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快闪开!
「啊!」
在我体内「声音」的斥喝下,我迅速握住黄铜色的控制杆,使劲往左边扫去。
一股强大的横向重力袭来,全景萤幕的视野就像被风吹跑似的整个偏移。眼前的视野——指挥舱正在翻滚?!
同时我感到右肩一阵剧痛。
「哇!」
* * *
米尔索提亚统制历四〇一七六年。
在冬日将至的某个黎明,我体认到自己无法摆脱的「命运」。
阿曼迪·沙薛的平原——与米尔索提亚首都·人工岛康恩隔着大达鲁多亚海的西北之地——一处由贵族割据的高纬度平原地带。
有成千上万的黎民百姓在那里形成一个社会。
人类社会。
后来我才知道,所谓的人类社会,总要在某人的统治下才得以成立。
而统治这一切的是掌权者。
倘若没有掌权者的话,会有什么后果呢?这时,马上会有「另一个权力」想要取代他。身为领主的贵族家若是灭绝,山贼或是邻国的侵略军就会取而代之,成为领地的统治者。
这个世界就是这么回事。
这是它的结构。没有统治者的世界是不可能存在的。既然这样,民众只要能在拥有正常想法和作为的统治者底下生活,就比较不会遭遇不幸。
我在平原徘徊了一夜,最后不得不认同这点。这世界的结构——这个社会——必须要有统治者。
必须有人坐上那个位子才行。既然如此,我比山贼或是那群侵略军强得多。
虽然我不愿中欧托利卜·欧崇的计,与他合谋。但那天清晨,我还是在河畔的草原上,再度坐进休佩·安斐尔的操纵席内,启动它。
我佯装成迪奥迪特家的世子,站在大军之前与邻国艾尔康家交锋。为了解救那些我认识的人,我别无他法。这是无奈的选择。
在那灾难横行的夜晚——迪奥迪特家的灾难从两天前的夜里就已开始——福特·迪奥迪特的城堡上空突然出现来路不明的守护骑士,化为一团火球冲进城堡的高塔,接着自称是「征服府事故调查队」的神秘黑甲军团搭乘两艘飞空艇前来,旋即占领了迪奥迪特城。「新型守护骑士在测试时失控」的说法不过是个藉口,领主子爵和世子很快便随着烈焰冲天的城堡丧命。
占领城堡的黑甲军团,一面残杀家臣和家职人员,一面在城内搜寻某样东西。
因缘巧合下闯入城内的我是在什么样的情况下,被迫和神秘的黑甲军团以及他们的统率耶兹公爵展开一场恶斗呢?关于事发经过,我已在这本笔记前面描述过。
黑甲军团在历经一场凄绝的战斗后,就此离去。最后留下的,只有烧焦的城堡,以及幸存的家臣。西北部阿曼迪·沙薛领主迪奥迪特家,在子爵与世子辞世的瞬间便已灭亡,因为他们继承的「血脉」已经断绝。
但那时候,统率所有家职人员的纹章官欧托利卜·欧崇道出了惊人的阴谋——「为了家臣与所有领民」,他竟然隐瞒世子丧命的事实,要我这名趁乱混进城内的巡礼者之子「假借已死的世子」。
他告诉我,贵族家一旦灭绝,众人就无法过活,所以要我「营造出贵族家血脉尚未断绝的假象」。
这家伙到底在胡说什么?
别说是领民了,我连公民都称不上,甚至与乞丐没什么两样,竟然要我这种人继承贵族家?!
别开玩笑了。我震惊地回望这名年近三旬的纹章官,注视着他那张端正的脸庞。他知道自己说出多可怕的事吗?虽然我不知道这一切是怎么造成的,纵使我具备启动守护骑士休佩·安斐尔的「资质」,但这项计划也未免太鲁莽胡来了吧。连我都知道平民假冒贵族是唯一死罪,可是欧崇竟然可以若无其事地说「不会穿帮的,放心吧」。
这么离谱的谎言,怎么可能不会被揭穿?
开玩笑也得适可而止。
然而,邻国军队偏偏在这时候听到领主子爵丧命的消息,趁机大举入侵,想将迪奥迪特的领地据为己有。
迪奥迪特家的危难仍未结束。才短短一晚,邻国艾尔康家的侵略大军便越过国境的河川,步步近逼,差一点就要突破迪奥迪特私家军在平原上布署的防线。
由于已故的领主子爵主张「非战主义」,所以迎击的迪奥迪特私家军不仅阵容薄弱,更无实战经验。率先迎战的骑兵队已溃不成军,在草原上搭建的迎击阵地也一样,若不趁早撤退,恐怕会全军覆没。如今能对抗侵略军的,就只有守护骑士休佩·安斐尔了。而能够操纵它的领主子爵和世子都已不在人世,只剩我这名闯入城内的巡礼者之子能够驾驶。
* * *
我名叫里奇·葛雷奈尔·拉法尔。
这是我的本名。在笔记上「记录」这一切的「此时」,我对外用的是另一个名字。里奇是我的真名,我出生于南阿曼迪地区的山间村落,三岁到十二岁的那段时光,我和父亲过着四处巡礼的生活,当时周遭的人们都以这个名字叫我。
我是个贫穷的巡礼者之子。为何微不足道的我能启动象征贵族家力量的骑士座骑——唯有领主与世子才能驾驭的守护骑士?还驾着它巨大的机体翱翔天际,甚至和黑甲军团战斗。
两天前的那一夜,迪奥迪特城被烧成灰烬的那桩惨剧,究竟有何含意?
那天清晨在大草原上,即将被艾尔康家的守护骑士火精灵一枪刺穿的我,根本不可能解开这个谜……不,应该说我根本想不出答案。
没错。当时的我连想要多活一秒都有困难。
虽然我启动了它,却从未正式学过操纵方法,这尊青黑色盔甲武士的休佩·安斐尔,就在我的操作下陷入危机。
将话题拉回草原上的那场战斗吧。
「哇!」
尽管右肩一阵剧痛,我仍感觉到球形的指挥舱在控制杆的操作下正不住旋转,浓烟密布的草原在全景萤幕中翻转。一圈、两圈……休佩·安斐尔那盔甲骑士般的机体仰躺在大地上,扬起飞尘,先是趴在地上,接着又变成仰躺。
几乎同一时间——
咚!
我背后有一股惊人的冲击波刺向大地,机体瞬间因此而浮离地面。
怎么回事?!
我转头望去,发现在躺卧的机体旁,有一把十码长的巨大长枪笔直地插进草原大地上,兀自冒着白烟。
「唔?!」
嗡嗡嗡,一阵轰隆巨响旋即从头顶直逼而来。
怎么了?
我抬头一看,只见那红褐色的巨大物体赫然出现在头顶的浓烟中,它张开背后一对蝙蝠般的双翅,遮天蔽日地向我扑来。
是那家伙!
「唔。」
火精灵从空中展开攻击。
我皱起眉头,重新握好控制杆往前推,想让机体重新站起。肩膀猛然感受到一阵剧痛。好痛!我不禁停下动作。难道右肩的刀伤裂开了?!替我疗伤的库洛会叫我「不能乱动」,说他没帮我缝合。
——呼。
尽管现在正在战斗,但肩膀的伤痛让我想起负伤时的情景。
——呼,去死吧。
那是数小时前的记忆。在深夜的草原中,我仰躺在草地上,一把比牛刀还要巨大的长剑朝我砍下。身形奇伟的巨汉、活像是大蟾蜍的面容、山贼首领的儿子……
「可恶!」
对了!
——呀!
我摇了摇头。
我不能在这个地方浪费时间……
我努力屏除瞬间浮现脑中的记忆。没错,我现在没时间在这里缠斗。
——呀啊!
托尔……
托尔·诺安——那名长我几岁的女官见习生,她就快要被那只大蟾蜍凌辱了。
等他享受完后,托尔就会被杀害。
我得去救她才行。
我得赶往那座岩山内的山寨,现在分秒必争……
可是……
「去死吧!」
萤幕上浮现「对战通话」的橘色文字,同时有个浑浊的声音从指挥舱的天花板传来。
笼罩我的巨大黑影与那名活像是大蟾蜍的山贼首领之子的身影重叠。
我的视野被拉回现实。
「去死吧,你这个迪奥迪特家最后的孽种!」
全景萤幕的视野完全被覆盖,眼前一片黑暗。火精灵那对又粗又圆、茶壶般的双脚已逼近眼前。莫非他打算在跃下的时候,以全身的重量将我活活踩扁?!
「唔。」我倒抽一口冷气。
该如何让倒地的守护骑士重新站起呢?现在没时间细想了。我右手再度握住黄铜色的控制杆,将它推向另一侧,左手同时将推力拉杆往前推,增加MC机关的磁场推进力。
这次我的直觉对了。全长十八码的钢铁骑士就像被吸向头顶一般,以令人惊诧的流畅动作站起身来,与另一个坠落的巨大机体错身而过,双脚立于大地上。
锵当!
双脚膝盖的电磁启动器承受机体重量,微微下沉。全景萤幕上「双膝:负荷六十五」的黄色讯息文字闪烁完旋即消失,视野随即恢复正常的景致,但萤幕上满是告知故障与损毁的黄色显示。紧接着下一瞬间,全景萤幕的视野因大地震动而剧烈晃动。
后面。
不用我体内的声音提醒我,我已感觉到背后有股极其危险的压力,我急忙回身望去。
——?!
休佩·安斐尔甫一起身,背后那架着地时差点在地上刨出大窟窿的巨大茶褐色守护骑士,几乎在同一时间化解所有冲击力,拔出插在地上的长枪、稳身站起。在我转头的半秒间扛起长枪,跨出左脚,一枪向我刺来。它巨大的膝盖启动器散发蒸气,微微下沉,机体重心向前,朝我的方向疾奔,那大树般粗壮的机械手臂握着长枪向前挺出。这股具压倒性的冲势充塞我整个视野。
「这……」
刚才只不过是躲过一记飞踢,危险并未就此解除。
这可不是开玩笑的,我会被一枪刺穿!
「去死吧!」
「哇!」
现在没空让我尖叫,我维持着往后望的姿势,马上将控制杆拉回,左手使劲地将推力拉杆往前推。我打算跃离这里。
然而……
不行,不能这么做。
我体内的「声音」阻止我,可是已经太迟了。
可能是因为我一面转头望向身后,一面反射性地进行操作,所以做出错误的判断。我没注意到机体仍处于「陆战模式」。我必须在跳跃的同时将拉杆往前推,让操纵系统切换成「飞行模式」才对,但我却在「陆战模式」下将控制杆往回拉。这是「往后冲」的操纵方式。
「哇?!」
当我感到头皮发麻时已经太迟了。休佩·安斐尔原本想跃向空中逃离,却反而朝背后刺来的长枪撞去。我全力后退,以背部冲撞红褐色巨大机体的正面。手持长枪的火精灵瞬间般来到我面前。
这是怎么回事?!我完全搞不清楚状况。机身停不下来。就快撞上了!
谁来替我想想办法啊——
「哇!」
我反射性地朝控制杆使劲一扭。机体的平衡器随即改变双脚的重量分配,让休佩·安斐尔机身斜向旋转,在原地转身。长枪从我后方刺出,枪尖在电磁超震动下发出的银色寒光被休佩·安斐尔扭转的腰部弹开,从腋下滑过。在全景萤幕下,只见枪尖呼啸一声从我脸旁穿过。手握长枪的火精灵占据了我左侧所有的视野,紧接着是一阵剧烈冲撞。
轰隆!
我机体左肩的护甲撞向火精灵城墙般坚固的胸部装甲。
「呃啊!」
漂亮。
「小鬼!」
怒不可抑的浑浊声音旋即从我头上传来。在米尔索提亚,于征服府登录过的所有守护骑士都有义务搭载「对战通话系统」,所以守护骑士的操纵者在交锋时可以对话。在战场上,除了白军阵营的通讯线路外,还有一条守护骑士之间的专用线路。
我强忍着冲击睁开眼睛,左侧视野彷佛成了一道红褐色的墙壁。我抬头一看,那装甲上覆满尖刺、如小山般隆起的胸部上方有颗头盔形的头部,活像是个油漆斑驳的水桶,这就是火精灵吗?!好巨大啊。欧崇说「它的身高比安斐尔还要大上三成」,依我看来,恐怕要高出一倍!
「你这个该死的小鬼。」
它彷佛气得七窍生烟。拥有一对细如丝线的电子眼感应器的它转动头部,不带一丝情感地俯看着我,看起来像是在瞪我。
「唔……」
就在这时候——
漂亮,休佩·妥斐尔。
突然有另一个声音从天花板传来。是名男子的声音。
像刚才那样就对了。要是逃跑的话,就会被它从背后一枪刺穿。
什么?!
我不禁抬头环视上方。到底是谁?
然而,就像是要抹除那突然出现的声音般,一阵浑浊的怒吼声喊道:「离我远一点,小鬼!」
正当我感觉到火精灵没握枪的左手往后收时,它已握住安斐尔的右肩,一把推了出去。
咚隆——整个机体因冲击而摇晃,接着被横向一推,从火精灵胸前冲出。他打算把我推倒吗?一股横向重力让我身子浮起,我不禁伸手抓住扶手。好惊人的力量啊!好个庞然巨物。难道它手臂启动器的口径与数目远胜于安斐尔?!我的萤幕视野随着这股横向重力再度回到天空,休佩·安斐尔被撞成怪异的姿势,在空中翻倒。
「哇!」
我不知道机体现在是陷入怎样的运动状态!我就快倒下了,该怎么办?要是倒地的话就糟了……视野正不住旋转,我只能紧紧抓住操纵席,因为怕会咬到舌头,连尖叫都不敢。
「哇!」
——我会等您回来的。
咚。
头顶传来一阵冲击。肩带紧紧嵌入双肩。
「哇!」
剧痛让我放声大叫。我全身倒悬,地面就在我头顶上吗?难道我被它抛飞了?现在到底是什么姿势?是一头栽进地面吗?!
「受死吧!」
一阵浑浊的声音传来,萤幕底下有个巨大的红褐色人形肩上扛着长枪。高举的枪尖闪着清冷银光,在蔚蓝的天空中闪闪生辉。不妙,我会被长枪刺穿。它打算从倒立的机体下方一枪贯穿吗?!
我在上下颠倒的操纵席内,吓得往后仰。不行,得想办法才行!那巨大的机体朝我逼近,几乎要将我整个笼罩住,我紧盯着它,伸手探寻控制杆想一把握住。但右肩传来一阵剧痛。
「唔。」
——我会等您回来的。
我无法握住控制杆,难道是肩膀的刀伤裂开了?我的手……
我的手没办法动。
安斐尔一头插进地面,无法动弹。
看到我这副模样,那高举长枪、笼罩我头顶的茶褐色巨大机体朗声大笑。
「哇哈哈,动不了吗?迪奥迪特家的世子艾米尔·威·迪奥迪特,胆小、自闭、又没用的你,竟然敢和我决斗,还说什么值得夸奖?这一切都到此结束了。」
火精灵那红褐色的粗大机械手臂握着长枪指向后方,像小山般巨大的上半身,不断从排气口喷出蒸气。它正在贮存力气,准备一枪刺来。
我会被刺穿!真的就到此为止了吗?
——呀!
我脑中瞬间掠过一幅景象,一名身穿白衣的少女被一个活像是大蟾蜍的巨汉抱着,冲向岩山地下通道,空中飘散着少女的长发及尖叫声。
托尔……
我得去救她才行。
打倒敌人。
我因剧痛而无法动弹,体内有个声音喝斥道:
你这样也配称作是骑士吗?快打败敌人,去解救你的同伴。
可是……
「话是这么说……」
话虽这么说,可是我究竟该怎么办才好?
我吓得无法动弹,火精灵遮住整个天空,举起长枪从我头顶疾砍而下。
「去死吧!」
刷——
完了!
这时——
快用剑!
蓦地,某个声音从天花板传入我耳中。
快用剑,安斐尔!
* * *
那天清晨,我在战场上发现一件重要的事。
那就是目标。
过去十二年来,每天光是要糊口就已耗尽全力的我,第一次发现自己的「目标」。不,当时我还没意识到这点,但现在回想起来,我就是在那时候发现自己的目标。
小时候,我一直以为自己一辈子只能当一名巡礼者,那时是我第一次有这种念头:「我想成为这样的人。」
像「未来」这种词汇,过去从未存在于我的意识中。从那时候开始,我对周遭的看法开始改变。
但现实依然残酷,强大的重战机型守护骑士火精灵,正遮天蔽地向我袭来,那一刻,我的性命犹如风中残烛。
剑?!
「啊!」
经这么一提,我才猛然惊觉。
休佩·安斐尔的机械右手一直握着长剑,我在激战中完全忘了这件事。我当时满脑子只想着如何躲避敌人的攻击,因为火精灵的连续攻击既刚猛又狡猾。
我伸出右手,忍着剧痛握住控制杆,小指微微使力。
「唔!」
突然一阵剧痛袭来,痛得我头昏眼花。
然而……
锵!
紧接着下一瞬间,安斐尔的右臂依照我的操作拔出长剑,只见剑光一闪,长剑横扫而出,将疾砍而下的长枪震开。
趁现在。
站起来。
说得简单!
我咬紧牙关,将手中的控制杆往前推,左手的推力拉杆同时也推向前方。肩膀剧痛游走,但现在没空让我喊痛。我全神贯注.
「站起来!」
隆——
头部感测器嵌入草原的休佩·安斐尔弹跳而起,瞬间立于大地之上,扬起阵阵尘沙,宛如一位持剑而立的人类武士。我并未亲眼目睹那一瞬间,是事后从在阵营里观战的欧崇那里得知。
我望着指挥舱的全景萤幕再度恢复正常的景致,喘息不止。我凭着直觉紧握控制杆。指尖的感觉已失去一大半。
「呼、呼。」
蓦地,一阵晕眩袭来。
怎么回事?
眼前的红色墙壁消失了?!我猛眨眼睛。刚才盈满我整个视线的红褐色巨大机体,就像瞬间跳跃似的立于远处,难道它能一口气向后跳跃五百码?
事后从欧崇那里得知,那是因为我一站起身就俐落地摆好剑势,对方为了要保持距离而急忙向后跃开。很明显的,近身战对持剑者较为有利。不过,就算让我从外部观看整个经过,我也不记得自己是如何操纵。
然而,在我双目圆睁的视野中,那架红褐色重战机型的守护骑士正重新摆好架势,手握长枪指向我,再度朝我疾刺,不让我有丝毫喘息的机会。
咚咚咚——
它双脚启动器蒸气直冒(气化的润滑油所产生的白烟)。令大地为之震动的巨大身躯直逼而来。
「狂妄的小鬼。我这次一定要送你下地狱。」
那架红色的巨大机体正在怒吼。
「受死吧!」
「唔。」我倒抽一口冷气,全身为之一僵。
「里奇,听得到吗?距离如果被对方掌握住,对长枪会比较有利。你会被打败的,快逃!」
背后传来一个声音,是欧崇。是与阵营相通的通讯线路吗?要我赶快逃?怎么逃啊?我该如何对付持枪刺来的敌人?当初和父亲习剑时,没学过这个。
——呀!
对了,我……
「我不能在这种地方浪费时间。」
快避开。
我体内某个声音告诉我。
往上逃。
「——!」
黄色的拉杆猛然映入眼中。
是这个吗?
我迅速伸手。使劲将操纵系统转换拉杆往前推。
飞行模式。
地面因疾冲而来的火精灵而震动,操纵席也随之摇晃。那红褐色的巨大身躯再次盈满我的视野!
「跳!」
我左手将推力拉杆整个推向前,失去一半触感的右手同时也将控制杆往回拉。随着一股将我压向座椅的重力,全景萤幕的视野倏然往下飞窜。
2
第一次与守护骑士战斗时,我根本没有任何喘息的机会。
敌人是艾尔康男爵家的守护骑士火精灵。它那红褐色的巨大身躯长满了刺,手臂和双脚如茶壶般粗大,手中握着长枪,肩上设有六副电磁炮,是装有许多重型武器的重战机型。而且操纵者是身经百战的中年男爵。
相对的,我毫无战场经验。
我全凭自己摸索,死命闪躲。起初我能做的,就只有闪躲。
咚!
飞奔而来的火精灵以长枪突刺,安斐尔MC机关的飞行推进力在我的操作下瞬间全开,腾空一跃,越过对方疾刺而来的枪尖。
「哇!」
一个红色物体从我脚下掠过。
喀喀喀——机体因空气阻力而剧烈摇晃。全景萤幕后是一片蓝天。我正一飞冲天。
「唔……躲开了?」
我逃向空中后将推进力全开,左手向前伸出,张开稳定翼。震动已停止。我强忍疼痛,右手将控制杆往前推,让机首往下水平飞行,大地映入眼中。
那个红褐色的大块头跑哪儿去了?
我将控制杆打斜,使机体大幅度向右倾,大地也随之歪斜,河畔的草原绿茵从我右颊擦过,迅速流逝。由于我立即停止攀升,所以没有飞得太高。
我对战斗完全没有自信,偏偏又不能就此飞离战场。性命垂危的努沙·库洛正在迪奥迪特军的阵地等待输血,所以我不能让阵地遭受袭击,得想办法对付那个大块头才行。我从操纵席俯瞰地面。
蜿蜒的多库特河像一条银蛇,水面波光粼粼。我可以隐约看见红旗飘扬的阵营,但插着蓝旗的阵营在哪里?刚才被我躲过攻击的火精灵呢?跑哪儿去了?我转头四处搜寻底下的草原。
它在哪里?
敌人要瞄准你射击了。
这时候——
你要被射击了。别张开机翼!
「咦?!」
这声音突然传进我耳中。
又来了,到底是谁?
那并不是欧崇。就在我矍然一惊,转头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时,地面的某处发出红色闪光。
「唔?」
才一眨眼,我眼前已化为一片赤红,传来剧烈的冲击。
轰隆!
「唔哇!」
糟了!正当我如此暗忖时,安斐尔已一头冲进空中无数个爆炸闪光中。那是因为我以固定的轨道飞行,已经成了「预测对空射击」的目标。在战场上不能采取固定的飞行路线,但当时的我完全不懂这个道理。
一股冲击袭来,机体轰的一声被震向高空。指挥舱犹如被巨槌击中一般,在空中转了一圈。刺眼的闪光令我目眩,眼前景致翻转,大地从头顶上朝我直逼而来,我勉强睁眼望着这一切。
我被电磁炮击中了吗?!是从地面发射的吗?真不敢相信。我感到一阵晕眩。为什么天花板往下降……不,不是天花板往下降,是我的身子倒悬,往地面坠落!
唔——我吓得忘了呼吸。全身因下坠的重力无法动弹。我极力睁开眼睛,搞不清楚机体此时是什么姿势。是哪里故障了吗?萤幕到处闪烁着红色的显示文字,但画面偏移看不清楚。我的视野不住旋转,一面回旋一面坠落。我该如何是好……
谁来救救我啊?!
「啊!」
我身子抵抗起那股重力,转头往后看。忽然间我出现一股依赖心,开始搜寻那只黑猫的踪影.
什么也没有。
——那把钥匙归你所有。
霎时间,那只黑猫说过的话从我脑中掠过。
它……这次没来救我吗?
那刚才是谁的声音?唔……
我的身体被压向座椅,肩膀一阵剧痛。不妙,我的手臂能动吗?我现在无暇细想。额头一阵冰凉让我猛然回神,我转身面向萤幕。大地正不住旋转,从头顶笼罩而来。机体现在到底是呈现怎样的运动状态?不妙,再过几秒我就要撞向地面了!
我全神贯注地操作拉杆。将沉重的右手伸向控制杆一把握住,使劲扭转。
「唔哇!」
剧痛令我头昏眼花。但头顶的大地已停止旋转。我就此握住控制杆,将它往下拉。
唔……
我强忍着令人作呕的重压。大地闪着绿光,以惊人的速度来到脚下,前方的视野恢复成正常的地平线,但机身却是超低空飞行,腹部几乎要擦过地面。
嗡——
「呼、呼。」
就在休佩·安斐尔即将一头撞向草原时,我拉起了机身。
「里奇,你没事吧?」喇叭里传来欧崇的声音。
「呼、呼,刚才是谁……」我向阵营的通讯线路询问。「是谁呼叫我?」
「你在说什么啊?我是看你快要撞向地面,替你担心。」
「叫我别张开机翼的……」
「什么?」
「是什么人?」
「我们这里没空和你通话。现在阵营已被敌方的骑兵队包围,正隔着栅栏展开防卫战。」
「什么?!」
我睁大眼睛,搜寻位于草原某处的迪奥迪特军前线阵地。眼前的草原景色正以猛烈的速度流窜,让人分不清东南西北。
前线阵地已被敌方的骑兵队包围?
刚才欧崇是这么说的吗?在我的威吓下一度撤退的艾尔康军骑兵队,在安斐尔受制于火精灵的同时又再度大举来犯?
我转动头部,肩膀又是一阵剧痛。我蹙起眉头。
对了,我的伤……替我疗伤的库洛现在不知情况如何?失血过多、有生命危险的库洛,是否正在阵地的医护所接受输血呢?
「里奇,要是栅栏被攻破,一切就完了。我们撑不了多久。顶多只能再撑五分钟。」
「欧崇·库洛现在怎样?」
「我已将你托我照顾的那两个人送往医护所。但要是被敌人闯入,就算输了血也一样白费。你快点解决对方,来这里救援。」
「这……」
我与阵营的通话就此中断。难道欧崇也握着长剑加入战局?
「可恶。」
我将控制杆往后拉,让低空水平飞行的机体往上攀升,接着紧急向右方回旋。我打算重回草原上的战场。
就在这时候——
你的固定动作已被看穿。快停!
又是那个声音。
是谁?!
不是那只黑猫,也不是欧崇。也不是体内那总是大声喝斥我的「骑士规范」。
敌人似乎看准了我这瞬间的踌躇,在我重新面向河岸时,视野左下方发出数道红色闪光。紧接着,无数颗鲜红的光弹像布幕般,由下而上地向我涌来。
爆炸。
轰隆!
「哇!」
是火精灵肩上搭载的那六副十二·七厘米电磁炮吗?好惊人的威力。我成了活靶。它就在地上瞄准我飞行的机体,是打算六门炮同时展开射击吗?就像猎人以散弹射飞鸟那样。
当这念头从我脑中闪过时,我才明白那神秘声音所说的「你的固定动作已被看穿」是什么意思。
我被瞄准了……
在惊觉的同时,直觉要我伸出左手,将稳定翼的拉杆——把手上刻有翅膀印记的一根短小拉杆——用力往前推,让它恢复原位。喀嚓,机翼在背后折叠收回的同时,我感觉到机体就像一颗抛向空中的石头,开始往下坠落(守护骑士稳定翼的功能是在减少空气阻力,本身不会产生升力,但飞行时若是突然折叠收回,会导致机体直接坠向地面)。机体突然像滚轮一般展开不规则的回旋运动。机身开始摇晃,严重倾斜。机首往下朝向地面,守护骑士载着我不住坠落。
「唔。」
我将控制杆往下拉,抬起机首。虽然已收回机翼,但操纵系统仍处于「飞行模式」。机首呼应控制杆的操作开始上扬,机体也随之攀升。斜向占据眼前视野的草原地平线在萤幕中倏然下降,蔚蓝的天空映入眼中。也许是空气阻力增加的缘故,尽管机身已经立起,推进力还是不足。机体仍阻止不了冲势,持续向下急坠。我左手重新握住推力拉杆,可是直觉却告诉我「继续维持这样」。真的不要紧吗?我还来不及细想,头顶再度出现一阵刺眼的闪光爆炸。但只有看到一阵红光,机体没感受到任何冲击。由于安斐尔在空中陡然下沉,对方看准飞行轨道发射的炮弹全部落空。
躲、躲过攻击了……
然而,现在不是松懈的时候,大地从脚下急速隆起,感觉就像被吸向草原一般。这次我将左手紧握的推力拉杆往前推。MC机关发出一声低吼,增加上升的飞行推进力。坠落的冲势减缓了吗——正当我如此思忖时,安斐尔双脚直接撞向草原,就此着陆。
隆隆——
全景萤幕剧烈地上下起伏。
「哇!」
我的前额差点迎面撞向控制台。
机、机体倒地了吗?
双膝:负荷八十五。
不,撑住了。
这次同样是靠双脚电磁启动器的收缩,化解着陆时的冲击力。机体微微前倾,在差点倒地时稳住身子。但告知双膝负荷的黄色文字讯息却比刚才增加许多,在萤幕右侧闪烁了三次。
「呼、呼。」
「里奇,你在哪里?你死了吗?」喇叭再度传来欧崇的声音。
「我、我才没死呢。」
「那就快点过来支援我们啊。栅栏已经撑不住了。来不及派枪炮部队应战。只能再撑一分钟。」
「怎么会这样?!」
我环视全景萤幕上的草原,得知自己落在河岸附近。隐约在左手边的远处看见插着蓝色旗帜的阵地,右手边则是红色旗海飘扬的大型阵地。据说艾尔康家对统治的公民和领民们极尽压榨之能事,以此增强军备,拥有的兵力足足有迪奥迪特家的两倍之多。既然他是男爵,就不可能有多大的领地。他是如何保有如此巨大的守护骑士和大军呢?正当我如此思忖时,在视野中央的草原深处望见一个小小的红褐色人影。
原来火精灵在那里!
对方似乎也在同一时间掌握我的位置,在草原另一头间隔一库德远的地平线上亮起一道红光。
「可恶。」
又开炮了!我右手将操纵系统切换成「陆战模式」,强忍着身上的痛楚,将控制杆往前推,左手将推力拉杆推向前。快跑,往前冲。
安斐尔双脚往地上一蹬,往前疾冲,同一时间,破空倾注而下的炮弹,在我四周的地面炸出许多窟窿。
轰轰轰!
喀喀喀——
指挥舱一阵摇晃,四周尘沙飞扬,伸手不见五指。可恶!
我该怎么办才好?
我坐在高速行进的机体操纵席内喘息着,不住环视四周。眼前烟雾迷漫,视线不良。迪奥迪特军的阵地在哪儿?
我能避开火精灵,前往阵地救援吗?机体在我的操纵下以双脚步行,朝蓝旗阵地的方向前进。当我走出尘烟时,那架红褐色的巨大机体彷佛早已看出我的想法,从草原那方跃来,挡在我前头。可恶,我该怎么办才好?远离它,就会遭电磁炮炮轰,但如果与它对峙,它又会一枪刺过来。
「栅栏已经撑不住了。里奇,你在哪里?」
「我想赶去你们那里,可是……哇!」
我无法回答。那具巨大机体挡在我面前、遮蔽前方阵地,双肩正朝我发出闪光,发出无数光弹。不妙!我将控制杆往右拉,踏出右脚,改变行进路线。可是因为机体现在不是在空中,所以产生一股强大的横向重力。我身子猛然浮起,朝操纵席左侧甩去,机体紧急转向右方,我差点因此被抛出座位。尽管我急忙放开推力拉杆,抓紧扶手,侧腹还是重重地遭到撞击。
「唔。」
刷!炮弹从我左侧脸颊掠过,擦身而过,旋即爆炸,传来一阵冲击。爆炸的风压几乎要从背后将机体推倒。「重心控制极限」的红色文字讯息闪了一下,就此消失。平衡器勉强维持住奔跑的姿势。但在这波攻击下,我完全无法靠近阵地。
「喂,快想办法啊,可恶!」
喇叭传来欧崇的声音,后头夹杂着金属交鸣声。难道此刻他正在栅栏前抵御敌兵,利用空档以携带型电磁通话器和我通话?
「我也想早点赶过去啊!」我放声大喊。「可是我遭到电磁炮攻击,靠近不了!」
我该如何是好——再过几秒,迪奥迪特军阵营就会被冲破栅栏,惨遭敌方骑兵队的蹂躏。倘若私家军全灭,只有我和安斐尔活下来……不,更重要的是库洛他……
——你身上流有骑士的血脉。
库洛——可恶
我阖上眼,使劲摇头。
这十二年来,我一直过着受人鄙视的流浪生活,努沙·库洛是第一个「认同我」的朋友。他不拘泥于身分,将我当成一般人看待,还邀我当他日后经商的伙伴。但他却因为我的鲁莽行径,在山贼的山寨里身负重伤,命在旦夕。他在阵营里的医护所接受「输血」,若是稍有差池,这名肤色黝黑的少年恐怕……
「里奇,你也可以用电磁炮回击啊!」欧崇在通讯线路的另一头大吼。「你的机体装有旋转式二〇厘米电磁炮。」
「可是我不懂怎样射击啊!」我睁开眼,环视操纵席的控制台,大叫着回应。还有许多拉杆和开关我都不知道如何使用——这时候,萤幕上的某处再度发出红色闪光,紧跟在我身后。
别一直逃跑。
「你后面的隐藏隔间里,不是放了一本操作手册吗?」
「等我找到它,拿出来看,早就被敌人做掉了。」
别一直逃跑。
正面迎击。
打倒敌人!
我体内又有某个声音在喝斥我。
全景萤幕的左侧满是朝我飞来的鲜红光弹。我将控制杆推向右边,机体随着一股横向重力躲过攻击,但萤幕上却闪烁着红黄两色的文字讯息,显示着「右膝:负荷一〇四」、「启动器部分功能丧失」。机身猛然一顿,我感觉到一股如何向前扑倒的冲击,草地陡然朝萤幕逼近,指挥舱向前疾冲,不住翻滚。
喀喀喀!
「哇!」
安斐尔青黑色的机体,因为右膝和右脚的启动器承受不了负荷,一时无法动作,加上无法化解冲击力而往前翻滚。由于前进速度过猛,机体在草地上足足翻了两圈,刨起不少沙土。
刷刷刷。
指挥舱随着一阵剧烈冲击而倒转,就此停住。我完全搞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
「唔……」
被肩带束缚的我,倒吊在操纵席上。上下颠倒的全景萤幕上布满了小方块,无法正常显示。不少外部监视器损毁。红色的损毁讯息文字多得数不清。眼前满是闪烁的文字,看得令人心烦。
可、可恶……
身体痛得无法动弹。右手已完全失去感觉。真的没办法动了吗?我感到天旋地转,严重晕眩。
然而……
站起来。
去救你的同伴。
打倒敌人。
存在于我血液中的「骑士规范」毫不在意我伤得多重,一直催促我站起来,和敌人战斗。
只要心里没有「认输」,你就不会输。
可恶。说得好听……
我因晕眩而皱眉。
「骑士规范」?
我身上流的血……我的祖先到底是怎样的人?为何会有如此杰出的骑士血脉在我的故乡——南阿曼迪的山间村落——落地生根?如果我的祖先真的那么伟大,让他活跃于中央政府不是更好吗?
父亲的脸突然从我朦胧的意识中掠过。他那五官深邃的脸庞,消失在那场惨剧中的熊熊烈焰。
爸,你说你会是名骑士?我向浮现脑中的父亲问道。你还去过被贵族封锁的地方?我可不想听这种离谱的谎言。
也许是听觉受爆炸巨响的影响,我彷佛听到远处传来阵阵警报声。
我感受到一阵地鸣声,抬眼一看,上下颠倒的萤幕映照出一架红褐色的巨大机体,正朝我左方走来,那城墙般宽阔的双肩正朝向我。又要发射电磁炮是吗?他打算从那个位置给我最后一击……
「唔……」
——我会等您回来的。
这时,托尔·诺安的声音忽然在我耳畔响起。
我眨了眨眼。
对了——是我害的。
一切都是我害的。归究起来,托尔之所以会被山贼掳走,都是因为我不愿假扮成世子,离城出走,她才会奉命到大路上找我,而在执勤时遇袭。我看着这名大我几岁的少女遇袭,却无力解救她。
我束手无策。
就算她被山贼首领的儿子强行掳走,我也无能为力。
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事情发生。
可是……
可是我又能怎样?矮小的我,是如此无力……
操纵席的控制台在我面前聚焦——黄铜色的控制杆;操纵系统为「陆战模式」;不知何时,握把上刻有「trancher」文字的拉杆已回到前方的位置(切换成「飞行模式」、飞离地面后,机械右手会自动将手中的长剑插回背包,紧贴身体侧面。当然,当时我并没有这样的知识)。
警报声鸣响。
——其实非常简单。
蓦然,努沙·库洛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
他在黑夜的平原里帮助我和托尔逃离,单凭一把剑就能撂倒持长矛的山贼骑兵,当时他会说过:
「要扑进对手怀里其实非常简单。特别是在对方主动出手的情况下。」
「唔。」
库洛——
我抬起头。原本朦胧的意识已变得清晰。现在虽然还有点晕眩,但已恢复许多。颠倒的全景萤幕到处都是无法显示画面的方块。萤幕中只见那架红褐色的巨大机体从双肩发出闪光。
「唔。」
我无技可施,只能任凭无数的红色光弹向我袭来。轰轰轰——指挥舱在激烈的冲击下剧烈摇晃。我身体整个弹起。萤幕上出现的「中弹」、「中弹」、「直击」、「装甲强度降低」红色讯息,但因为画面偏移而看不清楚。
第一电力系统丧失。
中央高压空气管外漏·紧急门瓣自动关闭。
惯性飞行装置一号停止。
「唔……可恶。」
萤幕因满是警告讯息文字而变成一片赤红。
啊,烦死了!我强忍身体的疼痛,抬起头来。根本就看不见前面嘛!
「我……」
我抬起没有任何感觉的右手。
库洛,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和你做出一样的动作……我握紧控制杆,强忍肩膀的痛楚,将它推向前。指挥舱一阵摇晃,我感觉到身体浮向空中。萤幕前的视野向上攀升,恢复成正常的景色。锵锒!机体站起后,重量加诸在双膝上。「双膝:负荷四十五」、「右膝:紧急启动器运作中」。膝盖的主启动器已经毁了吗?紧急启动器可以撑多久?无所谓了。只要能撑到我解决这家伙就行了。
休佩·安斐尔再度摇摇晃晃地站在大地之上。
「你还没死啊。」
艾尔康家领主的声音透过「对战通话系统」,在天花板上响起。
「你这个该死的家伙。我现在就给你最后一击。」
「少罗嗦。」
我张开破裂的嘴唇回了这么一句。一说话便尝到一股血腥味。
火精灵的十二·七厘米接近式炮弹威力惊人,但在贯穿装甲前就已爆炸,冲击力虽强却没有对机体的运作机关产生致命的伤害。所以这具青黑色的盔甲骑士还能站着行动。
「我现在……」
我坐在重新立起的指挥舱操纵席内,从即将失去画面的萤幕视野中央,重新掌握那架红褐色机器人的位置。一面喘息,一面抬眼瞪视着它。
「呼、呼,我没时间在这里和你战斗!」
我发出怒吼,右手将控制杆推向前,左手同时将推力拉杆往前推到底,马力全开。
没错。我没时间在这里战斗!
一股加速的重力将我压向背后的座椅。休佩·安斐尔往地上一蹬,往前疾冲。我不理会膝盖的负荷,全力冲刺(当时我已无暇顾及)。同时将「trancher」的拉杆往后拉。安斐尔一面跑,一面将机械右手绕至背后,从背包里拔出长剑——电磁超震动剑。
「哇!」
火精灵红褐色的巨大机体就在前方七百码处,在上下摇晃的视野中逐渐变大。安斐尔以双脚步行,朝它冲去。这种缩短距离的方法令人焦急万分。
「蠢蛋。」
电磁炮的射程光扫射就能超过一库德远。火精灵的武器原本就不是讲求精准的「散弹枪」。而我的长剑,若没来到足以撞向对手的距离就无法展开攻击。耳边传来对方嘲笑我鲁莽的笑声。
「自己冲过来送死是吧。看我一枪送你归西。」
艾尔康男爵虽然放声大笑,声音中却掺杂着不敢大意的紧张情绪。也许他心里正想着,我应该不会跟傻瓜一样一味蛮冲直撞才对。那当然,因为他是个狡猾的中年男子。
我已来到那巨大机体前方六百码处。红褐色的守护骑士大喊一声「受死吧」,同一时间,我右手握住控制杆,小指使足了劲扭转。
安斐尔一面冲刺,一面高高举起机械右臂,抛出握在手中的长剑。脱手的长剑因为有内建电池,在回旋飞向头顶的同时,仍发出耀眼的银光。
「哈哈哈,你以为我会上你的当吗,小鬼!」
火精灵吆喝一声,双盾的六副电磁炮全部瞄准上方,朝抛向空中的长剑发射。
他上当了!
持续发光的电磁超震动剑,触发了所有炮弹的接近式引信。在我头顶上方爆炸。
一阵眩目的闪光,好像大寺院在诞辰庆典时燃放的烟火。我忍受那股冲击波的激荡,从四散的闪光下穿过,与红褐色巨大机体的距离已缩短为三百码。火精灵被我抛出的长剑吸引,以为安斐尔跃向空中,将所有注意力都放在那团扩散的火球上,连我来到它前方一百五十码处都浑然未觉。
操纵火精灵的艾尔康男爵作梦也没想到,守护骑士竟然会将自己仰赖的长剑抛向头顶。之前火精灵持长枪朝我刺来时,我会在千钧一发之际让休佩·安斐尔跃向空中,男爵料想我这次应该会故技重施。所以当我冲向前,把长剑抛向头顶时,他在这动作的诱使下朝上方射击。他误以为我跃向空中,做出过度的反应。
事实上,休佩·安斐尔的青黑色机体从四散的爆炸闪光下飞奔而过,在手无寸铁的情况下,准备迎面撞向火精灵的巨大身躯。此时距离已拉近为一百码。始终望向空中的火精灵终于察觉我的到来,它大吃一惊,以生硬的动作持枪摆好架势,但已慢了一步。
「哇!」
攻击心窝。
我体内某个声音如此告诉我。人和守护骑士都一样。既然是人的形体,一切动作的起点就会是从心窝开始。集中精神!
我坐在上下剧烈晃动的指挥舱里(在高速奔跑时,守护骑士会剧烈摇晃),将注意力集中在这架红褐色守护骑士的心窝处——那长满尖刺的红色钢铁。为了要踏出左脚,它心窝的部位开始移动重心,上半身一面旋转,一面喷出蒸气。火精灵紧握长枪的机械右手正要往后甩。我注视着它的动作,将已推向前的左手推力拉杆又往前推出些许.朗声大喊:
「去吧!」
休佩·安斐尔往地面使劲一蹬,全速前进。我微调控制杆微微扭动身躯,安斐尔左肩的护甲朝向前方,全力往红褐色的巨大机体撞去。
锵!
机体虽然在重量上有三成以上的差距,但在我全速冲刺下,火精灵的巨大身躯往另一侧倾斜,缓缓倒下。我在冲撞的同时操作控制杆,让机械右手向前探出,一把抓住火精灵右手握着的长枪握柄,再以最大的握力一把往后拉。
啪嚓!
也许是长枪太细的缘故,承受不了横向的重力(正确来说,是更换内建电池时的衔接部位太脆弱了)。长枪被安斐尔的机械右手以最大握力往后一拉,应声从中断成两半。安斐尔握着折断的枪尖部分,将比它大上一倍的火精灵推倒在地。
轰隆!
当时若有人目睹那幕光景,看见残破不堪的青黑色守护骑士一肩撞向那架犹如城堡般巨大的守护骑士,并扯下它手中的长枪,将它推倒在地,肯定会看得目瞪口呆。
「唔!」
我让安斐尔跨坐在火精灵身上,机械右手握着折断的枪尖,摆出刺向其胸部的动作。
「呼、呼。」
「唔,闪开,你这个小鬼,该死!」
「吵死了,你给我闭嘴。」
我厉声吼道。再不快点就来不及了——这股压力一直在背后催促我。我气喘吁吁,心想得赶快想办法控制住场面,赶往岩山的山寨。好不容易才走到这一步,接下来该怎么做?
这时——
刺下去。
我体内的「骑士规范」如此喝斥。
连同指挥舱一枪刺下去,杀了他。
快动手。
只要打倒敌人的领主,这件事便结束了。
可是……
「——」
「恐惧」在同一时间袭来。我不住喘息,紧握控制杆的右手手指无法动弹。尽管我展开奇袭,成功推倒这架强大的守护骑士,却无法一枪刺下,解决坐在指挥舱内的敌方领主性命。我的手指好像成了化石。
可恶啊。
「小鬼,快让开!」
咚、咚,机体上下摇晃。安斐尔轻盈的机体无法长时间维持骑乘的姿势。可恶,要是被它从下方撞开的话,我会被震飞的!
「别……别动!」
长枪因为内建电池而持续展开电磁超震动,我握着枪尖,将它抵向火精灵的红色胸膛。装甲表面就像奶油触碰到高温的刀子般开始融解,冒出阵阵白烟。
原来如此。那天晚上飞空艇就是这样在空中被我斩成两半。那痛苦的回忆从我脑中掠过,让我觉得很不舒服。我得早点解决眼前的状况,赶往山寨救托尔……
「你别乱动哦。」我一吐胸中的怨气,朝全景萤幕下不断挣扎的红褐色装甲大喊,枪尖又往下逼近些许。「你再乱动,我就将你连同指挥舱一起刺穿。」
滋——
「唔……」
我当然没有自信可以一枪刺穿他。
但对方似乎吓得魂不附体,发出一声尖叫,同时停止所有动作。
「你、你可别动手啊。」
「少罗嗦。你给我仔细听好了。」
我一面喘息一面说道,话语很自然地脱口而出。
那是我极力与心中的「恐惧」对抗时,不自觉说出的一番话。
「父亲讲求『非战主义』,我也是。我不喜欢战争,也不想和人互相残杀。你马上带着部下回到自己的领土去。若是你愿意就此停战,撤回自己的领地,我可以饶你一命。」
3
但这场格斗并没有那么轻松落幕。
十分钟后。
我打开机体胸部的舱门,强忍着晕眩爬下梯子,一名高大的男子前来迎接,对我说道:
「你不要紧吧,里奇?」
「唔……」
我一跃向草地,脚下登时一阵虚浮。也许是因为我过于紧张的缘故,也可能是接连承受强大重力的关系……
「你不要紧吧?」
我两腿一软,这名长发男子以覆满盔甲的手臂一把扶住。我脸颊感觉到钢铁的冰冷,摇了摇头。
「呼、呼……」
我想开口说话,却喘得说不出话来。我发不出声音。难道是几分钟前,那袭递全身的恐惧使然?
——哇哈哈哈,受死吧!
「唔——」我眉头微蹙,再度摇了摇头。
「还真是千钧一发呢,里奇。」
那名男子—二十多岁的纹章官,在我头顶如此说道。他刻意靠近,所以我们之间的对话不会被周遭的士兵听见。男子叫我的本名,而不是虚伪地叫我「世子大人」。
但他的语气旋即转为惊讶。
「喂,里奇,你怎么在流血?」
欧托利卜·欧崇抱着我的右肩,发现它正在渗血。
「……昨晚被砍伤的。是刀伤。」
我伸手搭在欧崇胸前的盔甲上,勉强撑起上身,从他怀中挣脱。经这么一提才想到,我晕眩的原因可能是因为伤口裂开出血的缘故。我好不容易才开口说道。
「请先帮我止血。我待会儿马上要……」
我马上要出发——话才说到一半,我再度感到一阵头昏眼花。正当我觉得草地怎么猛然来到我面前时,脸部遭受一阵撞击,脸颊沾满露水,无比冰凉。
咚!
「喂,里奇?!」
「……」可恶,莫名其妙……我是怎么了?站不起来。我怎么会站不起来?可恶,我得快点赶到那座岩山的山寨才行啊。
* * *
那天早上。
在多库特河西岸的草原上,展开一场激战。
邻国的艾尔康家大军大举来犯,我与他们领主驾驶的重战机型火精灵展开格斗战,休佩·安斐尔舍身攻击,一肩撞向红色机体怀中,并扯下它的长枪,跨坐在火精灵身上,看来胜负似乎已经分晓。
看起来确实如此。
但事情并没那么简单。
这场「胜负」并未就此落幕。
当时我并不知道,在格斗中打败对手,与在战争中战胜敌人,完全是两回事。
我倒卧在欧崇脚下的草地,意识逐渐远去。脑中同时还回想着数分钟前那场死斗的过程。
与守护骑士火精灵之间的格斗。
* * *
我坐在安斐尔的指挥舱内,紧紧抓着操纵席,极力压制那红褐色的庞然巨物。
「我、我明白了!」
球形指挥舱内的「对战通话系统」传出一个中年男子的声音,其中还掺杂着尖叫。
那带刺的红褐色钢铁胸膛,在全景萤幕底下,看起来宛如一座隆起的小山。我让安斐尔的机械右手握住长枪,以枪尖抵住火精灵的胸膛,它那足以撼动大地的挣扎才平息下来。
因内建电池而持续进行电磁超震动的枪尖,一碰触红褐色的厚实装甲就白烟直冒。重量轻盈的休佩·安斐尔虽然跨坐在上头,却差点被火精灵甩落。
「我明白了,住手,千万别刺。我退兵。」中年男子那浑浊的声音急促地说道。
说话者正是在装甲底下操纵火精灵的邻国领主——艾尔康男爵。我身为一名巡礼者之子,自然没见过他的长相。
「我现在马上解除武装。你看。」
我看见火精灵的机械右手张开手掌,枪柄就此脱手。折断的长枪枪柄落在草原上。接着从它那红褐色小山般的双肩排出许多鸡舍大小的金属箱子。
「——」我喘息着目睹这一幕。每次呼吸,就感觉到右肩一阵剧痛。那天夜里在草丛里被山贼首领之子砍伤的伤口,在战斗中遭受强大的重压,伤口再度裂开。我自己也明白,肩上的伤血流不止。
可能随时都会因为失血过多而昏厥。
痛苦与不安让我焦急万分。
「弹匣也排出了。你快收起长枪吧。」
「快命令骑兵队撤退!」我大声喊道。我不能就这样轻易收起武器。
经他这么一说我才明白,从这巨大守护骑士双肩排出的鸡舍大小的金属箱子,就是那六副电磁炮的弹匣。我对守护骑士的构造一无所悉,就这样坐进里头。它哪个部位有何种装备,隐藏了何种武器,我都不清楚。
我呼吸急促地喊道:
「命令你的骑兵队从迪奥迪特军的阵地撤退!」
我得赶快稳住这里,再前往岩山的山寨救托尔。
「我、我知道了。我现在马上下令。」
不知库洛是否平安无事。要是敌方的骑兵队冲进阵地里的话……在医护所接受「输血」的他已失去意识,无法动弹。
然而……
「啊,抱歉。」在我脚下的艾尔康男爵,朝心急如焚的我如此说道。「刚才我向前线的骑兵队下达指示,但通讯线路不通。也许他们正在战斗,听不见。」
他那浑浊的声音听来非常从容,难道是我想太多了?还是说,他已看透我的心思?
「你说什么?!」
「在磁力无线电故障的情况下要骑兵队停止战斗,唯一的办法就是让我亲自到外面指挥他们。」
「指挥?」
「没错。」
「只好这么做了。」
「可是就算我想这么做,也办不到。」
「什么?」我怒不可抑。「为什么?」
「火精灵的指挥舱只有背部一处出口。因为前面的装甲过厚,无法凿出舱门。我只能从背后的舱门出入,但现在阁下跨坐在火精灵身上,我没办法出去。」
「——?!」
「你要是能从我身上移开,我就能坐起身子,从背后离开。只要我站在肩上指挥军队,士兵们见状,立即就会停止战斗。你意下如何?」
我一时为之踌躇,男爵赶紧接着说道:
「子爵公子艾米尔·威·迪奥迪特。你不用担心,这场决斗是你赢了。我甘拜下风。既然我在领主间的决斗中落败,依照贵族的惯例,我会就此退兵。而且如你所见,我已解除身上的武装。」
「——」
「我不会再抵抗了。贵族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话虽这么说,之前那名耶兹公爵也说过同样的话……
他接着还对半信半疑的我说道:
「我就拆下双臂,当作是投降的证明吧。」
拆下双臂?
我大感吃惊,萤幕里的红色庞然大物双肩喷出白烟,左右两只机械手臂整个从肩膀处脱落。
难道守护骑士为了因应紧急情况,可以自行拆除手臂?!我看得瞠目结舌。那双如大树般粗壮的手臂刚才还挥舞着长枪,现在却可怜地躺在草原上,手掌朝向天空,静止不动。
「这么一来,我就无法抵抗了。你如果还不放心的话,随时都可一枪刺过来。」
「唔。我明白了。」我吞了口唾沫,点了点头。
总之,我得早点结束战斗才行。
但就在我拉回控制杆,让安斐尔后退,从红褐色的巨大机体身上移开时——
失去双臂的巨大守护骑士猛然起身,扬起漫天飞尘。它那巨大的身躯在我眼前站起,充塞整个视野的红色墙壁旋即阻挡在我面前。怎么回事?它不是只要坐起上身,从背后的舱门走出机体外吗?!
现在无暇让我吃惊。
「哇哈哈哈!」
浑浊的笑声在指挥舱内响起。
「你上当了,小鬼。」
接着发生一件令人震惊的事。在它狂笑的同时,火精灵巨大身躯的肩膀后面,伸出一条拥有多道关节的机械「手臂」,如妖怪的骨骸般,俐落地从背包里握住某样东西。
那是什么?
斧……斧头?!
是一把斧头。我一时怀疑是自己看错了。但这只活像是某种生物的「手臂」,正高举那把小型斧头。手臂上无数个关节逐一弯曲,像鞭子般弯挠,眼看就要朝我斩落。
「我藏在背后的就是这个。这就叫作绝招。」男爵又恢复原本的狂妄态度,嘲笑道。「你虽然赢了格斗,却赢不了这场战斗。你终究只是个小鬼。」
飕——斧头银光一闪,从头顶朝我视野中心疾砍而来。
「唔!」
我右手立刻握住控制杆,让安斐尔的右手握住长枪。
挡住它。
锵!
只剩半截的长枪在挡住斧头的攻击后,从安斐尔的机械右手被震飞。
糟了,这不是剑!
我全身为之一僵,头顶传来一阵狂笑。
「小鬼,这次你死定了!」
那骨骸般的手臂高举着银光闪闪的斧头,疾砍而下。
「哇!」
我立即将控制杆往后拉,让安斐尔后退。
飕——
然而,一阵剧烈冲击随着头顶的呼啸声袭向指挥舱,操纵席上下晃动。在斧头砍下的瞬间,仰身倒退的安斐尔前胸被划中。光是这样微微擦过,就已带来强大的冲击力道。
「唔。」
装甲破裂了吗?不妙,得逃离这里才行!我紧盯着再度高举的斧头,将控制杆往下拉。然而……
喀嚓。
似乎有某样东西卡住,安斐尔的机体出现一阵奇怪的震动,就此停止后退。
接着——
怎么了?!
右膝:紧急启动器超出负荷。停止。
咦?!
喀嚓。
我的身体浮起。无技可施了……正当我觉得视野往下流窜时,安斐尔的机体已开始往后倒。
当时要是有人目睹这一幕,应该会以为这架青黑色的盔甲骑士在后退时被某个东西绊倒,就此仰身往草原上倒卧。
「哇!」
* * *
「唔——」
当时的冲击与恐惧再度浮现,我俯卧在草地上,皱起眉头。
脸颊好冰……对了,我离开机体后,因为一阵晕眩而倒卧在草地上。
「你不要紧吧?」
我感觉到欧崇伸手将我扶起。
「我……我不要紧。我站得起来。」
我挥开他的手,在草地上坐起身来,再度皱起眉头。我闻到朝露与青草的气味,空气中也掺杂着火药与烧焦的金属臭味。好污浊的空气。战争明明已经结束了,却还是……
「唔。」
「你还好吧,里奇?」
欧崇站在草原上,低头看着我。
「你最好休息一会儿。」
「我没时间休息。」
我在一阵喧闹声中摇着头,想赶走晕眩。我勉强站起身,喘息不止,呼吸着焦臭的空气。
我环视烟雾弥漫的四周。
士兵们仍四处奔跑,身上的装备铿锵作响,其间参杂着怒吼声。他们正在解除敌军的武装,忙碌地进行各项作业。
对了。
那个人……
我四处张望找寻。
那个人去哪儿了?在我危急时出手相救,我还没来得及跟他道谢呢。
「欧崇。」
「嗯?」
「那个人呢?」
「咦?」
「刚才救我的那个人。」
「哦,那架蓝色的守护骑士啊。早飞走了。」
欧崇朝天空的彼端努了努下巴。
「我也不敢相信。像那样的人竟然会来这种地方。」
对了。
当时,就在那骨骸般骇人的「手臂」举起银光耀眼的斧头朝我砍下时——
它及时赶到。
「……」
我闭上眼,细想刚才那一瞬间发生的事——那恐怖的瞬间。
仰躺在地上的休佩·安斐尔上方,有一只细长如骨的「手臂」以三根机械手指握住斧头,朝我斩落。只见斧头银光一闪,笔直地击向我的额头—亦即机体胸部的指挥舱。
飕——
完、完了!
会被直接命中。
快躲开。
不行,动不了,
所谓吓得汗毛倒竖,就是像我现在这样吧。连我体内的「骑士规范」大声斥喝,我都没有反应,我睁大双眼,在操纵席上吓得无法动弹。
「哇!」
「哇哈哈哈,受死吧!」男爵朗声大笑。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
耸立在我眼前的红褐色庞然大物,就像突然被什么东西击中似的一阵摇晃,斧头挥砍的轨道就此偏斜。
轰!后方传来一阵冲击,我本以为是斧头击向安斐尔左肩旁地面的缘故,但并不只是这样,同一时间有炮弹直接命中火精灵侧腹,它那城堡般巨大的身躯因此而摇晃,发出一声轰然巨响。
「哇!是谁?!」
火精灵的侧腹冒出黑烟。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摇晃的红褐色巨大机体抬头望向空中,在朝阳下有个闪耀生辉的蓝色影子飘降在火精灵面前,稳稳地着陆。
咚。
突然飞来一架人形机体。它在双脚着陆的同时收回肩上的电磁炮,它那饰以白银的机械右手从背包里拔出长剑。
刷!
那是蓝底饰以白银的美丽盔甲,我从没见过……
是守护骑士!
我不禁为之一怔。
怎么会有这架机体?它是何方神圣?是从哪里飞来的?
「你用这种下流的招数,太卑鄙了。」
这架蓝银两色的机体透过「对战通话系统」传来一阵低沉的声音。是名年轻男子的声音。
「艾尔康男爵,我刚才已见识过你的战斗方式。实在有辱贵族的名声。」
那架蓝色的守护骑士持剑而立。
这、这声音是?!
安斐尔躺在地上无法动弹,我坐在操纵席里屏住呼吸,抬头望着那声音的主人——那架闪闪生辉的机体。
这声音是刚才的……
——漂亮,休佩·安斐尔。
「这场决斗是你输了。」
蓝色守护骑士如此说道。
「快停止你那卑鄙的行径,乖乖命令你底下的士兵们撤退吧。」
「胡扯!」
红褐色巨大机体侧腹的大洞不断冒出黑烟,它转动失去双臂的身体,面向那架飘降地面的蓝色守护骑士。它以那骨骸般的「手臂」拔起嵌在我身旁的斧头,高高举起,扬起无数土块。同一时间,它肩膀后头伸出另一只骇人的「手臂」,从背包里抽出一把闪着寒光的镰刀——和农民使用的镰刀一模一样——高高地举至头顶。
飕——
竟然藏了武器!我看得惊讶不已。不论是长枪、六副电磁炮,还是从背后取出的隐藏式武器,这位艾尔康男爵好像从一开始就不打算正大光明地与对手对战。
飕——
飕——
握着镰刀和斧头的两只「手臂」,就像是从红色巨大机体双肩上长出的生物般,在空中挥舞,发出阵阵呼啸。
「我不知道你是哪家贵族的小鬼,但随便插手别人之间的战斗,可不是受伤就能了事,浑帐!」
「给你个忠告,快停止你那卑鄙的行径。」
蓝色守护骑士彷佛完全没将那两只舞得虎虎生风的「手臂」放在眼里,继续说道。
「你好歹也是贵族的骑士。在子民面前,不觉得羞愧吗?」
「别笑死人了,小鬼。」红褐色的巨大机体激动地痛骂着。「我卑鄙?竟然说这种不成熟的话。为了这场战斗,我可花了不少钱。这和『骑士规范』一点关系都没有……唔?!」
「——」
怒气腾腾的火精灵主人突然语调骤变,就像看到什么似的大吃一惊。
到底是怎么了?
我一时间忘了自身的危机,看那架持剑而立的机体看到出神。那架机体叫什么名字?与其说它是盔甲骑士,还不如说是蓝色的伊纽梅奴。
「那、那个纹章是……」艾尔康男爵突然怯缩地结巴了起来。「难、难道你是护……」
「我给你最后的忠告。」
操纵这架蓝银两色守护骑士的主人让机体持剑摆好架势(日后我才知道它叫作雷姆·布尔),冷冷地重复说道。
「艾尔康男爵家的领主。你应该坚守贵族的尊严,对迪奥迪特家领主操纵的休佩·安斐尔行失败者应有的礼仪,即刻率兵回自己的领地。」
「我……我明白了。」
艾尔康男爵吓得直打哆嗦,他那浑浊的声音不断颤抖,连连称是,就此操纵失去双臂的巨大机体转向草原战场的方向。这是怎么回事?他好像很害怕。
「——?」
在我性命垂危之际,突然挺身相救的蓝色守护骑士——这架神秘的美丽机体究竟是何方神圣?
我始终睁大双眼,望着眼前的情势发展。
那天——
对年仅十二岁的我而言,这架手持长剑的蓝银两色机体就像是绘本中的英雄。
为什么如此厉害的人物会出手救我?!我简直难以置信。没想到我真的可以与贵族骑士接触,过去一直过着巡礼者生活的我完全无法想像。
可是事情并未就此结束。
就在火精灵摇晃的巨大身躯要转向草原上的战场时,从它双肩长出的两只「手臂」突然转向,朝它背后的蓝色守护骑士挥去。
「喝——去死吧!」他嘶喊中带着颤抖,斧头和镰刀划出两道闪光袭向蓝色守护骑士。
然而……
「卑鄙小人。」
紧接着下一瞬间。
飕、飕——镰刀和斧头全部挥空。那两只「手臂」呼啸而去时,蓝色守护骑士早已不在原地,那两只状似骨骸的「手臂」因为力道过猛而相撞,交缠在一起。
那蓝色机体瞬间从我视野中消失。
锵!
我隔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是我的眼睛追不上它的动作。当我察觉时,它的背影已出现在火精灵对面,且正转身挥出长剑。
咚!
火精灵那双看起来像是水桶倒戴的头部感应器,就像是被人斩下的首级般飞向空中,足足过了三秒才滚落地面。而那两只骨骸般的「手臂」也被连根斩断,掉在地上。好厉害——明明只听到一声砍断金属的声响,却一次斩断三处,他到底是怎么办到的?!
「唔、唔哇——」
红褐色的巨大身躯没了头部,整个机体就像吓得魂飞魄散似的静止不动。还传来男爵精神错乱的说话声。但火精灵大树般粗壮的双脚仍立在地上,它胸前的指挥舱平安无事。
「我、我不能停止这场战争!为了这次的侵略活动,我背负了庞大的债务。如果不能占领这座平原,就无法偿还这笔战争费用,我会就此破产。要没攻下领地,就这样回去,家臣们会杀了我的。唔、唔……」
「竟敢对我出手。」
蓝色守护骑士转身,将剑尖抵向火精灵长满尖刺的红色胸部。
「艾尔康男爵,你自尽吧。否则我会一剑刺穿你。」
「我、我两个都不要。哇——」
那是精神错乱的悲鸣。
这就是贵族吗?我全身无法动弹,皱眉强忍肩膀的疼痛,抬头望着眼前的战场,如此想着。
至少,我比这种人强多了……
「哇!一切都完了,全完了!」
错乱的叫声愈来愈高亢,不久就转为尖叫声,与野兽的嚎叫无异。
「你疯了是吧。你不配弄脏我的剑。」
蓝色守护骑士的主人如此低语,机械右手接着将长剑收回背包里。
在那之前,失去头部感测器、无法测出地磁场的火精灵,它巨大的身躯因为失去平衡器的基准磁轴而往后倾斜,就此倒地。
轰隆!
我记得男爵说过「机体只有背部一处出口」……他该怎么办?
「迪奥迪特子爵家公子,艾米尔·威·迪奥迪特。」蓝色守护骑士转身向我唤道。
艾米尔·威……他是在叫我吗?我现在确实是以迪奥迪特家世子的身分搭乘这架机体。
然而,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你没事吧?有没有受伤?」
「……我、我没事。」
我朝天花板传来的声音猛点头。那确实是之前在战斗时,对我提出建言的声音。
「我还好。」
「是吗?」
这个人究竟是谁?
我抬头望着萤幕中这架面向我的蓝色机体。这名守护骑士的驾驶人本领高强,他究竟是何方神圣?那名妄自尊大的艾尔康男爵一见到这架守护骑士,态度马上有了一百八十度的转变。他好像有提到纹章什么的……
它机体的银色装饰反射着朝阳,熠熠生辉。它的外观晶亮无比,想必有仔细维修。我从它隆起的胸部中心发现一个小小的纹章。
是许多翅膀重叠的图案。
那是什么?
咚——蓝银两色的守护骑士,在来到倒卧地上的安斐尔身边后停下脚步。那优美的人形机体巍然而立。胸前纹章下的椭圆形舱门由内往外开启。
有人要走出来了吗?
我不禁仰身从操纵席上坐起。萤幕的视野中央出现一道人影,对方踩在守护骑士的胸部舱门上,草原的微风吹拂着那修长的身影。
那是?
蓝色的骑士服。黑发随风飘扬。
他是谁?想必是贵族家的骑士,但他到底是从何而来?为什么知道休佩·安斐尔?又为什么要出手救我?
那个修长人影在草原微风的吹拂下注视着我(现在回想起来,我应该也要走出机体才合乎礼仪,可是当时我不懂这个道理)。
我看见他的脸。
——!我对眼中看到的画面大感震惊,想从仰躺的操纵席上坐起身。却猛然感到一阵晕眩。
「唔——」
我因为猛然起身,顿时感到一阵天旋地转。
4
——?!
就在我陷入一阵天旋地转,几乎要就此昏厥的时候,隐约听见那道人影开口说话。
在我性命垂危时,突然从天而降,出手解救我的蓝色守护骑士——那位驾驭它的骑士。
「我是亚休雷·吉特少尉。」一头黑发的人影说道。
虽然只是惊鸿一瞥,但我意外地发现这名身穿蓝色骑士服的骑士非常年轻——比欧崇还要年轻,模样界于少年与青年之间。
随风飘扬的黑发、蓝色的眼瞳、清瘦工整的脸庞。尽管他说话的口吻很有威严,却完全没有给人严厉的印象,是名看起来非常和善的青年。
「艾米尔·威,迪奥迪特,我受某人之托,前来帮助你。」我隐约听到他说了这番话。
当时我因为强烈的晕眩而感到身体虚浮,整个人倒卧在操纵席的座位上,就此不醒人事。
我昏迷了一段时间。一直到我听见指挥舱的喇叭传来欧崇的呼叫声,回过神来,已不知过了多久……那神秘的蓝色守护骑士已不知飞向何方。
「那个人到底是谁?」
我站在草地上摇着头,想挥除那股晕眩感,一旁的欧崇发出惊呼。
「里奇,你不知道他是谁吗?!难道你没看到那架机体的纹章?」
「纹章?」
纹章?应该是指刻在那架蓝色机体胸前的纹章吧。我记得好像是许多翅膀重叠的图案……
「告诉你吧,那个纹章啊……」高大的纹章官不耐烦地说道。
「那是『镇守界梯树的圣鸟』。而那个方形的蓝色标帜代表『初级资深军官』。换句话说,他是护树骑士团的骑士。虽然不清楚是怎么回事,但可以确定的是,护树骑士团的骑士前来助你一臂之力。」
「……」我听得目瞪口呆。
刚才欧崇说了什么?
——能以实力强行中止贵族之间纷争的,就只有护树骑士团。
同一时间,库洛说过的话在我脑中苏醒。
护树骑士团……
「是你叫来的吗,欧崇?」我瞪大眼睛。
「别说傻话了。我刚才不是说了吗,我也不知道。你看。」
欧崇指着周遭的草原。
「艾尔康家的大军之所以会乖乖停止战斗,向我军弃械投降,也是因为那架蓝色守护骑士拔剑宣告的缘故。他向众人宣布:『艾尔康家的领主已经战败。若还有人想继续战斗,就接受这把剑的制裁吧。』敌军听到他这么说才停止攻击,我们的阵营也在垂危之际获救。」
「……」
「其实应该由你来宣布才对。你应该一枪刺进火精灵的胸口,解决敌方领主的性命,发表胜利宣言。可是你……」
欧崇叹口气,摇了摇头,想恢复冷静。
「哼,算了。毕竟你是第一次上战场。没想到如此娇小的你竟然能有这么好的表现,甚至击败那个大块头。干得漂亮。你的家臣们应该也都这么认为。」
「……」
「我们的阵营就在那里。」这名高大的男子朝草地的另一头努了努下巴。「有办法走到医护所去吗?」
「可以……」
我颔首。
对了,我现在没空在这里废话。
「我还能走,你赶快替我治疗。我现在没空在这里发呆。」
我走向阵地前方的栅栏。正面是一扇由圆木架成的双开大门,表面上布满无数黑色弹痕。
刺鼻的焦臭。
「唔。」
我脚下一阵虚浮,一旁的欧崇急忙伸手搀扶。
「喂,你不要紧吧?」
「我没事。你别碰我。」
我推开他的手。我不希望再受他照顾,也不想再被他利用。
「里奇,你不用这么着急。战争已经结束了。」
「才没结束呢。」我猛摇头。「等我疗好伤,我要马上赶过去。」
「赶去哪儿?」
「那还用说,当然是岩山的山寨啊。」
「山寨?」
「我要去救他们——被山贼掳走的托尔,还有其他无辜的人们。救出他们之后,我该做的事就结束了。等这一切斗结束,我会将守护骑士还给你,和库洛一起离开这座领地。」
「离开这里?」
「没错。」
「你是怎么了?」
「不要一直你你你的叫个不停好不好?!」
我一脸怒容地回瞪欧崇。我并未发现当时自己的态度已起了微妙的变化,与先前的我——被拱上战场和火精灵战斗前的我——不一样了。我好歹也在那场战斗中,击败了敌方那架巨大的守护骑士。虽然我只是个十二岁的少年,却在不知不觉中用对等的口吻和年纪大我许多的欧崇对话。
「虽然你一直说『第一次上战场』、『你的家臣』之类的话,但我认为这是我第一次,同时也会是最后一次。我没有任何家臣,也不想当你们的世子。等这件事忙完后,我会马上离开这里。」
今天早上我在搭乘安斐尔之前对欧崇说的话,此时又重复了一次。
没错。我岂能和这个男人合谋,假冒贵族的继承人?当时我心里这么想。
然而……
「你想攻进山贼的山寨?」欧崇一面走,一面惊讶地问道。「以你现在的身体状况?」
「没错。」
「你干嘛那么急?」
「你……你少罗嗦。」
山贼首领的儿子——那名长相恶心、活像是蟾蜍的巨汉,就快对托尔·诺安伸出魔掌了,但这番话我实在说不出口。彷佛只要我一说出口,它就会成真。
也许已经来不及了,不过我还是要去救她。赶在托尔被虐杀之前。
尽管我百般焦急,脚步沉重,欧崇却还是不急不徐地喊了一声:「我说你啊。
「既然这样,就更得寻求他们的帮助才行啊。」
「——?」我一脸诧异地呆立原地。当时我就站在紧闭的栅门前。纹章官朝烧焦的圆木栅栏上方弹指发出讯号——
「打开!」
圆木组成的大门往两侧开启。
同时,阵地内传来鞋子齐声踩踏的声响。
大门开启,我不禁瞪大双眼。
这、这是怎么回事?
阵地内的通道两侧站满了身穿红色军服的士兵——从骑兵乃至于步兵、炮兵、工兵,全部列队而立,众人一看到衣衫破烂的我出现在入口处,就不约而同地立正站好,身上的护具发出一声清响。
「迪奥迪特子爵家公子艾米尔·威·迪奥迪特殿下!恭请阅兵。敬礼!」
手持喇叭的士兵朗声宣告。
沙沙沙——
「——?!」
我一时怯缩,无法走向众人让出的通道。站在两侧的这群人是怎么回事?
「快去阅兵吧。」欧崇在我身旁悄声说道。
「他们全都认定你是世子,向你致敬。因为在我军即将战败时,托你的福打赢了这一仗。」
「咦?」
「喏,医护所就在前面。」
「……」
我犹豫不安地走着,用这句话来形容当时的情形是再贴切不过了。我无可奈何地走在数百名抬头敬礼的士兵当中,朝深处的医护所走去。
士兵们个个抬头挺胸地向我敬礼,他们身上的红色军服沾满煤灰和血渍,人人都有伤在身。尽管如此,他们还是立正排好队伍。
我会见过站在队伍最后的那名巨汉。他就是在惨剧发生的隔天,当我从睡梦中醒来时,走进寝室报告的那名私家军军官。我记得欧崇好像称他为「上尉」……这名一身红色军服的军官一见到我走近,巨大的身躯立刻缩成一团,扯开嗓门说道:
「呜呜呜,殿下。我是步兵队长奥尔柯特上尉。托殿下的福,数百名部下得以保住一命。您竟然驾着如此小型的机体打败火精灵,实在是太辛苦您了!我真的太高兴,太高兴了。呜呜呜……」
这名像熊一般高大的大汉竟然嚎啕大哭,众士兵尽管仍立正不动,表情却都随之皱成一团。
这个人在说些什么啊?
「殿下,谢谢您!」
大汉将长剑横放在地上,就此伏卧地面,在我脚下朗声说着:「谢谢您,谢谢您!」在他的带动下,众士兵全都脱队,朝呆立原地的我涌来。众人蜂涌而上,在我四周形成一个圆圈,伏卧在地地喊着「殿下」、T殿下」、「谢谢您」。
我一脸茫然地望着这幕景象。
「各位,请等一下。」
陪在一旁的欧崇,举起手制止伏卧在我周遭的士兵们。
「如各位所见,艾米尔殿下虽然有伤在身,但他的战斗仍未结束。待殿下疗伤完毕,他将立刻出发,前往平原东方的那座岩山,讨伐盘据在山寨里的乌德邦山贼集团。乌德邦那班人平时就作恶多端,如今更是趁乱俘掳了许多难民,甚至想将他们卖给人肉贩子组织。各位的亲人或是同伴,很可能也被他们掳走了。」
我惊讶地说不出话来,欧崇站在我身旁朗声发表演说。
「我知道各位都有伤在身。可是殿下为了解救迪奥迪家的领民们,决定主动出击。各位是否愿意跟随殿下前去与山贼一战?」
四周登时因为这席话而鸦雀无声。
每一张沾满煤灰的脸都注视着我,似乎颇为讶异。紧接着下一瞬间,众人欢声雷动,从四面八方涌来。完全没有不满的嘘声,尽是欢呼的呐喊。
「殿下!」
「殿、殿下……」
「您小小年纪,真是勇气过人啊。」
「没想到您这么替人民着想……」
「当真是菩萨心肠啊。」
伏卧在我脚下的奥尔柯特上尉为之感激涕零,开始放声哭泣。
「殿下,请您原谅我。过去我完全不了解殿下您。殿下独自一人逐退艾尔康大军,解救我们的士兵,没想到现在还要趁胜追击,前去扫荡山贼,解救被俘掳的领民!我奥尔柯特从未如此感动。我们迪奥迪特私家军全体人员岂会有任何犹豫。问我们愿不愿意一同前去,实在是太见外了。我们将跟随殿下前往!」
「没错。」
「那当然。」
「说得对。」
「这……」
我只是想前去救托尔,并没有他们所说的那么伟大——以世子的身分前去解救领民。面对这群感动落泪的伤兵们,我实在说不出话来。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
「能上场战斗的人,快去取枪和剑。马上往航行台座的平台和货物室移动,尽可能多载些人。」
奥尔柯特上尉站起身后,以他的破锣嗓子向士兵们下令。
「要出击了。别输给殿下啊。」
在这声指示下,数百名伤兵齐声应和。护具发出阵阵清响,众人就此散开。士兵们手捧着枪和弹药,拖着脚步往停靠在阵营后面的巨大船舰奔去。
……
我不发一语地望着他们。
「喂,医护所在那里。」
我呆立原地,欧崇朝我肩膀轻拍一下。
「他们全坐上航行台座准备出发。得赶快替你治疗才行,才不会落在家臣们后头,『殿下』。」
「啊……」我不禁皱起眉头。「好痛……」
我进入阵地内的医护所治疗肩伤。
医护所位于阵地最内侧的帐篷。里面有穿着白围裙和白帽子的护士忙进忙出。
努沙,库洛——那名五官端正、肤色黝黑的少年,就在帐篷里。他躺在床上,一旁有个装满红色液体的瓶子吊在架子上。那名巡航车助手也躺在一旁。原来这就是名为「输血」的救命方法……
鲜红的软管连着瓶子与少年的手臂。虽然这名肤色黝黑的少年还没恢复意识,但已能正常呼吸。
「世子大人,这边请。」少女出声催促。
这群护士就是惨剧发生的那晚,托尔·诺安保护的那群女孩。她们个个都是比我年长的少女。
没想到在战场的阵地里,竟然会有这样一群女孩——我对此颇为诧异。
还好阵地没有全军覆没。
「请将衣服换下。」
一名像是带头者的少女要我坐下,走到我背后,俐落地帮我脱去衬衫。但衣服因沾染血液而紧紧沾黏,无法轻易脱下。另一个像是助手的人则在一旁帮忙。
「请问世子大人,您有看到诺安小姐吗?」担任助手的少女以剪刀剪开衬衫,如此间道。「她为了寻找世子大人,告知您城内的状况,到大路上去了。」
「……」
我无言以对。
「诺安小姐就像我们的大姐姐一样。希望她平安无事。」
「手上动作别停!」那名像带头者的少女出声斥喝。
「啊,世子大人,您的伤势很严重呢。光用黏性绷带是不行的,得缝合伤口才行。」
「缝合?」我反问道。
「是的。快去准备麻醉剂。」少女颔首应道,俐落地下达指示。「还要消毒针线。」
「是。」
「请问一下,用针缝合后,伤口就不会再流血了吗?」
「是的。我们会进行麻醉,您不会觉得痛的。」
「可是,你说的麻醉,是用安眠药吧?」
我以父亲昔日教我的片断知识反问。
「没错。但只是局部麻醉。」少女指着里头的床。「只要在那里躺上半天,好好静养,就能行动了。」
「不,这样不行。」我摇着头。「我要是不能动就麻烦了。」
我得赶紧坐上守护骑士,去救人不可。
前往那座山寨。
「您不同意也不行啊。再不止血,您会有性命危险。得马上缝合才行。」
「那,不要麻醉,直接缝合吧。」我说道。
「咦?」
「什么?」
护士们个个面露诧异之色,她们身后的帐篷翻飞,传来MC机关的轰隆巨响。停放在阵地后面的航行台座已经启动,浮离地面。
它应该已载满了士兵,要前往东边的荒地。之前我搭巡航车赶往此地时,花了三十分钟。那艘船舰应该也能在同样的时间内抵达吧。
「我还得战斗。」
我交互望着两名护士,如此说道。奇怪的是,我完全没想到要将讨伐山寨的事交给士兵们处理。
快去。
去战斗。
快点接受治疗,动身前往山寨。
「骑士规范」不断地催促着我。
我知道。我如果没去……
就无法找到托尔了。
那个长得像大蟾蜍的变态,在岩山的山寨里拥有自己的「洞穴仓库」。若不找出那个地点,就无法救出托尔和那名在市场打工的少女。
「可不可以不要麻醉,直接缝合?我还得战斗。要是不能握控制杆,持剑战斗,那就麻烦了。」
——呀!
耳畔响起那名黑发少女的悲鸣。
我受够了,我非去救她不可。这次我一定要和那个怪物对决,救她脱离魔掌。
「有许多人被掳进山寨里,我得去救他们。所以请马上替我缝合,不用麻醉。」
我拜托那名像是带头者的少女。
「拜托你,我会忍受疼痛。赶快替我缝合吧。」
「世、世子大人。」
「世子大人……这实在是……」
「唔……」
数分钟后。我因剧痛而皱眉,手按肩膀,摇摇晃晃地步出医护所的帐篷,纹章官早已倚在指挥所的柱子旁等我。
「喏,这是新的骑士服。」男子将手中的藏青色衣服抛向我。「穿上它吧。是之前艾米尔少爷的衣服。应该很合身才对。」
我左手接下它,直接套向我裸露的上身。那件衬衫沾满了血,已经丢掉了。
「嗯,穿起来真好看。就像是个独当一面的飞空骑士。」
「……」
我不发一语地拉起拉链,套上胸前的吊带。我没办法和他耍嘴皮,肩膀痛得我无法说话。
「欧崇……我有件事要拜托你。」
「嗯。」
这种时候,我决定请人帮忙。现在不是逞强的时候。
「可以扶我一下吗?我痛得没办法走路。请带我走到安斐尔那里。」
「嗯。」欧崇颔首。「没问题。」
休佩·安斐尔那青黑色的机体,在微风中维持仰躺在草地上的姿势,等候着我。
「机关仍维持在空转的状态。」
犹如小山般隆起的胸部上方,站着一名身材清瘦、年近半百的男子,他有一副鹰勾鼻,头戴一顶皮制头盔,一见欧崇和我走近,就以沙哑的声音告诉我机体的状态。
他将工具箱搁在脚下,以犀利的目光环顾四周,展现出干练的工匠气质。
这个人是……对了!我见过他,先前离开城堡时会看过他。他好像是专门维修守护骑士的技师。
「伤得真惨。右膝的紧急启动器挂了……嗯?」
他一看到欧崇身旁的我,旋即狐疑地揉着眼睛。
「喂,欧崇。艾米尔少爷的头发什么时候……不,这孩子是什么人?」
这名年近半百的男子,似乎已不记得之前在登山道上会和我说过话。他就像从未见过我似的向欧崇质问道。
「这个嘛……」
欧崇停下脚步,抬头望着那名像是技师的男子。
「卡帕菲尔德。详细情形我待会儿再告诉你。」
风吹拂着欧崇的长发。
青黑色的机体上方有数名年轻的技师,也许是这名男子的徒弟吧。他们正聚在机体右膝.打开维修用的检修门,检查内部的启动器。
「这是怎么回事?」
「说来话长。」
前额有道伤疤的纹章官手握绳梯,往机体胸部爬去。
「卡帕菲尔德,我无意隐瞒你。总之,先让这孩子坐进指挥舱内吧。」
「让这孩子坐进去?」
「没错。」
「真是莫名其妙。」
「我待会儿再向你解释。」
「解释?没经过认证的人若是随便坐进里头,会被机体干掉的。」
「这个你放心。」
「——?」
「不会有事的。之前他也一样没事。不过因为某个不得已的『原因』,现在得马上出动才行。」
「——」
那名年近半百的男子惊讶地低头看着我。
「你到底是谁?」
这名技师叫作卡帕菲尔德是吧……对了,欧崇昨天在城堡的寝室里提过这个名字。他和中弹身亡的总管森查都见过真正的艾米尔。我记得他好像是负责维修守护骑士的家职技术官总长。
「……」
我站在地上仰望那名总长,微微向他行了一礼。肩膀好痛,我不想浪费力气解释。他想怎么说都随他去吧——这是我当时的心情。
但这名男子看了看欧崇,又看了看身穿骑士服的我,暗哼一声。
「哼。算了,进去吧。」
一分钟后。
指挥舱的舱门开启,我一坐进操纵席,眼前随即发出一道闪光,萤幕浮现一排文字写着「认定为正统操纵者」,总长微微发出一声惊呼。
「认证线路有问题。」
总长如此喃喃自语,伸手抚摸球形操纵室后面的一片面板。
「以虹彩认证操纵者的那套系统就安装在那里吗?」欧崇问道。
前天和我一起坐进指挥舱时,「入侵者排除系统」差点烧伤他的脖子,所以他此刻的神情不同于平时,显得惴惴不安(事实上只要舱门没关上,「排除系统」就不会启动。以免误杀维修人员)。
「没错,欧崇。」总长颔首。「这是『虹彩认证线路』。向征服府翔空局提交机体的操纵者资料后,一旦通过认证,虹彩拥有者的个人资料便会写入,就此封印。若是随便破坏面板的封印,机体的主电源就会自动断电。」
「那,这个封印……」
「没被破坏。铅作的封条仍原封不动。不过……表面有点烧焦。这不像在战斗中烧焦的痕迹。」
「这是怎么回事?」
文科出身的欧崇眉头微蹙。
「有没有可能在没破坏封印的情况下,从盖子上方直接动手脚?」
「不。」
长着鹰勾鼻的总长沉思了一会儿后摇了摇头。
「就理论上来说,在不破坏封印的情况下,从面板上方施加高压电,对写入线路里的虹彩资料磁性演算法进行覆写是有可能的。不过要办到这点,需要拥有超高演算能力的人工智能,以及一万堤西翁的电压。在现实世界里是不可能办到的。」
「这么说来,这小子……」欧崇从操纵席头顶朝我瞄了一眼。「这小子前天夜里为何能启动安斐尔,至今还是查不出原因罗?」
「……」
那名老技师低头望着我。
「不清楚。」
「嗯……」欧崇沉声低吟。他盘起双臂,欲言又止地对老技师说道。「喂,卡帕菲尔德。我有件事想跟你说……」
「等一下。」
这名技师举手打断他的话。
「欧崇,你该不会是要告诉我,现在就要架着残破的机体出击吧?」
「是啊,要去讨伐山贼。」
「是谁提出这种愚蠢的点子?是你,还是那个小鬼?」
「是那个小鬼。」
「他叫什么名字?」
「哦,他叫里奇。」
「是吗?」
长着鹰勾鼻的技师点点头,蹲身望向坐在操纵席上的我。
「喂,小鬼。」
我在这声叫唤下回望那名技师。他有一对暗褐色的锐利双眼。
「什、什么事?」
「我问你,那天晚上在城堡上空,一剑将那群黑甲武士的飞空艇斩成两半的人,是你吗?」
「是……」
「嗯。」总长沉吟了一声。「那,刚才和火精灵战斗的也是你吗?」
在他接连的质问下,我坐在操纵席里吞了口唾沫,点了点头。
「这样啊。那么里奇,我只要你注意一件事。」
「——?」
突然被人叫自己的名字,我有些吃惊。
「你听好了。守护骑士MC机关的双元件,会在你将拉杆往前推、使出推进力时旋转,在延迟数分之一秒后才会使出推进力。若是不等待这段缓冲时间,随意将推力拉杆推到底,会造成骨架负荷过重,毁损机体。」
「我明白了……」
「现在它的右膝紧急启动器只能勉强站立。要避免在地上展开格斗战。明白了吗?」
「我明白了。」
「你去吧。」
年近半百的技师拍了拍操纵席,转过头去不再看我,伸手搭向指挥舱的舱门。
咦?!
我不禁望着他的背影。
「呃……卡帕菲尔德。」欧崇似乎也对他的反应颇为吃惊。「今天早上出击前,没能和你谈这件事,所以……我想好好跟你解释。」
「欧崇。」
「嗯?」
「能启动安斐尔……」总长想了一会儿背对着欧崇应道。「就不需要任何理由。这个小鬼就是世子。」
「咦?」
「就世人而言,就是这么回事。」
「卡帕菲尔德……」
「不过……」
总长转身面向欧崇,竖起食指。
「我们连这个小鬼是打哪儿来的都不知道。虽然他还小,但将机体交给他保管,你能保证他不会驾着它逃跑吗?」
「我……」
「这可是我们贵族家最大的资产哦。如果被抢走,不仅丧失了这项资产,你那优秀脑袋想出的『阴谋』也会全部泡汤。」
「这……」
「既然这样,你也一起坐进去吧。」
「——?!」
总长这番话令纹章官身子微微后仰。
「坐、坐进去?」
「没错。」
「你要我坐进去里头?」
「没错。你也一起坐进去。监视这名小鬼,以防他乱来。」
「可是……」
「只要你坐进去,我就可以对你的『阴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可是说到守护骑士,你才是专家。我坐上去的话,只怕又会从什么地方飞出凶器……」
「很不巧,我腰不好。只要承受太大的重力就会站不起来。所以这是你们年轻人的工作。」
长着鹰勾鼻的总长留下这句话后,就转身背对张口结舌的欧崇,身手轻盈地爬上舱门外缘,往下而去。
「喂,卡帕菲尔德。你别开玩笑啊……」
「对了,只要按下墙上的蓝色按钮辅助席就会出现。别忘记绑上肩带,如果你不想折断颈骨的话。」总长从舱门指向里头,最后说了一句:「还有,你顺便坐在后面看看操作手册吧。那个小鬼好像不知道电磁炮的用法。」
「……」
「欧崇。」
这名光站着就快顶到指挥舱球形天花板的男子,站在原地张口结舌,我抬头望着他,催促道。
「快点坐下吧。我要出发了。」
5
数十秒后。
隆——
风声飕飕的指挥舱被流动的空气包围,不住摇晃。全景萤幕底下,是一望无际的阿曼迪·沙薛平原。
经过迪奥迪特家技术人员的紧急维修后,休佩·安斐尔立刻在我的操纵下飞越河岸的阵地。
我一口气冲向空中,张开稳定翼,让机体保持水平飞行,将推力拉杆推向前,全力加速。此时全景萤幕左侧有个横向的绿色长条图突然伸长,机体在它转为橙色后不久就开始震动(我当时还不知道,由于速度接近音速,机体各处的突起部位会产生乱流分离,因而产生高速抖振)。坐在我后方辅助席上的欧崇提醒我「推进力过强,放慢一点」,我这才将推力拉杆往下拉。
在不会引发抖振的速度下配合适当的推进力,大地彷佛被吸进我脚下般开始缓缓流动。草原斜斜地沐浴在朝阳下,闪闪生辉。我在城堡岩山五倍高的空中飞行,所以速度感比先前驾着巡航车贴近地面疾驰时来得缓慢。但速度应该相当快才对。
荒地还没到吗?
我抬眼望去,不禁皱起眉头。白亮的朝阳仍贴近地平线,强光射进我眼中。布满故障方块的全景视野缓缓流向我脚下。
岩山在哪里?
我眯起双眼。
这个方位应该没错。
不久,岩山所在的荒地逆着光,在草原不断绵延的彼方缓缓浮现。对面同时也是与邻国费康家的交界处。之前我驾着巡航车驶向河岸草原时,是背对着太阳西行,如今则是反方向。
从那时候开始,已过了多少时间?
我在脑中推算。从离开山寨——黎明前搭那辆巡航车逃离山寨抵达河岸——一直到与火精灵展开决斗,到底花了多少时间?从前方地平线太阳升起的情况来看,似乎没有我想像的那么久。
这时——
「你担心时间来不及吗?」
背后传来这个声音。
我回头望去,发现欧崇身穿盔甲的高大身躯缩在辅助席内,膝盖上摊开一本厚厚的书,不耐烦地翻阅着。
「你为什么这样问?」
「看你的背影就知道了。」欧崇望着书本应道。「里奇,你应该还有事没告诉我对吧?你为什么这么急着赶去?」
「没什么。」我转身面向前方,摇着头。「我有个朋友被关在那里。我不是告诉过你吗?等天一亮,人肉贩子组织的飞空艇就会赶来……」
「他们全部都会被带走吗?所以你才那么着急?」
「没错。」
「嗯。」欧崇将目光移开书本,抬起头来说道。「不愧是『世子大人』。」
「我……」我忍不住再次转头瞪视欧崇。「我可没答应你要当贵族家的世子。我因为不得已,一定得想办法对付山贼,才驾着它与人战斗。」
「思……是吗?我倒觉得你已经做好心理准备,要当我们的世子了呢。」
「别开玩笑了。才没有……」
就在我转头反驳时——
小心。
我体内猛然有个声音提醒我—或许该说是发出警报。
有某个东西来了。
——?!
我大吃一惊,转身面向前方,就像有根看不见的棍子戳向我眉间。有股奇特的气正以骇人的速度向我飞扑而来。但因为光线刺眼,我什么都看不见。
这股气是什么?
横向射来的阳光让我看不清前方。
快闪开。
有某个声音说道。
从前面来了,快闪开!
在这声提醒下,我的手脚几乎在同一时间做出反应。我右手反握控制杆,使劲将它扫向右方,并以右脚脚跟猛力踩向踏板。
眨眼间,全景萤幕的视野翻转了两圈半。
背后传来男子「哇」的一声尖叫与盔甲撞向天花板的声音,但此刻的我无暇顾及。张开机翼的人形机体在滚筒运动的阻力下,一面减速,一面往下展开急转弯。几乎是垂直「下坠」五十码。
在我不住旋转的视野底下(由于视野底下是天空,所以当时我是背对着地面),有个细长的影子与我擦身而过,拖着一条鲜红的火焰尾巴。
轰!
随即有一阵冲击波袭来,将呈平躺姿势的机体震向我头顶的方向—亦即朝地面冲去。
轰隆!
这是怎么回事?
背部重重撞向座椅。
要维持姿势!
我的直觉提出警告。没错,再这样下去,我会一头冲向陆地!我紧握控制杆,手腕一扭,将它往下拉(虽然肩膀还是会痛,但已经不用担心伤口会裂开了)。猛然一阵旋转,原本上下颠倒的地平线俐落地翻转,回归正常的方向,满是岩石的地面在我脚下流窜。
「呼、呼。」
这是怎么回事?机体差点迎面撞上某个小型飞行物——不,是它朝我撞来。与之前火精灵撒出的无数光弹——电磁炮弹又不太一样。
还没结束。
直觉如此告诉我。
在你背后。
「——?!」
我转身观望,后方视野空无一物,可是我彷佛感觉到有人拿着一根细细的长棍戳向眉间(只要仔细看,应该就能看见某个细长的物体拖着长长的火焰和黑烟紧急反转,朝我直追而来,但当时我无法从空中小小的一点看出那是颗追踪流星。甚至不知道自己遭受何种攻击)。
「欧崇,刚才那是什么?」
我出声询问,这才发现身穿盔甲的欧崇已不在辅助席上。也因为这样,我背后的视野清楚许多。他在机体于空中翻转时被抛出座位,一头撞向天花板,就此晕厥。我感觉到背后有个东西正飞快地逼近。到底是什么?
就在这时候。
「是追踪流星。」
脚下突然传来某个声音。
——?
刹那间,一个拥有黝黑光亮毛皮的小东西轻灵地跃出,停在操纵席上头。
是它!
「这是化学喷射导弹,会追踪这架机体。快往上攀升。」
「你……」
「你想死吗?快往上攀升。」
啊!
接下来发生的事让我大为惊讶。我手脚随着黑猫的命令做出反应。右手拉回控制杆,左手同时将推力拉杆向前推到底。
隆——
一阵往下的强大重力,重重地将我的身体撞向座椅。荒地的地面登时往下流窜,眼前的视野转为一望无垠的天空。
「朝太阳飞去。」
黑猫在我肩膀旁边说道。令人吃惊的是,不管重力有多强,它都若无其事地站在操纵席上方。
「它尾随热源来了。快往太阳的方向攀升。」
「唔……」
当时我不明白它说的话。但直觉告诉我,有个恐怖的威胁正紧追着我。我依照黑猫的吩咐,在强大的重力下调节控制杆,让缓缓升向中天的耀眼太阳进入我全景萤幕的中心。太阳彷佛在我面前频频向我点头般。
这只黑猫为何会这么说——不,它之前躲在某处不见踪影,现在为何又突然出现?我无暇细想。我从贴近地表处猛然攀升,安斐尔的机体朝天空飞升而去。
「快启动火炮管制系统。」
「咦?」
「启动瞄准/搜敌功能。就是左边面板那个红色条纹的开关。掀起护罩,把它往前推。」
「唔。」我依照黑猫的指示,在看似操纵席扶手的开关面板中,找到最显眼的红色条纹开关护罩,以大拇指弹开,将里头的摇臂开关往前推。
MASTER ARM ON.
萤幕视野的左方出现黄色的讯息文字,闪烁两下后旋即消失。这时,指挥舱内响起刺耳的哔哔声。这声音是怎么回事?
「是被锁定的警报。」
「咦?」
哔哔哔哔——
「来了!关闭推进力,转身往左下方斜切飞去。收起稳定翼!」
当时我按照黑猫的指示操纵休佩·安斐尔,在荒地上空使出许多华丽的飞行动作。在急速上升的高速下突然关闭推进力,同时收起稳定翼,往左方急速翻转,让机体像落石般一面旋转一面「坠落」。在间不容发之际,看见一道细长的黑影拖着火焰尾巴从机体旁越过!彷如要扑向高挂天空的太阳般,一飞冲天。
那是什么?
我完全搞不清楚自己遭受何种攻击,那攻击又是来自何处。
「时间引信要爆炸了。准备接受冲击!」黑猫「大喊」。
从我脚下——亦即上下颠倒的机体上空——传来一道闪光的同时,有一团火球瞬间膨胀,它爆炸释放出的能量化为一震冲击波,将坠落的机体往下震飞。
轰!
「哇!」
当时我在黑猫的指导下,做出闪避热源追踪式喷射导弹的标准动作,但我并不明白自己在做什么。在急速旋转的指挥舱内,我只感觉到自己似乎在千钧一发之际躲过某人的「攻击」。
在躲过爆炸攻击的紧要关头,我所在的高度大约是底下岩山的十倍高。安斐尔头下脚上地朝地面坠落,大地就像天花板一样笼罩住指挥舱的头顶,直逼而来。我一面旋转,一面望着大地疾速逼近。大地不住旋转,我在如此的背景下隐约看见某个东西。
岩山上空飘浮着某个东西——一个状似雪茄的灰白色巨大物体。那是……
那是什么?
「是飞空船。」黑猫说道。「刚才的追踪流星就是它放出的。」
「飞空船?」
「要留神。它的配备不亚于军舰的武装。」
黑猫这番话令我倒抽一口冷气。岩山上空的飞空船….
「那难道是……」
巨大雪茄形的飞空船飘浮在岩山前方,缓缓转头面向我。
「是人肉贩子组织的飞空船。」那只突然出现的黑猫很肯定地说道。
「它就是……」
它就是那艘飞空船?
「它正朝山贼的山寨而去。骑士,将它击落吧。」
「可是它这么大,我要怎样击落它?」
我为之一怔,只见那艘巨大的灰白色雪茄形飞空船反射着阳光,船首朝向我。与它背后的岩山相比,它全长应该不下三百码。船首附近有多处发出红色闪光。电磁炮的炮弹犹如发光的锁链朝我展开炮击,但炮弹全部射偏。因为我就像一颗坠落的石头,呈不规则运动。
「快用二十厘米电磁炮。」黑猫说道。
「可是……我不懂电磁炮的射击方法。」
* * *
那天早上,在平原的荒地上空,有个物体突然对安佩·休斐尔展开攻击——那是一艘巨大的飞空船。冷不防袭击我的,是飞空船发射的追踪流星(喷射导弹)。
我十万火急地赶往山贼所在的岩山,正巧与前往同样方向的飞空船不期而遇。
当时我正以趋近音速的飞行速度,从那艘灰白色的大型飞空船斜后方逼近。那时我还不知道机体的火炮管制系统装有磁场探测装置,所以未开启机体的空间搜敌功能。我只看到肉眼看得见的东西。在逆光中没能看出那艘飞空船。甚至不知道自己遭到攻击。
那只蓦然出现的黑猫一看到那大型的船体,就说它是「人肉贩子组织的飞空船」。我虽然无法辨识,可是我知道一般民间的飞空船不会装备追踪流星,也不会随便朝贵族家的守护骑士施放。我操纵的安斐尔——亦即「领主的守护骑士」,正以趋近音速的速度紧追而来,所以飞空船上的人员以为他们的行迹败露。于是他们想先发制人,使用非法的强大武器将我击落。
被掳往山寨的那群人——福特·迪奥迪特的领民以及和我年纪相仿的孩童,将近有一千人之多,都将被带进这艘飞空船内,运往不知名的地方。
但这是一艘全长逾三百码的巨大飞空船。不是我一剑就能击沉的对手。
「那是火炮管制面板的选择开关。」那只黑猫在不住旋转的指挥舱内,站在操纵席上说道。那声音不知是由它口中发出,还是透过其他方式传递,尽管耳边风声呼啸,仍清楚地在我脑中响起。
开关?
我抵抗那股旋转的强大重力,望向左肘处的面板。刚才那附有护罩的开关有三处可以选择。圆形把手位于中央「DISARM」的位置。右方的槽沟显示「20mm GUN」,左侧则显示「CAN ON」。
「切换至『20mm GUN』的位置。」
这个吗?
我以左手将武器选择开关转向右边。
这时,在我头顶上方的机体肩膀一带,发出一阵马达的低吼声,我感觉到有某个沉重的金属物体向外挺出,伸向流窜的气流中,使得指挥舱更加不规则摇晃。这时,稳定翼拉杆自行弹起,背后的主翼再度伸展开来(原本收在肩膀里的电磁炮只要伸向空气,安斐尔就会自动张开稳定翼)。
READY GUN.
黄色文字两度闪烁。
机体就像陡然往下沉一般不住摇晃,接着出现一阵不规则震动后就此平息。
——!
我反射性地握住控制杆,让机体停止旋转,保持姿势稳定不变。但机体还是直坠不止。
耳边风声呼啸,速度飞快。
电磁炮:空中射击。剩余炮弹三〇〇发。
READY GUN.
在黄色显示文字下,有「连射模式」、「瞄准待命」两行绿色小字。
原来如此——这和长剑的操作方式不同,操纵者不用将拉杆往后拉,让机械手臂握住武器。电磁炮可能是内建在肩膀后方,选择好武器后,就会冒出炮身。这是能在空中展开射击的构造是吗?我试着理解它的原理,这时黑猫对我说:
「对准轴线。
「它那么巨大,不需要精确的瞄准。只要将飞行轴线对准敌人的船首,冲过去。」
「唔……」
尽管已张开主翼,机体仍是高速下坠,我坐在指挥舱里,无暇多问黑猫一句。
若不对付这艘飞空船,我就无法顺利抵达位于岩山的山寨!就像刚才让机体紧急往太阳的方向攀升一样,我抵抗强大的重力,右手握住控制杆,努力让背对岩山的那艘雪茄形飞空船维持在萤幕的视野中央。但也许是我肌肉过于僵硬的缘故,眼前景象和方才一样,不断震动。
「可恶!」
我控制得并不顺手。
「骑士,机体不是用手操作,而是用眼。」黑猫说着莫名其妙的话。
但我照它说的那样,试着将焦点对准那雪茄形的轮廓:心里想着「待在那里别动」,这时,视野突然神奇地就此停住,不再上下晃动。
灰白色的船体彷如被固定住一般,在萤幕中央静止不动,形体急速变大(事实上,当时飞空船正为了躲避而急速掉头,只是我已看出它的行进轨道,所以它无法逃出我的射击轴线)。
船体射出像小点般的物体,拖着一条长长的白烟,往上疾飞而来,不断向我靠近。是刚才的追踪流星吗?
然而……
「这次我们背对着太阳。休想射中我们。」黑猫如此喝斥。「推进力全开。就这样冲过去!」
「唔?」
真的吗?我无暇反问,左手旋即做出反应,将推力拉杆推到底。MC机关发出一声低吼,盖过呼啸的风声。
嗡——
同一时间,我的左方有个细长的物体以骇人的速度掠过,尾部拖着长长的火焰。它被背后的太阳热能吸引,偏离了轨道。
「维持轴线。取下安全盖。」
「咦?」
「你的右手大拇指。」
我握住控制杆的右手大拇指在握把边缘处探寻,发现有个凹陷处。我以指甲用力一弹,将盖子掀开,露出里头的按钮。是颗红色按钮。
「发射吧。旋转式电磁炮,一秒可以发射一百发炮弹。」
「唔……」
要我用这个发射电磁炮引我无暇细想,右手握住控制杆,以大拇指按住红色按钮,专注在全景萤幕的视野。巨大的雪茄形飞空船背后是岩山林立的荒地,它正转向右方逃逸。而我的萤幕视野也跟着向右倾,将它牢牢锁定在萤幕中央。轴线没有任何偏移,因为我双眼一直紧盯着它。只要没移开视线,右手便会随着目标操作。我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办到的,可是我就是做到了。
雪茄形的船体在视野中央向右斜倾,急远变大。它旋即盈满整个视野(其实当时瞄准圆和测距游标应该已经重叠,不过我完全不记得)。船体上方频频射出红色闪光,不知道它有几门炮座,与它距离愈近,炮弹的密度就愈高,犹如穿越一座红色闪光构成的隧道。飞空船持续闪躲,所以对空击发的炮火一发也没射中,只是当时我觉得自己随时会被击中,所以紧张得快要喘不过气来。
「——!」
我双目圆睁,连眨也不敢眨一下。
巨大船体的船首已占满整个视野!
「开火!」黑猫「大叫」。
「唔!」
我紧盯着船首,右手的大拇指使劲按下。喀嚓。
隆——!
机体左肩的六座炮身在马达的猛烈旋转下,对热水瓶大的二十厘米炸药炮弹进行电磁加速,以惊人的力道击出。电磁炮不会有后座力,但机体因为机关的动作而剧烈摇晃。只见耀眼的鲜红闪光往前奔流,被吸向那艘巨大的飞空船。
「拉起机身!」
「唔!」
不用黑猫下令,我拇指一离开发射钮,旋即将控制杆往下拉。
我拉起机身,紧急向上攀升,一面咬紧牙关忍受强大的重力,一面转头往后望,前面一、两秒什么事也没发生……灰白色船体突然停止对空击发炮火,持续向右转。到了第三秒,离船首三分之一处突然鼓起,转眼间窜出橙色火舌,船身断成两半往大地坠落。重重地撞向地面。
引发剧烈爆炸。
我以亚音速飞离现场,虽然看见耀眼的闪光却没听到声音,对此感到非常不可思议。
「呼、呼。」
我转头望向身后,喘息不止。
「尽管搭载了武器,但终究是民间的船艇,根本不是对手。如果对方是军舰,这招就行不通了。」
「你……」
我一面喘息,一面望着坐在操纵席上的瘦小黑猫。
那对湛蓝的双眸……对了。
——快点爬上楼梯。
对了。话说回来,城里失火那晚因为遇见了它,我才会坐上守护骑士。都是因为它的缘故……
——快点爬上楼梯。上面有你的未来。
从那一夜起,这只神秘黑猫就常出现在我面前,救我脱离险境。它还会说话,是个不可思议的动物。
「你到底是……咳!」我本想向它问个清楚,却突然呛着了。
这时——
「我叫诺尔。」
黑猫初次报上自己的名字。
「我的名字叫诺尔。是艾尔·安布拉杰一号机的有机体探测器。」
「——?!」
什么?!
它在说什么?我回望它那湛蓝的双眸。那颜色——既恐怖又深邃,带有漫长岁月累积下的智慧。诺尔……它刚才是这样说的吗?这就是它的名字?
「我服侍过前十七代的『螺旋骑士』。你的资质不错,要精益求精。」
「精益求精?」
我觉得莫名其妙,无言以对,黑猫接着对我说道:
「你不用去支援航行台座吗?」
「咦?」
经它这么一说,我急忙让机体保持水平,环视地面。眼前是一望无际的茶褐色荒地。
载着士兵们提前从阵地出发的航行台座,应该正在前往山寨的路上,他们现在在哪里?我看不见他们。
他们在哪儿?完全不知去向……
载着数百名伤兵的航行台座应该正前往山寨才对。但山寨所在的岩山设有炮台,之前我搭巡航车逃脱时会遭他们与人肉贩子组织的飞空艇炮击。袭击巡航车的飞空艇要是已修复的话……
我望着荒地深处疑似是山寨所在地的山地以及前方的地面,然而航行台座的方形船体彷佛溶入大地般,始终遍寻不着。我该如何是好?
「可恶。」
「骑士,请将导航系统改为返回模式。」
「咦?」
「就是你右侧的面板。」
我依言操作导航系统面板后,全景萤幕的右方闪烁着「返回模式」、「SEARCH」的显示文字,接着,视野下方旋即出现一个小小的方形光圈框住大地上的某个小点。
「它显示的是离你最近的补给站。航行台座就在这指示框架中。赶快过去吧。」
「好厉害。」
我发出一声惊叹。这样就能知道航行台座现在的所在位置吗?这个设计真是奇妙。
「两百年前就有这样的技术吗?」
我记得休佩·安斐尔应该是两百年前建造的。那么久以前就有这样的设计吗?我心中无限感佩。
「骑士,操纵系统的基本格式,在两万年前就已经完成——那是米尔索提亚以『界梯树』为中心,开始征服统治七个地球的时代。」
「……」
「两万年前?!」我听得目瞪口呆。
「别发愣。台座快要遭到攻击了。」黑猫喝斥道。「你看下面。」
6
我依言环视地面,发现除了显示航行台座位置的方形绿色标示外,又出现了另一个黄色的三角形,正逐渐接近,往我脚下的位置而去。
那是什么?
我望向那发光三角形内的物体,发现它外表涂着褐色的条纹迷彩,拥有细长扁平的流线外型,正贴近地面滑行。动作犹如在河底游行的鱼儿,迎面朝绿色的方形框架接近。
是飞空艇吗?
是黎明时袭击我乘坐的巡航车,朝我们击出电磁炮的那架飞空艇吗?它正朝那缓慢前进的绿色方形框架行进。我定睛一看,那灰色方形船体果然就在方形框架中。它似乎正朝荒地深处前进。那确实是刚才从阵地出发的迪奥迪特私家军航行台座。
航行台座是贴着地面飘浮行进的「陆上行舟」。它在搬运守护骑士时让它躺在上面的平台,而船体本身也设有货物室,只要再活用空出的平台,就能载运数百名士兵。但它原本就是搬运用的交通工具,撇开速度不谈,机动性应该不会好到哪儿去。
「是那里吗?」
我借助休佩·安斐尔火炮管制系统的搜敌功能,终于找到我方的航行台座和正欲袭击它的飞空艇(贴地飞行的飞空艇与航行台座,在大地上显得很渺小,像我这种外行人无法用肉眼发现它们)。从高空俯瞰,航行台座就像是以半步行进,而活像是肉食鱼的飞空艇,正看准猎物逐渐接近。
航行台座似乎对此浑然未觉,仍笔直地朝荒地深处最高的一座岩山前进。我还记得那座岩山的轮廓,那确实就是昨晚那座岩山——乌德邦山贼集团山寨的所在地。我交互望着行进中的航行台座、山寨所在的岩山,以及在两者之间急速朝台座接近的飞空艇。
看来,山贼们从岩山山顶发现航行台座正朝他们接近,因此派飞空艇前来迎击。
「可恶,危险。」
我该如何是好?得先想办法对付那架飞空艇才行!我看准那个朝我脚下靠近的黄色三角形,让机体往右下方降落。全景萤幕中的大地再度倾斜,黄色三角形和绿色方形转向我视野的前方。我全神凝视,发现那扁平的褐色条纹物体,彷佛就要一口咬向航行台座。
「可恶。」
我一面让机体下降,一面将推力拉杆往前推。动力紧急减弱。飕——风声突然增强,指挥舱频频摇晃。
下方的荒地急速变大,朝我逼近,那条纹状的飞空艇就在我眼前。我操纵探制杆,紧跟在它后方。有个圆圈标示与萤幕上的三角形重叠,圆环的外围以逆时钟的方向旋转并逐渐缩小。一旁出现的细小数字正以惊人的速度减少。我完全在状况外,其实那是安斐尔的火炮管制系统将未传送友军讯号的飞空艇判定为「敌性」,并自动以电磁炮瞄准锁定的缘故。
然而……
「唔……不行。不能在这样的轴线下射击。」
我望着前方的视野,紧咬着嘴唇。不妙!这么一来,我得从后头的上空接近飞空艇才行。若是在这种角度下击发电磁炮,会连它前方的航行台座一起轰成碎片!
我接近敌人的方式不对。我脑中掠过刚才那二十厘米电磁炮的威力,那可不是开玩笑的。
「骑士,你打算怎么做?」
黑猫彷佛一切都在它的掌握中般,以平静的口吻问道。
「不能用电磁炮。剑……改用剑。」
「正确答案。」
黑猫在操纵席上颔首,但我此刻根本无暇注意它是什么表情。前天夜里我在城堡上空展现的「特技」,现在又得施展一次了。
「唔……」
又要使出那招吗?
现在没时间踌躇了。体机正急速降落。我紧靠在贴着地面往前方飞去的飞空艇背后。我将它流线形的船身维持在视野中央,视线未曾稍微偏离,同时直觉将机体切换成「陆战模式」。接着将长剑的拉杆往后拉。
这时——
刷。
机械右手从背包里拔出长剑,稳定翼自动折叠收回,一阵剧烈震动摇撼着机体。就空气力学来说,这个完全不适合飞行的人形物体,正以趋近音速的速度被抛进气流中。它所承受的空气阻力非常惊人,尤其是手臂的部分——握住长剑的机械右手。突然间,机体在空中翻了个跟斗,前方视野上下颠倒——怎么靠近地表了才发生这种情形!
「哇!」
我放声大叫,右手紧握控制杆,紧盯前方的视野,在心里不断祷念着——快点停住、别再转了。这时,我在控制杆上微微施加力道,只觉得有股猛然下沉的力道,机体同时停止旋转。人形机体极为巧妙地取得平衡,就此「站」在气流中。
「好,操作得很好。」
黑猫颔首,同时听到背后有重物掉落地面的声音——「唔,好痛!」传来男子的呻吟声。我都忘了,刚才身穿盔甲、昏倒在球形指挥舱地板上的欧崇,因为机身旋转而被抛向天花板,一头撞向墙壁,这才清醒过来。
「喂,里奇,到底是发……」他可能是想问发生了什么事。但话说到一半,他的声音就像冻结般突然僵住。
我当然没空转头看他。
此刻机体就像站在球上一般,我全力保持平衡。飞空艇褐色的条纹流线形机身已来到我面前。而前方的航行台座似乎也发现发空艇的来袭,以迟钝的动作转向右侧。飞空艇的电磁炮已修复,从船首底下发出银色闪光。转弯的航行台座扬起尘烟。对方接连发射,又扬起阵阵白烟。
「可恶。」
飞空艇也跟着右转。就在它即将从安斐尔坠落的轴线上偏移时(这时不能称为降落,应该说是「坠落」),我紧握控制杆的右手小指暗暗使劲,让机械右手朝飞空艇的背后挥剑。
刷!
长剑逮住了它的尾巴,一击命中。有种打向奶油块的感觉,安斐尔的机体在长剑挥击的反作用力下微微浮起。我立即控制拉杆,收回长剑,将机体切换成「飞行模式」,将稳定翼打开。怪石嶙峋的地表已直逼眼前。我不想死。我以连自己都觉得惊讶的速度操作。
我左手握住推力拉杆,将它往前推,提高推进力。
嗡——
机体腹部差点从岩地上擦过,安斐尔张开双翼再度向上攀升。唔……这次是一股压向腹部的向下重力。欧崇在我身后发出「唔」的呻吟声。
一直到机体成功攀升,来到相当的高度之前,我都无暇转头往后看。
「呼、呼。」
我气喘吁吁地往后望,突然有一道闪光射入眼中。被休佩·安斐尔的电磁超震动剑击中尾部的飞空艇断成两半撞向地面,船身就此爆炸。
「呼——呼。」
刚才我就像闭住呼吸操作似的,此刻喘息不已,大口地吸着空气。
「喂,挺厉害的嘛,里奇。」
一身盔甲的欧崇拨起长发朗声说道。他从球形指挥舱的地板爬向我后头的辅助席上。
「照这样看来,那天晚上你在城堡上空一剑将飞空艇断成两半的事是真的罗?」
我朝这名额头有道伤疤的男子瞄了一眼,摇头说道:「事情还没完呢」。
「事情还没完。得让士兵们冲进山寨才行!可是岩山设有炮台。」
这时——
「殿下。」
通讯线路接通,那名步兵部队的军官——好像叫作奥尔柯特上尉——那沙哑的声音从操纵席顶端传来。
「殿下,谢谢您。」
他是从在岩地上行进的航行台座与我通话吗?台座里的每位士兵都平安无事吧?
「有没有人受伤?」我不禁大声问道。
「有几名士兵被飞石打伤,不过不碍事,一样可以出击。殿下,请下达进攻山寨的命令!」
命令……
我为之一怔,不禁转头望向操纵席上方。但已看不见那只黑猫。不知何时,它已消失了踪影。
它、它躲到哪儿去了?
我左右张望,欧崇问我:「你在干什么?」
「喂,里奇。你想攻打山贼的山寨对吧?既然你都上场了,我就不能太抢风头。现在全军的指挥官是你。」欧崇在一旁催促,要我快点下令。
不见黑猫踪影的我登时觉得孤单无助:心中不安。但现在确实没时间在这里磨蹭了。
「好,我明白了。」
我吞了口唾沫,颔首应道。虽然一开始的目的就是要带军队来这里,但命令士兵「进攻」却是非常严肃的行为。要开口下令是需要勇气的。被认为是世子的我,只要下达命令,就会有数百名士兵冲进山寨。也许会有人因此而丧命。
——一切全完了。
雷雅街那名中年妇女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
可、可恶……
不论前进还是后退,战争都只会带来痛苦。
我摇着头,朝位于指挥舱某处的收音麦克风喊道:
「岩、岩山的炮台由我来对付。山寨入口就在山脚下。他们的铁卷门已被破坏,整个往上卷。」
「殿下,我明白了。我们立即往山脚的入口处进攻!」
奥尔柯特上尉重复了一次,我低头俯瞰,发现方形的航行台座再次朝山寨所在的岩山前进,扬起阵阵尘沙。与岩山的距离剩不到一库德远。
这时,岩山山顶附近扬起一道白烟,不到一秒,台座旁旋即爆炸扬起烟雾。方形船体一阵摇晃。
是炮台!
「可恶。」
我将控制杆推向前,让安斐尔降落在岩山山顶。再次将「武器选择」开关切换至「20mm GUN」。萤幕上显示出刚才的圆环计量器,与急速变大的山顶重叠。那应该是火药式的大炮。若不毁了它,只要稍有差池,航行台座就会被炸成碎片!
READY GUN,
电磁炮:空中射击模式。剩余炮弹二十发。
山贼竟然也有大炮!我瞄准疑似是炮台的地方,想起昨晚费康家官员说过的话。据说邻国的费康伯爵家暗中供应山贼大炮和火药式枪枝等装备。背后还与人肉贩子组织和中央的上级贵族挂勾。
他们到底在岩山的山寨里做些什么?
那辆巡航车的车长会说过山寨地底有个「秘密设施」,不过现在已无法向他证实。正当我如此思忖时,岩壁已来到面前。陡峭的岩壁上除了大炮的炮台外,似乎还设有许多枪座,火药式步枪冒出阵阵白烟,沿着壁面冉冉而升。有些枪座朝我射击,有些则是往下瞄准行进于地表上的航行台座。
我按照刚才黑猫说的操纵方式打开控制杆的盖子,大拇指放在红色按钮上。将轴线对准白烟直冒的岩壁一角,按下按钮。
轰!
一道鲜红的闪光没入岩壁中,我同时拉回控制杆。岩山飞向萤幕下方,从眼界消失,安斐尔猛然向上攀升。
我回头一望,岩壁已被爆炸的浓烟笼罩,炮台所在处的中心被炸出一个大洞。但岩壁四处还留有许多枪座,兀自冒出开火后的白烟。
「再来一次。他们会从头顶朝航行台座开枪。」
航行台座并非战斗车辆。完全裸露在外的平台,挤满了上百名只有步枪护身的伤兵。敌方从高处往下射击,士兵们离岩山愈近,愈会暴露在炮弹的威胁中。
我将控制杆拉向左方,在上空回旋。往下俯瞰,发现航行台座离岩山只剩半库德远。
——我会等您回来的。
我望着岩山,托尔的声音蓦然从耳边掠过。
还有那个怪物的喊叫声。
——呼,受死吧。
「可恶。」
我使劲地摇头。
「上尉,我来摧毁那些枪座。你们从山脚处的铁卷门冲进山寨!」
我对着收音麦克风大喊。
「动作快!」
「是,殿下!」
奥尔柯特上尉朗声应道。他的声音背后有子弹击中物体的声响。难道敌人正从他们头顶展开射击?尽管如此,他们还是全速冲向岩山。
我原本打算在命令步兵部队冲进里头后,驾着守护骑士降落,进入山寨。我得找出那个怪物的「洞穴仓库」才行。情势已迫在眉睫。
可是那时候我犯了一个严重的错误。我告诉士兵们「岩壁上往下射击的枪座由我来对付,你们快冲进里头」。的确,只要我以电磁炮扫射山寨岩壁,大部分的枪座都会被摧毁,可是……
当时我只是个十二岁的孩子,不可能有能力指挥军队。迫于无奈,我只得士兵们的指挥官下达「进攻」的命令。
贵族家的继承人——只因为生在贵族家,就能像这样指挥大军吗?士兵们因为我的一个命令就舍命冲进敌营。若是我的指挥有误,数百名士兵也会因此而丧命。
我当时应该对航行台座下令「在我摧毁枪座之前,你们先待在火药枪的射程外」才对。但当时我喘不过气来,情绪激动,根本无暇冷静思考士兵们的安危。
我控制操纵杆再度面向岩山峭壁,朝不断冒出白烟的枪座按下发射钮,只是一切已经太迟了。
喀嚓。
电磁炮并未发射。
喀嚓。
喀嚓。
怎、怎么回事?!
电磁炮:剩余炮弹〇发。
黄色显示文字闪烁,我隔了好一会儿才明白它的意思。「剩余炮弹〇发」是指—没有炮弹了!
刹那间,我脸色发白。黑猫会经说过「电磁炮每秒能发射一百发炮弹」。就算一开始填装三百发炮弹,只要短短几秒就会耗尽。我之前完全没注意到剩余炮弹数的显示。
「糟、糟了!」
「怎么了,里奇?!」
「糟了,怎么办?怎么办?」
「喂,快撞上山壁了。快拉起机身。」
欧崇的声音让我猛然回神,我急忙将控制杆往后拉。
机体紧急向上攀升。但我接着马上在空中大翻转,在山脚处紧急降落。眼前景象急速往下流窜。强大的重力让坐在辅助席上的欧崇整个人撞向椅背,发出「哎哟」的一声惨叫。
「上尉,奥尔柯特上尉!」我拉着控制杆朝麦克风大喊。「先暂时后退,有危险!」
然而他并未回答,无线电那头彷佛下着倾盆大雨,满是杂音。
「上、上尉……」
「里奇。怎、怎么啦?!」
「敌人会从高处朝航行台座射击!」
我一面喊,一面将超低空飞行的机身拉起,从地面的岩地上低空掠过,飞向航行台座,想覆盖在上面掩护他们。
但当时方形的船身已进入火药枪的射程内,正在枪林弹雨之下。尽管如此,航行台座仍载着上百名士兵,摇摇晃晃地冲进岩山底部的入口,以船首撞破早已毁坏的巨大铁卷门,闯入停机库。
当我追向前时,灰烟直冒的方形船身已停了下来,船首整个嵌进岩山内的停机库。
「可恶!」
我粗鲁地关闭推进力,让休佩·安斐尔冲向灰烟直冒的船身旁边,强行着陆。
刷——
「喂,要爱护守护骑士的脚啊……唔。」
坐在辅助席上的欧崇正要叨念时,冷不防咬到自己的舌头。
机体随着着陆时的剧烈冲击重重地前倾下沉,我勉强以站姿稳住机体,接着让机关保持空转,就此扯开座位的安全肩带。
「喂,你要去哪儿?」
「——」
我现在没空回答他。我使劲地按下左侧控制台的开关,开启指挥舱的舱门。
外头传来一股金属的焦味。
舱门外白烟四起。是有什么东西起火了吗,还是火药爆炸的浓烟?我无从判断外头的情况。我抛下金属绳梯,从蹲踞不动的休佩,安斐尔胸前沿着绳梯往下爬。
我旋即看出那是航行台座的的平台——相当于船舰上的甲板。跳到上面后发现原本供守护骑士平躺用的凹陷甲板烟雾弥漫,倒卧着一群身穿红色军服的士兵。
「唔……」
我感到背脊发凉,血气从脸上抽离。上百名士兵身上的红色军服被鲜血染黑,层层叠叠地躺在平台上。他们静伏不动,无一生还。
「这、这……」
我呆立原地。
这都是我……
之前我不论是持剑与人战斗,还是与守护骑士对决,纵使被敌人逼入绝境,都没有如此惊惶失措过。不会如此茫然失神,脑中一片空白。但因为我错误的决定,转眼间就让这么多人命丧黄泉……都是因为我下令「枪座由我来对付,你们快冲进里头」,他们相信我的话,才会冲进枪林弹雨中。就此遭受猛烈枪击,全部殡命……
都是我害的。
这时候——
「你在做什么啊,笨蛋!」
突然有人从后头一把抓住我的脖子,将呆立原地的我拖向甲板。把我按倒在地的人正是欧崇。我们两人叠在一起,倒卧在平台的甲板上。头顶有数发子弹掠过,子弹击中我身旁的尸体时,原本静止不动的士兵整个弹起,仰起身子。
咻!
「哇!」
「你振作一点,笨蛋。」
欧崇趴在地板上,一把抓住我胸前的衣襟,使劲地赏我耳光。
「你站着会被人射杀的!快醒醒,你这个臭小子!」
「唔……」
被赏了耳光后,我原本暂停的呼吸随即恢复正常。欧崇拖着不住喘息的我在台座的平台上爬行,往船首的方向前进。
「外面枪林弹雨的,你干嘛跑出来?」
「因……因为……」
「总之,你要是继续待在这里,敌人会以枪座狙击。我们到里面去。」
我们两人从铁卷门下的缝隙爬入。航行台座以船首冲撞山寨的装甲铁卷门,有一半的船身冲进停机库内。
里头是一座由天然钟乳洞扩建而成的大型停机库。停机库深处的投光器射出数道黄色光束,投射在船身上。有人在一旁举枪射击。停机库深处一再发出火药枪的红色闪光。
锵、锵。子弹一再击中船身,我们在枪林弹雨中往船首匍匐前进,这时,我发现有名身穿红色军服的大汉俯卧在地,面朝船身前进的方向。他盾上有条皮带挂着一个方形的黑色机器。是奥尔柯特上尉。他带着携带用磁力无线电,在船首指挥航行台座吗?
奥尔柯特上尉!
我不禁爬向他,抓着他那和熊一样壮硕的身体使劲摇晃。
「你没事吧,上尉?」
怎么可能没事?刚刚子弹飞瀑般地从他头顶洒落。这名中年军官魁梧的身躯有多处中弹,就像泡在血池中一样,早已气绝身亡。也许他在航行台座撞进铁卷门时,就已丧命。
「——」我看得瞠目结舌。此时,突然有人从底下唤了声「殿下」。我转头望去,发现舱门已经开启,有名年轻军官在向我招手。
「殿下,纹章官。很遗憾,平台上的士兵全部阵亡了。请快点到里面来!」
我们走进甲板上的方形舱门,沿着梯子往下爬,底下是充当货物室的方形空间。在灯泡的灯光下,挤满了数十名伤兵。
「殿下!」
「殿下?」
我和欧崇爬下梯子,士兵们沾满煤灰的脸全都瞪大了双眼,不敢置信地望着身穿骑士服的我。
「您驾着守护骑士前来是吗?」
「真的?」
「我……」
我仍喘息不止,环视着众士兵,正当我要开口说话时——
「众人听令。」我背后的欧崇张开双臂,朗声说道。「各位都看到了,人肉贩子组织派出那架飞空艇袭击台座,被艾米尔殿下在空中一剑斩成两半。殿下还摧毁了岩山的炮台,让它们无法攻击。但很遗憾,休佩·安斐尔的炮弹用尽。所以殿下无法驾着守护骑士进入岩山内战斗。」
双颊憔悴的士兵们紧盯着欧崇。外头不断传来子弹击中船身的声响。
欧崇接着说道。
「没能摧毁剩下的枪座,让平台上的士兵们就此丧命,殿下对此相当痛心。可是,他还是想解救那群被山贼俘掳的领民,这份决心未曾动摇。殿下已有所觉悟,就算最后只剩下他一人,他也会冲进山寨内制伏敌人,拯救福特,迪奥迪特家的领民。」
纹章官突然滔滔不绝地说个不停,我在一旁听得目瞪口呆。他在守护骑士的指挥舱里毫无用处,但一来到地上,却马上变了个人(这个男人「煽动群众的才能」令人瞠目)。说得好像我做了多伟大的事一样。精疲力竭的士兵们一阵沉默,在一旁静静聆听。
「——」
「——」
「接下来殿下要在前头带队指挥,冲进山寨内。你们当中应该有不少人负伤。不要太过勉强。决定要跟着殿下闯入的人,就跟着殿下走吧。」
「请等一下。」
这时,一名身穿军官制服的年轻男子从人群中走出,打断了欧崇的话。他就是刚才带着我和欧崇走进货物室的那名军官。
「殿下,我是步兵队副队长杰森克少尉。奥尔柯特上尉已经阵亡,现在就由我担任步兵部队的指挥官。」
他朝我行了一礼。我动作僵硬地回礼,但不知该说什么好。
「闻殿下所言,您为了要救出领民,已决意要带头与山贼展开肉搏战。我等迪奥迪特私家军步兵队得知殿下有此决心,自当英勇杀敌,岂能落在殿下身后。以枪炮刀剑杀敌本是我等的职责,请将冲锋陷阵的任务交由我步兵队去执行。」
「副队长说得是。」
一名像是资深下士的男子呼应杰森克少尉的提议,挺身走向前。此人浑身是伤。
「殿下一剑将敌人的飞空艇斩成两半,是我们迪奥迪特家的骄傲,岂能让您带头冲锋陷阵?那群山贼不劳殿下动手,我们步兵队自会将他们彻底击溃。」
「说得好。」
「一点都没错。」
士兵们纷纷站起身。原本气氛沉闷的货物室,彷佛冒出一股热气。
「那些被掳走的人是我们的亲人。」
「我们会救他们脱离魔掌。」
「纹章官。这里有二十把电磁枪。」
杰森克少尉对欧崇说道。
「还有一把旋转式电磁机关枪,这是我们步兵队最重要的武器。待会儿我们会打开前面的货物室大门,让电磁枪队打头阵,扫平洞内的敌人,一口气冲进他们巢穴。」
「我明白了,少尉。」欧崇颔首应道。「一切看你的了。」
我连一句话都没说,人数减为一半的步兵部队就已摆脱消沉的情绪,自愿冲进山寨内。
「听好了。我们并不清楚山寨的内部构造。不要企图逮捕敌人,一发现山贼就立刻射杀,不用留情。以保护领民优先。」
「是。」
「是。」
「好,大家都做好心理准备了吗?这是吊唁奥尔柯特上尉的一仗,我们上!」
伤兵们因为杰森克少尉的宣誓而斗志昂扬,纷纷高举拳头附和。
「那么,电磁枪队到前面来,准备射击。打开货物室的大门!」
在少尉一声令下,航行台座方正的船首在油压启动器的运作下,像盖子般往前倾倒,就此开启。
「射击!」
碰的一声,大门就此开启。电磁机关枪旋即朝广大的空间内射击。以三脚架立在地上的旋转式机关枪不断发出银色闪光,从停机库深处照向航行台座的投光器纷纷破碎熄灭。敌人持火药枪射击的地方也遭机关枪扫射。
「进攻!大家冲啊!」
杀啊——五十名步兵队同声大喊,朝开启的前门用力一蹬,就此往洞内冲去。持剑跑在前头的是杰森克少尉。
不久,埋伏在停机库上方通道里的山贼们纷纷现身,发出「嘎、嘎」的怪异叫声,手持火药枪往下射击,甚至有人抛出长矛。
冲进敌区的步兵部队旋即有十几人倒地,躺在停机库的地上一动也不动。步兵队也不甘示弱,立刻以电磁枪朝头顶射击还以颜色。电磁枪的射程比火药枪多出一倍且弹道笔直,开放通道上的山贼惨叫声四起,纷纷跌落地上。
停机库旋即陷入一场混战。我呆立在货物室大门内,望着眼前这一幕。每当我看到有士兵倒地不起,就感觉到血色从我脸上抽离。
士兵们一一倒下。
——再见了,里奇。
「喂。」
欧崇撞我的肩膀,我猛然回神。
「振作一点,你没事吧?」
「唔……」
「也只能这么做了。」欧崇朝眼前打杀的场景努了努下巴,如此说道。「虽然对他们有点过意不去,但我不能让你就这么送命。」
我一时不明白欧崇这句话的含意。
我只是摇着头,整理思绪,思索自己该怎么做才好。欧崇接着说道。
「你该不会在想……要是士兵们全部阵亡,你要一个人冲进里头吧?」
「没错。」
「你是很善良,只可惜优柔寡断。你一定没办法对士兵们说『去战死沙场吧』。要是没有我陪在你身边……喂!」
我从前面的大门飞身跃下,欧崇发出一声惊呼。
「喂,里奇,你要去哪儿?」
「我去救人。」
我说出自己该做的事。
「傻瓜。不是叫你将这件事交给士兵们去做吗;:」
「不行!」我转头向身穿盔甲的欧崇应道。「托尔被囚禁的地方很特别。士兵们可能找不到。」
「托尔?」
「没错。」
我望着停机库内的激战,紧咬着嘴唇。
没错,里头有三个入口。那个怪物抱着托尔,跑进了哪个入口呢?
「我要去。」
7
「喂,里奇。喂。」
我不理会欧崇的怒吼,冲向昏暗的停机库内。左边的墙壁排了十几辆马车,但也许是将马匹关在其他地方的缘故,此处只有看到马车。我沿着墙壁在马车后方奔跑。
停机库内的枪战仍持续着。尽管配有电磁枪的步兵队不断有人牺牲,但他们还是陆续将头顶通道上的山贼击落。
真正可怕的是同样配备着电磁枪的费康家士兵,以及人肉贩子组织带来的私人士兵。此刻除了那些尖声怪叫的山贼外,还有其他敌人俞未现身。我在混乱中沿着墙壁在无人的暗处跑着。
托尔……
我一面跑,一面注视着昏暗的前方,心中呼唤那名少女的名字。
托尔,我现在马上就去救你。
过了数秒后,我与一名从大型马车后方冒出的山贼撞个正着。他腋下夹着步枪和黑色的包裹,绕过马车后方走来,被我一头撞上。
「哇!」
「嘎——」
因为我体重较轻,相撞后整个人被撞飞,倒向后方的地面。那名神情惊慌的山贼持枪瞄准我。不妙!这时我才发现自己手无寸铁。完了!
但下一瞬间,「砰」的一声清响,那名山贼身子倒飞。
咚!
「——?!」
我瞪大双眼看着那名倒地的山贼,转头望向背后传来声音的方向,发现一名身穿盔甲的男子正握着手枪面向我,枪口白烟冉冉。
「至少也要带个武器吧,你这个笨蛋。」
欧崇如此说道,将一把长剑连同剑鞘一起从腰间卸下,朝我丢来。
啪。
我伸出右手接下,入手感觉沉甸甸的。
「这是你今天早上拿来当拐杖用的长剑。我帮你找了一把大小适合的剑鞘。」
「——」
那是昨晚在大路旁的草原上,那名遭杀害的山贼特攻队长所持有的长剑,努沙·库洛夸它是把好剑。
「真拿你没辙。」欧崇一副受不了我的模样,向跌坐在地上的我伸出手。「只要尽可能在不杀人的情况下把事情办完就好了。」
「谢谢。」我向他道谢,站起身来。
「欧崇」
「什么事?」
「我可能再也没机会和你见面了。要是我无法平安归来,请你将守护骑士带回去。」
「什么?」纹章官那细长的双眼圆睁。「里奇,你打算寻死是吗?」
「才不是呢。」我摇头否认。「救出托尔和那名餐馆打工的少女后,我要离开这个领地。我不想再回到那座城堡以及迪奥迪特家。」
救出托尔后我就离开这里——这句话很自然地脱口而出。
那一刻,我阖上双眼。有一百多具横躺的尸体交叠在航行台座的平台上。
「可恶……」我使劲甩头,想挥除那深深烙印在脑中的光景。「我已经受够贵族了。」
说完这句话,我转身朝停机库深处走去。
「喂,等一下,里奇!」
「——」
我手握长剑,就像一刀斩断欧崇的叫唤般,头也不回地向前奔去。
停机库深处有三个隧道入口。
嚏嚏嚏嚏——
步兵部队正朝站在通道上开枪的山贼扫射,杰森克少尉率先冲进正中央的隧道内。一名山贼被俘掳,双手绑在身后与他们同行。看来他们打算让这名山贼在山寨内带路。
浑身是血的士兵们一副视死如归的神情,聚在一起向前冲。
我不禁停下脚步,躲在马车后四处环视,并发现我所在的这处空间有十几名身穿红色军服的士兵尸体倒在地上一动也不动。
我吞了口唾沫。
这么一来,那些被囚禁的人们或许能获救,可是……
为何牺牲会如此惨烈?!
会导致这场战争,全是迪奥迪特子爵的责任——努沙·库洛会如此说过。
「——」
我呆立在原地。蓦地,从暗处冲出一道人影,朝步兵部队闯入的隧道入口狂奔。是一名山贼。他腋下捧着一个黑色物体,正打算往隧道内投掷。
那是什么?
「嘎——」
「可恶!」
我有不好的预感,急忙奔向前。
但已慢了一步。山贼将那个黑色的方形包裹丢进隧道后,立刻弯着腰往回跑,趴向地面。
难道是炸药?!
怎么办?!就在我呆立的瞬间,有个小小的黑影疾风般地从我背后窜出,跃进隧道入口。不到两秒,黑猫已叼着那个包裹冲出,将它抛向停机库中央。
骑士,快趴下。
黑猫的声音直接传向我脑中,我立刻往停机库的金属地面趴下。我还没来得及完全伏卧,那黑色包裹已在空中发出闪光,就此爆炸。
轰!
「哇!」
我被冲击波震向地面,就这样被震飞十数码远。山贼的那个黑色包裹是携带用炸药。应该在抛出的数秒后就会爆炸。
要是它在隧道内爆炸,步兵队就会马上……
喵。
我趴在地上,皱紧眉头。黑猫站在我前方朝我呜叫,转过头来对我做出「跟我来」的动作。
「唔……」
我站起身,紧跟在那只朝隧道入口奔去的黑猫身后。
「等、等等我。」我一面跑,一面在它乌黑的毛皮背后叫唤。「我想救托尔。」
黑猫并未答话,但它向前奔跑的模样就像是在说「跟我来」一样。
我紧跟在它后头。
黑猫毫不犹豫地跃进那三个隧道的左侧入口。我将长剑插在腰间,跟着它的背影往前跑。
冲进隧道后,发现这是利用天然钟乳洞改建而成的地下通道。
我的脚步声在昏暗的管状空间里产生回音。蜿蜒的岩石隧道,每隔十码就点了一盏油灯,隧道表
面散发湿滑的黑光,完全无法想像此刻岩山外的世界正值早晨。倘若没有油灯,这里将是一片漆黑。
前面就是那个蟾蜍怪物的「洞穴仓库」吗?
我完全无从揣测山寨内是何构造,只能紧紧跟随那只黑猫。
好暗。看来并不是整座岩山都有提供电力。走进地下通道后,地形变得曲曲折折,转眼间已看不见背后的停机库。前方也同样曲折,所以不知道前方会有什么,是否会和人撞在一起。跑着跑着,岩山隧道开始上坡,我们似乎正往这座巨大岩山的深处走去。
托尔……
我每迈出一步,就觉得自己的心跳加快一分,双颊发烫。托尔被那个怪物掳走之后,已经过了一晚。希望她平安无事才好……
我气喘吁吁地跑着,一路上都感觉不到有人,但转了几个弯后,突然与两名山贼不期而遇。我还来不及拔剑,黑猫已迅速跃向空中,身子覆在山贼脸上。
发出耀眼的银色闪光。
啪嚓!
是昨晚它在草原上使出的「电击」。
山贼惨叫一声,仰头便倒。另一人本想举起火药式手枪,但黑猫顺着他的手臂冲向脸部,四脚一张,紧紧覆在他脸上。再度使出电击。
啪嚓!
「嘎!」山贼毫无抵抗之力,当场倒地。发出一阵焦臭。
我记得昨晚在草原上,这只黑猫会经提到「一万堤西翁的电击」,明白到这只猫不是普通的动物。现在仔细想想,那个蟾蜍怪物遭受这样的电击仍电不死,尽管脸部灼伤,却未因此昏厥。
——呼。
喵。
黑猫踩过被它电倒的山贼,继续前行,在前方弯曲的岩壁前停下脚步,嗅闻着味道。它转头面向我,又叫了一声。
「是那里吗?」
这只名叫诺尔的黑猫,如果和普通的猫儿一样拥有锐利的嗅觉,那要是它昨晚贴在那名怪物脸上施展电击时,就记住那家伙的体味,也不足为奇。
我朝隧道岩壁的角落跪下,拔出腰间长剑。黑猫将鼻尖指向靠近地面的墙壁下方。我以剑柄轻敲,得知那不是岩石,而是腐朽的铁板。虽然做得很像岩壁,却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伪装。
这是隐藏门吗?不,也许根本就不需要隐藏。看那群山贼的模样就可明白,那个怪物是首领的儿子,在山寨里根本就为所欲为。
我右手握住剑柄,高高举起,准备撞向铁板。
这时,底下突然发出咚哆的闷响,隧道内的岩盘为之震动。
——?
我环视天花板和地面。这声闷响是从我脚下传来的。莫非是岩盘深处发生爆炸?到底是哪里?
但现在想这些也无济于事。我手握剑柄朝焦褐色的铁板敲下。一次、两次。腐朽的隐藏门从门绞处脱落,往内侧掉落。我脚下开出一个方形开口,就像黑色沼泽般黑暗。
「这股臭味是什么啊?」
我不禁眉头微蹙。
黑猫从一旁跃进洞内。我还剑入鞘,双手搭在洞穴外缘,潜入黑暗中。
里头设有木梯,一路通往洞穴底端。我伸脚踩在梯子上,发出一阵嘎吱声响。木梯已有些腐朽。
唔……我紧抿双唇,在爬下梯子时,于黑暗中左右张望,但什么也看不见。只感觉到下方黑猫的脚步声。我使劲一跳,这才发现石板在底下数码远。
咚。
「唔……」
双脚痛得我直皱眉,我环视四周,透过听觉感觉出这个空间的广度。应该有航行台座货物室的两倍大。但里头没有半盏灯火,只有隐约从头顶拆除铁板的洞口处射出微弱的橙色灯光。
黑猫跑哪儿去了?我竖耳凝听,四处探寻,发现这处洞穴一路往内延伸。我站起身,拔出长剑,往我感觉到的方向前进。里头的空间狭窄许多,像隧道一样。连我这样的身高都得弯腰才能前进。
里头会有什么呢?这里确实是「洞穴仓库」。前方深处有两个蓝色光点闪烁。那只黑猫正转头望着我。可能是在确认我有没有跟上吧。
往前走几步后,我听见某个呼吸声。呼吸声……不,应该是啜泣声。同时有股刺鼻的烟硝味扑鼻而来。里头飘散出一股像是火药燃烧后的臭味。
这是什么?我感觉到眼睛刺痛——就在这时候,隧道突然结束,来到一处开阔的空间。此时,已习惯黑暗的我,眼前突然浮现数个白色的影子。
怎么回事?
紧接着下一瞬间。
「——!」
眼前的光景让我不禁倒抽一口冷气——不,应该说是忘了吸气。
那浮现在黑暗中的白色人影全都双手受缚,吊在岩壁的天花板上,而且每个人都是全身赤裸。就像白色的蛾一样,在黑暗的空中摇晃。无数个白色脚尖垂落在我视线上方,不住晃荡。刚刚感觉到的呼吸声和啜泣声,就是这些被垂吊在空中的人们所传来的气息。
这是怎么回事?
我感觉到一股寒意游走,不禁微微发抖。
「——」
数秒间,我呆立在黑暗中无法动弹。也许是我不愿承认这个亲眼目睹的事实。那十几具裸体、无法尖叫的躯体,就像白色的蛾一般吊在空中摇晃,托尔难道也身在其中……
危险。
体内某个声音如此提醒我。小心背后,有人要袭击你!
「——!」
我的手脚勉强做出反应。我在转身的同时挥出右手的长剑,将从我背后斩落的一把大刀格开。
锵!
「哇!」
「呼。」
是那宛如风箱般的呼吸声。正朝我展开攻击。
从我身后?!
牛刀再度疾砍而下。我以长剑招架。
锵!
他之前躲在哪里?我勉强架开牛刀的攻击,但身体却承受不了那刚猛的力道而被震飞。我脑中出现一个问号,这个大块头是怎么隐藏气息悄悄来到我背后的?只是当时我根本无暇思考。这里肯定就是怪物的「洞穴仓库」。
我被震向平坦的岩石地面,往后翻了两圈,勉强跪着撑起身子。这时,我头顶处发出呼啸刀风,那把特大号牛刀紧随而至。他打算将我的头盖骨敲碎吗?
「哇!」
锵!
我凭直觉举起长剑,勉强挡住他的特大号长剑,将它格开。
「呼,受死吧!」
飕——
这次他是横扫而来。我看不见他的刀势走向,甚至连他的身影都看不清楚,只得凭感觉来因应。
「看过我洞穴仓库的人……都得死。」
「哇!」
我立即仰身躲开。这个活像是大蟾蜍的怪物——山贼首领之子,以他的巨大身躯朝我扑来。我在岩石上翻滚躲开。
哗啦哗啦——我整个人滚进石板地上的水滩中。
「呼。」
我感觉到他高高举起那把特大号长剑。刀锋飕的一声划破空气,从我脸上掠过,我前额的头发随之飘起。
「臭小子……」
我一面翻滚躲避,一面痛苦地喊着:
「被人看到觉得难为情是吗?你这个自闭的变态!」
「呼!」
怪物勃然大怒。这个任性娇纵的富家子弟被我道出实情,气得发狂。他放声大吼,一路朝我追来,溅起阵阵水花。他也许是想将我粉身碎骨,只见他高高举起那把特大号长剑,巨大的身躯整个往后仰。
「呼,去死吧你!」
趁现在。
直觉如此告诉我。狠狠撞向他!
「唔……」
我往水滩上用力一蹬,一跃而起,手握长剑,一肩撞向他的腹部。就像是撞向马的腹部一般,我鼓足全力冲撞,使劲往前推。
推倒他!
「呼!」
他巨大的身躯正好往后仰,被我一肩撞向腹部后,登时脚底打滑。就此往后倒。
哗啦!
他的巨大身躯激起水花,往我的脸喷来。我站起身摆好剑势,一剑挥出。那把特大号长剑从怪物手中弹出。锵—像牛刀般巨大的长剑发出一声清响,飞向远方的暗处。
「呼、呼,可恶。」
我举起手中的长剑。
那个怪物躺在地上挣扎着。要动手的话就趁现在。我体内的声音催促我一剑砍下——一剑砍下去,杀了他。
唔……
杀了他。
「唔……可恶!」
恐惧感再度向我袭来。我要挥剑斩了他吗?就这样亲手……杀了他?
「可、可恶。」
这时——
「骑士,斩了他。」
黑猫的声音在我背后喊道。
「为了人民,斩了他。」
「唔……哇!」
我一剑砍下。
刷!
一种骇人的可怕触感透过剑柄沿着我的双手往上窜升。令我全身发毛。
噢——
怪物发出一声惨叫。
噢!
怪物圆滚滚的腹部破裂,不断地扭动身躯。咚、咚——他不住翻滚,连我脚下的岩盘也随之摇撼。我连人带剑被他的大脚踢飞,栽了个跟斗。
「哇!」
「呼!呼!」
怪物猛然趴在地上撑起身子,带着伤连滚带爬地逃进黑暗中。
他那肥胖的巨大肉块一路哗啦哗啦地溅起水花,连滚带爬地逃窜。
「呼、呼。」
「呼、呼、呼。」
快追。
我体内的声音喊道。
他还没死。
快追上前给他致命的一击。
但我却呆立在黑暗中不住喘息,无法动弹。我握着长剑的右手就像铅石般僵硬,完全没有感觉。
「呼、呼。」
我只有听觉特别灵敏。我听见肉块一路往黑暗深处爬去,在他碰到某个墙壁时,传来操作金属器具的声响。
吊在空中的十多具全裸身躯中,有一具像蛾般从天花板垂降而下,跌落石板地上。发出一声微弱的悲鸣。难道嘴巴被捣住了?
这、这个叫声……
我猛然一惊,往发出声音的方向看去。
那巨汉旋即像野兽般爬过来,一把抓起跌落地上的裸女,往黑暗深处拖行。
「站住!」
沙沙——
「呼、呼,臭小子!」
负伤大汉的呼吸声颤抖着,他将这名受缚的少女拖向位于黑暗深处的横穴,抱着少女往洞内走去。沙沙沙沙——肉块翻滚拖行的声音逐渐远去。
「可、可恶,站住!」
我失去感觉的右手握紧长剑,冲向前去。
刚才听到的微弱悲鸣是……
难道是……
我喘息着朝黑暗深处奔去,发现岩壁上有个凿穿的横穴。这是什么洞穴……这个洞穴是个往下倾斜、急转而下的管状通道,通往下方的某个地方。管状通道传来空气流通的飕飕声,温热的风从洞穴底部向上吹来。是充满烟硝味的空气。
「唔。」
我的眼睛感到刺痛。刚才火药燃烧般的臭气是从底下往上吹的?
我摇着头,转头望向黑暗的空间。
「托尔——!」
我朗声叫唤。
「托尔。如果你在这里的话,快回答我。」
挑高的天花板上垂吊着十多具白皙的裸体。因为她们全被堵住了嘴,所以只听得到微弱的呻吟。我奔回原地。从我头顶垂落的无数个白皙脚尖,刚好位于我伸手构得到的高度。我该怎样放她们下来……我猛然察觉,朝怪物刚才操作的岩壁奔去。
有个像是操作面板的铁制品。我伸手触摸,发现上面排满了扣环之类的东西。我用手指扳起它们,将它们逐一拆下。
绳索的扣环拆除后,那些像蛾一般吊在天花板下的裸女们纷纷落在地面。传来咚咚咚的落地声。虽然动作有点粗鲁,但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
「托尔!」
跌落地上的裸女当中,有的像是枯枝般地撞向地面,有的则是跌落地面后一动也不动。我奔向前四处环视,朗声叫唤。当中有个留长发的少女。我跪下来仔细一看,她正摇着头,频频呻吟。
她脸上长满雀斑,是在餐馆打工的那名少女。「你不要紧吧?」我如此问道,想取下塞住她嘴巴的布条,可是绑得太紧,一时取不下来。
「可恶……」
我跪在地上左右张望,看不出托尔是否身在其中。里头很昏暗,看不清楚……没看到其他留着黑色长发的身影。
该不会……
我站起身,奔向那不断传出烟硝味的洞穴。
这个洞穴到底是?我往里头窥望,那就像是寺院的游乐场里凿穿岩石制成的溜滑梯一样,呈螺旋状一路往下滑。可是这个洞穴会一路通往哪里?它张着黑漆漆的大口将怪物和少女吞没。这可说是怪物在自己专用的「洞穴仓库」里设置的紧急出口。
哇哇哒——
此时,先前不知跑哪儿去的黑猫突然出现,它跃向洞穴外缘,「喵」的朝我叫了一声,就此往洞内滑去。
「喂。」
就像是在对我说「跟我来」一般。
托尔就在里面……
刚才被拖走的少女,果然就是托尔。
去吧。
某个声音在催促着我。
去救她。
「唔。」
我吞了口唾沫,调匀呼吸,握紧长剑,伸脚滑进洞内。
洞穴内的天然钟乳石有水分渗出,相当湿滑。
「哇——」
飕——风声在我耳畔呼啸,我无法减速,在螺旋状的洞穴内漫无终点地一路滑落。
约莫过了十几秒,我的身体被抛向幽暗的空中。
「哇!」
哗啦一声,我落在温热的水中。怎么回事,是地底水池吗?水淹至脸部,我憋气闷哼一声,急着想站起身来,这才发现水意外地浅,双脚旋即踩在水底的石板地上。
我站起身来。发现这似乎不是一座水池。我站在深度及膝的温水中。这是一处幽暗的空间,空气中满是烟硝味,而且非常闷热。烟硝味浓烈。
这里是什么地方?
那个怪物呢?托尔在哪里?
眼前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我一面拨动双手一面前进。这到底是什么地方?是个比刚才那里还要宽阔的洞窟。这到底是什么地方?地底的洞窟吗?脚下都是温水。不,这种触感……这是水吗?手掌感到莫名的湿滑。正当我打算嗅闻手掌的气味时,头上突然闪过一道银光。
是那只猫使出电击吗?不对。是遭破坏的水银灯没有切断电源,因此在岩洞顶端迸出火花。
火花映照出洞窟内部的那一瞬间,就像是照相馆的摄影师按下镁光灯一样——此处多处钢筋倒塌,各种从未见过的大小机械器材遭到破坏,四处横陈,浸泡在红色液体中。
这是怎么回事?
前方有某个东西。
这是建筑物吗?在湿滑荡漾的红色液体表面有一个巨大的物体——也许在这洞窟中央有一座犹如植物的根一般的台座。一个像巨蛋般、由厚玻璃制成的半透明物体,在台座上损毁崩塌。
这里是被炸过吗?
到底是怎么回事?
那个巨大的玻璃残骸就像破裂的蛋壳般,上头有一对蓝色的光点朝向我。
是那只黑猫。
「这里……」我向蹲踞在黑暗中的黑猫问道。「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
「他们炸毁制造槽,逃走了。」
黑猫说道。
「在我们赶到前,先淹灭证据。」
「他们?」
它在说些什么?
「托尔在哪里?」
我本来想朝黑猫走去,可是当我以膝盖拨开黏稠的液体时,双脚在水底踩到了某样东西。我长靴底下有个柔软而浑圆的物体被我一脚踩碎。什么东西……我踩碎了什么?这里黑漆漆的,看不清楚。
「喂,那个怪物跑哪儿去了?」
如果他穿过这里逃往某处,那我一定得追上他才行。但黑猫并未回答我的问题,仍自顾自地说道:
「『真贵族』应该已『继承』了伊纽梅奴的生命工学。可是他们却没能力创造在次元移转演算中不可或缺的『活体思想精华』神经细胞。」
「——?」我停下脚步,仰望黑猫站在建筑物残骸上的娇小身影。「你到底在说什么?」
我走向毁损倒塌的贮存槽,想向黑猫问个清楚。
「你到底在说什么?」
黑猫没有答话,它突然改变语调,向我提出警告:
「骑士,小心后面。」
「啊!」
我感到后脑汗毛耸立,回身望去。那名巨汉发出风箱般的呼吸声,从我身后的头顶上方一跃而下。上面有个毁损弯曲的钢筋横梁,往下垂落。那个怪物就躲在上头。
我从背后遭到偷袭。
「呼!」
「哇!」
他飞沬横飞,那大树般粗壮的手臂向我袭来。我还来不及挥出右手的长剑,这个怪物老虎钳般的双手已掐住我的脖子。完了,我被他抓住……黏稠的液体深度及膝,不方便转动身躯。
可恶,他明明被我一剑划破腹部,为什么还有这么大的力气!
我被掐住脖子,无法动弹,身子被抬离水面双脚腾空。好大的力量。即便我双脚乱踢,不住挣扎,都无济于事。我喊不出声音。眼前变得一片白茫,脖子就要被捏碎。
我快断气了。
脖……脖子快断了!
就在这时候——
啪嚓!银色闪光再度照亮洞窟,闪电般的电击爬满怪物全身。滋滋滋——怪物的衣服随着这阵冲击声而起火燃烧。
噢——
痛苦的惨叫声震耳欲聋,勒紧我脖子的力量突然放松。怪物的双手仍抬向空中,我在闪光的照耀下,就近看清楚这个大蟾蜍的容貌。遭受电击的他那海参般的圆嘴张得老大,纵声咆吼,嘴里的大舌头不断地扭曲抖动,活像某种软体动物。
「骑士,趁现在给他最后一击。」
「哇……」
我高举恢复自由的右手,双手握住剑柄,使劲将剑尖刺进眼前这个怪物口中。
「哇!」
嚓。
「噢——!」
我随着这声咆哮被抛向空中,翻了一圈后落入液体中。我一面咳一面伸手撑地,抬头望向那个怪物,发现他身上的衣服尽是熊熊烈火。他站在红色的液体中,脸朝向天花板,痛苦地挣扎着。他那宛如某种生物的舌头被一剑贯穿,在口中不住抖动。
我回身望去,那只黑猫落在台座底部,左前脚泡在红色液体中,正注视着我。
是它……
我喘息不止,来回望着黑猫和那个怪物。
「呼、呼。」
怪物口中插着长剑,不断喷出血雾,痛苦地扭曲着,不久,他就此倒卧在液体中。衣服上的火已经熄灭,洞窟内又恢复原本的黑暗。
可恶,一片漆黑——正当我心里这么想时,背后蓦然传来一阵沉重的金属撞击声,白亮的光芒射入洞内。
好刺眼。洞内空间在那方形光芒的照耀下浮现。我皱起眉头转头朝光线望去,发现后方靠近天花板的地方,有一扇长方形的门被开启,有几个人影正往里头窥探。电力式的投光器往里头照射,光线在洞内游走。
「喂,这是怎么回事?」
「这里是什么地方?」
我听见数名男子的声音,好像是士兵。其中一人转头朝背后喊了声「纹章官」。
「纹章官。这里头果然有洞窟。好像是某种大规模的『设施』。」
8
「山寨内部几乎都被我们占领了。」
欧崇从弯折的钢筋楼梯爬下来,坐在台座上对我说道。
「或许应该说,让他们给逃了。」
「逃了?」
我肩上披着步兵队带来的毛毯,抬头望向欧崇。
「没错。」高大的纹章官颔首。「当我们的主力部队冲进中央通道,抵达乌德邦山贼集团的大本营时,山寨的中枢——山腹洞窟已形同空壳。他们只留下一些基层的山贼,至于人肉贩子组织的干部们,全都从山顶的停机坪搭飞空艇逃走了。」
「……」
「人肉贩子组织还有另一架飞空艇。附近可能有一艘飞空船的母船来接应他们。」
当我和那个怪物于秘密「洞穴仓库」以及地底洞窟展开决斗时,迪奥迪特私家军正与山贼们拚斗,占领了山寨。在对内部构造一无所悉的情况下,迅速占领了此地。
就如同欧崇所言,与人肉贩子组织挂勾的山贼干部们已搭飞空艇逃离此地,所以我们只要收拾基层的山贼就可以了,但我方的牺牲并不小。
事后我们离开山寨时,小心翼翼地将捐躯者运上航行台座的平台上。若不是我误判,在这一百多具尸体当中,有一半的人不会就此丧命。
因为我导致这样的结果,我得负起这项重责才行。
「母船不会来了。」我说道。
欧崇带来的士兵们,正手持携带型投光器,在残骸散落一地的洞窟内展开调查。虽然打倒了那个怪物,但还是没发现托尔。
欧崇与我走散后,就指挥一队步兵,前去占领供应山寨电力的汲电所。理应没有现代装备的山寨,竟然有如此丰沛的电力供给,连欧崇也觉得难以置信。经他调查后发现,岩山内部的某个角落有临时搭建的汲电设备,从那里向外延伸出三根粗大的电缆线。一根接往入口的停机库,一根接往山顶的停机坪。另一根则是行经隧道,接往地底深处。
欧崇从俘掳来的山贼口中问出,人肉贩子组织带来大量的机器,让山贼在地底建造大规模的「设施」。于是他率领一队步兵到地底调查,发现好不容易才击败怪物的我呆立在鲜红的液体中。
「不会来?」
「你之前在空中昏迷时……我已经将那艘母船击落了。」
「——」
欧崇为之一怔,接着颔首应了声「嗯」。
「嗯,难怪他们会丢下辛苦抓来的『商品』,就这么走了。」
「『商品』?」
「被俘掳的领民将近有一千人之多。他们分组被遭到拘禁,我们在山腹中发现他们。剩余的山贼已扫荡完毕,很快就能释放那群领民。」
从欧崇说的话研判,当搭载重装的飞空船被击落时,人肉贩子组织和山贼干部们误以为迪奥迪特军拥有强大的战力。
「这样啊……」
我低声说道,欧崇隔着毛毯轻拍我的肩膀。我因疼痛而皱眉。这时,一名士兵在洞窟深处朗声唤了声「殿下」。
「殿下、纹章官。有人倒卧在横梁上!」
在投光器交错的光线下,一个包裹在毛毯里的纤瘦身躯被放上绑有绳索的担架上,从天花板的横梁垂降而下。此人长长的黑发垂落。那是……
托尔!
我跃向红色的液体中,溅起水花,向她奔去。
那名脸色白皙的少女,被士兵用担架扛着运来。她一动也不动,当我望向她时,她似乎觉得投光器的光线刺眼,眯起了眼睛。
那对水汪汪的乌黑双瞳。是托尔,诺安没错。
她似乎仍有意识。一名士兵取出短剑,割断堵住她嘴巴的布条。
「咳!」
「托尔。你不要紧吧?」
少女睁开眼睛,交互望着投光器照耀的洞窟墙壁、天花板、身穿红色军服的士兵,以及朝她奔来的我。
「咳、咳。」她包裹在毛毯下的白皙肩膀缓缓地上下起伏,接着开始急剧地呼吸。
她已明白现在的状况。慢慢理解自己已被人从怪物手中救出。
「托尔,你没事吧?」
少女并不答话,反倒是猛然从担架上坐起,从一旁的士兵腰间抢走短剑,拔剑出鞘。惊讶的士兵还来不及阻挡,她已举剑刺向自己的喉咙。
「你、你干什么!」
要不是我立即伸手抓住她的手腕,恐怕她已仰头一剑刺穿喉咙。
「呜呜——」
「别、别这样。」
她到底想做什么;:她甩开我的手,再次持剑刺向自己的喉咙,我为了阻止她,与她缠在一起,跌向担架的另一侧。我们两人抱在一起,跌落鲜红的液体中。
「呜——呜——」托尔泣不成声,手握短剑,在液体中挣扎着。再一次刺向自己的喉咙。
「住手,我叫你住手!」
我举起她白皙的手腕,在水中抱紧她一丝不挂的濡湿身躯,我非阻止她不可。
「呜……」
托尔不停啜泣。
「哇!」
接下来的半天,都在匆忙中度过。
一头撞进停机库的航行台座还能飘浮行进。人数锐减一半的士兵们,惯重地将捐躯者摆放在航行台座的平台上。我们把手上所有的布披在死者身上,准备将他们运回城内。
被拘禁在岩山洞窟内的领民,在解开束缚点名后,总计有九百五十多人。航行台座载不了这么多人,他们只好徒步走回城下市镇。山贼干部已经逃离此地,我们应该不用担心会遭到袭击。
我原本打算下午向欧崇告别,就在山寨与迪奥迪特家的人们分道扬镳。我不愿再回到那座城里,我想独自一人沿着平原的道路,远走他乡。回归我原本自由的旅人生活。
但我办不到。我无法放着精神错乱的托尔不管,就此离开。这名贵族出身的年轻女官只要一不注意就会咬舌自尽,不然就是拿剑刺向自己的喉咙。我无法抛下她就此离去,只好一同坐上航行台座。
托尔这次被我方士兵以布条堵住了嘴,躺在台座的贵宾室里,说来实在讽刺。她在被医务兵施打了镇静剂后,就此沉沉入睡。
她全身裹着毛毯,睡得香甜,我在她身旁摆了张椅子,静静凝望她的睡脸,自己也觉得昏昏欲睡。仔细一想,我昨晚完全没睡。但不知为什么,尽管我坐在椅子上打着瞌睡,却无法入眠。每当我快要睡着时,就会想起之前我未经思索就下令航行台座进攻的那一刻。倒卧在血泊中的一百多名士兵,以及奥尔柯特上尉的遗骸,纷纷出现在我脑海,每每都让我惊醒。
「可恶,我怎么会犯下这种错误……」
我竟然做出这种蠢事!静下心后,自责的念头涌上心头。我实在烂透了,是个无药可救大笨蛋。
只要想到这点,我就使劲地捶打双膝。
在航行台座抵达城堡前,我一直反覆做着同样的事。
抵达福特·迪奥迪特的城寨都市后,又得面对更痛苦的事。
航行台座似乎已用磁力无线电与城内联络,留守在街上的士兵家属全员出动,聚集在城门内的广场迎接我们。这填街塞巷的人群,约莫有士兵人数的三倍之多。其中有一半是阵亡的士兵遗族。
父亲和儿子一同从军的人家无法像其他领民一样,因为败战在即而逃离此地。他们只能躲在家中,默默祈祷父亲和儿子能平安归来。
广场旋即充满阵阵哀号。
有人在宣布战死者的名册,存活的士兵们亲手从台座的平台上搬下一具具遗体,摆放在广场的石板地上,成群的妇女和小孩涌向前去。
我只能从航行台座的船舱室窗口望着这一幕。号啕大哭的妇女,每个看起来都像是昨天在雷雅街上遇见的那名中年妇女。丈夫和儿子都在军中的那名妇女现在不知道怎样了?他的丈夫和儿子有人生还吗?
一切都是因为我的误判……
我真是受够了。今后我再也不想成为贵族——成为这个贵族家的世子。
我再也不要坐上守护骑士。虽然我和他们一起搭乘航行台座回到街上,但是等托尔恢复正常、努沙的伤势痊愈,我就要马上离开这里。
但就算我离开这里,还是无法摆脱自己理应负起的责任……
* * *
我在高塔内未遭大火波及的某个房间里,意志消沉。这时,欧崇推开那扇双开的橡树门走了进来。换上礼服的纹章官洗过澡,整个人显得神清气爽。我坐在椅子上,垂首不语,他将某个长形物体搁在我前方的桌上。
「喏,你忘了这个。」
我抬眼一看,是那把剑。
「——」
「乌德邦首领的儿子伽尼尔邦,人称『荒地的怪物』。听说你用这把剑打倒了那个变态是吧?」
「——」
「挺厉害的嘛。」
欧崇见我没有答话,屈身跪在我面前,往我脸上打量。
「你用不着沮丧。确实有人牺牲。刚才那些捐躯者的遗族哀伤的模样,让你耿耿于怀对吧?但你击退了邻国的侵略大军,还从人肉贩子手中救出近千名的领民呢。」
「——」
「你已善尽领主的职责。」
「别再叫我领主。」我摇着头。「我再也不想假冒贵族了。」
「是吗?」欧崇说道。「不过里奇,我看你倒已经有了觉悟要当一名领主了。你之前说的话就是最好的证据。今天早上你会对火精灵的操纵者艾尔康男爵说——父亲讲求『非战主义』。」
「那是因为……」
「你那不是主动宣布『我是迪奥迪特家的世子』吗?」
「……」
我低着头,微微感到一阵晕眩,皱起眉头。经这么一提,我记得自己确实说过这样的话。
可是,当时我所说的「父亲」,究竟是平时便标榜「非战主义」的已故迪奥迪特子爵,还是我在城内大火中丧身的父亲呢?我事后想起此事,自己也分不清楚。过去就算被顽童们嘲笑是「乞丐」、丢掷石头,父亲都无动于衷,还说「骑士不能对比自己弱小的人拔剑」,无视于他们的所作所为,他这样的行径,确实也可称之为「非战主义」。
「……」
「里奇,你听好了,一时的误判没有关系。」
「没有关系?」
「这是没办法的事。你看历史。别说是误判了,为了领主无意义的虚荣和面子之争,而让数千名士兵全军覆没的例子比比皆是。」
「……」
欧崇见我一脸无法接受的神情,暗啐一声。他抓住我的手腕,说了一句「跟我来」。
「你很罗嗦耶,到底要去哪儿?」
「跟我来就对了。」
抵达城堡后一个小时,已近日暮时分。我被迫坐上我死也不想坐的升降机(火灾后,只修复了一座),被欧崇拖回街上。
我就是不想看到那些士兵的遗族们,才把自己关在城堡里,想逃避这一切。
我又被带回街上。
我站在俯瞰广场的领主专用了望台上,发现夕阳正朝地平线倾沉。一阵喧闹的声响随着这阵沁凉的空气传来。
——?
我揉揉眼睛看着眼前的景象。通往平原的城门周边,聚集的人潮远比刚才还要多。而且人们的动向与昨天相反,无数的人影彷如被吸回来一般,从城外的平原四方往城内聚集。
城门犹如混杂的市场般,排了一列长长的人龙,等着接受卫兵审查。
「逃离的领民们都回来了。」欧崇朝平原和前方的广场努了努下巴。「艾尔康家的火精灵已经被打败,敌方的大军也都弃械投降。我们攻陷了山贼的山寨,被俘掳的人们获得释放,山贼的干部全数逃亡,所以乌德邦山贼集团算是已经灭亡了。才短短一天就发生这么多了不起的事。」
「……」
「民众已经知道这件事,所以才会回到街上。一个由厉害的领主治理的城市,可以安全地住在这里、做生意,具有居住的价值。不出三天,福特·迪奥迪特家便能恢复以往的热闹……不,会比以前还要热闹。」
城内的广场已不见刚才步兵队抵达时的悲壮气氛,只见商人们才刚返抵,就已迅速摆好商品,开始招呼客人。人们似乎急着想恢复平日的生活。在一阵混乱中,有人发现我站在了望台上,纷纷以手肘轻轻撞着彼此,伸手指向我。
怎么了?
我站在无处藏身的了望台栏干前面,不知所措地望着这幕情景。
这时,广场的人们像被吸向了望台下似的一拥而上,旋即挤得水泄不通。聚集的人群竟然开始朝我高声欢呼,举手挥舞。他们的嘴形看起来像是在喊着「殿下」、「殿下」、「世子大人」。
「回应一下吧。」
「咦?」
我僵在当场,无法动弹,一旁的欧崇代我挥手示意。
欢呼声高涨,广场宛如成了庆典会场。
这是怎么回事?
欢呼声——
成千上万有如浪潮般起伏摇曳的手。
万岁、万岁,迪奥迪特家万岁……他们是这样说的吗?我听到的是这样的声音。
明明因为领主鲁莽行事,造成那么多人牺牲!
「里奇。」
欧崇一面回应群众的欢呼,一面以侧脸对着我说道。
「如果没资格当一名领主,为何能博得民众如此的赞扬?刚才那些士兵遗族怨恨的眼神,以及这样的欢呼声,全都是真的。这是世人对你投射的情感。有人怨恨你,也有人感谢你。」
「——」
「世上不可能全都是好事。」
我伫立原地,无言以对,一名身穿红色军服的军官走上了望台的石阶,站在我们身边。
他受伤的右臂缠着绷带,吊在脖子上。是杰森克少尉。他立正朝我和欧崇行了一礼。
「殿下,纹章官。原来你们在这里。」
「怎么了吗?」欧崇代替我问道。
「是。征服府徵税局的使者求见。」
「徵税局?」
「是。」
「是征服府派来的吗?」
「是。」
「怎么会?」欧崇回望那名年轻军官的脸,问道。「中央已经派使者前来了?」
「是的。听说是今天早上从康恩出发,在高速飞空艇的护卫下,刚抵达山顶的停机坪。对方说有急事要会见殿下。」
「——」
这次换欧崇说不出话来。到底是怎么了?
待前来传话的少尉退下后,欧崇望着我说道:「里奇,你听好了。」
「什么事?」
「我总觉得,日后我们的世界如果不是依照出身和血统来决定一切,而是选出有实力的人为领导人,不知道有多好。偶尔的误判在所难免,但至少不会因为领主无谓的虚荣、面子或欲望,让众多领民或士兵白白送命。」
「不管你怎么说,我都不想当世子。」
「可是你看。艾尔康家为了领主的虚荣和欲望而吃了败仗,沦为那般田地。家臣和领民们今后的遭遇都无从预料。要是一切都交给那些愚昧的贵族去主导,不论是哪个贵族或国家,都可能会落得和艾尔康家同样的下场。但你拥有导正这个世界的力量。只要你我联手,至少能治理好这座平原。」
「我……」
「等等,你听好了,你暂且配合一下。」欧崇凑向我耳边,轻声说道。「中央的徵税局派官员前来,是因为我们打赢了这场战争,他们前来监视我们是否有安分地申报战争中的获利。」
「战争中的获利?这话怎么说?」我为之一愣,完全听不种欧崇在说什么。
要如何在战争中获利?
「我们有权利占领艾尔康家的领地。因为你在领主的决斗中获胜。」
「怎么会有这种事?我从来没听说过。」
「艾尔康军的主力已经弃械投降,他们的领地现在正处于毫无防备的状态。只要我们宣布『占领』,领地的一切权利便归你所有。」
「归我所有?」我为之一怔。
占领?
「别开玩笑了。」
「是啊,这真的不能开玩笑。连我也没料到中央的官员这么快就来了。我原本打算今晚要『处理』城内的资料,以备徵税局官员的来访。没想到他们抢先一步赶到。」
「不,我说别开玩笑的意思是……」
「这不重要,跟我来就是了。」
我又被欧崇拉着奔下了望台的石阶,冲进底下一辆早已备好的马车,从人多混杂的广场奔上坡道,赶往升降机的搭乘处。
「里奇,只要你宣布占领,接收艾尔康家的财产,与他们的领地合并,征服府就会以『占领税』的名义,从艾尔康家财产与领地的时价总额中取走一成。所以徵税局的官员才会十万火急地赶来,他们为了徽收税金,哪怕是能多一枚金币也好。」
「等一下。我又没说要占领邻国。」
「你不想这么做吗?」
「不想。」
「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可是你非占领艾尔康家的领地不可。」
「为什么?」我摇着头。「我原本就不想成为这个家的领主,就算我当上领主,也绝不能靠战争抢夺别人的领地。」
「现在的情况,由不得你说不。」
我非得占领邻国的领地不可?情况由不得我说不?这个男人到底在胡说什么?他的意思是说,要我变得和侵略邻国的艾尔康男爵一样吗?
然而……
「你听我说。」以平民身分毕业于中央大学的纹章官,一面说一面跳上升降机。
「里奇,依我看,艾尔康家四处举债筹措军事费用,现在一定是债台高筑。否则以他们的领地规模,怎么可能拥有如此大军。骑兵队的数目足足是我们的两倍。火精灵朝你发射的炮弹,一颗相当于一匹马的费用。他一次撒下数千发,就算再怎么向人民压榨,也凑不出这么多钱。他们因为多年的积怨,大肆整军备武,一直找机会侵略迪奥迪特家。反过来说,他们若是不能占领我们,以此偿还战争的费用,便会面临破产的命运。所以才会那么迫不及待地出兵攻打我们。
「若是放任不管,那些借钱给艾尔康家的贵族家以及放高利贷的人,马上就会涌向艾尔康家的领地大肆掠夺。他们的领地恐怕会四分五裂。艾尔康家的家臣会有何下场我不管,但那些领民呢?」
「——」
「只因为住在艾尔康家的领地上,多年来就一直被领主压榨,这次又得遭他人掠夺。非但如此,我们私家军因为河岸的战役和征讨山贼,一共牺牲了三百多名士兵。对那些家人在战场上牺牲的士兵遗族,还必须支付补偿金与遗族年金,那可是多达三百多人的补偿金啊!我们还得雇用士兵补足人数,要从哪里生这笔钱?幸存的士兵立了大功。也要晋升他们的位阶、提高薪资,以资奖励。」
「——」
我站在升降机中回望这名五官端正的男子。从他平时冷静的表情中,感受到一股难得的激动。
身为家职人员之长,平时便掌管贵族家中一切事务的欧崇,滔滔不绝地说着:
「你听好了。你必须占领邻国的领地,在债权者成群涌来之前,扣押艾尔康家所有财产。否则我们就缴不出遗族年金。我们迪奥迪特家会宣告破产。」
「这……」我呼吸急促。「这个家的财政和我有什么关系?」
「这时——
「浑帐东西!」人在升降机吊篮内的欧崇,突然一把抓住我的衣领。
「你不是对战死沙场的士兵们过意不去吗?既然这样,为了让他们的家人可以继续过日子,应该要支付他们补偿金和遗族年金才对,不是吗?如果不占领邻国的领地,要去哪里筹这笔钱?我们还得补充三百名新兵才行。新兵的薪水虽然便宜,但不只要支付三百个家庭遗族年金,还要重新建军,以我们目前的财政状况根本就不可能。你懂吗?!」
「……」经欧崇这么一说,我无言以对。
「里奇。」
欧崇松开我的衣领,声音恢复平时的冷静。
「要『宣布』占领,必须由打倒敌方领主的贵族家主人——也就是你——在担任徵税局使者的一级官员面前主动提出申报,并接受认证。不能由他人代理,必须由你亲自执行才行。」
「……」
「这关系着那些战死士兵遗族的生计。现在由不得你说不。你应该办得到吧?」
补偿金……
的确,不管我再怎么后悔、愧疚,那些战死士兵遗留下的家人还是得过日子。
欧崇拍打着我疼痛的肩膀。我低着头,无奈地颔首。
当天傍晚。
我本以为只要击退侵略军、收伏山贼,一切就结束了,但没想到欧崇却突然要我「宣布占领」。
然而,想到那些因我而死的士兵们,我也只能同意这么做了。
就这样,不论是否如我所愿,我已深陷其中,无法从迪奥迪特家脱身。
现在仔细想想,至少对这座平原来说,这并非一件坏事。
这里若不是由迪奥迪特家占领,就将受尽艾尔康家的掠夺,毫无法纪可言。「现在」的我已学过战略论,回头看过去,欧崇说的那番话既不夸张,也没半点虚假。
「……」
当时年仅十二岁的我,双唇紧抿表示同意。欧崇见状后频频颔首,说了声「很好」。
「很好。既然你要去会见徵税局的使者,那会有很多事得注意。我简短地说明,你要仔细听。」
升降机不断向上攀升。
欧崇拨起前发,露出他那留有伤疤的前额,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他的表情彷佛是在说—麻烦的问题太多了,不知该从何说起。
「首先要注意的是,必须『处理』城内没被烧毁的资料。」
「资料?」
「没错。」欧崇颔首。「一旦要徵收『占领税』,他们就会趁机将迪奥迪特家的财务彻头彻尾地调查一遍。我们的财务虽然没什么见不得人的地方,可是一旦接受税务调查,他们一定会要我们汇整城内所有资料。万一里头留有『正牌』的艾米尔·威·迪奥迪特的照片,到时候不知道会怎样。」
「——?!」
这句话让我大吃一惊,这时,升降机已来到垂直洞穴的顶端,抵达山顶的城堡。
9
抵达山顶的城堡时,担任家职的女官们已等候多时,将我团团围住。
「殿下,请您穿上这个。」
「要穿上礼服出席认证仪式。」
「快点。」
「子爵大人的勋章也要戴上。」
「怎么这么快,原本要等到十六岁继承家业时才穿戴的。」
女官们你一言我一语,逐一褪去我身上的衣服。
我呆站在城堡大厅的大理石地上。我先是被脱得一件不剩,然后从头到脚被换上全新的衣服——我莫名奇妙地被换上垂满吊饰、沉甸甸的黑衣。
她们从我头上套进一条红带子,让我斜斜地披在身上。
「女官总管。这把剑很脏,要换一把有装饰品的剑吗?」
一名像是女侍的少女,从我先前待的房里捧出一把长剑,如此间道。
「啊,不用了。」那名像是女官总指挥、年约三十岁的女性还来不及开口,我已一把从那名女侍手中接过长剑,插在全新的礼服腰间。「这是我的剑,谢谢。」
她们连袜子都不让我自己穿,让我颇感诧异。
所谓的贵族子弟,一直都是这样吗?还是因为今天要迎接中央使者的缘故,所以比较特别?我搞不清楚。
近十名女官和女侍捧着衣服,旋风般地在我四周来回奔忙。泰半的女性家职人员在那夜的惨剧中遭耶兹公爵的黑甲军团杀害。那些捧着衣服的女侍们,个个都是和我年纪相仿的少女。
真正的艾米尔是吧……
换装时女侍们有点手忙脚乱。有人说我身上的皮带弄反了,就此喧哗了起来。
我朝站在喧闹圈外的欧崇望了一眼。
为了支付士兵遗族的补偿金和年金,非得占领邻国艾尔康家的领地不可——这名男子说的理由,是无可奈何之事。为此,我今天一定得充当这个家的世子。
可是欧崇之前说过,搭乘飞空艇抵达城堡北侧停机坪的征服府徵税局官员为了徵收「占领税」,会彻底清查迪奥迪特家的内部资料。届时要是发现「正牌」艾米尔·威·迪奥迪特的照片,就会事迹败露。所以欧崇才说要「处理」城内没被烧毁的资料。
此刻替我更衣的少女及妇女们——她们当中没人见过真正的世子吗?我一面让她们替我整理上衣,一面环视四周。那名年约三十岁,给人一股知性感的女官总管看起来似乎颇有资历。然而,她看着我的脸时,却不显一丝狐疑。连她也很少见那名「自闭少年」吗?
女官……
看着这些女性俐落的动作,突然让我想起某个人。托尔现在不知道怎样了?她注射了镇静剂,现在应该在城里的医务室歇息吧。
她身心所受的伤害不知道有多严重……等她恢复正常后,是否还能重返女官的工作?
托尔……
「殿下,您的头发……」
一声大叫让我猛然回神。
那名女官总管望着我的头,发出惊呼。
「我一直没注意到,真对不起。煤灰把您的头发都给弄黑了。属下立刻为您准备入浴。」
「啊……」
我正要开口,一旁的欧崇抢先一步制止道:「不用麻烦了,奥莉!」
「可是纹章官……」
「没关系。中央的徵税局使者可是一级官员。一级官员最讨厌等人。只要服装整齐就行了。」
「可是纹章官,再怎么说,殿下的头发也太脏了……」
「殿下还要抽空练习如何与官员应答和问候。如果没学会,殿下可是会在中央官员面前出丑的。这件事重要多了。先别管头发,动作快点。」
「啊……是。」
这时,欧崇一副忙碌的模样,取出一张纸,想了一会儿,在上头写了三行字,催促我背诵。
「快点。」
数分钟后,我已更衣完毕,欧崇拉着我快步走过城堡中庭的游廊,赶往停机坪。
「我已请人转告使者,说主塔的接见大厅已被烧毁,请对方在飞空艇内等候。」欧崇快步行走,如此说道。「因为城内现在没有暖气。这样做比较不会惹官员生气。」
「想得很周到嘛。」
「惹恼中央的官员有害无益。刚才的台词背好了吗?」
「咦?」
「就是应对的说法啊。你记起来了没?」
「应该是记起来了。」
「问候方式呢?」
「应该也记起来了。」
「我们再演练一次吧。一面走一面说没关系。对了,还有一件事。」
「——?」
「待认证仪式结束后,你要自己入浴,替头发染色。你应该知道,艾米尔少爷是黑发。」
* * *
风吹不止。
城堡北侧的停机坪停着一架不知何时抵达的飞空艇,它漂亮的银色船身在西倾的夕阳下熠熠生辉,它伸出三根着陆用的脚架,像只昆虫般静止不动。
它两侧各立着一具黑色的守护骑士,宛如守护寺院大门的雕像。这是征服军的量产型守护骑士(日后才知道,它们的机型名称叫作休耶达冈)。矮矮胖胖、有棱有角的巨大机体与其他守护骑士的优美曲线相去甚远,它没有任何手工雕刻的装饰,机械右臂握着一根比手臂还要粗的黑色长棍。
迪奥迪特军的卫兵队已在银色的船身前铺好红色地毯。
我和欧崇来到红色地毯的一端,卫兵队旋即在左右两侧列队站好。
「征服府徵税局调查官驾到!」
刷——飞空艇的舱门在左右两侧排列整齐的卫兵队前方开启。一名身材高跳的男子带着护卫走下阶梯。一身紫色礼服,头上顶着短短的金发。
日暮微风吹拂着他短短的前发。
眼前是一名年轻的官员。应该还不到三十岁,与欧崇年纪相仿。
「唔!」
不知为何,我身旁的欧崇突然露出震惊的表情。
「不妙……来了个最不好惹的人。」
「咦?」
「听好了,你要抬头挺胸地面向前方。」
「你认识他吗?」
「就是这个。」欧崇悄声说道,指着自己前额的伤疤。「你别管,看着前面就对了。」
那名身材高跳的官员走到我和欧崇面前后,以犀利的眼神望着我。
「嗯。」他以低语般的声音说道。「听说你们弱小的军队奇迹似的获胜。听说是有个让人意想不到的男人在一旁当军师。」
「久……」欧崇变得结结巴巴(像他这么口齿伶俐的人竟然也会结巴),以冷漠不带情感的口吻问候对方:「久未向您问候。」
可以从两人对望时气氛判断,眼前这名来自征服府的官员与欧崇是旧识。
欧崇会说自己「毕业于康恩中央大学」,看来是真的。
我站在地毯的一端,抬头仰望这名高挑的官员(所谓的一级官员,就是在征服府担任公职的上级贵族),他是因为有事找我才千里迢迢跨海而来。
「看来你现在比较会说话了。原来你在这种地方当起『掌柜』了啊,之前从没听说呢。欧托利卜·欧崇。」官员以不可一世的高傲口吻说道。
「是……」欧崇手摆在胸前,不断低头行礼。但在我看来他不像是在行礼,反倒是像不想和对方眼神交会,才不断低头。
「真是的。」那名五官端正的官员叹了口气,接着说道。「我最近在中央负责教育年轻后辈。但欧崇啊,那些在贫穷阶层长大的学生总是行径偏差,真令人伤脑筋。他们总是散发着『我要出人头地』、『我绝不认输』的气势。哼,我绝不认输?他们周围的人全是敌人吗?被他们敌视的人才伤脑筋呢。他们还有一种担心自己比不上别人的不安,以及一种毫无根据的优越感,认为自己是靠实力来到这里、比其他人优秀。这两种矛盾交织在一起造就了这种学生的人格,我实在很不想和这种人打交道。这种人的存在只会给人添麻烦而已,你不这么认为吗,欧崇?」
「是……」
「喂,我只是和你聊一下,谈谈近况罢了。怎么啦?抬起头来,欧崇。」
「是。」
「这次我不辞千里跨海而来不为别的。这位就是子爵家的公子吗?」
这位一级官员这才将目光移向我。我的身高还不及他的胸口。
「——」
如果是之前未曾闯过鬼门关的我,在他锐利目光的注视下可能会就此全身一震,低下头去。
但我已学会「如何与施压的对手对峙」。我的身体在不知不觉中已习得这项技能。我会下意识地捕捉那名官员心窝的动作。换句话说,我在无意识下已做好「出招的准备」。
「噢。」这名一级官员表情为之一变,彷佛在端详某个有趣的东西。「年纪虽小,但已有十足的骑士架势。日后前途无可限量啊,公子。」
这名官员对年纪小他许多的我,用辞遗句竟然远比面对欧崇时来得客气。我日后才发现,他对贵族出身的人会采用尊重对方身分的口吻,对平民则是采用对待平民的说话用语,两者之间有所区分。
「我是雷斯帕士·布拉圣斯公爵家的主人,由伟大的尼费休·A·史卜蓝道任命为征服府徵税局占领徵税课的调查官。希望日后见面时,您还能记得我。」
「您客气了……」我依照欧崇教我的方法,右手按在胸前,向官员深深一鞠躬。这是谦恭的尊敬之礼。「请您多多指教。」
其实我应该在「请您多多指教」前面加上一句「在下是子爵家公子」才对,但因为口干舌燥,我舌头一时打结。
「迪奥迪特子爵家公子……」一级官员说道。「这次真是辛苦您了。领主子爵不在,您上场战斗度过难关的确不简单。实在是好胆识。」
「是……」
「坦白说,我接获情报后得知『艾尔康家即将攻陷迪奥迪特家』,所以今天早上特别从康恩出发。但我飞越大达鲁多亚海后发现情势逆转,最后由迪奥迪特家获胜。发生这种出乎意料的事让我颇为吃惊。于是我立刻向征服府确认,变更此次来访的目的。天恩浩荡……」
这时——
一级官员一说出「天恩浩荡」这句话,他和欧崇就不约而同地挺胸立正,我也急忙跟着模仿他们的动作。
怎么回事?这是贵族社会的某种习惯吗?
「天恩浩荡,康恩的领导人尼费休大人也对此次战争的结果表达关切之意。此乃无上的荣誉。」
「此等殊荣,我等受之有愧。」
欧崇在一旁深深鞠躬,不得已,我也只好照着做。总之,今晚若有什么不懂的地方,跟着欧崇做就对了,只是繁文缚节还真多。快点结束占领的认证吧。
「那么公子,我们就书归正传吧。您在本日的领主决斗中战胜,是否愿意在此宣布占领艾尔康家的领地?」
「愿、愿意。」
我朝这位远从大达鲁多亚海对岸首都岛前来的徵税局官员行了一礼,道出刚才死背的应答话语。为了那群在战斗中牺牲的士兵家人,尽管我百般不愿佯装成世子,但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
「我迪奥迪特子爵家公子——艾米尔·威·迪奥迪特——遵循贵族惯例,将继承艾尔康男爵家领地之拥有权,并肩负起维护人民治安、守法纳税之责,期许能对米尔索提亚全体发展有所贡献,特在此宣布占领。」
「很好。」
官员从飞空艇内取出一份早就准备好的证书,在我面前宣读。
「迪奥迪特子爵家公子,继承旧艾尔康家领地之徵收税务与向征服府纳税之责,特在此认证。您愿意在此宣誓,今后将致力于维护人民治安、振兴产业、朝合法徵收税务及纳税之路迈进吗?」
「我愿意。」
当时年仅十二岁的我还无法理解这个复杂的道理——对贵族家而言,占领邻国就是取得全新的领地,但是就征服府的徵税局看来,那意谓着「你必须代替前任领主负起向地方徵税、向中央纳税之责」。换言之,就征服府而言,贵族家不过是种从领地榨取税金的装置罢了。
因此,他们欢迎「强悍的领主」。由强悍领主治理的土地治安良好,不容易受外敌侵扰,安全且有保障,所以产业和农业比较稳定,税金的徵收率高。征服府甚至有一种欢迎强悍领主抢夺弱小领主土地的风气。
然而,领主从领民那里徵收而来的税金,若是在上缴中央时有不法之举——也就是漏报或偷斤减两的话,徵税局会严格调查举发,加以严惩。所以在征服军中权力最大的就属徵税军,他们的战力比任何贵族家都强,且拥有精锐部队。甚至有人说,就算徵税军的公务军人不是贵族出身,也比一般贵族家的领主来得威风。上级贵族中,也只有极少数的人能在大学毕业后出任徵税局的一级官员。
此刻站在我面前的雷斯帕士·布拉圣斯,就是那极少数的一级官员之一(我后来才知道,他在康恩中央大学法学部的成绩仅次于欧崇)。
说完宣誓的誓词后,那名身材挺拔、得抬头仰望才能一眼望尽的雷斯帕士·布拉圣斯,将手中的证书交给我。我毕恭毕敬地以双手接下。
真累,这些繁文缚节总算结束了吧?
然而,我才刚松口气没多久……
「第二件事。」
那名官员接着说道,我感觉到一旁的欧崇全身为之一震。会是什么事?莫非发生了出乎欧崇预料的事?
第二件事——这表示除了占领认证外,我还必须进行其他应答?
身高与欧崇相仿的雷斯帕士·布拉圣斯,从他背后的随行官员手中接过另一张证书,朝不知所措的我宣读道:「宣旨。随着此次纳税规模扩大,待艾米尔·威·迪奥迪特公子继承家业后,将赐予迪奥迪特家伯爵之位,在西北部阿曼迪·沙薛地区排名第四。不过,在其继承家业前这段时间,仍旧维持子爵称号,但即日起在征服府的待遇方面则以伯爵视之。钦此。」
咦?
一时间之间,我听得一头雾水。这个人到底在说什么?
「恭禧您。」这名身材高大的官员低声说道,将证书交给我。「阁下的战功,在中央评价颇高。希望您能日益精进。」
「是,谢谢您。」
虽然我不明所以,但还是姑且行了一礼,同样以双手接下雷斯帕士·布拉圣斯颁发的证书。
我日后才得知,那天早上在我危急时,那位名叫亚休雷·吉特的护树骑士团骑士赶来拔刀相助,给了火精灵致命的一击,并协助我军让艾尔康军弃械投降一事,并未公开记录。换言之,虽然不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但这似乎与吉特少尉所属的骑士团无关,是他个人暗中前来相助。
尽是一些我无法理解的事。
当时的我还无法掌握自己周遭的状况。虽然会在战斗中获胜一、两次,但我终究还只是个孩子。
因为他对我说了句「恭禧」,所以我心想应该收下它才对,就伸手接过这份证书,再深深一鞠躬。我感觉到欧崇倒吸一口冷气,僵在一旁,但我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在公开仪式中,身为家臣的纹章官不能对领主有任何意见或指示)。
「嗯,迪奥迪特公子,接下来我必须前往乌尔索城堡以保全艾尔康家的财产。为了防止艾尔康家的家人擅自运走财产,我会加以扣押。『占领税』的纳税事务不用劳烦阁下处理,徵税局会在自行调查后决定税额,主要是从旧艾尔康家遗留的资产中徵税。日后也会派遣负责徵税的官员前来,届时希望阁下能遵照指示行事。」
「啊……是。」
我搞不清楚状况,只是一味点头。我只想早点结束这一切。
「谢谢您。」
一级官员的披风翻飞,就此消失在飞空艇内,飞空艇随着MC机关的声响收起着陆脚架,银色船身扶摇直上。欧崇目送它离去,以侧脸对着我喊了声「喂」。
「喂,事情严重了,里奇。」
「咦引」我好不容易才从那死板的仪式中解脱,正觉得松了口气,完全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
「你刚才有听到他说什么吗?」
「咦?」
要不是正有卫兵看着我们,欧崇也许会一把揪住我的衣领。那两架休耶达冈紧跟在飞空艇后面起飞,所以欧崇激动的声音被隆隆声响和风声掩盖住,不会传到卫兵们耳中。
「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现在是什么『身分』啊?!」欧崇斜眼瞪着我。「你可是伯爵耶。」
「咦?」
伯爵?谁啊?
我一时还无法领略。
话说回来,我之前一直过着平民百姓的生活,从没听过官员这种拐弯抹角的说话方式。我因为紧张,根本听不懂对方在说些什么。
我侧头不解,欧崇接着说道:
「你明白他那番话的含意吗?再过四年,你将成为『迪奥迪特伯爵』。」
「咦——?「
「真受不了,你竟然擅自收下诏书。那种升迁的诏书是可以辞退的。」
「这我怎么知道……」
「总之,贵族的爵位异动并不常见,此事也出乎我意料之外。但这并不全然是喜事。一旦成为伯爵,就会累进课税,向中央缴纳的税率也会提高。那个家伙……」
欧崇望着飞空艇远去的西边天际,紧咬着嘴唇。
「他是在告诉你,我提高你的爵位,所以你得多缴点税。可恶!」
「——」我听得目瞪口呆。
伯爵?
我感受不到那种真实感。
就过着普通生活的平民百姓来说,伯爵是家财万贯、势力强大的贵族。男爵和子爵多得是(特别是男爵,商人只要有钱,就能向征服府买到爵位),但伯爵大多是地方上首屈一指的名门。
当然,它上面有公爵和侯爵,更上面还有「真贵族」,但这些人物通常不会出现在平民面前,所以他们就像是置身云端般地无法想像。就当时的我来说,伯爵意谓着「是我所见过的人物当中,身分最高贵的」。
四年后,我将成为伯爵家的主人?
这种感觉是如此虚无,完全摸不着边际。再说了,别说四年,就算四天,我也不想待在这里。
隆隆隆——
我目瞪口呆地站在停机坪上,远处的背后传来一阵隆隆声响。
隆隆隆隆——
我转头仰望,不知何时,无数个张开黑色双翼的人形飞行物体,组成V字形队伍出现于东方天际,从我头顶飞越后,往夕阳斜倾的西边飞去。
是量产型守护骑士。我从未见过如此庞大的队伍。巨大的声响几乎让城堡所在的岩山为之震动。数十架休耶达冈几乎覆盖整个平原上空,浩浩荡荡地飞向某处。
「是徵税军。」欧崇说道。「他们要去镇压乌尔索的城寨都市。布拉圣斯那家伙打算阻止艾尔康的家人和家臣带着财产逃跑。」
「……」我被这幕景象震慑住,一直仰头望着天空。
好多守护骑士啊……
「既然有他们前往,我们就不必亲自去扣押艾尔康家的财产,省了不少麻烦。不过,还是一样前途未卜啊。」欧崇低语道。「打败了艾尔康、取得他的财产和领地,还晋升为伯爵,那些因为借钱给艾尔康而蒙受损失的贵族家和金融业者一定恨死我们了。」
「……」
「但话说回来,要是你败在男爵手下,现在这支大军便会涌进我们城里。或许该看作是我们度过了难关吧。喂?」
欧崇看我摇摇欲坠的模样,急忙一把抱住我。
「喂,你怎么了?里奇?」
「唔……」
当时我望着天空,突然感到一阵天旋地转,再也站不住了。
因为始终没能好好睡觉,彻夜战斗,血流不止,再加上不习惯如此紧张的情绪,我的身体似乎已达到极限。就在我放松的瞬间感到一阵晕眩。一直到我倒在欧崇怀里之前,我都还勉强有印象,但之后我就像昏迷似的,沉沉睡去。
之后的一整天,我就像睡死了一样。
当我一觉醒来,已是隔天傍晚。
起床后,我独自坐在寝室宽敞的床上,脑中第一个浮现的念头是「我该如何逃离这座城堡」。
我先穿上身旁的衣服,走向庭园。
城堡西侧的阳台从岩山的崖壁向外挺出,城下市镇与前方平原尽收眼底。
夕阳将天空染成橘色,缓缓朝地平线沉没。一阵风从平原吹来。此时的风是从大陆吹向海洋,又被称为陆风。这个时节,每到傍晚时分,大海会比陆地来得温暖——这是父亲教我的。
爸爸——
我从三岁起就居无定所,随着父亲四处流浪。望着夕阳西下,脑中蓦然浮现往日的点点滴滴。
「——」我紧咬着嘴唇。
你重回巡礼者的生活,打算做什么——努沙·库洛的话从我脑中掠过。的确,那样的生活并不轻松。但当时因为和爸爸在一起,偶尔也会有快乐的事……
如今只有你一个人,重回巡礼者的生活,你打算做些什么——我体内有个声音如此问道。
可是……
因为自己一个命令,就能造成数百人惨死,这种身分我实在承担不起……
这对我来说太沉重了,爸爸。
等库洛恢复后,我还是和他一起离开这里吧。我心中如此暗忖,朝城门一带望去。
「世子大人。」
一旁突然有人出声叫唤,令我猛然回神。
我微微一惊,望向声音的方向,发现阳台的石造栏干旁站着一名长发少女,一身白衣被夕阳染成橘色。
「托尔……」
「你已经没事了吗?」
我睁大眼睛问道,这名从小路走来的少女在晚风的吹拂下点了点头。
「有没有受伤?」
在我一再询问下,少女以袖口遮掩手腕,摇了摇头。
「这样啊……」
少女低着头向我行了一礼后,站在我旁边望着城下市镇和平原。
「我也常从这里眺望平原。」她说道。「烦恼时、沮丧时,或是莫名想起孩时往事感到感伤的时候。」
前一天她在钟乳洞内挺剑刺向自己喉咙的错乱模样,此刻已不复见。也许她已恢复理智,声音听来相当沉稳。
「托尔……」
面对突然出现在眼前的托尔,我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当我回过神来时,发现自己正问着无关紧要的问题。
「托尔,听说你家当初被撤除爵位是吧?」
「是的。」
「是因为战争而被占领吗?」
「不。」少女摇头。「听说是因为接受徵税局的调查时出了问题,缴不出追加的徵收金。不过当时我还小,不是很清楚。」
「这样啊。」
「当时正好是弱小贵族家被撤除爵位的时代,那也许是无可奈何的结果,所以我很不希望这个家也变成那样。」
「托尔。」
我望着那名比我还高的少女侧脸,如此说道。
「我有件事要拜托你。」
「什么事?」
「拜托你,别再寻短了。」
话才说完——
「我这条命是世子大人救的,我怎么能轻易寻短呢?」
少女手抵在胸前,她的长发微微飘逸。
「世子大人,我从欧崇大人那里听说了。您为了救我,率领士兵冒着生命危险闯入山贼的岩山。而且还……」少女似乎想起了什么,双唇紧抿,但旋即又接着说道。「还亲自持剑和那个怪物搏斗,打败了他。您为我做了这么多事,虽然我是受辱之身,但绝不能就此轻易结束自己的性命。」
「啊,不……」
「世子大人为我所做的一切,我铭记在心,今后就算我孤零零一人,也一样会好好活下去。今天我来这里,就是为了要向您道谢。」
「咦?」我侧头不解。「这话怎么说?」
「我……」少女低着头,紧咬嘴唇,这才接着说道。「我是受辱之身,不能再以这污秽的身躯于世子大人身畔服侍。我要向您请辞,远离此地找个地方独自生活。」
「咦?」
「这些日子以来,承蒙您眷顾了。」少女朝我深深一鞠躬。
「等……」我惊讶地说不出话来。「等等,托尔,你的意思是要离开这里吗?」
「是的。」
「请等一下。」
我急忙整理脑中的思绪,再次问道:
「你的意思是要辞去家职的身分吗?可是,你为什么要这么做?继续在这里工作不是很好吗?我好不容易才救了你,你不是还可以工作吗?」
「……」
「那些护士们,个个都对你非常景仰。」
「关于这点,恐怕不是殿下所能理解。这就是女官的世界。当中有很多原因。」
「怎么会这样……」
托尔将辞去女官的职务,远走他乡——这表示没落贵族出身、无依无靠的她,将四处流浪。别开玩笑了,她打算怎么过活啊?
「托尔。」我朝向我低头行礼的托尔说道。「你可不可以再重新考虑一下?你离开这里,打算怎么过活?」
「我会找个地方,自己一个人……」
「你办不到的。你听好了,流浪的生活……」我一时为之语塞。「总之,你要三思啊。」
「可是。」托尔环抱自己的胸口,不住摇头。「像我这种不洁之人,是不能待在世子大人身边的。这是女官世界的规矩。」
「怎、怎么有这种事!」我不禁大声喊道。在平原上流浪的生活是怎样的情形,绝非三言两语可以道尽。像她这种千金小姐出身,行事一板一眼的人,岂能过得了那种生活?
「没这回事。你的雇主不是领主吗?」
「是的。」
「那你听好了。只要你的领主说『我无论如何也要雇用你』、『待在这里』,这样就行了吧?」
「可是……」
「你别管那么多。托尔,你是以女官的身分出任务,才会遭遇那样的灾难,你一点都不污秽。你只是为了达成任务而遇袭罢了。日后若有人敢说你坏话,我……也就是这个家的领主,绝不轻饶!」
我伸手放在胸前,尽管舌头有点打结,但吞了口唾沫后仍继续说道。
我情绪激动,觉得两颊发烫。
「你听好了,我以领主的身分命令你。你要一直待在这里。不,是住在这里。今后也要为这个家好好工作。」
「世子大人……」
10
我竟然说出那种话来……
托尔哭着退下。事后沁凉的冷风吹拂着我的脸颊,我恢复了理智。
糟糕,我竟然说出那种话。
而且还以「领主的身分」命令……
怎、怎么办?
我感到心惊胆战。
然而……
这样不是很好吗?
我体内某个声音说道。
她那是喜极而泣。
你做得很好。
但我猛摇头,心中喊着「别开玩笑了」。
别开玩笑了—这么一来,我不就愈来愈难从这里抽身了吗?
我再也无法待在这里,于是我返回城内,想寻求帮助。有了,到医务室去吧。不知道努沙·库洛是否恢复意识了?
我转身背对红轮西坠的景致,奔离阳台。
行经在大火中幸存的中庭时,突然有个黑影从我眼角余光的暗处穿过。
——?!
我隐约看见黑猫的身影,急忙伫足。
是它?
——我是诺尔。
那只猫……
——他们炸毁制造槽,逃走了。
对了,那只猫……当欧崇率领步兵队撬开山寨地底洞窟的入口时,不知何时它已消失了踪影。不知跑哪儿去了。
我记得它好像自称是「诺尔」。它到底是何方神圣?为什么老跟在我身边?
我不禁跟着那小小的黑影奔去。
绕过高塔后,前方是升降机的搭乘处。这不是通往下方市街的大型升降机,而是发生惨剧的那天晚上,我独自搭乘,从地底的大停机库来到中庭的那座小型升降机。
「——」
顶多只能坐十人的吊篮停止不动,机门开启。
里头空无一人。
从垂直洞穴的底端,隐隐传来铁槌的声音。
我感觉它在对我说——到下面来。我伸舌舔了一下嘴唇,坐上升降机。
来到地底的大停机库一看,噪音登时大声许多。
到处都不见黑猫的踪影,取而代之的是一架青黑色的巨大机体,以单膝跪地的姿势坐镇在地底的广大空间中。是休佩·安斐尔。不知何时,它已从荒地的山寨运回。
「——」
安斐尔在投光器的照射下,被移动式起重机包围的机体右膝部分的护甲被卸下,内部的机械组织裸露在外。似乎正在进行维修。
连高处的天花板都充斥着作业的噪音,机体处处发出火花。我眯起眼睛,抬头望向水银灯刺眼的光芒,这时,背后传来「嗨」的一声叫唤。
「——?.」
转头一看,那名年近半百、长着鹰勾鼻的男子,头上戴着一顶皮制安全帽,腋下夹着许多像是设计图的纸筒,从作业指挥所走来。
是卡帕菲尔德总长。
他是迪奥迪特家负责维修守护骑士的人。
干练的工匠气质,与昨天早上见面时一样。
「因为你睡着了,我们只好自己搬运这家伙,真是累惨了。仅只一架的航行台座也伤得残破不堪。」
我静默不语,向他微微行了一礼。
这名总长不像其他家职人员称我为「殿下」,而是直接以「你」来称呼。换言之,前来和我说话的他知道我是假冒的世子。只有极少数的家臣知道「正牌」的艾米尔·威·迪奥迪特已死,他就是其中之一。
「你身体还好吧?」
「嗯。」我含糊地颔首应道。我都能自己走来这里了,应该看得出我没什么大碍才对。
「这样啊。」总长点点头,仰望那架维修中的巨大机体。「我们昨晚就开始着手修理这家伙,但不可能完全修复。能换的零件都换了,但一些昂贵的零件没有库存。不得已,只好把零件拆下,想办法以手工修复,重新利用。极限强度自然会下降,所以要全力展开格斗恐怕会有困难。」
「……」我站在他身旁,抬头仰望机体。
我竟然驾驶着这种机器……
我再次为这巨大机体感到震慑,总长接着对我说道:「我问过欧崇了」。
「根据欧崇的说法,里奇,是你决定占领艾尔康家的领地是吧?」
「是的……」我颔首。
「嗯——」总长发出一声沉吟。
「这么一来,士兵的补偿金应该就有着落了。如果能顺便增加这家伙的维修预算,自然是更好,不过,希望可能不大。」
「这话怎么说?」我朝他的侧脸问道。
「这是我从住在国境附近的朋友那里打听到的消息。听说艾尔康领地里的农村,连小米和稗子都被领主压榨,农民就快被活活饿死了,根本没有生产能力。」
「……」
「第一年若能找出艾尔康领主的私藏财产,予以没收的话,那倒还好,但隔年起,恐怕就无法顺利收税。相反地,还得援助艾尔康领地的农村。甚至得提供山羊奶给快要饿死的幼儿喝,以及供应药品。这将会是沉重的负担。」
「……」
「此外,艾尔康家所有的财产应该都已拿去抵押借款,充当军用资金。听说不少贵族家和金融业者料想他会攻打迪奥迪特家的领地,纷纷融资给他。借钱给他的那班人心里一定认为艾尔康家的财产是归他们所有,为了抢回欠款,他们搞不好会雇用强盗到艾尔康领地抢夺。过不了几天,这家伙……」年近半百的总长抬头仰望因维修而四处迸散火花的机体,转头望向我。
「也许又得上场了。」
「唔……」在他犀利目光的注视下,我不禁仰身向后。
「可是我……」
「嗯?」
「我再也没办法驾着它与人战斗了。我办不到。」
卡帕菲尔德总长知道我假冒世子的事。虽然和他不熟,但能对他说出真心话。
「你为什么这么认为?」
总长不像欧崇那样,他没有强迫我做某件事的意图。他只是单纯地反问我。
「我认为你还需要更多练习,然而,身为它的驾驶,你表现得不错。如果没将它搞得遍体鳞伤的话就更好了。」
「我不行。我昨天才明白这个道理……」我摇了摇头。「因为我的误判,转眼间就让许多士兵送命。如果我再次上场战斗,可能又会做出同样的事来。」
「只要是战斗,就会发生这种事。」
「我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做才好。贵族只会让许多人丧命。因为自己的缘故做出那样的事……实在不可原谅。可是,我已愈陷愈深,无法抽身。」
「要是凡事都得寻求原谅,每个人一生都得在教会里度过了。」
总长拍着我的肩膀说道。
「你个子虽然小,但却是一名骑士。你得端正自己的言行,广为助人,并爱惜你自己。」
「请你不要老是说些我办不到的事。」
「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去做,这就是我们该走的路。不是吗?」
说完后,技术总长夹着资料往喧闹的维修场走去。
我只能呆立原地,目送总长的背影。
「——」
我光是抬头看安斐尔的机体就觉得难过。我移开视线,发现停机库的墙上有个设有玻璃窗的作业指挥所。隔着玻璃窗,可以看见里头的书架上摆满了书。
原来是书……
我在一股莫名的诱使下走进作业指挥所。明亮的室内,有一名年轻的技术家职人员正在制图台上工作。我一走进,他立刻起身喊了声「殿下您来啦」,向我行了一礼,旋即又忙碌地工作。
「请问……」
我指着架上的书问道。
「我可以看这里的书吗?」
一般的领民应该无法体会。昔日我还是一名巡礼者时,即使到寺院的图书馆,也不被允许碰那些书。所以我一看到这些排列整齐的书籍封面,不管是什么书,都很想翻开来看看。尽管此时境遇已不同已往,但本性还是没变。
「殿下,这些全部都是您的书。」
「啊?这样啊……谢谢。」
我向那名一脸诧异的技术家职人员点头道谢,从旁边一路看着书架上排列整齐的书本封面。看来几乎都是讲述与守护骑士技术相关的书籍。
「对了,殿下。」有人从背后叫唤。「您订购的书已经送来了。请过目。」
这名年轻的技术家职人员似乎是负责整理资料。他取来一本牛皮封面的全新书籍,递到我面前。
「啊,谢谢你。」
「在下已听说您的英勇事迹了,殿下。」这名资料整理员把书递给我,如此说道。「子爵的事令人遗憾,不过,殿下若是能藉由这本书磨链自己的技艺,顺利通过骑士团的考试,子爵在天之灵一定会替您感到高兴的。」
我一时听不仅他这番话的含意,只是一味点头说「谢谢」,接下那本牛皮封面的书。
订购——这表示是那名世子或是他的子爵父亲为儿子购买的。虽然他们都已不在人世……
我朝书架前的圆椅坐下,望着那本订购而来的书籍封面,书名首先映入眼中。
《通往骑士团之路》吉特男爵家·第一公子亚休雷·吉特着
——?!
让我吃惊的是书名下方的作者姓名。
这名字:
怎么可能?!
我急忙翻开封面。
第一页是「序」,上面写着「作者的话」。
我的目光被第一行吸引住。
同时有某个声音在我脑中苏醒。
——我是亚休雷,吉特。
作者的话:我是亚休雷·吉特少尉。目前担任护树骑士团的初级资深军官,为了达成使命,每天都努力达成任务。不过,数年前的我也和各位一样,只是个梦想能成为翔空骑士的少年。
我不禁暗自吞了口唾沫。
亚休雷·吉特——就是那个人吗?
昨天在战场上解救我的那个人……
——艾米尔·威·迪奥迪特。我受某人之托,前来帮助你。
是他写的书?
我万万没想到,现在手中这本书的作者,竟然就是那位护树骑士团的骑士?当时就是他驾着蓝银双色的守护骑士前来救我。
我无比兴奋,紧接着往下一行看去。
本书是在出版协会的请求下撰写而成。乃是我立志加入护树骑士团,通过入团竞技会后接受各项训练,最后被任命为骑士的这段过程的纪录。我个人才疏学浅,起初坚辞这项执笔的请托,但听闻这是为青少年们所写,而我个人也曾历经烦恼的年少时光,这才决心执笔,希望能对后进有所助益。此书若能供立志加入骑士团的少年们参考,实感万幸。
护树骑士团……
我将这本厚厚的书翻到背面,在底页发现作者的相片。我不禁瞪大眼睛。是一名身材修长、五官端正的骑士,他一脚跨在蓝银双色守护骑士胸前的舱门上,双臂盘胸,眼望前方。黑发随风飘扬。冰蓝色的双眸泛着冷光。果然是他……
我迅速翻阅内文。目录中「何谓护树骑士团」、「入团竞技会」、「预备学校的架构」等内容映入眼中。我看到后半有个名为「战斗的心理准备·其一」的标题,选了这篇先看。
何谓冷静的骑士?那就是无论面对何种情况,都能冷静判断,不会犯下致命错误的骑士。但在战场上,出人意料的状况会陆续发生。那么,要如何才能成为『冷静的骑士』呢?
哗啦——
我翻开下一页。
所谓冷静的骑士,是指准备完善的骑士。何谓准备?亦即沉着与自信。所谓的沉着,是完全掌握周遭发生的事与即将发生的状况。而自信,则是明白自己接下来该做的事,以及明白自己的能力可以做些什么。此事说来简单,但直觉平庸的人,光是要掌握周遭发生的事,就得透过反覆的个案演练才能办到。
哗啦——
以我个人的情况来说,当我判断出错时,我会将它视为一次学习的机会,待战斗训练结束后再彻底思索:气为什么会这样?』『当时是什么样的情况?』并且反覆研究,下次遇到同样的情况时应该怎么做?在想出答案之前,必须不停地思考对策。
在战场上,任谁都会出错。出错之后,不该深陷在懊悔中,唯有将自己的误判当作经验,活用在下次的战斗中,才能称得上是一名骑士。坦白说,我也曾因为犯错而意志消沉,害怕坐上守护骑士,然而,能忍受这种情绪,加以克服,这样才是『冷静的骑士』。
「——」
我再次翻回封面,从「序」开始看起。里头有个标题是「为何我立志要加入骑士团?」
我立志加入骑士团的动机其实很现实。因为周遭年纪相仿的贵族子弟们,个个都参加入团考试,所以这也是我加入的理由之一。但就我的情况而言,最主要的目的,是希望能籍由加入骑士团获得「领地保障认可」。我出生在朴实的男爵家,家中领土非常小,四周有列强环伺。因此,我从小就对护树骑士团充满憧憬。在我十二岁那年,得知「有骑士和守护骑士加入骑士团的贵族家,得以加入「集团防卫协定』」,为了双亲、弟弟们,以及众多领民的安全,我毅然决定入团。
从那时开始,它已不再是懵懂的憧憬,我将加入预备学校当作『目标』。而那时距离入团考试只剩不到两年的时间。有些贵族早从五岁开始就让孩子学习驾驶守护骑士,我起步算是相当晚。
「……」
不知不觉间,我已听不见大停机库的喧嚣,坐在坚硬的椅子上看得入迷。
护树骑士团的骑士手札——
在那之前,我还只是个十二岁的小孩,莫名地被卷入一场纷争中。我并未主动想做些什么,也不认为自己有能力办到。
更没想过要成为什么样的人物。
昔日我四处巡礼时,脑中只想着今天吃什么,明天吃什么,要找一处睡得暖的地方。
没有令我崇拜的大人。我喜欢的大人,就只有父亲。
但当时我有种未曾有过的感受,在我翻书的同时不断涌上心头,让我不知所措。
何谓冷静的骑士?
何谓护树骑士团?
怎么回事?这就是热血激昂的感觉吗?
入团的竞技会测验……
预备学校……接受三年的训练……
护树骑士团被赋予的任务……以武力维护「界梯树」全体的秩序?难道说他们活跃于整个宇宙?不,在四千年前发生「大接触」之前,似乎真的是如此。不光是在米尔索提亚,他们还会通过次元回廊,在七个「界」内调解各处的纷争。规模无比庞大……
看着看着,我感到一阵晕眩。
从我懂事以来,在外旅行了九年之久,从未有这样的感受。我是第一次有这种体验。
冷静的骑士……
那个人确实是如此。
我蓦然抬头,朝指挥所内的时钟望了一眼,发现已过了好几个小时。
《通往骑士团之路》——那位名叫亚休雷·吉特的男爵家公子所写的手札,让我看得非常入迷。
——
我猛然想起某件事,阖上书本,将它夹在腋下,坐上升降机。
我走向高塔中的领主内阁办公室,只见欧托利卜,欧崇正面向一张巨大的书桌,忙着「处理」堆积如山的资料。
「欧崇。」
我朝他背后唤道。
「可以耽误一下你的时间吗?」
「我正在忙。」欧崇背对着我应道。「我得赶在明天之前将城内的资料『处理』完毕才行。不知道徵税局的官员什么时候会来。」
「这样啊。」
「嗯?」欧崇停下手中的工作,转头望向我。「怎么啦?难得你一本正经。有什么事?」
「没什么……本来有事想请教你……不过,既然你在忙,那改天再说吧。」
「喂,里奇。」正当我准备转身离去时,欧崇从身后唤住了我。
「里奇,你看过那本书了吗?」
欧崇转过身来,朝我腋下那本牛皮封面的书努了努下巴。眼尖的他,似乎已经察觉。
「嗯。」我不知所措地点了点头。
「那是我订的。」
「……」
「这本书不错吧?」
「你是想让之前那位世子看这本书吗?」
听说教育那位「正牌」艾米尔公子的工作是由欧崇负责的。难道欧崇打算让他看这本书,激励他的雄心壮志,以全心投入守护骑士的训练工作?
但答案出乎我意料之外。
「傻瓜。我是为了让你看这本书,昨天才特别去订的。」欧崇冷冷地说道。「这是一本畅销书,所以书店都会有存货。没想到这么快就送来了。」
「咦?」
我听得目瞪口呆,纹章官接着说道:
「见识过你的本事之后,我对护树骑士团也改观了。那个强大的义勇骑士团标榜着理想主义,如果你也能加入的话,迪奥迪特家便能在『集团防卫协定』下获得领地保障认可。这样正好。」
「——?」
他在胡说些什么?
领地保障认可?
书里好像也有提过……那到底是什么?
欧崇对侧头不解的我说明道:
「也就是说,因为提供骑士和守护骑士加入护树骑士团的贵族家中没有武力驻守,所以有一项条约规定,成员的贵族家一旦遭受外敌侵略,骑士团全体会一起协助对抗侵略。这项制度有相当大的帮助,是保证我们领土安全最有效的办法。你不觉得吗?」
「……」
「如果你打算报考骑士团的预备学校,我明天会一并帮你准备申请书。但就算提出申请,也得等到年满十四岁才有报考资格。你后年才满十四岁对吧?」
「啊……是的。」我点了点头。
「这样正好。在那之前,你就参考这本书,好好用功,全心投入训练中吧。数学和物理这类的学科,我会好好指导你的。知道了吗?」欧崇说完后,再度转身背对我,着手整理桌上的资料。
因为种种因素的耽搁,我一直到深夜才前往城内的医务室。
努沙·库洛早已恢复意识,手脚缠满了绷带,躺在床上。被费康家士兵开枪射伤的右脚以白色石膏固定住,从天花板拉下绳索垂吊着。
「嗨。」走进病房后,这名看来闲得发慌的少年将他黝黑的脸庞转向我,露出苦笑。
「看我这副德行。」
「库洛,你伤势如何?」我站在病床边,望着那夸张的石膏脚问道。
「已经止血了,但暂时无法行走。」
「这样啊……」
看库洛这个样子,目前是无法和他一起离开这座城堡了——我一面如此暗忖,一面朝床边的圆椅坐下。少年的枕边摆了几本故事书以及一盆插花。
「护士们都很照顾我,所以不会觉得无聊。」
「这样啊。」
我坐下后吁了口气,库洛说道:「多亏你带我赶到前线阵营,让他们替我输血。我得谢谢你。」
「不,我才要谢谢你呢。多亏你救了我。」
「里奇,我都听说了。」
「咦?」
我抬起脸,向少年反问道。「听说什么?」
「你的真实身分。我都听护士们说了。你是这座城堡的少主?」
「咦?」
「艾米尔·威是你的本名对吧?」
「不,那是……」
「不用隐瞒了。难怪我总觉得你不是普通人。」
少年仰天而笑。
「那一夜,你隐藏世子的身分,前往大路视察难民的情况对吧?难怪你那么不知天高地厚,行径总是那么鲁莽。」
「不,库洛……」我不想对库洛说谎。我思索着该如何向他解释。
「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
然而……
「不用解释了。应该是因为你父亲主张『非战主义』,老是被人说怯懦,你反抗他的做法,想要有另一番作为,『为人民挺身战斗』,所以才离开城堡对吧?我可以理解。」
库洛用他自己的想法来解读我的行为。
「因为我也常反抗我老爸。不过,你以后别再这样乱来了。老是依照『骑士规范』行事,就算你有再多条命也不够用啊。」
「——」
尽管库洛认定我就是贵族家的世子,但他并未谦逊地称呼我「世子大人」或「殿下」,还是以同样的态度对我,让我觉得很开心。他无视于彼此的身分,把我当作普通的朋友。
这更让我觉得自己非得将真相告诉他不可。
「库洛,我真的是一名巡礼者之子。因为某个机缘,我才成为世子的替身……」
「够了,别再说了。」库洛苦笑着打断我的话。「那天晚上,我不是在草原上听你说自己的身世吗?当时我就觉得不太对劲。」
「咦?」我回望这名少年端正的脸庞。
我的身世不对劲?这话怎么说?
如果是指我从三岁便开始流浪,从未回过故乡,这样的身世确实罕见。但之所以无法回到故乡,可能是因为我已故的父亲在南阿曼迪的山间村落里犯过罪。
父亲在世时,回归故乡的话题就像禁忌一样,因此我总是避而不谈。虽然这只是我的感觉,但父亲的沉默彷佛是在告诉我——不准谈这件事。我还记得那天傍晚,我们逃难似的匆忙离开那座村庄。我从未提及此事,只是一味地在脑中回想。还有关于母亲的事……
「你说自己出生于南阿曼迪对吧?」
「嗯。」
「是个山间的村落?」
「嗯。」
「你在那里住到几岁?」
「三岁。」
「那么,你能活到现在,实在很奇怪。」
我无法理解他这句话的意思,一时无言。
能活到现在很奇怪?为什么?
「库洛,为什么我能活到现在会让你觉得奇怪?我不是活得好好的吗?」
「你今年不是十二岁吗?」
他问我的年纪,我点点头。
我确实是十二岁。从我出生到三岁那年,我都住在故乡,之后便一直过巡礼者的流浪生活。旅行——流浪的生活,已达九年之久。为什么他说「你能活到现在,实在很奇怪」?
「我来告诉你吧。」努沙·库洛就像要解开谜题似的向我说明。「约莫十年前——正确来说应该是九年前吧。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南阿曼迪的山间展开一场大规模的『狩猎螺旋』。某天晚上,山间的每个村落突然遭征服军的特务部队袭击,从婴儿到三岁的孩童全部被掳走,一个不剩。」
「——?!」
「狩猎螺旋」?那是什么?我第一次听说。
「库洛,『狩猎螺旋』是什么?」
「你不知道吗?也难怪啦,很多人都不知道。这听起来像是传说,但其实至今仍偷偷进行着。因为征服府并未公开此事,所以对外就当从没发生过,但是对了解真相的人而言,这可说是一项常识。征服府藉由『狩猎螺旋』,持续追捕拥有『某个血统』的孩童,此事已历时数千年之久,是历史上不争的事实。」
「……」
「如果你今年十二岁,那么你三岁那年就正好是九年前。所以我才说你不可能活着站在这里。」
库洛很肯定地说道。
我听得张口结舌。
「狩猎螺旋」——螺旋……一个深深吸引人的名词。
然而,那是我第一次从库洛口中听到关于这个名词的「史实」。
历史上不争的事实?我自认从父亲那里学过不少米尔索提亚世界的历史——不论是「界梯树」世界的形成,还是因为四千年前那场人称「大接触」的灾难而毁灭的史实,我都略有所知。可是却从未听父亲提过「狩猎螺旋」这个名词。
「狩猎螺旋」……到底是什么?
「为什么孩童会被『狩猎』?『狩猎螺旋』到底是什么?」我不明白当中的道理,向库洛问道。
「正确来说,征服府这四千年来,一直在搜捕拥有『某种血统』的孩童。」库洛回答道。
「我会听贵族家的学者说过,首都康恩有一套计算所有人口血统的人工智能,一旦预测出拥有某种特定血统的孩童会在某处出现——亦即血液中拥有『螺旋』的孩童出世,就会发出警报。可是那台机器无法明确指出那名孩童的身分和所在地点,所以征服府不得已,只好针对预测的地区,将那里所有婴儿全部掳走。将可能拥有『螺旋』的孩童全部抓走。九年前在南阿曼迪的那场『狩猎螺旋』中,好像有人全家早一步趁夜逃进山里,但他们进入山中追捕,最后全部带走,一个不漏。」
「……」
「螺旋」……
我沉默不语,库洛接着说道。
「所以我才发现你的身世是捏造的。看来,你这位少主对地方史实的了解还不够。」
「请问……」
「什么事?」
「库洛,关于『狩猎螺旋』……虽然已是九年前的事,但当初在南阿曼迪追捕孩童时,没人躲过一劫吗?」
「详情我也不是很清楚,但听说他们比照户籍资料,一个都没有遗漏,所以应该没人躲过才对。有件事让人听了毛骨悚然,听说光靠征服军的士兵还是不够,他们还提供当地的流氓奖励金,让他们上山狩猎。很骇人听闻吧?如果我是那个年纪、出生在那种地方,不知会有什么下场?」
「被掳走的孩子都被送到哪儿去了?」
「不知道。」库洛摇头。「听说狩猎时被带走的孩子,没有人回来过。」
「为什么?『螺旋』到底是什么?」
「我也不是很清楚。」肤色黝黑的库洛叹了口气。「征服府的上级贵族和『真贵族』之中,似乎流传着某个传说。」
「——?」
「关于传说的内容,我也只听过一次,所以不是很清楚。只知道上级贵族和『真贵族』那些人,非常怕血液中拥有『螺旋』的孩子长大后学会剑术,成为『螺旋骑士』。他们要赶在那之前加以杀害。好像就是这么回事。」
11
我脑中一片混乱,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离开库洛的病房。
「——」
我迷迷糊糊的在城内漫步。
当我猛然回神时,发现夜已深沉,自己就站在大停机库内。
地下的广大空间空无一人,傍晚时的吵闹声就像未曾存在一般。
阕静无声。
看来这天晚上的维修作业终于结束了。技术人员已全部离开,大停机库回归寂静的黑暗。城里的人们因战争而精疲神困,决定暂停彻夜赶工的作业。不只是这里,城内也一样悄静无声。
「……」
常明灯在高高的天花板上绽放蓝光。宛如巨大雕像的休佩·安斐尔,光亮的表面被灯光染成蓝色,以单膝跪地的姿势蹲踞在我头顶上方,静止不动。
锵——我抬脚踩上维修用起重机的铁梯,仰望机体。从底下往上看,它隆起的胸部宛如岩山向外挺出的山崖。
我拾级而上。
每走一步,脚下便发出「锵」的一声。这就是那天晚上,我在烟雾弥漫中往上爬的阶梯。
指挥舱的椭圆形舱门开启着。我跨过好几层装甲切面裸露的舱门,走进球形的操纵室内,靠向往空中挺出的座位。
沙——
操纵席呈仰躺的姿势,一坐上去,感觉皮椅表面相当冰冷。计量器面板贴满了红色的禁止操作标签,「修理中」的标示就像寺院的祈愿符一样垂吊着。
我坐在昏暗的指挥舱内,抬头仰望全景萤幕的全黑画面:心中喃喃自语。
今后……
今后,我到底该往哪走……
我闭上眼。
——受死吧!
「唔……」
先前某场战斗的破碎片段浮现在我眼前。我使劲甩头,挥除那讨厌的画面。
我手捣着脸,深深地吸了口气。休佩·安斐尔已关闭动力,那静止不动的机体正包覆着我娇小的身躯。我还是无法相信——这座巨大的机体竟然在我的操纵下,以趋近音速的速度行动。
就在这时候——
——?
我发现眼前有个闪闪发光的东西,我急忙睁开眼。发现漆面斑驳的控制杆旁,搁着一个东西。
这小小的东西是什么?
我伸手拾起一看,原来是一把银色钥匙。
钥匙?
这是……
我记得这种触感,以及这映照出常明灯微弱光线的神秘银光。
这把钥匙是那时候……
——这把钥匙归你所有。
我猛然察觉,从操纵席上弹跳而起,身子探出指挥舱外。
我朝维修用的起重机左右张望。
有了!它果然在。在格子状的立足处深处有两个小小的蓝色光点。一个头上长有一对尖细耳朵的黑影正望着我。
它就像是早已看出我会来这里一般,将钥匙搁在控制杆旁边。
「喂。」我朝它叫唤。「喂,你告诉我,我到底是……」
快告诉我,我到底是什么人?
但黑猫并未答话,它转身往黑暗处走去。它的影子愈来愈小,就在即将消失时陡然停步,转身面向我。
骑士,那把钥匙归你所有。
耶兹拿走的是假的。你要好好保管。
黑猫以平时的声音直接传入我脑中。
「喂,诺尔,你叫诺尔对吧?」
我想唤住它,但它就这么走了。
后会有期。拥有「苍蓝螺旋」的骑士。
黑猫发出一阵脚步声,就此头也不回地消失在黑暗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