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角兽之书 第四章 卡尔加

  1

  尽管里沃军在这场战役里占了上风,但在他们逼近首都之前的牺牲还是不小。

  最大的威胁,当然就是奥拉的疾风船。疾风船性能屈居下风的里沃空军在靠近边境时受到了截击而无法前进,带河上的前锋水军则变成了轰炸的目标。不过里沃的快速帆船将托勒斯的平底大帆船打得七零八落,甚至以高射大弩攻击疾风船,以减少敌军的数量与速度。

  所谓的高射大弩是一种巨大弓弩,上面绑有鲸须做成的弦,用以发射长达三头马身、直径宽达五寸的铁箭,其射程比起大炮还要长,是能够从水上或陆上攻击疾风船的强大武器,因为制造铁箭的钢铁拥有抗魔法之力,也能贯穿施展在奥拉疾风船上的魔法守护阵。

  另一方面,陆军就算遇到阿米兰堤军的奋勇抵抗,还是很有组织地布阵并持续行军推进。但这里最怕遇上的,还是疾风船的夜袭。

  奥拉的军舰上会设有名为「觅魂师」的战略用魔法师。无论陆军如何小心地关闭所有灯光火源,他们还是能靠肉眼发现地上军马和士兵的魂源。当然里沃军会自地面发射高射大弩,但都是在疾风船炮击之后才有办法予以反击,再怎么说都是慢了半拍,牺牲也相当惨烈。

  尽管如此,里沃军至今仍继续进攻,这是因为下达军令的西尔森将军是个只重视战果、不顾我方牺牲者的指挥官。他独揽军功,让部下的将校去苦思战略,而在前线流血的则是所有士兵。

  「我们有没有能摆脱奥拉空军的方法?」

  在进攻首都之前,西尔森以「三鉾山岭」的山脚下为根据地,存营帐内召开参谋会议。

  与会者包括副官拉达右、参谋总长奎里德、空军司令迦洛利与水师提督摩里钢,此外各自的随从也同时列席,吉尔达·雷跟马可斯桑就一起在最末席待命。

  原本应该是「卡尔加」的队长阿札破必须出席,但因为他不在,吉尔达·雷才会代理参加。吉尔达·雷询问为什么是由他出席时,只得到马可斯桑模棱两可的答案。

  「既然这是奎里德的想法,应该有它的意义吧。」

  对于马可斯桑而言,光这个理由就很充分了。

  「托摩里钢提督之福,奥拉的军舰目前只剩八艘了。」

  迦洛利在为空军的无能赔罪之际,顺便吹捧水军。因为里沃水军的高射大弩补强了空军战力不足的问题。

  迦洛利与摩里钢都是身经百战的骑士,在年纪、经验上都比身为将军的西尔森还要丰富,即使率领大军也游刃有余,不会勉强部下进行作战。尽管知道对方与自己同样都是骑士,吉尔达·雷对于里沃军人还是有一种违和感。这些人长期远离祖国,战争占去了他们人生的大半光阴。这似乎不是他们的手段,而是目的。占领一半世界的里沃,无论打算将领土拓展到何处,都已经不是为了保护自己国家了。他们征服的国家一旦增加,要养的兵力也会提高,也因此战争又成为了必然。真的是个没完没了的恶性循环。

  摩里钢一脸凝重地报告:「敌军的弹药大概已经用完了,于是开始洒咒药以取代炮弹。我们希望能让水军补充更多抗魔法用的面具。」

  咒药是一种能将生命魔法的咒文波动传递给目标的触媒。效力最强的是直接涂抹于肌肤上的软膏,但就算大范围喷洒液体或粉末的效力较弱,还是能让魔法造成影响。觅魂师在疾风船上画出魔法阵,并在魔法阵下方洒下咒药,接着使魔法作用于被咒药波及的里沃士兵们的灵魂上,暂时迷惑他们,让疾风船趁机炸沉里沃的高射大弩。

  这么做疾风船的飞行高度必须降得很低,也很可能被其他船只的高射大弩攻击,是一种危险的战术,但反过来说只要奏效,敌人也会损失惨重。里沃军为了在这种战术下自保,就必须遮盖皮肤以免吸收咒药,当然也必须戴上附有口罩的面具。

  「在援军到达之前,我们一定要先把首都打下来。」

  西尔森说着,只见奎里德慢条斯理地打断他。

  「出击之前,我想先让斥候前往北方。」

  「为什么?」

  西尔森蹙起了眉,但奎里德看起来就像正在下一盘打发时间用的将棋,不疾不徐地回答:「我们从俘虏那里打听出来,阿米兰堤王以建造阿加拉斯神殿为名,将大量的人力与建材都送往北方。说不定他另有打算。」

  拉达右不耐烦地说道:「这种事我也听说了。但是阿米兰堤的北方国境有『多拉肯思奇山脉』作为天然屏障,是个无处可逃的死路。在那里建造碉堡也起不了什么作用。再说,那堤克王自开战以来,一直都是个只会依赖神明的胆小鬼,要不是拥有国王的身分,早就被人民唾弃了。没错吧?」

  拉达右面向营帐的帐幕弹了一下手指。

  那似乎是个信号。只见哨兵迅速掀开帐幕,一名肥胖的男人弯着腰走了进来,满月般的圆脸被大半花白的褐色卷发和同样浓密的胡子所包围,皮肤就像鞣革一样没什么血色,他抬起黯淡的茶色双眼,环顾帐内的众人。

  「为各位介绍,这是阿米兰堤第一交易商,扎力·罗那哥亚先生。」

  拉达右以迎接老朋友的态度,让罗那哥亚在自己身旁入座。

  「在下罗那哥亚。见过里沃享誉极高的将军与各位幕僚。为了迎接阿米兰堤与里沃不远将来的繁荣,今天能与各位见面是我值得纪念的荣耀。」

  「罗那哥亚,你带来什么好消息了吗?」

  西尔森开口询问,从他的样子看来,在这名阿米兰堤人进入会议之前,将军也早就知道了。

  「是的,将军。我这里有米尔法太守交给我的条约文件……」

  罗那哥亚从大肚腩上的衣服内取出一个金色圆筒,将里面的一卷纸张交给拉达右。拉达右装模作样地拉开纸卷朗声念道:「米尔法·乔亚太守愿意成为里沃军的同盟。只要里沃国同意让米尔法·乔亚得到阿米兰堤的王位,我军就交出首都不予抵抗。」

  「什么?米尔法·乔亚不就是那堤克王的王叔,握有首都乔亚的实权吗?首都的守备队部是遵从他的命令行动啊。」

  摩里钢惊讶地开口,迦洛利也高兴地击掌说道:

  「太好了,这么一来等于我们已经攻陷了阿米兰堤!」

  西尔森对春风得意的拉达右满意地点点头。

  「拉达右,做得不错!就告诉米尔法太守,请他从首都城墙内部亲自点火,做为契约成立的标志。我军也会将那当成攻击的信号,大举攻进城里。」

  乔亚是一座四周被防砂壁包围的城塞都市。只要坚守内部,要攻进城里就必须耗费极大的兵力。如果城里有内应,那么就能使破坏降低到最小,要重新订定和平协定也会快得多。

  「那我尽快写下回复。」

  拉达右回答之后,吉尔达·雷听见身旁的马可斯桑嘴里喃喃不知道正在念什么。他一脸不满地瞄了奎里德几眼,但奎里德只是一副无聊的样子双手环胸,一点反应都没有。吉尔达·雷将耳朵靠近马可斯桑,只听到他说了一句话:

  「跟『立王者』一模一样嘛。」

  吉尔达·雷正想问那是什么意思,罗那哥亚便用谄媚的声音开始说道:「小人惶恐,但为了米尔法大人,希望能获得将军正式署名的文件。此外,不才小人此次甘冒大险,也希望将军能够加注给付罗那哥亚报酬的条文。」

  商人大胆地索取自己的仲介费。他身上穿着茶色与青色的织纹长衫,外披鹿毛织成的长背心,以全国第一大商人而言,这打扮确实稍嫌朴素。可是从他袖口隐约可见的手环和大半肚皮脂肪遮住的腰带,都镶着看起来很沉重的黄金与大颗宝石,光那些就是客观的财产了。而且被赋予阿米兰堤执政权的交涉任务,也显示他拥有一定的地位。只要看好这场战争的走势,等主政者交棒后他也能获得更多的利益。

  「你想要什么?」

  拉达右有点急躁地问完,罗那哥亚相当积极地说道:

  「那堤克王金库内财产的百分之五。还有后宫的侍童们,另外还有一个叫『神兽之女』的奴隶,也请给我……」

  「百分之五的财宝!你太不知天高地厚了!」西尔森怒骂。

  「那、那应该不算多。国王都把财产投注在建造神殿,已经不如太守那么有财力了……」

  罗那哥亚不断说明理由,很执意地要求着。毕竟身为商人,没有实质保证他就不会做事,而罗那哥亚的这番道理,让拉达右不得不屈服开始撰写条文。

  等罗那哥亚获得他想要的东西离开营舍后,摩里钢皱起了鼻子批评道:

  「看来真是不太能信任的人啊。他肯定也从米尔法太守那里索取不少额外报酬。」

  「正因为那种人这么贪婪,所以也不容易背叛。你说对不对,奎里德?」

  西尔森用「你还有什么话说」的口气询问着,奎里德只是耸耸肩不发一语,迦洛利赶忙打圆场道:「到北方侦察也不会有坏处。我们的舰队也能出动一艘小艇……」

  西尔森打断道:「不行,你的疾风船马上会被奥拉发现。眼前为了攻打首都,一艘都不能折损。奎里德,派你的部下吧。可是要趁今天晚上行动。」

  「今晚」是个强人所难的要求。不过奎里德只是简短地命令道:

  「听到了吗,马可斯桑。去集合『卡尔加』,我亲自指挥。」

  听到参谋总长要亲自上阵,摩里钢与迦洛利一脸惊讶。但西尔森与拉达右却对于丢给了奎里德一个难题感到自满。

  马可斯桑迅速站起身,临去之际丢下一句:「吉尔,欧塔斯,快去把阿札破找出来。我去做其他准备。」

  奎里德跟着吉尔达·雷来到帐外,不怀好意地笑着催促他。

  「要找阿札破,他在那顶大帐里。你得快点才行喔。」

  奎里德看起来对幕僚会议丝毫不在乎,但吉尔达·雷却无法保持沉默。

  「要说不能相信,那个米尔法太守不也一样?既然他会背叛自己当国王的外甥,说不定就会背叛里沃啊。」

  「你还真有洁癖。所谓争权夺利,本来大多就是骨肉相争。」

  「可是,国王这个地位毕竟……」

  「你说王者的地位?真正配得上这个地位的,到底有多少国王?」

  奎里德以放肆的口吻说道:「现任阿米兰堤王的名声极度糟糕。就连你的祖国多姆奥伊的阿尔多哥王也一样,在某种意义上……」

  奎里德突然住了口,回过头去。

  「糟糕,所以我才叫你动作快……」

  吉尔达·雷也回过头去,只见西尔森正好从营帐出来。奎里德往刚刚他所指的那顶大帐走去,同时说道:「那顶是西尔森女人的帐棚。阿札破那家伙,现在可是在玩火呢。」

  如果阿札破被发现人在那顶大帐里,下场可不是开除队籍那么简单。吉尔达·雷着急了起来,但现在大声叫他已经来不及了。这时他冷静地抓起奎里德的衣领,朝他的脸揍了一拳。奎里德也以惊人之势倒地。

  「大胆!你竟敢对长官……」

  正经过附近的将官见状大声责骂,使得西尔森也停下脚步。奎里德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同样回了吉尔达·雷一拳。

  「奎里德参谋总长!你在做什么?」

  当吉尔达·雷倒地时,西尔森也往他们走来。似乎对这场骚动很感兴趣。奎里德说道:「我正在教训部下。」

  吉尔达·雷大声吼着:「你凭什么污辱我的故乡!」

  奎里德一脚踩在吉尔达·雷的背上,将他按在地面无法站起。

  「给我冷静一点,乡巴佬!」

  吉尔达·雷就这样趴在地上,用眼角往大帐看过去。阿札破袒露着布满刺青的上半身,只穿着一件裤子悠哉地走了出来。有些昏暗的帐内还能隐约看到一个泡澡桶。阿札破的红发与背脊因潮湿而反光,幸好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奎里德与吉尔达·雷的身上,没有人发现他。奎里德这时也瞄了一眼,以确定阿札破的动向。

  西尔森似乎很愉快地看着流下鼻血的奎里德。这个从属国兵晋升的参谋总长非常碍眼,这是他贬损奎里德的好机会。

  「奎里德,这种无赖汉真的可以进行侦察吗?我看你亲自去指挥『卡尔加』吧。反正你很擅长偷偷摸摸搜集情报嘛。」

  「您说得没错。」

  奎里德并没有理会他的挑衅,只是若无其事地抓住吉尔达·雷的手拉起他,然后露齿一笑。

  「我们天亮前回来。」

  吉尔达·雷模仿奎里德,也行了一个不太像样的敬礼。

  搞不清楚状况的将军走回大帐,只见头发湿漉漉的娇小女性若无其事地迎接他入内。

  2

  斥候骑兵队离开带河北岸的前线基地,沿着「三鉾山岭」的西边山路,前往北方满是岩石的沙漠地带。

  七匹卡尔加在黑夜中跳跃、滑行。这种野兽原本就属夜行性动物,在塔欧的训练下以供作战之用。无蹄的柔软后肢前进时几乎不会发出脚步声,适合在侦察时使用。

  地势自带河往北逐渐升高,从地图上来看,除了随处都有棚架似的平坦台地之外,没有任何能遮蔽视线的地形起伏。如果现在不是晚上,敌人远远就会发现他们一群人所扬起的烟尘。

  他们可以看见,距离他们不近的首都乔亚,街灯就像烛台一样闪耀,而王宫最高处的灯火上方,闪着舷灯的奥拉疾风船正在盘旋巡逻。可是首都之外的国土全都隐没在黑暗之中,静静蝥伏着,以免遭受战火波及。

  在这样的黑暗之中,发现远处有微弱光线的人,就是库比亚多。这名夜视能力优异的前盗贼说,那道光线正往北方移动。不过吉尔达·雷却因夜色太朦胧而完全看不到。

  「很好,库比亚多,带路!」

  奎里德让「卡尔加」朝那道光的方向前进。前进了一会儿之后,库比亚多举起手来,示意所有人潜入岩石后方。这时众人都已经看到光线了。

  那是一列非常长的队伍。

  队伍中有数不清的骆驼跟马,前后则是数量几乎相同的人正在徒步行走。骆驼的鞍上各有两人负责驾驭,而且全都是罩着黑面纱的女子。骑在马匹上的是手持长枪或长剑的士兵,守护似的将女性们包围在中间。以疲惫的脚步步行的人们,手上则拿着罩灯或牵着马匹和骆驼,而仔细一看,那些人也全都是提着长裙下摆的女子。在马具和马蹄声杂沓中,还混杂了金属摩擦的细微声响,那是女孩们穿戴在身上的装饰品所发出的声音。

  「看起来并不是难民。」

  奎里德拿起望远镜,看着那列队伍。

  大约在南北延伸的一长列中间,可以见到两顶比周遭还高的轿子。那轿子就像个小屋一样,以四根柱子搭上布幕,由比骆驼稍大的小象背负。小象身上穿着华丽的甲胄,挂在轿子上的装备与绒毯看起来也非常奢华。

  这时,前方的那一顶轿子里,灯光在纱帐中亮了起来,摇摇晃晃的人影朦胧地投映在纱帐上。从娉婷的身形动作看来,应该还是女性。

  艾斯姆突然间驾着卡尔加往前一步。

  「喂,你去哪……」

  没有理会库比亚多的警告,艾斯姆更加靠近了队伍一步。阿札破追了上去,把他拉近另外一块岩石后方,但那里已经离队伍不到十匹马身远了。

  小象上的纱幕开启,里面的人影探向后方的轿子。两顶轿子靠近,一个人影拿着扇子般的东西掀起后方轿子的纱幕。接着她看着里面,似乎说了好一会儿的话,最后两顶轿子的纱幕垂下,恢复原来的样子。

  阿札破与艾斯姆回头会合。阿札破看上去没什么不同,但艾斯姆则显得很兴奋。

  「那些是后宫的宫女们。小象上是王妃的轿子,国王应该在骑马队中的某处……如果是我,就在这里直接攻击。」

  艾斯姆跟平常那副无关紧要的样子完全不同,他紧握着弓好像打算随时出击。

  「确定吗?」

  奎里德看着阿札破。阿札破很冷静地说道:「那些女性不是平民。但不确定国王到底在不在队伍之中……」

  「王妃在!国王一定也在!」

  艾斯姆激动地说。此时库比亚多忍不住打岔道:「你怎么会知道那是王妃?你见过王妃吗?还是她戴着王冠?」

  「见过。我……认识王妃。认识托丽榭丝……」

  艾斯姆咬着下唇,有点语无伦次:「我是跟托丽榭丝公主吃同一个人的奶水长大的,我绝不可能看错!」

  库比亚多跟塔欧都瞪大了双眼。而马可斯桑只是眨了眨眼睛,奎里德与阿札破更是毫不惊讶的样子,看来他们早就知道了。

  「那堤克王既残暴又是个胆小鬼,公主是为了托勒斯才被迫嫁过去。看来那堤克王想守护乔亚却又不肯作战,带着大批女眷打算逃到神殿。如果我们可以在这里讨伐国王,这场战争也就结束了。这可是大功一件。」

  奎里德对激昂发言的艾斯姆说道:

  「除了国王的命令之外,王妃不可能移驾北方。如果要离开首都避难,应该会往托勒斯的方向去。可是,国王到北方来又打算作什么,我们有必要知道。我们先放他们继续前进。」

  「可是……!」

  尽管艾斯姆很明显地感到不满,奎里德仍不容他反对。

  「我们不是来拯救王妃的。阿札破,北方有进入阿米兰堤的道路吗?」

  阿札破摊开地图,抚着阿加拉斯的位置与周边区域,指出「三鉾山岭」与「多拉肯思奇山脉」相连接的地方。

  「有路。就是这条『阿拉法塔克小径』。这条路正如其名,是个勉强只能容一匹马通过的狭窄悬崖山道。而且掌控入口的部族也经常改变,通过这里往往就会被洗劫买路财,性命很容易不保。」

  「多拉肯思奇山脉」的北边,就是一大片称为「红色平原」的无法治地区,而「三鉾山岭」的北边,则是打算将势力从查哥斯往北延伸的里沃军与无法之徒的混战区域。「三鉾山岭」有占山为王的山贼,「多拉肯思奇山脉」则是非常险峻且处处悬崖、寸草不生的岩山,据说连野兽都无法居住。也因此,这座山被视为神兽的居所。

  奎里德做出裁示。

  「好。马可斯桑,你回去报告西尔森,说我们追着国王往阿加拉斯去了,请他调派部队到阿加拉斯。我跟阿札破去『阿拉法塔克小径』探路。剩下的四个人继续跟着队伍监视他们。库比亚多,由你负责指挥。」

  「知道了。」

  库比亚多因接获指挥分队的任务而双眼发亮。马可斯桑表情宛如烦恼中的小狗抱怨道:「奎里德,你不回去会惹将军不高兴吧。」

  「这是常有的事。你去招募志愿军,自行把他们带到阿加拉斯。」

  「你说得还真简单。」

  尽管嘴上这么说,马可斯桑还是立刻驾着卡尔加消失在黑暗中。奎里德在临去之际,靠近吉尔达·雷的马鞍低声对他说:「如果库比亚多跟艾斯姆起冲突,你要负责摆平他们。」

  塔欧在一旁代替吉尔达·雷用力地点头。库比亚多与艾斯姆已经争相快速前行。奎里德与阿札破的黑影也旋即消失。

  在这段期间内,队伍仍持续朝北方前进。以这么大批的人马而言,速度算很快了,途中也只有停下来休息一次。可能是担心灯火太过显眼,队伍也不生火煮饭,就只喝水并吃携带性的粮食。荒野上看不到任何街道,他们只是仰赖星象不断地前进。

  不过,前方总算出现灯光了。原以为那是村落,但四人仔细一瞧,一明一灭的灯火在较高的地方,背靠着乌黑一片的山阴处。队伍的骑马士兵也发现了灯光,精神为之一振。随着队伍越加靠近,只见地面上井然有序地横放了一列灯火,另外还有远处高台上燃烧的火光。疲惫不堪的女子们加快脚步,仿佛被吸引似的逐渐接近灯光。

  在屏风般陡峭的悬崖前,出现了一座富丽堂皇的神殿。神殿拥有主门与两道侧门,被阶梯包围环绕的坚固城墙上几乎没有窗户。屋顶上并排的许多小塔楼如同枪尖一般,正中央则是高出许多的斜塔。若将屋檐当成瞭望台,塔楼当成射箭屋的话,这也可以当成非常有用的要塞据地。

  在库比亚多的信号下,吉尔达·雷一行人绕到东面的侧门,将卡尔加绑在稍远处的岩石后方,给它们喂食过树叶后,一行人用走的缓缓靠近神殿侧面。

  人们从神殿大门走出来迎接队伍,并引领他们进入神殿。出来迎接的男人们既非僧侣也不是神官,看起来比较像下人。

  一行人来到侧门,虽然那里有几名手持长枪的警卫,但神殿墙壁的侧边至里面都还在建造中,留下不少石材与木头。才刚到达的马匹与人们,在临时隔间的工人房四周匆匆来去。

  「什么嘛,看起来根本没什么像样的军队啊。」

  库比亚多想了想,看了一下另外一侧后说道:「喂,你可别趁我不在的时候擅自行动喔,艾斯姆大人。」

  艾斯姆没有回答,库比亚多前脚才走,艾斯姆便打算靠近工人房。吉尔达·雷迅速挡在他前方,艾斯姆抬起双眼瞪着吉尔达·雷。

  「我要去救托丽榭丝公主。我不能让她陪着国王白白牺牲!」

  「要先确认国王所在的位置。」

  艾斯姆的黑色双眼如箭般锐利,但吉尔达·雷只是冷静地回望艾斯姆。艾斯姆突然眯起了双眼,打算推开他。吉尔达·雷便迅速捉住艾斯姆的手并且将他反折。艾斯姆还搞不清楚发生什么事时,就已经双膝跪地了。

  「冷静点。别一个人蛮干。」

  吉尔达·雷确实地将艾斯姆压制后,放轻动作低声说道。塔欧见状放心地吁了一口气。

  这时艾斯姆的身体突然一僵。因为那头小象正停在正门前,人们上前去卸下轿子。那名穿戴着轻布与薄纱面罩的年轻贵妇,一脚踩在男仆高举充当阶梯的手掌上,纤细脚踝上的金色足环,在灯火照射下闪闪发亮。

  下轿后的贵妇,转身走向另一头小象所载的轿子。覆盖轿子的布幔已被掀开,露出骨架。那是一个像巨大鸟笼一般,将栅栏围成一圈的笼子。笼内有个女孩跪着,靠在栅栏上大喊。

  「王妃陛下!请让我出去!求求您……」

  吉尔达·雷倒吸了一口凉气。

  女孩虽然穿着与王妃相同的薄衣,但却没有戴面纱。金茶色软毛般短短的头发,裸露的小巧耳朵,以及耳朵上方白色卷贝般的东西,吉尔达·雷都看得一清二楚。

  在其他人眼中,或许会认为那是某种装饰品。但吉尔达·雷熟悉那女孩的声音、还有她的脸庞。

  「雪芙儿·阿尔各……?」

  近似于恐惧的感觉突然袭来,让吉尔达·雷忍不住颤抖。为什么雪芙儿会在这里?他以为她现在应该待在安全的奥拉学都才对。

  塔欧看着吉尔达·雷不寻常的脸色。

  「吉尔?」

  吉尔达·雷力图镇定,但冷汗疯狂地淌下,胸口也感到疼痛。就算自己身陷险境,他也从不曾这么动摇过,因为无论会有什么结果,他总会有心理准备去接受。可是现在他却宛如突然失足坠入了无底深渊一般。

  「那……不是国王。那是……」

  「你认识吗?认识那个关在笼子里的女孩?」

  艾斯姆回过头。他感觉到吉尔达·雷变得跟他一样焦躁。

  「那不是托丽榭丝的同伴。大概是国王的奴隶吧。」

  艾斯姆说完,吉尔达·雷的脑中闪过一段话。

  「『神兽之女』……罗那哥亚刚刚说她在后宫……」

  他所说的,竟然是雪芙儿。

  「是你很重视的女孩吧。」

  吉尔达·雷被问得哑口无言。

  大约一年多前,他失去了年轻的主人梅比多尔杜王子,以及亲弟弟都蓝。自那之后吉尔达·雷就失去了守护的对象,他也习惯了这样的痛苦,觉得自己已经没什么好失去,更没什么可惧怕,甚至还因此感到轻松。相对地只要他守护的是祖国或理念等无生命之物,该担心的就只有自己的意志问题而已。既然如此,为什么自己现在会这么的不安?

  雪芙儿·阿尔各是接收了他梅比多尔杜王子的灵魂的女孩。他被那个女孩拯救过好几次,让她背负了许多重担。难道就是由于这个原因,少女不知何时已经在他的心里扎根,甚至让他觉得少女的生命安全是他的责任了吗?

  艾斯姆说道:「决定了。杀了国王救出她们!」

  3

  那天,那堤克王一大早便在后宫出现。

  雪芙儿跟着王妃来到正门的庭院迎接国王。国王身边还伴随着两名男客。

  两人都穿戴着轻软的白色亚麻布头巾与长袍,并不像阿米兰堤的人们一样在身上佩戴黄金与宝石。他们用带着口音的话向王妃请安,但似乎也不是奥拉人。

  「他们是为朕建造神殿的技师。」国王说道。

  「托丽榭丝啊,里沃军已经逼近乔亚了。朕决定移居到阿加拉斯神殿。我也要把王宫的人都带去,你去不去就自己决定吧。」

  听到这么突然的命令,王妃也只是动了动眉毛,但雪芙儿却看见她双手紧握。王妃装出开朗的声音问道:「您能够带我去吗?」

  「您在托勒斯的父王会来接您喔。」

  国王身后传来一道唐突的声音,那个名叫希兹纳凯斯的大使与达洛魔法师正走进门口。这两人都极力劝阻国王不要去阿加拉斯,请他与王妃一起到西方托勒斯避难。他们前几天就已经来谏请王妃了,但王妃认为国王尚未定夺前,她不愿轻举妄动,于是不断拒绝两人。希兹纳凯斯表示他已经在正门口准备好轿子了,国王却摇摇头。

  「希兹纳凯斯大使,你只要带王妃到托勒斯就可以了。朕让王叔负责守护首都,朕则亲自到阿加拉斯与神一起等待敌人。」

  于是希兹纳凯斯大使不再对国王多说什么。王宫内开始准备让国王出发而一片忙乱,女官长达拉泰雅催促王妃道:

  「托丽榭丝陛下,请回到安全的托勒斯吧。听齐亚的说法,下人们似乎也全都要弃城逃走。」

  齐亚等侍童在街上打听到的战况,也让女官们笼罩着极大的不安。万一都城落入敌人手中,她们的下场一定很悲惨。于是女子们纷纷求助似的看着王妃。雪芙儿的心脏剧烈跳动,觉得逃走的机会终于降临了。

  此时国王却说道:「托丽榭丝,让『神兽之女』过来!」

  发现国王直接盯着她看,让雪芙儿产生了极为不祥的预感。不只是国王,连两名访客都非常热烈地注视雪芙儿的耳朵上方。雪芙儿心中充满着不安,跪在地上。

  「这就是『神兽之女』吗?原来如此……这可真是稀奇。」

  其中一人朝雪芙儿伸出手时,雪芙儿反射性地别开头,但国王琥珀色双眼的瞪视,让她感到害怕。当技师的手指碰触她额头两侧的「角」时,一股恶寒窜过雪芙儿的魂源。另一名技师面无表情地观察着颤抖的雪芙儿。在对方的抚摸下,借由剧烈搏动的突起,雪芙儿确定了一件事。

  这两个技师是魔法师。而且这件事可能没有人知道。希兹纳凯斯虽然带了达洛魔法师前来,但达洛的注意力却被女官们所吸引,希兹纳凯斯与达拉泰雅则似乎讨论着某个严肃的话题。国王用令人恐惧的目光居高临下看着雪芙儿,王妃却什么也没发现。

  技师的魂源由指尖传入,令人毛骨悚然又毫不客气地将雪芙儿全身探索得一清二楚。雪芙儿在伊欧西卡尔时,曾无数次遭受魔法师们如此对待。当时她无法清楚地感受到自己或对方的魂源,但如今已经可以非常敏锐地掌握了,也因此现在她的厌恶感也增强许多。

  雪芙儿抵抗着,将强烈的振动送进她受到束缚的魂源中,想要把技师的魂源反弹回去。正在观察的技师也惊讶地瞪大眼。可是,瞬间退回一下的技师魂源,又返回了更强烈的振动。

  雪芙儿全身麻痹,颓倒在地上。

  「您要对那女孩做什么……」

  王妃才开口,国王便说道:「这是要献给阿加拉斯神殿的活祭品。要小心运送。」

  于是雪芙儿再度被关进笼子里。雪芙儿无法聚焦的双眼,跟王妃紧张的目光交接。王妃转身面对女官们,挺直背脊环顾众人一眼。

  「感谢各位过往的忠心陪伴。想要逃往西边的人,跟着达拉泰雅去吧。我要跟那堤克陛下一起前往阿加拉斯。想一起去的人,可以留下来陪伴我。」

  「王妃陛下!」

  达拉泰雅大喊,王妃再度转身,用深蓝色的湿润双眼凝视着国王。国王只是蹙起眉头,看不出有所动摇的样子。

  明白王妃的决定不可能改变之后,惶惑不安陷入混乱的女官们,也各自决定自己的去向,开始分成追随王妃或达拉泰雅两批人潮。

  后宫的门一开,米尔法太守便看着希兹纳凯斯与达拉泰雅带着女眷们步出后宫。但太守所等待的王妃却不在其中。将两人召进太守宫殿之后,米尔法·乔亚冰冷地质问道:

  「达拉泰雅,为什么只有你回托勒斯?」

  王妃的表姐尽管有些害怕,还是尽力保持威仪地回答问题。

  「殿下您曾说过,当您继承那堤克王的位置时,为了与托勒斯结盟而需要王妃。既然如此,就算不是托丽榭丝陛下,拥有托勒斯王室血统的我也能帮上您的忙。」

  看着眼前依然年轻美丽却高傲的女子,已经只手掌握阿米兰堤王位的现任王叔,蓄胡的嘴上喃喃低语:「自作聪明的女人。你根本毫无用处。」

  对米尔法而言,托丽榭丝王妃才是能够牵制托勒斯王的人质。但他还是扬起笑容,对达拉泰雅这么说道:「如果你能展现勇气,与老夫共同陪伴首都共存亡,那也无妨。」

  可是希兹纳凯斯似乎忽然感觉到了米尔法的怒气,匆匆地打算告辞,只见米尔法伸出手去拉了拉叫人铃。

  卫兵很快地出现,先将达洛魔法师打倒在地。魔法师完全无从抵抗地瘫在地上。米尔法还以为魔法师会用什么深不可测的魔法保护大使,因而小心翼翼,但事实让他有点失望。

  希兹纳凯斯惊慌失措地抗议道:

  「太守殿下,您做什么!我得回去向托勒斯王报告……」

  希兹纳凯斯随即也跟达洛一样倒地不起。早已习惯作足表面的外交关系,他们对这么粗暴的状况似乎完全反应不过来。

  「那由老夫来想办法。乔亚首都已经完全被敌人所环伺,你们现在出去非常危险。别担心,老夫会保护首都。你们待在这里绝对安全。」

  万一托勒斯王知道公主没有在米尔法手上,对米尔法会是个麻烦。此外扣押希兹纳凯斯这个人,应该也能多少牵制奥拉。

  将骚乱的女子们与希兹纳凯斯关在太守宫殿之后,塔西狄尔提督派了使者来。使者表示里沃的水军已经突破带河南方,开始准备要包围乔亚港了。使者并转达了提督的要求。

  「请太守加强防守港口,并将王宫守备队投入东边战线。」

  米尔法将手伸进怀里,陷入沉思,不作回答。他的怀中,静静放着一张里沃将军让罗那哥亚带来的文件。

  4

  「国王带着后宫的女人逃到阿加拉斯?蠢货,那是要把我们的注意力从首都引开的计谋!」

  当斥候骑兵队的马可斯桑替奎里德回来传话时,里沃军队的司令官西尔森将军朝他这么怒吼。

  「对阿米兰堤来说,唯一的希望就是能摆脱首都被包围的危机。我们怎么可以上当!我不可能派部队去阿加拉斯!」

  他的副官拉达右也一脸得意地点点头。

  「奎里德·曼斯顿真是的,身为参谋总长思虑竟然这么欠缺周详。万一国王真的逃进了阿加拉斯的神殿,就等于是瓮中之鳖了。毕竟那堤克王除了少数的护卫之外,并没有可以驱使的兵力。等到攻陷首都之后再追击,他们也无处可逃。」

  西尔森与拉达右已经完全对现任国王失去兴趣,专注于是否能顺利与米尔法·乔亚结盟。

  照目前情势来看,会做出这种结论也是人之常情。但在马可斯桑的经验中,奎里德从不会采取无谓的行动。奎里德具备了某种敏锐的嗅觉,让他必定不会在能左右战情趋势的地方缺席。身为部下的马可斯桑与其自行思考细枝末节,他还是假设奎里德依然正确,这样要采取行动也快多了。

  马可斯桑避开正规军的营舍,前往造访他熟识的属国军的千人队长。里沃军以弦月形从东方包围乔亚首都,并进一步让水军横扫带河封锁港口。但来到这里,步兵们已疲惫不堪了。数日来的行军都是消耗战,已经折损了半数以上的兵力,再加上雨季来临,流入壕沟的雨水更引发诸多疾病。

  眼见同伴们一一倒下死亡,让士兵之间煞有其事地口耳相传,疫情其实是阿米兰堤神降下的诅咒。曾经面对死亡的人,总会更加迷信。而阿米兰堤的战俘又全都异口同声指出,那堤克王的疯狂信念正是诅咒的根源。

  面对失去斗志的步兵,就算骑兵们加以鼓励打气,同袍间的不满与不和仍然逐渐蔓延开来。过于长时间的紧张状态,让属国军与正规军间的冲突有如家常便饭,前线的军纪几乎濒临瓦解。

  千人队长对马可斯桑透露道:「眼看即将要开始总攻击,大炮与弹药也全部准备完毕。可是经过这么久,信号都一直不来,火药也会受潮……都已经替换过好几次了。到底想怎么样呢?就算想让他们去守夜,也已经没有多余的士兵了啊。」

  马可斯桑想起了西尔森与拉达右的焦躁。

  攻击的信号,是让那名米尔法太守在首都里点火。一般来说都会趁着晚上开始行动,但却毫无动静。就这样等了一个晚上。在这段时间,又必须对抗前来夜袭的奥拉疾风船。如果太守继续按兵不动的话,就是拉达右的误算。说不定太守突然临阵退缩。万一他不信任里沃,转而依靠奥拉的话……

  「士兵们都相信他们无法从这个受诅咒的国家生还。里沃早该知足,在哥塔希利带河止步。」

  千人队长所说的话,让马可斯桑心有戚戚焉。他会离开被征服的祖国,投效里沃军队,是因为没有其他谋生方法。如果他没有遇见奎里德这号人物,说不定早就临阵脱逃了。

  「哎,你别这么悲观啊。曼斯顿参谋总长有个小小的计划……」

  马可斯桑拍了拍千人队长的肩,在他耳边说出强人所难的要求。

  5

  雪芙儿就那样被装在笼子里运送到神殿。

  追随王妃的人们,因为疲倦而情绪变得很差。女官们都想回到后宫柔软舒适的床铺,神殿内空空如也,只有一堆柱子并排的大厅,非常地杀风景。寒风吹拂而过,应该有屋顶的地方,却能透过横梁看见星空。看起来像个神殿的部分,就是这个几乎只有墙壁的四角大箱子里,尽头的墙壁前所矗立的巨大半身神像。

  神像的外观与后宫祈祷室里那尊同样都是角兽的化身。但比祈祷室里的还要巨大,而且漆黑得宛如吸收了所有的光线一般。如柱子般粗大的前脚搭在前方伏地,头往上仰望着天空。若由下往上看,像道黑色影子的下颚上有根既长又锐利、向前突出的角,看起来就像鸟喙。

  那使人不舒服的形状让雪芙儿颤抖不已。似曾相识的恐怖之物瞬间掠过她的脑海,但她想不起来是什么。

  王妃的态度坚强,安抚着失望的女孩们,并命令那些前来迎接、很像工人的男人们搭设帐棚。在后宫这些都是达拉泰雅负责张罗,但自从决定避难之后,王妃也毫不逊色地迅速作出指示,让人们有所依循。

  「请给大家送上食物。还有,那堤克陛下在哪里?」

  国王早他们一步从首都出发,应该比他们先到神殿才对,可是他却没有出来迎接王妃。王妃虽然为此感到难过,却掩饰得很好。

  「国王陛下正在祈祷中。他要我们把『神兽之女』带去。」

  雪芙儿害怕得发抖,并恳求般地看着王妃。

  王妃蹙起眉头,用愤怒的声音对男人们说道:「比起奴隶,国王应该先接见王妃!」

  男人们惶恐不已,急忙领命而去。

  不久之后大帐棚搭好了,女子与士兵之间垂挂起一块隔间用的布幕,众人似乎总算恢复了平常心。大家分配到粥与串烤,还有飘着香气的蜜酒,开始用餐之后,刚刚的那些工人也回来了。

  工人们领着王妃到搭设在大厅内部的帐棚,王妃命他们将雪芙儿的笼子也放进去。帐棚里铺着王妃专用的绒毯跟绣花抱枕,布置出舒适的小房间,不过还是远比不上后宫的起居室。尽管下人们送来银器装盛的食物,雪芙儿却完全没有食欲。王妃也只喝了一口粥,闻过蜜酒的香味后便放下杯子。

  雪芙儿看着笼子上的锁,央求王妃道:「求求您打开笼子,我不想当活祭品。王妃陛下……」

  王妃是雪芙儿最后的希望。在小象背上摇晃时,雪芙儿试图用守护刀的刀尖把锁撬开,但是袋形的挂锁钥匙孔太小又太深,雪芙儿无法成功。

  王妃看起来很不耐烦,但还是体贴地回答她一路上千篇一律的答案。

  「别担心。我会向夫君进谏,阿米兰堤不会用活人当祭品。」

  当国王将雪芙儿关进笼里时,只有王妃与雪芙儿感到相同的恐惧。因为那两个自称技师并剥夺雪芙儿自由的魔法师所散发的邪恶气息,王妃也感受到了。

  「国王陛下会听王妃陛下的话吗?」

  雪芙儿并不这么认为。但王妃立刻瞪着她。

  「不要看不起我!」

  但王妃自己也知道国王是如何冷落自己,于是她移开了她的视线,又说:「那堤克陛下会变成那样,都是我的错……」

  总是挺直背脊,言行充满自信的王妃忽然垂下双肩,就像个普通女孩一样无助地叹了一口气。

  「嫁到阿米兰堤的时候,我还很小。达拉泰雅说那堤克陛下咒杀他的父王进而篡位,我便相信了这个谣言。我害怕那堤克陛下,不肯打开心房。其实那堤克陛下一样年幼,却被大家视为残酷的国王并敬而远之,实在太孤单了。身为王妃的我本应该帮助他,但连我也……」王妃似乎是对自己说话般地轻喃着。「那堤克陛下只是希望国家能够强盛而已。于是他侍奉神兽,选择了用恐惧支配臣民的方式。而那只是想要保护阿米兰堤……他真的是个一心为国、宅心仁厚的人。我很清楚……」

  王妃打从心底担心国王。尽管她在后宫对国王的态度生疏,但雪芙儿认为王妃对国王的用情之深,一定远超乎周遭的人所能想像。

  王妃站起身来,打算离开。

  「王妃陛下!请把锁……」

  王妃的回答,彻底击垮了不肯放弃的雪芙儿。

  「我没有钥匙。你安心等,我现在就去向夫君进谏。」

  说完,王妃便离开了帐棚。

  ◎

  雪芙儿很怕国王与那些魔法师随时会来。他们已经注意到雪芙儿的魂源并不普通。万一魔法实务局对雪芙儿的「角」提起兴趣,那比什么都还来得恐怖。

  被恐惧驱策的雪芙儿,像头真的野兽般开始冲撞栏杆。笼子摇晃着,圆形的底板也松动起来。雪芙儿想了一下,更使劲地往上跳跃,去撞栅栏上方,然后她直接捉住上方的栅栏,让体重靠向笼子的一边,笼子往一旁倾斜,倒在那些软垫上。幸好这并没有如她所想发出巨大的声音,因此没有人进来察看,让雪芙儿松了一口气。

  黄铜制的栅栏非常坚固,根本无法破坏。雪芙儿死命地踹着底板,底板很厚,被牢牢固定着,可是横倒在地的圆筒状笼子却因为雪芙儿在里面移动而随之滚动。雪芙儿让笼子靠近石柱,从栅栏间努力伸长手臂,取下垂挂在石柱上的提灯。提灯就像沸水壶一样滚烫,雪芙儿几乎要松手放掉它,却拼命地忍了下来。她将抱枕全都抓来堆在圆形底板前,用提灯点火。接着她将提灯里的灯油泼在底板上,等抱枕的火焰一逼近,底板也立刻燃烧起来。雪芙儿便缩在栅栏顶部等待。

  火焰从抱枕蔓延开来,地上的绒毯也烧焦了。房里充满黑烟,刺激雪芙儿的眼睛与喉咙。雪芙儿撕下薄长袍的袖子用来遮住口鼻。她的眼泪与鼻水流个不停,在抱枕的灰烬上用力去踹底板。黑炭自烧焦的底板飞散开来,还伴随着木头裂开的声肯。火焰烧到她的凉鞋与脚踝,似她还是不顾一切地再踹上去,一下、又一下。最后底板破了,雪芙儿将身体塞进裂缝,钻了出去。她的衣衫着火,于是她拼命在地上打滚灭火。整个帐棚里都是烟,火焰似乎就要从绒毯烧向顶棚了。雪芙儿想要拍打熄灭火焰,但她已经无法继续呼吸了,只好奔出帐棚之外,贪婪地获取新鲜空气。

  大厅里点上了无数烛台,看起来就像白天一样明亮。可是所有人似乎都窝在挂了顶棚的墙壁旁睡着了。雪芙儿悄悄地沿着墙壁混到人群中,往大门靠近。女孩们都已经取下面纱,用完的餐具也随意放在地板上。雪芙儿轻手轻脚地借用了一名熟睡女官的面纱,罩在自己的脸上。明明这里有这么多人,却是这么安静,没有人注意到雪芙儿。尽管感到庆幸,雪芙儿还是觉得有些不对劲。门口没有守卫,但似乎从外头上了门栓,雪芙儿既推不动也拉不开。担心外面有人看守,她也没办法发出巨大声响来破坏门板。

  此时,沉睡的人们中突然窜出一道黑影,让雪芙儿吓得浑身一僵。黑影用鼻子发出咕哝声,往神像的方向跑去。那是猴子银甲。

  雪芙儿不晓得银甲也一起来了。陪它玩的侍童都喜欢它,雪芙儿以为它肯定是跟齐亚及莫娜追随达拉泰雅去了。雪芙儿仔细看了看银甲消失的方向,猜想那里是不是也有出入口。她戒慎恐惧地穿过大厅,还必须通过被帐幕隔开的护卫士兵眼前。士兵们已全都睡着,发出了如雷的鼾声,没有人察觉到雪芙儿。她绕到神像胸口的后方,发现另有一个布幕隔开的空间。她边找寻银甲,边靠近那道布幕,听见里面传出说话声,让她不由得屏住气息。

  「夫君,您已经不愿意原谅我了吗?」

  是王妃的声音。

  「我已经不再怕您了。我一直,一直都很仰慕您。」

  「事到如今才来对朕大献殷勤,你在打什么主意?你就这么想要救那个奴隶?」

  国王的声音极为冷淡。

  「我只是希望夫君恢复成原本的样子。恢复成对我既温柔又体贴,那时候的那堤克陛下……」

  国王没有回答。雪芙儿听见王妃哀伤地叹了一口气。

  「您忘了吗?当我因为愚蠢而失去您的子嗣时……当时只有您,只有您明白我的悲痛。您非但没有责怪我,还一直握着我的手……」

  「如果那时候你回托勒斯不就好了?你跟你的父王当时不都这么希望?」

  听见国王苦涩地这么说完,王妃哀恸地大声反驳:「达拉泰雅是这么说的吗?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不会总是听从达拉泰雅或父王所说的话。如果您选择守护这个国家,我也会陪您守着它。而如果您不顾及您自己的话,至少让我来照顾您……」

  王妃啜泣着继续说道:「国民都憎恨那堤克陛下,这让我感到难受!他们全都误会您,还把里沃或奥拉的专横归咎于您。所有人都像从前的我一样愚昧,请让大家知道您真正的心情!请您……请您不要做不人道的祭祀,让大家知道您仁厚的胸怀……」

  室内只剩下王妃的呜咽和衣服摩擦的声音。

  经过良久的沉默,国王回话了。

  「慈悲,打不了胜仗。」

  那声音仿佛已经割舍一切般,冰冷而严峻。

  雪芙儿忽然从眼角看见似乎有什么在动。她吓了一跳转过身,只见银甲正钻进神像手肘后方一个空洞中。那洞穴大概跟雪芙儿差不多高,里面有螺旋状的阶梯。看来这是一座内部中空的神像。

  「银甲,过来!不可以上去……」

  雪芙儿不认为爬上去就能离开这里。她想把银甲叫回来,但银甲却越爬越高。楼梯很暗,她只能摸索着追了过去。楼梯或墙壁摸起来的感觉都很像陶器。接着她摸到一团毛茸茸的东西,那是银甲的身体,她松了一口气抱起银甲。

  但当她要回头的时候,却发现下面似乎有人正要走上来。雪芙儿紧张不已,不得不往后退。银甲也感受到雪芙儿的恐惧而紧抓着她。来到楼梯最上方时突然一片明亮。她走向打开的出口,再前方则无处可去了。她在一个很像高台的地方,往下可以看见灯火通明的大厅。头顶上就是神像的下颚与那只突出的圆锥形尖角。此处比神殿的墙壁还高,能将星空和逐渐亮起的地平线尽收眼底。

  这里的高度让雪芙儿有些晕眩,吹拂的风也让她脚步不稳,她不由得蹲了下来,身后的脚步声却逐渐逼近,她慌忙躲到角落的阴影处。这处阳台似乎刚好在神像胸口上。因为一片黑暗,从下方也不太容易发现她。如此近距离下看着百眼的花纹,那一只又一只深凿出来的眼睛,令人十分不快。

  当人影走出楼梯时,雪芙儿觉得自己的心脏也为之冻结。

  是那堤克王与那两名技师。

  真正让雪芙儿颤抖的是他们的打扮。国王换上与技师相同的长袍,长袍上附着几乎遮盖住眼睛的帽子。国王的长袍与技师们的白长袍颜色不同,上面用金线与黑珍珠镶出眼睛般的花纹。帽子上装了一个差不多长的尖角,就好像从额头长出来似的。

  雪芙儿看过相同样式的长袍。当她看到这座神像时掠过脑海的可怕回忆,现在清楚地浮现了。那是比魔法实务局还要可怕的东西。这些人对雪芙儿的「角」产生兴趣,更是令她毛骨悚然。

  国王站在阳台前方,低头看着大厅的人们。

  「我的臣民,站起来。」

  听见国王宏亮的声音,睡着的人们纷纷抬起头来。就好像事先说好了一样,所有人动作一致。每个人的眼睛都睁得很大。众人的视线集中在神像上,雪芙儿不由得把银甲抱得更紧,全身缩成一团。银甲的心脏也像雪芙儿一样跳得飞快。人们站了起来,缓缓聚集到神像下方。

  国王呼吁道:「长久的苦难再过不久就要结束了。阿米兰堤神答应朕,祂将回应我们的祈求,驱逐里沃、奥拉这些蛮夷国家。来吧,跟朕一起,向多拉肯思奇山虔诚奉献吧!」

  国王闭上画着蓝色眼线的眼睛,专心地唱起祈祷词。人们听见国王的声音后做出反应,像波浪般摇晃着身体跟着唱和。

  承蒙多拉肯思的恩赐

  自天空照亮我国土

  百眼角兽阿米兰堤啊

  我操纵缰绳驰骋天际

  高举弓箭射下蛮狼

  登上无垠天空征服凶星

  扬起长剑护我子民

  连后宫的女子们都狂热地唱和,令雪芙儿相当吃惊。女官们明明一点也不认同国王的信仰,现在则全都像变了个人一样。所有的人仿佛野兽嗥叫般,竞相扯开喉咙吟唱。

  雪芙儿突然听见离她不远处有不同的声音,混杂在众人怒吼般的祈祷文中。那是站在国王左右的两名技师,仿佛走错地点似的静静咏唱。

  是咒文。

  发现到这个事实之后,大厅里火光闪烁的无数烛台,在雪芙儿眼中突然有了不同的意义。从上往下看,这些点燃的灯火排列成八芒星的形状。人们全都集中在魔法阵的中央,魔法师将咒文传递给他们。魔法造成了他们如此狂热。国王到底想让这些人在这里做什么呢?

  此时,魔法阵的一端有簇更大的火焰迅速燃起,那是雪芙儿逃出的大帐棚烧起来了。银甲吓得吱吱乱叫,火焰也清楚地照亮了它的脸,技师——应该说魔法师——迅速回过头。

  「神兽之女!」

  魔法师们捉住了雪芙儿的手臂,将她从角落拖出来。银甲从雪芙儿的肩膀爬上眼睛雕刻逃走。

  「住手!放开那个女孩!」

  王妃的声音响起,身影出现在楼梯出口。王妃走近被附身般的国王,捉住他。

  「夫君,如果您无论如何都要献祭,就让我当活祭品吧!就在这里……!」

  王妃看起来相当认真,她打算牺牲自己劝谏国王。

  持续祝祷的国王,表情有片刻扭曲。魔法师说道:「那堤克陛下,我们要的是这名女孩。」

  雪芙儿被绝望冻结。这些人真的打算让她当活祭品!

  「夫君……!」

  突然间,雪芙儿耳边掠过蜂鸣般的微弱声音。接着她看到一支箭破风而至,刺进了国王的侧腹。国王的祈祷顿时中断。

  「夫君!」

  王妃想要撑住踉舱的国王,却被魔法师们推开。魔法师们抱住了国王,王妃则一脚踩出了平台之外。雪芙儿飞奔过去,捉住了王妃的手。

  「啊啊……!」

  然而雪芙儿的力气不够。她与王妃双双头下脚上地坠入了大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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