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练习的声音,在远野一家持续响起。
被剖开的巨木断面就是实际演练的场地。各持武器的铸铎和陆雄就在那儿刀锋相对,反覆进行模拟实战。
虽然说是一块被剖开的巨木,但实际大小却非比寻常。剖面宽度是相扑土俵的好几倍。这里就是两人的战场。
铸铎双手都持镰刀,陆雄则是拿着一根木棍。铸铎的背上背了一副专门收纳武器的装备,里面还有四把镰刀。随心所欲地分别操弄这一共六把的镰刀,就是铸铎的战斗方式。
陆雄的木棍攻击,被铸铎以刀柄挡下。铸铎一边挡住攻击,一边时而转为攻势。用左手的镰刀挥开陆雄的木棍,再以右手的镰刀砍向陆雄的肩膀。磨得雪亮的镰刀刀锋斜斜地划开了陆雄的身体,但这只是假象。肩膀被一分为二的假象渐渐变得模糊,消失在空中。
看得见却砍不到,这就是陆雄在远野学到的「鬼凭(录注:此为一个字,自造字,下同)」。陆雄说这一招叫「镜花水月」。意思就是映照在水中的月亮——看得见却摸不着。原来如此。这名字确实相当符合滑瓢的招式特性,铸铎心想道。
——是说才隔一天而已,居然就已经运用得这么纯熟了……
铸铎一边挥动镰刀,嘴角微微浮现笑容。
陆雄第一次使用「鬼凭」,是在昨天发生的事情。三天前,陆雄刚被带来远野的时候,别说「鬼凭」了,连最基本的「鬼发(录注:此为一个字,自造字,下同)」的概念都没有。
后来,陆雄突然学会了这一招。铸铎认为八成与昨天遭人袭击有关。突如其来的危机迫使陆雄成长,被激发出了潜能。
昨天,陆雄遭到京都妖怪的袭击。攻击的妖怪是来自京都的鬼童丸,以及他的属下。
鬼童丸之所以来到远野一家,为的是向头领赤河童调度军事人力。羽衣狐在京都复活后,便开始积极策划,企图再次站上妖怪顶点。鬼童丸等妖怪身为羽衣狐一派,自然得帮忙筹措兵力。
然而,赤河童却一口拒绝了鬼童丸的要求。远野一家基本上贯彻中立立场。根本没必要帮助京都的羽衣狐,这就是赤河重的想法。
交涉决裂后,鬼童丸一行在回程路上发现了在村里卖力打杂的陆雄。羽衣狐与滑瓢结怨了一 四百年,绝对不可能忘掉滑瓢那张脸。所以鬼童丸二话不说便朝陆雄发动了攻击。
陆雄遭到袭击,正在别的地方保养镰刀的铸铎很快也察觉到了。感受村里妖气的流向和变化,对长年居于此处的铸铎来说就像呼吸一样自然。他立刻奔向外来敌人的妖气可能存在的地点。在前往救人的途中,铸铎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
——不快点赶过去的话,陆雄会被杀掉的。
他心想道。外敌入侵村内,就表示那些妖怪知道斩断畏的方法。远野一家外部有一道由畏做成的结界作为屏障。想进入远野内部,必须如前所述般切断结界,制造出相当于入口的裂痕。陆雄目前还无法斩断畏,自然不可能打赢有办法穿越结界的对手。
铸铎冲到陆雄身旁后,立刻砍断了其中一名妖怪的手腕。来自京都的敌人一共有三名。他打算独自解决所有的敌人,心里也已经做好了准备。然而,从结果上来说,铸铎的帮忙其实到这里就结束了。之后陆雄很快就使出了生平第一次的「鬼凭」。也就是滑瓢的「鬼凭」——「镜花水月」。
看得见却砍不到,也摸不着。陆雄的「镜花水月」将鬼童丸等妖怪耍得团团转。这段期间内,冷丽和淡岛等远野的同伴也赶来了。不过,这场战斗并没有真的打起来。最后,鬼童丸收兵离去。他们并不害怕陆雄或铸铎等人,但或许是因为觉得在这里打斗下去也没什么意义,便即时撤走了。
眼见那些妖怪在战局扩大之前就逃走,好斗的铸铎不禁觉得有些可惜。但考虑到陆雄的将来,这样的结果仍然相当值得感谢。教育指导的身分,使铸铎已能冷静以对,像这样回想判断整件事情。
初次使用的「鬼凭」效果非常好,但陆雄身为妖怪的战斗技术尚未纯熟。要是昨天继续打下去,陆雄肯定会受重伤。那些妖怪在造成这种局势之前先主动撤退,算是相当走运的了。
陆雄的成长速度十分惊人,也很积极参与练习;但他的力量仍相当弱小,现在去京都无疑是去送死。这就是铸铎对陆雄最真实的评价。
——我不会让你死在京都的。要死就死在远野的实战场上!
两人在演练场上隔了一段距离,互相对峙着。此时架着木棍的陆雄突然露出破绽。也许是因为疲劳导致集中力涣散,从陆雄身上发出来的畏忽然停了下来。居然又犯这种错误,真是笨蛋——铸铎歪起嘴角心想道。
铸铎这名教育指导并没这么好心,不会装作没看见这一幕。他高举右手的镰刀,让畏附着在镰刀上,接着往前一挥。这就是铸铎的「鬼凭」——妖怪忍法『风镰』。
镰刀发出的斩风笔直朝陆雄的身体飞去。陆雄勉强闪开,但没完全躲过攻击,被风镰的尾巴扫到。腹部旁边出现了一道浅浅的裂口。
陆雄惊惧不已,喘气连连。看到他那张脸,铸铎出声念道:
「陆雄,任何时候都不能解除畏的状态。一不留神是会送掉小命的,知道吗?」
「……」
陆雄默默点了一个头,再度举起木棍。
二
虽然安排了提升实力的实战演练,但实际上,陆雄只能在见习工作结束后找空档练习。
一天当中,陆雄有大半时间都耗费在洗衣服、砍柴、清洁浴室和烧洗澡水等工作上。这些杂务,铸铎一概没出手帮忙。
远野的头领赤河童曾经交代过不用给陆雄特别待遇。陆雄的祖父滑瓢在把孙子托付给赤河童的时候,也曾说过不用客气,尽管差遣陆雄。
山腰上有一块突出的平坦巨石。铸铎跟以往一样就站在那儿望着下面的陆雄,但也仅止于此而已。面对和大量衣物陷入苦斗的陆雄,铸铎连吭都不吭一声。
洗衣服是十分费力的工作。远野一家群山环绕,山坡上有许多长满青苔的石头。山坡下面的河流就是洗衣服的地方,晾衣服时则得顺着斜坡爬到最顶端。刚开始若不习惯,光是要在那布满青苔的山坡上来回﹒同时还得注意不要滑倒,就能让人吃尽苦头。
「怎么样?滑瓢的孙子有看头吗?」
背后突然传来声音。转头一看,是赤河童站在那里。
「赤河童大人……」
赤河童的庞大身体静静站到他旁边,铸铎再次将视线拉回下方。
「这个嘛……洗衣服是好很多了。」
「呵呵,洗衣服啊。那战斗方面呢?」
「也不算差。而且那家伙很有心,一心想变强。」
然而,铸铎却接着说道:
「但这样还不行。现在的他还太弱。」
「那鬼凭呢?」
「会是会了,但也只是会使用而已。这种东西不是会用了就没问题,必须巧妙地配合战斗状况来使用。如果能有更多的时间,我是很想把这些技巧都传授给他……」
「嗯。不过那家伙似乎已经等不及要去京都了。」
「是啊……可是现在实在太早了。京都的妖怪真的很强。连我都想跟他们打打看。」
「你是说鬼童丸吗?他一起带来的那两个妖怪,似乎也很厉害。」
赤河童绷着一张脸,摸起脸上的胡子。
「我砍断了其中一名妖怪的手腕。」
听到铸铎这句话,赤河童咧嘴大笑起来。
「不过,鬼童丸和他们不一样,真的特别厉害。」
铸铎又继续说道。赤河童唔的一声,闭上嘴巴。
「嗯,确实如此。」
「他身上的畏,质量和深度都远远超过普通妖怪。而且挥剑力道十足,也能冷静地判断局势。一定是非常强大的妖怪。」
「鬼童丸现在的名声更胜于江户时代,当然很强,这点毋庸置疑。虽然可能白了几根头发,但愈老练就愈有可能变得更厉害。」
赤河童说完后,默默地点了点头。
——我打得赢他吗?
铸铎心想。看到厉害的对手,铸铎总是会思考这个问题。自问自答的结果也总是一样,从来没变过。
——不试试看怎么知道?
以必死的决心应战,就一定能得胜——铸铎不会抱持这种幼稚的想法。这不是战斗专家该有的态度。
铸铎开始想像自己和鬼童丸战斗的情景。他的内心没有丝毫恐惧,有的只是高昂的斗志。
他知道这股冲动来自于远野妖怪的本能。远野的妖怪忍者,身上都流着好战的血液。
「铸铎,你想出去打一场吗?」
赤河童出其不意地问道。
「出去打一场?」
「嗯。想和滑瓢的孙子一起去京都,共同奋战。你现在不是在想这个吗?」
「和那家伙?怎么会。」
铸铎坚决否认。
好想离开远野试试自己的身手——若说铸铎从未这样想过,那一定是骗人的。但这种心情并未和陆雄连结在一起,至少他自己是这么认为的。
「要共同奋战的话,我会选择更厉害的妖怪。那家伙才刚学会鬼凭,是个连毛都还没长齐的超级新手。我才不管他是什么奴良组的小头领,不过是个养尊处优的少爷罢了。总之我绝对不会跟他变成伙伴。」
「喔?怎么突然说起人家的坏话来啦?」
「这是我真正的想法。」
「我也曾经跟你一样。」
赤河童的视线飘向远方。铸铎回头望向他。
「以前那家伙的爷爷来这里的时候,我也跟现在的你一样,对他没什么好感……我承认他确实很强,但那张嘴巴实在太嚣张了,开口开口都是他的宏愿。那时我就在想,这滑瓢算什么东西啊。」
铸铎点点头。
「但是,最后我沦陷了。」
「沦陷?」
「他有一种魅力,还有那股气度。我就是被这两种东西征服了。」
「不会吧?大人您会被征服?」
赤河童点点头,表示肯定。
「我想跟随这个男人——虽然这世上很少有人能让我有这种感觉,但这种人确实存在。就是那家伙的爷爷。」
赤河童指了指下面的滑瓢之孙。此时的陆雄完全不知道遥远的上方正进行着这么一段对话,只是默默地在洗衣场对着洗衣板埋头苦干。
「滑瓢就是这样的男人。如果那时我不是首领的话,说不定早就跟着他走了。」
「跟着他走……」
铸铎一边低语,一边望向陆雄。
——我会跟随这么弱小的男人?
这怎么可能。铸铎还是忍不住立刻将答案转向否定的方向。
此时,赤河童的声音持续说道:
「也罢,反正你不一定会跟我一样被他吸引。不过他毕竟是滑瓢的孙子。不知不觉间,搞不好哪天就闯入你心里了,就像他爷爷对我做的事情一样。」
赤河童笑着说完后,便离开了铸铎身边。
铸铎在原地愣了好一阵子。「闯入心里」这种说法,令他有一种不寒而栗的感觉。
「不知不觉间,闯入别人的心……」
铸铎露出近似怒视的表情望着陆雄,一边轻声反覆道。 ﹒
三
砍柴这份工作,还是让陆雄陷入了苦战之中。
原本只是反覆用斧头将切成块状的原木劈成两半的单纯作业而已,无奈数量实在过于庞大。后来陆雄发现不能光用蛮力去砍,应该要利用斧头的重量,于是便愈做愈轻松。但在学会这一点之前,仍花了陆雄不少时间。
洗衣服、清扫浴室和烧洗澡水也一样。虽然已经比一开始顺手许多,但一天当中仍有大半时间都被这些见习工作给困住。
——继续做这些事真的没问题吗?应该多练习实战方法才对吧……
从第一天开始,陆雄就一直将这样的想法压抑在心里。在阴错阳差下学会「镜花水月」之后,这份感觉又更强烈了。
可以的话,最好取消所有的见习杂务,一整天都做实战演练。自己的鬼凭还不够完美,也想多磨练一下其他技巧。然而以铸铎为首的一行妖怪及其他妖怪在内,都不允许陆雄这么做。除非见习工作结束,否则谁也别想站上实战场。
对总是想赶快练习实战的陆雄而言,每一次杂务都像一场与焦虑搏斗的激战。不过,远野一家里偏偏有一个讨人厌的家伙,常常让陆雄烦不胜烦。
——土彦这混蛋!
陆雄一边砍柴,一边暗自咒骂。
叫做土彦的经立就是那个讨人厌的家伙。经立是一种经年累月后渐渐妖怪化的动物。远野里的经立则是猿猴或御犬(狼)。
土彦是猿猴的经立。经常妨碍陆雄做事。
事情发生在昨天。当陆雄背起塞满洗好衣物的袋子,准备爬上石头的时候,突然有果实从附近的树林飞了过来,而且不只一颗。接二连三的果实,仿佛大雨般倾注而下。
受到惊吓的陆雄脚边一滑,掉到下面去。虽然撞到了背部,但没什么大碍。不过当陆雄看到从袋子里飞出来的干净衣物沾上泥土的时候,他不禁大为光火。此时,一阵笑声从上面传来。
抬头一看,土彦正坐在从树林伸出的巨大树枝上。旁边的树枝也有许多经立,不是坐在上面,就是将身体吊挂在空中,八成都是土彦的同伴。
「陆雄,这样不行喔。怎么跌了个狗吃屎呢?」
土彦边说边朝陆雄丢了一颗果实。果实击中他的手背,陆雄忍不住破口大骂:
「土彦!你搞什么鬼!害我又要重洗一遍!」
然而土彦只是露出傻笑,似乎不想道歉,反而觉得陆雄怒火中烧的模样十分有趣。
「远野的经立会丢一堆果实来吓人,你要好好记住喔。不过我说陆雄啊,你好歹有四分之一的妖怪血统,怎么可以连这点果实小雨都躲不过啊?」
「你们说对不对?」土彦左右张望,似乎在征求伙伴的同意。「是啊!就是说呀!」其他经立也高声附和道。
「忽然丢过来,怎么可能躲得掉!」
「喔?是吗?你的畏可以让身体突然消失,用这一招不就行了吗?对了,不然用鬼凭也行,就是看得见却摸不着那一招。只要使用这个招式,就不会被果实打中了。」
「我干么连在洗衣服的时候也要发出畏啊!」
「任何时候都不能解除畏的状态。」
土彦突然严肃地说道,但立刻又变回笑脸继续说下去:
「铸铎老师不是也曾经这样骂过你吗?这样不行喔,要好好听老师的话才行。」
陆雄顿时十分恼火,但仍一句话也没回。有时间跟他们争论,倒不如赶紧重洗这些衣服。
而且,就如土彦所说的,若没解除畏的状态,一定能躲过果实的攻击。虽然很不甘心,但确实是如此没错。
由于昨天发生过这样的事情,所以今天陆雄在带着洗好的衣服前往晒衣场的途中一直不敢松懈,持续在岩石间爬行。只要有任何不对劲的感觉,便随时准备消失不见。
然而,在抵达晒衣场之前并没有任何果实攻击过来。在晒衣场披好衣服后,顺着斜坡爬下来的陆雄开始心想也许那家伙并不是真的闲成这样,老爱天天来找麻烦。不过,一旦有这种想法,便表示陆雄输了。此时一颗果实啪的一声击中陆雄的后脑勺,当惊觉不妙的陆雄正要回头之时果实又陆续飞来。结果他还是跟昨天一样滑了一跤,摔到下面去。
背部撞到河边石头的陆雄发出了呻吟。土彦一脚跳上山腰上的斜坡,喊道:
「喂!陆雄!没事吧?不是告诉过你千万别解开畏吗?」
「吵死人了!」
怒火中烧的陆雄抓起旁边的小石头扔了过去,然而土彦只是轻轻一闪便躲过攻击,接着吐出舌头。
「哇喔!怎么样,我很会闪吧?这就是我的畏唷,开玩笑的啦!哈哈~~」
土彦朝陆雄抬起屁股,在上面拍了两下后,便消失在树林间。实在令人火大到了极点。
「这个混蛋……」
也许是因为余怒未消,陆雄今天的砍柴工作不如往常来得专注,常常发生斧头砍歪导致无法顺利劈开的情形。
就在陆雄因为工作不顺而感到烦躁的时候,一个绿色的生物突然从附近的河里冒了出来。
「陆雄!」
「呜喔!」
声音恰巧出现在陆雄举起斧头的那一刻,陆雄因此整个人往后倒下。那个生物看见陆雄一屁股跌在地上,不禁指着他狂笑起来。
「嘎哈哈哈哈哈!」
抱着肚子大笑的妖怪是沼河道雨造。他从河川里爬出来,走到岸边。
「雨造,是你啊……别突然吓人嘛。」
陆雄睨了他一眼,一边拾起斧头。
「抱歉啦。倒是你整个人都摔下去了,没事吧?」 )
陆雄嘟起嘴巴。
「……怎么,你看到了?」
「嗯,昨天和刚才都看到了。土彦真的很坏哩。背部会痛吗?」
「痛死我了。我要是像你一样有个甲壳,说不定就会好多了。」
「嘎哈哈!是啊!我的壳硬得很,什么都不怕!」
雨造以为陆雄在称赞自己的甲壳,开心地朝陆雄展示起来。湿濡的厚重甲壳看起来十分坚硬,似乎能反弹所有的攻击。不过雨造身上的甲壳不只如此,连肩膀和手腕上都有一层宛如运动护具的外壳。他在妖怪当中虽然属于河童类,但头上没有盘子,长相也完全不一样,类似壁虎或变色龙。从那怪异的长相虽然令人很难想像,但其实雨造个性十分亲切,常常找陆雄讲话。
吓完陆雄后,雨造仍留在原地,趴在地上开始晒起背上的甲壳。看起来好像还想跟陆雄聊天,但陆雄只是默默地再度进行砍柴作业。脸上似乎还带着些许怒气。雨造只好问了:
「嗯?陆雄,你在生气?」
「没有啊。我哪有。」
陆雄并没有回头继续挥动斧头。木头发出一声干响,变成两半。
「可是你的脸很臭耶。是在气土彦,还是在气我?」
「算了啦,没事……其实也不是没事。」
「这是什么回答。」
「我自己也搞不懂。」
挥起斧头。砍向木块,但无法一分为二。陆雄不禁啧了一声。额头浮现大量汗水。
「我很急。想起快变强,早一点去京都。」
「这样啊。不过陆雄,光是急也不会变强。修行是需要毅力的。」
「这我也知道。」
「你就这么喜欢那个京都的阴阳师美女吗?」
「我对她没那个意思。还有,她不是美女,只是普通而已……你又来这一套了。」
「可是你的实力还不够,去了也是送死。所以还是好好在远野提升实力吧。要是变厉害了,说不定那个阴阳师会爱上你唷。」
「我说你啊……」
陆雄停下手来,叹了口气。
「我不是因为想在女生面前耍帅才来这里修行的。」
「我知道。不过这种想法会比较轻松吧。我觉得你凡事都太认真了。」
「太认真……」
是这样吗?陆雄歪起头来思考。当陆雄的身体是人类之时,鸩也曾这样指责过他。
——意思是说我卖力过头了吗?
陆雄边想边挥下斧头。就在斧头一刀砍进大块原木约一半深度的地方的时候——
「唉唷,这样不行啦。」
雨造的声音从旁边传来。
「陆雄,你完全不会砍柴嘛。淡岛没教你诀窍吗?」
「淡岛?没有啊。」
陆雄摇摇头。
在远野一家,每个妖怪都龠被分配不同的训练项目来教导刚进来的新人。教陆雄砍柴的妖怪是叫做淡岛的妖怪,但第一天时,淡岛仅告诉陆雄斧头的位置,以及砍好的木柴应该放在哪里,除此之外,他什么也没说。
「能教你的就是这些,没别的了。那家伙是这么说的。」
「这家伙就是这样,真让人伤脑筋。战斗课程时是很认真但教人打杂就变得很随便。」
雨造感叹地摇摇头,接着忽然拍了一下掌心。
「好!我来教你砍柴的诀窍吧!」
「你要教我?」
「嗯。学会这个技巧的话,砍柴这玩意儿一下子就结束了。」
「真的吗?可是我已经抓住诀窍了啊,就是要利用斧头的重心,不是吗?」
陆雄举起斧头说道。不过雨造左右晃动手指,频频摇头。
「陆雄,这的确也是一种诀窍。不过我们身为妖怪,不可以因为这样就感到满足。是妖怪的话,就得学会将畏活用在砍柴上的技巧。」
「将畏……活用在砍柴上……?」
「这个技巧并不困难。总之就是集中精神,提高效率而已。陆雄,我问你,想在战场上快速打倒敌人的话,应该怎么办?」
「这个嘛……」
陆雄皱起了眉头。雨造笑道:
「就是使用一击必杀技。保持畏的状态,全力集中精神,朝对方使出致命一击。听懂了吗?要一击就使出全力喔。战场上可没这么多机会让你使出第二次攻击。虽然不一定能一击就打倒对手,不过总而言之就是要投注所有的心力在攻击上。砍柴也是同样的道理。会连续失败就是因为你一直在分心。要集中精神,想像自己要击溃敌人来挥动斧头。」
「想像自己要击溃敌人……」
「没错。好,来试试看吧。」
在雨造的呼声下,陆雄将原木放在台上。那是刚才砍到一半的木头。
他深吸一口气,拿起斧头。林里吹来一阵风,令陆雄的头发微微摇动。
接着,陆雄发动了畏,高举斧头。在维持畏的状态下盯着木头。他告诉自己,眼前的东西不是木头,而是必须全力击溃的对手。
要一击就打垮敌人。该攻击哪里,如何造成致命一击,集中所有的意识找出敌人的弱点……
突然,直觉抓到了某种东西。就在这一瞬间—
——就是这里!
陆雄挥下了斧头。
「喔喔!」
陆雄不自觉地叫了出来。斧头仿佛被自动吸进木头里般,接着,台子旁边多了两块被砍得干净俐落的木块。手掌上还残存着一股前所未有的快感。
「陆雄,有心还是办得到嘛!不对应该说你学得真快!」
雨造兴奋地说道。
「不,也许只是运气好而已。」
陆雄谦虚回答。
「笨蛋!是运气好的话,就要练到百发百中为止!」
陆雄心想也是,又将下一块原木搬到台上。
接下来就剩反覆练习而已。陆雄一边试图抓住成功时的感觉,一边不断地挥动斧头。集中精神是最大的重点。意识到这一点后,砍歪的次数顿时骤减许多。
「谢谢你,雨造。我好像抓到诀窍了。」
「嘎哈哈!不用客气啦!」
雨造高兴地挺起胸膛。
有了新技巧的加持,接下来陆雄有好一阵子都沉浸在砍柴这件事上。
看到陆雄已能运用自如,而且脸上一开始的阴霾似乎已经消失,雨造再次重整心情,以亲近的口吻说道:
「喂,你去过京都吗?」
「没去过。你呢?」
「我也没有。因为我从来没离开过这里。暧,京都是个什么样的地方啊?」
「嗯,应该有很多寺庙吧。」
陆雄一边熟练地挥舞着斧头,一边答道。
「还有……对了,听说那里周围都是高山,所以冬天很冷,夏天很热。」
「周围都是高山啊。那么那座山里一定有天狗罗?听说所有的天狗当中,就属京都天狗最厉害哩。」
雨造愉快的模样,使陆雄的心情逐渐缓和下来。
「可以去京都真好,好羡慕你喔~~」
雨造边说边在河边的草地上打滚,嘴里还不停地嚷着「好好喔~~」。
「既然如此,那你也一起来不就好了。」
听到陆雄这么说,雨造的动作忽然停止下来。
「咦?我……我吗?」
雨造的表情充满了困惑。他虽然长相怪异,表情倒是十分丰富。
「是啊,跟我一起去。」
「可是,我……」
雨造吞吞吐吐地没把话说完。陆雄笑着继续说道:
「嘿嘿,没关系,不勉强你啦。不过你可以当成是去京都观光,顺便打倒羽衣狐,这样感觉不是很酷吗?」
「……」
此时,雨造终于沉默下来了。陆雄也没再说下去,继续砍他的柴。
陆雄砍柴的时候,雨造不是望着天空就是啃着小黄瓜发呆,似乎在思考什么事情,但仍旧不发一语。
砍完该处理的木块后,陆雄将斧头立在作为平台的残株上,接着往后一倒,整个人直接躺在地上。全身汗水淋漓。
「热死我了。练习前先去河边洗个澡吧。」
就在陆雄向大好晴天说着这句话的时候,他的眼前突然出现了雨造的脸。
「陆雄!」
「呜喔!干么啦!」
「要洗澡的话,我知道一个好地方。」
「好地方?」
「嗯,是我发现的秘密场所,非常特别。虽然要走一小段山路,不过那里有一座瀑布,很凉很舒服喔。连村里的妖怪我都很少告诉他们呢。」
雨造没等陆雄回答就拽起陆雄的手,一边喊着「来!走吧!」。不知道为什么,雨造突然变得十分起劲。
「好……好啦!我去就是了,别拉我嘛!」
四
陆雄实战演练的对象,不一定都是铸铎。
淡岛、土彦和雨造等妖怪也会在练习的时候当陆雄的对手。变换对手可以学到各种不同的战法,对陆雄而言的确是很好的训练方式。
陆雄和雨造正在巨大的树墩实战场上对战。其他妖怪则在远处观望。
铸铎站在可以眺望整座实战场的粗大树枝上。这树枝不是普通的树枝,粗厚的程度几乎可以用巨木来形容。
陆雄正在使用鬼凭,一一闪过雨造的水系攻击。就在铸铎观望两人的对战状况的时候,淡岛站到旁边来。
「听说雨造带陆雄去瀑布那里了。」
身体是男人的淡岛衔着一根长牙签说道。淡岛是天邪鬼,白天是男人,晚上则会变成女人,是一种两性共存的妖怪。
「带陆雄去瀑布那里?」
铸铎转头望向淡岛。淡岛的眼睛仍直盯着实战场,点了点头。
「雨造只会带自己欣赏的人去瀑布那里。虽然不晓得陆雄这家伙做了什么,不过雨造似乎很喜欢他。」
「……」
陆雄应该没有刻意做了什么讨好人心的事情,铸铎心想。那家伙总是不知不觉就闯进别人家里。也许是从外面悄悄打开了大门……不,打开大门的八成是雨造自己。他主动带陆雄去瀑布,就是最好的证明。
雨造最喜欢的瀑布被一片林荫所遮蔽,平时很难发现;即使是远野的妖怪,也极少受到雨造的邀请到这里来。铸铎曾经和雨造去过一次,那里的瀑布确实特别清澈,山林间飘渺的灵气也令人感到十分舒适。
不过,雨造虽然生性幽默,但评定此人是否值得带到那座瀑布去的基准却十分严格。无趣的人绝对不可能成为他邀约的对象。过去曾经有同村的妖怪想要勉强雨造说出瀑布的地点,却惹毛了雨造,使他差点跟对方大打出手。对雨造而言,那座瀑布就是一个如此特别的地方。
现在,实战演练进入中场休息时间。眼见陆雄只差一步就要将雨造逼上绝路,但自愿成为裁判的土彦此时却跳出来喊了暂停,模拟实战被迫中止。
土彦似乎说了什么玩笑话,陆雄也回应了两句。顿时,陆雄的周围充满了笑声。
今天早上目击的光景,再次浮现在铸铎脑海中。
早上,陆雄扛着洗好的衣服爬上斜坡,却遭到土彦和他的伙伴从附近的树林使出的大量果实攻击。那时,铸铎也在作为监视台的平坦巨岩上眺望着这一切。
铸铎知道这已经是第二次的洗礼。昨天和前天,被果实击中的陆雄最后都跌落到山坡下去。
然而,今天却不一样了。被丢出的果实穿过陆雄的身体,掉在地上。陆雄用「镜花水月」躲过了攻击。
不过土彦也没就此放弃,再次朝出现在别处的陆雄扔出果实。但这一击还是被陆雄的鬼凭闪了过去;而且不止如此。陆雄不但闪过攻击,还用木棍将果实一棒打回去。飞回来的果实击中土彦的额头,土彦一时之间还搞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但很快就回过神来,放声大笑。
「陆雄,真有你的!」
「我也不能每次都跌得狗吃屎啊。」
陆雄笑答道。土彦等妖怪拍手叫好。「陆雄果然厉害!」「小头领真有一套!」经立们掀起了一阵欢呼。
——土彦也沦陷了吗……
望着在实战场上和陆雄谈笑风生的土彦,铸铎心想道。
这种结果不是戏剧性的偶发事故,而是相当微妙的心情转变。
雨造和土彦并未对陆雄特别疏远,铸铎和淡岛也是如此。远野的妖怪们从陆雄被带来这里的那一天起,就一直以极为普通的态度对待陆雄,当他练习的对手。而且从第一天开始,他们偶尔还会跟他开开玩笑。
但事实上,每个妖怪心里都很清楚陆雄其实只是个客人,总有一天会离开这里,到与自己毫不相干的地方去。现在的铸铎,便是仍抱持着这样的想法。
总有一天会离去的过客,和长久一起走下去的同伴,就关系性而言是截然不同的两种东西。
雨造和土彦也许已经把陆雄当成了伙伴,所以才会带他去瀑布那里,或明明被果实打中额头还拍手叫好。
但是,铸铎不这么认为。
——我跟他们不一样。我可不想打开大门,让你走进我的世界……
「陆雄这家伙,真是个怪人。」
淡岛一开口,牙签前端便动了起来。他歪着头继续说道:
「若以实力这件事来评断,陆雄当然还是很弱。但不知道怎么搞的,就是让人很在意。」
铸铎盯着他的侧脸。过了一会儿,淡岛才终于注意到铸铎的视线,转过头来。
「你……你干么用这种眼神看着我?」
「没事。」
铸铎只说了这两倜字。淡岛连忙补上两句,抢先说道:
「喂喂,先说清楚,我并不想和陆雄成为好朋友喔。而且那家伙竟然在练习中傻笑,一点紧张感都没有。一定要好好骂一顿才行。」
他的语气中充满否定,似乎想挽回什么。
「那么就由你来吧。」
「啊?」
淡岛转过头来。
「就是训他一顿啊。待会儿你就去找这个欠扁的家伙,好好地骂他一顿。」
铸铎说完,望着淡岛的跟睛点了点头。
五
赤河童生活起居的宅院后方,有一座以石头砌成的大型露天温泉。
淡岛消除了身上的妖气,从石头暗处悄悄望过去。看见陆雄正蹲在前面约五、六间(约十公尺)的地方。他打着赤膊,下面只穿了一条工作裤,正在用鬃刷清洗石砌的浴池。这就是陆雄在白天的实战练习后接下来的工作。
好,上吧。淡岛点点头,将右手上的鬃刷朝陆雄背后扔过去。由于目标物并不算小,鬃刷击中了陆雄的背部。然而,眼前的景象只是魉制造出来的幻觉。
幻觉渐渐融入空气中。接着,在离幻觉稍远的地方冒出了本尊的身影。
「淡岛,你想干什么啊?」
陆雄握着鬃刷,露出微笑。
「嘿,你可真会闪。」
淡岛也从石头暗处走出来,笑着回应。心里却不禁吐出舌头。
要是鬃刷能命中红心,便能以「太松懈了!不是叫你要随时保持畏的状态吗!」为理由来责备陆雄,但这下子被他闪了过去,便没有藉口开骂了。
不,这样也不对。应该说,自己是不是真的想来骂人的这件事,本来就很值得商榷。
白天在铸铎面前说要骂陆雄一顿,那家伙便顺水推舟地将这份工作推给了自己,然后自己又自然而然来到这里。但仔细想想,其实自己根本就不想对陆雄说教。
虽然陆雄白天时在实战场上和雨造或土彦有说有笑的,但其实也没有严重到需要责备的地步。只要陆雄本人能提升实力,这样就够了。身为模拟实战对手之一的淡岛,自然非常清楚陆雄每天都在进步,变得愈来愈强。
「有什么事吗?」
被陆雄一问,淡岛抬起头来。看到淡岛完全不吭声,陆雄不禁露出疑惑的表情。
伤脑筋。本来是来说教的,现在不但没了开骂的藉口,连自己都失去了斗志。可是又不能就这样突然说掰掰离去,这样太不自然了。要是变成这样,陆雄肯定会以为自己只是特地来丢鬃刷偷袭,落得被嘲笑的下场。
「唔……呃……我……」
就在淡岛支吾其词的时候,陆雄拾起落在脚边的鬃刷,朝淡岛扔了过去。淡岛下意识接住鬃刷。陆雄便接着说道:
「没事干的话,就来帮我洗浴室吧。」
混……混蛋!为什么我得帮你这个新人做杂事啊!真要骂人的话,这些话淡岛肯定说得出口,但情势如此,实在没办法这么做。
「喔喔,好。」
他答道。就这样,淡岛只好一起帮忙清洗浴室。
淡岛脱掉短褂,只留一件棉衣在外面,然后拿起鬃刷,在石砌的浴池中蹲下来。太阳正渐渐西斜,但离晚上还有很长一段时间。淡岛因此得以再持续男儿身一阵子。
终于有藉口留在这里了。但这过程未免也太奇妙了吧?
由于澡堂相当宽广,并排在一起清洗会降低效率。最后两人决定背对背各自清洗自己负责的部分。接下来就是一阵无言的沉默,清洗作业持续进行。整间澡堂只剩鬃刷和石头互相摩擦的声音。这微妙的沉默,让淡岛感到十分痛苦。
——这是什么奇怪的感觉啊……
淡岛咬紧了牙签,暗暗想道。突然对平时不以为意的人产生强烈的意识,让淡岛感到浑身不自在。他一边进行完全不想做的浴室清洁工作,一边思考该怎么打破这股沉默。最后,他决定将随意想到的事说出口:
「陆雄,你的头发好长。」
话才刚说完,淡岛就后悔了。
——我到底在说什么啊……!
又是一个令人摸不着头绪,而且完全无关紧要的话题。
然而,说出口的话再也收不回来了。再说,陆雄似乎也没多想什么,直接答道:
「是啊,现在是妖怪,所以头发很长。变成人类的时候就会变短了。」
「是喔。」
淡岛随口回应,接着忽然想起一件事。
「对了,听说你本来在白天会变成人类?」
「是啊。在外面是这样没错,不过这里比较特别,白天和晚上都是这副模样。」
曾经有人说过,远野这块土地只有极少部分能照到太阳,而且长期处于妖气滞留的状态,所以陆雄才能不分日夜都维持妖怪的外貌。
「外面的世界不会很不方便吗?一下子变成人类,一下子又变成妖怪……」
淡岛倒是很想跟陆雄聊聊这类的话题。
「不方便……」
陆雄一边低语,想了一会儿后才说:
「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那种感觉和不方便不太一样,但我的确曾经觉得迷惘过。」
陆雄说,他有一段时间曾经十分犹豫到底该不该继承奴良组。人类和妖怪共存的身分对继承一事造成了很大的影响。身上只有四分之一妖怪血统的人类是否真的适合成为妖怪侠义集团的继承人,让陆雄伤透了脑筋,也让某些元老级的干部明显抱持着怀疑的态度。不过后来因为发生了一些事情,以及同伴的协助,陆雄现在终于能坦然接受自己。
「那淡岛呢?你又如何?」
陆雄回问道。其实淡岛早已料想到自己也会被问到这个问题。淡岛变男变女的特殊体质就像陆雄往来于人类和妖怪之间的身分一样,他自然会对淡岛的心路历程感到十分好奇。
「我也曾经遇到了很多事。」
天女和鬼神之间生下来的小孩是性别会因日夜变化的妖怪。一个肉体中同时存在着男人和女人的灵魂,让淡岛陷入极大的苦恼之中。年幼的淡岛不懂什么是鬼发,也不知道什么叫鬼凭,只是深深地为自己生存的意义而烦恼。淡岛的孩提时期,就是在这样的疑问中度过的。
随着年岁增长,身体里的男人和女人渐渐长大。少年变成了男人;少女变成了女人,肉体开始出现明显的变化。在这过程中,淡岛学会了自己的鬼凭。经过天女的包容力和鬼神的战斗力共存的两极化淬链,淡岛终于完成了妖怪忍者必备的战斗技巧,暂时得以摆脱长期以来的心理折磨。
然而,即使已经学会了战斗技巧,淡岛仍曾数度遭受歧视的眼光。
除了原本的组织身分外,远野一家同时也担任介绍并分派佣兵至全国各地的角色。需要兵力的组织干部会直接造访远野一家,以一定的期限暂时借用特别有实力的远野妖怪。淡岛被周遭侮辱,绝大部分都是发生在这种时候。
——晚上会变成女人?拜托,妖怪通常都在晚上开战,打到一半突然变成女人,叫我们怎么打下去啊。没有其他更强的妖怪吗?
这类的言词实在多到不胜枚举。虽然现在的淡岛已经不会一一去计较,但若对方的态度过于恶劣,淡岛还是会忍不住发飙。之前淡岛就曾以女人之身发过好几次火,在连畏都没有使用的状况下,让对方受了重伤。
「这世界上就是有这种头脑简单的家伙,到处都是。完全不了解我的实力就认为我派不上用场,真是混帐到了极点。」
想起过去曾遭受的侮辱,淡岛不禁咂了一下舌头。
听完淡岛的故事后,陆雄以平静的表情点了点头。过了一会儿后才说道:
「原来你有这样的过去啊。谢谢你告诉我这些事情。」
虽然只是一句平淡自然的回应,但感觉还不算差。淡岛并不需要过度的同情和怜悯。
「呃,还好啦。能听到你的故事,我也要谢谢你。」
虽然有点不好意思,但淡岛还是开了口。不自在的感觉,已经完全消失了。
之后两人又各自回到清洗工作上。没有交谈的状况持续了一阵子之后陆雄突然说道:
「对了,雨造有教我砍柴的秘诀喔。」
「雨造教你秘诀?」
「嗯,就是将畏活用在砍柴上。」
「是喔。」
语气虽然十分平淡,但淡岛心里仍忍不住咂起舌来。雨造这家伙是什么意思,砍柴是我的管区耶。自己的学生突然被抢走,让淡岛产生一种类似不甘心的感觉。但他完全没想到整件事其实是因为自己没好好指导陆雄,才会导致这样的后果。
「那好吧,反正机会难得,换我来教你洗浴室的秘诀。」
说报仇是有点夸张,况且只有自己单方面这么认为,不过淡岛还是决定来个小小的恶作剧。
陆雄接受了淡岛的好意。
「真的吗?拜托了!」
「好,照我说的来操纵鬃刷吧。」
说完,淡岛站到陆雄旁边。
「听好了,要想像自己在画一个圆圈。手部绕圈圈转动。」
「这样吗?」
陆雄边说边拿着鬃刷画起圆来。
「不对,不是这样。再大一点。」
「这……这样呢?」
「这就对了。然后再快一点,持续同样的动作!」
「喔!喔喔!」
陆雄的右手开始大幅剧烈转动。过了一会儿,气喘如牛的陆雄开口问道:
「请……请问……这个动作,对发动畏有什么影响?」
「这个动作呢……」
卖足了关子后,淡岛才继细说下去:
「会让你的手很累,可以锻练你的手臂!」
「喂,这跟畏一点关系都没有吧!」
出其不意被吐槽,淡岛不禁抱起肚子狂笑。
「陆雄,没想到你这么会吐槽,还满厉害的嘛。」
「现在不是称赞别人的时候吧……」
陆雄白了淡岛一眼,但很快也跟着笑了起来。
澡堂清扫结束后,天色和淡岛的身体都渐渐出现即将进入夜晚的征兆。淡岛从未让别人看过自己变成女人的那一刻。今后也不打算让其他人看到。
「陆雄,谢了。这是很好的运动。」
「既然如此,那明天也来帮我吧。」
「别傻了。敢再叫我帮忙试试看。」
淡岛将鬃刷丢还给陆雄,说了声「闪人了」后便离开了澡堂。虽然清扫澡堂是一份吃力的工作,但不知为何身体却十分轻盈。
远野一家进入夜晚时分,陆雄的床铺是一个直接放在地上的锅子。
一开始陆雄非常生气,认为这根本不是人睡的地方,但第二天之后当陆雄在锅子里抱着膝盖准备睡觉的时候,眼皮立刻变得十分沉重。
累了一整天,自然会有这样的结果。见习工作和从不间断的实战练习,夺走了陆雄所有的体力和精神。
不过,疲劳也带来了充实感。今天又变得比昨天更强了。这样的想法,往往都能令陆雄安稳入眠。
晚上练习结束后,洗完澡的陆雄也赶紧钻进锅子里。淡岛傍晚来帮忙清洗澡堂也许只是一时兴起,但陆雄仍觉得相当感谢。就在他一边心存感激,一边快要睡着的时候——
「咳!咳!」
一阵咳嗽声传来。听到这个声音,陆雄立刻就知道来者是谁。
陆雄睁开眼睛,看见座敷童子紫在锅子边缘露出一张脸。她穿着和服,是个个头娇小的女生。
「紫,有什么事吗?」
紫通常都跟雪女冷丽在一起,平时不会当陆雄的模拟实战对手;但由于她经常到实战场来,所以两人常有交谈的机会。虽然她长得一副天真无邪的模样,但说起话来却十分清楚有条理。
「怎么啦?都这么晚了。」
「没事。只是想说你都睡在锅子里,想来看看怎么一回事而已。」
说完,紫又开始咳嗽。
「现在你已经看过了,可以回去了吧。呼……你也早点睡吧,我很困了……」
陆雄边打哈欠边说道。眼皮几乎就要阖上了。
「别这么无情嘛。我是座敷童子耶,跟我在一起会得到幸福唷。」
「对喔……座敷童子的畏,能让人得到幸福……」
「陆雄,你已经是半梦半醒状态了喔。」
紫轻声笑道。浅浅的笑声更催人入眠。
在完全睡着前,陆雄伸出手来,轻轻抚摸紫的头。
指尖传来一阵头发的柔顺触威。耳边仿佛听见有人对自己说了声晚安。
六
今天,铸铎不在树枝上,而是站在实战场边观望陆雄的模拟实战状况。
陆雄现在的练习对手是土彦。土彦的身体虽然相当庞大,但由于是从猿猴演变而来的妖怪,所以动作也十分敏捷。他蹦蹦跳跳地轻快闪过陆雄的攻击,仿佛在嘲笑着陆雄,让陆雄愈来愈急躁。雨造则在一旁出声,叫他冷静下来。
至于淡岛则不在。好像是宅邸里有别的事情要处理,所以刚才先离开了实战场。
继雨造和土彦之后,淡岛也沦陷了。昨天晚上的练习,让铸铎更确定了这一点。
陆雄从客人变成了伙伴。虽然变化不大,但确实发生了。他们的眼神、距离和说话方式,都逐渐倾向对待同伴的态度。其中最具关键性的差别就在于淡岛对陆雄产生了「畏」的感觉。雨造和土彦也一样。在和陆雄接触的过程中,都开始渐渐感觉到他的「畏」。
关于淡岛沦陷一事,其实铸铎也算是教唆的帮凶之一。昨天白天练习的时候,铸铎之所以叫淡岛去责备陆雄,有一部分原因就是为了要试探他是否真的会屈服于陆雄。
结果,淡岛真的沦陷了。铸铎不知道两人之间的互动如何,但可以肯定的是,一定发生了某件让淡岛对陆雄产生「畏」的事情。
——我可还没沦陷。
铸铎心中一直存有这股强烈的念头。我对你还没有任何「畏」的感觉。你还没让我打开大门。
对铸铎来说,强烈拒绝接受陆雄,也是一种对已经「沉沦」的雨造他们的反抗方式。你们这些家伙,这么容易就掉入别人的陷阱,太没尊严了吧——这就是铸铎真正的想法。
这么快就把他当成同伴,这样真的好吗?那家伙到底有什么魅力?
「你的脸看起来好恐怖。」
冷丽走到铸铎身旁说道。紫也跟她在一起。
见铸铎沉默不语,冷丽又说了:
「先是雨造和土彦,接下来是淡岛。看到大家逐渐被陆雄吸引,让你这么不开心吗?」
「不是开不开心的问题,我只是觉得很奇怪。他有这么厉害吗?真的这么有本事,在短短几天内就让别人认同他是伙伴?」
看到铸铎歪起头来,冷丽轻声一笑。
「会有这种心情,就表示你也被他吸引住了吧?要是对他完全没兴趣,应该不会有这种感觉才对。」
听到这句话,铸铎忍不住想反驳这种理由实在过于牵强,但最后还是没说出口。再多的否认只会引来更多的误会,还是不说的好。
「紫也和他们一样,好像很喜欢陆雄呢。」
冷丽继续说道。被点名的紫不禁贴近冷丽,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
「陆雄真是个不可思议的妖怪。来这里才一个礼拜,就已经抓住了所有妖怪的心。」
「冷丽,连你也这样?」
「我也怎么了?」
「你也感觉到他的畏了吗?」
冷丽只是微笑,停顿了一会儿,故意吊人胃口。
「他曾经对我说过一句话。」
「他说了什么?」
「陆雄希望我把特制蜂蜜柠檬的做法传授给他们家的雪女。」
铸铎眯起眼睛望着冷丽的脸。她平时成熟的表情此时却很罕见地露出了少女般的笑容。
——原来如此。这么说来,只有我还没沦陷吗……
铸铎低头露出微笑。回过头来才发现,原来陆雄已经征服了所有的妖怪。
自己是不是太固执了?铸铎心里不禁闪过这个念头。长期待在远野一家,或许真的会让一个人变得封闭且顽固。
不过,雨造和其他妖怪也和自己一样,一直以来都待在远野啊。然而,他们却这么快就向陆雄投降了?难道是因为其他妖怪发现陆雄身上有某种特质,而自己却仍未察觉到吗?
——那就让我见识一下吧。
铸铎心想。他抬起头来,望向实战场上的陆雄。
陆雄和土彦的模拟实战,正好在此时告一段落。
「冷丽。」
铸铎直盯着实战场,继续说道:
「我只相信战场上看得到的东西。唯有透过战斗,我才能和他有所交流。」
冷丽点点头。
「好啊,有何不可。」
铸铎将手伸到背后,取出一把镰刀。
「冷丽,请你多准备一些蜂蜜柠檬。疲倦的时候,蜂蜜柠檬最有效。」
说完这句话,铸铎便朝站在实战场中央的陆雄高喝一声。
「陆雄!」
正在擦拭汗水的陆雄,回头面向铸铎。
「接下来换我!」
「喔喔!好啊!」
话才刚说完,铸铎立刻逼近陆雄,使尽全力挥出镰刀。陆雄一边闪躲,一边哀嚎:
「喂!太突然了吧!」
「对手是京都妖怪的话,你也打算这么说吗!」
铸铎边说边用左手取出另外一把镰刀,从左右两边包夹陆雄,将陆雄的身体砍成上下两半。然而,这只是「镜花水月」制造出来的假象。
——想和滑瓢的孙子一起去京都,共同奋战。你现在不是在想这个吗?
此时,数目前赤河童的声音再次在脑海苏醒。
铸铎啧了一声,快速转过头去。抓住陆雄真正的位置之后,再次向前逼近。镰刀和木棍之间引发激战,互不相让。
——我会跟随这个家伙?
——他会成为我的领袖?
铸铎一边挥舞镰刀,心里不断浮出疑问。愈想愈觉得没有真实感。
远野的妖怪是佣兵集团。只要有谁需要自己并结成契约,就得跟着头领一起行动。双方的关系十分单纯,不像需要喝交杯酒那般沉重。
然而,事实上却有许多远野的妖怪因为跟了实力不如人的领袖,而吃足了苦头。
——陆雄,我和其他妖怪不一样。我绝对不会让你打开我的大门!
铸铎迅速把右手绕到背后,将铁制握把的镰刀换成另一把竹制握把的镰刀。上面的竹子取自远野的竹林。竹制的握把吸附在掌心里,握起来十分服贴。铸铎现在的心情,让他很自然地选择了这把镰刀。
——我不会让你死在京都的。要死就死在远野的实战场上!
「风镰!」
若没闪过便必死无疑。凌厉的刀风击中了陆雄的身体。
不过,被斜斜斩断的身体依然只是假象。影像一阵扭曲后,便消失在空中。
「啧!」
嘴里虽然不服气,脸上却带着笑容。
——「镜花水月」……挺有一套的嘛。
此时,铸铎突然感觉到一股气息,于是他转过头去。
陆雄正高举着木棍,站在那里。挥出左手的镰刀,铸铎准备挡住即将挥过来的木棍。但作势攻击的陆雄早已变成了假象,铸铎准备接住木棍攻击的左手镰刀于是扑了个空。原来如此,假象不只能用来回避攻击,还能当作假装要进攻的欺敌手法。幻象消失后,陆雄又从别的方向逼近。身上的鬼发从未间断过。
「没错!让鬼发持续……在战斗中绝对不能解开!」
铸铎说道。接着,陆雄以行动代替回答,使出了木棍攻击。铸铎用两把镰刀挡了下来。
——这家伙的畏,真有意思……
铸铎一边对战,一边反覆体会着这种感觉。刚才陆雄使出的「镜花水月」进可攻退可守,若巧妙地运用在战斗当中,可以产生令人兴味十足的效果
——比想像中还能有效应用……
就在铸铎暗自分析陆雄的战力的时候——
「大事不好啦!陆雄!」
脸色惨白的淡岛冲进了实战场。刚从宅院回来的淡岛带来了天大的坏消息。
「去京都方面的远野妖怪有消息传来……阴阳师被歼灭了!京都……就要落入羽衣狐的手中了!」
七
现在,事情有了极大的转变。
淡岛告知京都的情形后,陆雄决定当晚就离开远野。他知道自己的鬼凭仍不够完整,还有待加强,不过现在状况危急,他必须先去帮助朋友。
就在陆雄向远野头领赤河童表达谢意,正要离去的时候——
——有没有人敢跟我一起去京都呀?
他试着煽动道。但没有任何一个妖怪提出想和陆雄一起去京都的要求。此时,还没有妖怪敢出声。
「拜托你们!京都的妖怪好像很强,我需要你们的战力!如果你们能加入我的百鬼行列就更棒了!」
远野一家的边界,传来了陆雄响亮的请求声。
听到请求声的淡岛等妖怪不禁面面相觑,似乎不知道该怎么办,开始互相讨论起来。
——根本不需要讨论吧?
铸铎站在树枝上,一边听着他们的对话,一边暗自咂舌。陆雄等人并未察觉铸铎就在附近。从铸铎站的位置,可以看到陆雄毫无防备的背影。
——你们早就打定主意要跟随陆雄了,还需要商量吗?
淡岛、雨造、土彦、冷丽和紫,都感觉到了陆雄的「畏」。会互相讨论,只是为了掩饰害羞而已。
不知道陆雄是不是了解他们的心理,他竟然开口说道:
「喂!到底要怎样!快点准备,要走罗!」
那语气仿佛忍不住要在后面拍打他们的屁股,叫他们赶快走了一般。
——他们都要跟陆雄去京都。那我呢……?
是下决定的时候了。但铸铎仍犹豫不决,迟迟不肯从树上跳下来。
——话说回来,陆雄需要我吗?
和自己的心情比起来,对方的想法才是最重要的。铸铎正在思考这个问题的时候,地上突然传来陆雄的声音。
「铸铎没来吗?」
陆雄低声说道,似乎只是在喃喃自语。
短短的一句话,让铸铎不禁将视线拉回陆雄身上。他看见了那个一直令自己耿耿于怀、毫无防备的背影。
铸铎的血液顿时沸腾起来。一股近似愤怒的冲动驱使着铸铎。等他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已经站在陆雄背后,用镰刀顶住了陆雄的脖子。
「我不是叫你任何时候都不要把畏解开吗?」
「铸铎……」
陆雄维持着原来的姿势,轻声说道。
铸铎移动着镰刀,似乎在恐吓陆雄要割断他的脖子,一边对他说道:
「这样你在远野已经死两百次了。一点警觉心都没有,这样很危险你知不知道!」
铸铎说完便放开镰刀,收回背上,接着对陆雄撂下了一句狠话:
「你的教育指导还没有结束,我要继续好好教导你!不过……我不会和你交杯的!」
「……谢啦!」
陆雄露出微笑的那一瞬间,铸铎不禁浑身一震。
心脏仿佛被人直接用手轻轻抚过。不过不可思议的是,这感觉并不会令人觉得不舒服。
——我……也打开大门了吗?
铸铎的脑海突然闪过这个念头。
不,还没有。像这样连忙否认,可见自己的确十分顽固。不过没关系,现在就先别想这些了,没什么好急的。
和陆雄一起去京都,跟他共同奋战。到时候,一定能找出答案。
——是否真的对陆雄产生了畏这个问题,就在战场上解答吧!
陆雄拔出插在腰开的木棍,摆出战斗姿势。这根木棍就是在实战场上使用的木棍,原料来自于一种叫多树丸的灵树的树枝。陆雄转向环绕远野一家的畏,高高举起木棍。
「走吧!再见了,远野!」
多树丸随着气势凌人的声音往下一挥,斩断了远野一家的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