回国之后……如果我直接离开日本,可能,我们也就到此为止了」
「……凉牙和我结婚这种事,是不可能发生的。他只是弟弟。我不是弟控」
「就算不找凉牙,那个人肯定也会去找其他对象的」
「……有可能」
「在那个人的世界里,比我更优秀的男人数不胜数」
「……这种事……」
我眼中的男性,只有你一个,其他的人跟土豆没两样,剑想如此告诉他。但是,说不出口。她的声音越来越小,仿佛声带被扯住一般。
「而且,如果『与屋』的男丁在这种时候离开会很不妙。不能因为我一个人的梦想,把妈妈赌上一切的『与屋』舍弃掉。但是,就算我留下来……也不知道能做什么。结果,还是在一味顺从妈妈的好意。明明我明白这一点,眼里却只有梦想」
「八云」
「……保护不了任何人。为了成为独当一面的人,得到能保护大家的力量,我只能去留学。只能拼死学习。在取得成绩之前,会耗费数年的时间。但是,我没有这样的时间。到时候一切都迟了。到底,该怎么办」
剑还是第一次看见如此受伤、如此懦弱的八云。
明明想握住八云的手,告诉他「你还有我」,但无论如何都做不到。
同时,还淡淡地期待着,如果现在吻八云的话,一切都会改变。
但是,剑一步也踏不出去。
哪怕是现在,她也依旧害怕被拒绝。
想着自己是「与屋」仇敌的女儿。
不希望因为在这种时候做这种事,而被当成轻浮的女孩子。
不前进的理由,要多少有多少。
只要想找,脑子里随随便便都能冒出来一堆。
「……你有门禁吧,剑。还是回家了吧」
「……留学的事……你怎么打算,八云」
「现在不用立刻决定。我想再和你的父亲见一面,拜托他收回让『与屋』搬迁的决定。留学的事,之后再处理」
「这样很可能会赶不上的……这样下去,你会失去一切……八云」
「……我知道。但是。凡事要讲顺序。我的梦想排在最后。我是不可能……对家人弃之不顾的」
「……」
「对剑也一样……」
「……」
对话到此为止。
八云和剑都沉默了。
不如现在手牵手,一起逃到天涯海角。
他们都抱有这样的冲动。
但是,做不到。
因为在这个世界上,不是只有八云和剑两个人。
「回家吧」
「……」
两个人低着头看着脚边,离开了游戏中心,默默地走在夜晚的步道上。
从站前的闹市区走了十分钟后,进入了幽静的住宅区。
仿佛久等了一般,在通往流镝马宅的上坡路上,有一个男人站在那里。
那是流镝马半次郎。
他带着凶恶的眼神。
八云和剑无言地握着彼此的手。
「家家酒到此为止。放开我女儿的手,小鬼」
半次郎的话总是这么不讲理。
但是,不论怎样不讲理,这都是现实。这个男人就站在八云和剑的面前。无处可逃。
就算剑祈求去一个没有任何人妨碍的世界,也终究不能实现。如果非要找,那也只会出现在轻小说的世界里。现实中绝不存在只有她们两个人的世界。
「我的女儿正如你所知道的那样,有爱瞎妄想的坏毛病。正因为沉溺于爱、恋爱、喜欢、讨厌这些懦弱的妄想,才会疏于身为流镝马本家继承者的努力。但是,小鬼,只要你消失的话,剑也会醒悟吧。流镝马家和你,终究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八云光是说一句「……不要」就已经竭尽全力了。
如果不是因为被剑颤抖的手握着,恐怕都不一定能开口。
「恋爱只不过是小女孩抱有的幻想。其本质是生物的生殖本能。小鬼,既然你是男人,那就应该明白。你一直陪着剑过家家,也就失去了从我手里夺走剑的机会。明明今晚是最后的机会,还那么客气地把女儿送回来。简直蠢得可怜」
八云紧紧握住剑的手,用颤抖的声音反驳。
「……不是。不只是这样」
他没有任何说辞。
只是凭感情喊了一声「不是」。
为什么无法传达给这个人呢,八云想。
这个人说,自己和剑的母亲之间没有爱情。
而且,偏偏是当着剑的面说的。
光是这样,八云就感觉能原谅剑的一切。
毕竟年幼丧母,还被这样的男人养大,当然不可能抱有「自己被别人爱着」的感情。
八云以为,只要是人,就必定是抱着这种感情出生的,但这一切都是他的误解。
实际上,只是因为自己幸运地出生在与家而已。
自己一直都没有理解剑的人生,八云对此感到后悔。
被温柔的母亲、表姐和妹妹包围,在家人的爱中长大。
所以,他无法理解。
但是,剑则不同。
她的世界只有恐怖和压迫。
被封闭在难以置信的家庭环境中,孤零零的,一直害怕着。
剑不可能自己翻越高墙来到八云这边。
今晚本应放下一切顾虑夺走剑。
但是,已经太迟了。
半次郎就在这里。就在自己的眼前。
「我不否定雄性的生殖本能,这是男性被赋予的无法选择的本能。但是,用恋爱来形容这项本能,只不过是伪善而已。你只不过是在迎合小女孩罢了。我说错了吗」
「不对!」
「不对吗。如果你这话是认真的,那你简直不是一个男人。懦弱至极。窝囊废!」
「不对!我所知道的世界,不是这种杀气腾腾的世界!」
「你是指那间破咖喱店吗。但是,那家店正在经受我的蹂躏。那种东西只不过是弱者聚集的临时场所而已。在压倒性的现实面前,毫无反抗之力」
「……你这人……」
「小鬼,你能保护那家店吗。如果办不到,就别呈口舌之快!」
半次郎不停用箭矢一般的话语刺伤八云的心。
已经撑不住了……就在八云即将崩坏之时。
剑向半次郎迈出一步。
依旧牵着八云的手。
眼里,充满了杀气。
这是八云从未见过的杀气。
「父亲。如果你继续说这种伤害八云的话,我不会坐视不理」
那张作为生物来说美丽至极的脸上,是一副可怕的表情。
「像你这样只知道逃避现实的女儿,还想反抗父亲?省省吧」
「我没有逃避现实」
半次郎的脏辫仿佛倒竖起来一般,盯着八云的眼睛。
「闭嘴!你写的那些遍及全日本的羞耻小说究竟是什么玩意!这还算是流镝马家的人吗!居然还敢恬不知耻地出版那种跟沾满砂糖的点心一样劣等的小说」
「没什么好羞耻的!我只不过是把自己的感情原原本本地写出来了而已」
「随意表露感情就是一种羞耻!给我知耻一点!你和外面的小女孩不一样。你是我的女儿,是继承流镝马家的人!居然在我的视线稍稍移开之时,成为了撰写那种甜腻戏言的轻小说作家……那种东西究竟有什么用?只不过是带坏小孩的毒品」
面对露出如猛虎一般的视线的父亲,剑又再次开口了。
「或许在父亲眼里,那只是小孩的玩具,但对某些人来说,那也是必要的东西。读者之中,有很多是初中生,甚至和我一样是高中生。我不希望以成年人的角度直接否定它」
「教多愁善感的小孩如何逃避现实,这世上还有比这更缺德的东西吗!你在户来长大,所以不知现实世界的险恶。海外多得是恐怖分子,战火永不停息。不知何时会被从身后攻击。也可能会意外卷入恐怖分子的自爆袭击。我也是差点丢掉性命,才越过了一次又一次的危险。而你却成为了和平时代的傻子!早知道会这样,就应该把你带到海外去!」
「正因为有如此残酷的环境,才需要能看见梦想的力量」
「闭嘴!像你这样沉溺于甜腻小说的孩子,一旦放到残酷的生存竞争中,你知道会是什么结果吗?现在的你不也是个对现实无力,只会唉声叹气的败犬吗!渴求毫无意义的恋爱,浪费时间,最终只会痛恨自欺欺人的自己而已!这么简单的道理都不懂吗,蠢货!」
「……我,还没有输。也不觉是自己在书写谎言。我不认为这个世界没有爱。我想告诉读者,爱是真实存在的」
「嚯。看不见爱的你,为何敢说出这种话?」
「就算我看不见,它也是存在的!」
「这不就是宗教吗」
「不是!」
说不定,剑能驳倒伯父,八云想。
这是一场父亲与女儿的最终论战。
而且,剑第一次压制了对方。
在八云眼中,现在正是这样一幅场景。
但是,不只有腕力,还巧舌如簧的半次郎,立马对剑的心施以决定性的一击。
「剑。既然如此,就给我看看证据吧。你敢发誓一辈子都爱这个男人吗?如果敢,我就相信你的话并非戏言」
「……唔」
剑的全身冻住了。
她说不出口。
又回到了最初的状态。
害怕被拒绝。
剑从来没有自己被八云接受的印象。
这是剑心中的一块巨大缺陷。
她的呼吸变得急促。
牙齿在发抖,竭尽全力想发出声音。
八云则想抱住这样的剑。
必须由自己去迎接剑。
就像『苍色海月党』出版时,他毫无顾虑地爬上流镝马家的围墙那次一样。
不需要任何犹豫。
如果自己能补足剑心中的缺陷,那就这样做吧。
实在不愿想象,如此聪明美丽的流镝马剑,畏惧着这毫无道理的缺陷,孤独一生的模样。
如果自己能治愈她、支持她,那就去吧。
当看到『苍色海月党』那段仿佛像是受挫的剑发出的悲鸣,看到那段被替换成日记的结尾剧情时,八云就已经这样决定了。
剑不会写出谎言。
正因为她看不见爱,所以才一直对无法写出Happy End而感到苦恼,才会觉得自己没资格写出这样的结局。
她不想欺骗读者。
更重要的是——剑希望被八云爱。在恋上八云的瞬间,剑的心便迷路了。
不知道到达出口的方法,一直迷惑着。
(所以,由我……)
不经意间,八云终于察觉到自己有多么重视剑。
所以,由我来代替剑发誓就行了。
「……我」
「慢着,小鬼。你这样做,毫无意义!」
半次郎一声喝止。
「……意义?」
接着,他露出恶鬼一般的笑容,道出禁忌的提议。
「小鬼。放弃我女儿吧。只要你同意,我便放过『与屋』」
「……什」
「父亲!」
不管是八云还是剑,都说不出话来。
半次郎的话毫不讲理。
但是,却有着十足的力量。
这不只是一句单纯的话语,而是伴随着相应的力量。
权力。财力。这几乎是以名门武道家身份向世界发起挑战的实业家半次郎,仅仅在一代人之内构筑起来的力量。
「虽然地处开发区,但那种坚持不肯搬迁而放任不管的情况也并非个例。如果为了这么一两家钉子户而使得再开发计划拖延数年,只会造成更大的损失,在这种情况下,也是可以破例放弃的。这种折衷在这个业界也是常有的事——当然,继续留在那的钉子户会时不时遇到一两场火灾,这种漫画里的结果也是常有的事」
「……你这个人真是……」
「退出吧。虽然是个不孝女,但毕竟是我的血脉。至少比一家摇摇欲坠的咖喱餐厅更有价值。如何,小鬼」
选择吧。
要你的家人,还是我女儿。
半次郎不留情地给出了期限。
「下一个满月的夜晚给我答复」
下一个满月之夜,正是真留美必须给半次郎搬迁答复的前一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