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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奇,今后你将和爸爸一起旅行。这是一场漫长的旅程,一路上都得以双脚徒步进行。这必定会是场艰苦的旅程,但你还是非走不可。」
「爸,你放心。我可以走。」
身穿白色巡礼服的身影站在我面前,我刻意在他面前跳跃。
「你看,我的脚步很轻呢。」
其实我深感不安,心中无比忐忑。那天下午父亲突然告诉我,我们将展开旅行,当天晚上便要露宿野外。四周不再有土墙,没有床铺可睡。我从未露宿野外,虽然一样是和爸爸同睡……我极力不让爸爸看到我不安的神情,我不想让他为我操心。虽然当时我只有三岁,但我想让他见识我了不起的一面。
「我可以走得很好哦。」
我身上穿的巡礼服,崭新而洁白。
我们已离开村庄,来到通往山巅的上坡路段,落日余晖斜照,将眼前的山谷染成一片赤红。栉比鳞次的三十多间屋舍,升起缕缕炊烟。
我转头望向前方的道路,位于山巅另一头的国境是一片里鸩鸦的森林,犹如一座宽广的暗夜湖泊。
「今晚得通宵赶路了,会不会害怕?」
「就算走夜路,我也不怕。反正有爸爸陪着我。」
「是吗。」
我抬头望着父亲,他那五官深邃的脸庞缓缓地点了点头。在夕阳的逆光照射下,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
「那我们走吧,里奇。」
「我不怕,爸……」
我如此喃喃自语,但旋即发现那是一场梦。对了,那不是我三岁时离乡的情景吗?这可说是我「最初的记忆」。那座位于山谷的众落,就是我的故乡。至于母亲的长相,我没有半点印象。
「爸……」
我喃喃低语,感觉身体微微发热,我心中诧异,暗自惊呼「这是怎么回事」。手脚好烫。为什么会这样?不是快冬天了吗……
外头的天气应该很寒冷才对。满是破洞的老旧帐篷,得想办法修补才行……对了,因为爸爸在酒店里把钱花光了,所以……
「咦?」
一想到这里,我的意识登时回归现实。我试着眨眼,眼睛立刻感到一阵疼痛。是刺痛。我无法张开眼。我伸手往脸上一抹。
烟?!
我深吸口气,一股灼热的空气和焦臭的浓烟吸入呼吸道,呛得我咳嗽不止。
「咳、咳、咳!」
我剧烈地咳嗽,好不容易才睁开眼。黑暗中浸染了一面鲜红。我眼中满是赤红的烈焰,火舌彷如怒涛般窜烧。之所以感到灼热,就是这个缘故吗?四周是一片火海。为什么会起火?这里又是哪儿?我在这里做什么?
我一面咳,一面坐起身。我就倒卧在石板地上。抬头一看,头顶有个巨大黑影。我对这里有印象,是宽广的地下洞窟底部。头顶那处空间似乎正烟雾弥漫,就像云雾缭绕般,不断冒出泛白的橘色浓烟。
只要呼吸便会吸入浓烟,我的胸口疼痛如火烧,再度狂咳不止。不妙,这里是停机库,就在守护骑士停机库当中。不知为何,这一带已是一片火海。倘若我再晚一点恢复意识,吸入更大量浓烟,也许便再也无法起身,就此窒息而死。
我以双臂撑起上半身。眼前有个铁梯,楼梯的底端悬在空中。这是从上方垂落的维修用鹰架楼梯。我伸手握住它,拖着身子爬向楼梯的第一阶。一移动身子,顿感周身刺痛。对了,先前我挨了一记枪托重击,又被一名士兵摔出,吃足了苦头……
……
一想到这里,我猛然惊觉,发出啊的一声惊呼,伸手抵着自己腹部。接着我将手掌摊在面前,仔细端详。上头并未沾血。
奇怪。那名士兵将我摔出后,明明以电磁枪抵着我的腹部……
——受死吧!
我确实挨了一枪,但腹部却没有任何痛觉。明明有冰冷的枪口紧抵腹部的感觉啊……
这就怪了……理应当场毙命才对啊,我竟然还活着?
不过,此刻无暇让我对自己完好无缺一事感到纳闷。烧递洞窟底端的烈焰,正急速窜升,开始吞没我所在的阶梯。
守护骑士停机库洞窟的底端,已被大火包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尽管我在烟雾弥漫中极目四望,仍不见其它人的身影。空气中满是油烟味,是发生火灾了吗?我被那名士兵摔出,挨了他一枪之后,到底过了多久的时间。是不是因为发生火灾,大家都逃出去了?被俘虏的那群人,都被释放了吗?那名白面公爵说过:「贵族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他当然是骗你的。
对了,那个人怎么样了?
我向四周张望。那名年纪稍长于我,有着一对乌黑双眸的少女;聪明伶俐、说起话来毫不客气的女官见习生;令年十五岁的她,会不会就倒卧在某处?
但下面已是一片火海,不见半条人影。转眼间,火势更为炽烈,阶梯已愈来愈烫,几乎就要无法握住了。我周身疼痛,皱着眉朝阶梯上方爬去。
起火后,火焰延烧和烟雾弥漫的速度竟是这般快速,远超乎我的想象。现在不是悠哉环顾四周的时候。
可恶。好不容易才从对方手中逃过一劫,却马上就要葬身火窟!
到底是怎么了,哪来的这场大火?为何岩层中凿出的地底洞窟,会有这样的大火?!
白烟顺着上升气流追上攀爬中的我,四周旋即被浓烟包围。刹那间,我无法视物。
「咳!咳!」
我开始剧烈咳嗽,白烟急遽变浓。怎么办,要如何才能逃出这里?出口在哪儿——不妙,在火海的另一头。
「咳,可恶。」
我愈咳愈凶。吸入肺内的浓烟,急远夺走我手脚的力气。我连紧握铁梯的力气也逐渐流失。
可恶。不行了,我动不了了,无法爬上铁梯。
难道我就这样命丧于此……我感到一阵寒意。这就是所谓的「被浓烟包围」吗?我不行了,无法呼吸……
「咳、咳、咳!」
怎么会这样。我竟然会死在这里?我不停地咳嗽,不敢相信自己会有这样的结果。这就是我的末日吗?我的一生就要这么结束了吗?从我三岁懂事起,便被迫展开漫长的旅行,连续走了九年之久,苦多乐少,身上总是穿得无比寒碜,难道我就在这种状态下走完人生?
双手使不上力。
我……我不行了。
但就在这时候——
那家伙又来了。
到底它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跟在我身边监视我?我不知道。它的真正身分究竟是什么,又是从何而来,我也是一无所悉。
我沿着铁梯往上爬行,正当我要气空力尽时,蓦然感觉有个柔软之物落在我头顶上方。是个娇小的物体。
「张开眼睛。」
耳边传来某个「声音」。
「张开眼睛,骑士。」
但我头脑昏沉沉,就连抬头都有困难。我猜那是幻听。我全身瘫软无力,不想再做出任何动作。
喵。
这时,它发出一声呜叫,彷如是对我的喝叱。
「要死在这里,还是爬上来确认你的未来,你自己选吧。」
「唔?」
我抬起下巴,极力睁开眼,想确认在我面前喵叫的这只黑猫的真实身分。就在这一瞬间,眼前银光一闪,对于这突如其来的刺眼光芒,我不禁发出一声惊呼。
这道光是怎么回事?尽管我紧闭双眼,眼中依然留下残影。是黑猫那对蓝色眼珠绽放闪光所留下的残影。就像城镇里的摄影师替客人拍照时所用的镁光灯,在眼前发出强光。
「唔……」
它在干什么?
那「声音」对闭着眼睛呻吟的我说道:
「快点爬上楼梯。」
彷佛有人朝我耳内吹气、细语一般。
「快点爬上楼梯,上面有你的未来。」
语毕,再度传来一阵轻盈的脚步声,它从我面前离去。我爬上了楼梯。
「可恶……」
我紧握铁梯,抬头仰望。白烟在火光的反射下,呈现一片橘色。铁梯一路伸进烟雾中。
它刚才说上面有什么?
我已不记得之后我是如何爬上铁梯的。只记得为了活下去我拚命地移动手脚,全神贯注。当我回过神来,铁梯已来到平坦的鹰架上。
铁网架成的鹰架,在眼前不断延伸。
浓密的烟雾不断上涌,几乎伸手不见五指。好热,就像是置身于热锅上一般。我手肘、膝盖并用,在上面爬行。那只黑猫说过,阶梯上面有什么在等着我……它又跑哪儿去了?
我的左手忽然碰触到一处冰冷的墙壁,感觉像是光滑的金属表面。这是什么?我皱着眉头睁开眼,想看清楚这面光滑而冰冷的墙壁究竟是什么。但由于浓烟密布,我看不清楚。我一面咳嗽,一面立起膝盖,想扶着墙壁站起身。
「哇!」
我脚下一滑,跌了一跤。也许是火灾的气流使然,上涌的热气引来铁网鹰架一阵摇晃。有时摇晃得有如游乐场里的秋千一般。我感到头晕目眩,一时为之气塞。
我双手并用爬向墙壁,藉着金属冰冷的触感,缓缓撑起上身。尽管大火肆虐,但这面平滑的弧形墙壁却依旧屹立不摇,维持原有的冰凉。身体靠在上头,能感受到一股沉重且巨大的质量。这是?
我使劲摇了摇昏沉的脑袋,望着我现在凭靠的这面金属墙壁。我左右张望,发现这面金属呈青黑色,经手掌探测后得知,它并非是完全光滑的表面,到处都有细微的伤痕。有擦伤,也有像是被刨挖形成的凹痕。这到底是什么,难道是?
我沿着墙壁前进,眼前赫然出现一排红色文字,以及一个嵌在墙里的黄色把手。
紧急逃生用:操作时请注意爆炸螺栓。
这是什么啊——正当我感到纳闷时,一路探寻的右手,碰巧握住一处像是洞穴外缘的地方。
……
墙上开了个椭圆形的黑色洞口,直径约两码长。
当时我作梦也没想到,这竟然会是决定我命运的关键时刻。
我现在之所以能在此记录这一切,都是因为当时那一瞬间的决定。十二岁的我,滚进了守护骑士指挥舱的瞬间。
这个洞口是什么啊?!
椭圆形的开口倾斜朝上,洞内暗不见底。但里头的空气冰凉,似乎能在里头呼吸。我踉踉舱舱地站起身,犹如倒向洞内似的,一头滚进里头。
咚。皮制的柔软座位,撑住我倒栽葱掉落的身躯。
「呼、呼。」
我不住喘息。黑暗的洞穴内,似乎有独立的空气循环,在里头呼吸无碍。我头下脚上地倒在座位上,贪婪地呼吸冰凉的空气,意识逐渐变得清明。
「这、这里是……」
什么地方……
我就像是一头栽进贮藏水果酒用的黑色玻璃球钵。这张皮椅就位于球形空间的正中央,宛如飘浮其中一般。我喘息地在座位中坐起身,抬头仰望这个空间。也许因为我身体还小,所以觉得此处很巨大,这个直径约两码宽的玻璃球空间,顶端相当高,将我连同冷空气一起包覆其中。只听得见我的呼吸声和空气循环的声音,外头火灾的轰隆声似乎离我很遥远。我定睛四处采寻,看见那道我跃入的舱斗的横切面。虽然不知道它的构造,但壁面似乎相当厚实,外头覆盖着数层金属装甲。
我重新翻身坐好。座位两旁有数根突出的金属杆,双脚踩踏处设有踏板,脚尖可放在上面。
「这难道是守护骑士的……」
我望着座位两旁像是开关、仪表之类的面板,以及好几根操作用的金属杆,瞠目结舌。
我怎么会在这里?
我感觉到有道光芒在我眼前闪烁。就在我视线正前方,黑色玻璃的表面出现了一颗红色光点,以同心圆的形态忽大忽小,不断明灭闪烁。这是什么?什么时候开始发光的?我不自主地朝它凝望,这时,红色的同心圆赫然散发眩目强光。「哇!」我按住双眼,向后弹开。虽然不像刚才黑猫的目光那般刺眼,但仍在眼中留下同心圆的残影。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揉着眼睛睁开眼,红色同心圆已消失,接着在黑色玻璃上出现的,是一排蓝色文字。
虹彩认证完毕。
经过数次闪烁后,显示出另一排蓝色文字。
认定为正统操纵者。
文字旋即消失,又出现另一排文字。
休佩•安斐尔:建造于三九九六〇年,程序编号B1207654824。
这排数字只显示片刻,旋即又出现另一排文字。
同意启动。
什么?
同意启动。
我坐在座位上,为之一怔。这是怎么回事?休佩•安斐尔?
——如果是未经「认证」的人碰触它,它一动也不会动。
同意启动。
一排蓝色文字在我面前闪烁。
「启……启动?」
头顶吹来一阵白烟。因为开口处一直开着。火焰返照的红光,映在黑色的玻璃表面上,不住闪动。
我环视座位周遭的金属杆、仪表,以及开关,吞了口唾沫。
「这里果然是……」这里确实是守护骑士的驾驶座。原来那架背后有折叠双翼,一身巨大青黑色甲胄的守护骑士真的叫作「休佩•安斐尔」。我就位在它的中枢。我爬上鹰架,从他胸前的入口处,滚进操控它巨大身体的驾驶座里。
不过,根据那名少女的说法,这架守护骑士已被「封印」——对了,它的操纵系统被封印,只有通过「认证」的人才能驾驶它。否则它「一动也不会动」。
「启动……是让它『行动』的意思吗?」
我在那玻璃球般的驾驶座内四处张望。
「可是……要怎样做它才会动?怎样才能走出这个洞窟?」
我过去从未操纵过大型机器。只要是靠动力发动的交通工具,像是使用半柴油引擎的耕耘机之类的,我从来也没碰过。
不过,外头的停机库洞窟已是一片火海。绝对不可能走出驾驶座,徒步逃离此处的。怎么办?我绝对不能死在这里。难道就不能想办法控制这架守护骑士,逃出岩山外吗?
这时候——当我在左顾右盼时——背后碰到某个东西。我反手探寻,指尖碰触到一本小书。取出一看,是一本牛皮封面的笔记本。搁在座位上的这本笔记本,一开始就被我坐在底下。
这是什么?
我在黑暗中打开它。「基本启动操作」这一排手写字映入眼中。
一、将辅助电源从省电待机模式切换成启动准备模式,让萤幕开始运作。
二、对主要惯性飞行法装置输入现在位置。等候两分钟,待光式回转仪自主运作。
三、拉下启动杆(右边的红色拉杆)。
四、将诺瓦路斯提拉连结至系统,启动主机关。
五、确认全身的电磁启动器都已得到电力供应,并且成功启动。解除所有关节的闭锁状态。
笔记本的内容,是简单的文字条列。
这是什么?难道是操作方法?
我看着笔记本内的文字,全神贯注地翻往下一页。里头写满了小字。在说明文旁边附有手绘的简单图解。
日后我才明白,这是这架机体「原本的主人」——名和我同样年纪的少年——的「操作法小抄」,为了操纵练习时偷看所制作的。
六、启动所有的油压系统、高压空气系统。视情况需要,启动防冰装置。启动后,以检查表确认有无遗漏的步骤。哎,真是一万个不愿意啊。我实在不想驾驶这玩意儿,我真的受够了。我今天不想和任何人说话,没有人肯说出自己心里真正的想法。人活着真是空虚。好想独自关在房里画画。
「这是什么笔记本啊。原本以为上面写的是操作步骤,怎么写到一半就变成日记了?」
但现在不是发牢骚的时候。我凭藉笔记上的内容,在昏暗的光线下,伸手采寻左右两旁的开关面板。
我依照图示,找到标示有「AUX PWR UNIT」的开关。如笔记所违,这个开关有两个切换位置。旋转式刻度停留在「待机」的位置。我将它握在手中,深呼吸之后,使劲将它切换为「启动准备」。
啪!
某处传来这样的声响,四周突然为之一亮。我瞪大了眼睛。本以为包围驾驶座的球形壁面,是黑色玻璃,但此时却是一片透明,映照出外面的景致。驾驶座就像是飘浮在停机库洞窟的半空中,甚至可看见脚下的情况。底下是一团烈焰,驾驶座内被照得一片通红。
启动准备模式。
停机库的火焰映照在眼前,此时浮现眼前的一排蓝色文字,与外头的光景相互重叠。
接下来该怎么做?
我依照笔记本上所写的步骤,找出标示「NAV」的输入面板。在笔记本的页面角落写着代表「停机库位置」的两排数字,分别以N和W开头。原来如此,我明白它的意思了。这应该是地图使用的纬度和经度。我以食指找出数字键加以输入。面板的红灯开始闪烁。
主回转仪:自主运作模式。
接下来——
我依照笔记本的描述,依序启动守护骑士「休佩•安斐尔」的所有系统。只是日后向迪奥迪特家的技术官总长坦言时,他却说什么也不肯相信。他告诉我,就算有操作手册在手,门外汉也绝不可能操纵守护骑士。因为有太多机器要操纵,不可能轻易办到。话虽如此,我确实办到了。
主回转仪:自主运作。
我一看到浮现眼前的文字,就接着寻找笔记中第三个步骤所写的红色拉杆。它就位于座位右侧,似乎已使用多年,上头的红漆已脱落。勉强可看出把手上刻着「ACTIVATE AUTO」的字样。
「这就是启动拉杆是吧?」
我一把握住,用力往后拉。
眼前光芒一闪,浮现文字。
自动启动顺序。
主诺瓦路斯提拉:剩余直径〇.一二六四。
接着——
连接。
接着——
主机关:启动。
嗡——
这是什么声音?不,这不是声音,是响声!底下彷佛传来启动某个庞然重物的低沉响声,透过这个声响得知守护骑士的身体正在震动。响声愈来愈强,犹如一股强大的能源获得释放,加速扩散至四面八方。
嗡嗡嗡…
嗡嗡嗡……
我听见锵锵锵的金属撞击声,那数根操作杆纷纷倒向我面前,呈现出方便我握取的角度。
我双脚一伸,左右的踏板彷佛感应到我身体的尺寸般,自动向上移,吸附着我那破烂不堪的皮鞋鞋底。
电磁启动器—全系统正常。
油压:正常。
高压空气:正常。
飞行法装置:正常。
关节闭锁:全部解除。
休佩:妥斐尔启动完毕。为启动它的骑士表示赞扬。
脚下传来的嗡嗡声高涨至某个程度后,音频略为下降,趋于稳定。
驾驶座就像漂浮在平稳的水面上,微微摇晃。当时我还不知道,为了解除所有关节的闭锁状态,腰部平衡器已自动运作,巧妙地控制各关节的电磁启动器,让机体在火灾的上升气流中保持固定姿势。
看来,我坐在驾驶座内操纵的这架守护骑士,已启动机关,行动自如。
但接下来要怎么做才能从这地下洞窟的停机库走到外头?
「要如何走到外头呢?」
我打开笔记本翻找。
有了。里头提到「出动」。先将飞行用推力拉杆往前推,用五分之一的输出功率。确认主机关是否稳定,依照管制室的指示,解除双脚线形电磁马达的刹车锁。再来则是在自动加速模式下,于前进轨道上滑行射出——那个飞行用推力拉杆在哪?我比对笔记本上的图解。好像是位于驾驶座左侧,能前后移动的那支拉杆。找到了!一支上握式的拉杆,被挤在最后方的位置。我伸出左手搭在上头。
往前推是吧……好重。我抓紧握把,手中微微使劲。往前推出些许了,脚下的响声随之提高。
但我视线左侧旋即出现一排闪烁的橙色文字。
射出门:关闭中。
管制室无人。
什么,管制室无人?难道停机库里有个管制室,若不借助它的帮忙,便无法出动?
管制室无人。
射出门:丧失驱动电源。
「可恶。这么一来,就算启动了守护骑士,还不是跟笼中鸟一样吗。」
我将推力拉杆拉回原位,往面板重重敲了一拳。
机器就像听到了我的怒吼,那排「管制室无人」的文字突然从我视线左侧消失,改为显示「射出准备中」的蓝色文字。
怎么回事?
管制室,射出准备中。
射出门:切换紧急电源开放中。
怎么回事?刚才不是显示管制室无人吗?管制室到底在哪儿?就在停机库里吗?我抬头环视被火舌包围的洞窟内部。负责守护骑士出动的管制室究竟在哪儿?
射出门:开放。
射出准备完毕。
两行蓝色文字闪烁,旋即消失,转为倒数的数字。
出动倒数前十秒。
接着——
九。
在显示读秒的文字旁边,亦即我视线的左下方,出现了一条蓝色长柱。长柱在低处颤抖地伸缩。
我不明白为何突然间会做好出动的准备。难道有人在背后帮我吗?
总之,好像这样就能离开这里,那就走吧。
我再度将目光移回笔记本上,接着看「出动」后面的步骤解说。要转换成自动加速模式,得在飞行用推力拉杆推进到五分之一的输出功率后,按下握把下方的「LAUNCH」开关——到底是哪个开关?我伸指探寻。左手的中指和无名指碰到某个类似的突起物。
五。
将拉杆推至五分之一的输出功率后,再按下这个是吧……我左手将沉重的推力拉杆往前推,脚下机械的响声再度提高。
嗡嗡嗡。
四。
当时我一心只想逃出烈火熊熊的停机库,依照笔记本上的步骤逐步操作,却不明白萤幕上显示的「射出」两字是何含意(这是我生平第一次坐在守护骑士的驾驶座上,也难怪会这样)。
我万万没想到,它会这样突然「飞」向空中……
二。
嗡嗡嗡。
我将推力拉杆再往前推出些许。视线左方的蓝色长柱一口气拉长许多,脚下的嗡嗡声不断提高。五分之一的输出功率到底是多少,我不知道。这样是不是就够了?我将中指搭在拉杆把手下方的突起上。
一。
当显示出现「〇」时,我立即以中指按下开关,同一时间,我脑中也浮现一个念头——「等一下,这个『射出』是什么意思?」
我作梦也没想到,自己竟然会连同守护骑士一同飞向高空。我原本满心以为某处会开启一扇像是洞窟出口的大门,让守护骑士步行走出岩山外。
飞行推力拉杆……等等,这是?!
一切已然太迟。
砰!
事情发生在接下来的瞬间。惊人的加速力,使我未系安全带的上半身重重撞向座椅靠背。
「哇?!」
我差点咬到舌头。当我皱着眉张开眼睛时,我驾驶的巨大守护骑士已自动采取略为前倾的姿势,顺着洞窟内铺设的磁力轨道滑行。
「哇!等一下!」
我已从洞窟冲向隧道,机身传来隆隆巨响。眼前的景物,以骇人的速度被吸进筒状的空间中。正是我从通气孔走出的那座隧道。当时看到的那条银色横柱,原来是将守护骑士射出用的磁力轨道。位于前方的那扇巨大青铜门,已朝左右两旁开启。
对面是……
「停,快停!」
再这样下去,我会从开在岩山断崖处的大门冲向星空中。我吓得魂不附体,急着想把推力拉杆拉回原位,阻止守护骑士的疾行。
「快停下来啊!」
但拉杆一动也不动,它已被锁住了。
「什么!」
速度已超出中断飞翔的范围。
一排红色文字在我面前闪烁。
无法停止。
「这是怎么回事!快停啊!」
2
我原本是个软弱无能、什么也没有的小孩。
一贫如洗,没有身分地位,父母也没有力量可让我依靠。
居无定所的我们,就算在旅途中遭遇不合理的对待,也从未挺身反击。
爸爸虽然嘴巴上说得冠冕堂皇,但在现实生活中却总是软弱,从未击败过任何人,遑论与人对峙或动手了。一旦遭遇不合理的对待,最重要的就是忍耐,早点把这些不愉快的事忘掉。
这十二年来,我一直过着这样的生活。
我不知道是什么样的因果造就出这样的我,竟然被迫坐在象征贵族力量的守护骑士指挥舱里,就此射向夜空。
「哇!」
瞬间加速将我紧紧压向椅背。
守护骑士在隧道中疾驰,驾驶座前方的景物不断飞向两旁,青铜门已近在眼前。朝两旁开启的大门外面,是一面有着长方形外框的星空。
难道我就这样冲向天空?!
我坐在驾驶座上,身子后仰,只能双目圆睁,双手紧握无法撼动分毫的推力拉杆以及扶手。守护骑士在「自动加速模式」下,火速冲向射出门。
这是我从未体验过的惊人速度,我全身为之僵直。到底是以多快的速度在磁力轨道上滑行?大门出口转眼间盈满我的左右视线,「休佩•安斐尔」就此破空飞向外界。
飕——
「哇!」
驾驶座的萤幕视野是无垠的星空——才刚这么想,身体旋即开始倾斜。
当时我并不知道,在磁力轨道上虽然是自动控制,但在射出外界的瞬间,机体便恢复为手动控制。如果驾驶座内没任何动作,这架青黑色的人型机动兵器便会像抛出的石头般坠落地面。
眼前开阔的星空,开始摇摇晃晃地往上飞逝。由于机体维持着飞出门口时的姿势,头部因此朝下画出一道抛物线,往大地直坠,但是坐在驾驶座上的我并不明白。我只看到漆黑的地平线由下往上升、星空被挤向头顶,紧接着,犹如幽暗大海的森林,不断朝我逼近。我感觉到身体浮离座位,这才明白自己正从抛物线的顶点往下坠。
难……难道就这样直冲地面?!
即便是描述当时情景的此刻,一想到那一夜的「飞行初体验」,也不禁冷汗满身。
一旦有个差池,便成了我人生的最后一夜。
「要……要撞向森林了?!」
我的视线陷入一片黑暗,一头撞进黑暗中——那座位于迪奥迪特城所在的岩山与平原之间的黝黑森林。先前我被卫兵追杀,四处逃窜的树林,就位于那座森林的外围一带。
驾驶座外传来呼啸的风声,机体开始剧烈震动。我坐在驾驶座上,紧握着手中的物体,频频左右张望。我到底该怎么做?机体的头部又下沉了许多,震动愈来愈强。
一身盔甲的机体,划破四周的空气,在大气中往下直坠。
球形的操纵室,随着机体的姿势向前倾。未系安全带的我,整个人从座位倒向萤幕玻璃。「哇!」我急忙伸手撑住。就在此时,背后传来机械的低吼声,我明白到机体的头部正微微上抬。
怎么回事?
对了,从我飞向空中的那一刻起,便没听见机械发出任何声响,唯有阵阵风声。我在频频震动的座位上,左手握住推力拉杆,右手握住扶手,但刚才我飞射出门外时,因为害怕而在无意间将拉杆往内拉。也就是说,在机体恢复手动控制的瞬间,我竟然将「休佩•安斐尔」的MC机关调成空转。机体之所以无法上升,而是像石头般地划出一道抛物线往下坠落,全是因为这个缘故。
左手向前推的动作,令我感觉到一股有人在背后推我的力量,而不是往下直坠的重力加速度。
飞行用推力拉杆,推力……原来是这么回事!
因为我左手将推力拉杆往前推,所以再度恢复机体前进的推力。
守护骑士、飞空艇,以及这世上能在空中飘浮的交通工具,都是靠MC机关运行的。根据父亲告诉我的原理,MC机关在机体上下拥有强大的磁场,能藉此创造出空气压力,就像从上方吸住一般,让机体飘浮空中。但若没有磁场推进力,守护骑士就与一颗被抛向空中的石头无异。
由于恢复了推力,先前急速下坠的感觉顿时消失,但这台巨大的甲胄机器人依旧头朝森林急速降落。MC机关的浮力是朝头顶上方发挥作用,所以守护骑士不过是从自由落体改为动力急速降落罢了。若要避免一头撞向地面,势必得拉起机首,让它由降落改为上升。
「该怎么做,才能让机体往上抬呢……啊!」
我咬到舌头,一阵突如其来的剧烈震动将我弹离座位。森林犹如一面震动的黑海,逼近眼前。
接近地表,危险。
红色的警告文字与眼前的森林重叠,不断闪烁。
接着又出现另一排文字。
稳定翼,未张开。
稳定翼?我脑中闪过守护骑士张开背后双翅,翱翔天际的画面。原来是翅膀啊。它在停机库里,一直将翅膀折叠收在背后。要怎么做它才会张开翅膀?我四处张望。在左手的推力拉杆前方,有个细长的金色拉杆,握把的部分,作成飞鸟展翅的形状。我直觉就是它。现在已没空翻阅那本作弊用的笔记本,我从推力拉杆上松开左手,一把握住金色拉杆,使劲地往下拉。
登时出现一股让身体往上浮起的力量,同一时间,原本摇撼驾驶座的剧烈震动也奇妙地消失了。感觉彷如乘风滑翔。
稳定翼,张开。
其中一项警示文字转为蓝色,接着消失。
然而——
接近地表,危险。
机首依然朝下,黑蒙蒙的森林已近在眼前。告知危险的红色警示仍持续闪烁,最后甚至从驾驶座上方传来一阵机械合成音,大声地发出警告。
Pull Up! Pull Up!
完蛋了,还是继续冲向地面。
怎么办才好?
Pull Up! Pull Up! Pull Up!
到底该怎么做?!
我拚命四处搜寻。
这时,一根长长的拉杆映入眼帘。
在我刚才伸展右手的位置,有个近乎水平的暗黄铜色拉杆。由于使用频繁,外表的镀金已斑驳处处。这支又长又大的拉杆,在驾驶座里最为显眼。
「这、这是……」
我全凭直觉行事。我屏息探出右手,握住握把,使劲往下拉。
这时——
「哇?!」
砰的一声,我的身体重重地撞向座位,我不禁发出一声惊呼。机首反弹似的上扬,这股反作用力将我整个人紧紧地往下压。我下巴上扬,无法收回,肺部就要被压垮,无法呼吸。这是怎么回事?!但我知道机身已不再冲向地面,四周萤幕的外景正急速往下飞逝。黑色的地平线先是从头顶出现,接着就像被吹跑似的消失在我的视线下方,眼前旋即又是一望无垠的星空。
「成……成功扬起机首了吗?!」
「休佩•安斐尔」的腹部擦过针叶林的顶端,猛然上扬,往天际紧急攀升。
如今回过头来看,几乎撞向地面的急速降落,加速至近乎音速的速度,接着竟一口气将控制杆拉到底,这种可笑的操纵手法,简直是在玩命。倘若重力限制器没及时发挥功能,我就算成了一只被活活压扁的青蛙,也不足为奇。
「呼、呼。」
脚下传来引擎的呼吼声,守护骑士载着我飞向天际,我们并未撞向地面。我紧咬着牙,深吸一口气,强忍着不让意识远离我缺血的脑袋。
得救了,但这次是不断地上扬。不断朝天空飞去的动作,要如何让它停止?萤幕里的外景,显示星空正不断地往下流逝。在这段时间里,我似乎在空中翻了一圈,地平线倒着从我脑后方逼近,旋即又在我眼前下坠。隐约可在颠倒的黑色大地一隅,看见有座岩山正燃起烈焰。
那里就是城堡……
竟然会那么小,我到底飞了多高?我好像在空中翻了一圈。星空再度从我眼前消失,触目所及尽是无边的黑暗。
「得想办法让机体的姿势摆正,再找个地方降落才行。」
我右手握着那把长长的黄铜色拉杆(日后我才知道这叫控制杆),望着外面的景物从上而下飞快地流逝。
我该如何是好?
橙色的小点,在黑暗大地的一隅闪烁。那是燃烧的城堡。我望着那橘色的小点,也不知手是怎么扭转的,眼前的景物突然一阵旋转,原本颠倒的黑色地平线又回到正常的位置上。我的身体一时浮起,但在下一瞬间,又一屁股坐回座位上。
外面的景致停止飘移。
咦?
拉杆的把手相当大,我的小手无法完全握住,但随着我转变握把上的施力方向,地平线也跟着倾斜。不,是机体开始原地回旋,上下的动作也一并停止。这到底是怎么办到的,我自己也不清楚。我试着朝和刚才相反的方向施力。
黑色的地平线往反方向转了一圈。利落至极的动作,让坐在驾驶座上的我为之瞠目。
「原来是这样操作的。」
这是我让「休佩•安斐尔」的机体恢复水平飞行、纵轴旋转的瞬间。
同时也是我第一次亲手操纵守护骑士的瞬间。
但当时我一点也不开心,丝毫不觉得有「乐趣」可言。我只想早点平安地回到地面,离开这台吓人的饥器。
「原来是这样控制的。」
我小心翼翼地尝试,坐在位子上点着头。
总算处于飞行的状态了,幸好没有轰隆坠地。
接下来要想办法让机体降落地面,尽可能采着陆的方式,而不是冲撞。如果办不到,恐怕就小命不保了。对了,笔记本跑哪儿去了?应该有记载大致的操作方法才对。
然而在机体剧烈震荡下,它已不知飞到哪儿去了。刚才启动机体时,那本茶色牛皮封面的笔记本帮了我不少忙,但此刻不论我再怎么伸长脖子东张西望、往驾驶座下翻找,皆遍寻不着。
到底跑哪儿去了呢?没有它,我怎么知道接下来该怎么操作!我轻轻放开拉杆,让守护骑士维持水平飞行,睁大眼睛往座位底下搜寻。最后终于在一个撑起驾驶座、将它固定住的支撑架中,发现笔记本就卡在它的接头部位。我伸长手臂,将它舍起。
「找到了。着陆的方法、着陆的……咦?!」
我急忙翻向「出动」后面的说明,看了之后不禁为之语塞。
着陆要领:啊!我什么都不在乎了。我决定不再坐这个玩意儿了。虽然我是贵族家的继承人,但为什么非得坐上这种一点都不纤细的巨大机器人,和人干戈相向呢?我不要。不管别人怎么说,我再也不做守护骑士的操纵练习了。本少爷不干了!我再也不干这种蠢事了——九月九日子爵家世子艾米尔•威•迪奥迪特
——听说强迫他乘坐的话,他还会哭呢!
「喂……」
写这本笔记的人,似乎是那座城堡的世子。「休佩•安斐尔」在夜空中飞行,我独自一人坐在驾驶座里,哑然无语。笔记本接下来的页面是一片空白,再无只字片语。
根据城下市镇的少年们所言,世子胆小又自闭,不敢乘坐守护骑士。
理应学习如何操纵守护骑士的迪奥迪特家继承人,似乎连作小抄都半途而废了。
「拜托,这是贵族之子的义务吧?」
现在就算口出恶言,也无济于事。
怎么办?
我该怎么做,才能重回陆地呢?
我不住喘息,从两鬓滑落的汗珠,滴向膝盖。答案只有一个。
黑色的地平线和夜空,在我面前无尽蔓延。
「别开玩笑了。」
那一夜,我独自在阿曼迪•沙薛平原上五千码的高空,对眼前难以置信的情况瞠目结舌。我得自己摸索出操纵方法,才能让守护骑士降落地面。
如今回想起来,这一切或许都是我的「宿命」。至少,若非经历了那天晚上的「灾难」,我也不会察觉自己的「资质」。
至于结果是好是坏,又另当别论了……
「只好放手一搏了。」
我不得不正视现况。若不这么做,就只能等死了。
今晚,我满脑子都是和父亲「生离死别的痛苦」,所以紧迫在潜入城堡的父亲身后。但途中却卷进莫名的动乱当中,几度遭人追杀。当我回过神来时,发现自己被独自留在烈火熊熊的地下停机库里。在不懂如何驾驶的情况下,糊里糊涂坐上守护骑士,就此在夜空中飞翔,连我自己都不敢置信。
为什么我得面临这样的遭遇?
但是,再怎么难以置信,想要活命的话……
我已成功进入水平飞行的状态,也许有可能办到。再复习一下先前学会的操作方法吧。
「……」
我吞了口唾沫,握紧黄铜色的拉杆。
藉由右手腕力道的增减,能让前方的黑色地平线保持水平。我再度微微施力,试着让地平线倾斜。果然如我所预期,机体向左右两方倾斜。
「很好,原来是这么回事。」
勉强可以。
想要活着回归地面,只有靠自己控制好这台巨大的守护骑士了。我试着在脑中描绘出一架拥有甲胄外壳的机体,张开双翼在空中飞行的模样。如果能控制好水平方向的行动,上下移动应该也不成问题才对。
该怎么做才好……这次我试着前后微调拉杆,发现地平线在我眼前点头。也就是说,机体的飞行方向往上或往下移动,照着这样操作就可以调整方向。
原来是这么回事。
上下姿势的调整,以及左右旋转,都只要针对拉杆进行微调。光靠手腕控制即可胜任。要是像刚才那样使劲往下拉,就无法想象这架正以高速飞行的巨大守护骑士会做出什么动作。
操纵时万万不可太过粗鲁,动作要轻微一点。
每次操作过后,我就会比对萤幕上显示的外界动向,以此确认,久而久之心中已有些领略。
「好,大致明白了。右手控制飞行方向,左手调节推力。」
大致掌握控制要领后,再来就是要选择降落地点了。
我望着萤幕上的视野。虽然身处没有对外窗的球形驾驶座中,却感觉像是连人带椅飘浮在黑夜的广大空间中。这到底是什么样的构造,竟然能显现出这样的画面来?
「——」
我环视这座球形的驾驶座。这架守护骑士是建造于三九九〇〇年吧?如果刚才启动时显示的建造日期无误,那不就有两百多年的历史了吗?相对于现在地面上一般民众的生活,仍在骑马或是搭乘耕耘机,如此高超的技术究竟是何时发展出来的?停,现在不是想这些事情的时候。
我朝机外远眺,黑色大地上已看不到先前的橙色小点。它跑哪儿去了呢?我转头寻找,这才发现遥远的后方有个疑似的光点。不知何时,我已飞越城堡上空。
方位在哪儿?
我不清楚自己飞行的方位。因为一片漆黑,就连底下的地形也无从分辨。也许操作驾驶座两旁突出的面板开关,会显示出与飞行有关的文字,但详情我并不清楚。
若继续以这样的速度飞行,转眼间便会飞出迪奥迪特家的领地,闯入瓜分阿曼迪地区的其它贵族领地中。我没记错的话,越过流经西北部的那条大河,便是邻近贵族的管辖地。只要能平安降落,不论是落在何处都无妨,但守护骑士要是降落在其它贵族家的领地上,可能就会被对方的军队包围,就此被捕。像我这种不具贵族身分的普通人,倘若被认为是「盗驶守护骑士」的话……
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就找一处森林降落吧。
我朝脚下的左右两边定睛观察,发现左下方似乎是一处森林。比起平原森林更适合降落。阿曼迪地区的平地几乎都是农地,所以有不少人从事农耕。但如果是森林,一来人少,二来树木或许能形成缓冲,化减落地时的冲击力道。
就是那里了,我微微颌首。右手朝黄铜色拉杆微微施力,让它往左倾。眼前的地平线迅速做出反应,机体猛然左倾。
开始降落。我朝拉杆前方施力后,机首开始向前垂落,准备降落。
好,降低推力,开始滑翔吧。这次我将左手的飞行用推力拉杆使劲往下拉。
让机体朝左下方的森林滑翔降落,在即将贴近地面时,我只要微微拉起机身,让机体在空中采取站姿,再调节推力让它慢慢降落,这样应该就行了。
嗡嗡嗡——
脚下的机械低吼声逐渐变小,守护骑士的机体开始照我的意思滑翔。
当森林逼近眼前时,我让机体恢复原本的水平,停止旋转。接下来要垂直降落了。
我控制机首的上下方向,以此调整降落的状态。不同于刚才一头撞向地面的感觉,这次,下方黑蒙蒙的森林则是稳定地从我的视野中缓缓上升。
降落时,藉着稀微的星光才得知,这一带是针叶林。浓密的树群以惊人的速度从我的眼前涌向脚下。好快……要怎样才能略微减缓速度?我不知道。
眼前满是流动的针叶林。我以右手腕微微摆正,让守护骑士的机体以站姿立在空中。透过萤幕可以看出森林的棱线陡然下降,但由于我已降低推力,所以机体不会向上攀升。我成功地站在空中。我微微调高推力,让机体停在空中,不升不坠。接着,机体就此维持站姿,贴近树梢展开水平飞行。也许是采站姿、空气阻力大增的缘故,前进的速度也随之减缓。
要如何减低速度?为了掌握速度感,我转头望向一旁。这时——
向后飘移的森林棱线上方,可以看见远处一座高耸的黝黑岩山。山顶有橘色的火光闪烁。
——他当然是骗你的。
脑中突然响起这个声音。
——贵族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唔。」
烈焰腾空的岩山,旋即被浓密的树林所掩盖,从我眼界中消失。我不禁左手施力,原本小心翼翼降至最低的推力拉杆,此时却一下子调成了空转。
刹时间,守护骑士维持着原本的前进速度,就此下降,双脚撞进针叶林中。
糟糕!
我的右手迅速操控拉杆,让机体上扬,然而——
沙沙沙——
一阵剧烈的冲击,从底下朝驾驶座涌来,我差点又被震离驾驶座,但我撑住了。机体的双脚撞倒森林的树木,继续前进。没办法了,就这样吧。只好以树木为缓冲,让机身就此停下。我得维持机体的姿势……
但紧接在下一瞬间,在一路排开树丛前进的眼界中,赫然出现一栋石造建筑。那是什么?!完了,快撞上了!我不禁蹬直双脚。萤幕上显示出「立起抵抗板」的字样。机体陡然下沉,双脚撞向地面,犹如冲撞般的刹车。也许是我惯用的右脚力量较强的缘故,使得整个机身被甩向右方,无法稳住平衡。我的身体浮离座位,前额撞向前方的面板。
「哇!」
当连续的冲击平息后,机体以半仰躺的姿势停在地面上。
萤幕上的针叶树仰天而立,屹立在我四周。一切景致皆静止不动,唯有机械的空转声和万籁俱寂的夜。
停……停下来了。
我伸手在左侧仪表板上采寻,找到有「ENTRY HATCH」标示的开关,打开头顶椭圆形的舱门。只听见啪的一声,外头的空气流入驾驶座内。
我以双手拖着疼痛不堪的身躯,爬出舱门外,发现自己就位在那巨大的青黑色机体胸口处。
一身青黑色甲胄的「休佩•安斐尔」,就像个从秋千飞向沙地的小孩,双脚在前,将针叶林柔软的泥土翻了一地,以半仰躺的姿势停止不动。
「呼、呼。」
我吸着森林冰冷的空气,环顾四周。我就位在这片黑森森的针叶林中。这里是位于阿曼迪•沙薛的哪一带呢?
四周一片阕静。我呼吸着冰冷的空气,有一种「绝处逢生」的真切感受。巨大的机体在无法撼动分毫的大地上不动如岳。
我望向左方,看见树梢上的夜空隐隐泛着红光,那是火光的返照。城堡所在的岩山,就在森林的对面,不知离这里多远。
爸……
自从在费山村村郊的帐篷里被父亲叫醒之后,不知过了多久。应该已接近黎明时分。
爸……你真的死了吗?
今后我便是孤零零的一个人,我该怎么办才好?我该去哪儿……
「唔……」
我的肩膀极度僵硬,足见我先前有多么紧张。我转动疼痛的颈项,隐约在岩山的另一头,看见一座屋顶突尖的石造建筑被掩埋在针叶林中。那是什么?刚才着陆时,差点就要迎面撞上,好在我迅速地控制双脚,避开冲撞。也多亏这样,机身才会双脚插向地面,陡然停止。
「总之,先离开这架机器吧。」
舱门附近有几个显示红字的面板,其中一个写着「紧急用梯子」。我转动把手,掀开盖子后,发现里头放着一个轻巧的金属绳梯。我将它拉出,垂向底下的森林地面,顺着它往下爬。
地面是足以让脚踝完全陷入的腐殖土。平原的地面又冷又硬,而森林里则是保留了充足的水分。我就此离开横陈地面的机体,迈步离去。
底下传来沙沙的脚步声。四周平静无风,一片静谧。
就在我离开守护骑士的机体,朝森林内部走去时,心里突然有个声音问道:「你不回去吗?」
不回去吗?
「别开玩笑了。」
我喃喃自语道。
「为什么我非回去那种鬼地方不可。」
我已经受够了。我可不是在开玩笑。
——他当然是骗你的。
彷如是要甩除脑中的声音般,我朝森林中走去,步履未歇。总之,我只想早点离开这架紧急迫降的守护骑士。在森林里的某处,找一处可以暂度一宿,挨过冷风寒露的场所。等天亮过后再穿过森林,另做打算。
但我体内却有另一个声音——之前也曾在城里的中庭催促我展开行动的声音——频频催我「回去」。
回去。你不救他们吗?
「吵死了!」
我转过头去,朝仰躺在地的青黑色机体发出怒吼。
「我拚了命,好不容易才逃离那里。你竟然要我再回到城内?别开玩笑了好不好!这样的行为根本就是疯了。况且,我没有义务非救他们不可!」
我不住喘息,冰冷的空气化为缕缕白烟。我只是个弱小的孩童。没错,我目睹升降机在垂直洞穴中坠毁,却无能为力。就连站在黑甲武士兵团面前,说我「知道秘密」的时候也是一样,站在那群士兵面前,我根本毫无反击能力。那名白面公爵虽然嘴巴上说「说出书房的所在地,我就会释放这些人」,但现在却不知道城里那群人的下落。还有那名大我几岁的见习生女官……
可是你现在有力量了。
「别开玩笑了。」我摇着头。「力量?你说的力量,难道是指那架守护骑士?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好不容易才降落地面。我根本就不懂得如何操纵。再说,那群人在贵族城堡里养尊处优的,我为什么非得去救他们不可?」
我发出的忿恨怒吼,似乎全被沉静的森林所吸收。
我双肩激动地上下起伏,接着转身走向森林。
森林里矗立着一座被群树淹没的石造尖塔,似乎是昔日的寺院。人迹罕至,感觉上是一座被遗弃的老旧寺院。
走近一看,脚下所踩的浑圆石板,因沾满落叶而泛着湿滑的光芒。尖塔的石墙也一样。老朽的墙壁上覆满青苔,泛着濡湿的黑光,水珠沿着三十码高的外墙滴落。
在滴答滴答的水声中,我穿过隧道般的入口,发现塔内是一座祭祀侩园——祭祀用的广大空间。无人的长椅,面朝祭坛排了数列。抬头一看,高处设有采光用的窗户,嵌有像是彩绘玻璃的物体。这座寺院不知被遗弃了几千年。
我拂去长椅上的尘埃,周身疼痛的身躯横躺其上,深深叹了口气。
「——」
我躺下抬眼一看,发现僧园的祭坛右侧,有个黑影巍然耸立。
巨大的黑影——从轮廓一看便知,是伊纽梅奴神像。这座塔是克耶鲁教会的寺院。
原来是克耶鲁的寺院……过去我会经四处参拜过。
算了,别想太多,睡吧。
我在长椅上阖眼,保持呼吸平静,努力想入睡。在幽暗的森林里,也许会有遭遇野兽的危险。不妨就在这里小睡片刻,待日上三竿后,再走出这座森林……
然而,躺在这黑暗的侩园中,从小在旅途中经历的无数光景,逐一浮现眼前——各个领地、繁不胜数的圣地寺院,以及在父亲带领下走过的沿途景致。
「唔……可恶。」
我坐起身,揉了揉眼睛。我无法入眠。难道是精神亢奋的缘故?
黑暗中,那尊耸立的神像彷佛正俯看着我。那尊青铜像虽历日旷久,但外形仍保存良好。
伊纽梅奴是吧?
那是拥有奇特外形的生物铜像。有站立的双脚以及双手,背后有折叠的双翅。连同我在内,人们一般都称之为「神像」,但正确来说,伊纽梅奴并不是神。所以称之为「神像」,并不正确。
「……」
我定睛凝视这黑暗的僧园,发现巨大的神像前额长着一只角。尽管表面已然毁朽,仍看得出其双眼微张、五官面无表情。铜像身穿钢制外衣,这种神像常是这种外形。
有些寺院会有身穿轻柔外衣,外表像人类女性般柔美的伊纽梅奴塑像。我在诸国间巡礼时,见过各式各样的神像。不管怎样,祂背后一定会有一双翅膀,尽管形状、大小不一,但头上那只角是不可或缺的。
不同于人类的一种存在。
居住在首都人工岛康恩上的「真贵族」们,似乎外表与他相似,但他们并非伊纽梅奴。伊纽梅奴就是伊纽梅奴。
据说一百万年前,袍降临米尔索提亚大地,创造了人类,塑造出现今的世界。
「……」
我将视线移往祭坛对面。祭坛左侧设有经常与伊纽梅奴像左右成双的纪念碑——「界梯树图」。这常见于每一所寺院当中,状似葡萄的立体青铜雕刻,从天花板垂吊而下。
对了,与其说它是「树」,不如说是「串」。像茎一般的物体,在空中连结七颗球体,悬浮在空中。我想起父亲会向我说明「中间的那颗就是米尔索提亚」。
我躺下后,抬头望着这座侩园宽广的黑暗,同时对包围我的这个「世界」展开遥想。
就算我没闭上眼睛,各地乡土的景致仍会浮现眼前。从三岁起,这九年来我们走遍大江南北,一路亲眼见识米尔索提亚这块大地——海、海峡、山地、禁区的山岳地带,以及从统治边界内远眺的白色焦土。风势强劲的春天、阳光普照的夏日、舒爽宜人的秋天,以及冬天……
「爸……」
我阖上眼,双手捣着脸,微微啜泣。
「爸……你为什么就这样死了。」
泪水突然泉涌而出。之前我为了活命,使尽浑身解数,根本没时间对父亲的死感到悲伤。
爸……
在无人的僧园里,我躺在长椅上啜泣。然而,我万万没想到,刚才被我驾着在天空飞翔的守护骑士,早已被人「跟踪」。
天花板的彩绘玻璃被人从外侧一脚踹破,刺眼的采照灯光芒直贯而下,将里头照得洁白耀眼。
磅啷、磅啷,天花板上的采光窗一同被人打破,数道黑影从破洞中沿着抛下的绳索滑落,动作犹如猴群般利落。一个接着一个。
怎……怎么回事?
我急忙起身,不用看也知道,这十几名沿着绳索从天而降的人影,正是那群黑甲武士。从天花板洞口射下的白光,正滑过无人的长椅,朝我逼近。
我站起身,原本想找个方向逃窜,但黑甲军团采左右夹击的战术从长椅两侧逼近。他们是来追捕我的吗?我望着左右如此思忖,这是唯一的可能。
「艾米尔•威•迪奥迪特!」
传来扩音器的怒吼声,声音之大,连石造的天花板也为之震动。数道光束在地上游移,不知何时,黑色的飞空艇已停在寺院上空。
「敬告子爵家的公子艾米尔•威•迪奥迪特,请立即投降!」头顶传来扩音器的怒吼。「不然,您的性命难保。再重复一遍。艾米尔•威•迪奥迪特,请立即向我们的士兵投降。」
3
「打从一开始。」
飞空艇降落地面。坐在狭窄驾驶台中央座位上的那名白面公爵,如此说道。
「我就知道是你。」
「——?」
我左右两旁各站着一名黑甲武士,正面则是这名白面公爵,他的话我听得一头雾水,不禁为之蹙眉。
他到底在说什么?
闯入侩园里的十多名士兵持枪将我团团包围时,我已筋疲力尽,无法从他们之间的缝隙逃脱。
我被他们逮着了。
枉费先前费尽千辛万苦才从城里逃脱,此刻竟然再度成为黑甲军团的俘虏。
被枪指着、呆立原地的我,旋即被黑甲武士们逮捕。
不过这次他们没为我戴上手铐,也没对我五花大绑。他们只是持枪指着我,对我说一句「请跟我们走」,语气出奇的客气。想到过去我一直是被那些小有权力的大人们当作野狗般使唤,如今对方这般客气,反让我浑身不自在。感觉比被人用枪抵着还要奇怪。而且就连这群士兵们的首领也对我收起原本的威严,改口说道:
「子爵家公子,请往这边走。」
伸手指向停靠在寺院前庭空地上的飞空艇。
我明明是名俘虏,他们为何对我这般毕恭毕敬?他们到底有何企图?
难道……
「请问……」我一路被人引向那艘黑色的飞空艇,自己也莫名其妙地以客气的口吻反问。「你们是不是误会了?我……」
然而——
「公子,您不用再演戏了。请您做好心理准备吧。」
黑甲武士的首领如此应道,未对我多加理会。接着,他指挥那十几名沿着绳索垂降的黑甲武士,众人转眼间便回到那平坦而黝黑的流线型船身中。当然,被人用枪抵住背后的我也一同入内。
「可是,我……」
「请往这边走。公爵已等候您多时了,公子。」
子爵家的公子?
——艾米尔,威•迪奥迪特!
经这么一提,那个扩音器的声音……
——敬告子爵家的公子艾米尔•威•迪奥迪特,请立即投降!
艾米尔,威•迪奥迪特……难道是?
——在迪奥迪特城,能通过这架「休佩•安斐尔」操纵认证的人,就只有领主大人和世子而已。
「我……」
我被左右两名士兵拖着通过飞空艇内的狭窄通道,但我仍试着说明清楚。
「我不是。不是你们想的那样……」
但我话还没说完,人已站在飞空艇里天花板低垂的驾驶台上,再度与那名白面公爵会面。
「打从一开始,我就知道你的真实身分了。艾米尔•威•迪奥迪特。」
白面贵族那看不出真实年龄的端正脸庞,露出别有含意的笑容,向站在他面前的我投以紧迫的目光。他的表情,宛如是在狩猎中捕获珍禽异兽,心里窃笑着『我该如何料理你才好呢』。」
我感到一阵寒意在背后游走。
「这是什么意思?我……」尽管双臂受制于人,我还是对着搭乘飞空艇一路从城内「尾随」的公爵说道:「我不是这个名字。」
然而——
「你只是在浪费时间。别再开玩笑了,世子。」
公爵摇着头,脸上表情像是在说:「我没空陪你玩这种没意义的游戏。」
「城堡已是一片火海。你们迪奥迪特家的军队还未上场战斗,便已失去他们的主人。一切已无任何意义。迪奥迪特子爵家已在今晚从这世上消失。」
「——」
「我希望你也能有所觉悟,你们子爵家已经完了。劝你乖乖加入我军吧。」
「我不懂你在说些什么。我不是子爵家的世子,我只是……」
「你还说啊!」
公爵端正的五官顿时变得扭曲,露出不耐烦的神情。
「你别以为假扮成下人逃亡,就能瞒过我的耳目。」
「咦?」
下人的打扮?
「我一看到你就觉得可疑。尽管你抹了一脸煤灰把自己弄脏,但你的相貌一点也不像下人。就算你打扮得再邋遢,连家臣们也瞒骗过去,还是骗不了我。我很确定你就是迪奥迪特子爵家的公子——艾米尔•威•迪奥迪特。」
「怎么会这样……」
果然没错,我被误认为是子爵家的世子。
被误认为是子爵家的世子,对我究竟是利是弊,就当时的我来说,还没有权衡判断的智慧。我只是在极度震惊之下,反射性地摇头否认。
一旦查明我不是迪奥迪特家的世子,我也许会像垃圾般当场遭到处决。但偏偏又没时间让我思考如何逢场作戏度过危机。
「不,你误会了。」
「我不是说过了,你瞒不过我的眼睛。」
他那细长的双眼瞪视着我。
我感到背脊发凉,拚命地摇头。
「我不是贵族之子,我只是个……」
「世子,你再怎么扯谎也没用。」
这名贵族似乎对自己的说法颇有自信,其实他根本就错得离谱。
「在进行这次的『作战』时,我们做了紧急调查。得知你在迪奥迪特家是个胆小且自闭的人,由于你生性极度害羞,所以除了照顾你的极少数人外,任何人一概不能进入你的房间,平时你都关在房里阅读一些莫名其妙的绘本和书籍,不在城里露脸。大部分的家臣都不清楚你的长相。你净会说些歪理,却没有半点毅力,都已经十二岁了,要你尽领主的义务,练习操纵守护骑士,你却又哭又闹,百般排斥,甚至放弃不练。现任领主迪奥迪特子爵担任地方检察官的职务能力过人、为官清廉,但他的独生子却是个不成材的饭桶。关于你们迪奥迪特家,我收集得来的全是这类的情报,不过……」
说到这里,公爵以一脸感佩的模样摇着头。
「哎呀,你们可真是深谋远虑呢,公子。」
「——?」
他在说些什么啊?
不论他说些什么,对我是褒是贬,我的性命还是掌握在他手中。此事毋庸置疑。这名公爵只是在杀害猎物之前,先品头论足一番罢了。
「就像这样,平时不论对内还是向外,都四处散播『世子是个无能的饭桶』这样的谣言,领民就不用提了,就连家臣们也对此深信不疑。你们这项计划执行得相当彻底,的确不简单。」
「……」
他在说什么?什么不简单?
「这话是什么意思?」
「少装蒜了。如果世子是个无能的饭桶,邻近诸国便会松懈下来。而你只要深居简出,不在家臣面前露脸,城里大部分的人就不会知道你是世子,对你们的领土虎视耽耽的邻国也难以展开暗杀行动。一旦发生这样的紧急情况,只要打扮成这副肮脏的模样,就没人知道你的真实身分三只要乔装成下人,便可离开高塔,成功逃出城外。如此一来,迪奥迪特家的血脉便能保下。」
「事情不像你说的……」这真是天大的误会。
但他却得意洋洋地接着说道。
「你并不傻,而且还是个聪明人。你看出今晚的『事故』并非单纯的意外,于是立即乔装成下人逃离起火的高塔,藏身在排水孔里,对吧?你的动作堪称迅捷无伦,身为贵族家的继承人,你当之无愧。了不起。」
「不是这样的。」
我如此应道,但公爵不予理会,仍自顾自地说道。
「如果日后有天世代更替,你有机会展露头角,也许会成为一名出色的武将。但很遗憾,你后来那步走错了。你在中庭看到家臣即将命丧枪下,忍不住冲出来想要解救他们。啧啧啧……」
公爵竖起食指,口中啧啧作响。
「这样不对哦,太天真了。」
「所以我说是你误会了……」
「就你的立场来说,这种天真的行为根本就『不及格』。你身为贵族家的继承人,就算家臣全部在你面前丧命,你也得无视这一切,逃出城外。活命是你的第一要务,你得全力守住这唯一的血脉。纵使今后将永远在外头流浪也一样。你身为贵族,得保有贵族的血脉,但你并不明白此事的重要性。不过,现在也已经无所谓了。」
「我不是说……」
「闭嘴!」
公爵厉声喝叱。
「你还想装傻?如果你不是世子,为何知道领主秘密书房的位置?为何能操纵那架守护骑士?」
「这、这是因为……」
「哼!」
公爵对支支吾吾的我,道出惊人之语。
「刚才你在停机库冒犯地朝我扑来时,我向将你摔出的那名士兵下达暗号,命他使用空包弹,让你昏厥。」
「……你说什么?」
——无礼的家伙,竟敢对公爵不敬?!
「空、空包弹?」
——受死吧!
「没错。」公爵颔首。
「若是我们开枪杀了你,日后将惹来无谓的麻烦。因为会从迪奥迪特家世子的尸体中,发现电磁枪的子弹,所以我才刻意让你昏厥。」
「这、这话是什么意思?」
「因为自始至终,我们都得让你『死于意外』。好对外宣称,当我们『事故调查队』赶抵时,你们已全数葬身火海。所以我才让你昏厥,丢弃在停机库里,待全员离开后才放火。身为贵族家继承人的你,因为事故而困在大火中,虽然想搭乘守护骑士逃离烈火熊熊的城堡,但因为射出门无法开启而与机体一同葬身火窟——最后应该是这样的结果才对。但理应无人看管的管制室为何会发挥功能,将门开启,个中原因不明。都是因为你,害我得如此大费周章。」
「……」
「算了。既然这样就先回城里,让你和家臣们一起『集体自杀』吧。因为事故引发火灾,你失去了父亲,望着城堡陷入一片火海,你万念俱灰,和生还的家臣们一起自杀。我们『事故调查队』赶抵时,所有人皆已丧命。这么一来就说得通了。」
「为、为什么……」
我一时为之语塞,但还是向这名自称是中央贵族的白面男子如此问道。
「为什么要做出这么残忍的事来?」
「呵呵呵。」
公爵只是一味冷笑。
「呵呵、呵呵呵。」
* * *
我乘坐的这艘飞空艇,飞离森林后再度飞回城内。
令我吃惊的是,它就这样以六根缆线垂吊「休佩•安斐尔」的机体展开飞行。后来才知道,守护骑士虽有一身坚硬的装甲,但为了便于飞翔,全身尽可能的选用质轻的素材来打造,所以就连中型飞空艇也能加以吊运。「安斐尔」算是小型的守护骑士,所以尽管飞空艇载满士兵,也能载着它慢速飞行。
回到岩山后发现,山顶的城堡依然大火未歇。从飞空艇两旁的窗户望去,可以看见喷发黑烟的城堡全景。
在某个庞然巨物的冲撞下,城墙西侧开了个大洞,拥有四座高塔的城郭已崩毁泰半。就这样任凭城堡置身火海,无人间问。中庭充满烟雾,从空中看不出刚才庭园的模样。
飞空艇飞向山顶北侧一处像桌面般挺出的停机坪,先停在空中瞄准方位,将悬吊的守护骑士落在一处画有圆和十字图案的方形区块中。接着割断缆线,横向移动,放出着陆脚,降落在从山顶挺出的这座停机坪上。
若是从城下市镇宽广的南侧斜坡望向山顶北侧,中间隔着城堡,刚好形成看不见的死角。飞空艇巧妙地隐藏在城堡排出的黑烟后,在不被城下市镇看见的状态下,顺利地让守护骑士着陆。如此一来,城下市镇的人们就无从得知上面发生何事。
飞空艇降下舷梯,我在两名士兵持枪监视下步下阶梯。不同于刚才,城内的电力似乎已经恢复。停机坪延伸向月黑的夜空,被白光照耀得如白昼般刺眼。在这雪白耀眼、恍如戏剧舞台般的停机坪上,聚集了数十名家臣和家职人员,在持枪的士兵包围下围成圆形,蹲坐地上。
当我走下舷梯时,这四十多人纷纷以茫然的神情抬头望着我。其中有像是骑士的负伤男子,以及年近半酉,看似文官的男子,但泰半是穿着礼服的女性。人人全身沾满煤灰,一脸疲惫。每个人的目光都聚向走下舷梯的我身上。
其实他们先是惊讶地望着被缆线悬吊,降落在方形区块上的守护骑士,接着才将目光转向走下舷梯的我。
当那些诧异、惊奇的目光向我投射而来时,我直想将脸背过去。而且停机坪的照明实在太过刺眼,之前我一直都是在黑暗中行动。
「各位。」
最后出现在飞空艇出口处的公爵,朗声向蹲坐地上的众人说道。
「你们在发什么愣?这位是你们应该服侍的主人——迪奥迪特家的世子,对吧?」
低头望着停机坪地面的我,不禁停下脚步。众人的视线,就像会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似的,往我身上倾注。过去我从来没被大人们注意过。我总是独自走在世界的某个角落,没人关心。如今这成群的目光,形成一股令人怯步的压力。
「唔——」
怎么办?
这家伙是谁啊?!几欲就此脱口而出的猜忌眼神全往我身上集中,我呆立原地。这家伙是谁啊?这个臭小子才不是我们的世子呢。他不就是一个肮脏的巡礼者之子吗?我才不认识这种人呢!我早已有所觉悟,准备接受众人的指责痛骂。我甚至还擅自开走象徽贵族家的守护骑士。对他们来说,此种行径与窃贼无异。而且更无耻的是,还有人说我是「你们应该服侍的主人——迪奥迪特家的世子」,虽然这句话不是我说的……
怎、怎么办……
别开玩笑了,这家伙才不是世子呢——我将暴露真正的身分,旋即要像没有存在价值的垃圾般,被人处决……
在白炽灯火的照明下,亮丽如舞台的停机坪瞬间鸦雀无声。
往我身上汇集的视线。
令人屏息的时刻持续了几秒,接着发生令人难以置信的事。
「噢……」
一名年近半百,看似文官的男子,从人群中跪着匍伏出来,惊诧的双眼圆睁,向我行了一礼。
「原、原来您是艾米尔大人。太令属下吃惊了。才一阵子没见,您已长得如此气宇轩昂。属下是森查总管,不知您是否记得?」
咦——
我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这时——
「噢。」
「噢……」
城里的居民陆续发出赞叹。
「世子。」
「世子。」
「确实是世子没错。」
「总是在东塔深居简出的世子。」
「确实是黑发没错……」
接着,一群中年女官相继哭倒在地。
「艾米尔大人!」
「艾米尔大人,才一阵子没见,就已长得这么一表人才。」
「您平安无事,真是太好了……」
家臣和从事家职的男男女女,尽管受制于士兵们的枪杆下,仍突破人墙,朝站在飞空艇舷梯下的我涌来。
「退下!退下!」
「再不退下,我要开枪罗!」
黑甲武士们推回人群。
成群的男女朝我伸长手臂,宛如寻求救援般,我惊讶地望着他们被士兵们推回原位的模样。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简直就像在圣地的大寺院里,人人争相围在号称能解救众人苦厄的高侩身旁,想紧紧抱住他。
唔……
我不禁向后退。
这群人的眼睛是看到哪儿去了?我是迪奥迪特家的世子?别说笑了好不好。我既非贵族,也不是了不起的大少爷,我只是个什么都不会的普通小孩。就算你们抱住我,我也帮不了你们,我只是区区一名巡礼者之子。一看就知道了,不是吗……
然而——
「世子。」
「世子。」
「噢,看他那头美丽的黑发,确实是艾米尔大人没错。」
数名中年女官跪在地上伸长双臂,哭着朝我爬过来。但硬生生被士兵们挡回。
我不自主地向后倒退半步,心里很想大喊——等等,明明光线这么亮,你们的眼睛到底是在看哪里啊!黑发?我伸手摸向自己的头发。因为沾满煤灰而变成了黑发。
「世子,刚才您为我们这群部属,不惜挺身而出,站在我们面前扞卫我们。」
「您这身下人的打扮几可乱真,明明可以成功逃脱才对。」
「为了我们,您甚至不惜泄露迪奥迪特家的秘密。」
「真是太感谢您了。」
「呜呜呜……」
这群中年女官,似乎对我在中庭挺身而出,说出自己「知道秘密书房所在地」一事感激涕零。但我实在很想问她们一句——在中庭时根本就没人向我道谢,而且之后我在地下停机库被那名士兵打倒在地的时候,众人一脸冷淡,纷纷四处逃散,没人敢靠近我。对我这名素未谋面的下人完全不理不睬,不是吗?
只因为白面公爵一句「他是你们的世子」,态度马上就有一百八十度的转变?
人类看人的眼光,实在很不可靠。
但也多亏这点,才造就了我现在的立场……
不过,对于历经那一夜的城里民众而言,当他们被神秘兵团包围,生命危在旦夕之际,看到一名连同守护骑士从天而降的小孩。在此种极限的状况下,会认定这名小孩是平时闭关房中、连家臣也鲜少一睹其真面目的世子,认为我就是「那名少年」,也是情有可原。
「哼。」
公爵在我背后嗤之以鼻。
「你真是不及格。身为贵族,何必博取家臣的好感。所谓的领主,就得像吸血鬼一样,人见人怕,这样才能独当一面。」
公爵举起右手,向士兵们下令道。
「把这名待人和善的世子送回他的家臣们身边吧。接着准备『自尽』用的短剑,有多少人就准备多少把。」
公爵翻弄背后的披风,两旁的黑甲武士登时一同展开行动。
公爵一个手势,我旋即被两名士兵拖向城内居民在停机坪上围成的圆圈中。
途中地板传来一阵震动。转头一看,「休佩•安斐尔」的机体正从公爵身后的黑色飞空艇后方往下沉。
——?!
那处画有圆圈和十字的方形区块——似乎是将着陆的守护骑士运送至停机库的大型升降机。因为城内已恢复电力,而得以启动。
这架青黑色的守护骑士,维持它在森林被捕获时的姿势——双膝探向前的坐姿,坐在升降机的盘座上,往方形的垂直洞穴中下沉。
在它前方,有四名士兵从飞空艇走下。四人分持一条毛毯的四个边,毛巾里堆满了短剑,发出喀啦喀啦的声响。
「命城里的人们拿起短剑,一人一把。」公爵下达指示。「噢,各位,可别想用这玩意儿来抵抗我们,周围有枪瞄准你们。反抗只会让你们提早上路而已。」
短剑?
一旁的士兵催促我「快点走」,我向前走去。
家臣和从事家职的男男女女,再次被聚集在停机坪中央坐定,四周有士兵持枪看管,每个人面前各放了一把装饰精巧的短剑。
我被迫坐在城内民众前面,双膝跪地,前方也放着一把短剑。
「拿起来。」
士兵催促道。他手中握着电磁枪,以危险的角度瞄准我的咽喉。的确,纵使用这把短剑来对付他们,也会被金属盔甲弹回,旋即挨枪,就此丧命。
我将那把沉甸甸的短剑握在手中。
叫我们拿起这个东西,究竟想干什么?「集体自杀」……公爵刚才好像这么说过。难道?
我拿起双手无法满握的这把附剑鞘的短剑(就十二岁的我来说,它就像是一把巨大的菜刀),在面前端详。茫然地环顾四周。
我感觉到某人的视线。我望见左边角落,有名身穿白色礼服的人跪在地上。及腰的黑发、沾满煤灰的脸颊。
「——?!」
是那个人……
大我三岁的那名女官见习生,正睁着她那水亮的乌黑双眸凝睇着我。
那应该是惊诧的表情吧,原本就已经很大的双眼,此时更是圆睁。她双唇紧抿,不同于那群中年女官,那是僵硬紧绷的神情。
「其实……」
我想开口对她说些什么,但喉咙嘶哑,发不出声音。我们当中还隔着其它人,就这样四目相交。她那乌黑的双瞳,茫然地望着我。
「我……」
我想向那名少女说「我不是」。
「——」
她也柔唇微张,似乎有话想说。
但这时,迎头传来公爵的声音。
「各位!」
白面公爵面带微笑地宣告。
「你们应该高兴。我今天大发慈悲,赐各位自尽的机会,让你们得以保全名声。各位就拿起验前的短刀,刺向自己的喉咙吧。」
就在他宣告的瞬间——
跪在停机坪上的人们不约而同地抬起头来,望着那名黑色披风在火焰热风下不住翻飞的贵族。
什么?!
「你们。」公爵接着说道。「要是继续活着的话,会带来很多麻烦,非常碍事。所以我要你们立刻从这世上消失,这是命令。」
黑色披风随风飞扬的这名高大贵族,背后有两架飞空艇,更后面则是被他们捕获的守护骑士,在烈焰冲天的城堡构成的背景上缓缓下沉。火光的返照,将青黑色的机体染成一片赤红。
这时,两架并排的黑色飞空艇,其中一架发出咻咻咻的机械声,从公爵背后浮起,船头一转,朝向我们这边。
「我会帮你们解脱的。别担心,在你们将短剑刺进咽喉的瞬间,我们会从头顶喷出火焰,送你们归西。」披着黑色披风的公爵指着空中的飞空艇。「我们会以瓦斯炮适度地焚烧,你们应该要心存感激才对。」
「你……你……」
我不禁放声喊叫。
「你不是说,只要肯告诉你密室的所在位置,就会释放所有人吗?」
「我已释放过他们了。」公爵颔首。「我先释放他们,然后立刻又将他们全部逮捕。」
「你说什么?」
「哼。话说回来,身为公爵的我,原本就没必要和身分低的人『交涉』或『约定』。我只要下达命令,你们乖乖遵从就对了。」
公爵将披风翻向背后。
「我命令你们死,你们就得马上死。身分明明就没有我高,少在我面前摆架子,时间很宝贵呢。再过不久就要天亮了。」
他这句话化为下达指令的讯号,将众人团团包围的士兵们,不约而同地发出金属清响,持枪瞄准。一听到这个响声,非战斗员的女性们纷纷惊声尖叫,有些女佣则开始嘤嘤哭泣。
「可恶……」
我站在众人前头咬牙切齿,尽管此时心里有这样的感觉也无济于事,但我彷佛真的是城里众人的代表一样。
就在这时候——
「世子。」
我右手边一名负伤的中年骑士,单膝跪地靠向我,在我耳边悄声说道:
「在下是次席骑士迪弗。请容在下当您的护盾。」
「咦?」
「请您看准时机逃跑。」
我大吃一惊,转头而望。这时,左边那名年近半百的总管也靠了过来,对我说「我也是」。
「我也会当您的护盾,请您快逃吧。」
「等、等一下……」
「您用不着顾忌。」
「我们这两个老朽的身躯,只要能对迪奥迪特家的延续有所贡献,这点牺牲根本算不了什么。」
「你们说的护盾是什么意思?」
「您要看准时机,全力逃跑。我们会一左一右挡下他们的子弹,当您的护盾。」
「您要突破他们的包围,全力逃命。」
「等一下,我……」
「您什么也别说。」
「什么也别说!」
两名家臣异口同声说道。
「我们很高兴,艾米尔大人。」
「在下很高兴。」
「为什么……」
「艾米尔大人。」骑士悄声说道。「坦白说,在下原本非常担心。除了照顾您的人员外,一律不准进入您的房间,您有时长达数月未曾在家臣面前露脸。还有,进行守护骑士的操纵练习,是领主应尽的义务,您也中途而废。因此,在下一度担心您是否真能继承迪奥迪特家。」
「没错。」总管也在一旁颔首。「我也很担心。我在迪奥迪特子爵家侍奉多年,最令我挂怀的,就是一脉单传的艾米尔大人是否能成为一名了不起的继承人。原本心想,您都已经十二岁了,却终日闭门不出,心里好不担心。不过……」
总管频频点头,眼眶泛红。
「面临这样的事态,本以为您会打扮成下人,立即逃离高塔,为延续血脉展开行动,没想到您为了解救我们这群家臣,不惜挺身而出与敌人对峙。为了家臣们的性命,甚至毫不考虑地供出迪奥迪特家的秘密。啊!我们实在太感谢您了。尽管您在途中被他们掳获,但没想到您竟然打算独自一人驾驶守护骑士逃离!您确实已经成为一名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了。只要您能平安逃离,不论日后再艰苦,迪奥迪特家一定有办法东山再起。」
「可是我……」
我该说什么好呢?
就在我欲言又止时——
「我等将舍命助您逃脱。」骑士悄声向我说道,眼神无比坚定。「我们一生都在为振兴迪奥迪特家而努力,它是我们生命的证明。如果没有了它,我们的人生便不具任何意义。请您逃离此地,让它延续下去。延续迪奥迪特家的血脉……」
然而,骑士这番话却被头顶传来的某个声音打断。
「喂,不准交头接耳!」
公爵翻开披风,睥睨着坐在停机坪上的我以及城内的众人。
「都这个时候了,还无法下定决心是吧?既然如此,我就大发慈悲,替你们决定受死的时机吧。你们全都要在我数到三的时候,持剑刺向咽喉。就算你们不愿意这么做,在我数完三后,头顶的飞空艇便会发射瓦斯炮。你们全部都会化为火球、一命呜呼。开始罗,一……」
停机坪上的众人就像结冻般,抬头望着那名披着黑色披风的贵族。他叫耶兹公爵是吧——双手叉腰而立的这名贵族,细长的双眼冷漠无情地俯看着我们。在灯光的照耀下,他就像舞台剧的主角般显眼。在他随着火焰热风翻飞的披风后面,守护骑士的黑影继续下沉,已完全不见其身影。
「二……各位拿起短剑。」
公爵扬起单手。停在空中的飞空艇船头下方,有个如同三角形蛇头般的黑色喷嘴朝向我们。
可、可恶……
我紧咬嘴唇。
那名中年骑士和年近半百的总管,正绷紧全身肌肉,分列左右两旁想保护我。
「二!」
就在这个时候——
啪的一声,传来照明中断的声响,四周在同时间内陷入一片黑暗。伸手不见五指。
怎么回事?!怎么了?但现在无暇四处张望,骑士掌握这难得的良机,迅速做出反应。
「趁现在,快逃!」
「咦?!」
「就是现在,艾米尔大人!」
两名家臣就像是从两旁将我架起似的,趁乱从陷入一片漆黑的停机坪上斜向飞奔。
4
「就是现在!突破敌人的包围。」
骑士迪弗放声大喊,他长长的手臂一把抱住我,冲进持枪将我们团团包围的士兵中。「站住!」「站住!」怒吼声此起彼落。背后传来女人的尖叫声。
就在耶兹公爵倒数三声的死亡宣告即将结束之际。
将破晓前的城内停机坪照得有如舞台般炫目的十几盏照明灯,顿时全部熄灭。原因不明。
骑士与总管两个人,将我夹在腋下发足狂奔,化为一片黑暗的停机坪,顿时盈满人们的尖叫声与制止的咆哮声。
我的视线不住摇晃,有人正抱着我疾奔。我想把脚伸向停机坪坚硬的地面,但因为被人抱在手中,脚尖构不着地。骑士猛力撞向一名围捕我们的黑甲武士,随之传来一声冲撞的闷响。
「呀!」
黑甲武士毫无防备地挨了这一记,闷哼一声,仰头便倒。他们只要一倒地,就比寻常人更难爬起来。骑士朝地上那名挣扎着想起身的黑甲武士踩了一脚,从他身上跨过。接着,背后一名黑甲武士伸手想抓住骑士,却被他一手握住,借力使力往前抛飞。只见那庞然重物凌空而去,全身的金属装备撞向地面,发出轰然巨响。黑甲武士跌落地上,一时无法起身。
「唔。」
倒地的黑甲武士掏出腰间的电磁枪,打算朝我们扣引扳机。此时,停机坪突然一阵天摇地动。后来我才明白,那是突然中断电力,使得运送守护骑士至停机库的大型升降机冲撞般地猛然停住,所造成的剧烈震荡。黑甲武士的手一时倾斜,骑士见机不可失,扬脚将对方的长枪踢飞。
「艾米尔大人,请您动作快!」
身形奇伟的骑士,再度将我一把抱起,向前疾奔。但我根本就「快」不了。年仅十二岁的我,被骑士强壮的手臂紧紧抱住,脚未着地。我就在动弹不得的情况下凌空而行。年近半百的总管在背后掩护我。我发现我们三人就像贴在一起似的,强行突围。
「世子逃走了!」
背后传来黑甲武士的喊叫声。
「没办法,开枪杀了他。」
是公爵命令的声音。
这时,砰的一声,金属弹头划破空气,从我头顶擦过。
「开枪!」
「杀了他们!」
砰!
砰!
好多把枪在我背后射击。
但飞奔中的骑士却朗声大笑。
「我们现在在飞空艇的磁场下,电磁枪怎么可能打得中。别理他们,继续跑!」
我抬头一看,飞空艇就停在我的头顶上空,其黝黑的船底几乎罩住了整个停机坪。船头的炮口虽然瞄准地面,但是人们趁乱四处逃窜,黑甲武士们忙着镇压人群混杂其中,因此飞空艇迟迟无法发射火焰。
咻——
又有一颗子弹从头顶擦过。
「迪弗,快让艾米尔大人躲进中庭的排水孔里。」
总管气喘吁吁地说道。
「知道了。」
骑士颔首。
「艾米尔大人,我们要进入那阵烟雾之中,请您跳进刚才的排水孔里。以您的体型,只要混进通气孔的迷宫内,一定能成功逃脱。」
「那你们呢?」
「请别为我们担心。」总管上气不接下气。「您身负重振家业的使命。」
这两名年事已高的家臣,抱着我奔向烈火未歇的城墙。他们说要返回的中庭,就在这片浓烟的对面。
「快追!瞄准低处射击!」
背后传来疑似是黑甲武士首领的咆哮声。
城里的人们不要紧吧?不会全部惨遭杀害了吧?想到这点时,我回身而望,就在这一刹那,一道刺眼的白光射向我的双眼。怎么回事,难道照明灯已恢复正常?不,是飞空艇的探照灯。彷如从船身长出白色的长腿般。只见一道白光射向地面,在地上展开搜索,朝我们的方向逼近,从我的背部射过来。
地面瞬间化为一片白茫茫。刺眼的光线让我无法分辨眼前的景物、双脚打结。
砰!
「唔!」
随着一阵突如其来的冲击,将我抱在手中的骑士突然弓起身子。但飞奔的步履却未曾停歇。
「你、你不要紧吧?」
「不……」
骑士沉声低语,紧咬牙关向前跑。背后又飞来数发子弹。
砰!
砰!
砰!
「哇!」
骑士被命中的子弹给震飞,猛然向前扑倒。我被他抱在怀里,随着他一同倒卧。刷的一声,沙石飞散。我们已从停机坪来到通往城堡庭园的沙石路。魁梧的骑士以自己的身体保护我,滚了三圈,最后仰躺在地。
「你……你不要紧吧?」
骑士浑身是血。尽管双眼逐渐失神,他仍以强壮的手臂撑起我的双肩。
「森查……世子就拜托你了。」
「我知道。」
年过半百的总管颔首,以他那枯木般的双臂搂着我的肩膀,扶我站起。
「艾米尔大人,我们快跑吧!」
「可是……」
「动作快!」
地鸣般的脚步声从背后步步逼近。
被他撑起来之后,我撒腿飞奔。这次不是被人抱着走,而是靠自己的双脚。
背后传来野兽般的低吼,转头一看,只见浑身是血的骑士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他背对着我,敞开双臂昂然而立,欲阻挡紧追而来的盔甲大军。
「喝啊——迪奥迪特家万岁!」
顿时弹如雨下,骑士摇摇欲坠的身躯被打得不住跳动。
——!
我不自主地停下脚步。
「艾米尔大人,别往后看!」
总管拉着我的手向前跑。
「可是——」
「家臣为了您牺牲生命,您绝不可辜负他这份用心。快跑!」
盔甲大军旋即将骑士踢向一旁,在背后不断地朝我们开枪。电磁枪的弹道也许是受飞空艇磁场的影响,全都向上浮起,射向总管的背部。
「哇!」
老总管扑倒在沙砾中。我停下脚步欲蹲下采视,却被他一把推开,催促我「快点逃」。
「艾米尔大人,您快逃!」
「为什么?」
为什么他们做这么大的牺牲,只为了帮助我逃脱?为何要拚上自己的性命帮助我?骑士和这名总管都是如此。
「您……您快走。别让迪奥迪特家就此断绝,这个家是我的一切。请您……」
总管虚弱无力地将我推开。
「为什么会这样!」
将我推开的那双手臂忽然失去力道,像人偶般蓦然垂落。这名五十多岁的总管就此断气。
「可恶!」
我回身望去。
一片黑鸦鸦的盔甲大军背对着飞空艇的探照灯,手持长枪直逼而来。他们扬起漫天飞沙,持枪对着我。我得赶紧逃离此地才行。
然而,正想站起身来的我,却因双膝颤抖而跌坐在地。一颗子弹正巧破空而来,从头顶擦过。我想再度起身,无奈双脚无法使力。不行,我的膝盖抖个不停,无法站立。
「唔。」
划破空气的剧烈枪响,使得我腰部以下的神经为之怯缩。双脚不听使唤,该怎么办才好?
虽然我极力挣扎,却依旧动弹不得,双脚发软。
怎么办!
这时候,有个「声音」在我体内开口说道。
战斗。
别再逃了。战斗。面对你的敌人。
别开玩笑了!我躺在地上,对体内的那个「声音」如此答道。
我因恐惧而双膝打颤,无法站立,更别说逃跑了!这样要如何面对敌人?
「呼、呼。」
我喘息着用手撑起上身。可恶,站不起来……没办法。难道这就是所谓的「吓到腿软」?
急促的呼吸使我的视线偏移。我抬头仰望,看到六到七名高大的黑甲武士,正持枪朝我逼近。他们一面走近,一面持枪朝下瞄准。
死定了……
难道就这样命丧枪下?
我阖上双眼。
就在千钧一发之际——
一阵瀑布般的水流声,朝子弹行经的方向射去,穿过我的头顶,冰凉的水花打向我的脸颊。水声?!到底是什么东西?
——?!
我睁开眼睛,看见一道水柱水平地从头顶穿越,直接冲向紧追而来的黑甲武士。四周满是飞溅的水气。在黑暗中,水柱依旧散发着白光,强劲的喷水力道,转眼便喷得黑甲武士们人仰马翻,陆续跌落黑色的水坑中。
「趁现在,快跑!」
头顶传来另一名男子的声音。
我惊讶地抬起头,发现烟雾中出现一名长发男子,腰间握着一根粗大的水管,厉声向我吼道。
「快跑啊,你这家伙!」
「唔!」
尽管如此,我下半身还是使不上力,在沙地上不断挣扎,男子见状,一面握着水管喷水,一面向我走近,一脚朝我后脑踢来。
「振作一点好不好,混帐。」
「唔。」
经过这一脚的冲击,我的双脚恢复了力气。尽管喘息不止,我终于又重新站起来。我难以置信地望着那名手握水管的男子侧脸。
「他们恢复电力供应后,防火用水的蓄压器也被充满了。这都得感谢他们。」
长发男子仍继续喷水,未转头看我。是城里的灭火设备吗?水流就像白柱一样。
「快逃,用跑的!」
「……」
我望着躺在我脚下的总管。
「混帐!」
男子再度对我厉声喝叱。
「你打算让他们白白牺牲吗?」
男子将眼前的追兵悉数冲倒地面后,就把灭火用的水管抛向一旁,粗鲁地一把拉住我的头发。
「好、好痛。」
「少罗嗦,快跟我来。」
我被这名男子扯着头发,逃进弥漫的烟雾中。这名二十多岁的长发男子,就是刚才在中庭的排水孔里,劝我「别出去」的那名文官。
我记得他好像是迪奥迪特家的纹章官。虽然不清楚那是什么职务,但好像是贵族家的重要文官。年轻男子并未走向烟雾迷蒙的中庭,而是拉着我跑向大火尚未延烧的北侧高塔。
我们关上木门,藏身门后,那群紧追而来的黑甲武士旋即从浓烟密布的外头快步穿过。
「往上跑。」
在男子的催促下,我开始攀登螺旋梯。绕了数圈后,终于在某个附有小窗的平台处停下。
「呼、呼。」
我喘息不止,那名纹章官站在平台暗处朝我的脸不住打量。
「你到底是谁?」
「我、我不是世子……」
「那还用说,我早就知道了。」纹章官朝平台旁的窗户努了努下巴。「我从刚才就一直躲在这里,看着停机坪上发生的事。」
「——」
我望着男子的侧脸。探照灯的光芒从那扇小窗泄入,映照出男子深邃的五官。他是名身材瘦长的男子,虽然没有骑士的威猛,却带有几分知性的机伶。
「从这里看下去正好一览无疑。虽然我不知道你是怎么发动守护骑士的,但冲出城外的守护骑士被公爵的飞空艇掳获带回,以及家臣和家职人员全部被带往停机坪一事,我全瞧在眼里。还包括自总管以下,所有人都误会你是世子的那一幕。」
「——」
「你到底是何方神圣?」
「我……只是路过此地的巡礼者。」
我出示自己的服装。原本雪白的巡礼服,因沾满泥巴和煤灰而变成黑衣,若不细看,还真看不出它是一件巡礼服。而且我的脸庞和头发也全染成了黑色。
「巡礼者?恰巧路过的巡礼者,为什么会出现在山顶的城堡里?」
「这件事……说来话长。」
「你是混进来偷东西的吗?」
「不,这一切都是阴错阳差。」
「你是说,恰巧路过的巡礼者之子,阴错阳差地混进城内,因而得知迪奥迪特大人研究民主主义的秘密书房,还驾驶着唯有领主和世子才能取得操纵认证的「休佩•安斐尔」到处乱飞,是吗?」男子摇着头。「少鬼扯了。」
「可是——」
可是,我确实是在阴错阳差下,得知地下秘密书房的所在地,至于守护骑士,也是在莫名其妙的情况下启动的。
「我以纹章官的身分,教育迪奥迪特家的世子——艾米尔•威•迪奥迪特。说起来,算是家庭教师。」男子蓦地瞪视着我。「在这座城里就属我学识最渊博。我的工作,就是每天和那个自闭的小鬼打照面。所以我绝不可能看走眼。你和世子长得一点也不像。」
「……」
我心想,这个男人讲话真没礼貌。不过,之前大人们和我这种巡礼者之子说话时,都是用这种口吻,这么一来,我说起话来反而比较自然。而且最重要的是,他并没有把我误认为贵族家的继承人。
「我并没有自称是世子,是大家误会了。那名公爵也是……」
「只要你从飞上天的守护骑士内走出,任谁都会误会。你知道守护骑士的虹彩认证系统有多精密吗?听说虹彩纹样完全相同的人,几十亿人当中只有一个。换句话说,根据虹彩来进行判别,就不会有重复的例子。」
「虹彩?」
「虹彩,简单来说,就是瞳孔的纹样。你也有眼珠对吧?」
男子指着我的脸。
「眼珠?」
——虹彩认证完毕。
我不禁眨了眨眼。守护骑士驾驶座前方的萤幕所发出的红色同心圆闪光,好像化做残影残留在我的眼中。
「虹彩——认证系统?」
「现代贵族家的守护骑士,不论是哪种机体,都是以『虹彩认证系统』来限定驾驶资格。」
男子朝窗外努了努下巴。停机坪前,有个方形的巨大洞口,是升降机的开口处。上面的铁卷门正在关闭,留下一道缝隙之后,就此停止。洞穴底端仍露出守护骑士青黑色的头部。
「避免守护骑士遭人夺取,反过来对付领主——这可说是它的大原则。但这套系统的真正目的,其实是要防止领主反抗中央征服府。数百年来法律明文规定,能操纵贵族家守护骑士的人,只有机体的拥有者,亦即领主,或是其直系继承人。贵族专用的守护骑士在建造完毕后,得通过征服府翔空局官员所进行的飞行耐度检测,并在操纵系统中加装『虹彩认证系统』。有操纵资格的领主在宣誓『效忠征服府』后,还得向负责的官员进行虹彩纹样登录。在领主更替时,中央的负责官员会请他们进行系统登录的更新。每次都会征收为数不少的登录税,但为了确保自家的威信,每位贵族都安分地缴税。」
——能通过这架「休佩•妥斐尔」操纵认证的人,就只有领主大人和世子而已。
「……」
「认证系统会自动针对坐在守护骑士驾驶座上的人,展开虹彩的验证。如果不符,机体便无法启动,也不会接受驾驶人的控制。驾驶舱内的虹彩认证系统电路面板,接受过征服府负责官员的封印,所以无法擅自掀盖加以变更。里头有个特殊设计,如果强行改造,操纵系统的电路会全部烧毁。换言之,只要不是通过征服府认证、取得操纵许可的人,休想让那架巨大的机器人移动半步。」
「那为什么我……」
「我才想问你呢。」
纹章官侧脸向着我,叹了口气。
「虽然想问清楚,但现在已经无所谓了。」
「——?」
「你。」纹章官弓着他那修长的身躯,低头望向我脏污的脸庞。「真的能驾驶那架安斐尔?」
「称不上是驾驶……」我含糊地应道。「是它自己动的。」
「可是你启动了它,还驾着它前进。」
「那是……」
「如果你能驾驶它,是否也能用它和人战斗?」
「咦?」
我回望那名纹章官。他有一张瘦长、端正的脸。他沉默不语的时候,就像是个气质高雅的贵族,但说起话来,总是话中带刺。
「倘若你和那名自闭的小鬼——不,和艾米尔少爷恰巧拥有相同的虹彩,或许就能突破目前的困境。你懂我说的话吗?」
「不懂。」
「臭小子。」
男子一把揪住我肮脏的衣领。
「你干什么?!」
「你给我听好了。」
就在这时候——
「你们这群可悲的家臣。」
从面向停机坪的窗户照进一道白光,同时隔着石墙传来扩音器的声音。
「你们所侍奉的世子,抛下你们这群家臣,自己逃命去了,真令人同情啊。你们就抱着对主人的恨意下黄泉吧。」
「——?!」
「可恶!」
我和纹章官倚着窗户往外窥探,停机坪再次被飞空艇的探照灯照耀得像舞台般明亮。明明就要天亮了,夜空仍是一片漆黑。
城里的人们在亮丽如昼的舞台上众成一个圆,被士兵包围着,看来人数未减。刚才趁着停电引起的骚动,成功突破重围逃脱的人,莫非就只有我?
「不只是世子,你们也是一样。」
扩音器传来公爵的声音。
「你们乘着刚才停电造成的混乱,不顾面子企图逃跑,主动放弃保全名誉的自尽机会。因此,我不会再给你们自尽的机会了。你们头顶的电磁炮会将你们炸成碎片。」
「他是故意讲给你听的。」
纹章官指着停机坪低语道。
「因为被你这位世子给跑了,又迟迟找不到人。他们料想,只要这么做,你可能又会大摇大摆地自投罗网。你还真是被看扁了呢。」
「自投罗网?他根本就想将我们全部杀光。」
「没错。你数一下士兵的人数,还有一半的人没有被派出去搜索。他迟到会找到我们。今晚在这里见过公爵的城内民众,还有你,全部都会死,不会留下半条活口,公爵想节省杀人所花的时间和人力。」
「他们到底来这里做什么?」
「这个嘛……」男子叹了口气。「不知道。不过,在主塔丧命的迪奥迪特子爵,在阿曼迪地区检察局担任首席检察官。贵族的检察官,专门负责调查贵族的犯罪案件。就举在禁区的遗迹盗掘一事来说吧,除了现行犯之外,背后真正的主使者,其实是贵族。」
「杀第一个人——」
听到扩音器的声音,我为之一怔,急忙将视线移向窗外,低空笼罩在停机坪上的黑色飞空艇,正转动底部的炮塔。
砰!
蛘红的血花在城内民众围成的圆圈中央飞溅,尖叫声四起。
「第二个人——」
砰!
血花随着爆裂的声音喷洒。
又是一阵悲鸣。丧命倒地的女子身影无比清晰,从高塔的窗口便数得出有多少人倒地。
「唔,没人性的家伙……」男子一脸错愕。「他是玩真的?!竟然以飞空艇的九厘米电磁炮朝人类的肉身开火,他根本就是疯了!」
飞空艇的电磁炮?!怎么可能!
我再度想起在混进城里之前,于林中遭遇的惨剧。那名卫兵被打得支离破碎的尸骸。
砰!
砰!
呀!
被士兵包围的人群逃生无门,惨叫声四起。爆裂的血花从头顶洒落,他们像发狂似的乱舞。
「喂。」
男子朝我肩膀轻轻撞了一下。
「他们打算杀光所有人。城里所有的人,不留下一个活口。虽然不知道是为什么,但只要是亲眼目睹他们恶行的人,都难逃一死。」
「……」
我全身僵硬,无法动弹:心中满是震惊。黑色的飞空艇一面改变方向,一面低空飞行于惨叫声连
连的停机坪上空,朝城内民众发射威力强大的炮火。
砰!
呀!
「喂!」男子猛然回神,再次揪住我的衣领。「你给我听好了,只有你有办法和他们对抗。」
「这……这是什么意思?」
「也许你以为自己能逃离这里,但这是不可能的。你之前赖以活命的中庭排水孔,已经被城墙的石块砸中,掩埋在石堆之中。我躲在暗处亲眼目睹那一幕,不会有错。而通往城下市镇的山腹登山道,也早已派兵把守。而且他们架设了可动式电磁炮,就算我方的军队想前来救援,也会被他们歼灭。中央的三座升降机已被破坏。也就是说,现在想逃离这座城堡,不是靠飞行,就得从悬崖峭壁往下跳。」
「……」
「我们两人要解救其它幸存者,只有一个方法。」
「……」
「那就是打败公爵和那群黑甲武士,这是唯一的法子。若不这么做,我们早晚都会没命。」
我全身僵硬,转头望向纹章官的脸。
但我却迟迟无法言语。
刚才有两名大人为了掩护我,在我面前丧命。当时的枪响和惨叫声,仍在耳畔回荡。
「现在存活的,只有像我道样的文官、女官,以及女佣。总之,已没有半个战斗人员。要怎样才能打败他们,你应该知道吧?」
他揪紧我的衣领,使劲地前后摇晃。
「唔。」
战斗。
有个声音又在我体内响起。
战斗。与敌人对峙。这才是骑士。
骑士?什么骑士,我……
这不是在做梦吧?
不是一场梦吗?
我现在不是在牧草地的帐篷里等爸爸回来,因为疲惫而睡着了吗……没错。我现在看到的一切都是梦境,一定是这样没错。爸,你快点回来吧,别再喝酒了……
「喂。」
啪!
突然挨了一记耳光,我睁大眼睛。
星光在我眼前闪烁。
「哎哟,很痛耶!」
「别逃避现实,你非战斗不可。为了你自己,以及周遭被牵扯进去的人们。」
「我才没把人牵扯进去呢。」
「这是你该扛起的责任。虽然不清楚是怎么一回事,但你确实启动了安斐尔。既然你能启动它,应该就能驾着它与人战斗。」
纹章官指着窗外停机坪那面快要阖上的铁卷门。
「你要驾着它和他们战斗。铁卷门还留有缝隙,如果从那里往下跳的话……」
「这、这怎么可能!」我死命地摇头。「要驾着它与人战斗,我办不到啦!」
「你再不去,大家都会死喔。」
「你没资格说我。」
我如此回嘴。要我驾着它战斗引别开玩笑了,我怎么可能办得到。
「刚才你在中庭里,不是叫我『别出去』吗?你明明就对他们见死不救!」
「因为当时就算出去,也无济于事。但现在不一样,你别再罗哩罗嗦的了。」
「我才不想听你的命令呢。你自己明明也没有为城里的人做过什么事……」
我话才说到一半,底下的螺旋梯便传来木门被踹破的声响。一个含糊的声音命令道:「到楼梯上给我搜!」
「他们来了。」
纹章官眼望上方。
「上面有个紧急出口和绳索。」
「——」
「喂,那两名家臣牺牲生命救了你,你打算让他们白白牺牲吗?」
「可、可是——」
「跟我来!」
5
「快来!」
「哎哟,很痛耶!」
男子一把抓住我的头发,拖着我往楼梯上跑。弯弯曲曲的螺旋梯下方,传来金属装备的碰撞声以及「到上面搜索」的命令。
「痛的话就快点上来!」
他直奔螺旋状的阶梯,一头长发飘起。
来到上层的平台之后,看到一扇代替窗户的老旧铁格子门,一旁墙壁上挂了串绳索,似乎是避难用的设备。男子拿起绳索,一脚将铁格子门踢飞,外头的空气旋即吹进塔内。由于这面紧急出口面向停机坪,而非城内中庭,所以没有浓烟飘入。
「要往下跳哦。」
「从这里?」
从底下的楼梯处传来金属装备的响声,多名黑甲武士正快步地向上奔来。声音愈来愈近。
「跟我来就对了。」
男子将绳索抛向窗外,频频向我招手。
「第四个人——」
冷风灌入的紧急出口对面,传来扩音器的宣告声。砰的一声炮击,伴随着一阵惨叫。
「唔。」
今晚到底要听多少人临死前的惨叫声才够啊。
——还是有我非做不可的事。
刹那间,眼前浮现那名大我几岁的黑发少女身影。她站在黑甲武士们面前,张开双臂。
——就算知道是白费力气,还是有我非做不可的事。
「你在发什么愣啊!」
男子转头对我吼道。
「别站在那里不动。不想死的话就跟我来,快点逃!」
「——!」
我猛然回神,无奈地往地上一蹬,跟着男子往绳索扑去。从螺旋梯墙上的开口处,跃向了冷冽的夜色之中。
「哇!」
好高。离地恐怕有十码远吧?两个男人握着同一条绳索,一上一下沿着绳索往下滑。绳索宛如生物般不住摇晃,身体也不禁随着绳索摆荡。我双手紧握,手掌几乎要磨破皮。被探照灯照得白亮如昼的停机坪、高塔的墙壁、中庭对面兀自冒着黑烟的建筑等景物,均在我眼前摇晃。
往下一看,方形的巨大升降机开口就位于停机坪前方,铁卷门在快要关上时停住,留下一道缝隙。缝隙的宽度不到两码,隐约可看见青黑色的甲胄头部。缝隙内是将守护骑士运至地下洞窟停机库的大型升降机,刚才因为电力中断而停止运作。
率先沿着绳索往下滑的纹章官,在抵达沙地时,发现头顶传来一阵含糊的喊叫声:「班长!」
「班长,找到了!对方从紧急出口逃走了。有世子,以及另一名家职人员!」
「开枪射杀!」
这可不是闹着玩的!再这样吊在绳索上,马上会成为枪靶。我顾不得手掌磨破,一口气从离地五码高的空中滑落,落在沙地上。由于力道过猛,无法以双脚垂地,而是整个人滚向地面。
沙沙沙——
「唔。」
「快跑!」
在纹章官大喊的同时,一阵枪响从头顶破空而来。我手脚并用拨开沙石,全力站起身来,拔腿就跑。我才刚蹬腿离开,子弹旋即打向我刚才所在的地面。头顶上的黑甲武士们,正瞄准我的背后。我全力飞奔,与子弹竞远。不想中弹身亡,只有全力逃命,撒腿狂奔。
「呼、呼、呼。」
用力蹬向沙地时,没有感觉到任何阻力。不久后地面成了坚硬的金属,我们已经回到停机坪的空地上。长发男子的背影,在我摇晃的眼界中向前奔驰,升降机的铁卷门缝隙就在前方。
砰!电磁枪的子弹从我的脸旁扫过,发出一声呼啸。也许再过一秒,我的生命便会就此终结。可恶!还好高塔紧急出口的开口很小,就黑甲武士的体型来说,一次只能让一个人采出开口进行射击。且距离已经拉大,不容易击中!
「呼、呼。」
眼前突然出现数名黑甲武士,陆续从旁逼近,举枪瞄准我。
「发现世子了!发现世子了!」
「他正逃往停机坪的方向。」
「开枪,射死他!」
他们以无线电互通讯息。糟糕!消息已通报给停机坪上的士兵了吗;:
「跳进去!」
人在前方数码远的纹章官长发轻扬,已一脚跃进铁卷门的缝隙内,顿时从我的视线中消失。我也跟着往前跑。开口对面成群的黑甲武士如铜墙铁壁般挡在面前,近十把电磁枪瞄准我。
「开枪!」
「开枪!」
「可恶。」
我往金属地面使劲一蹬。身体腾空而起,划出一道抛物线,落入缝隙内,我感觉到动作极其缓慢,内心焦急无比。在铁卷门对面排成一列的黑甲武士们,不约而同地开火射击。
电磁枪的枪口发出银色闪光,近十发的子弹朝我飞来。在千钧一发之际,我的身体就像是被吸进铁卷门的缝隙一般,向升降机的垂直洞穴内直直坠落。仅毫发之差,一阵几乎将头发掀翻的剧烈冲击波从我头顶掠过。
「哇!」
我在垂直洞穴中笔直坠落,几欲撞向停在大型升降机平台上的「休佩•安斐尔」头部侧面(要是刺向突尖的天线部位就危险了),被弹开之后,在空中翻了一圈,最后卡在肩膀和颈部之间的缝隙处,就此停住。
咚!
「唔。」
我以趴伏的姿势坠落。全身撞向守护骑士,痛得我头昏眼花,甚至忘了喊痛。但我未失去意识。
虽然疼痛不堪,但手脚还能行动。
「可恶。」
我以双臂撑起上身,环顾四周。垂直洞穴内没有照明。是一开始就没有,还是断电的缘故?唯一的照明是探照灯从头顶开口处斜斜射入的白光。
「喂,你没事吧?」
下方传来一名男子的叫唤声。
我定睛一看,在底下巨大机体的胸膛一带,隐隐透着一道橙光。可以看见椭圆形的舱门开口。
我皱着眉,正欲开口回答时,子弹击中我身旁的机体表面,锵的一声,发出骇人的清响。
「——?!」
抬头一看,头顶狭窄的铁卷门开口处,有好几名士兵探头而出,朝我开枪。就这样趴在地上瞄准我是吧?好一群死缠不休的家伙……
锵!
锵!
「可恶!」
子弹紧追在后,我沿着青黑色守护骑士肩膀的曲线滑落。周身不断碰撞,但此刻我无暇喊疼。
「舱门开启了,快点!」
那名纹章官在底下喊道。
我沿着冰冷的金属弧面滑落,数度因为腰部碰撞而弹跳起来。就在我冲势过猛,差点从守护骑士胸前的舱门边滑过时,被纹章官一把抓住衣领,拖进球形驾驶座内。
咚的一声,我整个人被抛向皮椅。
「这是你的座位。」
「呼、呼。」
我趴在座位上,气喘如牛。皮椅的冰凉触感,与先前在烈火熊熊之中跌入停机库时一样。
「快点关闭舱门。」
纹章官站在一旁,从椭圆形的开口处往上看,如此喊道。
「他们顺着绳索下来了。打算在我们启动前杀……哇!」
男子话还没说完,就突然往后仰。击中舱门外缘的子弹反弹,发出锵的一声。
「快,快点关闭舱门!」
「唔。」
我维持趴着的姿势,将左手伸向驾驶座左侧的控制面板。我记得那里有个标示着「ENTRYHATCH」的开关。我一拳敲下,头顶椭圆形的舱门开口登时发出空气压缩的声音,应声关上。同一时间,我彷佛感觉到被人伸指戳进耳内的压力,不禁蹙眉(当时我还不知道这是指挥舱的加压系统)。
「呼、呼。」
我气喘吁吁,始终无法平复。就这样趴坐在座位上。
球形驾驶座的墙面上没有任何画面,是一道黑色的玻璃墙。感觉就像是被关在一只黑色的球形瓶子中。
日后才知道,操纵者若是未依照正规的关机步骤离开机体,守护骑士就会在机关空转的情形下主动关闭操纵系统,自动进入省电待机模式。要再度启动,就必须再次接受「虹彩认证系统」的检查。
我抬头仰望,发现驾驶座前方的黑色玻璃表面,有个红色的同心圆在闪烁。这道红光形成的圆,似乎侦测到我抬头仰望的动作而慢慢扩大,紧接着发出一道闪光。
「唔。」
好刺眼。我伸手遮住眼睛,眼中还留有同心圆的残影。
「喔,是真的耶!真不可思议。」
男子语带惊奇的说道。
睁开眼后,玻璃表面浮现出一排蓝色的文字——「虹彩认证完毕」,接着闪烁了数回。
认定为正统的操纵者。
萤幕上的文字与之前一样。
「你是正统的操纵者?等一下,虹彩认证系统的面板是不是故障了。」
正当纹章官如此说道时,发生了一件出人意料的事。球形的天花板突然有个盖子开启,一只细长如树枝的折叠金属手臂以骇人的速度探入,一根像金色钢笔般的物体,朝正欲转头望向背后墙壁的纹章官咽喉刺出。钢笔尖锐的前端闪烁着红色光点。
怎、怎么回事?!
「哇!」
纹章官急忙向后仰。从天花板传来一个陌生的机械声音。
指挥舱有名非正规的入侵者。是否要加以清除,请以语音下达命令。
「住、住手!」我不禁大喊。我不知该朝哪边下令,所以朝着天花板呐喊:「别杀他!」
抵向他咽喉的那根金色钢笔,登时停止笔尖所闪烁的光芒,像鞠躬似的垂首,缩回折叠好的金属手臂重新归回原位,盖子啪的一声阖上。同一时间,周遭的萤幕全部恢复运作,黑色玻璃墙变得透明,像先前那样,映照出上下左右各个方位。
「真不简单。」
纹章官叹了口气。
「原来那就是排除装置。」
「刚才那是什么?」
「应该是『入侵者排除装置』。有未经认证的人搭乘就会自动启动,就像刚才那样。我以前看那小子的操作手册时会经见过。没想到是这样的情况。」
「入侵者排除装置?」
「没错。所以非相关人员就算是拿凶器威胁操纵者,也无法搭乘守护骑士。」纹章官以礼服的衣袖拭去汗水,颔首说道。「艾父米尔在接受训练时,是由领主家的技术人员先就守护骑士的构造和系统、开设解说课程,但实际进行搭乘训练时,家臣们只能在地面上观看。能一同搭乘教导世子纵操的,只有他的父亲——领主迪奥迪特子爵。贵族家的守护骑士,只能由父亲亲自传授操纵方法。」
「你说你看过操作手册。」我抬头望着纹章官。「那么,你懂得如何操纵它罗?」
「我是法学系出身的人,所以只能算是个门外汉。因为艾米尔说他要接受训练,所以我只是大致看了一下重点,了解什么是守护骑士,只知道它的一些基本构造和设计。你不懂它的操作方法吗?」
「我不是告诉过你了吗?我是在阴错阳差下,发现接受过训练的世子或是其它人留下的手写资料,才能启动和前进守护骑士的。」
在我向他解释的同时,有好几个黑色物体从萤幕上方降下。我抬头一看,近十名黑甲武士宛如成群的结草虫般,顺着绳索朝机体降下。他们纷纷落在不易立足的肩膀上,还有人直接放长绳索,降至驾驶座的舱门高度。他们手里好像捧着什么。
「啊,他们打算要炸开舱门。」纹章官见状大喊。
事实上,机体虽设有装甲,但壁面就像透明的一样,可以直接看见外部,所以黑甲武士们以胶带将黑色方形物体贴在胸前舱门上的情形,就像在他们头顶凝视一样,看得一清二楚。
「快点,快让机体行动啊!」
「你说得简单!」
「快点,快让它站起来。」
「唔。」
我挺起原本趴着的姿势,端坐在座位上。这时,有好几根操纵拉杆自动从两旁倒向我,各自在我面前摆出固定的角度。其中也有那根黄铜色的长拉杆。眼前的萤幕,以立体的方式显现出之前显示输出功率的蓝色光柱以及扇形光芒,亮度增强许多,开始微妙地伸缩。
「不过,我刚才只是在空中改变机体飞行的方向。一会儿飞那边,一会儿飞这边,我只会这样。」
「既然懂得怎么飞,就先离开地面。走吧!」
「头顶的铁卷门还关着呢。得想办法打开它才行。」
「没用的,打不开。」纹章官望着上方,摇了摇头。「那道铁卷门是打不开的。」
「为什么?」
「因为供应山顶电力的北塔地下配电盘。刚才被我用斧头砍坏了。」
「啥?」
「当时你们几乎都要被杀了,我不得不那么做。若不修复山顶的电力,便无法恢复供电。」
「那我们该怎么做?」
我抬头四处张望。不只是舱门,那群近十名的黑甲武士,连同机体肩膀、颈部四周,以及头部等处,都贴了方形物体。莫非这些全都是炸弹?!
「快冲出这里!别管那么多了,直接冲破铁卷门吧!」
「可……可恶!」
我左手一把握住飞行用推力拉杆,将原本设在最后方空转位置上的拉杆使劲往前推。同时右手将黄铜色的长拉杆微微往前推,让机体从仰躺的姿势站起。右手的操作完全凭直觉。
但紧接着下一个瞬间——
嗡嗡嗡。
当我感觉到一股将身体按向座位的重压时,球形驾驶座传来一阵震动。只是微乎其微的声音,但当我回过神来时,眼前已是地面的辽阔视野。升降机开口处的铁卷门如同一张薄纸,「休佩•安斐尔」的机体轻松冲破它,一飞冲天。我面前的全景萤幕摇摇晃晃,斜向映照出停机坪笼罩在飞空艇探照灯下的画面。
「别飞向天空,要站在地面上!」
纹章官声音响起的同时,我心里有个声音也对我说道:「别逃,和眼前的敌人战斗。」
「可恶!」
我旋即将推力拉杆拉回,不让机体继续上升,接着将黄铜色的拉杆往前推,让机体在空中微微前进,在离升降机开口不远处降落。我们一度来到塔顶的高度,接着视线犹如坠落般地降至高塔三楼的高度,脚下登时传来一阵冲击。我的身体浮离座位,往前倾倒,几欲一头撞向萤幕,还好我一把握住扶手稳住身子。同一时间,萤幕左方短暂出现一行黄色的文字「双膝:负荷八十」,旋即消失。当时我并不明白当中的含意。这是因为机体迫降时突然中断飞行推力,双膝的电磁启动器必须一面收缩,一面化解冲击力,导致负荷过大、启动器的气筒零件一时趋近极限,中央运算电脑因此发出警告讯息。
「哇!」
无处可抓的纹章官,被弹向球形驾驶座的前方,一头撞向萤幕,就此倒地。
「拜托!」他皱着眉抬起头。「降落时温柔一点行不行!」
「我也没办法啊。」
「同行乘客的辅助座位,应该就收在某处才对。你按个按钮,就会跑出来吧?」
「那种东西我哪知道……哇!」
这次换我惨叫。萤幕前有一堆黑色的东西七零八落地从头顶处落下,从我面前飞过,往地面坠落。
「刚才那是……」
「是你跳跃时,被吹跑的一群士兵。」
纹章官皱起眉一脸痛楚地说道。
「他们先被震向遥远的上空,然后才掉落。从那样的高空坠落,肯定没命。活该!」
「是……是人吗?」
我不禁松开握住推力拉杆的左手。
「是因为我刚才操作的关系吗?!」
莫非是因为我刚才陡然加大推力,守护骑士凌空一跃,将那群士兵震飞?
「没错。有些人可能在震飞的瞬间就当场毙命了吧。瞬间就收拾了近十名敌人。这对守护骑士来说,是轻而易举的事。」
「是我亲手……」
「你在感慨什么啊,傻瓜!」纹章官伸手搭在我座位的扶手上,撑起身,出拳在我的太阳穴上轻轻一敲。「不这么做,没命的人会是你耶。他们可是敌人啊。」
「可是——」
有人就这样在我面前丧命。
下次我只要微微移动拉杆……
然而——
「快看前面,傻瓜!」
纹章官一把抓住我的头发,强行抬起我的脸,让我望向前方的萤幕。
「你看那边。在那座停机坪上,每三秒就有一个人丧命啊!」
在停机坪上,贴近地面的黑色飞空艇笼罩住被包围的人群,底部的炮塔发出银色闪光。看得出人群中有某个东西正迸裂飞散。那是什么?
「用那玩意儿射击,被射中的人肯定支离破碎。」
「……」
「你在发什么呆啊。赶快去阻止他们!」
「怎……怎么阻止?」
我环视眼前大大小小的各种操作用拉杆,以及左右两旁的仪表板。
「想办法对付那架飞空艇。」
「想办法?」
我将右手伸向那根黄铜色的拉杆。怎样才能让它迈步行走呢?我试着微微将拉杆推向前,但站在地上的机体,这次却静止不动。怎么了?我试着将拉杆再往前推出些许。
「快动啊!」
然而,就算我将拉杆推到底,守护骑士还是矗立原地,没有向前踏出半步。
「就是动不了。」我转头望向纹章官。「我不知道该怎么让它行走!」
「你不是会飞吗?」
「一旦飞上天空,就没办法回到城里了!要降落在这么狭窄的山上,我实在办不到!」
「等一下。」纹章官抓着球形驾驶座的椅背,伸手在映照出外面景致的萤幕表面探寻。「机上搭载的操作手册,应该就放在某处才对啊!」
「快点啊,哇——」
我再度发出惨叫声。就像有条蛇赫然从下方采出蛇头一般,一个黑色的流线形物体倏然现身,占去我大半的视线。是另一架飞空艇。
它飞离停机坪,飘浮到我面前。从正面看来,它扁平的机身上下各有一架炮塔从机内探出,细针般的炮身正朝着我脸部的方向。
一道银色闪光。
「唔。」
我不自主地闭上眼。
同时机体一阵震动。
一道又一道的闪光。
「哇!」
机体受到剧烈冲击,守护骑士被轰得上身后仰,不住摇晃。萤幕画面上下摆动。从炮塔发出闪光的飞空艇,其黑色轮廓在我的视线中剧烈晃动。
中弹。
萤幕左侧出现红色讯息。
保持机体平衡的机关,将后仰的身躯恢复原状,但眼前的闪光接连不断。彷如以铁锤狠狠敲打金属所发出的锵、锵声,伴随着激烈的冲击,撼动着驾驶座。机体再度被轰得向后仰。
「哇!」
倘若外面有人目睹这一幕——落地后始终站在原地,像人偶般一动也不动的守护骑士,被一架停在它面前、意图毁灭它的飞空艇以电磁炮连射——想必会转过头去,不忍卒睹吧。
锵、锵。冲击毫不留情地袭向机体。
中弹。
中弹。
红色讯息闪烁。此外还一并出现黄色的警告文字,且不断增加。
「我……我该怎么做才好?」
「先飞离这里吧。」
纹章官在剧烈摇晃的驾驶座中,紧紧抓住后方的墙壁,如此喊道。
「现在是在近距离下遭九厘米电磁炮猛轰!就算守护骑士再厉害,一直遭受轰击也会解体的。」
「唔。」
我将左手放在飞行用推力拉杆的位置上,欲将它推向前。但这时候,我的眼角余光扫到在进逼的黑色飞空艇后方,被白光笼罩的停机坪。
——?!
我在遭受剧烈冲击而摇晃的驾驶座内,睁大双眼。
不会吧?!
那只是惊鸿一瞥。在探照灯的白光照射下,犹如方形舞台的停机坪上,有名黑发少女昂然而立。MC机关的磁场所卷起的风压,吹拂着她的长发。少女为了保护停机场上那群抱头蹲坐的女佣们,张开双手,迎面站在头顶那架飞空艇前方放声呐喊。那是张嘴呐喊的嘴形。
「住……」我在驾驶座上全身僵硬。左手想将推力拉杆往前推,却无法动弹。「住手!」
锵、锵,机体仍不断遭受冲击。
中弹。
中弹。
「你在做什么啊!」背后传来纹章官的怒吼。「快点飞向空中闪躲啊,机身快要解体了!」
我对这声怒吼充耳未闻。我急忙环顾眼前这群拉杆、左右两旁的仪表板,以及萤幕上的显示。到底是哪一个?我该动哪个拉杆,才能让它行动?!
这时——
四肢:飞行模式。
一排黄色文字映入眼中。它就位在急促闪烁的红色文字「中弹」、「中弹」的下方,我一直未能察觉。这是什么?似乎是哪里卡住了。它刚刚无法摆动手脚行走,难道是因为……
我再次环顾眼前这群拉杆。
「我找到了!」纹章官在我背后大叫。「只要按下这个,收纳资料的组件便会开启。里头有操作手册。」
我不予理会,继续望着眼前成群的拉杆。这时,我发现黄铜色的长拉杆旁,有个黄色的短拉杆,就嵌在前方。在拉杆底部前方的凹槽,刻有一个展翅飞翔的人形图案,后方凹槽则刻着一个持剑而立的人形图案。
就是这个吗?!
我反射性地伸出右手,想握住黄色拉杆。但在如此近距离的情况下,连续遭受电磁炮的炮轰,这股强大的冲击让守护骑士猛烈的向后仰,就此倒下。全景萤幕的视野快速地往下流窜,我差点一头撞向前方萤幕。背后传来纹章官「哇!」的一声惨叫。我左手伸向仪表板,勉强撑住身体,再次将手伸向拉杆。我一把握住黄色握把,使劲往后拉。
隆——
几欲倒地的机体,以上身全然后仰的姿势站稳脚步。它已停止后仰,自动恢复原来的姿势。萤幕上的景致,这次改为往上流窜,黑色飞空艇再次出现眼前。
这时如果有人从外头仰望机体,应该会看见原本几乎向后倾倒的守护骑士,及时一脚向后退,撑住重心,然后重新挺身站稳。
四肢:陆战模式。
原本黄色的文字变成了蓝色。
但眼前又是一道闪光。
锵!
锵锵!
「我懂了——着陆之后,必须一面确认自动平衡器有无正常运作,一面迅速将四肢由『飞行平衡模式』切换成『陆战模式』。也就是说,要在陆地上战斗,必须切换手脚的动作模式。」纹章官在我背后大叫。「等一下,就是那个。你刚才拉的黄色拉杆。」
我没空回答他。要怎样才能让守护骑士行走?我得立刻赶往停机坪的那个方形区块才行。挡在我面前的黑色飞空艇开始后退。也许是看到我一再遭受炮击仍不倒地,而且还恢复原本的姿势,因而认为我有办法行动吧。然而,飞空艇一面后退,还一面连续击发电磁炮。每次机体遭受冲击,萤幕左侧的黄色警告标示便会增加。最后,萤幕上的一角像是被切去一格方块般,无法映出影像。
「外部摄影机被破坏了。可见伤害相当严重。快点想办法!」
男子在我背后大喊。
「我们会被轰得支离破碎!」
「呼、呼。」我不住喘息,双眼紧盯着飘浮在我眼前,上下两门炮不断射出闪光的飞空艇。在黑色的飞空艇背后,可以看见停机坪的方形区块。我定睛凝视。但飞空艇挡在面前,看不清楚。「被挡住了,看不见。」
那名少女——那名大我几岁的黑发少女,已被电磁炮射中,化为四散飘飞的肉片了吗?别开玩笑了!和我交谈过的人,一个个在我面前丧命,我受够这种玩笑了!
「别挡路,滚开!」
我放声呐喊,右手握住黄铜色的拉杆,使劲推向前方。同时一脚踏向右边的踏板。没人教我这样操作,是我本能做出的动作。
「闪一边去!」
当时那名迪奥迪特家的技术官总长站在停机坪上目睹这场格斗战,他后来问我:「你到底是从哪儿学会这种格斗操纵法的?」我无言以对。操作巨大的人形兵器和人战斗,我当然是第一次经历。
「休佩•安斐尔」青黑色的机体虽已残破不堪,但它一踏出右脚,伸出右手,旋即一把握住黑色飞空艇的船头,使劲扫向一旁。
轰隆!
在萤幕中可以看到装饰过的青黑色机械手臂,像自己的手臂般向前采出,一把握住飞空艇的船头,扫向一旁。扁平的飞空艇露出底部,直接撞向烈焰冲天的城墙。坍塌的石墙砖瓦全往它上方倒落。听不到任何声音,也许有让外头的声音传进驾驶座内的功能,但我不懂操作方法。现在这不重要,我排除障碍,眼前的空间已经腾出,我立刻搜寻前方停机坪上的方形区块。
找到了!另一架黑色飞空艇,正笼罩在张开双臂保护那群女佣的少女上方,它底部的炮塔,正朝向少女被风压吹得不住飘扬的黑发。
「住、住手!」
我放声大喊,将黄铜色的拉杆往前推,犹如一拳打向它似的,使足全力。「休佩•安斐尔」就像感应到我这股气势般,往地面一蹬,放步疾奔。它的猛烈加速令我的身体整个贴向座椅,飞空艇的影像在全景萤幕里摇晃、变大。
战斗!
又有个声音在体内催促着我。
「少罗嗦,我知道!」
「你说什么?」
纹章官在我背后问道。
「我现在很忙,你先别说话!」
「喂,你打算和飞空艇互殴吗?守护骑士应该配有旋转式二十厘米电磁炮才对。我现在马上查一下武器的用法……喂?!」
我听着纹章官在我背后尖叫,而我自己也纵声呐喊,驾着安斐尔撞向飞空艇。
砰!
传来一阵剧烈的冲击,黑色飞空艇的侧面就横在我面前。我握紧黄铜色的拉杆——亦即控制杆,摆动双臂,双手就此一把攫住飞空艇。
啪嚓!
飞空艇犹如被安斐尔一把推出似的飞出山顶的停机坪外,旋转着飞向黎明前的夜空。飞空艇流线形的突尖船头,被守护骑士抱在怀中,开始以失去重心的姿态斜向回旋。
眼前一阵天旋地转。守护骑士双臂抱着飞空艇的船头,就此飞向空中。感觉它正朝深不见底的下方坠落。我的身体浮离驾驶座。
「可恶!」
我左手紧握扶手,右手死命地握住控制杆,让安斐尔的双臂持续抓紧飞空艇。这样手臂还能动吗?接下来该怎么做,我没有半点头绪。
飞空艇应该能使出足以吊起守护骑士的浮力,但也许是船头负荷过重,它一面斜向旋转,一面沿着陡峭的岩山山腹下坠。
「喂!」纹章官整个人贴向球形壁面,痛苦地喊道。「快想想办法啊,就快撞向地面了。我们也会没命的!」
「可是——」
我现在一筹莫展。虽说是和飞空艇战斗,但我既不知该如何操作,也不懂武器的用法。只知道那架黑色飞空艇正打算以电磁炮粉碎城里的人们——包含那名少女,我只好冲向飞空艇,一把抱住它,和它一起坠落地面。
这是我唯一的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