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甲蛇之书 第六章 火神颂恩

  1

  雪芙儿非常想将折断的剑重新铸好。在经历多次失败之后,她发觉只是把剑锻接回去并没有办法恢复原状。于是她决定再增加一道曲线,重新打造成有四个弧形的长剑之后,之前整不好的接缝处就能轻易地融合在一起、进入素延阶段了。福齐萨在雪芙儿开始排列玉钢之后,就经常会观察她,但却不开口指示或出手教导,而雪芙儿要打造刀身的时候,他更命令雪芙儿要一个人完成。

  烧铸是最令人紧张的工作。她必须将糅合砥粉※与松木炭的泥土沿着刀纹涂抹,等干燥后再放进炉里。等刀身完整地烧成赤红色时,就一鼓作气泡进从「赤池」汲来的水加以冷却,简单重烧之后拨去泥土。这整段过程只要刀身又裂开,就必须从头来过,因此工匠们都要放手一搏。(※黄土经烧烤后制成的粉末。)

  当雪芙儿将黑亮的刀身从红色水中拉起时,小锻冶场内一片鸦雀无声,但也许是她太过专心了才有这种错觉。她觉得黑色的钢正在滋滋冒烟的水蒸气中震动不已,就好像有灵魂寄宿在钢铁中,将波动传递给她一样。

  这是雪芙儿至今所打造的最大一把刀刃。不过这是因为原本就有刀身才能做到,若凭雪芙儿一己之力,这样的长剑她根本锻造不出来。福齐萨所打造的刀全都一样,在刀身接近刀锷处便扁平展开,并带有蔷薇荆棘般的锐利尖刺。他不会以别的东西当刀锷,而是直接以棘刺的部分为锷,只要握住即将覆盖在刀柄下的刀茎后举起长剑,波浪形的刀身就会呈现火焰形状,看起来像是黑色的火炬。接着只要在棘刺的部分施加一点雕饰,刀茎上加装木雕或象牙等制成的刀柄,就算完工。

  要完成最后步骤,首先得先上锉刀研磨刀刃、开始研磨不久,雪芙儿就因为这项工作的困难而轻叹了:如果不时时变换磨刀石的角度,波浪状的刀刃就会立刻受伤。但是过没多久,雪芙儿就知道要将魂源集中在指尖,沿着铁材的排列方式接触磨刀石就好了。与其用眼睛确认弧度或刀刃的角度,遵循铁材的手感比较容易。

  在她研磨的过程中,经由复杂的配材产生的刀纹便有如树干上的纹路般,逐一浮现出来,美丽得令雪芙儿为之着迷。如果福齐萨一开始进行配材时就已经计算好刀纹,那他的确是刀神。

  在两侧薄刃上的弧度,以及较厚的刀峰部分的刀纹并非完全平行,表现出刃纹与刀材变化的钢层就像连漪般不规则排列,也像扭曲的绳索,呈现与生俱来的美丽纹路。像绳结的部分,在雪芙儿锻接的地方交缠,是铁块融合后留下的痕迹。这么精妙的纹路尽管雪芙儿打造不出来,但这偶然形成的刀纹,还是美得令人目不转睛。

  「可以了。」

  福齐萨从雪芙儿手上接过剑,用舌头测试锋利度。

  「竟然可以……」

  工匠们交头接耳。因为刚刚工匠头子难得地说了一句肯定的赞美。

  「你要不要做点雕饰?」

  雪芙儿从没想过福齐萨会这么问她。他黑色的眼睛看着雪芙儿,又说:

  「不,还是不必了。会可惜了难得出现的刀纹。刻上你的名字就好。」

  雪芙儿大吃一惊。在刀身刻上名字是顶尖工匠的骄傲。但这既不是雪芙儿独自锻造的剑,而且在赛革特族的锻冶场内,「祭品」雪芙儿也没有在刀上铭刻的权利。

  「刻上女人或小孩的名字,就没人要用这把刀了。」

  雕刻师这么说。

  「我用。我就把它摆在这里,当作锻接的楷模。」

  福齐萨的一番挖苦,让所有工匠无话可说。

  雪芙儿因为工匠们投注在她身上的不友善视线而瑟缩,把剑交还给福齐萨也让她感到不舍。仔细想想,这的确不是能据为己有的东西,但那毕竟是她好长一段时间以来,连晚上都抱着睡的剑。她痴痴地看着福齐萨挥舞那把剑。

  「喂,发什么呆,去把砂铁运过来!」

  听到一声令下,她甩甩头回到原本打杂的工作上,但脚步却轻飘飘地似乎站不太稳。来到「赤砦」快两个月,如今支撑雪芙儿的重心已经消失。或许因为她一心想获得的目标已经达成,向来被她忽略的疲惫就一口气涌了上来。

  雪芙儿进入「赤池」所在的洞穴,扑鼻而来的铁锈臭味让她感到一阵恶心。她蹲下来想捧起一个筛子,结果却有人从上方倒下更多砂铁。

  「不行啦,这孩子搬不动。」

  听到头上带着鼻音的说话声,雪芙儿抬起了头。一个腰弯得很厉害的老婆婆,正摇摇晃晃地将筛子往这里搬。

  「老太婆你闭嘴!少说话!」

  赛革特族的看守人挥舞着鞭子恫吓。挨骂的老婆婆啧了一声,轻啐一口。其他的老人家的动作明明都那么虚弱无力,这老太太的态度倒是很叛逆。雪芙儿过去不曾见过她,大概是刚进「赤砦」不久,如果她一直都是这种态度,大概很快就会有苦头吃了。

  「老婆婆,乖乖听他们的话比较好喔。」

  雪芙儿悄悄地对她说。只见老婆婆从盖住大半张脸的散发中,露出一只眼睛朝她眨了眨。

  「雪芙儿,是我啦。」

  雪芙儿吓了一跳,重新看向老婆婆。低沉的声音没有再捏出鼻音,是她曾听过的少年嗓音。

  「库比亚多……?」

  少年朝她一笑,裂伤的嘴角露出歪斜的黄板牙。他为了乔装成老婆婆,故意漂染去原先乌黑的头发,并将牙齿染色。可是那双黑色眼眸中闪耀的慧黠灵敏,的确属于雪芙儿所认识的里沃少年士兵。库比亚多是吉尔达·雷曾待过的「卡尔加」的伙伴。

  「总算见到你了。你到底都睡在哪里啊?」

  雪芙儿目瞪口呆,询问库比亚多到底犯了什么罪才被逮进来。她的确听说过「卡尔加」的成员过去都是经过奎里德,曼斯顿特赦的罪犯。队员之一的库比亚多当然也不例外。

  「笨蛋,我们潜进来是为了救你跟吉尔!今天晚上我们就离开这里。」

  库比亚多急躁地用手肘顶了顶雪芙儿的侧腹部。

  「逃走?那雷阁下……就是吉尔他……」

  「老太婆,别停下来!你也是!」

  鞭子声再度响起,库比亚多于是急急离开雪芙儿身边,说道:

  「我今天晚上会去接你。」

  2

  「奎里德已经想好战术了。交给我们吧。」

  马可斯桑小声地对吉尔达·雷说道。

  他跟塔欧进入蹈鞯场已经两天。两人都被戴上项圈,日夜轮流从事严苛的劳役,跟吉尔达·雷一样成天满头大汗。马可斯桑装出一下子就筋疲力竭的样子,但吉尔达·雷看得出来,他其实还保留了不少力气。塔欧则一直都是那副沉稳的表情,默默地踩着沉重的踏板。

  吉尔达·雷很怀疑他们到底要怎么砍断铁链。尽管他没让他们知道自己的铁链随时都能扯断,但马可斯桑看起来也似乎没在做什么手脚。

  如果奎里德打算用里沃的国威迫使「赤砦」放人,应该就不会让部下装成「祭品」潜入。回想起赛革特族人要抓走吉尔达·雷的态度,就算是泱泱大国里沃也无法强制违背「赤砦」的规矩;尽管吉尔达·雷待在「卡尔加」里的时间很短暂,但他知道这两人都是优秀的斥候兵。奎里德会派出他们,一定是拥有胜算。

  塔欧原本就是很沉默的年轻人,来到蹈鞴场之后也不曾开口说过一句话。只是忠实地服从命令。看守们一开始也对塔欧的体格有些防备,对他特别严苛,后来看出他真的很顺从,便连毫无必要的鞭打都任意加诸于他。以前里沃的正规军也会欺负塔欧温和的个性,毫不在意地嘲笑他,一直到在战场L看见塔欧空手杀了无数敌军后,这一切才停止。

  马可斯桑非常谨慎,就连伊利斯都没察觉他们是吉尔达·雷的熟识,而且他也不对吉尔达·雷说明作战的方式。

  「想要逃离奎里德,你也得先离开这里再说。不然你就要一辈子不见天日了。」

  马可斯桑用那张老好人的脸这么说服他,带吉尔达·雷回去见奎里德肯定是他奉行的绝对命令。奎里德与凤旅团联手一事,马可斯桑也知道。

  这么一想,沉积在吉尔达·雷胸口内的黑色憎恨之石又更加冰冷了。他曾想过要顺水推舟配合奎里德的方式回到他身边,直接向奎里德复仇。可是马可斯桑会带着伊利斯一起走吗?恐怕会嫌伊利斯碍事吧。吉尔达·雷已经答应了伊利斯,再说塔欧肯定不知道吉尔达·雷憎恨奎里德的理由。塔欧不过只是个喜爱动物的年轻人,很单纯亲切地对待曾经加入「卡尔加」的吉尔达·雷。吉尔达·雷不想欺骗塔欧。

  ◎

  这天晚上,吉尔达·雷结束踩踏板的工作,正要交班。

  戴面具的纽芭照旧在没有任何预警的情况下,悠悠地走进蹈鞴场。撒卡密与赛革特人向纽芭行礼,让他随心所欲地到处走走看看。纽芭沉重的头部摇摇晃晃,空洞的眼窝盯着火焰,踩着随兴的脚步开始绕着蹈鞴场周围。

  吉尔达·雷迅速地确认了马可斯桑与塔欧的位置。那两人都被绑在西侧的蹈鞴炉上。伊利斯则在东侧,他才刚上去踩踏板不久。

  就是现在。

  吉尔达·雷从东侧的蹈鞴炉下来,朝正在休息的囚犯们走了几步。纽芭也正好经过他的身边。

  瞬间,吉尔达·雷回过头扯断铁链,缠住纽芭的脖子。

  「不许动!否则我扭断你的脖子。」

  惊慌地反应过来的看守们,迅速地挡住出入口。因为吆喝声突然停止,囚犯们纷纷感到迷惑,只能呆站在蹈鞴炉上。连马可斯桑与塔欧都目瞪口呆地看着吉尔达·雷。

  「放开纽芭大人!你根本走不出赤砦!」

  吉尔达·雷看见看守们手拿钢叉或弓箭绕到他身后,于是背靠着蹈鞴炉的台座上。

  「你们不管火神祭祀长的死活了吗?」

  撒卡密刻意大声地嗤笑。

  「杀了纽芭大人?你以为你办得到吗?颂恩神绝不会原谅你!」

  吉尔达·雷绞紧铁链,纽芭却没有任何反应——正确来说应该是铁链完全动不了。是魔法。纽芭用魔法阻止了铁链。吉尔达·雷从背后箝制纽芭,纽芭歪曲的手搭上他的手臂。可是不知为何,纽芭并不打算逃跑。纽芭的手传来死人一般的冰冷触感,让吉尔达·雷毛骨悚然。

  「纽芭大人是不死之身!快放了他!」

  撒卡密打算靠近他。吉尔达·雷抱着纽芭,爬上蹈鞴炉的踏板。纽芭也任由他行动。

  「你想干什么……!」

  撒卡密的脸上初次闪过狼狈之色。踏板上的囚犯们深怕受到波及,一见吉尔达·雷爬上去便赶忙后退,从另一边跌下去。他眼前的囚犯被踏板绊住了铁链而无法动弹,害怕地看着吉尔达·雷。

  吉尔达·雷带着脚步飘怱的纽芭,沿着蹈鞴炉边缘走,朝向面对面排列的两排踏板中间空隙处。大约有手臂长的空隙下方,正燃烧着熊熊烈火。那是能烧尽一切的颂恩神之火。

  吉尔达·雷的额头发烫,热气让他头发倒竖。纽芭的面具反射着红光,长袍衣角翻飞起来。火舌靠近两人的脚底,似乎随时都会烧到纽芭的长袍。如果掉下去的话又会怎么样……吉尔达·雷的脖子与胸膛不断地冒汗。

  「吉尔!」

  马可斯桑与吉尔达·雷对上视线,用唇语警告他。塔欧四方形的脸上也充满着不安。

  「伊利斯!」

  吉尔达·雷无视两人的示警,呼叫着。

  伊利斯站在对侧的踏板上,用迫不及待的眼神看着吉尔达·雷。吉尔达·雷看了看那双神似都蓝的双眼,下一瞬间便跳过踏板,纵身跃入蹈鞴炉的火焰中。

  热气包围了他与纽芭。才产生了这样的感觉,一道紫色光芒便包住他。吉尔达·雷透过这圈光芒,看见伊利斯也朝他跳了下来。但惨叫声随即传来,伊利斯燃烧起来了。

  接着,就是一片黑暗。

  这怎么可能?古尔达·雷脑海中只浮现这个问题。

  难道颂恩神的火焰在瞬间便夺走了他的视线与生命吗?但他的身体却完全没有被烧灼的疼痛。

  「伊利斯……!」

  他能发出声音,也听得见。为什么?接着他的身体被扔出去,摔在地上。他在斜坡上滚了几圈后,总算停了下来。吉尔达·雷听见离他很近的一道呼吸声,那并不是他自己的。

  「伊利斯!」

  但他却碰到了光滑的金属触感。

  「纽芭……?」

  他听见自己轻声这么问,朦胧的紫色光芒中,浮起铁灰色的面具。

  纽芭的食指上点着一簇紫色的魔法火焰,空下的另一只手则玩弄着他脖子上的铁链。纽芭的背后可以看见红土地面,以及似乎是他摔出来的山洞,有着斜坡。远处则传来人们大吼的声音。

  「去外面!去把灯火拿来!」

  好像是撒卡密的声音。也就是说吉尔达·雷的计划成功了;他的确能够逃进比蹈鞯炉还深的地底。吉尔达·雷看着周围,但紫光能照到的范围相当狭小,其余就是一片黑暗。

  「你果然是操纵火焰的人。」

  在吉尔达·雷的质问下,纽芭缓缓地咏唱着某种咒文。连接项圈的铁链被扯动,迫使吉尔达·雷的头往一旁偏过去。异臭随之扑鼻而来,那是肉与头发烧焦的臭味。

  「伊利斯……!」

  伊利斯,或者该说曾是伊利斯的黑色物体,就躺在一旁。

  在他视界一片黑暗之前所见的并非幻觉。伊利斯全身已经烧焦,连衣服与头发都无从分辨。他的眼皮被烧得痉挛萎缩而翻着白眼。吉尔达·雷冲向那具凄惨的尸体,用手掌盖住他的双眼。在手掌下剥落的焦炭触感,令吉尔达·雷心惊。

  「为什么……」

  自己明明毫发无伤,为什么伊利斯却会被烧死?他的弟弟都蓝也是如此,总是跟在他身后,勇往直前地与兄长并肩作战。自己就是这样把弟弟带上骑士之路,也将他导向灭亡。

  胸中那块沉重的黑色石头,再度对他施予沉重的一击。吉尔达·雷痛苦地呻吟出声。他听见轻微的嗤笑声,于是用被泪水刺痛的双眼看着纽芭。他觉得纽芭似乎就在面具下嘲笑他。

  ——闯入我城堡的是谁?

  突然间,纽芭用野兽嗥叫般的声音说话了。

  3

  在工匠们都离开小锻冶场之后,雪芙儿独自思索库比亚多所说的话。他说「今天晚上就走,我会来接你」,但这种事有办法成功吗?

  今天晚上轮值看火的是个名叫奥七、负责制造锁子甲的工匠。他很喜欢说话,往往手上忙着工作,嘴巴也动个不停。可是雪芙儿从没有帮忙过镗甲制造的工作,所以至今也没跟奥七说过话。

  两人独处时,一股尴尬的沉默便充斥在两人之间,于是雪芙儿便躺在墙壁旁假装睡觉。但事实上她很在意库比亚多到底会不会出现,根本就睡不着。「赤池」里的囚犯都睡在那个洞窟旁所挖掘的小洞穴,但从该处通往小锻冶场的隧道里,夜间还是有赛革特族的人在巡逻,囚犯们没办法任意走动。

  就算库比亚多能顺利到达这里,也还有奥七在场。那么雪芙儿是不是该想点办法比较好?再说库比亚多会去救吉尔达·雷吗?雪芙儿知道库比亚多虽然言行举止粗鲁,却是个内心温柔的少年,只是,他也是「卡尔加」的一员,隶属对吉尔达·雷紧追不舍的奎里德。

  在吉尔达·雷与雪芙儿被交到赛革特族手上的时候,奎里德一度捉住了吉尔达·雷,而且还是答应帮助两人的阿札破将他们交给奎里德的。阿札破是「卡尔加」的队长,雪芙儿明白他既然身为军人,那么做也只是服从命令,因此也没有那么怨恨阿札破。然而,奎里德现在打算将吉尔达·雷从赛革特人手上抢回去,他那么做之后又有什么打算?

  「不要脸的女人,给我起来!」

  雪芙儿的背部突然遭到重踹,让躺在地上的她滚了一圈。她还弄不清楚状况,接二连三的踢踹就不断袭来。

  「你居然敢陷害库伊柏!」

  奥七明显憎恨着雪芙儿。雪芙儿很想起身,但腹部被踹了好几脚,她只能缩得像只虾子。

  「那小子是我儿子!他原本可以当一个好工匠!结果竟然被你这样的妓女……连头儿都让你给唬了……!」

  雪芙儿以为自己就要被杀了。自从库伊柏被逐出小锻冶场之后,奥七竟能完全隐藏这么强大的怨恨,等待与雪芙儿单独相处的时机。这份执著表现在他毫不留情的踢踹上。雪芙儿挣扎着想要逃跑,但接二连三的攻击让她苦无机会起身,疼痛夺去了她的呼吸与力量。

  雪芙儿全身无力,奥七一把捉住她的头发往上拉,朝她额侧的隆起吐口水。

  「你这个难看的怪物……!」

  捉住雪芙儿的手忽然松开,她被扔出去趴到地上。雪芙儿睁开模糊的双眼,看见奥七的身体飞了出去,撞上远处的一堵墙。

  高大的人影蹲到雪芙儿身边抱起她。

  「雷阁下……?」

  雪芙儿颤抖着捉紧对方。她因奥七的暴力而恐惧不已,只想要捉紧现身救她的人。那应该是总会守护雪芙儿的骑士的双臂。

  但事实上,抱起她的却是戴面具的纽芭。巨大的面具上毫无表情,只在那弯曲的表面上反射出雪芙儿的睑。

  「你是什么东西……!」

  奥七才出声,另一个矮小的人影就一拳将他打昏。打他的人是扮成老婆婆的库比亚多。

  「你没事吧,雪芙儿?」

  库比亚多在纽芭身边担心地看着雪芙儿。

  「抱歉我们晚来,让你活受罪了。」

  雪芙儿来回看着少年与纽芭,库比亚多便开口解释。

  「这个人是同伴。假的。」

  戴着面具的人点了点头。冰冷的指尖碰触雪芙儿的颈子,波动从该处流进雪芙儿身体,消除奥七加诸在雪芙儿身上的痛楚。

  「是魔法师吗……?」

  雪芙儿不由得心生防备。因为戴面具的人一下子就将奥七弄飞至好几匹马身之外。那跟雪芙儿与吉尔达·雷被捉时,在帐棚内遭受的魔法相同。

  「你是那时与奎里德一起在帐棚内的人吗?」

  「是的,我是梅根·金席克。」

  假纽芭静静地报上姓名。他的身段很柔软,但声音却是低沉的男声,身高也很高。雪芙儿一开始以为他是女性,大概是自己弄错了。另一方面,雪芙儿在伊欧西卡尔见过许多女性魔法师,她们每个人都喜欢模仿男魔法师的言行举止,所以她也无从判断这名魔法师是男是女。加上他有一股难以冒犯的威严,让她不太敢提出这样的疑问。

  此时,炉上的火消失了。不只炉火,小锻冶场四周设置的灯火也全都熄灭,陷入一片黑暗。雪芙儿浑身一僵。

  ——闯入我城堡的是谁?

  野兽咆哮般的声音,贯穿了黑暗。

  嗥叫声从地底传来响遍四方,轰隆隆的声音像墨色洪流般震撼黑暗,形成巨大的波涛。

  这样的波动打上了雪芙儿的额侧,她不禁呻吟出声。

  「雪芙儿!」

  少年士兵的手握住了雪芙儿的肩膀。此时,一小簇紫色火焰忽然亮了起来。假纽芭在他的食指指尖点上了魔法之火。

  「发生什么事了?」

  库比亚多蹙起眉,环顾了四周一圈。奥七仍姿势相同地躺在原地。远处似乎有嘈杂声穿过洞穴的出入口传过来,声音来自大锻冶场的方向。

  「你的同伴那边似乎不太顺利。」

  假纽芭仔细聆听后,以紧张的声音这么说。雪芙儿开口问了。

  「刚刚的声音是……」

  「你听得见刚刚的声音?」

  「什么声音?」

  库比亚多反问着,让雪芙儿有点迟疑。

  「在一片黑暗的时候……好像狮子吼叫的声音……」

  过去,雪芙儿只听过一次类似的声音。想起那件事,雪芙儿开始心跳加速。库比亚多听不见那个声音,这么说来……

  「是你那『月魂』的影响吗?」

  假纽芭伸出手,想要抚摸雪芙儿额侧的突起。雪芙儿反射性地缩起身子,魔法师见状便把手放下,说道:「你应该拥有足以匹敌高级魔法师的力量,否则你根本听不到那声音。那样的波动只有灵魂能够感觉到。」

  没有错。那声音,与雪芙儿在寨亚听过的山神奥丹的声音相似。

  「魔法师,您也听得到对不对?」

  雪芙儿反问对方:「您知道那是什么吗?」

  「……不。」

  雪芙儿知道魔法师透过面具上的双眼洞孔,正在观察雪芙儿。雪芙儿闭上嘴不再说话。奎里德的同伴,并不是雪芙儿或吉尔达·雷的同伴。再说,连雪芙儿自己都没办法确定那声音到底是什么。

  库比亚多急急地说:「现在没时间让我们磨蹭了。吉尔他们该不会出事了吧!」

  雪芙儿将刚刚她所想的事说出口。

  「如果雷……吉尔不跟我们一起走,我就不逃。」

  如果能逃离「赤砦」,那暂时先跟着库比亚多也无妨,但该怎么做必须让吉尔达·雷判断,不是雪芙儿。

  「我知道啦。」

  库比亚多迅速地绕了小锻冶场一圈,寻找可用的武器。他找到正在研磨的长剑与细身短剑,另外还有一柄战斧,于是将它们都插在腰带上。雪芙儿走到福齐萨放置那把剑的炉子旁,找出了拥有四道弯曲的刀身。裸露的刀茎相当细,并不适合拿握,但雪芙儿唯一有资格带走的也只有这把剑了。因为没有剑鞘,雪芙儿便以研磨用的破布包住它。

  「好厉害的剑啊,别弄掉啦。」

  库比亚多不正经地调侃,却谨慎地从出入口观察外面洞窟的状况。目前出入口只有库比亚多来时所打倒的赛革特看守伏在一旁。

  「到处都一片黑暗。魔法师,我们能在不被发现的情况下到达发生骚动的地点吗?」

  假纽芭用冰冷的手指轻触雪芙儿与库比亚多的额头,咏唱咒文。接着一道紫色的薄雾包围住三人,雪芙儿也闻到类似胡椒的咒药味道,那是魔法师涂在他们额头上的咒药。

  「不要离开我身边。」

  ◎

  库比亚多走在前头,后方跟着魔法师与雪芙儿,三人往洞穴的岔路前进。总是在两旁脚边的闪亮灯火,也全都熄灭了。「赤池」那个方向似乎有骚动声,三人便往下方的洞穴走去。

  库比亚多突然停下脚步,雪芙儿则屏住气息。一名赛革特族人正迎面而来,从下方一路摸索爬上洞穴。那是雪芙儿曾在大锻冶场见过的男人。可是他似乎真的完全没看到雪芙儿他们,仍一路摸着洞穴的墙壁,步步为营地走向三人的身旁。魔法师的咒文让三个人隐身,而男人正在黑暗中摸索着,想去地面上通知有异变发生。

  魔法师迅速伸出手碰触男子,并咏唱咒文。男人一脸惊讶地当场昏倒在地。雪芙儿等人将男子留在黑暗中,继续往下走。

  大锻冶场已恢复一片寂静,刚刚那名男子可能是看火人,然而应该在洞穴中的巡逻员却不知道怎么了。雪芙儿紧张地穿过大锻冶场,进入之前无论如何也进不去的深处洞穴。蹈鞯场就在前方。

  即将要与吉尔达·雷见面,让雪芙儿的心狂跳不已。她想让他看自己怀中这把剑,得到他的称赞。不,那种事一点也不重要。她只希望能看到骑士平安无事。

  4

  蹈鞴场比雪芙儿所想的还要深。一片漆黑的广大洞穴中,几十个男人彼此叫骂,扭打在一起。脖子上套着枷锁的男人们,似乎在什么都看不见的情况下拿起了四周能触及的东西,捉住赛革特的看守,打算要他们解开铁链。哀嚎声与铁链的声音混杂,几乎让耳朵无法承受。

  「安静!你们这些邪魔歪道!」

  尽管撒卡密大声怒吼,手边却忙着打倒缠上他的对手。其他的赛革特族人集中守在出入口,但在魔法师咏唱完咒文后,他们便不知不觉地让出道路,让雪芙儿等人通过。

  「马可斯桑!塔欧!」

  库比亚多找到同伴后便呼喊他们的名字。在这场骚动中,就算听得到声音,也不用担心众人察觉有入侵者。那两个人都是雪芙儿认识的「卡尔加」士兵。

  巨汉塔欧掩护着马可斯桑,两人站在远离骚动的墙边。魔法师靠近两人,为他们涂上咒药、咏唱咒文,两人的项圈便随之松开,而马可斯桑与塔欧似乎也看得见雪芙儿等人了。塔欧看见假纽芭的面具时吓了一大跳,但马可斯桑转了转脖子之后,便神情疲惫地朝魔法师点了点头。

  「吉尔呢?」

  库比亚多将带来的长剑与战斧递给两人,迅速地环顾了一下。雪芙儿拼命寻找吉尔达·雷的身影,但魔法紫光很微弱,男人们的行动又相当激烈,她根本找不到。

  「掉进蹈鞴场里,在那之后火就熄了。」

  雪芙儿倒吸了一口凉气。蹈鞴炉里的火焰可是连铁都能熔化,人一旦掉进去等于没救。雪芙儿死命消除可怕的想法:火已经消失了,那么雷阁下应该不会死!

  马可斯桑要魔法师去看蹈鞴炉。塔欧与库比亚多出手殴打彼此缠斗的男人们,推开他们清出一条通道。被揍的男人们根本不知道被谁打了,呻吟声此起彼落。雪芙儿也被捉住肩膀,怀里的剑差点被夺走,塔欧发现后便将对方提起来,扔进乱斗集团内。

  「可以照亮里面吗?」

  雪芙儿害怕去看炉里的情形,但她还是压抑着狂跳的心脏,随着马可斯桑爬上炉壁。

  蹈鞴炉就像一口巨大的石棺。许多踏板都掉了,因而得以窥见炉台内部。有三个男人被铁链吊在边缘上,应该是掉落后被颈子上的项圈绞死的。雪芙儿不禁别过脸,不敢看那凄惨的样子,接着她又胆怯地再次看过去,幸好里面并没有骑士。雪芙儿颤抖地松了一口气。

  下方有个井口般的黑色洞穴,似乎一直通往无底深渊。就算把身体探出去,也看不见洞穴底部。

  「我要到那里去找找。」

  雪芙儿把剑插在上衣与背脊间,跨过蹈鞴炉的边缘。她双手搭在边缘垂降下去,发现炉壁上有凹凸不平的石头,似乎可以借着石头往下攀爬。这时马可斯桑却捉住了她的手。

  「喂,等等……!」

  「我也去吧。」

  假纽芭没有抓住任何东西。却不费吹灰之力就来到雪芙儿身边。

  这种魔法真是太强大了。雪芙儿再度因假纽芭身上的魂源光辉而吃惊。带着银色的强劲魂源流动,笼罩他的全身。那光芒足以匹敌圣德基尼皇爵,或是那个总大魔法师萨亚雷。

  「你们是说真的吗?这炉里的火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恢复喔。这里的火焰不需要燃料,就会不断从地下涌出,他们称为『颂恩神的气息』。虽然我不知道为什么会熄灭……」

  马可斯桑说完,雪芙儿才明白过来:之前她想运送柴薪却遭拒,是因为这火根本不需要燃料。或许就像她在寨亚深山地下所见到的流动火焰一样,火神颂恩指的也是火龙。

  能供给整座「赤砦」的强烈火焰,如果在她正待在炉里时重新燃起,那她就无处可逃了。可是如果古尔达·雷也在里面,她就必须进去救人。

  魔法师说道:「那我们动作快吧。」

  「真没办法,我也去吧。库比亚多,你要通知参谋总长。」

  马可斯桑叹了口气。而库比亚多啧了一声。

  「呿,只有我留下来啊。」

  「能在黑暗中活动的时间,只剩下一会儿了喔。」

  魔法师叮咛库比亚多之后,开始往洞穴深处飘落。

  「我先走。」塔欧将背脊与双手紧贴着边缘,脚跟一路摩擦过洞穴内的斜坡往下滑。雪芙儿跟着照做,马可斯桑殿后。

  等斜坡趋缓之后,他们也可以站直了。从蹈鞴炉起便闻到的腥味越来越重,而且还混了一股焦臭味。四人停下之后所处的洞穴与「赤砦」一内的隧道差不多高,就像是蚁巢一样的分枝通道。

  「啊!」

  马可斯桑发出惊呼,看了看脚边。一具焦黑的人形就躺在那里。

  「你别看,那不是吉尔!」

  马可斯桑抬起手遮住雪芙儿的视线。雪芙儿双手捂着嘴,硬生生咽下从胃部涌上的酸意,拼命忍住双脚发软当场跌坐地上的冲动。

  这时,她又听见那个巨大的吼声,但这次没有听见任何人说话。有某种可怕的压力穿透她全身,使她的灵魂不住颤抖。

  「危险!快过来!」

  假纽芭将三人推向洞穴前方,接着咏唱咒文。热风朝他们涌来,让耳朵嗡嗡作响。赤红的火焰布满了整个地底通道,经过雪芙儿等人身边,并向上延伸到蹈鞴炉的斜坡上。火舌当然也窜进雪芙儿他们所在的洞中,可是魔法师咏唱的咒文立起了防护壁阻挡,将火焰逼退。若非如此,四人瞬间就会被烧成灰烬。

  魔法师一边抑制火焰,一边将咒药涂在洞穴的墙壁上描绘魔法阵。魔法阵是四角形,发出蓝色光芒,令雪芙儿想起圣德基尼皇爵的结界。火焰袭上魔法阵形成的无形墙壁,探索着能入侵的空隙。

  「哎呀,咱们回不去喽。」

  马可斯桑示弱地搔搔下巴。尽管他的声音听起来悠哉且毫不紧张,但眉头却锁得死紧。

  魔法师说道:「这撑不了多久,往前走吧。」接着他毫不犹豫地往洞穴前方走去。雪芙儿悄悄看着他的侧脸,猜测魔法师选择这个洞窟是否只是巧合。

  在魔法师逼退火焰之前,那巨大的吼声就是从这边的洞窟中传来。魔法师是否也听见了?雪芙儿额头两侧的角从刚刚开始便不停颤抖。那个声音一直持续着,不断振动着灵魂。假纽芭一直戴着面具,令雪芙儿无法看清他的表情,但可以看出他正在安定自己的魂源,显然他也很在意那个声音。

  喀鞑靼族所说的「自上古时代便一直燃烧的颂恩神之火」,指的就是来自这个地底的火焰。既然如此,火神应该就住在火焰深处。那个低沉的吼声,是不是火神的声音呢?

  这个洞窟的高度足以让塔欧站直行走,宽度则跟高度差不多,但它不像人工挖掘的「赤砦」一样笔直,而是如羊肠小径般蜿蜒曲折;也因此,每逢转弯的时候他们就得保持警戒,无法预知前方会出现什么。

  塔欧在绕过某个转角之后看见了火焰,立刻停下脚步。魔法师咏唱咒文窥探情形,暗示众人前方没事。转弯前方分为两条岔路,右边的洞穴充满了火焰,而阻止火焰前进的那个洞穴,果然有着看不见的结界。当雪芙儿通过时,魔法师检查了结界。那结界在假纽芭来这里之前便已布下。

  马可斯桑说道:「这些路可能是让真正的纽芭来去的地方。刚才吉尔把纽芭当成人质。」

  雪芙儿一听之下打起了精神。「所以他没事吗?如果是纽芭,他一定知道出口!」

  纽芭果然是能控制火神颂恩之焰的魔法师,也是给予「赛革特之钢」魔力的人,雪芙儿没猜错。

  马可斯桑阴恻恻地又说:「如果能连到出口就算了……但这好像不只断了我们的后路,还成功地诱导了我们,真令人不愉快啊。」

  雪芙儿的确不觉得自己受到什么呼唤,然而受低吼声影响的额头两侧,振动逐渐增强了。马可斯桑他们居然听不见,令她感到不可思议。这时,一种腐肉的腥味弥漫了整个洞穴,令人喘不过气。雪芙儿擦去淌下的汗水,急急往前走去。

  过去寨亚的山神奥丹呼唤雪芙儿时,是有祂的道理。如果刚刚那轰隆隆的低吼声是火神颂恩的声音,那么火神很明显地相当生气。祂正在质问到底是谁入侵了神明的领域。

  那个入侵者该不会就是吉尔达·雷?那么受到呼唤的人就是骑士,而神明的怒火正针对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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