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车子在街上奔驰,路面电车也已经开通,街灯的数量跟着增加。
奴良鲤伴穿着一身跟以前相同的和服便装搭配黑色细筒裤,走在与从前相较之下更加便利、明亮的街道上。街上行人穿西洋服装的比例确实增加了,但穿和服的人依旧不少。
现在是傍晚,他身边没有带着组员。
虽然偶尔会带着组员外出,不过他也喜欢单独走走,这点从小时候开始就没有改变。
经过明治时代的革新后,以纸与木头构成的江户街景变成了红砖街道。在那之后过了数十年、来到大正时代的现今,街上的风情变得更加成熟。
对于出生在江户时代、在江户街道度过少年时期的鲤伴而言,大正帝都的街景略带着冷淡的印象。
人声经常被车辆的声音掩盖,从前夜晚需要依赖月光与灯笼火光,现在则是有路灯驱散黑暗。
生活便利多了,然而,鲤伴依旧时常怀念江户时代独有的蓬勃生气。
尽管如此,鲤伴还是很喜欢走在街上。
或许是因为他喜欢人,而街上有许多人。
无论是哪种街景,都是人将其创造出来的。他可不想走在无人的山水模型里。就算纸与木头变成红砖与石板,只要当中有人,鲤伴就会来到街上。
他在刚踏进神田区饮食店林立的街道时,看见了那名画家。
一名让没修剪的头发随意垂挂、穿着松垮西洋服装的青年,在时髦的西洋餐厅与咖啡店之间的道路一隅摆摊。
路上铺着黑色的布,上面放着描绘了图画的明信片与纸板之类的物品。
青年坐在看起来很坚固的皮箱上,用铅笔在膝上的素描簿画着图,完全没有像一般摊商那样殷勤揽客。
鲤伴感到有趣,于是来到青年的摊子前面。
「这位小哥,你在卖你自己画的东西吗?」
虽然开口询问,青年仍旧没有抬起头。他似乎全心沉浸在目前进行的工作上。
「这位小哥?」
鲤伴再呼唤了一次,青年终于抬起头。
「啊,对不起,欢迎光临。」
「专心画画虽然很好,但要是没注意的话,要卖的东西就会被偷罗。」
「哈哈,您说得对。」
青年笑着搔搔头。他一笑,看起来就变得非常年轻。
鲤伴继续问了下去:
「这些图画明信片是你画的吗?」
「是的,全部都是我的作品。」
「这样啊。」鲤伴边说边蹲下,拿起几件商品。
有的是水彩画、有的是水墨画,虽然画法各有不同,可是描绘的几乎都是女性。当中又以面露忧郁表情的美人画居多。
「每一张画都是相当漂亮的美女耶。跟现在风行的竹久梦二比起来也毫不逊色吧。」
鲤伴一说出著名画家的名字,青年就摇摇手回答:「没有啦。」
「我不像那个人一样有才能。我只会画画,不过那个人还会装订书籍、设计千代纸……」
他说完之后再度将视线转回素描簿。他现在画的草稿好像也是女性。
当成商品的图画明信片与图画纸板上所描绘的女性,发型及服装等处都有细微的差异,可是每位女性的眼睛都很相似。漆黑水润的双眸给人温柔且虚幻的印象。
青年心里是不是将某位女性当成了模特儿呢?就在鲤伴正要询问的时候……
某个人站到鲤伴身边。
「你给我闪开。」
一个男性如此说道。总之,鲤伴先站起来走到一旁。
他们是看上去就很恶劣的双人组男性。叫鲤伴闪开的男人留着平头,另一个剃光头,两人的眼神都很凶恶,根本不像来买美女图画明信片的客人。
「喂,小兄弟,谁准你在这里做生意的?」
平头男子对青年说道。
青年本来盯着自己的手边,他迟了一拍才抬起脸。
「……啊,对不起,欢迎光临。」
「欢迎个头啦,你这家伙。」
平头男子怒吼。
看来这名青年基本上就是这种感觉。也就是说,不晓得该说他是个拥有独特自我步调的人,还是该说他「迟钝」。
「我们才不是客人咧。」
平头男子说完后,用脚踩住摆在布上的一张图画明信片。
「等等,这是做什么?」
青年沉下脸来。
「喂,你听不懂啊,不是问你谁准你在这里做生意的吗?」
这次光头男子开口并啐了一口口水在脚边。这两人简直就是流氓的范例。
「谁准我的……我有事先向那家餐厅的人与咖啡店的店长说过啊。」
「混帐东西,谁在跟你扯这些事情啊!我是问你有没有得到英集组的许可啦!」
「英集组?」
「这个混帐,你不知道吗?这里可是我们英集组的地盘。」
光头男子说道。
「我们是英集组的人,你要在这里做生意的话,不是该先跟我们说才对吗?搞不清楚啊你!」
平头男子歪头盯着青年的脸。
青年发出听起来傻傻的一句「喔~~」,接着露出清爽笑容说道:
「原来需要先向你们说啊?那么……」
青年说完之后站起来,深深弯下腰。
「请让我在这里做生意,拜托你们了。」
接着他抬起头,然后再度坐下继续未完的素描。
恶霸双人组张着嘴愣在原地,鲤伴见到这个场景不禁「噗」一声爆笑出来。
过了一会儿,平头男子面红耳赤地怒吼:
「你这家伙瞧不起人啊!要先说的意思就是要拿钱出来啦,混蛋!」
「咦,拿钱吗?」
「还用说吗!你这家伙给我把保护费交出来!」
光头男子跟着威胁。
「可是,我的生意已经很差了,如果还要再付钱给你们……我也要生活啊,而且还得买画图工具……」
「谁管你啊白痴!还不快拿钱出来,混帐!」
光头男子揪住青年衣服前襟,硬是把他拉起来。
「等、等等,请不要使用暴力。」
「罗唆!」
平头男子吼叫着把放在布上面的商品全部踢散,图画明信片与纸板散落一地。
这时,鲤伴的忍耐已经到了极限。
「你们这些小混混也该住手了吧?」
突然介入的声音让双人组把头转过来。
「你是什么东西,无关的家伙闪边去!」
平头男子用下巴指着道路的方向并开口。
「是啊,的确与我无关。既然如此,那我想问你们与这位小哥又有什么关系?」
「我不是说过这里是英集组的地盘吗?既然要在我们的地盘上做生意,就要先向我们拜码头才行啊。」
光头男子就这样揪着青年的衣服说道。
「英集组?那种差劲的组听都没听过。」
看到鲤伴露出笑容,平头男子也咧嘴一笑。
「哼,这位小兄弟说的话还真有趣……」
他喃喃说了那句话——
「你这混帐,少瞧不起人了!」
—然后突然攻击过来。不过鲤伴轻松就闪了开来。
连畏都不必发动,他只不过稍微挪动了上半身而已。平头男子猛然向前倒,鲤伴轻轻踢了一下他的膝盖内侧让他摔倒。
「你、你这家伙!」
接下来是光头男子。他推开青年之后把手伸向鲤伴,鲤伴抓住他的手腕往背后一拧。
「痛痛痛痛!放、放手啊,喂……」
光头男子发出哀号,鲤伴轻轻把她往跌坐在旁的平头男子那里一推,他就踉跄地摔到平头男子身上。
鲤伴对摔成一团的小混混们说道:
「还要再来吗?我先说清楚,手下留情到此为止喔。」
鲤伴在瞬间露出锐利的眼神。
就算他们只是混混,似乎也已经理解双方能力的差距。平头男子与光头男子一身狼狈地匆忙站起来。
「可、可恶!」
「给我记住!」
他们抛下无趣至极的台词就跑走了。
「谁要记住啊!笨~~蛋。」
鲤伴朝小混混们吐出舌头。
「……真是的,实在是一场灾难。」
他转往青年的方向。
不过,青年没有看着鲤伴,而是忙着捡起散乱的商品。
鲤伴不禁苦笑。
「呃,喂……我好歹也算是帮了你吧?」
结果,青年惊醒似地抬起头。
「咦?啊,对不起,我只顾着捡东西。唉呀,因为如果商品被风吹走,我也会很困扰的……」
他就是这副模样。只不过,虽然这态度一不小心就有可能被当成没礼貌,但不可思议的是,这名青年摆出这种态度却让鲤伴可以笑着原谅他。
鲤伴放松表情,帮忙青年捡拾商品。
「你从明天开始到其他地方做生意或许比较好。」
鲤伴一边将捡起来的明信片递给青年,一边说道。青年点点头。
「这样大概比较好,我也不希望遇上他们回来报复……」
这时青年「啊」地叫了一声,从长裤口袋拿出一只很旧的怀表。
「糟糕,已经这么晚了。」
青年慌张地开始收摊。他忙乱地将商品与布等物品放进刚才拿来当椅子坐的皮箱里,同时说道:
「唉呀,我忘了之前向绘画材料店订的颜料会在今天进货,要是不赶快去的话,店就要关了——」
「谢谢您帮了我,那么我先走了。」
他匆匆说完之后跑向路面电车的车站。因为拎着沉重皮箱而蹒跚跑步的模样很适合那名青年。鲤伴忍不住微笑。
就在他准备离开的时候,在稍远的地方发现一张图画明信片。
他将明信片捡起来,上面画的是穿着和服的女性。虽然嘴边扬起笑容,表情却有点忧愁,是个留着长发而非大正风格短发的女性。水润的双眼果然与其他画里的女性相同。
看着图画明信片里的女人时,鲤伴突然想起某位女性。
——那个人也有一头美丽的长发呢……
那是一个名叫山吹乙女的女性,是两百多年以前离开鲤伴身边的妻子。
而且,鲤伴那位妻子并非人类,而是幽灵,也就是妖怪。
之所以会想起山吹乙女,不只是因为图画明信片上的女性留着一头长发。
另外还有一个理由。一开始向他搭话的时候,鲤伴就注意到了——
就是那名青年画家也是个幽灵。
二
就算周围全是豪华的日用品、身上穿的是美丽的衣服,可是发出的却只有叹息。
新堂美绪站在自己房间的窗边,以带着忧郁的双眼看往庭院。庭院里虽然种了各种颜色的花朵,但美绪总认为那些缤纷的色彩有种强迫她接受的感觉,一点都无法打动她的心。
——就快结婚的女子可以这样一直叹气吗?
美绪如此心想。但是,等待着她的是违背自己心意的婚姻,会叹气也无可厚非吧。
新堂家是子爵家族。
尽管出生在贵族世家、生活过得十分奢侈,但美绪的心总是无法开朗。穿着华丽服装参加晚宴与舞会的时候,她也不觉得有什么快乐。
美绪不喜欢社交界的炫目气氛,但是,贵族与社交界有着切也切不断的关连,因为贵族们会在社交界里建构人脉、交流讯息。
美绪这桩婚姻也是社交界里臭味相投的双方家长所决定。
对方是藤沼家,也是子爵家族,美绪近日就是要与对方的次男结婚。
靳堂家没有儿子,以美绪为首总共有三姐妹。藤沼家次男与美绪结婚、入赘新堂家的理由,就是为了让新堂家的家名得以存续。
美绪虽然与对方吃过两次饭,不过他是一个很爱自吹自擂的讨厌男子。她有种预感,觉得就算结婚之后一起生活,这种印象也不会改变。
明天又要和那个次男一起吃饭,美绪觉得很忧郁。
可以的话,她不想跟那个人结婚。
但周围事物都已经准备齐全,连结婚的日期也订好了。
就在她重重叹气的时候,门的另一头传来母亲的声音。
「美绪,我要进来罗。」
声音才落下,门就被打开,母亲走了进来。母亲的仪态优雅、样貌美丽,是个从资产家女儿变成新堂家夫人的人。
「明天用餐穿的衣服已经选好了吗?」
「是的,刚才小秋跟我一起选了。」
小秋是长年在新堂家工作的侍女。
「是吗?如果是跟小秋一起选的,那应该没问题。」
母亲点点头。母亲从出生直到今日都只呼吸过上流社会的空气,也总是以自信满满的口吻说话。美绪被她说话的气势压迫着,所以平时都无法表达自己的真心话。
母亲发现美绪的表情不开心,于是说道:
「你怎么了?脸色看起来不太好。」
「没事……」
「你该不会还挂念着那个男人吧?」
母亲的声音变得稍微有点严厉。
本来只要马上否认就好,但是美绪迟了一点才回答。
母亲刻意叹了口气。
「马上就要嫁人的人了,怎么可以一直把心思放在过去的人身上呢?美绪,那个人已经死了喔。」
母亲冷漠地宣告着事实。
美绪以快要消失的声音回答:「我知道了。」并点点头,然后就这样垂着头。
眼见女儿这副模样,母亲再度故意地重重叹气;不过她没有再说什么,就这样离开房间。
关门声响起之后,美绪步伐蹒跚地往床上一倒。
——那个人已经死了。
母亲抛下的这句话,无情地刺伤了美绪的心。
本以为眼泪早已干枯,但是眼角却又再度湿润。
他是个不修边幅的人,总是留着一头没修剪的头发,西服的装扮也称不上出色,但只要一笑起来就带着少年般的天真,是个拥有纯真心灵的人。
他温和地安慰了美绪在贵族世家的严格生活里受到压抑的心情。
美绪爱慕着那个人,那个人也对美绪怀着相同的感情。
她希望与那个人共度一生。美绪打心底如此认定了对方。
「荣一先生……」
美绪将脸埋在枕头里,呼唤着已不在世上的心爱之人的名字。
黑色长发盖住了被泪水沾湿的侧脸。
三
浅草是个热闹的城镇。
游乐园、水族馆、剧场、电影院——这里齐聚了各种娱乐设施,当然也少不了饮食店与摊贩。
剧场前方的长条旗与各种商店的看板让人眼花撩乱,光是置身于来往行人的喧嚷之中:心情也会跟着雀跃。
东京虽然有很多繁华区域,不过浅草却飘荡着一股仿佛浓缩了人群活力的独特气氛。
「浅草真是个好地方,比起办公街的建筑,这种街景比较能让人放松。」
鲤伴走在摊贩绵延的路上,干部首无与青田坊也在他身边。
今天鲤伴穿着军服,话虽如此,并非真正的军服,是组里订做的鲤伴专用军服,证据就是帽子上的帽章是「畏」的徽章。
「第二代,您要放松是可以,不过要在晚上之前回组里喔。今晚要开干部会议。」
相对于心情愉快的鲤伴,首无则一副严肃的口吻。
「我知道啦,我也已经不是小孩子了,不会像以前那样突然消失。」
「呃,抱歉我没办法相信您,因为您今天穿着军服。一定是某个青楼女子跟您说:『鲤先生,今晚请您穿军服来。』之类的吧?」
「首无,你怎么知道?」
「还真说中了啊!我有一半是在说笑耶!」
首无瞪着鲤伴。他笑着回答:
「开玩笑的啦。我再怎样也不会在干部会议的日子泡在女孩子那里。今天这身军服只是随兴穿的,为了转换心情啦。」
「不不不,您这个人会这样做就表示很可疑。」
青田坊这时说道:
「首无,你一直这样怀疑第二代也不好吧?重点是我们盯好他就可以了。」
「你说得好听,我们已经让他溜掉好几次了耶。」
看到首无紧逼着青田坊,鲤伴故意叹了口气。
「真是的,首无你还真不懂得放松,真想把阿青指甲的一污垢煮成水给你喝。」
「唉呀,第二代,我也不打算对您放水喔。我会好好监视您的。」
青田坊给他碰了个钉子。
「我知道了啦。对了,阿青,那边那间草鞋店的女孩子用陶醉的眼神看着你喔。」
「真的吗!?」
青田坊立刻四下张望。
「你这不是马上就不专心了吗!你怎么单纯到这种程度啊!」
首无一吐嘈,鲤伴就大声笑了出来。
但他又中断笑声,因为视线前方有个他看过的男子。
没修剪的头发与松垮的西服,就跟之前在神田遇到的时候一模一样。那名青年画家正在摊贩绵连的道路旁边对一名高大的中年男子鞠躬。
——那家伙又被恶人盯上了吗……?
「第二代,您认识他啊?」
首无顺着鲤伴的视线看过去,讶异地说道。
「是啊,我之前不是提过在神田遇到妖怪画家吗?就是那个对人鞠躬的家伙。」
鲤伴用手一指,首无和青田坊就一起发出「喔~~」的声音。
「这么说来,确实可以从他身上感觉微微的妖气……」
青田坊一边以眼神采查,一边说道。
「话说回来,那家伙为什么要一直向人鞠躬……?」
鲤伴喃喃说完之后走向男子,青田坊与首无也跟在后面。
比较接近一点之后,可以听见两人说话的内容。
「你说这种话,我也很困扰啊。」
「请您通融一下,拜托您了。」
青年画家拼命恳求那名身穿短棉袄、板着一张脸的男子。
对方看起来虽然不和善,但不像之前找碴的小混混有恶霸的感觉,而是对恳求着某些事的青年露出窘困的表情。
「怎么啦?」
鲤伴一出声呼唤,青年就转过来。
「啊,您是那个时候的——」
「嗨,又见面了。」
鲤伴微笑。
青年仔细地将鲤伴从头至脚端详了一递。
「看您的打扮,原来您是军人啊?」
「不不不,这只是依照心情穿的。我有时穿和服,有时穿军服,顺带一提,有的时候还会打扮成时髦的绅士喔。」
鲤伴说完之后闭上单边眼睛。
穿着短棉袄的男人见到两人讲话,于是开口说道:
「你是这位小哥的朋友吗?」
「什么?呃,也不算朋友啦……」
虽然鲤伴这么回答,但是男子没管那么多就说了下去:
「就算只是稍微认识也可以,请你也对他讲两句啦。这位小哥一直缠着要我答应让他在这里做生意,我都已经说过这里不行了。」
「在这里做生意?」
鲤伴将脸转向青年,他苦笑着说道:
「啊,呃,因为要是遇到上次那种事情就伤脑筋了,所以我希望尽量找安全一点的地方开店……您看,这里的话有很多摊贩嘛,我想那种人应该不会来找麻烦……」
「这位小哥……」
穿着短棉袄的男子边叹气边开口:
「我不是跟你说过好几次了吗?这里不是谁都可以随便做生意的地方啊!如果有人介绍或加入了工会的话就另当别论,但是你不是经由这种途径的吧?」
「嗯。」
青年点点头,但又说了下去:
「这方面可以请您通融一下吗?我只要一点点空间就够了。」
青年不肯死心。
「可是,这里就连一点点空间都是照着一定的规矩订定好的啊。」
穿短棉袄的男子说完之后瞄了鲤伴一眼,表情仿佛在说:「你看,他就是这个样子。」
尽管鲤伴之前遇到他的时候就有这种感觉,但看来这名青年很不懂得人情世故。
就像之前面对叫他要先拜码头的流氓,他却想要只靠低头道歉来解决事情,现在则是完全没有门路就想加入浅草摊贩当中做生意,他的每个举动都让人觉得很危险。不晓得这名穿着短棉袄的男子是附近商家的人,或者正好经过然后被青年以为是管理者于是缠上,但不管是哪一种,对男子来说都是招惹了一个麻烦。
「我说小哥你也不要太过勉强别人了啦。」
鲤伴开口。
「这个人说得没错,想在这种热闹的地方开店,就要遵守一定的规矩,如果无视规矩一直拜托别人,也只是给对方带来困扰。」
「是这样吗……果然是如此……」
青年沮丧地点头,接着转向穿短棉袄的男子。
「呃,很抱歉给您造成麻烦了。」
他向对方道歉。
穿短棉袄的男子挤出一句:「唔,不会啦。」然后就离开现场。
留在原地的青年垂下肩膀,那模样在旁人眼中看来也十分令人同情。鲤伴拍拍他的肩膀说道:
「打起精神啦,再找其他地方摆摊就好啦。只要别找这种闹区,其他还会有很多地方的。」
「是这样吗……」
「不要摆出一副难过的表情嘛,你的画一定卖得出去。因为你不是有办法画出这么漂亮的女性吗?」
鲤伴说着并从裤子口袋拿出上次与青年分别之后捡到的图画明侰片。
青田坊与首无在旁边张望。
「喔~~」
「还真不赖。」
他们也觉得佩服。
「啊啊,这是你上次走掉之后我发现的。我打算要是能再见面的话,一定要还给你,毕竟这是商品嘛。」
鲤伴说着并想把图画明信片还给青年,但是他却摇摇头。
「不,这送给您。因为您之前救了我,是我的恩人……啊,比起这个,我那个时候还没有好好向您道谢,而且好像连姓名都没说……」
「唉呀,你已经向我道过谢了啦,只不过名字好像真的没说。」
「我叫间宫荣一。」
青年鞠躬行礼,自称姓间宫。
「不好意思,等下方便让我请客当作回礼吗?虽然没办法请昂贵的餐点,不过在咖啡厅喝点饮料的话没有问题。」
「不用在意啦。」
鲤伴摇摇手,但是间宫怎样都不肯退让。
「是吗?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对了,我叫奴良鲤伴。」
鲤伴说出姓名。
「我是青田坊。」
「我是首无。」
干部们也接着报上姓名。
间宫眨着眼睛。
「奴良……鲤伴先生、青田坊先生,还有首无先生吗……各位的名字真特殊,尤其是那边那两位的名字,是家名或雅号之类的吗?」
「不,我们是妖怪。只不过我的母亲是人类,所以一半是妖怪,也就是半妖。」
「就是如此,唉呀,说更清楚一点的话,这位是魑魅魍魉之主,也就是侠义妖怪,奴良组第二代组长,我则是奴良组的突击队长。」
「你既然是幽灵,那也该听过我们组的事情吧?」
间宫一脸呆然地听着鲤伴、青田坊与首无的话。
「呃~~对不起,这类话题我不太熟……」
他很抱歉地回答。
「那么,我们就到咖啡厅慢慢聊吧。」
青年说完之后率先踏出脚步,但才走了三步就停下来,接着猛然转身。
「什么!?你们是妖怪!?」
「喂,你也太迟钝了吧?」
鲤伴等人会吐嘈也是理所当然的。这个姓间宫的青年果然反应慢半拍。
「对、对不起,我有仔细听各位说话的啊……」
间宫甩甩头迈开脚步,不过,走了三步之后又再度回头:
「什么!?你们知道我是妖怪啊!?」
「就说你太迟钝了啦!」
四
走了大约十分钟之后,鲤伴等人来到咖啡厅。
店里摆着留声机,播放着最近流行的爵士乐。
间宫对过来点餐的女服务生点了奶茶,首无点了咖啡。
「我要啤酒。」
首无瞪着毫不犹豫点啤酒的青田坊。
「你现在就要开始喝了吗?晚上要开干部会议耶。」
「我就是喝不惯那种叫作咖啡的东西啊。不用担心啦,我只喝一杯。这里有啤酒吧?」
最后几个字是对女服务生说的。
「有的。」
女服务生一脸冷静地回答。
「那我点妖铭酒。」
鲤伴一开口,首无立刻说道:
「这里哪有那种东西,又不是化猫屋。」
「当然是开玩笑的啊。我也要咖啡。」
鲤伴说完之后眨了一下单边眼睛,还很年轻的女服务生立刻微微红着脸回答:「我知道了。」并离开桌边。
首无冷淡地说道:
「您在对女孩子使什么眼色?爱玩乐的血液又在骚动了吗?」
「才不是咧,我只是对漂亮的小姐稍微眨个眼而已。」
「这可就难说了。」
青年听到这段对话呵呵地笑了出来。
「唉呀,总觉得各位散发出的气氛非常和平。因为听到侠义妖怪这个词,我本来以为会更吓人的。」
「咦,不,我跟你说,我们该认真的时候也是很拼的。」
首无连忙说道。
「是啊,去讨伐的时候尤其激烈呢。」
青田坊也跟着开口,不过问宫只是静静微笑着,不晓得他究竟听进去多少。
先前点的饮料送来之后,大家先聊了一些无关紧要的话题,没多久鲤伴问道:
「对了,小哥,你是怎么变成妖怪的?」
这个问题让间宫的表情一下子蒙上阴影。
「啊,呃,要是你不想说的话也无所谓啦。」
鲤伴补了这一句。
「不,也不是这样,只是我稍微想起了我死掉时的事情……」
间宫勉强挤出笑脸回答。
「好像有什么原因是吗……哎,但你之所以在死了之后变成妖怪,就是因为有某些隐情吧。」
鲤伴说道。
当人类心怀着难以舍去的留恋,或者太过深重以致于无法随着当事人前往另一个世界的思绪,人类就会变成妖怪。
现在鲤伴旁边的首无与青田坊原本也是人类。
如果没有特殊原因就不会转生成为妖怪。亲身体验过的首无及青田坊也表情凝重地盯着间宫的脸。
「要不要对各位说呢……」
没多久,间宫喃喃说道。接着,他有如为了确认自己的心情般短暂沉默了会儿,然后开口:
「思,请各位听我说。我至今不曾把我遇到的事情告诉任何人……或者该说没有对象能讲。不过,能认识身为妖怪的各位,或许也算有缘……」
间宫说完后把茶杯放回茶碟,开始慢慢说了起来。
我是被杀死的。我被人从悬崖推下海。
虽然被世人认为是自杀,但其实不是这样……啊,抱歉,劈头就说这么沉重的话题,不过这是事实……
我知道是谁杀了我。
呃,这个话题有点沉重。我该用怎样的顺序说明才能让各位简单理解呢?
事情的起点,是我喜欢上一位女性。
最初我对她感兴趣的理由是希望她能当绘画的模特儿,但相处之后我却喜欢上了她。
对方似乎也有同样的心情。啊啊,总觉得话题有点冲太快了。
请让我仔细说明。
对方是一位名叫新堂美绪的女性。
其实,我第一次遇见美绪小姐,就是在这家咖啡厅。我坐在这个位子上,美绪小姐则是一个人坐在窗边的位子,那张美丽的侧脸让我看得出神。她有着直挺的鼻梁、白净的肌肤,以及优美的下巴线条。
不过,最让我着迷的就是美绪小姐的双眸。那是一双略带水润感、诉说着忧愁的眼睛。虽然那双眼睛的色彩绝对不算幸福,可是这点反而飘散出虚幻的美感。
没错,我现在画在图画明信片与纸板上的女性,全部都是以美绪小姐的容貌为蓝本……
我提起勇气对美绪小姐说话,问她愿不愿意当我画画时的模特儿。
美绪小姐一开始有点困惑,但最后她似乎拗不过我的请托,所以就答应了。
从那天之后,我就开始以美绪小姐为模特儿描绘画作。
地点在我租屋处的房间。老实说,带美绪小姐那么漂亮的人去我那间又脏又便宜的房间,这实在让我有点惶恐,可是像我这种刚出道的画家根本没有宽敞的工作室……
虽然我也曾提议在公园之类的地方作画,不过美绪小姐说与其在外面,待在房间里比较好。因为这样也不会被家人知道。
我们第三次见面的时候,美绪小姐将她之所以这么说的理由告诉了我。
原来,美绪小姐是子爵家的千金小姐。
那似乎是个非常严格的家庭。美绪小姐在家里的生活有很多规矩,甚至连与什么人往来、要穿什么服装、要吃什么食物、该学什么技艺都被一项一项仔细规范,当中不会加入美绪小姐的个人想法,而她的双亲不允许她表现出任何一点自我意识。
我惊讶地问她,为什么像她那样地位高贵的人,愿意当我这种默默无闻画家的模特儿。
结果,美绪小姐笑着回答:
——那是因为,我感受到你纯真的心意。况且我受到贵族生活的压抑,所以想做些能够打破限制的事情。或许该说我想冒险,就算只有一点点改变也好。所以,荣一先生你是带我去冒险的恩人喔。
美绪小姐对我说的这些话,让我的心情就像飞上天一样。我这么对她回答:「美绪小姐,如果真要说恩人的话,你也是我的恩人哦。」
——以你为模特儿昼的这幅昼,与我至今完成的任何一幅画作都不一样。现在我正描绘着意境明显不同的作品。身为画家的我,确实正往更高的一层楼前进,这都是因为美绪小姐你答应做我模特儿的关系。
自从我与美绪小姐互相倾吐彼此心中的想法,我们的距离就急远缩短。尽管没有直接说出喜欢或爱着对方,不过,我已经明白我们彼此有着一样的心情。最初以画家及模特儿身分相遇的两人之间,已经萌生超乎这层关系的羁绊了。
我的生活非常充实,而且很幸福。幸福的感觉让我的画笔神采飞扬地挥洒着。
美绪小姐因为至今处处受限的生活而疲惫的心灵,似乎也借着和我在一起得到治愈。又小又脏的房间里总是传出我们的笑声。
但是,幸福时光却突然走到尾声。
某天,一群凶恶的强壮男子突然闯进我与美绪小姐待的地方,美绪小姐的父母也一起出现。
美绪小姐离家来我房间的时候,总是随便编一些理由,大概因为次数实在太多,所以她的父母觉得可疑,就雇人跟踪她。
从我与美绪小姐相遇的缘由开始,到那天为止的事情,我将我们之间的事全部告诉她怒气冲冲的父母。然后,我下定决心把我想与美绪小姐结婚的念头告诉他们。
不过,她父母的反应很冷淡……不,他们脸上很明显露出嫌恶与轻视的表情。
她的父亲新堂子爵这么说道:
——搞清楚你的身分。我身为上流阶级,本来根本不可能像这样跟地位低下的你说话,更别说让美绪跟你结婚。就算你只是有这种心愿也该受惩罚,这你难道不懂吗?
美绪小姐对说这种话的父亲表明她与我有相同的想法。她是这么说的:「我也希望永远待在荣一先生身边。」
对至今以来一直都对父母唯命是从的美绪小姐而言,她不知道要鼓起多少勇气才能说出这番自白呢。
但是,美绪小姐的父母完全无视她的恳求,命令雇来的男子们将她带了回去。
直到现在,美绪小姐边哭边被带出我房间的表情,依旧烙印在我眼里。
而在那之后,我就没有再与美绪小姐见面。
我当然也去了新堂子爵的宅邸好几次,不过每次都被赶走,不愿意让我与美绪小姐见面。
还不只如此。就在美绪小姐被强行带走的一个月后,新堂家雇用的男子们把我掳走,用车子载我到很远的城市。
那个面海的地方有片悬崖,我就是被带去那里。他们对我这么说:
美绪小姐跟我分开之后,因为想念我而非常忧郁,不但身体状况变差,也几乎不与父母说话,这一切都是我造成的。如果我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也就是只要我死了,美绪小姐应该就会放弃。
那些人说完之后,就把我从悬崖上……
五
「——朝着海面坠落的时候,我失去了意识。等我在岩壁下方的岩石上醒来时,我就知道我已经死过一次、转生为妖怪了。」
这是半年前的事情。间宫的外表与人类无异,他在这半年以来就以普通人类的身分过活。
虽说要像一般人一样生活,但也不是什么简单的事,他必须为了过活而工作。间宫在生前一边画画一边担任美术学校的助手,不过死了以后他就无法再回到那里工作,所以才出于无奈在路边卖图画明信片。因为经济状况没有宽裕到能付房租,所以他就从之前住的地方把重要物品搬出来,之后过着住到便宜旅社的日子;要是连住旅社的钱都没有的时候,他就会借住在寺庙的屋檐下。
「实在是个感伤的故事……」
鲤伴说完之后喝光剩下的咖啡。
听到什么身分的差别啦、贵族与平民的话题,鲤伴想起了少年时期的事。
他以前有个父亲是浪人,所以被幕府高官儿子盯上,总是受那个儿子欺负的朋友。
「那么,你变成妖怪之后有去见那位千金小姐吗?」
首无询问。
间宫无力地摇头。
「不,我没有去。」
「为什么?」
「我当然想见美绪小姐,而且很想立刻见她,但就算去她家,最后也只会被赶走……不,不对,要是新堂家的人看到我,就会认为杀人计划没有成功,或许会打算这次一定要除掉我,况且……」
间宫说到这里变得吞吞吐吐。
「况且什么?」
鲤伴催促之后,间宫才有所顾虑地说了下去。
「况且,美绪小姐的心意也有可能在这半年间改变啊。听到我自杀而亡的当下一定会觉得悲伤,不过也已经过了这么久的时间……」
「唉哟,你怎么说这种丧气的话。」
青田坊说着并以巨大的手掌拍向问宫的背。只不过他当然有放轻力道。
「你跟那位小姐的感情是那么无法信赖、只过了半年就会变淡的事物吗?」
「我的感情没有变淡啊,美绪小姐一定也是……可是,人类的心是会改变的……」
说到这里,间宫低下头。
「真是的,所谓艺术家都像这样吗?不晓得该说容易烦恼,还是个性悲观。」
青田坊叹口气,将手伸往啤酒杯,但是杯子里早就空了。
「那么,说到底……」
鲤伴开口:
「这段感情你究竟想要怎样了结?」
「您说……了结?」
间宫眨了眨眼。
「是啊,你不就是因为对那个名叫美绪的小姐有强烈的感情,才会变成妖怪回到世界上吗?要说你都已经特地回到这世上,这种讲法或许有点不太对,但你确实已经回到心爱女性存在的这个地方了。有所行动才能称得上是男子汉吧?还是说,你要把这份感情藏在心里,继续悄悄卖着图画明信片……」
鲤伴暂时停了下来,间宫露出沉思的表情。
没多久,间宫开口说道:
「老实说,我一直很犹豫,也担心美绪小姐的平稳生活会不会因为我与她有所牵扯而被打乱。可是……可是,唯独有一件事我很想做,为了完成这件事,我想见美绪小姐,就算只有一次也好。」
「你想做的是什么事情?」
鲤伴询问。
「我想把画交给她。」
间宫如此回答。与至今为止总是温温吞吞的口吻相较之下,这个回答很果断。
「画?」
「是的,我被杀害的时候,还没完成美绪小姐的画,不过变成妖怪回到世上之后,我就一直专注于完成那幅画,前一阵子终于完成了。」
间宫说着并瞄了脚边一眼。
有个裹着包巾的扁平物体跟坚固的皮箱一起放在他脚边。那幅他说已经完成的画作,大概就放在那块包巾里。
「我想当面将这幅画交给美绪小姐。我不知道当我把画交出去之后,我与美绪小姐的关系会变得如何,也不晓得妖怪与人类谈恋爱是否能得到认同……不过,若要说了结的话,我认为将完成的画作交给她,就是做了一个了断。」
「原来如此,借着将画作交给她当成了结,还真有画家的风格。」
「不过,我还是很在意美绪小姐的心意……」
讲到这句,间宫的声音稍微有点沮丧。
「正如刚才我所说,美绪小姐的心或许已经不在我身上了。假如事情变成这样,那就算我说要把画交给她,对她而言或许也只是困扰。所以,如果我能知道美绪小姐现在的心意就好了……」
间宫低着头,青田坊说道:
「唉,这种事情直接问本人是最好的了,不过想靠近她家大概都很难……」
首无跟着开口:
「是啊,况且你虽然是幽灵,但是没办法穿越墙壁吧?」
间宫小声地回答「是的」,这时鲤伴说道:
「根本不需要穿越墙壁啊。」
间宫抬起头,「咦」了一声。
鲤伴说下去:
「就算无法穿越墙壁也无妨,只要堂堂正正从大门进去就好,由我来吧。」
「您吗?」
「等等,第二代,您该不会……」
首无叫了出来,鲤伴对他露出笑容。
「是啊,我要进入新堂子爵的宅邸,然后问问那位美绪小姐的心意。」
「鲤伴先生,您说要进入宅邸……」
间宫瞪大双眼说道:
「您是贵族吗?」
「哪有可能。」
鲤伴回嘴之后呼地叹了口气。
「我不是说过了吗?我是妖怪中的黑道啦。所以,我说要进入宅邸的意思,嗯……就是要用我的畏啦。」
「畏……」
「没错,在没人发现的状况下,神不知鬼不觉地进入别人家,这就是我滑瓢的畏,所以啊。不管那个新堂子爵的宅邸警备多么森严,我都进得去。」
「原来是这样啊。」
间宫点了好几次头之后问道:
「可是,您为什么愿意为了我做这么多?」
「嗯?我也不知道。」
鲤伴歪了一下头,接着说下去:
「我看着你,总觉得不能丢下你不管。哎,这或许因为我是半妖吧。」
「半妖……」
「是啊,我是妖怪与人类之间生下的孩子,你与美绪小姐的组合不也一样吗?或许就是这点触动了我。」
鲤伴说完之后露出微笑。
「不过呢,真不知该说是心地太好还是太爱管闲事,魑魅魍魉之主根本不必特地去管别人的恋爱嘛。」
首无说完之后耸耸肩,鲤伴对他说道:
「已经知道事情缘由,总不可能就这样让人家请客然后说再见吧。比起这个,首无,你心里其实也想帮助这位小哥吧?」
鲤伴没有一语道破,只是暧昧地提起。
说到妖怪与人类的恋情,首无也有一段称得上悲恋的过去。
「嗯,也是啦。」
首无只说了这句话并点头。
鲤伴把脸转回间宫,继续说下去:
「事情就是这样,小哥,我帮你去问美绪小姐现在的心意吧。所以,你能把子爵宅邸的地点告诉我吗?」
六
就在她以餐巾擦嘴准备离席的时候,父亲对她说话:
「美绪,你怎么了?几乎都没吃。」
他就是新堂子爵,有着粗眉毛,嘴边长了浓密的胡须。锐利的眼神总是散发着威吓的光芒。
「美绪小姐,你如果不多吃一点,会在明天婚礼途中晕倒的喔?不过啊,就算你晕倒,我也会扶着你的,啊哈哈。」
如此说着并露出笑容的人,就是藤沼家的次男。他的肤色苍白,身材胖得看起来不健康,是个满口无聊笑话的轻浮男子。
这次举办的晚餐会,邀请了美绪的未婚夫前来宅邸。
端出来的菜是由能干的厨师烹调,但美绪却有一半以上都没吃。
美绪沉默着,父亲说了下去:
「美绪,你到底怎么了?一脸心不在焉。明天终于就是你出阁的日子罗,你不开心吗?」
她不可能开心啊!什么出阁嘛!
对方是她不喜欢的人,她只是为了新堂家的家名而结婚。她怎么可能为了那种有如例行契约般的事情高兴。
父亲与母亲的兴奋之情只是出于安心,因为新堂家的家名不会在他们这一代断绝。他们心里根本不在意美绪是否幸福。
面对从头到尾顽固地保持沉默的美绪,父亲摇摇头。
「美绪,你这么讨厌跟我说话吗?」
——当然讨厌……
美绪心中有个疑惑,那就是她怀疑父亲是否杀害了间宫荣一。
当然,她不认为父亲会亲自动手,应该是雇了人去进行。她听父亲说,间宫荣一是从北陆的悬崖跳崖自杀身亡,但美绪私底下认为其实应该是父亲派人这么做的。
自从美绪怀着这个疑问以来,她就无法直视父亲的脸。她感到愤怒、害怕、恐惧,已经无法将这个人视为自己的血亲。
如果美绪的怀疑属实,那么订立这项计划的人应该是父亲。但就并没有反对这点来看,母亲也是同罪。
自己明天就必须跟这种父母决定的对象结婚了。
她心想,自己的人生不晓得消失到何处去了。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的只有她的身体,而且还是个如同空荡荡容器般的物体,某个强大的意志正打算捏碎她的心……
「……对不起,我要在房间里休息。」
美绪小声说完这句话,就离开了餐厅。当她走出宽敞的餐厅时,听见藤沼家的儿子说了什么笑话,而双亲听到之后笑了出来。
回到自己的房间、关上门,美绪叹了口气。
「原来如此,的确有一双忧郁的眼睛。」
突然传来的一道声音,令美绪惊讶地转往门的方向,只见一名男子靠在墙边。那是个穿着和服的长发男子,他双手抱胸,露出浅笑。
「咦!来人啊——」
就在美绪正要大叫的瞬间,男子站到了她眼前。美绪认为对方是在一瞬间从墙边移动过来的。
男子的脸近在咫尺。
「嗯~~这位小姐果然是个美女。」
「请、请问您是谁……」
「我叫奴良鲤伴,你可以叫我游手好闲的鲤先生,只不过我是妖怪啦。」
「妖怪……」
「那种事情现在无所谓啦。我有件事情一定要告诉你——我是间宫荣一的朋友。」
「荣一先生的朋友!?」
听见这个名字,美绪高声叫了出来。
奴良鲤伴点点头,将间宫荣一死亡的真相,以及他目前身处的状况告诉美绪。
美绪全神贯注聆听,不想漏掉任何一句能够填补半年空白的内容。
关于他死亡的真相,一如美绪的猜测。一想到间宫被人从悬崖推下去的不甘心,她就难过地啜泣,也为了间宫变成妖怪、回到世上的委屈而落泪。
在美绪的哭泣稍微和缓后,奴良鲤伴说道:
「——总之,事情就是如此。间宫先生想知道你的心意,他想知道你现在是不是还喜欢他。如果你跟以前一样依旧爱着间宫先生,那他好像想要把画交给你。」
「我……」
美绪开口说话,但因为被哭泣打断,所以她重新说道:
「我现在也还爱着荣一先生。」
奴良鲤伴点了一下头。
「就算他是妖怪,你的想法也一样吗?」
他询问。
「是的。」
美绪坚决地点头。
奴良鲤伴的表情舒缓开来。
「是吗?能听到你这么说真是太好了。既然如此,那你愿意见他罗?」
「我想见他。请问荣一先生在哪里?」
美绪急切地询问。奴良鲤伴摇摇头。
「不,他不在这附近。我今天只是来问问你的心意。我一定会尽快让你与间宫先生见面。」
「尽快吗……鲤先生,这样不行。」
美绪缓缓摇头。
「我明天就要与同样出身子爵家的人结婚了。而且婚礼结束以后,就要前往欧洲蜜月旅行……」
「你要结婚,那……」
「结婚当然不是我愿意的。」
美绪连忙补上这句话。她解释这桩婚姻是父母为了让家名存续,所以擅自谈定的。
「是这样啊……」
奴良鲤伴点了好几次头之后,直直盯着美绪的双眼。那道视线蕴藏的力量让她的心重重跳了一下。
「美绪小姐,你是否已经做好觉悟,就算让明天的婚礼泡汤也要与间宫荣一见面?」
「当然。」
美绪毫不犹豫地点头。而在她点头的瞬间,她觉得眼前的世界仿佛豁然开朗。
奴良鲤伴露出笑容说道:
「好,我知道了。美绪小姐,明天的婚礼是从几点开始?」
七
时间来到隔天。
鲤伴再度神不知鬼不觉地进入新堂子爵位于白金区的宅邸,将穿着一身纯白新娘和服、既清纯又可爱的美绪小姐带走,接着坐在飞空大蛇上面赶往约好的公园……到此为止一切顺利。
青田坊与首无在公园里等着,但是,却没看见应该要与他们在一起的间宫荣一。
鲤伴从大蛇下来之后开口询问:
「间宫先生呢?」
「他没有来啦。」
首无的语气藏不住焦躁的心情。
昨晚就是在这个公园的这个地方进行讨论。
——明天,你有办法单独过来吧?
问了之后,间宫很有自信地回答「没问题」,所以应该不可能是因为不知道地点。睡过头了吗?迷路了吗?还是发生了什么意外?在主角缺少一个人的状态下,约会是无法成立的。
穿着纯白新娘和服的美绪小姐虽然很美丽,表情却暗了下来。
约好的时间已经过了五分钟、十五分钟、二十分钟。
「喂喂喂,再怎样也太……要是不赶快让他们见面就糟了,我们这边可是带着一个新娘子耶。」
首无焦躁地抓着头。
的确没错。虽然已经摘下棉帽,不过一群人之中包含一名身穿纯白新娘和服的女性,实在很引人注目。他从刚才开始就一直感受到周围飘来的视线。
「唔喔喔!那个家伙到底在干嘛!」
就在首无用力跺脚时候……
有个人从公园入口奔跑过来。那是一头长发、拎着皮箱与包巾包裹的间宫荣一。
间宫一副狼狈地跑过来之后,气喘吁吁地说道:
「对、对不起!」
「你也太慢了吧!」
首无不禁咆哮。
「对、对不起……呃,我……我在修改画作……所以迟到了……」
「修改画作?」首无发出疑问。
「是、是的,我本来已经完成美绪小姐的画,但是今天早上看了之后就想再补个一、两笔,然后,呃,一开始画画就忘了时间……」
「哈,还真像你会做的事。」
鲤伴笑出来,间宫也跟着笑了,他的视线被鲤伴身边的美绪紧紧吸引住。
「……」
间宫一瞬间有如停止呼吸般沉默。
「……美绪小姐。」
他挤出声音。
「荣一……先生……」
穿着纯白新娘和服的美绪小姐以呜咽声开口。
「荣一先生,我好想见你……」
「美绪小姐,我也是,很抱歉让你担心了。」
美绪默默地摇头。
「对了,这个……」
间宫说着,一边举起包巾包裹。
当包巾解开、画从里面露出来的时候,鲤伴不禁倒吸一口气。
呈现在眼前的是一幅很棒的美女画像,画作风格是日本画。地点大概是间宫之前的租屋处吧?画中的女性侧坐在窗边,露出梦幻般的微笑。水汪汪的眼睛在一瞬间看似闪烁着光采,那大概是因为间宫画笔的功力。这幅画紧紧抓住观赏者的心,甚至让人忘了发出感叹。
「……真漂亮。」
美绪拿着画,好不容易才说出这句话。
「我终于完成了,而且我敢说这幅画是我最棒的杰作。」
间宫说这句话的时候不好意思地红着脸,但是语气却十分坚定。
美绪往间宫的方向靠近一步。
「荣一先生,我现在依旧爱着你……就算你变成妖怪也一样。」
「美绪小姐,我也一样,我也爱着你。」
间宫也点着头说道。两人的视线正互相交融的时候……
突然传来不只一辆车的引擎声。
有五、六辆黑色的车子切进了公园的广场。
车辆在剧烈煞车声之中停下,将鲤伴他们远远围了起来。
八
当中一辆车的车门打开,有人走了下来。
对方分别是两名穿着缀有家徽的和服裤裙的男性,以及一名穿着和服的女性。一看外貌年龄就知道他们是美绪的双亲与未婚夫。
「美绪,你这孩子……!」
两名男性之中,嘴边长着胡须的中年男性率先开口。
「美绪小姐,你丢下我不管,实在太过分了吧?」
另一个丑陋肥胖的年轻男子接着说着。
「老公,间宫荣一在那里……!」
穿着和服的女性慌张地大叫。
「父亲大人、母亲大人……」
美绪用怯懦的声音小声说着并紧依着间宫。间宫露出严肃的眼神,站出来要保护美绪。
——果然在这个地方停留太久了吗……
鲤伴小声地啧了一声。
虽然现在才说也已经来不及了,但因为间宫迟到的缘故,使得美绪身穿新娘礼服的模样在人前出现太久。大概是哪个在公园看见新娘的人,去向新娘失踪而引发一阵骚动的新堂家通报这件事。
「间宫,你这家伙没死吗!」
美绪的父亲愤恨地扔下这句话。
「我已经死了,只不过死了之后又变成妖怪回到世上。」
间宫开口并瞪着美绪的父亲。
新堂子爵用鼻子哼了一声。
「哼,什么妖怪,简直一派胡言。」
「是啊,这个世界上根本没有妖怪。」
新堂家的母亲也如嘲笑般说着。
「就是有啊,顺带一提,我也是妖怪。看,就像这样。」
首无说完之后让头高高飘在空中给他们看,结果……
「呃!?」
「咦!?」
新堂子爵与美绪的未婚夫藤沼都发出奇异的声音。
「……!?」
新堂家的母亲则是翻起白眼、当场晕倒。
「怎、怎么回事,这个世界上怎么、怎么可能有那种怪物……」
「这、这太骇人了!实在太骇人了!」
就在新堂子爵与美绪未婚夫叫出来的时候……
「混帐东西!」
现场响起鲤伴的怒喝。
「喂,混账老爸,如果我们是怪物,那你又是什么。我不懂你是什么子爵大人啦!不过你拆散相爱的两个人,还杀掉其中一方,可怕的是你吧!」
「给我闭嘴!你们这些下贱的人怎么会懂贵族的考量!喂,美绪!你给我忘了那种男人,快点回家!」
「不!我不要再回到那个家了!」
看见美绪奋力摇头,新堂子爵气得咬牙切齿。
「你这个家伙……竟然忘了至今的养育之恩……既然如此就没办法了。喂,你们出来!」
新堂子爵朝着左右吼叫。
其余车辆的门在他的叫声之下一起打开,一群看起来像流氓的人走下车。
「把美绪给我抓回来!然后把其他家伙痛揍一顿!」
分别搭乘好几辆车的流氓们在子爵一声令下冲过来。
另外还有助阵的人接着从车辆开过来的方向出现,敌人的数量一下子增加不少。
「喂喂喂,只不过要带一个女孩子回去,到底要用到多少人啊?」
青田坊边笑边扳响关节。
「哼,就算聚集得再多,杂碎就是杂碎!」
首无哼了一声,将绳子缠在手上。
「间宫先生,你要紧紧握住美绪小姐的手喔!」
鲤伴开口的同时,流氓们就打了过来。他闪过对方并回敬攻击,大混战一瞬间展开。
一见识到鲤伴等妖怪的力量,流氓们就将本来的拳头与踢击转换成用短刀及日本刀攻击。话虽如此,鲤伴他们并没有陷入苦战。
敌人接连攻过来,人数丝毫没有减少,令人不禁觉得这些人是不是会无穷无尽地冒出来。
不过……
「你们这些阻碍别人恋情的家伙!」
鲤伴以弥弥切丸砍对方。
「让奴良组一脚送你们上西天!」
首无以绳子捆绑对方。
「……我、我无话可说!」
青田坊以惊人的力气痛殴对方。敌人的攻势就在他们的反击之下慢慢渐少。
也有人被鲤伴他们的力量吓得半死,没有战斗就直接逃跑了。
「差不多该结束了吧。」
眼见敌人数量大幅减少,鲤伴喃喃自语着。就在此时—
「看我的厉害~~!」
车辆引擎声随着一阵大叫响起。
一辆黑色车子往这里疾驶而来。一脸狰狞握住方向盘的人,是美绪的未婚夫藤沼。他大概看见流氓人海战术没发挥作用就这么失败了,所以打算撞死对方。
「来真的啊!」
首无叫道。
「哼,白痴。」
青田坊说着并走到前面。
青田坊站到会挡住车辆行进的位置。
黑色车子没有减速,朝着青田坊开去。青田坊甩了甩手,往车子引擎盖挥下拳头。
一道轰然巨响传来,车辆就在面目全非的状态下停住。
青田坊将手从冒出白烟的引擎盖拔起来,接着驾驶座的车门打开,额头上流着血的美绪未婚夫爬了出来。
「啊、呜……」
黑色绳子将想要爬着逃走的美绪未婚夫捆绑起来。
「别想逃。」
首无冷淡说完后,将绳子缠绕了好几圈,最后再结束般拉紧绳子。
「呜啊!?」
美绪的未婚夫发出一声被挤扁的哀叫,接着瘫倒在地。
敌人的阵势几乎已经七零八落,这场乱斗来到尾声。
就在气氛正要舒缓的瞬间,鲤伴察觉到一丝不安稳的气息。
他将视线往左移,看见新堂子爵举起手枪,他瞄准的是间宫。
「你这家伙!」
鲤伴叫喊的同时动了起来。一道冷硬的枪声响起,不过,子弹没有打到任何人的身体。枪声响起的下一瞬间传出一声金属声,那是因为鲤伴在对方开枪瞬间神速地将他反手拿着的弥弥切丸拔出刀鞘,以刀身挡下子弹。
「混帐……」
鲤伴将刀收回刀鞘后,一瞬间逼近新堂子爵面前。
原本举着枪的新堂子爵一脸苍白。他大概不相信能用刀挡下子弹吧?他的嘴唇颤抖着,发出不成句子的呓语。
鲤伴说道:
「对你女儿一见钟情的年轻画家有这么令你厌恶吗……」
「我、我是要守护新堂家……」
「你知道吗?天性邪恶的妖怪身上,一定会发出腐烂的臭味。」
「我……」
「现在的你,身上也发出了相同的气味。」
鲤伴说完之后,用弥弥切丸的刀柄用力撞了一下新堂子爵的腹部。
新堂子爵发出「呜」一声惨叫,枪也从手里掉落并当场蜷缩在地。
所有瘫在地上的人都被首无以绳子绑起来,然后被鲤伴他们搬到公园一隅的森林里。
「我想离开新堂家,与荣一先生共度人生。」
美绪以凛然的表情宣言,一旁的间宫荣一也跟着点头。在这一瞬间,出身贵族的女性舍弃了身分地位,选择成为幽灵的——妖怪的妻子。
他们互相爱着对方,所以应该不会后悔。至少这个瞬间是如此。
鲤伴点了一下头,接着说道:
「是吗?这真是一件好事。不过,要是决心不充分的话,妖怪与人类的婚姻是无法长久持续的喔。而且妖怪与人类的寿命也不同,你们必定会遇到一些要是身为普通夫妇就不必遇上的问题。这点你们可要记住。」
「鲤先生,没问题的。」
美绪开口,声音充满了力道。
「我之前一直被家庭束缚、凡事都顺着父母的安排,但那个我已经不在这里了。我将会努力过着我自己选择的人生。」
「我也一样,不管发生什么事,我都不会离开美绪小姐。」
间宫说完后,两人看着彼此并点点头。
「那就好。你们要过得幸福喔。」
鲤伴说完眯细眼睛。
美绪表示有朋友在关西地区,所以能暂时待在那里。
间宫与美绪牵着彼此的手从公园的森林出发后,青田坊说道:
「唉呀,真不晓得是不是该说年轻的恋人们很果断。第二代,您觉得这是新时代的恋爱吗?」
「这就不知道了。」
鲤伴歪着头。
若要说到果断地做出决定要与妖怪男性在一起的事,那么鲤伴的母亲——璎姬也可说下了颇大的决心。鲤伴认为,这样的举动跟时代无关,应该取决于爱着对方的程度。
「对了,第二代您也差不多了吧?」
首无说道。
「差不多怎样?」
鲤伴询问,首无笑着说了下去:
「我的意思是新的恋情、谈恋爱啦。您已经很长一段时间都孤单一人不是吗?」
「恋爱啊……」
鲤伴摇摇头,迈开脚步。
妻子山吹乙女离开已经过了两百年。在这段时间里,鲤伴也曾试着以「游手好闲的鲤先生」的身分在街头随意和女孩子玩乐,但是他不曾认真投入感情。
山吹乙女的笑容、声音与秀发的香味,依旧残留在鲤伴心中。
直到现在,他仍旧认为当他坐在缘廊眺望庭园的时候,抱着洗涤衣物的山吹乙女说不定会从身边经过。
——现在还太早吧?
鲤伴心里这么想着,并对首无说道:
「现在就谈新的恋爱还太早了。这个嘛,我看再过个一百年之后再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