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前所述,我家是一间寺庙。
双峰山刚莲寺。
我——宇堂龙之介——以独子的身分,出生于位在某地方都市的那间寺庙里,如今已经十六岁了。
除了因为眼神凶恶及言词不逊,而被贴上不良少年的标签之外,如今的我完全是个『普通的高中生』。
……不,真对不起。
我说谎了。
不只是老爸及老妈很明显可被归于异类,刚莲寺之所以会被称为动物园,也是因为我捡了各式各样的动物回家所致。想要自称是一个『普通的高中生』,再怎么说都太厚颜无耻了。请容我在此深深表示歉意。
话虽如此。
就算早就知道老爸与老妈是把去除诅咒及除灵当作台面下的工作,但对于毫无灵感的我而言,只当作他们在从事『等同于诈欺的好赚生意』。
即使多多少少对那些被敛财的客人们抱有罪恶感,但我也无法对一脸喜悦地向我父母道谢的客人们泼冷水地说:『你们被诈骗啰!』。
总之,我只把自家于背地里的工作,视为『游走在法律的灰色地带,勉强算是合法』而已。
理所当然的,我毫不认为父母他们真的是在从事像是魔鬼克星般的工作。
更不用说,我作梦也想不到自家后院的仓库里,会藏着如此麻烦的吸血鬼。
宣示完上述事实后,接下来请让我言归正传。
梢微把时间回溯,那是发生在暑假刚开始第二天的事情。
在气温几乎要飘升到新纪录的那天,我原本就称不上平凡的人生,面临了一个转机。
*
首先发现的是家里养的狗,汪太。
「汪?汪汪汪汪!」
汪太是西伯利亚雪橇犬与格雷伊猎犬的混血,聪明程度不输给人类。既能够一眼记住人的长相,也能在一瞬间判断对方是敌是友。它绝不会朝邮差或宅配员吠叫,就只会朝可疑的推销员等人物叫。是我们这间『刚莲寺动物园』的忠实看门狗。
「喔,汪太,怎么了?」
我停下打扫的动作,朝它如此问道。但汪太却愈叫愈大声,要我保持警戒。
……嗯。
平常对于可疑人物或第一次看见的人,这家伙都不至于会叫得如此激烈。
「知道了,我去看看。在哪边?」
见我把扫把放在石砖上点点头,汪太立刻向前跑去。
它所前往的方向,与我在打扫的参道相反,是寺庙的后方。
「仓库那边吗……喂,你们不必跟过来。」
我一踏出脚步,猫咪喵吉及巴西龟龟藏就跟在我的背后。
「你们跟来也没有用吧?乖乖到旁边午睡去。」
虽然我这么说,但它们并不理会。大大小小的各种生物就这样跟在我的身后,让我看起来像是哈梅尔的吹笛人。
不过,这些家伙也只是想要向我报答不只一宿一餐的恩情,才会像这样毫不畏惧古怪情况地守在我的身边——如果真是这样,那还挺感人的。实际上大概是因为身为领导的汪太露出前所未见的紧张态度,才会让它们很在意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话虽如此,我想大概只是有窃贼闯进仓库想偷东西而已吧。毕竟仓库里似乎保管着一些值钱的东西,实际上也发生过几次类似的状况——
我如此猜想着,来到寺庙的后方。
「……啥?」
一个远超乎预期的景象映入了我的眼帘。
首先,仓库的门被打开了。
有一道像是从内部爬行出来的痕迹,弯弯曲曲地从大门处蛇行出来。
而痕迹的尾端是一个趴倒在地上的人。
「这家伙是谁啊?」
金色的长发,白皙的皮肤。
一件满是花边之类装饰的厚重黑色礼服。
「喂,醒醒啊。」
在汪太不断吠叫下,我蹲在那个人身旁,朝她喊话。
「你在这里做什么?体力不支昏倒了吗?」
毕竟这是一个就连躲在阴暗处都会流汗的大热天。要是像她这样穿着一身冬季服装,会昏倒也毫不奇怪。
「……妾……」
我在旁观察了一会儿后。
那家伙维持着趴在地上的姿势,开始发出呻吟:
「妾身名为……玛莉……法兰……索瓦·维克……特……朵·艾托……菲斯……是尊贵的……黑夜一族……」
「喔……」
由于她说得断断续续,我没有听得很清楚。
但我只觉得趴在地上说那种话也毫无说服力。
明明自称是什么黑夜一族,但现在根本是盛夏的大白天。
唉,八成是在哪听说了我家的传闻——也就是刚才提过的去除诅咒或除灵之类的秘密工作——才会跑进仓库。事情大概就是这样吧。之前也不是没听说过像她这种沉迷于追逐怪异事件的家伙。
「虽然不知道你是谁家的小鬼,不过我不会报警的。不要躺在这里,赶快回家吧。你一个人回得了家吗?」
「好……好热……要死了……」
「穿着那种衣服当然会热啊。既然你喜欢这种衣服,也只能说是自作自受吧。」
「可恶……你……这家伙……居然敢对……妾身……」
「啥?你说什么?」
她没有把话说完,看来她似乎连说话的力气也没了。
「真拿你没辙……喂,总之要喝点水吗?还是到阴凉处休息?」
「…………」
她并没有回答。
她就只是不停地把自己干燥的嘴唇张张阖阖,像是在说些什么……
「嗯嗯?」
为了尽可能听得清楚一点,我蹲在穿得一身黑的小鬼身旁。
至此,我才发现——
她身上歌德萝莉塔风格的黑色衣服,看起来十分高贵。以一个崇尚中二病的cosplayer而言,好像有点太超过了。
而且,原本以为是染过的金发,看起来似乎是天生的。
要当作是附近小鬼在玩的游戏看待,这显得很不自然。
「喂。」
「…………」
「你是哪一家的小孩?难道不是住在这附近吗?你在这里干什么?」
「…………」
这个视线模糊不定的小鬼,似乎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
不能说话的她开始动着手臂,在地面上写起了文字。
「啥……?」
她细白的手指,写下了如同垂死蚯蚓般的弯曲文字。
然后,耗尽力气的小鬼就垂下了手,只留下一串象征着某个意思的几个字。简直像是被害者临死前留下的讯息。
『仙太郎』。
她仅留下这三个字。
我不禁皱起眉头。
这是因为我不只认得这三个字,同时还感受到有麻烦找上门的气息。
*
『喔,臭小鬼。不是教你别在我工作的时候打电话来吗?』
我立刻打了电话。如往常般,老爸的声音听起来很不高兴。
宇堂仙太郎。
非常遗憾的,他是我的父亲。
「老爸,我有事情想问你。」
『啥?有事情之后再说。我现在正忙——喔,来啦来啦。就是这个,如我所料啊!①—⑥的。*马单中奖啦——!』(译注:马单为『马番号连胜单式』的简称,是日本赛马赌博的一种彩券形式,与香港赛马的『独赢』同义。签赌时必须正确猜中比赛的前两名竞赛马。例如当「号与6号竞赛马分别得到冠亚军时,必须签赌①—⑥才算中奖,⑥—①则为杠龟。)
电话的另一头,除了地面震动所发出的轰隆隆声响之外……还传来多达数万人的欢呼声。
「喂,臭老爸。」
『干么,没出息的儿子。』
「什么叫做正在工作。你根本就在赛马场吧。」
『笨蛋,你这小鬼也许不懂,但这可是很正常的一份生意啊。像你这种连毛都还没长齐的小鬼,不准过问你老子的事情。』
「是吗?做生意是吧?那我等一下就打电话给妈。告诉她,老爸正为了我们宇堂家而在赛马场努力工作。」
『喂,臭小子。不准告诉耀子喔!敢打小报告我就宰了你。』
……唉,如各位所见。
我这位老爸大人不只说话态度差、生活态度也差。再加上他还从事着灵能还是灵媒之类的可疑生意,怎么看都是个标准的不良中年人。
明明刚莲寺的住持才是他的本职,但他每天都游手好闲、四处乱跑,不把寺庙的*坛家放在眼里,整天沉迷于赌博与喝酒。(译注:固定供养某间寺庙的信徒家族。)
虽然,老爸怎么说部属于社会的最底层……但他似乎很会赚钱,也很会干架。更重要的是外表看起来一点都不像年近四十岁,深受附近邻居的女性欢迎。
而且,不只是驼背的老婆婆,或是白天闲暇的太太们,甚至就连还包着尿布的幼稚园儿童都喜欢他。
不过呢,无论再怎么受欢迎,老爸都不可能从中得到任何好处……关于这件事,以后我会再找机会说明。
「臭老爸,回答我的问题。」
『啥?你以为你在跟谁说话啊。要不是有老子在赚钱,你还能靠谁养?你最好放尊重一点。』
「要是不回答,我就告诉妈喔?」
『真没办法,长话短说吧。』
「你认不认识一个留着金发还穿歌德萝莉塔服装的小鬼?」
『啥啊,不认识啦。』
「她自称是什么高贵的黑夜一族之类的,看起来脑袋有点问题。她倒在仓库旁边,而且好像认识老爸你。」
『黑夜一族?仓库旁边?』
电话另一头的老爸似乎正在努力回想着。
过了一会儿,电话传来『啊——啊啊啊~』的声音。
『是那家伙啊,我想起来啦。也对,的确是有那样的家伙在。』
「你认识她吗?」
『嗯……我想想。要说是认识也可以啦。』
老爸很少像这样把话说得不明不白。
『所以说?那个金发小鬼现在在哪?』
「因为她昏倒了,我让她在我们家里休息。」
『她还有没有说什么?』
「没有,只有在昏倒前留了『仙太郎』三个字在地上而已。所以,我才会打电话给老爸你。」
『是吗,嗯。』
说完,老爸就陷入沉默。
「要怎么处理?她是老爸认识的人吧?」
『是没错。』
「如果知道她住在哪里的话,我可以送她回家。如果是麻烦人物的话,也可以直接报警。」
『不,没有那个必要。』
老爸的声音听起来像是下了某种决心。
『喂,龙之介。』
「干么,臭老爸。」
『那个金发小鬼暂时由你负责照顾。』
「啥?」
『有必要就喂她吃东西,想要什么都买给她。如果之前给你的生活费不够,就来找我。以上。』
「什么以上!」
不要说得好像已经说明清楚似的。
「臭老爸,你不只没有好好回答我的问题,还把麻烦事情丢给我。小心我告诉妈喔!」
『我和耀子因为工作的关系,暂时不会回家。就算不情愿也只能交给你啦,龙之介。』
「喂喂……我没听说过这件事啊。」
『安啦,没问题。既然会从仓库里爬出来,就表示她已经消毒得差不多了。就算是你这个生手应该也能应付。』
「消毒?什么意思?」
『唉,总之你就好好应付她吧。反正你很会照顾动物吧?就算揍她个两、三拳也死不了,你就好好教她世上的规矩吧。老子准许你。』
喂喂。
居然教唆儿子去虐待小孩,这家伙还真是名符其实的不良老爸啊。
『总之就是这样,差不多要挂断啰?』
「喂,你以为可以这么随便就敷衍过去吗?」
『下一场比赛就快要截止投注啦——不妙,只剩下五分钟。要是不再去赢一局,就赚不回本啦……再见啦,笨儿子。有事情再联络我。』
「喂,给我等等!」
我急忙阻止真的打算挂断电话的不良老爸。
『干么?还有什么事?』
「什么叫做还有什么事?不要把事情丢了就跑啊。」
『你老子想在下一件大工作开始之前再拼一把,当作身心的调剂。你这臭儿子就不能体恤一下,偶尔替老爸做一些事情吗?』
「你这烂赌鬼还有脸说……算了,至少回答我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那个金发小鬼,她是何方神圣?」
『喔——她啊。她是——』
电话的另一头,传来有点犹豫的气息。
过了一会儿,老爸就以轻松无比的口气——
简直像是在告诉小孩子,刚才在庙会捞到的金鱼是什么种类一般,说道:
『就是吸血鬼啦,吸血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