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序章

  台版 转自 夜@轻之国度

  青青校树,萋萋庭草。

  我想跟那家伙一起唱这首歌。得快点找到她,带她过去。典礼已经开始了。

  连动廉也跑过河岸整排的樱花树,划破柔软的春风,吸入潮湿的土味。樱花花瓣贴上嘴唇,用力一咬,味道还真苦。

  他腋下抱着个狗布偶,双耳下垂、松松软软的大布偶。跑步的时候实在碍事,可又不能丢下不管。

  目标“破烂山”逐渐出现眼前。喷发出来的汗水也没抹去,便滑行过新芽萌发的草皮跑下堤防。无视歪斜的“禁止进入”立牌直接过去。学生制服沾满了青草汁液,拨开比人还高的茂密杂草,穿过隐藏其中的栅栏缝隙。

  抬头看着堆积有如丘陵的破烂山。日光真耀眼,太阳已经升那么高了。国中三年老是跷课和迟到,本来心想至少最后要准时的。

  “瑞贵!”

  没有回应。

  不过人铁定在这里。去瑞贵居住的优育园接她,她已经离开了。然而人不在学校,那么,就只有在这里了。

  踩着压扁的空罐,想爬上破烂山。由于右手抱着布偶,只能以左手寻找施力点。抓住洗衣机的方角,把没有轮子的轮椅当作踏台。厚度如电话簿的笔记型电脑滚了下去。一拔出挡住前方去路、异常扭曲的高尔夫球杆,手就被铁锈染成了褐色。

  爬上顶端,环顾广大的空地。附近的人称这个废弃场为“腐海”,直到半年以前这里放眼望去全是废弃物。由于发生了某件事,废弃物开始搬移,现在只剩下了这么一座破烂山。

  “到底在不在这里呀,瑞贵——!”

  然后,传来瓦砾滚落的声音。来自反方向的斜面。

  “瑞贵?”

  然而,出现的却是别人。身材粗壮的两个男生,一个顶着蓝色小平头,另一个是金色电棒卷。尤其是金发的那个,眼神凶恶至极。花衬衫配金项链,怎么看都是不良分子。

  “学、学长,就是这小子。‘腐海女王’的徒弟是个男的没错。”

  满身大汗的小平头一边气喘吁吁,一边指着廉也这么说道。

  “闯到我家的武术场大闹的嚣张小鬼,就是你这小子?”

  金发男低声这么恐吓。

  廉也露出“怎么又来了”的厌烦表情。从上个月算来,这是第十五次有人找上门。

  “我们是什么时候跑去你们武术场大闹的?”

  “我听说是七月左右。”

  “不是都超过半年了吗?干么现在还来寻仇?”

  虽然是姑且一问,但理由再明确不过了。

  因为,腐海女王已经不存在了。

  “因为我从本部回来了。”

  金发男目中无人地哈哈大笑。门牙白的很不自然,一定是假的。

  “输给你们的消息传出去,我们的武术场就没人来了。这个损失你要怎么赔?”

  “输家本来就是这样吧。”

  “你这个国中生好大的口气!”

  金发男的笑容消失了,膝盖微弯身体下蹲,举起两个有如岩石粗糙的拳头。

  廉也已经做好心理准备。

  把布偶放到一旁,盘腿坐在瓦砾之上抱着胳臂。

  “动手吧。”

  “啥?”

  “动手揍我吧。我赶时间,快点揍一揍。”

  “你当真?”

  “当然是真的。”

  金发男的喉咙深处发出笑声。

  “再耍帅嘛。”

  宛如巨石般的拳头使劲招呼到廉也的右脸。

  眼冒金星,视野变成一片空白。黏腻的液体从嘴里弹飞出来,有种像是芥末的味道。接着是朝着下巴的一拳,身体晃动,意识都歪斜了。对方并拢手指的手掌狠狠砍到肩上,仿佛要皮开肉绽的疼痛四处流窜。拳打鼻子,脚踢肚子,攻击接二连三。

  大概持续了二十秒后,金发男喘不过气了。

  廉也依然盘坐着不动。鲜血与汗水渗入双眼,视线模糊不堪。全身感觉到的与其说是疼痛,不如说是发烫,整个身体感觉就像是四处都被贴上了烧红的烙铁。

  “真无聊。”

  金发男朝廉也的右脸吐了口口水。

  “下次去把女的找出来。听说那女的厉害得乱七八糟。”

  “可是应该长得很可爱吧?如果她哭着道歉,那我也可以让她当我的女人。”

  两个人发出下流的笑声。

  廉也心想你们还真乐天,无知真的是一种幸福。

  这个时候,金发男的视线停在廉也的右手上。

  右手的中指套着个琥珀色的戒指。戒指上稍微往左倾斜的位置,横排着三颗星形宝石。

  “明明是个小鬼,还戴这么好的戒指|

  金发男抓住廉也的手腕,想要拔下戒指。

  “不准碰!”

  廉也起身,猛力挣脱金发男的手。

  始终顺从的对手突然产生变化,似乎让金发男大吃一惊。但立刻扬起嘴角,往上踢了廉也的肚子一脚。

  “给我看看有什么关系!”

  “不要!”

  左手缩在胸前,廉也像是只乌龟般地蹲缩着。

  “这家伙是怎样?竟然敢反抗!”

  这次小平头也加入,狂踢廉也的背踢个没完。

  用右手护住后脑杓,廉也一动也不动地忍受着。一边忍耐,一边咬紧牙关。在这种事情发生的这段期间,毕业典礼已经逐渐在进行。

  突然,踢击停止了。

  小平头发出惨叫,传来瓦砾崩塌的巨大声响。

  抬头一看,包裹在黑色紧身裤中的大腿已在眼前——红色迷你裙,随着春风飞舞的长发,无袖的合身白衬衫……喔,没穿制服呀,果然是打算跷掉毕业典礼的人。

  “廉廉,你在干么?”

  沙良瑞贵眨着一双眼尾细长的眼睛,疑惑地歪着头。

  真是的,这应该是我要问的吧。

  “你、你这家伙!”

  涨红一张脸的金发男猛冲过来,怒火攻心地蛮干。

  瑞贵滑行般地往左移动,金发男的直拳打了个空。柔软纤细的手臂缠绕住金发男伸过来的手臂。

  瑞贵把金发男的手臂当成单杠,双脚以前翻转上的要领往地面一蹬。

  “看招!”

  从裙子顶出的右膝盖,正中金发男的太阳穴。

  瑞贵用尽肩关节,逐渐施加全身的重量。

  两个人坠落地面的同时,金发男的右手发出可怕的叽叽声。

  “唔哇哇哇哇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金发男痛得快昏倒。在废弃物上面翻滚,口吐白沫。

  廉也叹了一口气后起身,拉住正想逃走的奸诈小平头的肩膀。

  “沿着河滩往快速道路方向直走五分钟,有间樱场整形医院,医生虽然是个阿婆,但却是位名医,我推荐你们找她看。”

  小平头用力点头了好几次,背着金发男脚步嘈杂地跑下破烂山。

  “你的脸真惨呀,男子汉的风采全毁了。”

  一边拍裙子的灰尘,瑞贵一边笑。

  “瑞贵你才是有没有问题呀?动作那么大。”

  “安啦,前天我就重新开始修练了。”

  瑞贵高举左手给廉也看。

  她的食指,戴着跟廉也同样的三颗星星的戒指。

  “女王赐予的戒指——她说这是雷涅席库尔吧?这戒指很珍贵。因为我受了医生说可能无法再像以前正常走路的重伤,却在半年之内就几乎好了。”

  “是喔,太好了……”

  廉也虽然笑逐颜开,但立刻脸色一变。

  “不对,现在不是讲这个的时候!你在这种地方做什么啦!”

  “我不是说过了吗?我在修练。”

  “今天是毕业典礼!我明明跟你约好七点去接你的,你竟然不想参加?”

  “我是不想。”

  一边拢起随风翻飞的浏海,瑞贵一边肯定地大声说道。

  “廉廉,你听好了。所谓的毕业,并不是别人让你去做,而是由你自己决定要做的事。除非我认为自己毕业了,否则就算唱完骊歌也不会画下句点。”

  廉也沮丧不已。强词夺理的瑞贵,总之就是个顽固分子。

  “最重要的是,你快点把‘软软’给我。拿到以后我再继续讲。”

  瑞贵伸出手来,手指蠢蠢欲动。一双大眼睛闪亮亮的有如孩子。

  廉也把带来的狗布偶交给瑞贵。

  瑞贵恍惚地闭上双眼,脸颊贴着布偶。

  “嗯……就是这种软绵绵的触感呀,还有太阳公公的香味。我简直就是身处天堂。”

  “因为昨天我把它放到屋顶上面晒太阳。它鼻子快掉了,我也缝好了。”

  尽管瑞贵开心笑着的表情让人看得入迷,廉也还是板着脸咳了几声。

  “我说你呀,保养布偶这种小事情自己搞定啦。怎么能老是让我来做?”

  “我讨厌小小圆圆的事物,可是我没有软软不行。因此,这个工作当然就是要由创作软软出来的你负责。”

  “你这种只顾自己的公主理论是怎样?”

  瑞贵脸颊依然贴着布偶,对着目瞪口呆的廉也眨了眨眼。

  “别生气,我会好好谢你的。你的工作态度还是一样那么好。”

  说完,瑞贵亲吻了布偶的眼睛。明明平常成熟的像是大人,这种时候却是十足的孩子模样。

  瑞贵时常被误认是高中生。身高几乎跟廉也一样,手脚也十分修长。眼睛鼻子与众不同的美丽五官,廉也认为跟成年女演员相比毫不逊色。最重要的是,气质不一样。只要瑞贵凛然站得直挺挺的,全身就会散发出有如出鞘军刀般的光芒。

  即使是现在这样望着她的侧面,廉也还是忍不住赞叹她的美。

  “呵呵……果然在撕扯过骨头碎掉的人肉之后,摸起软软的手感会特别舒服呢。”

  只要没有危险发言就好了,偏偏还是讲出口。

  瑞贵抱着玩偶,随意躺卧在后面的沙发上。这张沙发分量十足,豪华到让人怀疑它为什么会被丢弃。廉也他们称此为“王座”,修练中竞技获胜的人就可以独占。

  廉也从来不曾坐过。

  “廉廉,你刚刚为什么不出手?”

  瑞贵直直地凝视着廉也。

  廉也别开视线。

  “我已经不再战斗了。我不是说过好几次了吗?”

  “就算火星飞溅到身上你也不掸掉吗?”

  “拜托你说这是‘不再冤冤相报’。被打就打回去,这样和平真的就会来临吗——就是这个意思。”

  “我不需要和平。只要有战斗,就够了。”

  瑞贵的视线越发锐利。

  “我还以为,你也是这种人呢。”

  廉也依然移开视线没看她。

  “那么,你就是变了。”

  沉默笼罩破烂山。太阳已经升到几乎正南方,毕业典礼不晓得进行到哪里了。

  放下布偶,瑞贵起身。

  “廉廉,我不去参加毕业典礼。”

  “我已经知道你不去了。”

  “所以,现在我们在这里举办毕业典礼吧。”

  “……咦?”

  “不是由大人准备好的仪式,而是向腐海女王学习的我们两个,专属的毕业典礼。”

  瑞贵的眼神变了。变得跟方才完全不同,是残酷又美丽的野兽之眼。

  瑞贵深深吸气到发出尖锐的声音,身体稍微半蹲。右脚在前,右手张开往前伸出。左手握拳,在胸腰之间摆好架式。

  “你快准备。”

  瑞贵的声音回荡着。

  “我叫你准备!”

  廉也用力摇头。

  “廉廉,拜托你!”

  依赖人一般的声音刺入胸口。

  廉也以空洞的双眼,慢吞吞地再度面对瑞贵。

  半蹲,伴随着尖锐的吸气声。

  照镜子般地摆出同样的姿势,面对彼此。

  能做到的,就只有到这里。

  “唔……”

  雷涅席库尔——消失的女王所交付的戒指,发出大红色的光芒。

  来自左手直教人头昏眼花的剧痛流窜。这股疼痛伴随着仿佛遭人以灼热刀刃砍伤一般的高温。

  膝盖一软,廉也一屁股跌坐在地。即使撑着想起身,手肘却无法向下施力。想要挺起腰杆,却只能不断重复屁股着地的难堪模样。

  突然,瑞贵温柔地抚摸他的脸颊。

  “你呀,已经不行了呀。”

  廉也抬不起头。

  只能一边冒着冷汗,一边感受到瑞贵手指的冰冷。

  “……已经够了。”

  抚摸脸颊的手指停止动作,缓缓离开。

  疼痛逐渐消失。

  戒指的光芒也黯淡了。

  “这个城镇已经够了。这里也没有我想跟他竞争、跟他战斗的对象,成了一个无趣的城镇。”

  强风吹起——

  “再会了,廉廉。”

  度过樱花树,度过破烂山,从两人之间呼呼吹过。

  “这、这是什么意思?”

  “我不会去上北山女中。我也要离开优育园,去别的城镇居住,就读别的高中。”

  “为什么?”

  “为了我们彼此着想。因为我们的生存方式,不对,是存在方式并不一样。我是个一心想要强过任何人,高高在上的人,而你是个已经舍弃战斗的人。就算我们有所交集,也不是什么好事。”

  瑞贵把因风缠绕脸颊的头发用力拂开。

  抱着布偶,逐渐远去。

  “瑞贵!”

  廉也站了起来。

  可是,说不出下一句话。究竟,该说什么才对?他实在不知道。脸部僵硬,嘴唇不动。他什么都不知道。

  不。

  其实有的。

  其实有一句话他该说的,就是那么一句话。

  “瑞贵——”

  他大叫。

  “我喜欢你!”

  瑞贵停下脚步。

  回头。

  衬衫的下摆往上卷起,露出洁白光滑的腹部。

  腹部有道宛如刀剜过肚脐右侧延伸出去,皮肤扭曲的伤痕。

  “因为你想要补偿这道伤痕吗?”

  “才、才不是!”

  “既然如此,你为什么移开视线!”

  瑞贵这么一说,廉也才首度察觉。

  自己低下头去,没有看瑞贵的脸,也没有看她的伤痕。

  “……瑞贵。”

  廉也缓缓地抬头。

  瑞贵已经背对着他迈出脚步前进。

  “你那样不停战斗,不停竞争,最后到底是想怎样?等到你成了第一,再也没有人能赢过你之后,你要怎么办?”

  瑞贵一度回头。

  面带微笑。

  “ 那个时候我会向‘神’挑战。 ”

  廉也说不出话。

  瑞贵浅浅的笑容,让他看得出神。

  “不过这是我的梦想,不是你的。”

  青青校树,萋萋庭草,欣沾化雨如膏。

  笔砚相亲,晨昏欢笑,奈何离别今朝。

  世路多歧,人海辽阔,扬帆待发清晓。

  诲我谆谆,南针在抱,仰瞻师道山高。

  远离毕业典礼会场的破烂山。

  明明歌声应该传不到这种地方的,廉也却听见了。

  初恋的句点画下。

  ——然后季节循环,春天再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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