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弗兰斯到了。」
这是「指定科目」竞技前一天发生的事。
欧崇站在微风轻送的航行台座甲板上,指着前方都市。
我们位于中央阿曼迪的平原上。
离开福特·迪奥迪特已过了半天。由骑兵队带领的迪奥迪特家队伍走过五十库德远的大路,在夕阳余晖下往弗兰斯——为费康伯爵家副首都的城寨都市——前近。
赶赴竞技会场参加入团竞技会测验的贵族家,个个都组了包含骑兵队在内的航行台座队伍。这是相当劳民伤财的陋习,但据说这是两万年来的传统,所以也是无可奈何的事。
我只能顺从贵族世界的规矩,无法违抗。
「终于来到这里了。」
欧崇所指的道路前方——在东方的地平线上——横亘着一座犹如山峦的轮廓。那是由石造城墙包围的城寨都市。
明天起举行测验的入团竞技会会场,就位于此地。
「——」
欧崇难得如此兴奋,但我仍倚在甲板的扶手上,望着平原的景致。
因为有许多思绪在我脑中交错。
* * *
守护骑士这种人形兵器,早在两万年前便存在于世上。
米尔索提亚的历史中记载着,守护骑士是运用伊纽梅奴遗留的科学技术研发而成。原本是贵族家举行仪式用的机器人,在日益精进之下,被拿来当作守护贵族家的王牌兵器。
守护骑士是贵族家的守护神,据说最早将他们集中起来当作战略兵器的就是「护树骑士团」。他们是以武力维护「界梯树」秩序的义勇骑士团。
「界梯树」以米尔索提亚为中心,由七个「界」构成。
米尔索提亚以外的六个「界」,全是米尔索提亚的殖民地。他们也曾一度势力强盛,企图颠覆整个和平秩序。当时的护树骑士们以飞空舰载运守护骑士,通过次元回廊,降落于各个世界展开猛攻。由菁英驾驶的守护骑士强悍无比,不论是叛军还是海贼,一看到机体上印有「镇守『界梯树』的圣鸟」全都吓得魂飞天外,不敢抵抗。
「护树骑士团」不受征服府支配,他们依照自己的判断,不论是「界梯树」的哪个角落,都能在短时间内降落展开猛攻,为维护秩序而战。长期以来,在贵族阶级的骑士中,唯有操纵技巧和战斗技能特别优异的人才能参加。
* * *
护树骑士团入团竞技会——
是为了选拔护树骑士团成员而设立的竞技会。
至今仍持续举办中。
一年一度在米尔索提亚各地举办的竞技会,会一并举行骑士团预备学校的「入学测验」,所有十四岁到十七岁的贵族家子弟全都会参加测验。
通过测验,进预备学校就读后,经过三年的训练,就能成为「以武力维护『界梯树』秩序的护树骑士团」的一员。虽无正式的官位,但可以获颁「护树骑士」的称号。
据说「大接触」那场灾祸发生至今,已四千年之久。次元回廊因而封闭,「界梯树」六个「界」的殖民地早已丧失,米尔索提亚的地表也有三分之二化为焦土。但创立长达两万年的骑士团权威依旧不减,只要年满十四岁便可接受入团测验,贵族阶级的少年们也大多希望能成为象征力量的飞空骑士、加入护树骑士团,而不是长成之后进中央大学,成为征服府的一级官员。
之所以说「据说」,是因为我并不是贵族。
阁下偶然的得到这本笔记,而在上头「记录」一切的我,则是在机缘巧合下以艾米尔·威·迪奥迪特这个名字自称,至于我的来历,则说来话长。
我并非出身贵族。那天——米尔索提亚统制历四〇一七八年的某个冬日,我穿上守护骑士的骑士服,站在迪奥迪特子爵家的航行台座甲板上。虽然我现在的身分是子爵家的公子,但我原本只是个贫穷的巡礼者之子。我出生于南阿曼迪的一座山间村落,三岁时和父亲一同离开村庄,展开长达九年的周游列国的旅程。这就是我的出身。
* * *
「你怎么了,里奇?」
纹章官欧崇轻拍我的肩膀,我这才回过神来。
「——」
「考场快到了,紧张是吧?」
「不。」
我摇头。
我的真名是里奇·葛雷奈尔·拉法尔。但因为种种缘由,我现在以迪奥迪特家的世子艾米尔自称。
这是我另一个身分。
这两年来,我一直过着扮演别人的生活。
我抬眼一看,对这座规模庞大的城市感到惊叹,迪奥迪特家的居城福特·迪奥迪特,根本无法与它相比。宛如丘陵般的城寨都市在平原的对面缓缓浮现。
历经数千年,层层堆叠而成的都市。
里头应该有工厂吧,从这里可以看到很多烟囱。
我想起已故的巡礼者爸爸说过的话——在大都市里,空气会因为人们的活动而遭到污染,空中因此笼罩着尘土,就像低垂的云雾般……往东西绵延的城墙上头,有个像丘陵般层层堆叠的石造城市。云层间斜射而下的橙色光线,照在顶端的城郭上。
「那里就是米尔索提亚贵族的世界。」
欧崇朝那逐渐接近的都市努了努下巴,如此说道。
「只要踏进里头就会发现,有一百几十个来自大陆四面八方的贵族家聚集于此。」
「——」
「在竞技会为期三天的这段时间,你不但要好好操纵守护骑士,在社交场合上也要展现出贵族的风范。想要通过骑士团的入团测验,就不能让人觉得你的举止可疑。」
「我知道。」
我吁了口气,颔首应道。
彻底成为贵族家的继承人、参加贵族阶级的竞技会测验,这是我在两年前做的决定,不过——
「我还是不太想去。今晚那场鼓舞晚宴不去不行吗?」
「那还用说。」
身材高大、额头有道伤疤的纹章官低头俯看着我。他有一对细长的双眸。
「你听好了。对贵族子弟而言,入团竞技会的鼓舞晚宴,同时也是十四岁的你们首次在社交界公开露面的场合。没出席的话,会被人觉得奇怪。我不会叫你在舞会时下场跳舞。到时候,你就靠在墙边喝果汁吧。总之,你现在是贵族子弟,别做出会让人怀疑你来历的行为。」
「——」
我觉得心情沉重,没有答话。
「喂,里奇,你到底听懂了没?」
欧崇悄声向我叮嘱,不让站在驾驶台上的士兵听见。
「你并不是自己一个人。你以为我为什么会跟你来?贵族的规矩和习惯,我已经完全教给你了。至少在那座城寨都市内,你得照我说的话去做。」
「……」
「我要让你通过预备学校的测验,成为护树骑士团的骑士。让原本是巡礼者的你成为一名『获选的贵族』。迪奥迪特家也将因此被纳入骑士团的『集团防卫协定』,而拥有坚若磐石的安全保障。我们的财政也会有稳定的发展。让我们两个合力,把这受狗屁贵族支配的世界搞个天翻地覆吧!」
2
「那么,我们先来确认步骤吧。」
我们回到领主专用的船舱进行讨论,欧崇如此说道。
载运守护骑士的航行台座是一种「地上运输船」,它现在正朝出现在地平线上的城寨都市前进,再过不久便可抵达。从甲板传来同船的士兵们欢呼的声音。
贵宾船舱内的桌上,摊开一张以弗兰斯城寨都市为中心的飞空艇专用地形图。
这是五万分之一比例尺。
「这次受测的大会行程,一共为期三天,连同今天在内则是四天。今晚在城内的费康家迎宾馆,会举行鼓舞晚宴。明天一早便得驾着守护骑士展开指定科目的竞技。」
欧崇像在向我确认似的说明道。
在他身后的窗外,夕阳西下的平原景致正缓缓移动。飘浮行进的航行台座必须配合骑兵队的速度,所以时远约十库德左右。
这一带是……我重新望向地形图。这里离大陆北部平原的正中央相当近,是中央阿曼迪。
与米尔索提亚首都·人工岛康恩隔着一座大达鲁多亚海,位于遥远西方——俗称西方大陆的大地。包夹在海岸线和西边焦土山脉间的平原,人称阿曼迪·沙薛。
有数十个贵族家割据这片广大的平原。光是西北部的阿曼迪·沙薛,就被瓜分成十四个贵族领地(由于艾尔康家已经被消灭,所以正确来说是十三个领地)。
从那里沿着海岸往南走,地势隆起,平地变得狭窄,气候骤变。这块土地背山面海,被名为艾曼因。由于纬度较低、日照充足,在农业方面,有丰富的果实和橄榄可供采收,人们的个性都十分活泼开朗。南方地区也一样,有数十个大大小小的贵族家割据。
非焦土地区的陆地,从这里沿着海岸分布或是往内陆延伸。光是西方大陆,包含小领地(子爵和男爵家)在内,便有上千个贵族家.
多达一百几十个来自大陆各地的贵族家,全部众集在此——欧崇所言一点都不夸张。
「竞技会的设施规模非常大。」欧崇指着地图说道。「如图所示,沿着城寨都市外围,设有一处指定科目专用的射击场、三处格斗科目用的竞技场。费康伯爵家还真舍得花钱。」
「……」
「根据我之前得到的情报,聚集在弗兰斯会场参加竞技会的贵族有一百二十家。其他还有大约五十家左右。」
「其他?」
「就是今年只是前来观摩、基于人情前来加油,或是家中没有男丁的贵族家。」
「——?」
「总之,从明天起,这一百二十名贵族子弟,便会在这些射击场和竞技场争取骑士团预备学校的入学名额。」
「今年的入学名额有多少?」
「根据主办者发布的讯息,这个会场只取三名。」
「——」
「你也知道的,在第一天的『指定科目』中,会先测试考生操纵守护骑士的技术。藉此先刷掉一半的受测生,剩下的六十名受测生再依规定的成绩分成蓝、红、白三组联盟,从第二天开始展开『模拟格斗战』。大概就是这样的比赛步骤。」
我已将欧崇所说的话记在脑中,但我还是向他点头确认。
入团竞技会这三天的行程安排,是依照传统由「指定科目」和「格斗循环赛」这两阶段组成。受测生会驾驶自家的守护骑士。在第一天的指定科目中,会先测验基本的守护骑士操纵技术。每位受测生依照飞行、定点着陆、武器操作、剑技等指定项目操纵守护骑士,由裁判依他们的技术评分。
依照指定科目的得分,筛选出某种程度以上的受测生后,就会分成不同的小组联盟,进行模拟循环赛。这时候,会分成几个小组联盟(通常是两个或三个)。至于每个小组联盟会有几名选手、最后又会有几个入选名额,会依据受测生人数做调整。
在米尔索提亚全土,还有好几个与弗兰斯会场相同的竞技会场,在同一时间举办入团竞技会。全土最后的合格人数合计不到二十名。
这些是我这两年来不断翻阅那本牛皮封面的「参考书」所得到的知识。
「——」
今年分成三组联盟,一组联盟有二十名受测生……我听着欧崇从主办单位那里得知的数字,暗暗紧抿嘴唇。
就快要开始了。
「里奇,你应该已经知道格斗科目分成三组联盟的用意,但我还是告诉你一声吧,这是为了不让强者一开始便对上。预备学校希望尽可能选出优秀的骑士培育生。为了挑选三名最强的受测生,自然会采用这样的分组方式。这些你应该都听得懂吧?」
「嗯……」
我颔首。
相对于一百二十名受测生,今年共有三个入选名额。
只有三个名额,表示蓝、红、白这三个小组联盟,最后各只有一名优胜者可以进入预备学校就读是吗?今年不举行三名亚军的败部复活战吗?
不过话说回来,骑士的战斗原本就没有所谓的「败部复活」。
这样也好。
我心中某个声音如此说道。
也许真的是这样吧。
不过,一个小组联盟有二十名受测生。也就是说,要在模拟赛中打倒十九人才能合格是吧?虽然我早就知道竞争激烈,但是在格斗中击败对手不知道又是什么样的情况。两年前会在无意间历经实战的我,觉得十九这个数字多得难以负荷。
我想太远了……
心中蓦地涌现另一个念头。
在第一天的指定科目中,我真的能胜过一半人以上的人吗?前来受测的贵族子弟们,应该都常操纵自家的守护骑士,很卖力地练习才对。
我胸口突然感受到一阵沉重的压力。
我感到不安是吗?
这两年来,我自认做了不少训练……
但我完全不清楚其他受测生的技术水准有多高。
欧崇无视于我突然涌现的不安,自顾自地说着。
「我不希望你在『格斗循环赛』刚开始的时候就遇上强者,所以你在第一天的『指定科目』中,要尽可能拿到高分。如此一来,你才会被指定为『种子选手』,避免一开始就遇上可能赢得优胜的强敌。」
「——」
「格斗是采循环赛,所以不必追求全胜。只要能在各自的小组联盟中取得最高的胜率,就可成为联盟优胜,再来只要评断你的品格和骑士道精神没有问题,就能合格录取……里奇,你怎么了?」
「——」
「怎么啦?」
「不,没什么……」我摇头。「我会尽力试试看。」
……
我与欧崇讨论完后,走出船舱。在抵达前,我想先看看机体的维修状况。
在我爬上台座的甲板后,平原已一片暮色苍茫。
冷风摩娑着我的脸颊。
「伤脑筋……」我不禁暗自嘀咕。
从我决定报考预备学校的十二岁那年开始,到现在十四岁——这两年的准备期间,我几乎都是独自进行训练。
我之所以决定报考,不是因为我「想成为贵族」,而是想成为像「某人」一样的人物。
不知为何,迪奥迪特家的纹章官欧托利卜·欧崇似乎与此事有一致的利害关系,他不断给我后援,一边替我收集相关资讯,一边还要忙着重建迪奥迪特家,公务繁忙。所以不能期望他像其他贵族家那样,「整个贵族家上下全体动员,全力支持公子报考预备学校」,给予我有力的支援。
休佩·安斐尔两年前在战斗中损伤的部位,也还没完全修复。
尽管想花钱维修,但是在两年前的战役中——与艾尔康家的侵略大军在平原上展开激战,接着又到荒地扫荡山贼——有许多士兵战死沙场,支付遗族抚恤金比此事更为优先。要是失去家臣们的信任,就不用指望迪奥迪特家能东山再起了。更何况,我原本就不希望支付抚恤金的事有任何延迟。
因此,尽管有人为了报考预备学校而聘请专业讲师,甚至有类似特别会的组织,传授考生通过模拟战的秘诀,以此收取高额的谢礼,我还是不敢有此奢望。
我只能倚赖一本「参考书」,再来就是在特别筹措预算建造的小型射击场里,反覆以自创的训练方式练习。我自认已尽了最大的努力,至于我在所有受测生中的排行为何,只能靠自己想像了。
我不该这样……
我站在甲板上吹着晚风,愈想愈担心。
随着考场愈来愈近,我的确有点紧张。
我不行这样。我离「冷静的骑士」还差得远呢。
——何谓「冷静的骑士」?那就是无论面对何种情况,都能冷静判断,不会犯下致命错误的骑士。
我脑海中浮现一段文字,那是出自我已看得滚瓜烂熟的参考书。
——所谓「冷静的骑士」,是指准备完善的骑士。
没错。
如果有时间在这里担心明天的事,心生旁徨,不如去做准备。
我转头朝那往船首逼近的城寨都市望了一眼,夕阳正照在层层堆叠的石造城市上。我沿着甲板的阶梯往下走向船体中央的平台。
「总长。」
占去船体一半以上面积的中央凹陷平台,躺着一架全长十八码的人形盔甲武士,上头罩着蓝色帆布,正在进行抵达前的最后维修。
「哦,是里……不,是艾米尔殿下啊。」
这名年近半百、骨瘦如柴的技术总长,从作业台上一看到我,便如此唤道。
「要看看它膝盖的情况吗?」
「有劳你了。」
卡帕菲尔德总长——迪奥迪特家技术家职人员的统领——同时也是守护骑士维修工作负责人的这名男子,有着高挺的鹰勾鼻,他将手中的设计图搁在台上,钻过帐篷,就像是在对我说「跟我来」一般。
我跟在他身后。
那巨大的青黑色人形机体静静地躺在避风用的帆布底下。
是休佩·安斐尔。那犹如小山般隆起的胸膛,撑起随风翻飞的帐篷。机体侧面架设了鹰架,连最后一秒都不愿浪费的技术家职人员正忙碌着。
「正好结束右膝的最后处理,才刚要阖上护甲。」技术总长动作轻盈地跃上鹰架,朝守护骑士巨大的脚部努了努下巴。
「这次的战斗也许会有胜算哦,你看一下吧。」
我跟着爬上鹰架,绕过机体侧面,往后方走去。我沿着横躺的脚部而行,翻飞的帐篷不时打向我的头部。这时,眼前出现上扬的盘形护甲,膝盖的内部构造整个裸露。数名年轻的技术家职人员,正在进行维修作业。
「——」
我靠近一看,磨光的黄铜色机械在工作灯的照亮下闪闪生光。右脚的骨架完全外露,四周包围了多具电磁启动器。大小正好可以双手环抱的膝盖电磁核心轴承、周围的三次元驱动线圈,原本应该都已非常老旧,现在却磨得光亮如镜。
「之前在战斗中造成的细微伤痕和受损的部分,我们都尽可能以手工的方式削除、将它磨光。要同时保持身体平衡和削除伤痕,让零件的强度发挥至最大极限,是一项非常困难的工作。希望你能好好夸奖一下我们的本事。」
「谢谢你。」
我由衷地感谢这名老者,同时也向周遭的技术人员点头致意。脸上满是黑油的技工们依旧沉默寡言,但脸上都露出了笑容。不过,还不到开朗大笑的程度。因为尽管他们已尽了全力,机体右脚的情况还未完全修复,无法预料会发生什么情况。
关于这点,我也心知肚明。
两年前与火精灵的那一战——我为了要打败艾尔康家那巨大的红色守护骑士,玉石俱焚地全力冲撞,让机械的脚部承受超出极限的负荷。
安斐尔的右脚若不换零件,不管何时报销都不会令人意外。
「如你所见,我们已尽可能将它磨光了。」总长指着脚部的内部机械说道。「就算里头只有细如毛发的伤痕,一旦承受重荷,压力就会集中,导致零件破裂。坦白说,不论是骨架还是启动器,我们都已磨光到极限,想再多磨平一厘米都没有办法。右脚的动作虽然俞未完全恢复,但强度方面至少已达到原始状态的百分之九十。百分之九十已尽了我们最大的努力。不过,这并不表示它完全不会因为超出负荷而破裂。你看这里……」
年近半百的总长指着裸露的骨架到膝盖轴承的部位。
「就是那个,支撑膝盖核心轴承的支撑架。它内侧的圆周布满细如毛发的裂痕。遗憾的是,唯独这些裂痕是无法磨平的。因为这是以磁力支撑轴承的重要零件,所以它正圆形的平切面不能有丝毫歪斜。要是正圆形有些许偏斜,膝盖的核心便会引发震动,就此解体。所以对那个部位的损伤,只能保持原样。目前只有凑和着用,别让损伤加重。」
「……」
我望着他手指的地方,但看不出支撑那球形轴承的外框零件哪里有裂痕。难道是肉眼看不出来的裂痕?
「可以承受多大的重荷?」
「指挥舱的仪表板新加装了红色警告灯,你只要别让它亮起来就行了。红灯会监视施加在右膝轴承外框部位的荷重极限。新装设的脚部负荷指示器,只要指针能维持在『百分之九十』以内,应该就不会有什么问题。不过,就像我今天早上提醒你的那样,一旦猛然往反方向施加重力,也就是双脚使劲踩在地上,急速反向转身的动作,机体所承受的重压就会暴增为一倍半。这么一来,就算负荷是『百分之七十五』,不,就算只有『百分之七十』,我也不敢担保它撑得住。膝盖部位恐怕会就此破裂。」
「……」
「指定科目应该是没什么问题,不过……殿下,拜托你,在格斗循环赛中,千万别抽中那种得将机动力发挥至极限才能战胜的瘟神对手啊。」
「……」
我低头俯看膝盖的机械,沉默无语,这时时间似乎已经到了,只见总长命令:「将护甲放下。」
「来,别再磨蹭了。就快入港了。」
我顺着鹰架往下望,看见一个形状既像盘子又像盾牌的巨大金属罩,从膝盖上方罩下,发出啪的一声清响,就此密合。
「——」
当我在这里看他们维修时,台座的航陆士军官已来到鹰架底下,抬头朝我唤了声「殿下」。
「殿下,弗兰斯市当局的入港向导现在正贴近航行台座,要求上船。请问可以准许他上船吗?」
「哦……」我颔首。「当然可以,麻烦你了。」
「那么,请由在下引领各位前往城外的临时停泊处。」
骑马靠向航行台座、走进船内的这一行人,是由一名衣着光鲜、长相福态的中年官员带领。他叫入港向导是吧?应该是提供会场设施的费康家家职人员。他们应对非常客气,态度也相当谦恭。
「临时停泊场就在城墙外侧。大会期间航行台座不能进入城内,不便之处尚请见谅。因为这次一共来了一百多艘。」
「没关系。」
然而,人在驾驶台内的欧崇翻阅官员递给他的资料后,马上撇嘴。
与上船的弗兰斯市官员应对,是率领队伍的纹章官应负的职责。
「根据这份『弗兰斯市入港导览』,我们得支付台座停泊手续费是吧?」欧崇语带质疑地问道。
「是的。」
「可是,这次的报考费,我们已一并支付给预备学校事务局了……」
「那是您支付给骑士团事务局的经费。」官员搓着手回答道。「台座停泊手续费是支付给负责会场营运的弗兰斯市当局,有别于受测费用。」
「可是,我们不是停在城内的停泊设施内,而是停在城墙外的荒原上吗?为什么这样还要收取停泊手续费?」
「那是因为弗兰斯市负责为各位保管,当然会收取手续费。还望您能谅解,按规定支付费用。」
「嗯……」
「纹章官,还是说……」这名福态的官员以他那对细眼偷瞄欧崇的表情。「您认为迪奥迪特家享有『征服府认可的伯爵待遇』,尽管其他贵族家都支付这笔费用,你们还是有权拒绝支付?」
「不,我没那个意思。」
欧崇摇头否认。
「迪奥迪特家是第一次参加预备学校入团测验,所以不知道有这种情形。我马上支付。笔借一下。」
……
我站在驾驶台旁,望着和官员一问一答的欧崇,虽然他嘴巴上说「没那个意思」,但我很涪
他内心根本就无法接受。
我一样无法苟同。
只要是不必要的经费支出,就算只要一枚铜币,我也不想白花。家中的财政,光是对艾尔康家农
民的援助、支付阵亡士兵遗族的抚恤年金,以及雇用新兵的军饷,便已捉襟见肘。
家中财政严重吃紧。虽然我准备考试没花什么钱,但光在参加入团竞技会的费用上,便已向主办单位缴交了相当可观的「报考费」。所幸费康家的会场与我们的领地相邻,所以队伍不用花太多旅费,这是唯一值得庆幸的地方。
然而,突然被要求支付这笔费用,又不能以一句「没钱」回应。要通过入团竞技会的测验,最重要的就是不能举止怪异,让人怀疑我贵族的身分。不只是我这么想,欧崇平时也常如此告诫我。想要通过测验、加入骑士团,得先让自己成为一名像样的贵族——对外千万不能传出怪异的评价。
那个贵族家付钱很小气,好像很穷呢——绝不能传出这样的风评。这可能会对判定合格与否产生影响。
「喏,这是付款同意书。」
「真是太感谢您了。」
官员收下欧崇签名的付款同意书后,紧接着递出另一份文件。
「接下来,这是大会指定饮用水的订购单。请问您要订购几箱?」
「指、指定饮用水?」
「是的。」
这名肥胖的官员忍着没笑出声来。
「如果是饮用水的话,请不用担心。我们就位于邻国,今天早上出发前,已充分补给过了。」
欧崇说道。
「不,在下指的是各位在竞技会场里喝的水。」官员挥手解释道。「包含受测的公子在内,在会场内只能喝事先经过严密检查、密封的指定饮用水。以防有些受测生在水里掺入兴奋剂,或是有不肖之徒在敌方维修人员的水里下毒。」
「嗯……那就订个五箱吧。」
「五箱够吗?如果要待到第三天的决赛,需要再多一倍哦。我听说迪奥迪特家公子是通过测验的热门人选呢。」
「嗯……那就订十箱吧。」
「在下明白了。」
热门人选?
我站在一旁听他们对谈,皱起眉头。这或许只是为了推销饮用水而说的恭维话,但这还是我第一次听到和自己有关的评价。
这么多受测的贵族家公子,在赛前都已经有相关的评价了吗?
以我来说,我甚至不知道有哪些贵族家的公子来报考。我这才深深感觉到,我一直没注意别人是怎么评论我,在收集资讯方面比别人慢了半拍。
又是一阵沉重的不愉快感压向胸口——是焦虑。之前我照自己的方式训练时,从未有这种感觉。
「好,那就订十箱指定饮用水。在下明白了。接下来是午餐用的指定野餐篮,您要几个呢?」
这名不像入港向导,反倒像是推销员的官员,接着又递出其他订购单。
「什么,指定野餐篮?!」欧崇吃惊地摇着头。「我们不需要这种东西。包含维修的家职人员在内,我们午餐都会自己准备便当。」
「不,各位在竞技会场吃的午餐,必须是通过营运单位检查的指定野餐篮才行。」
「为什么?」
「这是为了预防食物中毒。到时候就算您想带食物进场,在竞技场入口大门也会被全数没收。」
「怎、怎么会这样?」
那名中年官员仍持续交涉,而我已不想站在一旁,决定全权交给欧崇决定,离开了驾驶台。
我背对那两名讨论中的大人,独自走向通往船内的阶梯。
航陆士向我问道:「殿下,您……」我悄声对他说「入港的工作就交给你了」,便走向阶梯。「就要进城了,我想先准备一下。」
我回到船舱内。
在抵达停泊处、进入城寨都市前,我希望有时间可以稍作准备。
当中也包含整理自己的思绪。
「——」
我坐在床上,从腰间卸下长剑,拔剑出鞘。
刷——
清冷的银刃在室内伸长,反射窗外射进的阳光。
……
我反转手腕,检视刀刃的两面,打开保养刀锋的粉罐,以附有棉花的棒子拍打。
我注视着反射夕阳光芒的刀刃表面,默默拍打着。
这把剑会杀过人,虽然只有一次……我蓦然想起此事。不,当初没能一击斩杀对方,最后那个怪物——山贼首领的儿子杰尼尔邦——在那只神秘黑猫的电击下全身着火,我朝他咽喉补上一剑,这才了却他的性命。
——唔哇!
唔……
那是在山寨的岩山底下的一场死斗。
我感觉到那骇人的咆吼声在耳边响起,震耳欲聋,我猛力甩头。
「唔。」
为什么?
保养刀剑应该会让心情平静下来才对,为何我会回想起那讨厌的过往呢?
「——」
我紧咬着嘴唇,持续拍打刀刃,想挥除脑中的记忆。
然而——
——后会有期。
我脑中掠过那只神秘动物的「声音」。
一只拥有黑色毛皮、柔软身躯的动物。
它是只黑猫。
——后会有期。拥有「苍蓝螺旋」的骑士。
我就此停下手中的动作。
它……
从那之后,那只自称是诺尔的黑猫便没在我面前出现过。不过我有种感觉,它可能一直在某个地方注意着我。
糟糕。
我再次甩头。明明想让自己保持平静,两年前的记忆却一一浮现。
——你今年不是十二岁吗?
这次在耳边响起的,是努沙·库洛——那名肤色黝黑的行商少年——所说的话。
——你不可能活着站在这里。
——征服府藉由「狩猎螺旋」,持续追捕拥有「某个血统」的孩童,此事已历经数千年之久,是历史上不争的事实。
「——」
我手握离鞘的长剑,呆坐床上。
就快抵达了。
伤脑筋。
努沙·库洛说过的话,是我不太愿意想起的记忆之一。
我并不讨厌库洛,即使从那之后就一直无缘重逢。因为这名长我几岁的少年,告诉我许多「世间事」,让我想了很多。
我强迫自己去思考。
思考那些再怎么想、再怎么推测,也找不出答案的事。
爸……
我在心中低语。
爸,我到底……
「我到底是……」
但就在这时——
小心!
潜意识中有个声音朝坐在床上陷入沉思的我厉声斥喝。我背后一震,同一时间,某个东西正朝我眼睛扑来。
小心背后!
「啊!」
我的身体做出了反应。
刹那间,锋利的剑刃表面映照出某个影子。虽然只是个小小的东西,但我立刻往床上一蹬,滚落地面,在转身望向它的同时,已挥剑摆好架势。
那只红黑色的小东西紧迫着我,从天花板上发出嗡嗡的声响,朝我脸部飞来。这是什么东西?
是振翅声吗?我双手反射性地做出动作,看准那飞扑而来的小东西行进的轨道,一剑挥出。
「唔。」
啪!
剑刃在我眼前数寸画出一道银光。传来细微的声响与一击命中的触感。
红黑色的小东西在我眼前断成两半,坠落地面,分别滚向左右两旁。振翅声就此止歇。
「——」
我仰躺在地上,手握长剑,往室内环视,搞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
「呼、呼。」我喘息不止。
我身体在第一时间做出反应,挥剑斩杀那朝我袭来的小东西。虽然我不清楚头上发生了什么,但是体内有个声音告诉我「小心你背后头顶的地方」。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接着,墙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金属制的房门开启。是通道连接船舱的那扇门。耳边响起一阵脚步声,有人走了进来。
——?!
还不能松懈。
我将剑尖比向对方,仔细望向那名走进屋内的人影,眼前这高大身影有张熟悉的脸……是欧托利卜·欧崇。
「你干嘛?」
他看我躺在地上,手握长剑,细长的双眼为之圆睁。
「你怎么啦,里奇?」
3
「你怎么啦,里奇?」
欧崇一脸诧异地望着躺在地上、手持长剑的我。
即将入港时,我独自一人在船舱里,想保养长剑,这时背后头顶的地方突然有个东西袭击我。虽然只是个小东西,但它发出嗡嗡的振翅声,散发着杀气,像子弹般朝我飞扑而来。
要是我没立即挥出手中的长剑,或是没能顺利在眼前斩杀它,也许会有生命危险。
「呼、呼。」
我气喘吁吁,不敢大意。环视室内,向欧崇唤道:
「有危险。也许还有什么东西在船舱内。」
「这是怎么回事?」高大的纹章官反问,还搞不清楚状况。「我到房门前,听到好大的声音。」
「我遭到袭击。」
「遭到袭击?什么东西袭击你?」
「不知道。有个东西朝我飞来。」
我如此应道,长剑依旧握在手中,欧崇眉头微蹙,朝室内巡视。不久,他从地上捡起一个红黑色的碎片。是一片透明的翅膀——虽然很大,但看起像是昆虫的翅膀。
「是这个吗?」
欧崇捏着翅膀的一端,在我面前晃动。好像是只红黑色的甲虫,坚硬的纺锤形身体被砍成两半。
「这是毒甲虫。」
「毒甲虫?」
「没错。不过从来没见过这么红的家伙。也许是南方品种。」
「……」
「被你砍断的切面最好别碰,应该含有剧毒。」
「剧毒……」
我倒抽一口冷气。
体内那个通知我有危险的「警告」果然没错。
可是,为什么会有这种毒虫呢?
「椅子借我用一下。」
欧崇移动船舱里的圆椅,拿来垫脚,往靠近天花板的通气孔内窥望。
「可能是从这里飞进来的吧。不过,船体的通气孔应该装有防止昆虫飞入的铁丝滤网才对啊。」
欧崇拨起他的长发往通气孔内窥探,接着摇了摇头。
「里头很暗,看不清楚。总之,待会儿叫技术家职人员来检查。」
「你说的毒甲虫……」
我站起身,还剑入鞘,因为轻微晕眩而甩了甩头。被带有杀气的东西袭击,让我感受到一种近乎厌恶的震惊。
床上躺着被一分为二的甲虫尸体。
那鲜艳的红黑色条纹……
「要是被它刺中的话——」
欧崇将手中的尸体碎片丢向地面,拍了拍手。
「就麻烦了。里奇,你可真会防守啊。」
「那是因为我刚好拔出。」
「咦?」
「我是说拔剑。」
「你在室内拔剑?」
「我在保养。我常这么做,与其说是用心,不如说是为了寻求心灵平静。」
「嗯,你的用心救了你一命。」欧崇望着地上断成两半的尸体,一脸感佩地说道。「在它袭击的同时在空中将它斩成两牟。里奇,你的剑术真高超。」
尽管他夸我剑术高超,我却一点也不觉得开心。
根据欧崇说的话,我在千钧一发之际斩杀的那只甲虫带有剧毒。要是被它刺中的话,可能会一命呜乎。
这种毒虫怎么会潜入航行中的船内呢?
「里奇,你最好将这把剑磨得利一点。」欧崇说道。「你应该也知道,接下来我们要去的地方,是费康家的居城,同时也是米尔索提亚的贵族社会。我们得在里头与他们奋战。」
「——」
「关于这只毒虫……」
欧崇朝躺在地上的甲虫尸体望了一眼,悄声说道。
「它也许是跟着其他来自南方的贵族队伍,在往这里飞来的路上碰巧混进船内。不过,人们也常利用它的剧毒和攻击性,把它当成暗杀的道具,这也是不争的事实。」
「——?!」
暗杀?
难道是要暗杀我?
「没错。那名弗兰斯的向导……」欧崇望着天花板。「也许这件事是他们干的,也可能他只是单纯的向导。他骑马靠近我们时,我并没有仔细盯着他。不过,就算在一旁监视他,恐怕也不会那么轻易地露出狐狸尾巴。」
费康家——
我坐在床上叹了口气。
费康家是吧。他们与迪奥迪特家相邻,是西北部阿曼迪·沙薛的贵族之首,这几年来一直提供会场、举办预备学校入团选拔竞技会,是规模庞大的伯爵家。
但这个贵族家在两年前趁着战乱,在迪奥迪特家的领地内干过什么勾当,我再清楚不过了。
我……
——呀!
唔……
我坐在床上,低头紧咬着嘴唇。
「里奇。」
欧崇在我头顶接着说道。
「在背后操控那群山贼的查奎尔·安弗利德,已不在费康家的组织内了。两年前他与人肉贩子组织的干部们一起逃离岩山的山寨后,就一直下落不明。不过,那是台面上的事。」
「……」
「两年前他与人肉贩子组织挂钩,援助山贼,甚至在迪奥迪特家的领地内建造山寨,干下俘掳旅人和难民的勾当,最后司法判决,这一切都是费康家次席纹章官安弗利德个人的阴谋,就此落幕。」
「……」
「真相究竟为何,无从得知。代替已故的迪奥迪特子爵接任地方检察官职务的人是其他贵族。尽管问题摊在面前,却毫无起诉的意思。也许是承受某处的压力吧。至于检察官为何不追究费康家的罪行,当中的真相连我也不清楚。」
两年前那场战争结束后(详情请看笔记的前页),人肉贩子组织利用山贼俘掳逃难村民的事就此公诸于世,欧崇似乎想起了当时的情况。
费康家的势力入侵迪奥迪特家的领地,暗中对山贼的山寨提供援助,此事只要针对遗留在山寨内的马匹等装备展开调查便可得知。但弱小的迪奥迪特家绝不可能诉诸法律,向地方上的贵族之首追究此事。欧崇和我都没那个时间和金钱。代替迪奥迪特子爵担任地方检察官的另一位子爵,对此只说了一句「可能有贵族涉案,我会大致进行调查」,做做样子,然后就此结案,而我们也只能默默接受。
「……」
「真正违法乱纪的是逃亡的安弗利德个人,与费康家无关,不必追究——这是一年半后所做的判决。」
欧崇单膝跪向床边,望着低头不语的我。
「不过里奇,两年前你在那座山寨里目睹了一切,甚至见过安弗利德本人,与他说过话。费康家那班人也许很想除掉你这根眼中钉。」
「……」
「你若是考上护树骑士团,『界梯树』底下最强的集团便会保护你的安全。同样的,迪奥迪特家也能在骑士团的『集团性防卫协定』下获得保障。如此一来,费康家就很难对迪奥迪特家以及你这位未来的领主下手。不只是费康家,你一旦加入护树骑士团,就会有一大票人捶胸顿足。那群贷款给艾尔康家当作战争费用的贵族家与商人可不少呢。旧艾尔康家的领地与财产,是当初向他们融资的抵押品,所以他们至今仍认为这一切归他们所有。他们一直虎视眈眈想夺回财产,但因为你和安斐尔实力坚强,才不敢贸然侵略。要是再让你加入护树骑士团,他们就再也无法对那块领地下手了。」
欧崇以那细长的双眼望着默默聆听的我,眼中散发知性的光芒。
他年近三十,前额有道新月形的伤疤。
两年前他突然提议要我「充当迪奥迪特家世子」。他虽然聪明过人,脑中却暗藏着危险的企图。昔日他以平民的身分进入米尔索提亚的最高学府康恩中央大学就读,以第一名的成绩毕业于法学部。
不知为何,他对贵族阶级——不,应该说是对贵族统治的这个世界,充满强烈的恨意。
「如果我是他们当中的一员……」欧崇继续低语道。「为了不让你通过入团考试,我会用尽各种手段。如今你和安斐尔一同出席公开场合,他们认定这是最好的机会,也许会暗杀你,或是佯装成事故,将你除掉。」
「……」
「不过里奇,我们……」
「我知道。」
我抬起头,打断欧崇的话。
「就算这样,我还是会参加入团竞技会的比赛。虽然很不安,也觉得害怕,但我还是想出赛。」
「——」
我对纹章官吐露自己的心声——这原本是我最不擅长的事。但在这时候,我不吐不快。
——我是亚休雷·吉特。
脑中出现那个人的身影。
——我是亚休雷·吉特少尉。
一名黑发蓝眼的骑士。
「如果我一直窝在领地里……」我接着说道。「可能还是一样能过日子。在维持现状的情况下,也许一辈子都能过着衣食无缺的生活。但我总觉得不能这样下去。虽然这么做可能会有危险,但我还是想在入团竞技会中获胜,加入护树骑士团。我想朝『目标』迈进。唯有这么做,才能开拓我真正的未来。我总觉得……自己不能一直这样伪装身分,过着苟且偷安的日子。」
生命安全受到威胁,反而让我精神振奋了起来。从现在起,眼前的环境已不允许我像其他受测生那样悠哉面对了。欧崇说得没错。在这三天的大会期间,随时都会有人想对我不利。
不过,我还是非奋战不可。
前额有道伤疤的纹章官听我这么说,不住点头。
「嗯,就是应该这样,里奇。我们得推开看不见的敌人,排除万难,取得入团竞技会的优胜。否则你我都无法开拓自己的未来。」
「——」
我默默地颔首,他说了声「好」,就此站起身来。
「好,时间到了。」
欧崇起身,朝坐在床上的我上下打量,检查我身上的骑士服。
「我是来叫你准备进城,该到甲板上去了。你准备好了吗?再过三分钟就要入港了。」
「我已照你说的那样整理过服装了。」
我站起身,将长剑插进骑士服的腰间。我得进入这座城寨都市了。
从你抵达目的地,走下台座的那一刻起,众人便等着看你展现贵族的仪态——从出发前,欧崇便一直对我耳提面命。
虽然觉得很不自在,但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接下来这三天得特别留意,要扮演好贵族家继承人的角色。在弗兰斯的这段期间,周遭全是贵族,据说受测生在当中特别受人瞩目。
「啊,等一下。」
纹章官正欲带我步出船舱时,突然停下脚步,好像突然想到什么。
「里奇……不,艾米尔,我突然有个主意。你别离开房间,待在里面。」
他要我待在房内,自己则快步离去。
「这是怎么一回事?」
「你别管,赶快进去就是了。我有个好主意。」
数分钟后。
迪奥迪特家的航行台座在骑马队的前导下,依照费康家入港向导的引领,驶进临时停泊处,停靠在地面上画的区块内。
那是位于巨大城墙外的平地。
我来到甲板上时,无数的航行台座队伍围着都市排成一列。担任护卫的骑兵队,身上的盔甲在夕阳晚照下闪闪生辉。左右两旁都是一样的景象。
真壮观……
我环视人声鼎沸的停泊处,吁了口气。我身上穿的蓝色骑士服,上面印有家徽与已故的迪奥迪特子爵传下的勋章和公职功劳章,腰间系着佩刀。另外,我右臂缠着绷带,吊在脖子上。
手臂上那夸张的白色绷带,是欧崇突然跑到医务室拿来的。
其实我并未受伤,也没被那只毒虫刺中。
「我让骑兵队下去休息,台座周边的护卫是采三班轮替。等太阳下山后,便会举行鼓舞晚宴。届时会以马车载你去城内的迎宾馆。这样没问题吧?」
「是没什么问题啦,只是……」
我低头望着吊在脖子下的右臂,向欧崇发牢骚。
「真的一定要绑绷带吗?」
「我这是将计就计。刚才不是跟你解释过了吗?」
「——」
「你听好了,里……不,艾米尔。这是欺敌的兵法。迪奥迪特家的公子在入港前被毒虫刺伤,虽然看起来没有性命之忧,但右臂整个肿胀,无法活动自如。你得刻意营造这种假象。」
放眼望去,满是士兵和扛重物的苦力,嘈杂喧闹,欧崇小心翼翼地环视眼前的停泊处。
「应该有人躲在暗处监视你走下台座的模样。如果他们知道你没死,就会继续使手段暗杀你。」
「——」
「只要你假装右手被刺伤,看起来无缘取得优胜,敌人应该就会松懈下来,不再下重手了。」
站在我前方的纹章官悄声说道,催我走下悬梯。
虽然仍未释然,但我还是表现出贵族继承人的姿态,带着这名身材高大的家臣,从甲板向外延伸的悬梯走向地面。
在两侧列队恭送的私家军军官、士兵,以及技术家职人员们,纷纷惊讶地喊道:「殿下!」欧崇夸张地高举双手,朗声喊了一声「没事」,安抚众人的情绪。
「没事,各位别担心。殿下刚才被虫刺伤,明天早上便可痊愈。」
欧崇扯开嗓门说明道。
「听好了,殿下不会有事。他刚才被不知从哪儿来的毒虫刺伤,此事千万不能让外人知道。」
「殿下,您真的不要紧吗?」
在恭送队伍前头的航行台座船长代表众家臣询问道。
「嗯……」
我不好意思与这群替我担心的家臣们眼神交会,说起话来结结巴巴。
「殿下无恙。真的没问题。」
欧崇就像是要掩饰我的踌躇般,如此应道。
「殿下真的没问题。」欧崇刻意提高音量,以急躁的口吻说道。「你们都不用替殿下担心。」
「你刚才很刻意耶。」
坐进小型马车,关上车门后,我向欧崇提出抗议。
「你动作那么夸张,大家反而会更担心。」
「你放心吧。我表现出急躁的模样,接连喊了好几声『殿下没事』,这么一来,周遭的人一定会认为你身受重伤。要欺敌,就得先骗过自己人。」
「我总觉得……」
「怎样?」
「你好像有什么奇怪的策略。」
「那还用说。纹章官在战争时要拟定作战计划——亦即策略——来支援领主。这是我的工作。」
「可是,就算我假装被刺伤,在明天的『指定科目』中只要能正常操纵,不就露出马脚,证明我一切正常吗?」
「没关系。」
在窄小的马车里,坐在我身旁的欧崇向我耸了耸肩。
「就算明天穿帮,至少今晚可以睡得安稳一点。」
我与欧崇搭乘的小型马车,在骑兵队军官的驾驶下走进车潮中,往城寨都市的大门而去。
从停泊处到都市入口城门的这段路上什么人都有,有载货的马车、士兵,也有大会的相关人员。当中有几台马车插着纹章旗,车内载着受测生,摇摇晃晃地前进。整条大路犹如通往某个大市场。
仔细一看,在插有纹章旗的马车当中,我们迪奥迪特家的马车远比周遭的马车来得小,但因为是由航行台座运来的,会比较小是当然的。不过,停靠在我们旁边的贵族家的航行台座似乎也……
「每个贵族家的航行台座好像都比我们气派。」
我从车窗内仰望眼前数艘排列整齐的航行台座,喃喃低语。欧崇朝我应道:「那当然。」
「只要看纹章就知道了,停靠在这一带的,全都是阶级在伯爵家以上的航行台座。他们可能是引领我们停放在『中上级贵族专用区』。」
「中上级贵族专用区?」
「没错。」
「中上级,那不就是伯爵以上的阶级?」
「一点都没错。因为我们享有『伯爵待遇』。」
「伤脑筋……」
夹在伯爵家和公爵家的航行台座间,更突显出我们的寒掺。迪奥迪特家的航行台座不光是船身小,还因为没钱修理,至今仍保留着两年前讨伐山贼时被子弹打得残破不堪的船身。
但多年来我过着巡礼者的生活,对残破的外表早已习以为常。
不过,我心头倒是冒出了另一个担忧。
「这旭一区的领主们个个都是伯爵以上的身分,我们被领往这里,那就表示说今晚的晚宴,我的座位会被安排在……」
「里奇,你的第六感很准哦。」欧崇颔首说道。「接下来要出席的晚宴,你都可能会与伯爵以上身分的人同桌。座位应该早就安排好了。」
在米尔索提亚,子爵、男爵等下级贵族可说是俯拾皆是(特别是男爵,据说就算是平民,只要向征服府捐献一大笔钱,就能买到爵位),不过,伯爵以上的身分就另当别论了。
「真的?」
「应该是这样没错。」
「伤脑筋……」
我紧抿着嘴唇。
怎么办才好?
这两年来,对于用餐礼仪我已驾轻就熟,不过,公开出席贵族的聚会场合,这还是第一次。
这下头疼了。
——我是亚休雷·吉特少尉。我受某人之托,前来帮助你。
两年前,我在某个机缘下,决意加入护树骑士团。
但要达成这个目标,得先让自己成为一名贵族。不论我喜欢与否,骑士团都是贵族阶级下的产物。我得彻底成为一名贵族才行。
我原本一直想逃离城堡,但后来却心甘情愿地充当迪奥迪特家世子的替身,这都是因为我「希望加入骑士团」。
然而——
突然要我和那些伯爵身分的人同桌,且要不露出马脚地与人交际应酬,实在是……
太困难了。
可是,不与人做最基本的交际应酬,也很容易暴露我的真正身分。
糟糕了。
我紧咬着嘴唇,但欧崇在一旁要我「别担心」。
「所以我才叫你绑绷带啊。」
「咦?」
「就是你手上的绷带。」欧崇朝我吊在脖子下方的手臂努了努下巴。「就算你举止生硬,只要谎称是因为受伤就行了。舞会时,你右手缠着绷带,就不必下场跳舞了。」
「……」
「当弗兰斯市的入港向导提到我们享有『伯爵待遇』时,我就在脑中思索该如何因应了。虽然绷带是我临时想到的方法,但这点子还不错吧。」
当欧崇如此说道时,马车已朝穿越城墙的巨大石门走近。
我定睛一看,人车通行的门并排而立,一共有三个。大小也各有不同。
马车暂时停了下来。
负责指挥交通的官员站在前方,看到旗帜上的纹章后,翻翻手中一本辞典般厚重的书籍,点了点头,向车夫说道:
「呃,这是迪奥迪特子爵家公子的马车对吧?欢迎光临。」
这名衣着光鲜的官员朝中央的城门挥动一根红色的棍棒。
「请进,请走中间门。」
一辆由双马拖曳的白色马车,从我们旁边穿越而过。另一名交通指挥员挥动棍棒,引导那辆马车走进门内。之所以没有每辆车都拦下来,是因为有些马车就算他们没参照资料,也能从纹章认出是哪个贵族家(也就是说,对方是名门,一般人都认得他们的纹章)。
从我旁边穿越的白色马车插着白旗,上面的纹章吸引了我的目光。是两条蛇互咬的图案。
那纹章是……
正当我在心中低语时,马车已向前驶出,辗过石板地,一阵摇晃。
「哦,这石板地还真讲究。与迪奥迪特家的完全不一样。」欧崇说道。
「——」
「你怎么了?」
「啊,没什么。」我摇头应道。
我将视线移到窗外,但那双马拖曳的马车已消失在大路的尽头。
我们的马车由中央的大门进入城内。
右边的门挤满了徒步的熙攘人潮。而中央的大门,似乎专供贵族家的马车通行。
「左边的门是给谁用的?」
我望着左侧那扇紧闭的厚重木门,向欧崇询问道。右边的门挤得水泄不通,要是左侧的门也能开就好了。
「那是头上长角的家伙专用的。」
「咦?」
「只有『真贵族』从中央来访时才会开那扇门。年代久远的都市都设有这样的门。」
「真贵族」……
别说是中上级贵族了,这群人的地位甚至比公爵和侯爵还高。不,说他们是「人」或许不太恰当。
「你亲眼见过那些头上长角的家伙吗?」
「没有。」
「我见过。只要到康恩去,你应该也会遇见那些坐在轿子里的家伙。」
欧崇嗤之以鼻地说道。
「哼,那些家伙花了两万年的时间,将自己改造得和伊纽梅奴一样。只要通过骑士团的入团测验,你也可以看到那些恶心的家伙。」
马车走在狭窄的街道上,被两侧高耸如墙壁的石造建筑包夹,一路蜿蜒地前进。虽是一座大规模的城寨都市,但街道相当狭窄。
「这样的设计是为了防止外敌入侵时轻易地攻入城市中央。而且,只要从建筑物上头射箭,就可以轻松击退敌军。如此讲究的设计,建造起来所费不赀呢。」
「——」
的确,弗兰斯的街道不只年代悠久,它的建造远比利用岩山斜坡打造而成的迪奥迪特城讲究。
「光靠压榨公民得来的税金是很难维持如此雄伟的都市的,还得振兴工商业才行。你看那个。」
欧崇指着大路的一方。有一支个头矮小的队伍走在狭窄的街道上,共有数十人,与马车错身而过,是一群与我年纪相仿的小孩。个个脸上沾满脏污,衣衫褴褛,就像当初我还是巡礼者时的模样。
「那是集体上工。」
「集体上工?」
「现在应该是工厂换班的时间。他们都是农村的公民子弟,被派往都市的工厂工作。」
欧崇朝那数十名排队行走、面无表情的小孩努了努下巴。
「他们是廉价劳工。虽然有付他们工钱,但他们大部分都是缴不出税金的公民之子,所以工钱扣除税金后,根本就没有余钱。他们全都住在公舍里,一天工作十八个小时。一年只放一次假,只能在丰收祭的短短几天回家。就是这股劳力支撑着费康家的工业。」
「……」
孩子们面无表情,低着头与我们擦身而过。不过,他们住的虽然是公舍,好歹还有个地方可住,而且还提供三餐。尽管贫穷,农村里还是有家庭和家人。
两年前,我的社会地位甚至不如这些孩子。
我视线从这些孩子们身上移开,不忍卒睹。
可是——
——再见了,里奇。
可是,我并不悲惨。我一直和爸爸在一起。虽然他指导我剑术时非常严苛。
我一点都不讨厌爸爸。尽管他是个大酒鬼,一喝醉就高谈阔论。
爸……
在我低头沉思时,头顶突然传来一阵震耳欲聋的机械声响。嗡——连石板地也为之震动。这是……MC机关?可是声音很大,而且旋转速度颇慢。
我抬头一看,发现有个黑影斜向笼罩在狭窄的石造街道上,一个巨大的物体横越我头顶上空。
「——?!」
是飞空船吗?它从我头顶低空飞过,轮廓非常细长且锐利,与之前我还是巡礼者时,常在都市看到的货船不同。
雪茄形的蓝灰色船体。那是?
「是诺耶·姆吉克。护树骑士团的练习舰。」欧崇望着它说道。
「——」
「骑士团干部为了明天举行的竞技会,特地从康恩赶来。」
练习舰……
我望着它的轮廓消失在建筑物的另一头。
「里奇,你知道飞空舰的形状为何那么细长吗?」
欧崇问完后,旋即说明道。
「那个雪茄形状,是配合次元回廊的口径作的设计。」
「次元回廊?」
「没错。在『大接触』之前,通往『界梯树』其他『界』的交通工具就是飞空船了。它们穿过奴梅拉入口系统所造出的空脉,航行于次元回廊之中。所以飞空船、飞空舰的船身大小都不能超过空脉——亦即次元回廊的内径。尽管军舰巨大且拥有巨炮,但无法穿越回廊就没有任何意义,所以想增加飞空舰的体积,只能让它前后加长。」
「……」
「不过,在七座奴梅拉入口全部运作的全盛时期,可以暂时撑大回廊的口径,所以当时好像建造了大小媲美一座城寨的巨大巡航型战舰。」
欧崇叹了口气。
「不过,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大接触』时回廊在转眼间灰飞烟灭。如今留给人类的,只
数分钟后,马车来到被建筑物包围的石板地圆环内。那是一处宽敞的圆形石板广场,中央有座喷水池。这又是哪个时代的建筑?
周遭人声鼎沸。
圆环深处有个顶端罩着圆顶、石造会场般的建筑物。好巨大。正面玄关与它前方的地面满是黄色的灯光,比头顶的夕阳晚照明亮,清楚衬托出整座建筑。
「我们到了。」
欧崇说道。
这里就是迎宾馆?
可是——
「这是怎么回事?」
我之所以这么问,是因为我见到眼前万头钻动,有很多人聚集在迎宾馆的石造会馆前面。
怎么回事?
「你怎么了,里奇?」
「你还问我呢。」我指着马车的窗外。「真的是这里吗,没弄错吧?」
「你为什么这样问?」
欧崇反问道。
「地图上是这么写没错。这里是鼓舞晚宴的会场。」
「可是,全都是打扮得漂亮的女孩……」
我看着广场上的情形,瞠目结舌。
「本来就是这样。」
欧崇明白是怎么回事,颔首应道。
「因为这是入团竞技会啊。」
马车停止行进。
「太莫名其妙了。」
「好啦,你就抬头挺胸地下车吧。别被石板地绊倒哦。这一带很老旧。」
有名官差从马车外打开车门,我走出车外,来到门口的下车处。我腰间的长剑卡在车门上。我感觉到周遭人们的目光朝我身上倾注。
这是怎么一回事?
明天入团竞技会正式开始,所以今晚特地举行鼓舞晚宴。据说在负责会场营运的费康家迎宾馆里聚集了所有受测生,在此迎接骑士团干部前来发表训辞。我原本以为出席者理应都是贵族家的公子。但迎宾馆的玄关前竟挤满了一群衣着华丽、像是贵族千金的女孩们。
人声嘈杂。
「这些都是贵族家的千金小姐,她们是为了要参加晚宴后半段的舞会才聚集在这里。」欧崇朝广场努了努下巴。「还真多人呢,可能是从西方大陆各地赶来的吧。」
「为什么,这里明明是举办竞技会啊?」
「就因为是竞技会啊。」
欧崇如此说道,催促我走快一点。
「你自己想想看。今晚那么多优秀的贵族家公子,为了参加骑士团入团测验而齐众一堂。个个都是日后将继承家业的健康男孩。这世上有人急着让自己的儿子加入骑士团,当然也有人忙着找女婿。特别是家里没有男孩继承家业的贵族家,对他们而言,这里简直是一座令人垂涎的宝山啊。」
「——」
「你听好了。之前我告诉你『舞会时你不必下场跳舞』,其实正确来说,应该是『不准跳』才对。」
欧崇让我走在前头,一面在背后嘱咐我。
「这两年来,你只有接受守护骑士的训练与学习受测学科,一直没时间让你学跳舞。要是跳得不像样,恐怕会穿帮。所以就算有人邀你跳舞,你一律都得拒绝。」
「我打从一开始就不想跳。」我向欧崇出示右臂的绷带。「放心吧。」
我们朝大厅的正面玄关走近。
贵族家的马车陆续抵达。身穿骑士服、腰间系着佩剑的少年们,纷纷走下马车。看起来不是和我同年,便是大我几岁。受测生的年纪应该都是在十四岁到十七岁之间。
这群贵族少年朝入口走去,腰间的佩剑不断发出喀嚓喀嚓的声响。
广场上,身穿晚礼服的女孩们三三两两地众在一起,以扇子遮口窃窃私语。但看得出来她们不时斜眼偷瞄下车的地方。这群女孩的年纪看来不是与我相同,就是大我没几岁。
经这么一提才想到,托尔也曾是贵族家的千金。我走着走着突然想起此事。如果当初她父亲没被撤除爵位、她没到迪奥迪特家当女官见习生,或许她也会参加入团竞技会的鼓舞晚宴,下场与人跳舞。
……
蓦地,我眼前浮现身穿白色礼服的托尔·诺安与我握手共舞的画面。托尔转动身躯,长发飞扬——我急忙甩头挥除脑中的遐想。
不知道为什么,我眼眶一热,泪水几欲夺眶而出。
「家臣不能走进红毛毯对面,接下来你得一个人走。」
欧崇朝玄关努了努下巴。
「大厅内是贵族的世界。加油,别露出马脚。」
「我知道。」
「还有,里奇……不,艾米尔。」
欧崇最后又叮嘱道。
「有句话忘了跟你说。你千万要注意,如果有人谈到『第一次猎狐』,你绝对不能跟着聊。要看情况转移话题。」
「我知道……」我叹了口气。「那我走罗。」
4
稍微聊一下我自己好了。
我的真名是里奇·葛雷奈尔·拉法尔。这我之前就已经提过。
我出生于南阿曼迪的某个山间村落。但不知道是什么原因,父亲在我三岁那年带着我离开村庄。之后长达九年的时间,我从未回过故乡,一直过着巡礼者的生活。
「到各国巡礼」说来好听,但我们过的生活其实与乞丐无异。我和父亲两人住在帐篷里,挨家挨户拜托人让我们做修缮的工作,以此赚取生活费。父亲身材高大,常有顽童嘲笑他「乞丐、乞丐」,甚至朝他丢石头,但他总是不为所动,默默做着他的工作,并在无人的山路上教我剑术。他的指导非常严厉,我常被他凌空抛飞,痛得昏厥。
但父亲在街上的酒店里喝醉后,常会忘了回帐篷。每当他喝醉时,一定会莫名其妙地说自己会经是名骑士。这时候,我就得从酒店将喝得烂醉的父亲扛回帐篷。
每天光为了糊口就耗尽我所有的力气,根本无暇思考自己是何出身、离开故乡的理由为何,以及自己今后人生该怎么走。
我原本只是个瘦小又贫穷的小鬼。
就在我十二岁那年的某个冬夜,父亲突然对我说一句「我将在这里的领主城内与敌人交手」,就此消失在平原上。
父亲平时就沉默寡书,未对此多做说明。年幼的我,对父亲突如其来的举动大为震惊,于是我违背他要我「往反方向逃」的命令,追寻他的脚步而去。
接着,我在烈焰冲天的迪奥迪特城内,被卷进那幕惨剧中。
那是两年前的事。
自从那晚在城里发生那幕惨剧后,我人生的道路有了很大的转折——
不知道为何,我竟然能操纵唯有迪奥迪特家主人与世子才能驾驭的守护骑士—休佩·安斐尔。
当时虽然称不上操纵,但我在阴错阳差下坐进守护骑士并启动它,还成功驱逐想要侵略迪奥迪特城的神秘黑甲军团。由于正统操纵者——也就是那名世子,在操纵席内留下一份小抄,我才得以照着他的笔记操纵。然而,启动系统时的「生体认证」系统是无法蒙混过关的,为何原本静止不动的机体会就此启动,这一直是我无法解开的谜。
身为迪奥迪特家职统领的纹章官欧崇看准了这点,对走出守护骑士机体、吓得只剩半条命的我提议:「你就取代葬身火窟的世子吧。」
迪奥迪特子爵家原本有位继承爵位的独生子,但因为遭黑甲军团袭击而在起火的高塔中丧生。就是这名少年将操纵法的小抄遗留在操纵席内。
这名已故的子爵独生子与我同年且体格相仿,他的个性古怪而自闭,所以连家臣也鲜少有人见过他,欧崇就是看准这点才会想加以利用。「子爵被火烧死,就连世子也一同葬身火窟,这个家将就此断绝,而众家臣也将全部失业,无法过活。」欧崇以这个理由要求我「冒充世子艾米尔」。
我当时自然是悍然拒绝。
但之后发生了许多事,在不得已的情况下,我非扮演迪奥迪特家世子这个角色不可。
起初我打算乘机逃离此地。平民若是假冒贵族,被发现的话是唯一死罪。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然而,有一名骑士给了我一个「动机」,让我愿意接受迪奥迪特家世子的身分。
惨剧发生的两天后,迪奥迪特家遭邻国艾尔康家的大军侵略,前往迎击的私家军差点全军覆没。不只是军队入侵,艾尔康家的男爵所驾驶的守护骑士火精灵,更是配备着引以为傲的巨大机体及重型武装,火力强大无比。当时我在草原上认识了行商少年库洛,并运用之前向他学来的欺敌战术推倒火精灵的巨大机体,但最后因为掉以轻心而遭对手反击,差点丢了性命。
就在我九死一生之际,有位骑士挺身相救。
不知道他为何会来救我,只见他突然驾着那架蓝银两色的守护骑士从天而降,阻止了那架朝我扑来、想取我性命的红黑色火精灵。那位骑士催促艾尔康男爵遵照「骑士规范」认输,但男爵却以卑鄙的手段反抗,于是他一剑朝火精灵斩落。
俐落无比的一剑。
那名骑士从机体的舱门现身,我看到他挺拔的身躯、冷峻的双眸、飘扬的黑发。
我隔着萤幕望见他的身影和长相:心底兴起一个念头——我以后也要像他那样。
——我是亚休雷·吉特。
后来我拜读了他的著作,心中这份想法变得更加强烈。这位驾驶着蓝银两色守护骑士的骑士名叫亚休雷·吉特,担任护树骑士团的初级资深军官。
亚休雷·吉特是男爵家出身,数年前在入团竞技会中赢得优胜,以最优秀的成绩进入预备学校就读。他将自己从参与竞技会测验到在预备学校接受训练的过程,全部写在《通往骑士团之路》这本书中。这本书成了我日后唯一的指标——同时也是我的参考书。
我决定以加入护树骑士团为目标,成为像他一样的人。为了这个目标,就算假冒贵族也无所谓。
没错。
我将长剑系在骑士服腰间,挥别纹章官欧崇,独自踏向迎宾馆的红地毯,同时在心中训斥自己:
加入护树骑士团吧,成为像他一样厉害的骑士——强悍、冷静的骑士。
为了这个目的,我不能暴露自己的身分。不能让人知道我不是贵族。
我将下巴往内收,走过正面玄关,往内部走去,感觉到双肩因紧张而僵硬。
我来到一处挑高天花板的昏暗空间。
「欢迎莅临。等同伯爵待遇的迪奥迪特子爵家公子。」
一名年约三十岁、身穿紫色礼服的男子在入口处迎接。
一见到此人,我不禁猛然伫足,身子微微后仰。因为他的服装和两年前那位查奎尔·安弗利德一模一样。
当然,这名男子并不是想加害于我,他只是看出我胸前的纹章,前来接待罢了。仔细一看,还有其他人也身穿紫色礼服,他们逐一接待从下车处走来的贵族少年,正确地叫出对方的姓氏,前去问候。不同于城门指挥交通的官差,他们个个都是纹章官。
「在下是费康家第六纹章官亚札雷。请让在下引您入席。」
男子恭敬地行了一礼,接着站在前头引领我走进大厅内。
「啊,谢谢。」
他是第六纹章官。迪奥迪特家的纹章官只有欧崇一人,这里究竟有几名纹章官啊?
费康家的纹章官……
我望着他一身紫衣的背影,紧随在后,心中暗忖——不知此人如何看待我这位迪奥迪特家的世子。
尽管没对外公开,但两年前我亲眼看见费康家暗中支援山贼,与人肉贩子组织勾结,于岩山底下从事非法的勾当。
然而,这名男子不显一丝情绪。他走过地上画有纹章的舞池,指着靠近前方讲台的一张圆桌。
「就是那一桌,请就座。」
「谢谢……」
我向他答谢时声音有些沙哑。
自称是第六纹章官的男子仿佛这时才发现。他朝我缠着右臂的绷带望了一眼,悄声问道:「公子,您怎么了?」
「啊……在入港前发生了点事。」
「您受伤了吗?」
「被虫叮了一下。没什么事。」
我一面应答,一面观察男子脸上的表情,但还是没看出个所以然来。男子似乎打从心底替我担心,他压低音量对我说了一句:「这样啊,请您多多保重。」恭敬地行了一礼,接着便走回入口处。
在烛台照耀下,晚宴大厅大致坐满了人,众人轻声地交谈着。
场内有十多张圆桌排成马蹄形,围绕着画有费康家纹章的舞池,前方是讲台。
讲台后方的墙壁插着绘有「镇守『界梯树』的圣鸟」的骑士团纹章旗。
每张圆桌都是八人座。
纹章官指定我坐的圆桌位于最前排。已有六名身穿骑士服的少年就座,烛光照着他们的脸,个个谈笑风生。
「——」
这是中上级贵族的座位是吧……
我咽了口唾沫,走向圆桌旁两个空出的座位。
耳边传来少年们说话的声音。
「那么,你在『成长护树会』模拟战中的偏差值是多少?」
「勉强六十一。」
「你何必谦虚呢。」
「哈哈。」
这些年纪与我相近的少年们朗声而笑。
此刻我要打进一群团员早已彼此熟识的团体中。真不想这么做,因为我并不是贵族。
没有问题的,好歹在领地里,我一直都扮演着子爵家公子的角色。只要我少说话,别露出马脚,应该就不会有问题。我咽了口唾沫,走向空着的座位。
然而,这群上级贵族子弟可没那么简单。
「不好意思。」
我朝同桌的少年们点头示意,正欲伸手拉开椅子时,一旁突然有人出手阻拦。
怎么了?
我不禁全身一僵。
「等一下,这不是你的座位。」
坐在右手边一名满头茶色卷发的少年,挡着不让我碰触椅背,如此说道。
「咦?」
「你是怎么看的,上面不是有名牌吗?」卷发少年陡然改变语调,与刚才和同伴谈笑时的笑声截然不同,说话时连看也不看我一眼。「喏,你的在那边。」
卷发少年朝对面的空位努了努下巴。仔细一看,桌上确实摆着一张小小的名牌。
原来如此。
连座位都指定好了。
我向他行礼道谢,绕过圆桌,走向另一头。少年们无视于我的存在,仍自顾自地聊天。
「听说骑士团会增加录取名额呢。」
「是为了『再征服计划』做准备是吗?」
「没错。听说与我们米尔索提亚拥有同样大小,同样资源的地球,在不同次元的空间里还有六个。很酷吧?」
「以前我家的领地,好像就位在那六个当中的『青界』。」
「征服者所推动的『界梯树再征服计划』要是能够成功,也许就能重现次元回廊了。」
「这样的话,我要抢先进入次元回廊,向他们征税才行。那边的领民从『大接触』后就失去联络,足足有四千多年没向领主纳税了。」
「迟缴了四千年是吧?」
「那可吓人了。要是连同加重课税得缴多少钱啊?」
「那么多钱,有办法带回来吗?」
「哈哈。」
我绕到对面的空位,正想拉开椅子时,发现我的位子上搁着某个东西。
是剑?
上面放着一把长剑。是一把晶亮的黑色剑鞘。仔细一看,是我右边的少年卸下腰间的佩剑,放在我的椅子上。
「哈哈。」
右边的这位少年看起来大我一、两岁,顶着一头短发。他双肘搁在桌上,好像完全没看到我站在旁边似的,自顾自地与同伴谈天说笑。
「不好意思……」
我朝他唤道。
「请把你的剑……」
然而——
「哈哈哈哈。」
这位少年对我的声音置若罔闻,朗声而笑。看起来像是与同伴聊得正开心所以听不见,但似乎也有几分故意。
「抱歉……」我微微拉高音量。「可以请你把剑移开吗?」
这时,现场气氛陡然冷了下来,变得鸦雀无声。
「什么?」
右边这位少年缓缓转头面向我。他颤骨高耸,单眼皮的双眼圆睁,瞪视着我,连眨也不眨一下。
「你干嘛?」
「抱歉,可否移一下你的剑?」
「我指的不是这个。我是说,你叫这么大声干嘛?这里可是中上级贵族的座位耶。你搞清楚场合好不好!」
他粗鲁的口吻让我一时不悦。
「笑得那么大声的人是你吧?」
「你说什么?」
「喂喂,来了个搞不清楚状况的家伙。」
「这小子是谁啊?」
「你认识他吗?」
「不认识。」
「你是谁?」
一开始挡住我手,顶着一头茶色卷发的少年,朝我如此间道。他年约十五、六岁。
「你不是我们这一伙的。报上名来。」
「我……我是艾米尔·威……咳!」也许是紧张的缘故,我一时呛着了。「艾米尔·威·迪奥迪特,迪奥迪特子爵家的公子。」
「搞什么,竟然连自己的名字都说不好?」
「子爵?这位子可不是你这种身分的人可以坐的。」
「滚一边去。」
「可是……」我指着桌上的名牌。「这里是我的座位。」
「一定是弄错了。」
「对,一定是弄错了,你快滚吧。」
这群贵族少年你一言我一语地嚷着:「滚一边去。」他们的态度让人觉得,只要不是他们的同伙就会被瞧不起。我原本以为阶级高的贵族人品会较为高尚,看来是我想错了。
怎么办?
伤脑筋。鼓舞晚宴即将开始,如果不能就座,便无法参加竞技会。
「各位,请等一下。」
那名一头茶色卷发的少年制止众人,向我问道。
「你刚才说你是迪奥迪特子爵家的公子是吗?」
「没错。」
「嗯,我有听过你的事。两年前,以十二岁的年纪操纵守护骑士,在实战中打倒艾尔康家火精灵的,就是你吗?」
「——」
我闻言后颔首,同桌的少年们纷纷将目光投注在我身上。「就是他吗……」「就是他吗?」我仿佛感觉到他们这般窃窃私语。
「那么,你有资格坐这个位子。迪奥迪特家因为立下这样的战勋,征服府才授予『等同伯爵的待遇』。艾米尔,等你日后正式继承家业,应该会正式升任伯爵。」
「是……」
他可真清楚。
这名一头茶色卷发的少年,在同桌当中似乎阶级最高。他说了一句「坐吧」,同桌的少年个个都安分了下来。
不过,我右手边的少年却不屑地哼了一声。
「哼,经这么一提,我也听过另一个传闻。听说他在十二岁之前,一直都很自闭,从不到外头露面,很不中用。难怪在『成长护树会』中没见过他。」
「成长护树会」?
这陌生的名称令人在意,但更命我伤脑筋的是,右座这名少年仍没有将椅子上的剑移开的意思。
这样根本没办法坐。
叫我就座的那名茶色卷发少年,看来是同桌里阶级最高的带头者,但并非所有人都听从他的号令。仔细一想,大家都是受测生,是可能在循环赛中持剑相向的竞争对手。
右座的少年似乎不想将那把剑从我椅子上移开。
可恶。
不得已,我只好伸出没缠绷带的左手,想从椅子上取走那把剑。
「不好意思……」
然而——
啪!
就在我伸手碰触的同时,他从邻座伸手握住黑色剑鞘把剑抽回。
「你这家伙,你想干什么?!」
「咦?」
「你动我的剑想做什么?」
这名颧骨高耸的少年,单眼皮的双眼向上吊,厉声怒吼。
「你问我想做什么?」
我也是不得已啊。剑搁在座位上,我没办法就坐,所以才会想将它移开。
但邻座这位比我还高的少年却霍然站身,椅子发出一声巨响,以他那颤骨高耸的脸瞪视着我。
「臭小子,剑是骑士的生命。你不明白这个道理吗?你擅自碰别人的剑,是什么意思?」
「可是……」
他到底在胡说些什么?
我惊讶莫名。
你不想让人碰的话,就不该放在别人的座位上。
他不让我有机会说话,手指着我,涛涛不绝地说着。
「竟敢用你的脏手摸骑士的生命。快道歉!」
什么?
要我道歉?
到底是谁该道歉啊。
面对这不讲理的态度,我的讶异胜过愤怒。此人应该是出生于伯爵阶级以上的家庭。
这家伙是怎么回事?
我说不出话来,那名额骨高耸的少年见状,眼自居多的双眼又往上吊高些许。
「喂,你在发什么呆啊,没听到我的命令吗?快跪下来道歉!」
命令?
他无理取闹地对我恶言相向,接下来竟然还命令我。
我伫立不动,少年不层地朝我哼了一声。
「哼,等同伯爵待遇的子爵?看了就碍眼,明明就是个下级贵族,竟然也能升官封爵。」
不知不觉间,我发现同桌——不,是周遭每个人都将目光投注在我和那名少年身上。
我原本还打算在晚宴上要保持低调呢。
低调地就座,像贵族子弟般彬彬有礼地听人说话,然后迅速回到航行台座。这是我原本的假想。
然而——
「你那夸张的绷带是什么意思?你该不会打算明天缠着绷带参加竞技会吧?臭小子,你瞧不起人是吧?」他指着我右臂的绷带,嘲笑道。
「——」
「喂,你倒是说句话啊。你少瞧不起人哦,臭小鬼。」
这种人也称得上是中上级贵族?他家的阶级好歹也有伯爵吧。这再度让我对贵族的印象打折扣。
「我只是被虫刺伤而已。」我回了这么一句。「明天就会好了。」
「虫?」
「没错。」
我正眼回望这名个子比我高的少年。我的目光似乎让他觉得碍眼,他上吊的眼睛又上吊了些许。
「臭小子。你要感谢那只刺伤你的虫子。我原本想和你决斗,但宰了你这种不能用右手的家伙,实在很没意思。只要你跪下来磕头,我就原谅你。还不快跪地磕头!」
「——」
我感觉到周遭的目光全部往这里集中。
原本的嘈杂人声,全都戛然而止。
尽管还是有其他受测生进入大厅,但众人都静止不动,静静注视着我们。
我感受到大厅内这股突然紧绷的气氛,以及汇聚在我身上的一百多道目光,但我脑中的思路依旧清晰。这是怎么回事?
我心中有个莫名沉稳的东西。这是什么?
「喂。」
我不发一语地回望对方,少年也许是等得不耐烦了,对我厉声斥喝。
「快跪下来!」
「我不要。」
当我回过神来时,这句话已脱口而出。同一时间,我心中也发出一声惊呼,我刚才说了什么?在这场晚宴里,我不是应该避免招摇,保持低调才对吗?
但我却自然地脱口而出,同时回望那名颧骨高耸的少年,习惯性地将视线锁定在少年身上。特别是腰部以上,心窝的动向。身体一切的动作都是源自于此。他的心窝动作很大,全身满是破绽。我能一刀解决他……
紧接着下个瞬间。连我自己都不敢相信,竟然就此脱口说出:
「要决斗就来吧。」
「什么?」
「虽然我惯用右手,但就算不能用右手也没关系。对付你,我用左手就够了。」
当我发现时,这句话已经说出口。
众人议论纷纷。
「唔……」
眼睛上吊的这名少年,白眼外翻。
「臭小子,你会后悔的。」
我到底说了什么?连我自己都不相信那番话竟然是出自我的口中。
我究竟是怎么了?
真不可思议。
在抵达这座城市前,我心里明明充满了不安与恐惧……但一被这名大我几岁的少年缠上,不安与恐惧旋即烟消云散。
正当我心中暗忖「得解决这个难题才行」时——
「您要决斗吗?」
刚才那位第六纹章官在一旁目睹了一切,只见他倏然走近,耳语般轻声向我确认。
「没错,要决斗。」
在我开口回应前,那名颧骨高耸的少年(后来我才知道他是伯爵家的公子)抢先一步喊道。
「我要赌上贵族的名誉,与他决斗。原本就算斩杀一名手缠绷带的家伙,也没什么好自豪的,但他竟然说用左手对付我就够了,敢说出这种不知天高地厚的话,实在不可饶恕。」
「——」
我冷冷凝望着那名怒不可抑的少年。我不明白自己为何能保持冷静,只觉得脑中愈来愈清晰。
「那么,晚宴即将开始,请两位速战速决。」第六纹章官表情没变,向我们行了一礼,伸手指向中央的舞池,说道:「请使用舞池。」
人声鼎沸。
在众人目光的倾注下,我与那名个头比我高的少年并肩走向舞池中央。已就座的受测生们与入场准备就座的受测生们全都注视着我。
这时——
——?
我向前走时,猛然感觉到大厅墙边有一道显眼的人影。在众多紧绷视线的倾注下,那人的眼神仿佛正享受着眼前突如其来的紧张气氛。这是怎么回事?
那非比寻常的视线是谁投射出的?
然而,我无暇从人墙中确认谁是「视线的主人」,我与颧骨高耸的少年一同走向舞池中央。
「有哪位愿意担任见证人?」
第六纹章官环视大厅。
「我来吧。」
和我同桌的那名茶色卷发的少年举手自愿。
并且站起身来,我这才发现他非常高大。
「我是塞特,古流尼法特公爵家的公子。就由我来担任见证人。」
「在下明白了。」
那名纹章官毕恭毕敬地行了一礼,退出舞池。
自称是古流尼法特公爵家公子的这名卷发少年,走到众人目光焦点的舞池,仿佛在指定位置上站定般。他拉开我与那名少年,让我们两人迎面而立。
「那么,我在此确认双方的意愿,你们真的要决斗对吧?」卷发少年最后就像在提醒那名颧骨高耸的少年般,如此间道。「你真的要吗,鹫尔?」
「受了这么大的侮辱,我能默不作声吗?我要赌上贵族的名誉……臭小子,你这是什么意思?!」
那名少年突然对我大吼。
「——?」
「浑帐,你刚才在笑对吧!」
「咦?」
我觉得莫名其妙。不过,当他说到「贵族的名誉」时,我的脸颊似乎挂着一抹浅笑。虽然我自己完全没意识到。
「臭小子!」
在三码远的距离下,颧骨高耸的少年拔掉左手的白手套,使劲朝我脸上丢来。然而,他从心窝开
始的一连串行动,动作既大且慢,我稍微侧头便轻松躲过朝我飞来的手套。
从我左耳擦过的手套,落在大理石地板上,发出啪的一声,显得无比凄清。
「唔……你这个无礼的家伙。」
这名高大的少年怒耸双盾,满面通红。无礼的家伙?归究起来,应该是把剑放在别人椅子上刁难人的家伙的错吧?
难道他总是仗着自己身分比人高而欺凌、刁难别人,还把自己惹的麻烦全怪罪到别人头上?
「迪奥迪特子爵家公子,你愿意吗?」
「我无所谓。」
我如此应道。
「我接受这场决斗。」
如果是以前,面对这种情况我可能会就此退却,不敢将事情闹大——我在心中如此暗忖。但两年前害托尔和菲托惨遭蹂躏的经验,告诉我「这种人不能轻饶」。
这种蛮横无理的无赖,不能饶恕——
就算饶了他,也不会有什么好事发生。
那么,我该杀了他吗?
不用。
我自己在心里简短地「自问自答」。
不必杀了他。我何必杀这种人,搞得自己心里不舒服。
依照贵族的惯习,在决斗中就算杀了对手,也不会有罪。只有有人要求决斗,而双方也都同意,两人便可以命相搏,完全合法。为了让贵族保有名誉,这是被认可的行为。
决斗就意谓着互相残杀。
但我不想杀他。就算他想杀我,我也不会和他一样。他并不是袭击领民的山贼,在这里杀了这种人对我没有半点益处。因为我是来参加入团测验的。
为了成为护树骑士团的骑士。
「那就没办法了。决斗开始。」
塞特·古流尼法特如此宣布。
5
「接下来,双方将赌上贵族的名誉,进行决斗。」
就贵族子弟面吾,鼓舞晚宴是他们在社交界首次登场的场合。
假扮成迪奥迪特子爵家公子,第一次以贵族身分出席公开场合的我,连椅子都还没坐,就被迫以这种惊人的方式「登场」。
蛮不讲理、向我找碴的那名少年要求与我决斗。
虽说是情势使然,但这的确是麻烦事一桩。
然而,尽管我心里觉得「麻烦」,但体内仿佛有「另一个我」,丝毫不为所动。
要与这种蛮横的无赖对峙,我心里反而有些高兴。
真不可思议。
「双方报上名来。」
名叫塞特·古流尼法特的公爵家公子担任见证人,在一旁如此宣布。与我间隔三码远的那名高大的少年,率先报上名号。
「我是鹫尔·纽伊·艾戚安努。艾戚安努伯爵家的长子。」
在决斗前互报姓名,似乎是贵族的规矩。
在他们的催促下,我接着说道:
「我是艾米尔·威·迪奥迪特。迪奥迪特子爵家的公子。」
至于什么等同伯爵待遇之类的称号,我觉得太过累赘,所以自动省略。
「好。」古流尼法特那端正的脸庞重重地点着头,说道:「那么,选武器吧。」
「有这么多人围观,当然是用剑罗。」
「艾尔米·威,你呢?」
「我同意。」
「很好。那我数到三拍手之后,就展开决斗。希望两位能维护贵族的名誉,堂堂正正地对决。」
一头卷发的古流尼法特如此宣布时,那名颧骨高耸、身材高大的少年一直以那单眼皮的双眼狠狠瞪着我。
决斗即将展开——
「一、二……三!」
他双手一拍。
同一时间,在舞池的大理石地面上,与我距离三码远的那名高大少年已拔出腰间的长剑。
刷!
什么嘛,剑鞘看起来亮丽如新,但听声音就知道这把剑保养不周。
这是当时我脑中唯一的想法。
我一直将目光焦点摆在位于我视野中心的少年心窝上。如果他要蹬地朝我砍来,心窝会先有动作。
身体的一切行动都是从心窝开始——两年前在一连串的战斗中,我体内某个东西教我明白这个道理。人体在行动时,心窝会先有动作,然后身体重心出现变化,接着转动肩膀、手脚各自做出动作,这才使出「招式」。因此,只要注视着心窝,便可「看穿」对手身体的动作。
他会一剑刺来,还是举剑劈砍而下?
我全神贯注地盯着这名少年的心窝,想看出他的准备动作,只见他频频上下挥剑,迟迟不出招。
怎么了?
这时——
「喝啊!」
颧骨高耸的少年呼吸急促,发出一声怒吼。
「臭小子,你为什么不拔剑?!」
「有必要时,我自然会拔剑。」
我如此应道,目光未曾从他身上移开。
我觉得没有拔剑的必要。他心窝处动作缓慢,让人清楚看出究竟有多少能耐。不论他要使出刺击还是砍劈,在他长剑比向我之前,我会迅速冲向前,撞进他怀里。冲撞的同时一拳击向他的腹部,在他往前弯腰时,将他往后推倒,再跨到他身上,制住他的动作,然后夺走他手中的剑,刺向他的咽喉——在快要刺中时停住。我正在脑中描绘这一连串的动作。
「臭、臭小子!」
少年似乎觉得自己被我瞧扁了,这时他的心窝终于有了动作——是举剑的动作!
唔!
我往地面使劲一蹬。少年的右臂甫将剑尖举向头顶,我已作好准备,打算以左肩撞向他怀中。
咚。
就在这时候,发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
一旁突然伸出一只手,拦住我。
啪!
这只手臂是从哪来的?!
我感觉到一股宛如撞向大树的冲击,就此化解我的冲撞。同一时间,那名闯入者手中握着一把像是长棍的东西,挡住劈砍而下的长剑,发出一声清响。
紧接着下个瞬间,舞池上的一切皆僵直不动。
——!
发生什么事了?
我只知道有人闯进来阻止我们,但并未发现这名高大的少年从一旁冲进我们当中。即使他动作迅捷无比,没能发现就表示我光集中精神注意眼前对手的动作就已竭尽全力。
怎么回事?
我回过神来定睛一看,一名银色长发飞扬、身材高跳的少年冲进我和鹫尔·艾戚安努之间,以左臂和握在右手中的剑鞘阻挡了这场冲突。三个人就此纠缠在一起,静止不动。
「——!」
「——?!」
「两位都等一下。」他以低沉的声音说道,呼吸不显一丝紊乱。
他是什么人?
突然闯进、阻止我和艾戚安努之间冲突的高大少年……我的目光不禁顺着他那黑色骑士服的胸线往上移,与他四目交会。眼前是一对深棕色的眼瞳。
他是谁?
不可思议的是,他眼中带笑。
他的眼神让我恍然大悟,刚才向我投射异样目光的难道就是他?刚才在紧绷的气氛中,从墙边朝我投射而来、觉得这种场面很有趣的诡异目光。他那茶色的眼珠带着笑意。
少年的银色长发飘逸。
然而,我心里还是觉得难以置信。从墙边到大厅中央有多长的距离?从我们两人开始行动到制止我们,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必须要有过人的速度才行……
然而——
「快清醒过来吧,伯爵家的公子。」
他低沉的声音继续说道。
「看也知道,这名受测生右手缠着绷带,无法行动,而且身材瘦弱、年纪比您还小。杀了他,您会感到得意吗?」
「唔。」
艾戚安努发出一声低吼,正要开口说话时——
「两位先分开吧。」
这名银发少年不仅身手俐落,臂力更是惊人。他张开双臂,一口气将我和艾戚安努分开。
「哇。」
「唔。」
差点被推倒的艾戚安努——颧骨高耸的伯爵家公子——使劲站稳脚步,朝那银发闯入者怒喝道。
「你、你是什么人?」
「我忘了自我介绍……」
这名高大的少年以低沉的嗓音应道,右手抵在黑色骑士服胸前,深深一鞠躬。此刻他的动作无比轻柔,与方才使出的刚猛动作迥然不同。
好轻柔……
不知为何,我一时对他的动作看得入迷。
「在下是强·路易·迪拉克。迪拉克男爵家的长子。」
「男爵!」
艾戚安努情绪激动。
「你不过是小小的男爵,竟敢……」
* * *
在我们决斗冲撞的瞬间,突然有个人影以惊人的速度冲进我们两人当中——是一名身材高跳、一袭黑色骑士服的少年。
特别吸引人目光的,是他那头随着动作飘扬的银色长发。
动作笨拙却想攻击我的这位伯爵家公子艾戚安努,在被这名少年阻止后,满脸通红,朝对方怒吼:「你不过是个小小的男爵!」
然而——
「您忘了吗?」
这名少年——自称是强·路易·迪拉克的银发少年——以平静的声音说道。
「在骑士团里为何会采用和军队的军官阶级,而不是采贵族阶级来称呼?因为就算是伯爵,也得在男爵的指挥下飞行。这是个讲求实力的世界。」
「唔……」
此刻,艾戚安努的脸转为铁青。
这也难怪。银发少年用语虽然客气,这番话却意味着:「我的实力胜过你,所以你得听我的。」
但艾戚安努却连举起手中长剑都办不到。尽管这名身穿黑色骑士服的高大少年正手抵着胸前、鞠躬行礼……
他全身毫无破绽?
看不见他心窝的动作。
我看得目瞪口呆。这时,那名高大的少年瞄了我一眼,对我露出恶作剧的笑容,就像是在对我说:「你刚才想看出我的动作对吧?」
好厉害……他马上就知道我想看出他心窝的动作是吗?
才一眨眼的工夫,迪拉克又将视线移回艾戚安努身上,接着说道。
「艾戚安努伯爵家公子。在下给您个忠告,请您不要认为听男爵的劝告收剑是很不名誉的事。」
「唔……」
「伯爵家公子。」一头银发的迪拉克压低音量重复道。「我这是在救人啊。」
颧骨高耸的伯爵家长男肩膀上下起伏,喘息了半晌,接着对我撂下一句:「哼,这次就饶了你。」还剑入鞘,快步走出舞池。
我站在原地,目送他的背影离去。
四周一阵议论纷纷。
大厅内又恢复原本的交谈声。
「决斗中止是吗?」
亚札雷纹章官向一头卷发的古流尼法特确认道。
「好像是。」这位公爵家公子耸了耸肩。「决斗中止。因为有人出面调停。」
古流尼法特转过身去,仿佛已不感兴趣,快步走回最前排的座位。
「……」
我左手完全没碰腰间的长剑,右手缠着绷带,伫立于舞池中。我从头到尾都没有拔剑的意思。
「那家伙误会了。」
高大的银发少年抬头挺胸,朝消失在人墙中的艾戚安努努了努下巴。
「我要救的人是他。」
「——」
我吁了口气,不禁莞尔一笑。
银发少年也回以一笑。
「真是的,要不是我出面阻止,他会被你赤手空拳按倒在地,夺走佩剑,在所有受测生面前丢脸。」
这时,我脸上的笑容为之僵硬。
——!
这名银发少年叫作强,路易·迪拉克对吧?我刚才想对艾戚安努施展的招术,竟然被他看透了!才一眨眼的工夫,就如此准确地看出。
强·路易·迪拉克那深棕色的双眼满含开朗的笑意,向我伸出硕大的手掌。
「容我再次介绍。我叫强·路易·迪拉克。年纪已经不小了,今年十七岁。」
「我叫里……不,艾米尔·威·迪奥迪特。」我紧紧握住他的手,低头行了一礼。「您好,我是第一次受测。」
「我也是第一次受测。」
「这样啊。」
「不过,你和他交手时竟然敢不拔剑,真有你的。你该不会是因为『剑不该轻易出鞘,但应时时保养』这句话吧?」
「啊,没错。」
少年此刻说出我时常暗诵的句子,我不禁频频点头。
「亚休雷·吉特对吧?」
强·路易厚实的嘴唇轻扬。
「你也有那本书?」
「我拿它当参考书呢。」少年颔首应道,壮硕的双臂盘在胸前。「不过,《通往骑士团之路》有很多都是理想论。真正的战斗应该会更粗野才对吧?实战时真的能照书中写的那样去战斗吗?」
「我……」
「咦?」
「我认为有可能。就算在实战中也一样。」
我亲眼见识过亚休雷·吉特斩杀火精灵的那一幕——虽然很想这么说,但我体内有个东西牵制着我,提醒我说话要谨惯小心。
当我为之语塞时,强·路易望着我的脸,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似的,用力点着头。
「哦,原来如此,你是迪奥迪特子爵家的公子。两年前在实战中打败艾尔康家火精灵的那位迪奥迪特家世子,就是你吗?」
「是的……」
「难怪。」
强·路易点了点头,接着悄声说道。
「坐那桌的那群人。」
他朝最前排的座位努了努下巴。
「咦?」
「就是与你同桌的那班人——以古流尼法特公爵的儿子为首,个个家里都是西方大陆的富豪贵族。你也许不认识他们,但他们好像很清楚你的事。从你与他们见面的那时起,气氛就不太一样。」
「——?」
「刚才他们一直在虚张声势,假装无视于你的存在。看了连我都觉得不对劲。」
「为什么?」
虚张声势,无视我的存在?是针对我吗?
「那些人啊……」强·路易嗤之以鼻地哼了一声。「加入特别会,多年来缴交昂贵的月费,卯足全力对预备学校的入团测验拟定对策。尽管如此,他们还是没有实战经验。」
「……」
「告诉你吧。古流尼法特今年十六岁,已是第三次报考,那些像手下般紧跟在他身边的人之中最不听话的艾戚安努,今年十五岁,是第二次报考。古流尼法特身为公爵之子,若是三次报考都落榜的话,会非常没面子。第二次报考的艾戚安努姑且不论,古流尼法特在『成长护树会』中还接受个别指导,这次与会已彻底磨链过技艺。事实上,他的剑术也不差。运气好的话,也许会考上也说不定。」
银发少年弓着身,在耳边悄声告诉我这一切。他对其他受测生的事知之甚详。
不,难道是我资讯太贫乏了?
只是,什么是「成长护树会」?
「我也参加过『成长护树会』的讲座。」少年接着说道。「你应该没参加过吧?没见过你。」
看来,那应该是每月缴交高额月费,针对预备学校测验,指导受测对策的一种特别会。我也曾听说过,但是——
「那种特别会,我……」我没那么多钱,没办法参加,但我无法对初次见面的少年说出口,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这样啊。」少年点头应道,接着悄声说道。
「坐在最前面那桌的人,个个都是会中特别课程的常客。在公爵和伯爵家,就算孩子没那个意愿,一到十三岁,父亲就会出钱逼他们入会。因此坐那桌的人都彼此认识。说起来也算是孽缘吧,他们还形成一种上下关系。因为常在讲座中练习,所以大致知道彼此操纵守护骑士的技术与剑术的深浅,对彼此的实力都很清楚。他们常说自己『指定科目』应该会通过,但若是在『格斗循环赛』中对上那个人就肯定赢不了。当然,今年在同伴中有谁可能会考上,在来竞技会场前就开始有传闻了。」
「……」
我还是第一次听到这种消息。帮我准备考试的欧托利卜·欧崇尽管能力再强,终究还有家中大大小小的事要忙。我第一次挑战预备学校,实在无法在短短的两年内收集到充分的资讯。
我在资讯收集方面输人一大截——我再次深有所感。
「——」
「对了,艾米尔,你猜那班人最怕什么?」
他突然叫我的名字,向我发问,令我猛然微感晕眩。
——!
看来,这名男爵家的少年对我有股莫名的亲近感。
其实我也一样。刚才我试着看出这名少年心窝的动向时,他回望我一眼,暗示「你想看出我的动作对吧」。我颇为惊讶,认定他是个厉害的人物,同时心里有几分欣喜。因为我感觉到有个和我同样厉害的人,不,应该说是比我厉害。我很开心。
我对强·路易·迪拉克——这位大我几岁的男爵家公子,同时也是初次报考的受测生——有一股莫名的亲近感。不知他是哪里人。
不过,他问我的问题,我完全想不出答案。
「我不知道。」我坦白地回答。
「就是你。」强·路易回答道。
「咦?」
我回望少年。
少年也回望着我。
「就是你,艾米尔。你从未参加过特别会,而且在十二岁那年,还在实战中打败比自己的机体大上一倍的守护骑士。何况对手还是以善战闻名的艾尔康男爵。听说火精灵善用各种卑鄙的手段。」
「……」
「就那班人面吾——特别是古流尼法特,再也找不到像你这么神秘莫测的可怕对手了。也许你不知道,但你在空中将人肉贩子组织的飞空艇斩成两半的事迹可是威名远播呢。而且是透过人民口耳相传。虽然也有人认为是领主在自吹自擂。」
「——」
我无言以对,强·路易轻拍我的肩。
「艾米尔,你听好了。他们也许打算一拥而上,将你击溃。你要留神……」
强·路易话才说到一半。
「抱歉,打扰了。」
刚才那名纹章官亚札雷打断我们的谈话,向我行了一礼,指着前方的桌子悄声说道:
「众人都要就座了。请尽快回到您的座位上,别站着交谈。」
「啊,好。」
我与强·路易·迪拉克站在舞池上交谈,后来在负责管理会场的费康家纹章官的催促下,各自回到自己的座位。
虽然很想再和他多聊一会儿,但因为众人都已就座,晚宴即将开始而无法如愿。
强·路易的座位,似乎就位于后方的墙边。
他拍拍我的肩膀,笑着对我说「祝你比赛顺利」,顶着银发的高大身躯转身离去。
祝我比赛顺利是吧。
但在命运的安排下,我或许会与他在循环赛中交手——我目送他离去的背影,心中闪过这个念头。
到时候,得使出全力打倒他。
我体内有个东西如此说道。
这样才符合骑士的礼节。
希望不要遇上他……
我吐了口气,走回座位。
宽敞的会场里人声嘈杂,受测生似乎已全部就座。
但我右侧的座位却是空的。那是艾戚安努的座位。
「——?」
「艾戚安努说他会向大会提出申请,要在晚宴中缺席。」
坐在桌子对面的古流尼法特一脸无趣地说明道。
「他好像心情不好。」
「这样啊。」
我微微向他点头示意,这次终于可以顺利拉开椅子,没人阻拦了。正当我要坐下时,发现对面古流尼法特的邻座也一样空着。
奇怪。
另一个人也没来。
就是之前他对我说「这不是你的座位」,阻止我坐下的那个位子。尽管上头放有名牌,但我看不见上面的名字。那到底是谁的座位?
还有另一个人缺席是吗?
当我脑中想着这个问题、正要坐下时,又有状况发生。突然间,古流尼法特好像从会场前方发现了什么,霍然起身,同桌的其他五人就像模仿他的动作一般纷纷起立,发出拉开椅子的声响。我完全在状况外。由于同桌的人全部起立,所以我拉开椅子后僵在现场,不敢坐下。
发生什么事了?
我纳闷地环视四周。
转头往后一望。
「咦?」
就在那一刹那——
我不禁对映入眼中的景象发出一声惊呼。
那是一道人影。
披肩的长发。
我耳边传来踩在大理石地上的脚步声。
那人腰间的银色长剑频频发出碰撞的声响,一道纤细的银白色人影朝我走近。
这个人是?
* * *
那天晚上,年方十四的我在晚宴上遭遇了许多事。
我遇见往后与我息息相关的人,好坏都有。鼓舞晚宴那晚对我面吾意义非凡,永生难忘。
然而,当时转头望向会场、一脸惊诧的我,俞未发现此事的重要性。
6
——
鼓舞晚宴的会场大厅。
在晚宴即将开始前,出现一道人影。
当那道轮廓——从昏暗的会场前方现身的纤细人影——映入我眼中的那一刻。
不知为何,我感觉到前额吹过一阵风。
是怎么回事?
叩、叩——
地上传来鞋跟碰地的清响,那道人影从大理石地上走来。披肩的长发,搭上银白色的骑士服。起初给人的印象是「这是一名瘦弱的少年」,但是当人影从桌子的暗处现出全貌后,清楚看出此人身上穿着短裙套装。桌上的烛光照亮此人的面容,我随即转为惊诧。
是女生——
我看得双目圆睁。
怎么可能?!
这里是骑士团的测验会场啊……
但她确实是名少女。尽管身穿骑士服,腰间佩剑,却是名如假包换的少女。
她要不是和我同年,就是大我几岁。
看到她近乎银白色的金发,以及望向一旁的不悦神情,我这才猛然想起——
当时平原上那架白色的航行台座!
在平原大路的交会处,越过我们先行的那艘白色大型航行台座,再度浮现在我脑中——
在午后西照的阳光下,发出MC机关轰然巨响的白色客船超越我们而去。那是几小时前才出现过的画面。由于对方的阶级在我们之上,所以迪奥迪特家依照惯例让路。会是哪个贵族家呢?他们的骑兵队插有无数面迎风飘扬的白色三角旗,上面画有两条蛇互咬的纹章。顶端的台座甲板有道人影……
因为当时逆光,那道人影的面容我只是惊鸿一瞥。
面无表情,望着平原远方……如果我没看错的话,那人就是眼前这名身穿银白骑士服的少女。
当时我惊讶不已。
在徐徐清风下,那架大型台座越过抬头仰望的我们,驶过平原的大路。
我惊诧地目送台座离去。
穿着银白色骑士服的少女……
她身穿骑士服,这表示……
「……」
这时,邻桌的受测生们纷纷站起,拉开椅子的声音将我拉回现实。
我不是在作梦,她是白天坐在白色航行台座上的那名少女。不会有错。如今她出现在晚宴会场,腰间佩剑发出碰撞的清响,往我的方向走来。
嚓——
这名金发少女佩剑频频作响,生气地望向一旁,就此停下脚步。紧闭的双唇、浓密的秀眉……好美啊——我如此暗忖。那张脸蛋就像是技巧纯熟的工匠打造的人偶,是如此完美无瑕。
她怒气腾腾地在桌子前停步,双唇紧抿,不显一丝笑意。
另一方面,同桌除了我以外的其他六名受测生,还有同样坐在最前排的邻桌受测生们,纷纷从椅子上站起,迎接这位一身银白色套装的少女,仿佛起立迎接是理所当然的事。
他们在干什么?
这两桌的少年们似乎都彼此认识,我置身其中就像是个搞不清楚状况的局外人,不断左右张望。
「小姐你来啦。」
坐我对面的塞特,古流尼法特——公爵家公子——代表起立的诸位中上级贵族公子绕过圆桌来到少女面前,单膝跪地,弓身向她行了一礼。看起来刻意且做作。
「艾曼因小姐,你今天还是一样漂亮。」
卷发少年做出贵族成人常有的动作,想亲吻少女的手。但这位一身银白套装的少女,竟然以手背拨开少年的手。
啪!
「别这样!」
她樱色的丰唇微张。银白色的套装前胸一阵起伏,朗声说道。
「我不是告诉过你了吗?别把我当小姐看。」
「……」
古流尼法特仰身向后,仿佛被她这股气势震慑。周遭的少年们同样是一脸惊诧。
不知是什么缘故,这名少女对少年们为她起立的事非常反感。她把脸转向一旁,双肩上下起伏。
「我是一名骑士。你们用不着起身向我致意。」
怎么回事?我在一旁望着她激动的模样,百思不解。
好粗鲁的男性用语——她漂亮的脸蛋更突显当中的落差。她的声音有些沙哑。
「比安。」一头卷发的古流尼法特一脸困惑地笑着。「我们从小见面都是这样啊,为什么最近……」
「少罗嗦。」
少女吐了口气,双手叉腰,瞪视最前排这两桌的少年们。
「今后你们别再把我当女人看。我是一名骑士。我不认为自己是个女人。骑士在就座时,身边的人要是都这样一一站起来向我致意,只会造成我的困扰。」
「——」
「——」
少年们惊讶地望着她,只有古流尼法特和他那群跟班露出苦笑。
「知道了啦,比安。」卷发的公爵家公子如此说道,想加以安抚。「我以后不会再当你是千金小姐。虽然我个人觉得有些可惜。」
「下次别再这样了。」
这名美少女压低嗓音,以男人的口吻说道,脚下发出清脆的脚步声,绕过圆桌,拉开之前我原本要坐,却被制止的椅子,自行坐下。
这名少女名叫比安是吧?她绕过圆桌时,那披着银白色短披风的背部仿佛冒着腾腾热气。
不一会儿,周遭的少年们纷纷拉开椅子就座。我看得目瞪口呆,一边跟着拉开椅子就座。靠近大厅讲台的圆桌已坐满了人。
「——」
就座后,我不知道眼睛该往哪儿摆。
那名一身银白骑士服的少女,直挺挺地坐在古流尼法特身旁的座位。她的体态纤细而典雅,几乎就坐在我正对面,但我与她素未谋面,总不能一直盯着她瞧,因此刻意不看她。
但我心里满是疑问。
为什么这位贵族家千金会想要混在我们这群少年里头,参加护树骑士团的考试呢?如果她像外面那群贵族千金那样,看准舞会时间特地赶来的话倒另当别论。她搭乘航行台座前来,还身穿骑士服坐在这里,这表示她也拥有自己的守护骑士,而且能操纵它飞行,与人战斗罗?
为什么会有这种事?
我如此思忖,一时差点与她四目交接。
「唔。」
就在这时候,大厅天花板的照明突然喀嚓一声点亮,光束像探照灯般移动,照亮场内的入口。
原本人声嘈杂的大厅登时鸦雀无声,众人的目光都往浮现在灯光下的入口处投注。应该是费康家的私家军军乐队吧。一队排列整齐的士兵朝天花板吹奏喇叭。
最先出现在光芒中的,是一名身穿礼服的费康家官员。一身紫衣,是纹章官。年约五十岁,顶上无毛,像和尚般顶着颗光头。
「在下是费康家的首席纹章官基尔法德。担任竞技会执行委员会事务局长。」
这名年过半百的纹章官,黑眼圈的双眼环视全场,以低沉清晰的嗓音宣布道。
「接下来要举行鼓舞晚宴。请热烈恭迎十二位选考审查委员入场。」
这句话一说完,入座的每一个人——共一百二十名受测生,纷纷站起身。在拉开椅子的声响中,我也跟着周遭的人一同站起身。关于晚宴的举行程序,我并不清楚。只知道所有人会聆听骑士团选考委员致辞,用完餐后会举办舞会。欧崇光是替我调查竞技会测验科目的内容就已费尽心思。再来只能靠我自己模仿周遭人的动作,见机行事了。
入口处响起一阵掌声。
突然冒出这名少女骑士令人惊诧不已。而晚宴也就此展开。
十几名大人踩在中央的红地毯上,从起身欢迎的众受测生中走来。其中只有三人身穿黑底加金线的骑士服。这三人身形奇伟,腰系佩剑。其他人身穿礼服、佩带勋章,里头也有肥胖的中年人和有点年纪的男子,看起来不像骑士,应该是贵族。
他们就是选考审查委员会吗?
我拍着手,仔细端详这群人。
贵族们陆续从我眼前通过,走到讲台上事先备好的座位。竞技会的选考审查委员,是负责评分、决定受测生是否合格的委员,包括骑士在内,总共有十二名成员。我原本以为他们都是护树骑士团的骑士,看来我猜错了。
一名穿着驾驶长靴的高大骑士从我面前走过,脚跟发出清跪的声响,身穿一袭黑色的骑士服。不简单,他心窝处完全不会上下晃动。这样就没办法轻易斩杀他了——我习惯性地观察对方身体的动作,同时跟着周遭的少年们拍手。
接着,发生了一件令人意外的事。
「唔……」
那名骑士好像发现什么似的猛然停下脚步,转身面向我。他的眼神四处搜寻,犀利的目光望向站在圆桌前拍手的我,跨出红地毯,一步步向我走来。
怎么回事?
这名高大的骑士竟然朝我走来。他站在我面前低下头望着我。黑发加上络腮胡,年约三十岁。即使隔着衣服,也能感觉到那历经千锤百链的肉体,仿佛能从他肌肉的运动中感觉到一阵风吹来。
「是你吗?」
「——?」
「刚才以『斩人时的眼神』看我的,是你吗?」
他低声问我。
「咦?」
我不明白他这句话的含意。他以锐利的灰色双眸俯看着我。
这是怎么回事?
周遭的受测生仍继续拍手,但我感觉到他们都以斜眼偷瞄我。突然有一名入场的骑士团成员走出红地毯,和我这名受测生交谈。连我自己也觉得莫名其妙。
这突如其来的举动,让我一颗心噗通直跳。
他到底找我有什么事?
我当然没见过这名骑士团的骑士。
但他仍继续说道。
「修行是不错。不过,不可以对每个人都用这种眼神哦。」
「啊……是。」
我听得一头雾水,但还是点头称是。他好像在警告我什么事。
「记得学会如何隐藏。我刚才感到一阵寒意呢。」
「对、对不起。」
我向他行了一礼,那名满脸黑胡的骑士脸上严肃的表情登时放松,微微一笑,用他的大手轻拍我的肩膀。点了点头,走向红地毯的方向。
我感觉到额头汗如雨下。虽然我还是不明白他在警告我什么。
不过,事情并未就此结束。那名三十多岁的骑士走到一半,好像想到什么似的,猛然停下脚步。缓缓转头面向我。
又怎么了?
「等一下。你……」他快步走了回来,不知为何,又往我脸上不住打量。「你叫什么名字?」
「艾、艾米尔·威·迪奥迪特……」我大为吃惊,结结巴巴地应道。「是迪奥迪特子爵家的公子。」
「迪奥迪特家……」
满脸黑胡的男子将视线移向一旁,表情一沉。
怎么了?
「这样啊……不,抱歉。」
男子摇了摇头,说道。
「我认识某个人,和你的容貌有几分相似。心想该不会那么凑巧吧,看来是我猜错了。」
「——?」
「你的手臂怎么了?」
「哦,被虫叮伤了。明天就能拆下绷带。」
「这样啊。要在竞技中好好加油哦。」
骑士留下这句话后就转过身去,跟在审查委员队伍后头,走上讲台。
委员们在讲台上就座后,场内众人也一并坐下。我跟着周遭的人一起就座,觉得两颊发烫。
刚才是怎么回事?
今天晚上接连发生了许多事。
此外,我两颊也隐约感觉到周遭的目光正往我身上聚集。
糟糕——我极力不东张西望,努力坐正。一面端正自己的坐姿,一面紧咬着嘴唇。我明明要保持低调,不让自己太显眼的……刚才那名满脸黑胡的骑士到底想说什么?
担任事务局长、推动宴会进行的那位秃头纹章官,将众人的注意引向讲台上。
「现在由骑士为各位宣布竞技会开幕。」
他的声音让场内众人的目光聚集到讲台。
三名骑士中看起来最年轻的一位,起身走向讲台宣布:
「第一八七八七届护树骑士团预备学校入团选拔竞技会,正式于弗兰斯开幕。诸位,我在此称各位是奋起的骑士。」
场内叫好声四起,掌声如雷。
「接下来是受测生代表宣誓。代表人,古流尼法特公爵家公子——塞特·古流尼法特。」
「右!」
坐我对面的茶色卷发少年朗声应道,起身走到讲台下,举起单手宣誓。
「宣誓,我等身为光荣的米尔索提亚贵族,誓必遵从『骑士规范』,堂堂正正……」
说到受测生代表,好像是事先决定好的。这名卷发的少年高声念出事先背好的誓词,讲台上一名担任选考审查委员的中年贵族眯着眼睛频频点头。
古流尼法特宣誓完毕后,场内又是一阵如雷的掌声。
他脸泛潮红地走回,就座后,得意洋洋地往邻座瞄了一眼。
一身银白骑士服的少女对他视若无睹。
讲台上的仪式继续进行。
「非常棒的宣誓。接下来,请我们的上级资深军官为各位进行受测训话。」
那名年轻的骑士宣布开幕,在受测生代表宣誓后就退下讲台,改由那位黑胡子骑士——刚才和我说话的那名三十多岁的骑士站上讲台。
众人目光皆投向讲台。
「以成为护树骑士为目标的各位少年们。」骑士环视场内,以低沉的嗓音说道。「我先祝贺各位前来竞技会。看到有这么多贵族少年希望加入维护『界梯树』秩序的护树骑士团,我得先向各位表达感谢之意。我是护树骑士团的上级资深军官,巴塞尔·布拉凯玛。」
自称是布拉凯玛的这名黑胡子骑士,开始以低沉的嗓音致辞。
不过,他致辞的方式非常令人意外。至少与我在巡礼者时代听过的那些侩侣致辞截然不同。
「今晚是晚宴,肚子饿了就没办法说话,先来喝汤吧。」
黑胡子骑士在讲台上比了个手势,大厅后方旋即出现数名配膳的服务生,开始朝各桌送汤。
不久后,热气腾腾的汤盘也端到我面前,一旁附上一片干面包与一根汤匙。透明的热汤里没有任何馅料。
同桌的少年们似乎有些惊讶。一般来说,大人物致辞,底下的人应该要仪态端正地聆听才是。但他却突然命人端汤上桌,还要我们「先吃饭」。
「今年我想改个方式,一边用餐一边和各位聊天。先吃饭吧。骑士团在露宿时,都是用最简单的方式祈祷,只要说一句『希望明天一样能飞行』就行了。」
讲台上的男子双手交握在他的黑胡子前,只念了一句祈祷文,便睁开眼睛。
「希、希望明天一样能飞行。」
「希望能飞行。」
受测生们也学他那样祈祷,脑中满是困惑。
场内开始一阵窃窃私语。我仿傚同桌的其他少年,低声念了一句「希望明天一样能飞行」,便以左手拿起汤匙。茶色的液体在盘中摇晃。这是汤吗?
一股芳香的气味送入鼻端。这段时间我一直很紧张,经这么一提才想到,我从中午起便粒米未进。
那名黑胡子骑士在讲台上将汤匙送入口中,这样应该可以开动了吧?我也从盘里捞汤送入口中。
之前我还是一名巡礼者时,只要有热食就谢天谢地了。尝了一口汤,微微带有咸味,是牛骨汤吧。尽管没加任何馅料,还是一样可口。
我拿起一旁的干面包,咬了一口。虽然有点硬,但一口咬下微感甘甜。比起我在巡礼者时代常吃的那种硬邦邦的面包,感觉得出它是用上好的面粉。
嗯,好吃。
我很喜欢,决定大快朵颐一番。感觉到热汤有助于舒缓我紧张的胃。喝了汤之后,我才想到自己早已饥肠挽挽。我很快便解决了一盘。
我嘴里嚼个不停,猛然抬头,大感意外。与我同桌的少年们,只喝了一口汤便搁下汤匙,没人肯喝。也没人碰一旁的干面包。
——?.
对了,周遭完全没听到餐具的声音。非但如此,我感觉到他们像是看到什么奇珍异兽似的,向我投以异样的眼光。这是怎么回事?
我该不会是做了什么不该做的事吧?
「他竟然吃得下这种鬼东西。」耳边传来少年悄声低语的声音。
叩。
我搁下汤匙。这是一把沉甸甸的上等银制汤匙。以我巡礼者的身分,根本不配拿这种餐具。
我朝那名说我坏话的少年望了一眼。这种鬼东西?这明明就很可口啊。他根本就是在瞧不起我。
对这群贵族来说,这或许是很粗简的食物……
「你那是什么眼神啊?」
少年回瞪我一眼。
* * *
突然端出简便的热汤,鼓舞晚宴就此展开。
对我来说,尽管里头没加任何馅料,但贵族家厨房熬煮的汤,就堪称是美味的佳肴。乍看粗糙的干面包也是一样,一吃就知道它用的是上好的面粉。
但这桌中上级贵族的受测生们却没人想吃。不仅如此,还用像是在看某种奇特生物的眼神,望着吃得津津有味的我。
心中一股反抗之心油然而生,我瞪视其中一人。
这时,周遭的少年们就像是在骂我「臭小子」一样,以瞪视新人的眼神,刺向我的脸颊。
「唔……」
那是充满敌意的眼神——
他们也许打算一拥而上,将你击溃——方才强·路易·迪拉克说的那番话从我脑中闪过,但我回望这些充满敌意的目光,怒火中烧,不自主地紧握缠着绷带的右手。
然而——
别跟他们起冲突。
我心中有个声音制止了我。
别再引发冲突了。
压抑你对贵族的反抗之心。
你不是来这里和人起冲突的。
我、我知道。
我回应心中的声音。
我明白了,我会忍下这口气。我不想再和人决斗。
「各位。」我咽了口唾沫,压抑心中想要回嘴的冲动,环视同桌的少年们。「真正的战场上,是没有佳肴可以吃的。只要有热食就是人间美味。」
「——?」
「——?」
这六名少年的视线骤然转为纳闷:心中暗忖:「这小子在说什么啊?」而坐我对面的塞特·古流尼法特则是以眼神向刚才揶揄我「竟然吃得下这种东西」的少年示意,想开口说些什么。
「你啊……」
但他却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锵。
这时,古流尼法特身旁传来汤匙发出的声音,这声音吸引了同桌每一个人的注意。仔细一看,那名身穿银白骑士服的少女,竟然拿起汤匙捞汤送入口中。
「——」
「——」
少年们的目光焦点转移到这名喝汤的少女,不发一语地注视着她。
「好硬。」
少女朝干面包一口咬下。她樱唇微努、蹙起秀眉,朝那块面包说道:
「就算在战场上只能吃这个,但这么硬的东西要怎么吃啊?」
虽然她是朝面包说话,但显然是在向坐在对面的我发问。
「哦。」我明白她是在问我,紧张地回答道。「只要多嚼几口,就会变软了。」
「——」少女听我这么说,又咬了一口干面包。「像石头一样硬。这不是给马吃的吧?」
* * *
那一晚。
是我第一次与比安·尼梅·米拉波交谈。她一面啃着干面包,一面低声说:「这不是给马吃的吧?」脸上表情无比认真。
「这不是给马吃的。是我们人吃的食物。」
我如此应道。
这时,坐在少女身旁的塞特·古流尼法特不发一语地瞪着我,与他之前一派绅士的模样截然不同,眼神凶恶无比。
怎么回事?
他那瞪人的眼神,就像不容许我和这名少女有片刻「交谈」的样子。这家伙是哪根筋不对?我被他瞪得莫名其妙。这时,头顶突然传来某个声音,就像要调解这场纷争一般。
「各位。」
巴塞尔·布拉凯玛在讲台上朝场内的受测生说道。
众人的目光纷纷移向讲台。
当中有许多受测生一脸困惑。
「如你们所见,这是简便的汤配上硬面包,想必有很多人对此感到纳闷,但请大家听我说句话。」
骑士待众人的目光众向他后才接着说道。
「之所以端这样的食物上桌,是有原因的。
「那是距今四千多年前的『开放时代』发生的事。请各位遥想一下,你们的祖先为了维护『界梯树』的秩序而战斗。驾着守护骑士穿过次元回廊,降落在各个『界』,在各个角落严惩扰乱殖民地秩序的恶徒。前往各个『界』的每个角落说来简单,但是和米尔索提亚同样大小的地球,在不同次元里共有六个。只要有人叛乱,就算是在遥远的彼方,『护树骑士团』也会立即出动。我们非出动不可。因为要是交由征服军去镇压叛乱,他们不会区分武装势力和无辜的农民,一律全部扑杀。要是交由征税军去处理,情况又更惨了。对于未缴税金,或是举兵反抗的地区,征税军会派出他们饲养的『蹂躏鬼』,一把火烧了整个地区,让好不容易开垦的庄园和农民们全部化为灰烬。
「我不想在这种公开场合批评,不过从两万年前开始,米尔索提亚征服府的政府军就一直这么做。为了保护贵族所经营的殖民地的安全,贵族骑士必须自己出动,在最少人牺牲的情况下平息叛乱。此外,征服军因为不想增加工作量而放任不管的海贼,也必须由我们骑士团出面收伏。」
环视场内的黑胡子骑士接着说道。
「各位,在那遥远世界的战场上,无法取得像样的食物。我们的祖先就是啃着现在放在各位桌上的简便粮食,为了维护『界梯树』秩序,在遥远的世界战斗。也就是说,他们是为了人民而战斗。因为米尔索提亚与六个『界』的安定,能为人类带来繁荣。这是『大接触』之前的事。」
也就是开放时代的事——
护树骑士团过去的战斗。
亚休雷·吉特的《通往骑士团之路》也提过这段内容。
骑士接着说道。
「如今,我们骑士团负责调停米尔索提亚国内的纷争,但随着技术的革新,次元回廊迟早会再次复出,人类可能会再度控制『界梯树』。不,我相信一定有那么一天。因此,为了让各位想起先人在开放时代的战斗精神,我特地选择这种简便的粮食当作今晚的菜肴。」
不知何时,场内一片阗静,受测生们全神贯注地聆听黑胡子骑士的训话。
「尽管一半以上的地表已变成这般悲惨的模样,我们米尔索提亚的贵族还能过着如此丰裕的生活,都是拜昔日骑士们的奋战所赐,各位绝不能忘记。我们应该对飞往世界彼方艰苦奋战的骑士前辈们致上最高的敬意。我们骑士团将会从诸位当中选出三名新的伙伴。也就是今年的新生——新人骑士的选拔。选拔全凭实力,与贵族的阶级高低无关。每个人都有机会。」
骑士以犀利的目光环视现场的受测生们,在讲台上紧握拳头。
「各位,护树骑士的战斗相当艰苦。不过,有此豪气、想加入我们行列的人,请在明天的竞技会中展现实力。我非常期待各位的努力。」
骑士以一句「完毕」结束演讲,场内旋即响起如雷的掌声。
布拉凯玛资深军官的演讲令我情绪高昂。在高昂的情绪带动下,我用缠着绷带的手鼓掌,坐我两侧的少年露出厌恶的表情,像是在对我说「这家伙真吵」,刻意缓缓地拍手。
坐我对面的古流尼法特也露出苦笑,缓缓拍着手。
坐他身旁的银白骑士服少女——一副若有所思的眼神,轻轻拍着手。她的视线投往不知名的方向,好像没在看任何人。
就这样,演讲的时间飞逝而过。
7
演讲的时间结束后,餐具被收走,到了后半的舞会时间。
受测生全部起立离席,走向会场的舞池,场地后方的入口开启。那些身穿礼服、炫丽夺目的女孩早已等候多时,蜂涌而入。
原本寂静无声的石造大厅,旋即扬起一阵莺声燕语,昏暗的空间填满了各式礼服的鲜艳色彩。明明没有增加照明,却提高了不少亮度。弦乐队走进场中,在舞池旁摆好椅子,开始调音。
「——」
我站在原地,望着眼前这幕景象。
白色、红色、淡桃色、紫色……数十名身穿华丽晚礼服的女孩,个个都是贵族家的小姐。
转眼间,眼前已不是严肃的入团竞技会测验会场,而是贵族们社交的舞会会场。
人声鼎沸。
我还是第一次被这样的气氛包围。
虽然我已决定要成为迪奥迪特家的世子,但这两年来,我几乎没踏出迪奥迪特家的城门一步,也从未拜访过其他贵族家。虽然收过婚丧喜庆的请帖,但我和欧崇都没那个闲工夫冒着暴露我巡礼者身分的危险,专程出席贵族的社交场合。
——
欧崇替我缠的绷带派上用场了。
尽管弦乐开始演奏,我还是站在与那群千金小姐反方向的墙边,一动也不动。
其他受测生们仿佛从沉闷的仪式中解脱一般,快步朝那群千金小姐们走去。
我远远望着他们。
身穿骑士服、腰系佩剑,十足大人模样的少年们,迅速地从成群的千金小姐中挑选中意的对象,快步走向前,单膝跪地行礼(就像刚才古流尼法特向那位银白少女做的动作一样),邀对方共舞。受邀的小姐脸泛潮红,表情仿佛在说着「真的是选我吗」,往两旁张望,一付不知如何是好的模样,但在少年们一声「来,请吧」的催促下,旋即娇羞地让对方牵着手走向舞池。
当中也有身穿华丽礼服的小姐,因为同时被两名少年开口邀舞,既开心又有点不知所措,露出「怎么办才好」的表情。
他们看起来好像很快乐。
你想跳舞吗?
我体内有个声音问道。
那你就跳吧。
不必了……我连怎么跳都不会。
我默默摇着头。
起初因为多所矜持,只有几组搭挡走进舞池,但随着弦乐的曲调愈来愈激昂,现场也变得热闹不少。过没几分钟,舞池内白色、桃色、紫色的礼服长裙愈来愈多,开始翩翩起舞。
「——」
我一个人站在这里显得有点奇怪,打算到面向中庭的阳台透透气。
在舞会结束前,就自己一个人独处吧。这个鼓舞晚宴,不能中途离席吗?
就在这时候——
「抱歉……」
由于会场无比喧闹,一开始我不知道那是在叫我。我不像那些中上级贵族的公子哥儿,从小便认识其他贵族家的千金。
但当我发现时,已有名一头黑发、穿着白色礼服的女孩——年纪可能比我大——站在离我一步半的距离外静静望着我。
「您是艾米尔·威·迪奥迪特公子对吧?」
她的谈吐沉稳。黑发、黑眼珠、单眼皮的细长双眼、脸颊有颗酒涡。
——?
一名看起来比我年长的千金小姐突然和我说话,喊出我的名字,让我微微感到一阵晕眩。为什么她知道我的名字?
「您是艾米尔公子对吧?」
「啊……是的。」
为什么她会知道我的假名?
我朝会场望了一眼,发现今晚远从大陆各地聚集此地的贵族千金们,都隔着舞池齐众在另一侧。现场频频有人更换舞伴。
眼前这位黑眼珠的千金小姐,是特地横越会场来这里找我的吗?
「由女方主动邀约,也许违反惯例……」这名千金小姐垂眼望着地面。「但我一直在那边等,都不见您过来,所以……」
「啊……」我不知该如何回答。
「请原谅我的冒昧。我叫休爱特·索尔·弗尼兹。是弗尼兹公爵家的长女。」
公爵?
然而,这名比我年长的千金小姐没等我回答,又接着说道:
「公子可否和我共舞呢?」
「——」
我感到莫名其妙,一时无言以对。
公爵家的千金……
邀我共舞?
可是,她为何会知道我的名字?
「请问,您是不是觉得女方主动邀约很失礼呢?」这位黑发千金朱唇紧抿,微微低下头。「可是,我该怎么做才能接近公子您呢?」
「这……」
我不知该如何回应才好。这名高挑的黑发千金,独自一人横越会场而来。
可是,她为什么会来找我?公爵家的身分……非但不是伯爵,甚至远高于我呢。
「公子今年十四岁对吧?」
千金小姐接着说道。
「因为您是第一次报考。」
「啊,是的。」
「我今年十五岁。虽然比您大一岁,但应该没超出范围才对。」
「……」
「请问……」
「什么事?」
「您……-这名公爵千金抬起头来,望着我的脸。「还是不愿和我跳舞吗?」
「啊?不好意思,因为……」
面对这突如其来的状况,我好不容易才结结巴巴地开口回答她的问题。
这可不是开玩笑的。
我根本不会跳舞。
「很不巧,我手臂受伤……在明天早上拆开绷带之前,都不能乱动。」
「可是,您刚才不是要与人决斗吗?」
「咦?」
原来是指刚才那件事。
她为什么会知道?
「大家都在谈这件事呢。我们原本都在那边的等候厅等待舞会开始。那时候突然有人冲进来告诉我们『大厅里有人要决斗』。一听之下才知道,原来是艾戚安努伯爵家的公子与十四岁的迪奥迪特子爵家公子要决斗。而且您还对身高几乎高出一倍的艾戚安努公子说:『我用单手对付你就够了。』」
身高几乎高出一倍——这也太夸张了。
不过,她是从哪儿看到的?
当时——
我还不知道女人传递资讯的速度有多快。不仅如此,我对贵族界的社交、社交的目的,以及背后的人情世故,也都一无所悉。
因为我还只是个孩子。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等候厅里尖叫声四起,大家议论纷纷。还有人说出面调停的迪拉克男爵家公子很帅……啊!」
这名比我年长的千金小姐以戴着白手套的手捣着嘴巴。
白皙的脸颊泛起红晕。
「对不起,我员丢脸。不小心说了不该说的话。」
「——」
「既然您都能和人决斗,下场跳舞应该没问题才对。」
「不,我……」我吞吞吐吐地回应道。「决斗用左手就行了,但与女士跳舞,单手未免太失礼了。」
这样的回答应该很有贵族风范吧?
用这种说法拒绝应该没错吧?
「哎呀……」
这时,那名一头黑发的千金小姐突然以戴着白手套的双手掩面。
糟了!
怎么回事,我把人家弄哭了吗?
我是不是说了什么失礼的话?
怎么办?!
我惊讶地当场愣住,但这名千金却猛然抬起头,以水亮的双眼仰望着我。
「您真是太温柔了。」
「咦?」
「不过,就算您单手和我共舞,我也丝毫不介意。今晚……」比我年长的休爱特以细长的双眼望着大厅。「是个难得的欢乐庆典,不是吗?」
咦?
欢乐庆典?
听她这么说,我不禁转头望向会场。音乐不断传来,少男少女开心地绕圈共舞。
他们是怎么回事?
鼓舞晚宴同时也是你们在社交界首次露面的场合——我脑中再度浮现欧崇的话。这同时也是众多以加入骑士团为目标、健康且优秀的贵族子弟聚集的场合。
那些沉醉在舞蹈中的受测生当中,该不会有人专程为了这场舞会而来,不是真心想报考预备学校吧?我在心中如此暗忖。事实上,一百二十人报考,只会录取三人。也许有人只是为了面子,而报考「作为纪念」吧。
或许真是如此。可能有人来这里是为了制造机会认识其他千金小姐,而不是为了报考预备学校。若不是为了这个目的,这种录取率这么低的考试,不可能聚集这么多受测生。
在会场中央,一名身穿黑色骑士服的高大少年,正与一名身穿华丽礼服的千金小姐共舞。好抢眼。他的舞姿真帅气。被他甩出的千金小姐,开心地发出一声尖叫。少年的银发飘扬。员厉害,连我这种外行人看了,也觉得他舞技一流。
他……
那名银发少年叫强·路易·迪拉克是吧……他应该也是认真前来报考的。
「抱歉打扰了……」
这时,一个沉稳的老者声音,将我从思索中拉回现实。
「艾米尔殿下,抱歉,可否借一步说话?」
我转头一看,那名一身白色礼服的少女身旁,站着一名年近半百、给人柔和印象的绅士。他身上未佩戴勋章,看起来不像是贵族。他会是谁呢?
「——?」
「在下名叫里多,是弗尼兹公爵家的总管。以在下的身分,理应不能进入场内,但我家公爵命在下『务必前来』,于是特别请费康家替在下安排。」
「——?」
总管?
我瞪大眼睛,望着眼前这名有点年纪的绅士。他说自己是弗尼兹公爵家的总管?
他找我有什么事?
「坦白说,初次见面便提出这种要求,实属冒昧,但在下有件事想拜托公子,今日才特地前来拜见。提出这项请托的不是别人,正是这位休爱特小姐。」老总管望向身旁那身穿白色礼服的小姐。
自称是总管的绅士如此说道,那名一头黑发的少女登时双颊泛起红晕,低下头去。
「这……」
我听得一头雾水。
「公子,请您先听在下说明。在下就开门见山地说了,不瞒您说,弗尼兹公爵家没有儿子。休爱特小姐是家中三千金里的长女。」
「是……」
「我家公爵虽有侧室,但还是无子可承衣钵,所以他一直很注意最近大陆上有哪些年轻贵族公子有活跃的表现。然而,尽管西方大陆幅员辽阔,却遍寻不着足以托付我方领地、财产,以及众家臣领民未来的『继承人』。再这样下去,弗尼兹家恐将就此断绝,正当我家公爵为此苦恼时,终于注意到公子您的存在。」
「咦?」
「您就是最佳人选啊,公子。」
「请问……」我愈听愈糊涂。舞会进行到一牛,这名老者突然跑来,不知在说些什么。「您到底想说什么?」
「两年前,公子以娇小的身躯打了一场精采的胜仗,拓展领土。征服府破例让您日后『升格为伯爵』。这种例子非常罕见。」
「——」
「请您见谅,在下已事先调查过公子与您的领地。」
「咦?」
他已调查过我的背景?
我心头一怔,那名总管继续滔滔不绝地说下去。
「公子位于西北部阿曼迪·沙薛的迪奥迪特领地,虽然经济还不太稳定,但公子一直很关心领民,用心经营,备受领民敬爱。」
「我没有您说的那么好……」
看来我不是贵族的事并未露出马脚。
我内心松了口气,摇头否认。
「我没有像您说的那样受领民敬爱,也有不少人恨我。」
「世人常说,身为集团的领导人,只要有三分之一的成员支持就算及格,如果有一半的人支持就算极为优秀。此外,您还有一位很有才干的纹章官。」
这名老总管虽然态度温和,但看起来就像是在打量我一般。
他让我想起两年前在迪奥迪特家的那场惨剧中,为了帮助我逃脱而遭敌人枪杀身亡的总管。经验老道的贵族家总管,在认人方面,大多能发挥无与伦比的过人眼力。中枪身亡的森查是一位工作了四十多年的老手,但他明知道我只是个混进城内的平民,却故意在所有家臣面前称呼我是「世子大人」。那是为了不让迪奥迪特家就此灭绝的策略。
「艾米尔·威·迪奥迪特公子,在下有件事想拜托您。希望您能迎娶休爱特小姐。尽管这是公爵的想法,但小姐若是不愿意,此事也无法实现,就如您所见……」
老总管朝身边望了一眼,那名一头黑发的千金小姐水亮的乌黑双眸闪着光芒,拉起裙摆,向我行了一礼。
怎么回事?
「小姐好像很欣赏您呢。听说刚才您接受体格大您一倍的艾戚安努伯爵公子提出的决斗要求,还对他说『我用单手对付你就够了』,展现出骑士战斗的气概。小姐从小就一直是由在下照顾,所以在下最清楚不过了,素以聪慧闻名的休爱特小姐,还是第一次在男孩面前做出这番难为情之举。这么一来,里多若是不能谈成这桩婚事……」
「请、请等一下……」
「不,公子,我并没有要您马上做决定。婚礼等您满十六岁,继承家业,正式晋升为伯爵后再举行也不迟。关于您领地的经营,我家小姐的嫁妆应该能帮得上忙才对。」
「可是我……」
「在下知道公子您并无兄弟,是家中的独子。但此事并不难办。只要您娶了我家大小姐后,让迪奥迪特家与弗尼兹家『统合经营』即可。领地虽然分隔两地,但也有不少贵族家成功经营的案例。日后您是要继承迪奥迪特的姓氏,还是要继承弗尼兹家,成为公爵,都可由您自己判断。不过,可以继承公爵的爵位却仍坚持维持伯爵爵位的例子,可说是少之又少……」
简言之,这名公爵家的总管突然跑来找我,是想对我说「公爵家没有儿子,希望你入赘到公爵家」。
如果换个想法,这或许是个好消息,不过——
「我……」
「不,竞技会在即,对斗志昂扬的公子提出这种要求,实在非常失礼。但还是希望公子能考虑考虑。」
总管接着说道,不让我有机会说话。
「以加入骑士团为目标是个远大的志向。不过梦想终究是梦想。认清眼前的现实,全力投入自己领地的经营中,也是一种脚踏实地的生活方式,不是吗?」
「——」
「如何,公子?如果您同意的话,可否在您从竞技会返回时,顺道来弗尼兹家的领地一趟呢?」
面对这突如其来的要求,我一时答不出话来,老总管直接向我提出邀约。
一头黑发的贵族千金——休爱特小姐,在一旁以水亮的双眸注视着我。
等……等一下好不好。
我一时被此事震慑,吞了口唾沫。休爱特小姐,你不是公爵家的千金吗?你知道吗,此刻站在你面前的,是九年来一直过着流浪生活、一贫如洗的巡礼者之子啊……
「谢谢您的好意……」
我好不容易才出声回答,依序望着总管和那名千金。
「不管有多么困难,我都想加入骑士团。倘若今年不行,明年就再试一次。关于结婚,我暂时……不,也许永远都不会考虑。恕我告辞。」
我转过身去,甩开那名千金小姐的视线。
结婚?在贵族的世界里,因为政治因素提早结婚的例子确实不少……
不过,当时的我实在无法想像,自己日后有一天会和某人一起共度人生。
「恕我告辞。」
我抛开一切,往前走去。
我打算就此走出大厅。
「公子!」
「公子——」
我不理睬背后的叫唤,打开通往中庭阳台的大门。
明月高悬的夜晚。
来到面向中庭的阳台后,我感受到冷冽的空气。中庭的空间被大厅的石造建筑包围住,区隔出一块方形的草地。设有石造扶手的宽敞阳台,宛如一座小小的舞台。
——
我甩开公爵千金和那名总管,倚身靠向冰冷的石造圆柱,吁了口气。
这就是社交界吗?
热闹的空气从窗口逸泄而出。背后传来的乐音、莺声燕语,以及礼服翻飞的明亮色彩,都令我反感。我在心中暗忖,这根本就是在浪费时间。
明天一早就会展开「指定科目」的竞技。要在这种地方寻觅结婚对象的人,尽管慢慢找吧。我要是有那种闲工夫,宁可对明天的「指定科目」进行假想训练,或是磨链剑技。
我在夜气中长吁口气,望着自己吐出的白色雾气。
此时正值寒冬。
我抬头一看,上弦月高挂在城寨都市层层堆叠的中央城郭旁。淡紫色的烟囱冒出一道斜烟,从明月前方掠过。
某个工厂现在还在工作。那些公民的孩子日夜轮班,一天工作十六个小时……
我紧咬着嘴唇。
这就是存在于这世上的阶级是吗?
我左手紧握,接着张开手望着自己的手掌。此刻我置身于此。在某个机缘下,我成了贵族家的世子。明天起,将参加护树骑士团的入团测验。
原本衣衫褴褛、在原野上四处旅行的我,竟然也会有这么一天……
「——」
我甩了甩头,不想浪费宝贵的时间,于是在脑中思索明天测验科目的操纵要领。
展开假想训练。
明天的「指定科目」——将测验守护骑士操纵技巧的科目组合在一起,以花费的秒数和得分一较长短。
根据欧崇调查得来的资讯,今年是将「定点起始紧急降落」、「定点着陆」、「持剑」、「多重目标陆上击破」整合为一个连续科目。
首先——
测验的会场,设在弗兰斯市城外平原上的专用射击场以及上方的领空。
受测生全坐上各自的守护骑士离地飞翔,一开始先在空中八千码高的等候点集合,进行等候盘旋,再依照决定好的顺序逐一进行测验。
在等候点到紧急降落起始点之间,设有六库德远的「助跑航线」。在这段航线上,受测生必须在八千码高的空中维持水平飞行,并加速到0.7倍音速。「助跑航线」的终点,有一艘标示出紧急降落起始点的护树骑士团练习舰。练习舰旁边一百码的位置便是紧急降落的起始点。受测生在规定的高度与速度下通过空中的定点,在确认过显示射击场净空的绿色信号灯后,就可以展开紧急降落。若不能以规定的速度——0.7l以上的音速通过,就会被扣分。
而科目测验就在通过起始点的同时展开。此时会开始计时。紧急降落的目标是地上的着陆点。
着陆点——定点着陆的目标——是一处位于射击场角落、直径一百码宽、以白漆画出的四个同心圆。双脚着陆时愈接近圆心分数就愈高。受测生必须在着陆的同时,将机体的控制系统由「飞行模式」切换为「陆战模式」并拔出长剑。
受测生没有任何喘息的机会,必须马上展开「多重目标陆上击破」。在守护骑士着陆的同心圆前方设有一条宽五十码、全长半库德的跑道,两侧装设了高三十码的电光式旗杆,一边十根,左右共二十根,以等距离排列。受测生驾着守护骑士冲过跑道,挥剑斩断旗杆发光的部位。二十根旗杆当中,有五根会发光,而每个旗杆又分成上、中、下三处发光点。哪根旗杆会发光,发光部位又位于何处,这都是在守护骑士着陆后以乱数决定。若是错过目标、斩错旗杆,或是斩向没发光的部位都会被扣分。这是用来测试受测生的技巧,看他们能否在奔跑的情况下出剑击中目标。
牛库德远的跑道底端就是终点。冲过终点的同时会停止计时,开始计算所花费的秒数。
有三项评分标准:紧急降落时抵达终点所花的时间、定点着陆的精准度,以及在奔跑状态下挥剑击破目标的命中率及失误率。以这三个要素进行评分,计算出受测生的分数,以此决定顺位。
此项测验还可以进行第二次挑战。
此外,测验进行的顺序对过去报考过的受测生较为有利。会多次参加的考生会先进行,至于受测次数较少的考生则是排在后面,可以一面进行等候盘旋,一面观摩前面的考生接受测验。换句话说,初次受测的我,排在相当后面。
我先对所有科目中最难的部分进行假想。
紧急降落最好是头朝地面俯冲降落。但若在水平飞行的状态下将控制杆往前推、让机首朝下,身体会因为负向重力而浮起,导致血液冲向脑门,驾驶者可能会就此昏厥。我在自家射击场练习时也吃过这种苦头。降落时还是先让机体背面朝下,再拉回控制杆才是明智之举,而且速度也比较快。
起初我是采倒栽葱的姿势,以亚音速朝地面紧急降落。这时若使出推进力,展开动力紧急降落,会加速到直逼音速的程度,如此一来能缩短降落所花的秒数,但接下来得在着陆前紧急拉起机身,使出向上推进力以抵消速度。倘若降落速度过快,在拉起机体时会形成强大的重力和落体速度,一旦无法抵消,就会对脚部造成强大的着地冲击。也就是说,脚部会撞向地面,造成毁损。
机体维修负责人卡帕菲尔德一再提醒我别给机体造成负担。休佩·安斐尔自从两年前与艾尔康家战斗后,就一直处于残破的状态.脚部的启动器和膝关节的零件若不更换,连冲刺都有困难,但迪奥迪特家的技术家职人员使出浑身解数,全力维修,才让它得以在竞技会中出赛。
我不能太逞强。
就算会牺牲一些时间,还是得在减低推进力的情况下降落。为了隔天的格斗循环赛,要尽可能不让机体有任何损伤。空中着陆对膝盖造成的负担最重,而且要一面前进,一面斩断左右两侧的旗杆,会使出横向扭身的的姿势,有时会出现卡帕菲尔德最忌讳我做出的动作。
还是没办法……
我紧咬嘴唇。「指定科目」的得分只要赢过一半的考生就行了……
那些公爵和伯爵家的受测生与我不同,他们在守护骑士维修方面所花的经费,可用挥霍来形容。
若我能在第一次的测验中通过「指定科目」,就不必参加第二次测验了。
可是——若不能在「指定科目」中取得高分,成为受测生里的种子选手,就可能在一开始的格斗循环赛中对上有可能赢得优胜的对手。
正当我如此思索时——
「喂。」
一旁突然有人叫我。
「喂,前面那个。」
在热闹的舞会大厅外。
我来到面向中庭的阳台,在夜气中独自沉思。这时,一旁突然有人出声叫唤。
是低沉的女声。
不是刚才那位千金小姐。
虽然是女声没错,可是——
「——?!」
傍晚时在航行台座里有人想取我性命,所以我对周遭的事物得提高警觉才行。出声叫唤的人和我都站在阳台上,但我却没有发现。可见我还只是个孩子。
我惊讶地转头,为之一怔。
看见银白色的人影。
在蓝白色的月光下,穿着银白色套装的身影面对着我。那几近纯白色的金发闪着水亮的光泽。
她叫比安对吧。那名伯爵家的千金——不,是伯爵家的少女骑士。
可是,她怎么会在这里?
「你现在有空吧?」少女骑士尖尖的下巴面向一旁,如此说道。
「咦?」
「拿着。」
少女话一说完,朝我丢出某个东西。
一根像长棍的黝黑之物破空飞来,我以左手接住。
嚓。
好重。
是剑——不,是练习用的模拟剑。
「和我比划比划。」
「咦?」
我莫名其妙地回望她。
「浪费。」少女那对望向一旁的蓝色眼珠,仿如反射月光的湖面,朝喧闹的舞池露出厌恶的表情。「简直就是浪费时间。修行的时间再多都不够用。和我过招吧。」
「你……」我不禁反问道。「你不去参加舞会吗?」
我话才说出口,心里便大喊「不妙」。
「你不出招是吧。那我要攻罗。」
飕——
少女急躁地拔出模拟剑,在月光下反手握住。刀锋闪着寒光。那是很独特的握法,而且动作俐落干净。
「啊,等一下。」
我急忙让她看我右手的绷带。
「我的右手不方便。不好意思……」
「要是现在遇上敌人,你就死定了。」
「咦?」
少女与我保持五码的距离,瞪视着我。
我一时无言以对。
如此美艳动人的少女恶狠狠地瞪着人看——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见识。
「我……」
她说得没错。一旦上了战场,敌人不会因为我受伤而手下留情。
可是!
「请等一下!」我脑中一片混乱。
这时刚才黑胡子骑士说的那番话再度浮现我脑中。不可以对每个人都用这种眼神——我这才意会当中的含意。不论面对什么人,都以想要挥剑斩人的态度去观察对方是不妥的。特别是对骑士,更是一种冒犯之举,布拉凯玛资深军官告诉我这个道理。
这名少女骑士干净俐落地反手握剑。当我无意识地望向她的身影时,少女的短裙与张开的双腿清楚地映入我眼中。
唔……
我无法看穿少女心窝的动作。不是因为夜气的关系,而是我一时难为情,不敢盯着她看。
糟了,怎么办?!
就在我露出破绽时——
「我要出招罗。」
少女大喝一声,摆出突刺的姿势向我袭来。
好快!她省略了预备动作,是突刺。我全力后退。
「唔哇!」
当我回过神来时,已一屁股跌坐在阳台的石地上,仰躺在地。
嚓!
隐隐发出寒光的模拟剑紧抵着我咽喉前方,我抬眼一看,眼前是银白少女的手臂与她一头金发的容颜,身后是高挂夜空的上弦月。
「唔……」
「你只会说大话。」
少女哼了一声别过脸去,还剑入鞘。没有任何累赘的动作,动作快得足以划破空气。
好厉害的突刺。
我仰躺在地,喘息不止,对少女没半点累赘的俐落动作看得入迷。
不知她下了多大的苦心练习。或是她原本就有过人的资质。
纤瘦却经严格训练的身躯。仔细一看,她长靴上的大腿没有半点赘肉,月光下隐隐浮现肌肉线条的阴影。
「关于你的传闻……」
她在我头顶轻启樱唇。
「我在大会中听说了。你打倒艾尔康家的火精灵,还在空中一剑击落人肉贩子组织的飞空艇。」
「关于那件事……」
我一面调匀呼吸,一面应道。
「火精灵是我靠假动作撞倒的,能打败它纯粹是运气好,纯属偶然。我并不是靠手中的长剑破解它的长枪。一切都是侥幸。」
我说出实情。
这时——
「哼。」
少女以流畅的动作转身,百褶短裙飘起,背对着我。
长靴脚跟发出阵阵清响,走向阳台对面。
「看来你不是劲敌。我太高估你了。」
这名少女突然跑来,硬塞给我一把剑,叫我和她「比划」,自顾自地朝我一剑刺来,看我一屁股跌坐地上,留下一句「我太高估你了」就此扬长而去。
真是莫名其妙——
我一阵错愕,抬头望着那名银白少女的双肩。
这名少女到底……
但就在这时候——
嗡。
我脑后突然传来一阵呼啸声。
——?!
也许有人想取你性命——我原本一直希望欧崇的这番话是杞人忧天,但这个希望此刻已随着振翅声粉碎。
就像有东西拍打后脑向我提出警告。
危险。
后面!
声音在耳畔响起,仰躺在地的我反射性地转头。振翅声!一个小小的黑色物体从中庭的暗处窜出,向我飞扑而来。
「唔!」
那是?
我还来不及思考,身体己做出动作——右手立刻甩开绷带,一把握住腰间的长剑,拔剑向前扫出。
刷——
啪!
长剑画出一道圆弧,斩断那冲向空中的物体。我在它即将扑向我脸部时击中它。那个物体在眼前爆裂,断成两半往左右两旁滚落。
手中传来击中的触感。
毒……毒甲虫!
和傍晚时袭击我的毒甲虫一模一样!
我还来不及喘息,旋即有另一只从暗处发出振翅声,像子弹般冲向我!
「可恶。」
我重新持剑站稳身子。但甲虫却突然越过我头顶,飞向阳台的另一头。
什么?!
我转头望去,看见浮现在月光下的银白色背影。莫非是少女身上的套装过于显眼?
糟了。
我全身神经瞬间做出反应。我右手持剑,双脚往石板地猛力一蹬。在跳跃的同时,预测那疾飞的物体会有什么动作。这次我看出来了。我举起长剑,在空中劈砍而下。就在它即将袭向少女背后时,我画出半圆的剑尖已掌握住它的动作,一剑砍中。
啪!
落地。
少女发现背后有异,回身而望。
她因惊讶而圆睁的双眸紧盯着我瞧——这也难怪,她只在练习场与人对打,很少有被人偷袭的经验。
啪嚓!
传来一声清脆的声响,断成两牛的大甲虫滚落阳台地面。
「——」
我面对这名看得目瞪口呆的少女不住喘息,伸手指着大厅的门口。
「快到里面去。」
「那是……」
「也许会有更多。」
现在无暇解释。
这一带是百码宽的方形中庭草地。四面被方方正正的石造大厅包围,中庭里不见半盏灯光—一个漆黑的正方形。舞池内摇曳的灯光在草地上跃动。
嗡嗡——
又来了两只。
此时无法靠眼睛辨别,我以耳朵掌握毒甲虫的动向。在哪里?是从中庭的何处飞来?舞会摇曳的灯光这时反而碍事。可恶,到底是从哪儿来的?
我背对着身穿银白骑士服的少女想保护她,右手握着长剑,斜斜地比向暗处。
来了,一前一后飞过来了!
「喝!」
尽管我双手握剑想将它扫开,却无法像刚才那样掌握住它的行动。
日后我才明白,昆虫在叮人时,会采直线的飞行轨道,所以可以轻易地掌握其动作。但在保持距离的状态下,就算我挥剑,也没办法击中在空中自由飞舞的甲虫。
嗡——
飞扑而来的甲虫在一码的距离下,轻松地从我剑下穿过。迅速飞向我头顶后,发出振翅的低鸣声,在空中画出一道螺旋,从旁向我袭来。同时正面也来了另一只。
糟了,两只同时攻击我!
8
糟了!
我立即以肩膀将我背后的少女撞开。
「快趴下!」
在弦乐的演奏下,大厅内的舞会正来到最高潮,但我却面临了意想不到的危机。
发出巨大振翅声的大型甲虫好像是毒甲虫,和黄昏时在航行台座内袭击我的昆虫一样,突然从中庭的暗处向我袭来。
不仅如此,这种暗杀用的甲虫也袭向阳台上的伯爵家女骑士。
「啊!」
被我撞开的少女低呼一声,对这突发事件感到错愕。她整个人被撞飞,从阳台上滚落。
但我现在已顾不得了。我以耳朵掌握那两只甲虫飞行的轨迹——正面一只,右上方一只。先从右上方那只开始。我反射性地操控手中的长剑。被逼得快喘不过气来的时候,出剑更要精准——父亲说过的话从我脑中闪过,于是我将右手手肘往内收,朝右上方挥剑扫去。
啪!
正要从我脸部右上方刺来的甲虫被我的剑尖逮个正着,斩成两半。我顺势转身,画出一道圆弧,挥剑砍向正面飞来的另一只甲虫。但正面飞来的甲虫顺着我的刀风往上飘,从我头顶飞越。
嗡——
飞向头顶另一侧。不妙。它迅速盘旋,要从正上方袭击!我仰头望向背后头顶。这时,舞池内正好演奏完一首曲子,响起一阵掌声。甲虫的振翅声就此被掩盖。一时之间,我掌握不到那只飞上空中的甲虫行踪。
「唔。」
糟了!
快趴下。
我体内某个声音提醒我。
快朝地面打滚。
不用你说我也知道。
我立刻往地上一蹬,扑向阳台上方。在大理石的瓷砖上打滚。
嗡——
甲虫没刺中我,在空中画了个U字型,再次飞向高空。紧咬着我不放……一旦被放出,就会攻击所有会动的东西是吗?虽然只是我的猜想,但如果这真的是暗杀者的攻击方式,那这种甲虫在刺伤猎物之前,应该会持续攻击才对。
「可恶。」
大厅内又传来一阵响亮的掌声,嘈杂的人声掩盖了甲虫的振翅声。糟糕,我无法分辨它会从何处攻击我。它只是在黑暗中盘旋的一个黑点。我的视力追不上它的行踪!
可恶,到底会从头顶的何处展开攻击?
我仰躺在大理石的瓷砖上,睁大眼睛在黑暗中搜寻,但就是掌握不到甲虫的行踪。可恶,再这样下去……
就在这时候——
突然从中庭的草地里窜出一个高大的黑影,覆在我身上,他手中的长剑扫出一道强劲的刀风。
啪嚓!
一个红黑色的小东西在头顶被砍成两半。那突然窜出的黑影——身穿骑士服的高大人影,不知是怎么办到的,竟然掌握了在空中飞舞的甲虫行踪,一剑将它斩杀。
啪。
被斩杀的甲虫残骸断成两半,掉落地上,这时大厅内的掌声已经停止,耳边已听不见振翅声。
我气喘吁吁。
——?
我躺在地上,抬眼往上瞧。望见一名身穿黑色骑士服的男子,双脚跨在我身上,昂然而立。
骑士服……
「嗨。」
在月光下,一名银发垂肩的高大少年低头望着我,嘴角轻扬。
「真是千钧一发呢。」
「强……路易?」
我不敢置信地望着他的脸。
这个人影突然出面替我解危。
跨在我身上的这名少年呼吸不显一丝紊乱。喀嚓一声还剑入鞘,朝仰躺在地的我伸出右手。
我握住他的手,被他一把拉起来。我认得他。
「强·路易·迪拉克……」
令人惊讶的是,突然从中庭草地冲向阳台、替我挥剑收拾甲虫的人,是之前阻止我决斗的那名身材高大的银发少年。
「真是千钧一发呢,艾米尔。」少年那强健的下巴露出微笑。「你和我都溜出舞会,进行得正顺利的时候……唔!」
这名长我几岁的少年话说到一半,突然发现了什么,转身望向背后的中庭,往地上使劲一蹬,向前疾奔。
「——?!」
「那里好像有人,快来。」他背对着我喊道。
我慢了半拍,旋即跟在少年身后。那名银发少年的直觉似乎比我敏锐,他一跃向草地,旋即拔出长剑奔跑。
人在那里?就在中庭深处?意思是说施放毒甲虫的人就躲在那一带吗?
我右手持剑,紧跟在后头,在草地上飞奔。
冲向石造建筑的墙角后,虽然感觉不出有人,却看到银发少年单膝跪地,查看某样东西。
「这是一种会让昆虫兴奋的香。」强·路易·迪拉克从草地中捡起一根细长的残香。他因为那股臭味而皱眉,拿给随后赶上的我看。
「那是?」
「暗杀者用的东西。毒甲虫师刚才一直埋伏在这里,将笼子放在这儿。」
强·路易暗啐一声,环视周遭,朝空无一物的草丛努了努下巴。
「你看,就放在那边。对方虽然逃走了,却留下他之前将笼子搁在草地上的痕迹。天黑后,对方马上潜进这里,一直在等机会下手。」
暗杀者……
经这么一提,草地上确实有一个方形的痕迹。藉着月光走近一看便可明白,若是站在明亮的阳台上,这个建筑的阴暗角落一定会被黑暗掩盖,看不清楚。
可是,暗杀者是为了等我走向阳台,才事先埋伏在这里吗?
但紧接着下个瞬间——
「抱歉,艾米尔。」
没想到高大的强·路易·迪拉克竟然向我道歉。他明明救了我,为什么要向我道歉?
「——?」
这名比我年长的少年见我一脸纳闷,苦笑着对我解释:
「歹徒看准了我在舞会最热闹时一定会溜到中庭来,所以埋伏在这里,放出毒甲虫打算取我性命,正好你人在阳台,动作特别显眼。」
「我?」
「因为……该怎么说呢,当时我正好躺在草丛里。暗杀用的毒甲虫会攻击慌张逃跑的人。你人在阳台上,它是被你的动作引来的。不,应该说是你们吧。」
「这是怎么回事?」
「——?」
背后突然传来声音,我下了一跳,急忙转头,只见那一身银白套装的少女双手叉腰站在我面前。
不知何时,这名伯爵家的女骑士已来到我们身旁。由于刚才我将她撞向中庭,所以肩膀沾有绿色的污渍。
「我们在舞会时会到外面来是很容易猜到的事。这种毒甲虫……」
一身银白骑士服的少女拿起被我斩杀的甲虫半边尸体,出示给我和强·路易看。
「是南方品种。在我们艾曼因的图监上有记载,就算在山里看到也绝不能靠近。暗杀者的目标也不见得是你。」少女说明完后,将手中的尸体丢向草丛。
「你的意思是说,毒甲虫的目标是你罗,比安·尼梅。」
强·路易似乎认得这名少女,直呼她的名字。
「没错。」
少女颌首。
「我是家中的独生女。我要是死了,米拉波家便没人可以延续香火。竞技会场的护卫薄弱,应该是有人认为这是下手的好机会。」
贵族家的世子若放着没人保护,便会成为其他贵族家下手的目标。所以家中兄弟愈多愈好,只有一个独生子实在是不像话——经这么一提才想到,两年前在福特·迪奥迪特的市场餐馆里,会听一位当过军人的老先生提过此事。贵族家一旦绝后,对周遭的贵族家面吾,是抢夺领地的大好机会。尽管表面上双方保有友好的关系,但只要有可乘之机,世子便会成为其他贵族家暗杀的对象。
我想起那名老先生说过的话。
不论哪个贵族家,都无法摆脱这样的危险。所以护树骑士团提供的「集团性防卫协定」对小规模的贵族家来说,是渴望获得的安全保障。
「不,不见得是你。因为你也知道的,我家是去年才成为贵族的。」
高大的强·路易·迪拉克耸了耸肩。
「这世上有很多人看别人有机会飞黄腾达就想扯人后腿,也有很多人看到别人努力往上爬,就想一脚踩下。」
「——?」
我听这名高大的少年这样说,不明白他话中的含意。去年才刚成为贵族?
这是什么意思?
「也许我们三人都有遭人暗算的理由。」强·路易再度耸了耸肩,轻拍我的肩膀。「若能除掉像艾米尔这么优秀的受测生,自己的孩子也许就能考上——有些父亲应该会这么想吧?」
「咦?」
「——」
依照强·路易的看法,刚才中庭发生的袭击事件,不知道是针对我们三人当中的哪一个。
在贵族的世界里,暗杀贵族子弟的行径竟是这般横行。
「对了,比安。」银发少年以开朗的声音说道。似乎已将刚才遭袭击的事抛诸脑后。
「你干脆别参加测验,和艾米尔结婚生子算了。我刚才看你们两个挺情投意合的……啊,不!」
少女手搭在剑上,发出「喀嚓」的声响。强·路易急忙举起双手否认刚才说的话。银白少女怒气冲冲,抬眼瞪视着那名少年。
「以后不准你再这样胡言乱语。」
「我……我明白了。抱歉。」
「抱歉讲一次就够了?!」
「知道了,对不起。」
「为了这次测验,你知道我有多努力吗?我才不需要找什么夫婿。倒是你,在草丛里做什么?」
少女板着面孔指向中庭的树丛。
这时——
一阵窸窣声传来。一名解开长发的千金小姐一脸惊诧地从她所指的地方坐起身。
怎么回事?
是之前那名衣着华丽的千金。她身上的礼服半褪,发现我们正看着她,双手急忙按住裸露的香肩,转过身去,往大厅的方向奔去。
「啊……不。因为跳舞流了不少汗,我才到凉快的地方吹吹风。」强·路易高举双手解释道。「伤脑筋。你指出她躲藏的地方,不是害她没面子吗。」
「哼!」
「我说比安,那种女孩或许是你最讨厌的对象,但我听说你也曾在某个舞会里穿着艳光四射的礼服……好痛!」
啪!少女完全没任何预备动作,右手迅速击向强·路易的脸颊。
厉害……好快啊!
比安双手叉腰。
「你听好了,我不会歧视花钱当上贵族的男爵。不过,你也一样不准用这种口吻和我说话。」
「知道了、知道了。」
「——?」我只能站在一旁着看强·路易与银白少女两人的对话。听得似懂非懂。
「哼!」少女转过身去,从草地上离去。腰间系着长剑。百褶短裙上沾有青草。
「艾米尔……」强,路易目送银白少女的背影离去,悄声说道。「那个狠角色看上你了。」
「什么?」
这句低语应该没被少女听见才是,不过,原本准备走向大厅的她突然停下脚步,转头瞪着我们。
「还有一件事。我得先告诉你们,我是为了通过测验才来这里战斗。如果在循环赛中对上我,用不着手下留情。」
「我知道。」强应道。「就像之前在特别会的时候一样,我会以骑士的身分全力以赴。」
「那当然。特别是你。」少女站在草地前方,指着我的脸。
咦,我?
少女以蓝色的眼瞳瞪视着我。「下次你要是再不使出全力,我会宰了你。艾米尔·威·迪奥迪特。」银白少女撂下这句话后,再度背过身去,以骑士长靴拨开草丛,快步离去。
我没使出全力?
我与强·路易,迪拉克两人站在草地中,目送那名银白少女离去的背影。
才没那回事。
是你误会了。
我暗自在心中向少女回应。
比安·尼梅·米拉波——这是你的名字对吧。刚才我和你交手时,并没有保留实力啊。
会向爸爸学过剑术的我无法轻易躲开那迅捷无比的突刺。你的确很不简单……
嘈杂的掌声再度从散发黄光的大厅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