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月虎之书 第二章 密探

  1

  翌日,吉尔达·雷与雪芙儿在库比亚多的带领下,来到奎里德位于城内东南方的屋宅。库比亚多对雪芙儿说道:「这里是我们跟属国士兵一起住的地方,屋子里净是臭男人,可能有点委屈夫人您了,你得多包涵喔。」

  这间宅邸似乎是追随奎里德的部下们在利亚纳的栖身之处。房子外观与利亚纳街道上的屋宅一样简洁雅致,但一进入宅院,只看到一些伤兵在里面走来走去,跟阿米兰堤的军营其实没什么不同。中庭有几只鸡鸭正在啄食饲料,一旁则是几个比库比亚多还小的少年们,正与士兵们在做击剑练习。

  「那些都是城里的孤儿。奎里德那家伙捡了好几个回来养。」

  库比亚多说完扎好腰带,加入士兵们开始锻链少年。

  「吉尔你也来吧。窝在旅馆十天,筋骨说不定都生锈了!」

  少年们都很想摸看看吉尔达·雷的剑。

  「好棒喔!这把剑好大,你拔出来让我们看嘛!」

  「不行喔。这把剑很危险呢。」雪芙儿阻止了少年们。这不是一把可以拿来练习的剑,而且吉尔达·雷也只肯将甲蛇之剑交给雪芙儿保管。

  「那我先帮您保管了。」

  「房间请往这边走。」一名年约十三四岁、提着水桶的女孩替抱着剑的雪芙儿带路。奎里德看来领养了许多的孤儿,这让吉尔达·雷觉得自己似乎看见奎里德的另一面。

  那个精明过人的参谋,到底是抱着什么样的心态居住在征服祖国的里沃呢?就算他是为了生存才成为属国兵,但爬到这种常人无法相提并论的地位,难道真的是因为热爱里沃这个国家吗?还是像他之前所说的利用贵族一般,他也打算利用里沃?

  可是如果奎里德知道吉尔达·雷打算颠覆里沃,又会如何呢?奎里德说吉尔达·雷若能以里沃为后盾成为多姆奥伊国王,才是为多姆奥伊好。但吉尔达·雷的愿望并非与里沃共存,而是灭了里沃。

  这个大帝国为了维持不断成长的军事武力,于是持续侵略周围各国,剥夺脚踏实地人民的生活,徒然增加怨恨与悲剧。奎里德为什么要成为这种国家的羽翼之一呢?在农村成长的吉尔达·雷所体悟的事情,站在权力一方的奎里德或许无法了解。

  「投降!我投降,雷阁下!」

  当他击剑对手的士兵抛下手中的剑,高举双手。在接受士兵们挑战锻链身手之际,吉尔达·雷也在不知不觉间汗流浃背了。少年们被大人间激烈的短兵相接所震慑,只能呆站在庭院的角落。

  吉尔达·雷将少年们集合起来,教导他们基本的挥剑方法。这让他想起过去在多姆奥伊时,指导梅比多尔杜王子剑术的那段日子。少年们跟当年的王子一样充满热忱,忘我地练习剑法。

  「挡、刺!挡、砍!拨、刺!拨、砍!」

  他光是教导少年们顺势逆势、突刺与退避一组四个动作,少年们的动作就有长足的进步。毕竟他们都很坦率地接受教导,加上身体柔软度够,因此吸收新事物相对也快得多。他们闪耀着光辉的眼眸中,还没有任何上战场搏命的阴影。然而,想在里沃国出人头地的最快方法就是从军,剑术就是获得军人身分的手段。

  这时吉尔达·雷突然感觉到一道视线,他抬起头来,看见面向中庭的露台上有个十岁左右的少年,正孤零零地坐在那里。少年似乎用很羡慕的眼光看着正在奋力舞剑的孩子们,却没有打算加入。

  「你不来一起练习吗?」

  吉尔达·雷朝他喊完,其他少年就在一旁说话了。

  「小奎里德是个读书人,练剑是傻瓜才干的事,他才不稀罕呢。」

  库比亚多对看着下方的少年大声喊道:

  「喂,小奎里德。你怎么不跟客人打个招呼?」

  少年的身体颤抖了一下,慢吞吞地站起来走下中庭。

  「小奎里德?」

  「他是奎里德的独生子啦,叫做奎里德·曼斯顿二世。不过奎里德要我们不必给他特别待遇。」

  吉尔达·雷不知道原来奎里德也有家人。这孩子跟父亲不太像,无论是那双褐色眼眸或短卷发,大概都是承袭自他的母亲。少年眼神犹疑有些不知所措,用几乎要听不见的声音说道:

  「雷阁下……欢迎。请『安分』住下。」

  「是『安心』住下吧?」

  被库比亚多一纠正,少年白净的脸颊胀红了。

  「安……安……!」

  少年拼了命地想要把话讲好的样了让吉尔达·雷看了不忍,于是他单膝跪地说道:

  「承蒙您费心。在下与妻子感谢府上的照顾,没有来向令堂致意,实在很过意不去。」

  几乎要哭出来的少年闻言,瞪大了眼睛回答:

  「家母……家母不在。她数年前就已经过世了。」

  「没错,这间公馆的主人就是小奎里德大人!」

  库比亚多开玩笑地拍了拍少年的肩膀。少年身体又是一震,不开心地挥开库比亚多的手。

  「我才不是主人!你明明就知道……」

  「哇,好可怕喔!」

  少年似乎因库比亚多的玩笑话而生气了,一张脸红得跟苹果一样。吉尔达·雷故意让手中的剑掉到地上,少年见状便蹲下去替他捡起来。吉尔达·雷不急着接过剑,反而教少年握剑的方法。

  「左手握住剑柄的一端,右手只是搭在上面辅助。」

  吉尔达·雷的手盖在少年的小拳头上,试着带他挥剑。

  「以左手的小指与无名指做为轴心,无论是挥剑,或是挡下对手的剑,都可以柔软地……」

  其他少年们见状也跟着模仿起来,练习简单的挥剑动作。

  「小奎里德的动作真差劲!」

  在同年纪少年们的批评之下,小奎里德扔了剑,头也不回地跑开了。

  2

  带领雪芙儿进房安顿的女孩,是个叫做法兰妮的孤儿。法兰妮说她是与哥哥一起在利亚纳街角乞讨的时候,被奎里德的部下捡了回来。

  「骑士大人需要泡个澡吗?还有他的夫人是不是晚一点会到呢?」

  法兰妮以为雪芙儿是吉尔达·雷的随从。这是因为雪芙儿已经收起她借来的裙装,换上她在「赤砦」曾穿过的男长衫与裤子了。雪芙儿刻意没有解开法兰妮的误会。

  「夫人不会来喔。等雷阁下回来,我再问问他要不要泡澡。」

  要像个骑士夫人一样受到招待,对雪芙儿而言根本办不到。她打算暂居在这里的时候帮忙做点事,就和在外露宿时没有两样。

  至于雪芙儿还带在身上的私人物品,大概只剩赛革特族的福齐萨送她的砥石※而已。等她将骑士的甲胄立在房间一角、把剑挂在床柱上之后,安顿行李的工作也差不多完成了。(※用以将器物磨利、进行细部加工的石器。)

  不过这房间里还放着一口衣箱,里面装了看起来很舒适的长裤与上衣、质料上乘的背心与新靴。房间是两间相连,另一间房放置一张较小的床,应该是替雪芙儿准备的。毕竟要她跟骑士同床而眠还是会令她紧张万分,所以雪芙儿很感激这样的安排。另一间房间里也有衣箱,箱内备有女用的衣物。奎里德的设想相当周到。

  可是雪芙儿总觉得奎里德对他们越亲切,吉尔达·雷就会越加受制于他。今天在宫廷里,她也觉得奎里德似乎在某神程度上利用了骑士。

  然而这些都没有雪芙儿置喙的余地,她只能默默地跟着骑士。她很想知道骑士到底为了什么而苦恼,却很怕喋喋不休的提问会让骑士感到更加厌烦。

  昨天的宴会因为开得太晚,雪芙儿没有机会向吉尔达·雷提到那名像卡莎伯爵夫人的女子。后来这段记忆变得有些模糊,她开始觉得有可能是自己认错了。或许她得想个办法确认之后再对骑士说会比较好。

  雪芙儿想了一下,决定写信给在伊欧西卡尔的埃梅。卡莎伯爵夫人现在应该也在奥拉。如果夫人已来到里沃,埃梅应该会知道她离开学都这件事。雪芙儿希望伯爵夫人还待在学都。她不愿意相信那个可怕的魔女会离自己这么近。

  此外有关吉尔达·雷混浊的魂源与甲蛇之剑的魔力,她也想听听埃梅的看法。当梅根·金席克借由禁咒移魂到都蓝骑士身上时,确实有一瞬间似乎恢复成都蓝本人,呼唤了吉尔达·雷,埃梅既然是当初创造禁咒的人,说不定能告诉她为什么会这样。既然如此,她就得尽可能在信里详细写下在「赤砦」发生了什么事。

  她写完并封好信件后,必须得到港口才能将信送出。可是如果托人替她送去的话,肯定会被奎里德检查,雪芙儿不想这样。如果让吉尔达·雷知道了,他也会因再度想起都蓝骑士与梅根·金席克而感到痛苦。

  雪芙儿从钱包里拿出三枚银币放进口袋,再将钱包小心收在背心内侧的口袋里。吉尔达·雷获得「南部哨戒军」的报酬之后,将一半的酬谢金交给了雪芙儿。吉尔达·雷虽然要她尽管用,但雪芙儿觉得自己做的工作值不了这么多钱,因此至今她一次都没花用过。走到港口似乎得花上一整天的时间,因此雪芙儿维持男装,想去马厩看看,却让看守马厩的士兵起了疑心。

  「你是什么人!」

  「我是今天才来的雪芙儿,请问我能跟您借走一匹马吗?我可以帮忙打蹄铁来答谢您,我什么都能做。」

  「你这小于口气还真大。回去做你该做的粗活吧!」

  这屋里的马匹似乎也是受军队管理,因此士兵很凶地赶走了雪芙儿。

  雪芙儿绕了一下,马厩后方有一处取水场。那是外形像牵牛花的双层水盘,就像宫殿内的喷水池一样,源源不绝的水从上层牵牛花底部的洞口流出,注满了下层的牵牛花,再流入根部的洞穴里。想要汲水的话,只要把水桶靠在牵牛花花瓣的边缘接水就可以了。

  雪芙儿走过去洗脸洗手:心中对这个设计佩服不已。这时一群女孩抱着水桶与衣物走了过来。因为女孩们正热烈地聊着天,雪芙儿不好意思打断她们,只好走开。她们肯定跟阿尔各村的女孩一样,会在刷洗衣服的时候不亦乐乎地东家长西家短。

  她走到别馆的后方,看见一个男孩正拿着木棒练习挥剑。

  「我想去港口,要怎么去比较快呢?」

  雪芙儿的问话让男孩吓了一跳,转过头来回望着她。

  「……港口?哪个港?」

  男孩会这么问,是因为里沃有许多码头。

  「有定期船只会开往奥拉的港口。」

  「那里的话离这里很远喔。你要自己去吗?」

  「嗯。而且我希望中午前能回来。」

  「这样的话,你可以拜托鱼店顺路载你一程。」

  男孩领着雪芙儿来到后门。鱼店的生意是先去收取这附近屋宅的订单,然后再将港口的鱼各自送到这些家里。利亚纳有各种从河川或带河上运来的鱼,所以各家想买什么鱼应该都能买到。雪芙儿答应帮忙搬运货物跟卸货,让鱼店答应送她一程。男孩这时小心翼翼地开口央求:

  「可以带我一起去吗?」

  「那太好了,你正好能替我带路。毕竟我才刚来到利亚纳。」

  于是两个人就坐在充满鱼腥味的车上,一路摇晃着往港口而去。男孩名叫小宝,他说母亲在他五岁时就过世了。此外他也没提到父亲,所以雪芙儿认为他父亲应该也不在了。毕竟在奎里德那座屋宅里的孩子们,都跟法兰妮一样是孤儿。

  「你要寄信到奥拉去吗?你有朋友住奥拉?」

  「嗯。我以前也住那里。」

  「咦——!你住过奥拉啊?」

  小宝似乎相当憧憬奥拉。

  「是不是去了奥拉就能成为魔法师呢?雪芙儿也是魔法师吗?应该不是吧。」

  「不是,我的朋友才是魔法师。小宝,你也想当魔法师吗?」

  小宝点了点头。

  「喏,你看那个。」

  他们行经巷弄,许多下町的太太们都在泉水盘旁汲水。昨天雪芙儿只经过大街,不过今天就算穿梭在小巷里,也到处都有泉水盘或喷泉,随时涌出生活上必须具备的水。能够奢侈地使用水源,在这里并非皇帝或奎里德那种贵族独享的权力。

  「利亚纳这座城市的水道,就像一张网一样遍布各处。据说创造它的人是很久以前称为百朗民族的部族中的魔法师。这真的很了不起,就连利亚纳最高台地上的宫殿,都能透过这些水道随意取得河川里的水喔,然而即使里沃的技师想要如法炮制,却都做不出相同的效果。如果办得到的话,就可以把水引到城外的沙漠,多种一些树木了。」

  「小宝,你希望能这么做啊?」

  「如果我去奥拉学习生命魔法的话,说不定就能办到。可是……」

  小宝一脸严肃,欲言又止。

  「如果没有魔力,应该就当不成魔法师了吧。我不晓得有没有魔力啊……」

  雪英儿看了一下小宝的魂源,并不觉得特别强烈,不过刚刚他提及魔法的时候,魂源光辉的确增强了,还闪着银光。

  乔贝尔魔法师曾说过,灵魂的强度在出生时就注定了。然而雪芙儿有时觉得灵魂所散发出来的魂源光芒,可能会随着主人的成长与变化而有所不同。雪芙儿的魂源虽然接受过梅比多尔杜王子的灵魂,也因圣德基尼皇爵所赐予的角而有所改变,但那之后,她的魂源依旧持续有些变动。

  「如果有人说你没有魔力,你就要放弃吗?」

  雪芙儿这么问他。小宝好像真的遭到这种宣判似的,脸都皱起来了。

  「……我不知道。可是就像剑士一样,如果不擅长用剑的话,也成不了一名剑士啊……」

  「就算不擅长,只要想做就能去做啊。」

  「咦……?」

  「如果是我,只要想修筑下水道,就会去试试看。」

  尽管技术不纯熟,雪芙儿还是铸造出一把剑了。即使是现在,认同雪芙儿是个锻冶工匠的人还是屈指可数,但雪芙儿仍然不想轻易放弃铸剑。

  小宝听了之后,便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

  绕行东方的定期船只,会前往多姆奥伊所在的北边。雪芙儿除了寄信给埃梅之外,也买了一些里沃的名产寄给阿尔各村里看守柴薪的老人涅乌特司。

  这里的市场也是雪芙儿所见识过最大、最热闹的市场,首都利亚纳的丰饶完全可见一斑。延伸而出的屋檐在道路两旁排列着,狭窄的小径像是迷宫般彼此串连,这一切从港口往外扩展了好几亩田的距离。道路上都是人挤人的状况,如果雪芙儿跟小宝没有手牵手的话,很快就会被人群冲散了。

  趁鱼店大叔到鱼市场里去竞标之际,雪芙儿在小宝的建议下,给涅乌特司买了麻制头巾,也替埃梅选购了毛料的束腰上衣。这两个人都不太在意穿着,所以雪芙儿也不知道他们会不会真的拿来穿。一想到他们,雪芙儿突然好想见这两人一面。虽然这不太算是思乡之情,但那两人比雪芙儿的家人更令她想念。

  时间尚早,雪芙儿想去看一下工具市场。她的锻冶工具都遗落在喀鞑靼族那边,因此她很想从头开始购置齐全。店里放着各式各样的大火槌、凿子、铁剪等等,令她目不暇给,光是挑选就几乎让她手软了,可是她还是有些犹豫,不知该不该这么花钱。

  「雪芙儿……是雪芙儿吧!」

  突然间有人大声叫她,雪芙儿不由得回过头。

  她一时认不出对方是谁。对方的头上包着肮脏的头巾,原本应该是红色的背心也几乎熏黑了,衣服上到处都是烧焦的痕迹。那虽然是一个比雪芙儿还矮的男人,但肩膀与露出的双臂肌肉偾张,腰围也比雪芙儿更宽。他的手肘与膝盖一样包着肮脏的臂套与绑腿,指节分明的手被砥粉给染得乌黑。

  「领班……?」

  雪芙儿惊讶地看着男人深邃的黑眼睛。「赤砦」小锻冶场的领班福齐萨,正用他充满血丝的双眼回瞪着雪芙儿。

  3

  「你……雪芙儿,跟你一起的那个骑士,那个男人也在利亚纳吗?」

  福齐萨好像随时要扑向雪芙儿似的,语气非常凶狠。

  「是……请问领班您……」

  福齐萨的改变让雪芙儿大吃一惊。这个领班曾拥有在赛革特工匠中可谓神乎其技的锻铁功夫。福齐萨所锻造的每一把剑除了锋利之外,外观上也极令雪芙儿着迷。这种锻铁能力除了需要力量,还必须具备细腻的技术,而雪芙儿想不出有任何工匠能比福齐萨更高明。雪芙儿所认识的福齐萨,是个像神官一样既严格又神经质的男人。

  可是眼前福齐萨的表情已经失去了过去的敏锐,既颓废且浑身带刺。他驼着背,高高在上的态度就像受伤的野兽正在对周围虚张声势一样,把小宝也吓着了。

  「雪芙儿,我们走啦……」

  福齐萨推开正拉着雪芙儿袖子的小宝,抓住雪芙儿的手腕。

  「等等!听说当时是那位骑士夺走了我们蹈鞴场的『赛革特之炎』,这件事是真的吗?你也帮了他一把?」

  雪芙儿大吃一惊。

  凤旅团原本打算夺取赛革特族所祭祀的火神颂恩的魔力,却被吉尔达·雷击退了。那是因为颂恩神的怒火附在赛革特之剑上,才得以对抗鸟人的魔咒。后来,过去守护「赤砦」的颂恩神火焰因此消失,剩下的魔力使依附在骑士手中的甲蛇之剑上。

  「不是……雷阁下他……只是为了打倒凤旅团……」

  铁箝般的手臂猛力将雪芙儿提起。

  「说谎!那把剑到底在哪里?那把有四段弯曲,我要你打造的甲蛇之剑……」

  福齐萨发现那是一把魔剑了!意识到这一点的雪芙儿答不出他的话来。福齐萨凶神恶煞的样子引来了许多人围观,雪芙儿顾虑着周遭的视线,反而觉得有人似乎在暗中监视着她。

  「福齐萨!你在那里做什么!」

  这时传来一道严厉的声音,让福齐萨吓得赶忙放开雪芙儿。围观的人们让出一条道路,一名衣着高尚的青年骑着一匹美丽的白马走来。拉着白马的随从拿出马鞭抽打福齐萨。

  「福齐萨,你找到了能替少主人铸剑的钢了吗?还在这里干什么!」

  眼见在赤砦小锻冶场内人人敬重的福齐萨竟然像个奴隶似的受人鞭打,让雪芙儿大受打击。

  「住手!」

  青年喝止随从之后,来回看着福齐萨与雪芙儿。

  「赛革特工匠,这个女孩是你的徒弟吗?」

  「女孩?」

  小宝跟围观群众这才察觉雪芙儿原来是个女孩。青年纵身下马,朝雪芙儿点头致意。有着一头红铜色头发与深绿色双眼的青年虽是个美男子,但高贵挺狭的鼻梁却给人过于尖锐的印象。

  「我们在宫殿有一面之缘喔,吉尔达·雷阁下的女随从。我记得您的芳名是雪芙儿·阿尔各?」

  雪芙儿刚刚感受到的视线似乎正来自这名青年。雪芙儿没有证据,但她就是知道。她的打扮改变了这么多,对方一定是观察过才会认出她。在宫廷谒见时或许也是如此。雪芙儿本能地提高警戒,后退了一步。

  「领班,这位是……」

  「是我的雇主,莱谬·叶慈大人,也是皇帝陛下的子嗣。」

  福齐萨吐出这么一句话。

  「是皇子!」

  市场上的人们开始骚动起来,但莱谬只是以贵公子的态度稍扬起脸,冷淡地回应。

  「是的。父皇听说你是个很有能耐的铸剑人,但你到底什么时候才打得出一把好剑?我们已经等得很不耐烦了。」

  「赤砦」崩毁之后,几乎所有赛革特族都在里沃的保护之下,迁居到利亚纳来。既然是福齐萨,肯定拥有能替皇帝打造出一把好剑的技术,但眼前的状况看起来似乎并不顺利。

  「真是的,看来你砸了自己的招牌嘛。什么材料太差、火炉不对,净是找一堆借口不工作。」

  随从故意在一旁贬损福齐萨。雪芙儿以为福齐萨会大声反驳,却看他只是低声喃喃抱怨。

  「没有赛革特之焰就不行……赛革特之钢没有颂恩神的火焰就锻不出来……」

  雪芙儿终于明白为什么如今的福齐萨判若两人了。被带来利亚纳之后,福齐萨也想要继续铸剑。但曾经充满「赤砦」火炉内的火神之焰,已经没有了,而能从「赤池」里挖掘出来的砂铁也是如此。正因为福齐萨这样的工匠总能有条不紊地搭配铁材以铸造鬼斧神工般的刀剑,所以只要材质或火候上稍有不同,他的一切技术便全都乱了套;正因为他是福齐萨,才更不能容忍这种误差。与其打造出普通的剑,不如折断它们。

  「雪芙儿·阿尔各小姐。如果你也是赛革特的锻冶工匠,那么我是否能委托你替我铸剑?还是说雷阁下会不肯出借你的手艺?」

  莱谬开玩笑地这么说道,雪芙儿听了却慌忙回答:

  「没这回事。领班……福齐萨才是最优秀的铸刀师。我连他的一根脚趾都及不上。皇子殿下,如果可以的话,请把『赤砦』出产的砂铁带给福齐萨。他肯定能铸造出超乎您期望的一把好剑。」

  雪芙儿想,就算颂恩神之焰已经无法恢复,既然是里沃的皇帝,应该还是能让人从废墟中将「赤池」挖出来。

  贵公子莱谬深深地凝视了提出建议的雪芙儿,说:「我会考虑。福齐萨啊,你有个好徒弟呢。」

  福齐萨在马夫的拉扯下随着皇子离去,同时频频回头,以怨恨的目光瞪视雪芙儿。

  围观者中有道黑衣人影默默地看完这场骚动,之后朝暗巷挥了挥手。另一道黑色的影子从暗巷窜出,开始追踪莱谬等人。而原先那名黑衣人则跟在雪芙儿跟小宝的身后。

  ◎

  莱谬·叶慈一离开市场,便向随从发出命令:

  「发一张请柬到曼斯顿卿家,邀请吉尔达·雷阁下共进晚餐。也请雪芙儿·阿尔各小姐同行。」

  「连随从都要招待吗?」

  「她不是随从,是雷阁下真正的妻子。竟然找个锻冶工匠的女孩,我还以为他只是个喜好与众不同的乡下骑士呢……或许那女孩有着从粗鲁外表看不出来的优点。」

  贵公子像只猫看见了可以耍弄的老鼠一般,眯起绿色的双眸看着工匠昏暗的眼睛。

  「福齐萨,有关那个骑士与女孩,你再详细地说给我听。」

  4

  「你真的是女的啊……」

  当雪芙儿穿着裙装出来吃午餐的时候,小宝瞪大了眼睛喃喃念着。

  要她换上裙装的人是法兰妮。自从听库比亚多说了雪芙儿是吉尔达·雷的「夫人」之后,法兰妮便坚持用对贵妇的态度对待雪芙儿。

  不过雪芙儿的惊讶也不小,因为小宝竟然是奎里德的儿子。两人并肩坐在餐桌旁。

  「小奎里德,你挥击时有没有弄破手上的茧啊?」

  库比亚多开小宝的玩笑。小宝立刻将手掌藏在上衣的衣摆内。

  「挥击?我的儿子总算想要开始练剑了吗?」

  奎里德笑着强硬地拉出小宝的手观察。小宝甩开奎里德,显得非常生气。

  「才没有!练剑什么的,无聊透了!」

  「什么啊,原来还是没开窍吗?老爸我可真难过。」

  小宝的脸胀得通红,死瞪着眼前的盘子。

  奎里德似乎没有发现小宝想要成为魔法师,看来是因为长年不在国内,跟儿子相处时间也不多的关系。如果众人理所当然地认为他会跟父亲一样靠从军出人头地,那么对小宝来说就太可怜了。

  「不出所料,有三个王族都上门来找你了。」

  奎里德将请柬放在吉尔达·雷面前的盘子上。

  「这些人都是土狼。看你值得投资,就会毫不吝啬地给你援助,若非如此,则会立刻撒手不管。你就让他们以为跟你来往能捞到一些好处,尽量利用他们吧。」

  在宫殿内的宴会上,其他贵族接二连三地上前与奎里德打招呼,顺便询问吉尔达·雷与「卡尔加」队员的英雄事迹。奎里德巧妙地致意,不着痕迹地四处介绍吉尔达·雷,也让吉尔达·雷看出奎里德跟哪些贵族交好,又跟哪些贵族比较疏远。

  奎里德·曼斯顿来自里沃属国帝亚曼堤纳,破例一路升迁至参谋总长的位置,这点在宫中无人不知,而他也相当实际地借此接受或拒绝贵族们提供的援助。据说现在这栋宅邸正是由某位贵族所提供。对于贵族们而言,提供奎里德援助等于是一种投资,他们认为只要奎里德有所成就,未来就能够跟他讨回人情。

  「奇太卜家族、查波罗杰家族,还有叶慈家族。你可以回复奇太卜家族说你会欣然赴约,虽然他们家已经有点失势,不过家里的女儿据说很漂亮,想来是打算把你当女婿候选人才会招待你。至于查波罗杰家的邀约肯定是曼司的主意,不过那家伙的女儿只有十二岁而已。」

  「我已经娶妻了。」

  骑士说完,奎里德又一如往常地挑起单边眉毛,看向雪芙儿。

  「那是当然,不过跟王公贵族套交情对你不会有坏处。你只要带着雪芙儿出席就行了。」

  雪芙儿摇摇头,她看出奎里德一开始就认定她不会出席。比起这些,她更在意的是叶慈家的请柬是由她在市场遇到的莱谬署名。

  「这张是皇帝陛下的次子——莱谬·叶慈殿下发出的请柬,但我不建议你答应。就算他是皇帝的儿子,但里沃的帝位既非世袭,而且他也很年轻,还是个什么权力都没有的公子哥儿。他的如意算盘大概是想跟英雄吉尔达·雷套好交情,以便日后能对他有所帮助吧。」

  「哎呀呀,吉尔,你现在可红透半边天了。我还真想沾点光呢。」

  嘴上说着揶揄话走进来的人,是一脸刺青似笑非笑的阿札破。去指认凤旅团团员刚回来的马可斯桑与塔欧也随后进来了。

  「到刚才都还不知道去跟哪位贵妇厮混的人,还真敢说!」

  马可斯桑在骑士身边坐下,简短地做了报告。

  「梅根·金席克不在那里。」

  雪芙儿也亲自确认过梅根的确没有被逮捕。如果梅根丢弃了都蓝的灵魂,移魂到别的死者身上,马可斯桑他们是看不出来的。雪芙儿应该能分辨出梅根的魂源,只是要对这些人说明这点并不容易。

  在场只有吉尔达·雷与阿札破知道并非魔法师的雪芙儿能看见他人的魂源。阿札破虽然拥有与雪芙儿相似的能力,却因为憎恨魔法而不愿透露,所以他很同情长了角的雪芙儿。

  至于雪芙儿的角,奎里德的确不怎么在意。对于奎里德而言,雪芙儿不过是吉尔达·雷的附属品罢了,似乎硬要说的话,还是个碍事的附属品。但对雪芙儿来说,这样被看待还比较轻松。

  「阿札破。」

  雪芙儿在用完餐后,悄悄地找阿札破说话。

  「怎么啦,夫人?」

  「请不要那样称呼我!」

  阿札破布满刺青的脸呵呵地笑了。他跟库比亚多一样,觉得让雪芙儿懊恼很有趣。

  「阿札破,您现在也跟西尔森将军的……他中意的女性,交情很好吗?」

  过去在阿米兰堤的战场上,阿札破曾私下与西尔森将军的情妇过往甚密。

  「我跟芮妮?喔,你怎么突然在意起我的女性关系了?难道是觉得我比吉尔还好?」

  「不是。我只是想知道您认不认识将军带去宴会的那名红发贵妇。」

  因为雪芙儿完全不理会玩笑话,阿札破也只能认真地回答她。

  「这么说来,芮妮那家伙有说过最近西尔森有了新欢,鲜少宠爱她了。新欢好像是哪里来的外国人,而且还是伯爵夫人什么的……你认识?」

  果然没错。雪芙儿感到不寒而栗。

  「看来事情没那么简单吧。我再去替你打听看看好了。」

  「拜托您了。还有……要对奎里德跟雷阁下……」

  「保密?你也挺辛苦的嘛。又是伯爵夫人、又是王族千金……不过吉尔跟我不一样,不会拈花惹草啦。」

  阿札破好像误会了什么,不过还是答应了雪芙儿的要求。

  5

  黄昏时吉尔达·雷不是滋味地目送奎里德再度离开宅邸。

  奎里德在他所不知道的地方暗自做了许多打算,让他很不愉快。从凤旅团俘虏口中打听出来的事情,也都被当作里沃的机密,吉尔达·雷完全被摒除在外。

  里沃曾跟凤旅团成员中的梅根·金席克以及乔贝尔合作过,想来是打算将魔咒师们视为魔法师来利用,做为里沃对抗奥拉生命魔法的暗棋。如此一来,像禁咒那种可怕的魔法,也能用来提高里沃的军事力量。

  想起梅根·金席克的身影,沉积在吉尔达·雷胸口中那块充满憎恨的黑色巨石便震动不已。那个人的身影跟他死去弟弟的身影如出一辙,却又截然不同,是禁咒的象征。尽管如此,对于那个人的记忆还是触动了吉尔达·雷的情绪,不断对他施加痛苦。

  ——大哥……

  随着弟弟在心中呼唤他的声音,另一个声音这么对他说:

  你在做什么……难道只会躲起来哭泣、说丧气话而已吗……

  那是佩在吉尔达·雷腰间那把甲蛇之剑的波动。火神颂恩遗留下来的魔力,正不断传递给吉尔达·雷。

  你的憎恨,只有这样吗……你打算就这么放过那些人吗……

  那帮鸟人杀了都蓝,利用了他的灵魂。而大国里沃则打算利用这帮鸟人。

  放过那帮人,这些事就会一再重演……这些造成死亡与悲痛的破坏……

  里沃不仅对吉尔达·雷的祖国多姆奥伊虎视眈眈,还打算利用吉尔达·雷,而鸟人们也不知何时还会再度攻击多姆奥伊之宝——多姆奥尔湖中的水神芙蕊。

  你必须保护……只有你能保护你所爱的人……

  想带走雪芙儿的乔贝尔,与夺走弟弟灵魂的梅根身影重叠了。

  ——由我来……守护!

  吉尔达·雷无数次地在心里起誓。但要怎么做?

  就算暗杀了叶慈皇帝,帝国参事会也只会再拥立下一名皇帝登基。就算暗杀了所有参事,十二个王族仍会选出能取而代之的统治者。不采行世袭制度的里沃体制,不会因为暗杀而崩毁。

  吉尔达·雷所拥有的,只有孑然一身的自己与一把魔剑而已。尽管如此他还是必须去做。他要在里沃军获得禁咒之前,毁灭里沃帝国……

  东西掠过树梢的声音,让吉尔达·雷从沉思中回过神。

  他站在露台上,感受到一股针对他颈项的杀气迅速逼近。但他只听见树叶的声音,以及宅邸内的吵杂声。

  不对,是敌人。

  魔剑的波动遵从了他的直觉,吉尔达·雷旋即转身射出短刀。

  「呃!」

  随着痛苦的闷哼声,一名黑衣人从树梢上摔了下来。撞上中庭地板的男子单眼流着血失去了意识。但那不是来自于吉尔达·雷的攻击,他射出的短刀插在黑衣人的大腿上。

  耳边传来翅膀拍击的声音,黑色的羽翼横越他的眼前。吉尔达·雷挥开了那划过他拳头的染血鸟喙与钩爪。猛禽红玉般的眼睛,清楚地看进吉尔达·雷的双眼。令人不舒服的黑鸟跟牺牲者一样只有一只眼睛,而在发出一声尖锐的啼叫之后,它便在黑夜中远走高飞。

  「什么事!吉尔,那家伙是……」

  库比亚多与塔欧赶了过来,马可斯桑则在察看黑衣男的身体后脸色一变。

  「这下麻烦了。这是麦那家族的密探,叫做『沉默的黑衣』。麦那家为了参事会,会在利亚纳布下眼线探听大小事情。奎里德很清楚他这屋子也被那些人监视,总是让他们自由来去。伤脑筋呢……这么一来你完全成了那个黑衣人的头领模哲·麦那的眼中钉啦。」

  模哲·麦那在谒见的时候,也对凤旅团与吉尔达·雷的恩怨表示了高度的兴趣。既然是首都的密探,那么监视异国客人吉尔达·雷也不足为奇。

  但是吉尔达·雷却抬头望向了黑鸟消失的黑夜彼方。

  「麦那的密探会用乌鸦吗?」

  「乌鸦?这我不清楚……」

  库比亚多等人也感到疑惑。

  然而,吉尔达·雷知道另一个会使用乌鸦当间谍的人。奥拉的魔女伊莉耶丝·卡莎伯爵夫人的使魔,就是一只叫做萨亚雷的独眼大乌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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