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角兽之书 第一章 旅人

  1

  雪芙儿·阿尔各再度检查她打包的行李。

  其实她只有一个背在盾上的粗麻布袋,行李少之又少。如果是跟她同校的其他住宿女孩,光要出一趟远门,行李至少也要带上三袋才足够。可是雪芙儿原本就没有带什么东西来,既不是要回到家人身边,也不是要以贵族小姐的身分出嫁;而她行李里面装的东西,也几乎与贵妇小姐毫无关系,净是一些铁鎚、铁撬、磨石和金属原料等少量却相当沉重之物。然而这份重量,却给予雪芙儿一份自信。

  雪芙儿看着镜中的自己,她穿着松垮垮的裤子和洗白了的半长外套,就像一名少年。她用坚硬的帆布当成束胸绑住胸前。将头发分成两束扎起来缠在额头两侧,并用附有耳罩的毛帽将头发遮盖住。这么看上去,几乎看不出来她是个十五岁的少女。这是她独自一人要踏上旅途的事前准备。

  这一天总算来临了。以一名流浪锻冶工匠的身分独自踏上旅程的日子。当她还在故乡多姆奥伊国的阿尔各村时,只能梦想着这一天的到来,却完全没有实践的勇气。在她离开多姆奥伊之后,多亏外面世界的各种体验,才终于能下定决心。

  她环顾了一下宿舍,住了将近一年的房间如今空空如也,看上去果然有些寂寥。昨天她已经全都打扫干净,最后只要交回房间钥匙即可。其他学生都已经出门上课了,走廊一片寂静。

  「谢谢您们的照顾。」

  她向校长与舍监致意之后,这两名中年女教师略显生硬地点点头,送雪芙儿到宿舍门口。雪芙儿知道自己在师长眼中,大概是个很棘手的学生。

  「我们祈祷药王树永远在你的前方指引你。」

  舍监露出一副如释重负的表情。从今以后,要求把院子当成锻冶场所的女学生终于要离开了。

  校长也语重心长地说道:「总有一天,你一定会为无法从这里毕业感到惋惜喔。无论你选择了什么道路,品格与仪态礼貌都不会成为你的负担啊。」

  「谢谢您。我不会忘记学校所教会我的一切。」

  这句是真心话。

  这间学校,是魔法大国奥拉境内最具权威的魔法实务局所管理的女校。大家都知道像雪芙儿这种边境小国的平民女孩,能够入学是多么的幸运,连雪芙儿自己也很清楚。如今她竟然会半途舍弃这种天大的好运,一定有人会认为她太不识好歹了。

  在到达港口之前,雪芙儿一路搭乘公众雪橇,并顺路经过了卡莎伯爵的宅邸。领土远在他方的奥拉贵族们,都会在首都伊欧西卡尔建造别馆,而卡莎伯爵官邸就坐落于此,是个被高耸栅栏与宽阔庭园围绕,雅致大方的别馆。可是在雪芙儿的眼中,这间别馆即使在这个异国都城内,看起来也是最疏远冰冷的建筑,正象征奥拉这个国家。

  雪芙儿在宿舍唯一的朋友——名为米莉蒂安的少女,就在这间别馆里。自从米莉蒂安成为卡莎伯爵夫人的养女之后,无论雪芙儿前来造访几次,都没有获准见到米莉蒂安一面。

  卡莎伯爵夫人讨厌雪芙儿,雪芙儿也很怕那名贵妇,这是因为夫人是一名会使用咒语的可怕魔女,而且当她所崇拜的魔法师萨亚雷死亡之际,雪芙儿就在现场。雪芙儿猜想,伯爵夫人或许会觉得害死萨亚雷的人,就是雪芙儿。

  萨亚雷曾是全奥拉声望最高的总大魔法师,但他只为私利施展生命魔法,毫不在意地让多数人受苦牺牲。米莉蒂安也是其中一名牺牲者。雪芙儿如今感到相当后悔,她认为只要自己跟米莉蒂安再亲近一些,更加彼此坦承的话,或许就能避免米莉蒂安的苦难了。明明两人年龄相仿,且彼此都没有其他女性的朋友,为什么雪芙儿没有做到呢?

  既然伯爵夫人取代萨亚雷收养了米莉蒂安,雪芙儿相信夫人还是有自己所不知道的温柔吧。雪芙儿为此感到非常感激。

  今天雪芙儿身上穿的并非制服,看起来只不过是个帮商人跑腿办事的小伙子,她绕到后门去向门房说道:「这是送给这家小姐的东西。」

  雪芙儿打造了一把小刀,要送给米莉蒂安当临别赠礼。那把刀跟她的守护刀同为新月形,她希望它多少能守护米莉蒂安已经崩坏的心灵。雪芙儿还将自己与米莉蒂安的名字并排刻在刀鞘上。

  上了年纪的门房瞄了雪芙儿一眼,有些不耐烦地问道:「谁送的?」

  「是个女学生。她说自己叫雪芙儿·阿尔各。跑腿费可不少唷,她全都给我了。」

  她将包裹随着钱币一起递了过去,果然门房见状态度也好转了。

  「等等,这先给你吧。」

  门房扔给她一块变硬的饼干就进去了。看他那个样子,雪芙儿想对方应该会为她送到。她看着饼干微笑了。门房认为她是男孩且毫不怀疑,虽然这只是微不足道的成果,却给了她无比信心。

  雪芙儿回头望向别馆高处紧闭的窗户,在心中悄悄地说道:

  「米莉蒂安,你要保重喔。我会在里沃找找看有没有能治好你的魔法。」

  ◎

  在别馆深处的寝室内,米莉蒂安·阿拉斯·卡莎收下了临别馈赠。

  少女身上穿着美丽的浅紫色洋装,坐在边缘镶有珍珠。宛如王座般的安乐椅上。披散成扇形的波浪银发所围绕的鹅蛋形脸庞上,略施了些薄粉;轻启的红润唇瓣,似乎散发着一股清洌美好的香味。

  可是,就算经常陪在她身边的红发伯爵夫人,将那把散发着光芒的小刀放在她眼前,少女也只是睁着如玻璃般的水蓝色瞳孔,完全没有任何感动的情绪表现。少女的心沉睡在遥远的深渊里,这世上的任何事物都无法唤醒她。

  伊莉耶丝·贝尼·卡莎伯爵夫人突然站起身,朝墙边的镜台走去。与少女相较之下,这名贵妇的美丽显得娇艳,就算身上穿着黑色丧服,从领口及袖口露出的白色肌肤一样诱人。伯爵夫人是个寡妇,但她为自己恩师总大魔法师萨亚雷所服的丧期,比起当年她丈夫去世的时候还隆重。

  贵妇用小指前端沾了沾性感的红唇,将稍微凌乱松脱的一小撮红发绕回她高贵挽起的发髻上,然后打开珠宝盒,取出一顶精致的银冠。她恭恭敬敬地用双手捧着银冠,小心翼翼地将它戴在少女波浪般的银发上。银冠最宽的部分盖住了少女雪白的额头,甚至覆在眼窝上方。大颗的杏仁形绿色宝石镶嵌在中央,就像少女的第三只眼睛一样。伯爵夫人发出啧了啧舌,只见房间阴暗的一隅传来翅膀拍击声,一道黑色影子掠过夫人的肩膀。

  一只巨大的乌鸦从栖息的树木上飞起,翩然降落在少女额头所戴的宝冠上。它深红色的勾爪攫住银色雕饰,挥舞翅膀并作势要啄下绿色宝石。少女的下颚因头上乌鸦的重量而不断往上仰,仿佛就此僵硬般,背脊挺得很直。

  杏仁状的绿色宝石散发着光芒,贵妇再度将雪芙儿赠送的小刀放在少女眼前。少女仍旧仰着下巴,轻殷薄唇,稍稍露出鲜红的舌尖。

  「雪、芙、儿……」

  少女从银冠下方垂眼睥睨般地念出刻在刀鞘上的名字。声音粗嘎,宛如乌鸦的叫声。

  听到少女说话的伯爵夫人,摇摇欲坠地跪了下去,抱住少女的膝盖。

  「喔喔,萨亚雷大人,我的主人……」

  少女从袖口伸出纤细的手腕,像个盲人般摸索着夫人的脸颊。她的指尖缓缓渗出了蓝色的光芒,染上夫人的额头及眼睛四周。

  「伊莉耶丝,我的使魔啊……」

  少女弯下身子,亲吻了夫人。

  少女头上的乌鸦,低头看着伯爵夫人愉快而迷蒙的神情。

  2

  雪芙儿一到港口,只见码头边的乘客们已经开始陆续登上定期船了。

  那是一艘准备沿着哥兰奇尼亚带河西侧南下的客货两用船。比疾风船还要庞大,虽然外观不好看,却能乘载更多的人与货物。雪芙儿仔细一瞧,只见牛、猪等牲口也陆陆续续被赶进船舱里。她在家畜的腥臭味中还闻到另一股咒药的味道,那是船上的生命魔法驱动装置所发出来的。

  雪芙儿压抑着胸口的紧张与兴奋,打算走向舷板。此时突然有人拉住她的手臂,她惊讶地回头,拉住她的人竟是伊斯·圣德基尼。

  「您怎么会在这里?」

  「皇爵殿下吩咐我来为你饯别。」

  伊斯是阿修拉夫·圣德基尼皇爵的随从,也是一名魔法师。圣德基尼家族的人总是面无表情,端整的脸孔就像人偶般毫无喜怒哀乐。眼前的伊斯脸上仍是波澜不兴,仅默默地从白袍的袖子里拿出一个皮革袋子,袋里塞了满满的钱币。

  「怎么给我这么多?皇爵不是已经替我买好船票了吗?」

  「盘缠多一点,以防你旅途困顿。」

  雪芙儿感到有点迷惑,毕竟像她这样一名女孩只身上路,随身带着大笔金钱反而更加危险。或许因为伊斯是魔法师,又或许是他不知道人心险恶,总之他不懂平民百姓的生活常识,才会这么做。但雪芙儿总不好对伊斯本人这么说,只好老实地收下钱袋。她发现剪票的船员正看着他们,其他客人也因为伊斯的白袍而感到稀奇地看着他们两人。雪芙儿见状慌忙将皮袋塞进自己的行囊中,将皮袋夹在换洗衣物里,以免钱币发出声响。

  阿修拉夫·圣德基尼皇爵是个才十一岁的体弱少年,在雪芙儿过去的监护人萨亚雷死亡后,代替前任皇爵出面接下雪芙儿的监护之责。若非如此,雪芙儿早就被遣返多姆奥伊了。圣德基尼一族的远祖是创造生命魔法的人,因此他们在奥拉贵族中也拥有特别的地位。

  「伊斯,您能帮我送信给埃梅吗?」

  雪芙儿拿出她原本打算在下一个港口寄给埃梅·巴吉尔的信。

  埃梅跟雪芙儿一样都是多姆奥伊人,目前为了成为魔法师而在魔法实务局里进修学习。埃梅与雪芙儿的祖国多姆奥伊是个边境小国,严重缺乏能够使用生命魔法的魔法师。雪芙儿相信埃梅总有一天一定会获得学位,以一名优秀魔法师的身分衣锦还乡。

  埃梅到最后一刻仍是坚决反对雪芙儿的旅行,因此雪芙儿没让他知道自己今天要出发。尽管埃梅知道后肯定会非常生气,但如果埃梅真的来送行,雪芙儿一定会哭出来吧。

  自从皇爵家成为她的监护人之后,她知道了很多事情。过去雪芙儿写回国的所有信件,都被米莉蒂安交给萨亚雷处理了,只因为她全心全意相信萨亚雷。但无论对谁,萨亚雷都是如同毒蛇一般的人。埃梅也是在获得皇爵家的照顾之后,他在魔法实务局所受的歧视与轻蔑才得以消失。

  伊斯接过信件收进袍子里。

  「我知道了。你不必担心他。」

  伊斯虽然态度冷淡,但必定会遵守承诺。在皇爵家的魔法师中,跟雪芙儿最亲近的也是伊斯。

  最先教会雪芙儿去感受生命魔法波动的人就是他,而上一代皇爵赐予雪芙儿的观看魂源的能力,也在伊斯教导下越来越娴熟。

  魂源指的是一切生物所拥有的生命波动,也是成为生命魔法基础的原理。人类拥有七个灵魂,而连接这些灵魂的魂源,在取得平衡后就成为了生命。

  雪芙儿曾有一段很长的时间受到魂源混乱的痛苦,是靠着前代皇爵的魔法,才让她的魂源恢复平衡。当时她的「月魂」比其他人都还强劲,让她能像个魔法师般看见他人的魂源。

  「你的魂源,就像皇爵一样都偏重在『月魂』上。此外你的『水魂』也颇为强大,就像我一样。所以要传递感觉也比较容易。」

  在教导雪芙儿的时候,伊斯这么对她说明。

  一开始的方式很像锻冶工作的诀窍一样,借由指尖的接触,追踪魂源的流动。雪芙儿接受伊斯的指导,进一步磨练观察魂源的能力,接着,她便逐渐能用双眼看见自己所碰触的对象的魂源了。可是,她可能真的没有咏唱咒文的才能,连最简单的都不会使用。其中只有遮蔽他人视线的咒文,她勉强还使得出来。

  伊斯缓缓地伸出双手碰触了雪芙儿的帽子,小声咏唱起咒文。透过帽子的布料,伊斯温暖的魂源传入她的额头两侧。

  「这会比你的遮蔽魔法还好一些。大概能维持一周。」

  雪芙儿感觉到她与伊斯之间似乎出现了一层薄膜。那是让雪芙儿不显眼,不会受到他人注意的咒文。雪芙儿的遮蔽魔法能作用在对方的「月魂」上,让对方看不见雪芙儿,但她仍必须临场咏唱咒文才行。如果靠伊斯刚刚下的咒文,雪芙儿就不需要那么做了。

  「谢谢,也请代我向皇爵殿下道谢,转告他我总有一天会报答他。」

  「等你自己回来后,再亲自向他传达吧。希望药王树能够指引你的道路。」

  伊斯淡淡地说完,转身回到栈桥上。这名魔法师应该还看得到搭上船的雪芙儿的魂源。雪芙儿站在甲板上不断地挥手,直到再也看不到魔法师的白色背影。

  雪芙儿从多姆奥伊来到奥拉时,搭乘的是疾风船,因此她是第一次搭上行驶在带河上的船只。带河尽管名为河川,却比她故乡的多姆奥尔湖还宽阔得多,几乎完全看不到对岸。很久很久以前海洋曾经覆盖全世界,如今残留下来的就是带河。所有事对雪芙儿来说都是初次的体验,让她不只是感到不安,背脊甚至因紧张兴奋而颤栗。一直以来,雪芙儿都希望自己能坚强独立;就算住在宿舍时,她也一直在找寻某个能够独处的地方。

  她害怕孤独带来的恐惧,也觉得自己是个怕寂寞的人。既然如此她为什么会在这里呢?独自踏上旅途,她连无论遇到什么事都能安然过关的自信都没有。但至少她现阶段的魂源安定,体力也大致恢复,比起过去的自己也有了更多的心理准备。如果这能算是自信的来源,那也不错。

  船只一离开栈桥,只见对面正有一艘东行的定期船准备入港。那艘船会在伊欧西卡尔折返,航向流经多姆奥伊的泰尔梅兹带河。雪芙儿想起留在村里的涅乌特司,不晓得他现在如何了。一瞬间她的心头浮现涅乌特司鲜明的身影,他坐在柴房的暖炉前,咧开缺了牙的嘴笑着。然而,雪芙儿的目的地却不是故乡。

  这是因为吉尔达·雷阁下并不在多姆奥伊。雷阁下是多姆奥伊的骑士,是拯救过雪芙儿好几次的大恩人,也是在雪芙儿心中占有最重要位置的人。当雪芙儿最后一次与那名骑士道别时,她没有发现骑士已经身陷险境,就这么让他落入敌人手里。

  埃梅认为雷阁下已经死了。多姆奥伊国内也都是这么认为,甚至有传雷说连雷阁下的养父雷摄政官,都认为他已经不在人世。但是雪芙儿却不愿意这么相信。

  雪芙儿知道带走雷阁下的人是谁。一个名叫奎里德·曼斯顿的独眼里沃人,是最后跟雷阁下在一起的人。奎里德经常出入位于伊欧西卡尔的里沃商馆,因此雪芙儿好几次跑去敲商馆的大门,但商馆却说里面没这个人而驱赶她。

  最后给予她希望的是圣德基尼皇爵。他从奥拉的外交部问出了奎里德·曼斯顿这个名字。纪录上的这个名字,是里沃军队屈指可数的参谋。

  从今年夏天开始,奥拉与里沃为了争夺带河的利权,在哥兰奇尼亚带河的南部开启了战端。成为战场的阿米兰堤王国,便位于奥拉管辖的哥兰奇尼亚带河与里沃辖下的哥塔希利带河衔接处。

  带河是连结全世界的大动脉,因此两大国都在争夺其利权,并逐一将流域内的各个国家纳入各自的管辖之下。阿米兰堤也从先王时代开始便加强与奥拉军的结盟,借以牵制里沃。这样的平衡如今已遭到破坏。

  总之毫无疑问地,奎里德·曼斯顿的身影会出现在阿米兰堤战场。在雪芙儿小的时候,多姆奥伊也曾遭受里沃的侵略,差点就被征服了。她知道前往战地是多么危险的一件事。尽管如此,她除了亲自去阿米兰堤之外,别无他法。

  当船只总算由伊欧西卡尔出发时,雪芙儿暗暗告诫着差一点就要放松下来的自己。现在还只是刚开始而已。虽然她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但如今才是报答雷阁下的时候。她要找出奎里德,也一定要见到雷阁下。这么一来,一定就能知道自己可以做些什么了。

  3

  奎里德·曼斯顿正在里沃的古都卡撒拉。历史上,里沃原本是以买卖交易为谋生行业的部族集团,逐渐拓展势力之后遂形成了一个国家。卡撒拉位于泰尔梅兹带河支流上的某个水运要冲,是最古老的商业据点。

  传说这条支流自上古时代以来,便是条孕育上游成为谷仓地带的大河,在海洋还没干涸、形成带河之前,就已经被里沃人尊奉为部族的起源地了。然而在流域逐渐沙漠化之下,随着水量减少,加上海流的侵蚀,河里的纯淡水也跟着消失,地理优势不再,伴随国土逐渐往南扩张,成为王族的古代部族们便迁都到南部的利亚纳了。

  然而,卡撒拉如今仍是里沃北部的大都市,扇形土地上布满密密麻麻的运河,是个美丽的水都。一直以武力侵略周围土地、粗鲁不文的里沃军可能很难想像,这个王朝从过去古老民族所流传下来的精细技术与文化成果,在卡撒拉所扎下的根基,比现在的首都利亚纳还要深厚。

  集古老文化精华于一身的,便是卡撒拉的花街了。说来还真该遭到天谴,建成圆环形式的花街,过去其实是祭祀部族守护神的庙宇。庙宇象征了部族的信仰与团结,也是自卫与自治的中心地带。在那个与其他部族会频繁进行一些小型征战的时代,战士们会先聚集在各自的庙宇前,接着在圆形的广场上接受训练。由于庙宇向来是敌人最大的攻击目标,因此逐渐也盖得如城郭一样坚固了。

  在战斗胜利后越发强盛的部族庙宇之内,集中了许多美丽且贵重的宝物,大部族的首长也开始进入坚固的庙宇居住,同时为简单的城郭加上了精美的装饰,让贤士、乐手与美女环侍在侧。庙宇因此成了里沃的艺术与学问发展起源,而在以军队为背景的强大国力之下,文化发展更是欣欣向荣。

  王公贵族们迁都之后,跟着庙宇一起留下来的文人雅士便负责维系这些传统。虽然政治中心已迁移到新的首都利亚纳,但人们说若要体会真正的华美与繁荣,就一定要到卡撒拉走一趟。这座古都对里沃人而言,是个令人心生向往的享乐之地。

  就算庙宇如今成了花街,妓女们仍然争相学习高贵的教养,咏唱比王族女性还要精彩洗练的诗词,并表演歌曲与舞蹈。其中,屋顶上放置了马头装饰的「马头郭」(这里过去供奉了里沃王族所信仰的重要神明——马神墨奇兹),里面可是聚集了许多让客人甘愿一掷千金的妓女,若没有相当财力,便无法进入里面一探究竟。

  此刻,奎里德和一名年轻人双双留在这间「马头郭」内。这名黑发的年轻人上了手铐,遮住双眼,被送进面向圆郭中庭的房间。不过「马头郭」里无论出现什么样的客人,大家都早已见怪不怪。

  所以,在除下手铐与眼罩之后,也难怪那名年轻人会瞪大双眼、惊愕地看着四周景物了。他大概没想过以一名俘虏的身分,竟然会被一群天仙美女环绕吧。

  「马头郭」虽是富丽堂皇,仍旧充分具备了成为牢狱的条件。圆郭以中庭为中心,用同心圆的方式层层筑起厚实的墙壁。每个圆与圆之间仔细地分隔出许多房间,随着五层高的阶梯穿梭其中,连接房间的通道也像迷宫般复杂。出入口只有一个,位于最外层的坚固墙壁的某处,如果想要从中庭来到出口,就得左弯右拐、上楼下楼绕个不停,就算是长时间待在这里的妓女或酒客,也很难记得正确的路线。传言中这么迂回的通道是为了防止妓女逃脱,但事实上那是过去做为城堡抵御外敌入侵的手段的遗迹,现在则能够用以避免想要进来白吃白喝的寻芳客溜走。马头郭内的人们绝不会放任恩客独处,因为,如果任他们随意离开房间,他们可能误闯有其他恩客正在享乐的房间,甚至还可能闯入陌生的酒席、被人给轰出去。因此,每个恩客在进入马头郭以后,就当作自己迷失在这个温柔乡里,任由里面的人带路了。

  奎里德放任年轻人自由享乐,自己则更放浪不羁地每日在酒席中通宵达旦。

  年轻人名叫吉尔·欧塔斯,从口音可以知道他不是里沃人,也能从他的体格判断出是个武人。其实这并不奇怪,毕竟花街内有半数客人都是里沃帝国的属国出身,其中也大半都是里沃士兵。刚被带来这里时,年轻人一身猎人打扮,体格瘦削,但妓女们早已学会不以貌取人。尽管奎里德在卡撒拉已是个很有名的欢场浪子,仍然没有人知道他的真实身分,因此大家也只当奎里德带来的青年是个性情有点古怪的家伙而已。

  吉尔·欧塔斯最初几晚总是被带到奎里德的酒宴上,一语不发地喝着酒。妓女们都暗暗赞赏他的男子气概,争相邀他成为自己的入幕之宾,但他推说旅途劳累且大病初愈,想要单独休息。

  见惯了好色缠人的寻芳客,妓女们反而因此更喜爱这名年轻人,甚至还用抽签的方式决定年轻人留宿在每个人房间的顺序,无微不至地照顾他。每天吃着「马头郭」的厨师提供的山珍海味,睡在柔软的丝绢被衾里,年轻人逐渐恢复了健康。

  看着年轻人在中庭挥舞着木棒的身影,奎里德询问与他交情匪浅的花魁娜玛妲:

  「有没有人跟我朋友好上了呢?」

  娜玛妲用那双王公贵族捧着千金争相取悦的如丝媚眼,一边看着中庭里那名青年挥汗如雨的身影,偏过头想了想。娜玛妲身为「马头郭」地位最高的花魁,其美貌、教养、态度在在受到同辈的尊敬,也是妓女们谈心的好对象,因此对整座郭内的事了若指掌。

  吉尔·欧塔斯仍旧按照抽签的顺序往来于妓女们的房间。尽管有时年轻人略带愁容的脸庞,清澈如泉水的蓝色眼眸,让一些妓女忍不住为他倾心,但他却绝不停留在同一个地方。这行为看起来虽然像个会惹女人哭的浪荡子,她们却都无法恨他。他洁身自爱,对所有人都一视同仁,因此即便是长袖善舞又彼此竞争的妓女们,面对他时的举止也不由得变成了朴素的少女。

  每个晚上,那名年轻人就躺在罩着凌乱蚊帐的床上,让偎在他身边的妓女整夜咏唱诗歌,或是为他讲违故事。到了天亮,彻夜不眠的妓女们纷纷进入梦乡。而当这些妓女再度睁开双眼时,年轻男人已经不在自己床上了。

  年轻人遍览城郭内的书籍读物,向妓女们学习里沃的语言与习俗,来去于各个房间之内,直到他可以不靠任何人引导顺利前往指定的妓女房间。这时,吉尔·欧塔斯已经摸透「马头郭」了。

  然后,在某个新月如勾的夜晚,他留下已经入睡的枕边人,悄悄地离开了房间。他脱下妓女们送给他的丝绢外衣,换成与来时相同的猎人打扮。重新锻链过的双腿小心翼翼不发出脚步声,穿过迷宫般的房间与阶梯,终于来到城郭的大门玄关处。

  但奎里德·曼斯顿却跟他同样一身出门旅行的打扮,站在那里等着他。

  「我就认为你差不多今晚打算要逃了,吉尔达·雷。别担心,你的帐我都替你付清了。」

  听见奎里德不慌不忙的说话声,年轻人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接下来你又想把我关在哪里?」

  「这个嘛,既然你对酒跟女人都没兴趣,那接下来就只有上战场了。」

  奎里德推开了城郭的大门,只见一队身穿铠甲的骑兵,正在门外迎接他们。

  4

  雪芙儿的旅程开始时平静无波,但当伊斯施在她身上的咒文消失后,一切就开始变得不太对劲。

  当时在港口看见雪芙儿与伊斯谈话的那名剪票员,开始来向雪芙儿搭话了。尽管这名体格壮硕的中年水手长威风八面地帮雪芙儿赶走不少年轻水手,但他实在很像雪芙儿最不擅长应付的尤古伯父。水手长的名字叫贾德(意指鞭子),而他也人如其名,经常鞭打工作迟缓的水手,因此人人都惧怕他。不过,贾德面对乘客时倒是能放低身段。尤其面对一等船舱的富有乘客时,他总是表现得和蔼可亲,吝于将获得小费的机会让给其他水手。

  虽然雪芙儿住的是三等舱大通铺,但因为里面拥挤烦闷,所以她除了睡觉的时间之外,几乎都跑到甲板上去吹风。随着船只逐渐南下,气温慢慢升高,就算待在外面也很舒适。然而,最重要的原因,还是长时间相处在同一个船舱的乘客们,开始过问彼此的事,假扮成男孩的雪芙儿想尽量避开那样的场合。

  船上的乘客几乎都是男性,当然其中也有商人的妻子,或是一等舱携家带眷的乘客家中的年轻女儿,但毕竟都在少数。这些女眷眼中的雪芙儿是个男孩,并不会特地来跟她说话,雪芙儿自己也不可能靠近对方,因为女性的观察力在某些方面比男性敏锐,雪芙儿可能会被识破身分。幸亏几乎每个乘客在离开奥拉领土之后都会下船,而接着陆陆续续在连接奥拉同盟国的许多港口上船的乘客,也是一批换过一批,很少人会在船上停留很久。

  哥兰奇尼亚带河靠近岸边的水流非常激烈,往往影响水上的航道,令人无法静心观赏沿岸风光,但相对地,却能看见在波浪间成群嬉戏的海豚,以及大得令人不敢置信的鱼的背鳍。在靠港的时候所能观察到的异国城镇风貌,对雪芙儿而言比什么都还有趣。

  然而,甲板是水手长贾德的管辖区域,他似乎已经记住雪芙儿的脸了。贾德总是悠闲地晃到雪美儿的身边,聊些天气或与下一个港口有关的话题,然后问她是不是一个人旅行、要上哪儿去、是要拜访亲戚吗等等的问题。雪芙儿故意压低声音随便敷衍几句,而且为了显示自己不是付得出小费的有钱客人,还问水手长船上有没有人需要打铁或磨刀等耗体力的服务。

  「你想要收多少工钱呢?」

  在贾德询问下,雪芙儿报出自己预先想好的较低价格。原本她就打算除了船票之外,一路上都旱这么赚钱,如果能从这里试着开始,似乎也不错。

  之后,贾德从船上的厨房与其他乘客那里,为雪芙儿收集了一些必须研磨的刀刃。雪芙儿想将赚取的三分之一报酬回馈给贾德,但出乎意料地,贾德说他只要拿五分之一就好。雪芙儿收取的报酬非常微薄,五分之一根本就不及贾德平常的小费那么多,但贾德还是持续为她介绍顾客。雪芙儿一开始因为贾德粗犷的外表而一直抱持戒心,现在则对他感到很抱歉。尽管她还是小心谨慎地不让自己身为女孩的身分曝光,但心中暗暗决定等船一到达阿米兰堤,她就要用在船上赚的钱好好答谢对方。

  随着船只一路南下,天气越来越热。为了寻求一点凉爽的风,几乎所有乘客都跑到甲板上来,雪芙儿的工作机会也因而增加了不少。她不能脱下身上的长衫与背心,只能挥汗如雨地窝在帆柱阴影下,打开工具默默地干活。雪芙儿的故乡是沙漠中的锻铁村庄,她等于是在打铁炉旁长大的,当然耐得住热。如果省一点伙食费,还能够一点一滴增加一些积蓄,这让她感到很自豪,也给了她力量。

  可是在她即将到达阿米兰堤之前,状况就在托勒斯的港口内发生了。

  抵达港口前,船长便为乘客们说明在阿米兰堤境内发生的战争,并表示定期船只一到达国境便要折返。这件事雪芙儿在半途的港口就已经听说过,也感到有些忧心,不过从她借到的地图看来,国境离港口很近,所以雪芙儿也不感到慌张。然而当船只停在国境的港口时,她以为上船的三个男人要跟水手们说话,但那些人却突然粗暴地逼近雪芙儿。

  「谁准你在这里做买卖?定期船上的刀刃,早就说好是由我们接手处理!」

  他们是港口的磨刀工匠。光看他们被火鎚锻链出来的肌肉,以及双肩耸起的体型,雪芙儿就能判断出来。他们伸出被磨刀石的粉末染黑的指尖,指责她抢了他们的生意。

  连船员们也说他们知道这一回事,于是雪芙儿慌忙寻找贾德,却四处不见他的人影。

  「把你赚的钱全都交出来!」

  雪芙儿乖乖照做,因为一开始拿菜刀来让她磨的船上厨师,也证明这些人所言不虚。她暗自生气:既然如此,当初贾德为何又让她帮忙磨刀呢?身为流浪工匠,她根本没有冒犯当地工匠的意思。

  「这些就是全部?应该还有不少吧!」

  接过雪芙儿钱包的人这么喊着,伸手就要去拿她的行李。雪芙儿赶忙捉住对方的手,小声咏唱遮蔽咒文。她曾经料想过会有这样的状况,因此悄悄带着咒药软膏,也在刚刚涂了一些在指尖上。

  「这些是全部了。我还只是个学徒,所以收费便宜,没有赚多少钱。」

  她凝视着工匠们的双眼,主动打开行李让他们看内容物,同时不着痕迹地碰触所有人的手腕,反复咏唱咒文。男人们手腕上流动的魂源,迅速吸收了咒药与咒文,雪芙儿透过指尖感觉到他们的放松。咒文生效了,三个人突然间都对雪芙儿失去了兴趣。

  「呿!蠢蛋!下次敢再这么做,就把你的头扭下来!」

  一人拎起雪芙儿的衣领将她往船舷甩去,然后三人动了动棍棒般的粗手臂后,一齐走回码头。雪芙儿有挨揍的觉悟,只是放松身体随对方而动,因为在阿尔各村时,她也常被工匠头或身为职司的伯父威胁责打。

  她站起来,心中告诉自己事情能这样结束已经不错了。刚才远远避开骚动的乘客们急着下船,曾请雪芙儿工作的那些乘客也假装没看见她。现实就是如此,没有人会想要卷入麻烦事里。

  雪芙儿把被踢散的工具收拾进行囊后,正打算跟着下船,就看见贾德从栈桥对面逆着人潮朝她匆忙走过来。

  「喂,小子!你没事吧?厨师都告诉我了!」

  贾德频频道歉,说要是他在场的话,就会好好替雪芙儿说话了。

  「真不好意思啊。你看,这是你给我的那一份钱,我已经去兑换成这里的钱币了,都还给你,就当我向你赔罪吧。」

  贾德将手中的铜钱递给雪芙儿,吓了她好大一跳。她还以为贾德全都知情,却故意早一步下船置之不理。

  「不,我不能收。就当我花钱买教训吧,请你不要介意。」

  「这样我会过意不去。那这么办吧,你第一次到这个港口对不对?我介绍你一间公道划算的兑币商店。否则你万一去了什么黑心的地方换钱,可要吃大亏了。」

  贾德也不等她回答,就率先迈开脚步走了。

  托勒斯的码头尽管不像伊欧西卡尔那么大,港内的船只还是挤得密密麻麻。虽然其中有不少跟雪芙儿所搭的船一样,是要在国境折返的交易船只,但大半的船只都是武装了炮盾的军舰。港边则有一些雪芙儿曾见过、穿着奥拉军服或钟甲的骑士们昂首阔步。远处可以听见粗暴的怒吼声,还有吵架的骚动声。

  就算进入了港口小镇,空气中的肃杀气氛依旧相同,太阳照射下的二层楼砖瓦房子,其间的通道又窄又小,尽管通道因两旁的店家显得较为热闹,擦身而过的每个人却都是一副不敢松懈的严峻神情。一眼望去,店家贩卖的食物相当丰盛,但价格都不便宜,商人们大概想趁受战争波及前大赚一笔,每个店家都拼了命地扯开嗓门叫卖着。

  市场上陈列着玉米、豆子、盐渍鱼等货品,种类繁多。此外,雪芙儿也是第一次见识到黑色砂糖,不少店家将它做成瓦片般的板子高高堆起,等着出售。就在雪芙儿稀罕地观看时,贾德推荐她喝了一杯浓稠的黑色液体,那是用黑砂糖制作的烈酒,洒些肉桂粉就能喝了。除了食物之外,较多人聚集的地方就是贩卖刀剑的店家。果然战争一旦开始,锻铁这份工作就不怕没生意上门。

  雪芙儿被一副熟门熟路样子的贾德拉着往前走,离开了喧闹的市集后进入了小巷子。贾德伸手指向挂旗子般晾了一些衣服的巷底。

  「那里就是兑币商店了。把你的家当都拿出来吧。」

  雪芙儿有些不知所措,不晓得该不该相信贾德。他应该有听厨师说,雪芙儿赚的钱都被拿走了才对,为什么会认为她身上还有钱?

  雪芙儿将手伸进行囊里,从多缝一层的底布下方拿出两枚银币。这两枚跟伊斯给她的钱是分开放的,她一开始为了以防万一,早将旅费分开藏起来了。

  「这就是全部了。」

  贾德瞪着她手上的银币。「应该还有更多吧?」

  雪芙儿至此总算明白了。伊斯拿革袋给她的那一幕,贾德一直没有忘记。

  「没有了。」

  就在雪芙儿回答时,贾德已经动手要抢她的行李。雪芙儿紧捉着行李不放,但已松开的双层布底端却发出硬币的碰撞声。

  「我都知道了,你藏了不少吧!」

  雪芙儿紧紧抱着行李,伸出一只手想捉住贾德的手腕,却因手掌一滑没办法涂好咒药,虽然她咏唱了咒文,但贾德的魂源波动高涨,她根本无法令它们放松下来,最后只能抱住自己的行李蹲下。贾德露出了本性,伸出大脚用力踹向她的背,想要把她踢倒。雪芙儿痛得差点喘不过气,也无法继续咏唱咒文。

  突然有什么东西落了下来,让贾德停止对她的踢踹。掉下来的是一些晾干的衣物。雪芙儿抬头一看,贾德头上罩着一个大篮子,让他一时找不到方向。

  「你在做什么!」

  随着女性高亢的说话声,踩着凉鞋的足音逐渐靠了过来。来者是一名体态丰满的中年妇人。就像市场上工作的老板娘一样,女子穿着围裙,头上包着头巾。

  「快,往这里逃!」

  女子拉住雪芙儿的手,带着她走到外面的大通道。她们拼命钻过一阵拥挤的人潮之后,女子带着雪芙儿钻进另一条小巷子。

  「没事了,他应该追不上你了。」

  雪芙儿瞥见贾德在人群中穿梭大吼的身影,但他已经往完全不同的方向追去了。

  「谢谢……呃……」

  雪芙儿发现自己忘记压低声音,慌忙咳了两声。她省略了详细的事情发生经过,只说自己被怂恿去兑换钱币,结果差点被抢。这名女子是洗衣店的人,正在晾衣服时听见骚动才会来救她。

  「伤脑筋,你还真是不懂世事呢,傻傻地跟着那种人可不行呀。」

  女子名叫修拉,很热心地帮雪芙儿拍掉背上的泥巴,并说要介绍给她可靠的兑币店。雪芙儿谨慎地请对方带她到大马路旁的店家,女子也照做了。

  那问兑币商店,同时也是间金属器具店。包括黄铜脸盆、提灯、杂七杂八的刀刃等货品都像挂葡萄一样,从天花板上垂挂下来。留着胡子的店老板抬起深邃的目光,怀疑地打量雪芙儿。男孩打扮的雪芙儿看起来比她实际年龄还小,所以店老板问修拉是不是雪芙儿的母亲。修拉笑了笑,给了老板肯定的回答,老板才终于愿意让雪芙儿换钱。

  刚刚的两枚银币已经被贾德拿走,雪芙儿只剩下三枚。她自己能存到那么多,是因为她帮宿舍女孩制作纪念币或磨拆信刀收取的报酬。女孩子们都私下称雪芙儿为守财奴,校长还特别训了她一顿,说有教养的淑女不该计较金钱。可是除了雪芙儿之外,所有女孩们的父母都会供给她们足够的花用,她们根本不用担心钱的问题。想到这里,雪芙儿又更舍不得被拿走的那些钱了。因此雪芙儿并没有将剩下三枚银币都兑换,只换了两枚。银币换成铜钱后有满满两把,于是她想拿几枚铜钱给修拉。

  「你要给我?那我得替你找个地方住才行呢。真是的,上哪儿去都是一堆士兵,根本没有让女人和小孩安心住下来的地方嘛。」

  接下来好一段时间,修拉拼命抱怨军队。据她的说法,港口集结了托勒斯的军舰与奥拉的疾风船。托勒斯是奥拉的同盟国,因此奥拉军才会常驻于此。

  「不过也多亏他们,我的洗衣店不愁没生意做就是了。」

  「我也是这么认为,才会离家来到这里赚钱。我是打铁的工匠。」

  「哎呀,真的吗?那你的手臂还真细呢。」

  修拉大概也重新衡量了雪芙儿,所以带她到装潢还挺不错的旅店投宿。雪芙儿有点担心住宿费,但她跟店家约好帮对方磨刀具,让对方算她半价。

  「那我走啦,好好干活喔。」

  修拉似乎跟旅馆的女侍很熟,收走房客的待洗衣物后便回去了。雪芙儿在陌生的城镇受到这么亲切的对待,觉得自己旅途上的紧张也被这股温暖舒缓下来了。

  因为雪芙儿要求住单人房,女侍也就体贴地不让她受其他房客打扰,连餐点都送到房内给她吃。尽管只有面包跟淡汤,但因为她又累又饿,所以还是获得些许满足。接着店家又让她在房间里沐浴。她要来了大脸盆跟热水,允许自己可以在今天奢侈一些。在她搭船的期间,只能悄悄地擦拭身体,如今能在身上涂满肥皂,让雪芙儿感到至高无上的幸福。

  稍微犹豫一下之后,雪芙儿还是放下头发一并洗干净。房间里没有镜子,她也就不会太去在意被头发遮住的部分。等她全身清爽换上干净的长袖衫跟背心后,觉得自己好像重生了。

  床铺很大,就算她伸展四肢似乎也不会碰撞到四周。确认这一点之后,雪芙儿不禁露出了微笑。

  尽管碰上了一些麻烦,但她还是平安无事从奥拉来到这儿了。目前为止似乎不用伊斯给的钱也过得去。说不定她真的能够成为独当一面的旅人呢。雷阁下不也这么说过了吗?

  好了,明天得早点起床,做好磨刀的工作后,得请教店家怎么穿越国境。今晚先把头发弄干,然后……思绪来到这里,雪芙儿的眼皮也合上了。

  雪芙儿自踏上旅途以来,第一次能睡得那么沉。直到一群穿着军服的男人粗鲁地摇醒她为止。

  5

  「给我醒来!站起来,你这个间谍!」

  雪芙儿的被子突然被抽走。

  有人拉起她的上衣,把她扔到地上。雪芙儿睡得太熟,就算睁开双眼也一时半刻无法聚焦。随着长靴踩在地上的凌乱脚步声,她看见好几道穿着黑色军服的影子闯入。闯入者拿着烛台靠近她的脸部,烛光刺眼得让她睁不开眼睛,头脑也更加混乱。

  「喂,这家伙是个女的!怎么回事!」

  听见对方这么说的雪芙儿顿时大惊,她想要缩起身体,手臂却被对方用力反扭。穿着奥拉军服的男人粗暴地搜遍雪芙儿全身。雪芙儿因恐惧与羞辱而挣扎,却有两名奥拉士兵上前来压住她。在场竟有四名士兵。

  「就是她没错。她故意打扮成男孩的样子。」

  门口传来女子的声音。雪芙儿透过披散在脸上的头发,看见修拉与旅馆的女侍。两人手里还拿着雪芙儿的行李。

  「为什么……!」

  就在雪芙儿开口提问前,一只大掌打飞了她。雪芙儿倒在地上后,士兵便上前捉住她的头发,将她用力拉起来。

  「呜哇!这是什么东西!」

  士兵的手突然放开她的头发,松开对她的箝制。在场的所有人都惊恐地瞪大眼,害怕地倒退了几步。雪芙儿迅速爬起,扯开喉咙大喊,这让包围她的士兵们又退得更远了一些。

  雪芙儿没有放过这个机会,拔腿便冲向门口。修拉与女侍吓得让出路来,雪芙儿也举起双手,像爪子般攫走自己的行李。这时隔壁房间的客人听见骚动探出头来观望,雪芙儿被那男人撞个正着,跌跌撞撞地摔下楼梯。她听见身后传来士兵们的怒吼。

  「快追!那是怪物!」

  楼梯下的餐厅内,只有一名做粗活的老人家。他一看见雪芙儿便倒抽了一口凉气,手上的提灯也掉了。雪芙儿跳过摔破的提灯,用力撞开玄关大门,将自己摔出门外。

  外面还是一片漆黑,雪芙儿往看得见灯火的大马路与港口的相反方向跑,持续在小巷里穿梭。趁着一片黑暗不容易被发现的时候,她得尽量远离旅店才行。她的脑子里现在只剩下这个念头了。

  雪芙儿死命地往前不断奔跑,房舍也逐渐变得稀少了。她已经摇摇欲坠,膝盖也不住地打颤。她来到两间并排而建的屋子下,那里堆了许多柴薪。雪芙儿蹲在那些柴薪后方,缓和自己的呼吸。尽管她老早就感觉不到有人追上来,还是确认四周完全静下来了。连两旁的屋子也都没有任何动静。

  就算她的喘息已经平静下来,还是克制不住地颤抖。她的身上各处似乎都撞得不轻,到现在才开始感到疼痛。最痛的是她光裸的脚底,雪芙儿用手去摸,发现脚底被刚刚提灯的碎片扎到,鲜血淋漓。她想找些代替帽子跟鞋子的东西来穿上,于是把手伸进行李中,却发现里面空空如也。两层布底端都被割开,藏着伊斯银币的替换衣服也不见了。

  雪芙儿将脸埋进她一直小心保护的行李中,愣愣地发了一会儿呆。接着发出类似痉挛的笑声,她努力想压抑声音,结果反而听起来像是呜咽。她已经不知道自己到底在笑还是在哭了。

  是修拉叫来了军队。她真的认为雪芙儿是个间谍吗?只因为雪芙儿身怀与她身分不符的大量金钱?不对,说起来修拉为什么要进入雪芙儿的房间,擅自翻看她的行李?修拉应该没有发现她是女孩才对啊。但这些都无关紧要。或许一开始看见雪芙儿与贾德争执的时候,修拉就已经盯上雪芙儿的旅费了。说不定只要她去密报有间谍,还能另外获得赏金。除了雪芙儿之外,或许修拉也出卖了不少一样上当的旅人。

  是全然信任修拉的自己太傻了。她明明一直都那么小心谨慎,却只要人家稍微对她好一点就放松戒心。雪芙儿满心懊悔。

  溢出来的泪水不只是因为疼痛与不甘,更因为那句书犹在耳的话。

  「怪物!」

  她知道那些人为什么会这么叫她。雪芙儿抬起还在颤抖的手,摸了摸太阳穴后方。

  她双耳上方的头皮隆起,形状就像卷曲的贝壳一般。只有那部分覆盖的不是头发,而是胎毛,颜色有些青白。碰上去,可以清楚感觉到『月魂』的波动。这是前代圣德基尼皇爵送给雪芙儿的礼物。

  任何人见了都会认为那是角,雪芙儿自己第一次看到时也这么想。就连圣德基尼家族的魔法师们,也因此视雪芙儿为异类。但那里其实包含着前代皇爵所留下的感情与魔力,也保护了雪芙儿。

  埃梅与伊斯等魔法师都告诉她,那个部分维持了雪芙儿的魂源平衡,对她而言是不可或缺之物。雪芙儿也接受了这个说法。再说,她也没奢望自己能恢复到还没被头疼与晕眩摆布的完好状态。前代阿修拉夫·圣德基尼皇爵所受的苦比雪芙儿还要大,却因为内心的温柔而帮助了雪芙儿。

  可是雪芙儿也明白,大多数人都无法接受异类。无论是外表也好、行为也好,身分也罢、个性也罢,只要稍稍有所不同,人们就会轻易地产生排斥。所以她才会把角周围的头发编起来盖住它们,住在宿舍时也不让任何人看见。她好几次想像过万一被发现,别人会怎么说她,并深深感到害怕。尽管如此,她昨晚竟然还解开头发入睡,实在太过轻率了。雪芙儿想起刚刚士兵们嫌恶扭曲的表情,胸口便感到一阵疼痛。自己好像变成了毒蛇一样,人人望而生畏,但也幸亏如此她才得以脱逃,真讽刺。

  可是,对于想捉她的人而言,这对「角」也是最明显的外貌特征。如果只是「可能是间谍」的女孩,还不至于让人们感兴趣,但「怪物」就另当别论了。

  雪芙儿撕开长袖衫的衣摆,模仿修拉头上扎的头巾,也把自己的头包起来。因为手边没有镜子,她没办法编头发把额头两侧藏起来。可是只靠一层薄布巾包住,还是很令她不安,于是她将强烈的魂源流动集中在双角部分,好让它们暴露时自己能敏锐察觉。

  幸好自己睡着时穿着上衣跟长裤,但也都弄脏了。如果她穿上那件放了银币的上衣该有多好,不过现在后悔也为时已晚,她只能在心里向伊斯与皇爵家道歉,并用行李袋擦去脚底的血迹。光着脚,她是没办法走得太远的。

  雪芙儿回过神,发现天空已经逐渐泛白。她不能继续在这儿待下去了。她在微亮的光线下环顾四周,竟发现柴薪堆上挂了一双皮革凉鞋,应该是洗好晒在这里的。

  雪芙儿在心中告诉自己偷窃是可耻的行为。如果想要鞋子,应该直接去拜托这户人家。可是她全身都在抗拒这么做。万一对方是像修拉这样的人,她就会立刻被抓走。就在她感到苦恼时,想出了一个办法:干脆留下行李跟鞋子做交换吧。这么一来就不是偷窃,而是交换了。

  拿下鞋子穿在脚上的时候,雪芙儿的心脏因愧疚而剧烈跳动,满是血污的行李根本不够拿来与凉鞋交换,可是除此之外,雪芙儿身上也只剩总是挂在脖子上的守护刀了。自己打造的新月形小刀值不了几个钱,而且上面刻有她的名字,不能留在这里。

  尽管凉鞋太大了些,但绑上鞋带的话应该还是能跑。雪芙儿伸展了僵硬的四肢,勉强站了起来。

  人果然不能做坏事。就在她站起来时,屋里的狗开始大声吠叫。雪芙儿听见屋子主人用睡意正浓的声音安抚狗儿。

  雪芙儿头也不回地拔腿奔跑。她觉得自己的样子像极了小偷。万一被逮到,她就真的是个罪犯了。恐惧与罪恶感驱策着她不断往前狂奔。

  她朝着太阳升起的方向而去。她在船上看过地图,记得国境在那个方向。一路上几乎没有屋舍人迹,雪芙儿知道她已经远离了港镇。

  雪芙儿记得带河先自港口流向南边,然后蜿蜒着往东南方向流去。带河边的国境一定有军队严加防守,所以只要远离带河向东而行,应该就是到达阿米兰堤国土的最短距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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