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月虎之书 第三章 古文献

  1

  吉尔达·雷与雪芙儿带着小宝来到奇太卜家。

  「欢迎,我们恭候大驾多时了,雷阁下。当然,还有雪芙儿小姐。」

  出来迎接两人的千金小姐,是穿了一身薰衣草色裙装,美得令人目眩的嘉蓝·奇太卜。她的黑直发在额头上左右分开,而她拥有俐落眼尾与细致下巴的小脸蛋,好看得就像女神一般。

  雪芙儿虽然穿着一袭浅绿底白条纹的裙装,但看起来还是比奇太卜家的小侍从还朴素。奇太卜家的城馆虽没有宫殿来得豪华,却充斥着恢弘厚实的装潢,管家与侍从的打扮也跟皇帝侍从的打扮一样高贵,是处完全符合王族身分地位的居所。

  「请问那位少年是二位的……?」

  千金小姐一见小宝后轻蹙起眉头。

  「他是奎里德·曼斯顿二世,代替曼斯顿阁下领我们前来。」

  吉尔达·雷介绍之后,嘉蓝小姐很明显地松了一口气。

  「啊,原来是曼斯顿阁下的公子!」

  看来她方才误以为小宝是雪芙儿的孩子了。

  不过,确实是为了小宝,吉尔达·雷才决定接受奇太卜家的招待。

  「奇太卜家里收藏着百朗的魔法师所写的古文献喔。如果对方愿意让我看就好了。」

  雪芙儿知道这少年有多想看那些古文献,因此来央求吉尔达·雷。骑士也对创造利亚纳的先民感兴趣。

  「我来跟奎里德说。」

  可是少年慌忙阻止了吉尔达·雷。

  「请别向我爸提起!他一定会笑我啦。」

  「笑你?为什么?」

  「他说读书什么的都是女人才会做的事。」

  但事实上,奎里德早就委托过吉尔达·雷了。

  「我实在搞不懂我儿子在想什么。应付小孩子,显然比战争困难多了。如果不会妨碍你,你就陪陪他吧。」

  奇太卜千金相当大方地让他们看了保管库里的古文献。

  「奇太卜家族世代都负责保管帝国所有的文献。我们从古里沃时代开始,就常以交易或外交的公证人身分随侍在皇帝身边。家父与家兄如今也为了撰写与阿米兰堤的调停文书而埋首于参事会里,我想他们晚餐时间就会回来,不过在他们回来之前,就由我来招待各位了。」

  雪芙儿暗自佩服起这位千金举止之间散发的优雅气息。她身为贵族的仪态与措辞都表现得完美无瑕,天生的贵族小姐指的就是这样的人吧。无论雪芙儿如何努力,也无法成为嘉蓝小姐那样的人。

  书库以三道门严密地封闭起来,能进入的只有奇太卜家的主人与管家。嘉蓝小姐将古文献的书名告诉管家,要他进入书库取出来。雪芙儿等人则被带到隔壁的阅览室里,阅览室的出入口都有负责监视的侍从。

  古文献过了不久便送了上来,那是有着许多裂痕的陶板。看起来就像将摔破的碎片收集起来黏在一起似的,缺损表面上的文字与图样雕刻几乎都快看不到了,这样的陶板共有十三片。

  小宝狂热地喊着:「好棒啊,这可是利亚纳的水道设计图!你们看,上面有画百疾川与艾尔川……咦,少了宫殿的部分?」

  「百朗的人民用陶板代替书写的纸张,所以当里沃占领利亚纳的时候,大部分的纪录都已经不存在了。」

  吉尔达·雷说道:「听说里沃军似乎用俘虏的首级,在利亚纳的废墟中堆出了首级塔?为了杀鸡儆猴给顽强抵抗的百朗人民看。」

  雪芙儿闻言感到毛骨悚然,但嘉蓝小姐的脸色丝毫未变。

  「是的。当时的皇帝虽然命令百朗人民交出财产以换取生命保障,百朗人却不从,因此才要每个士兵各取三颗头颅来。最后削下了七万颗首级。如今较为迷信的人,仍会说他们曾在月夜听见这些百朗幽灵的哭泣声。」

  热切地研究陶板的小宝指着其中一处道:「这里写的是什么?」

  那是一个很像老虎的野兽图案。嘉蓝小姐浏览了一眼古文。

  「这是百朗人民饲养的一种叫『百疾』的野兽。所谓『百朗』指的就是『敬畏百疾的人』。这大概是某神宗教象徽吧,街上也到处都是这种野兽图案的遗迹。」

  「我知道。街上的泉水盘里也有刻喔。」

  「百疾不是河川的名字吗?」

  吉尔达·雷这么问。在利亚纳首都汇流的两条支流中,北边的支流就叫做百疾川。

  嘉蓝小姐回答:「是的。所以也有人猜测百朗人是将这种兽视为河川神的化身来饲养。就像叶慈家的马头神或卡本家的猎犬一样。我是这么想,当百朗人民被杀害的时候,百疾们可能全都逃到城外去了。因此所谓的幽灵哭声,或许是这些野兽思念主人的嚎叫声。」

  「原来如此,这个想法很有趣。」

  吉尔达·雷的一句话,让嘉蓝小姐绽开了笑靥。

  「嘉蓝小姐,其他贵宾也已经到了。」

  小侍从走来报告。小宝看来还依依不舍,而众人回到大厅之后,只见两名千金与莱谬·叶慈正在那儿等着。

  2

  「我一听说雷阁下要来访,就强烈希望同席了。真荣幸能见到您。」

  莱谬与吉尔达·雷握手时的脸上带着给人冷淡印象的笑容。他时不时地望向雪芙儿,让她紧张得以为莱谬会提起早上在市场相遇的事,不过莱谬却什么也没说。

  「我是黛丽·查波罗杰。在『南部哨戒军』的家父承蒙您关照了。」

  年纪跟小宝不相上下的少女以成熟的方式打招呼。无论是扎起的金发,或是映衬出淡天空色瞳孔的裙装,都华丽地镂镶着金线与宝石,她像个十足的贵妇般伸出她的手背。

  「在下才是承蒙将军关照了。」吉尔达·雷轻吻了黛丽小姐的手背后,只见她满意地点点头。雪芙儿想起初次与骑士见面的自己,并没有这么充满自信。

  另一位是萝塔·克拉姆小姐,年纪跟雪芙儿差不多。她似乎担心自己特意上好卷子的红棕色卷发有丝毫晃动似的,在莱谬介绍她的时候仅轻轻地行个礼,不过目光却有一瞬间看向了雪芙儿。

  晚餐席上则是嘉蓝小姐的个人秀。奇太卜家的当家与嘉蓝的兄长让吉尔达·雷坐在小姐旁边,不住夸奖小姐的教养与性格,而雪芙儿则坐在最角落,身边是莱谬。

  「你的雷阁下被抢走了,不要紧吗?」莱谬从容坐在末席上,悄悄地对雪芙儿说:「当情妇还真不容易呢。」

  「情妇」不就像是西尔森将军身边那个叫芮妮的女子吗?原来贵族们竟然是这么看待雪芙儿的……这让她的脸颊胀红了,但察觉到骑士关怀的视线,雪芙儿只好强自镇定下来。

  「嘉蓝,你根本是为了要衬托你自己才招待我们来的嘛。」

  黛丽小姐像只竖起尾巴的栗鼠般,愤怒地晃动高高扎起的头发。

  「你竟敢瞧不起同为王族的查波罗杰家族与克拉姆家族吗?查波罗杰家族可是代代接下『胜利之星』的里沃军先锋喔,克拉姆家则是接受守护帝国法律与秩序的『裁判之星』。硬要比较起来的话,这两家的家世肯定都比奇太卜家的『文字之星』还要光荣。」

  「十二星并不分优劣。我叶慈家的『马头之星』也一样!」

  莱谬在一旁打岔。里沃的十二个王族,似乎都各自接下了象征职务的星星。黛丽公主不悦地嘟起嘴说道:「萝塔,你难道都不生气吗?」

  「无所谓啊。嘉蓝她不只是美丽,而且聪明又博学,我本来就赢不了她。」

  萝塔言下之意似乎是连王族千金都比不上嘉蓝了,雪芙儿更是连羡慕都不够格。会这么想是因为她那双棕色的眼睛数次飘到雪芙儿身上,却绝不跟雪芙儿说话。那双饱含轻蔑的眼睛,似乎不断提醒雪芙儿她来错地方了,她的身分不够资格与王族的人们同桌吃饭。

  「嘉蓝,你带雷阁下去参观我们的庭园。」

  奇太卜家的当家说完,骑士便被半强迫地带出了餐厅。

  骑士与千金小姐在一起的样子,美得就像从画中走出来似的。两人并肩而行的身影,比任何人的冷嘲热讽都还要重击雪芙儿的胸口。

  3

  奇太卜家的庭院中也有宫中看过的那种喷水池。铺着如茵绿草的阶梯步道一路通往稀疏树木包围的水盘。水盘中央伫立着大理石群像,瀑布般的水流自石像举起的水瓶中流下。

  吉尔达·雷很后悔带雪芙儿一起来。

  过去因为出身农家而在多姆奥伊王城受尽侮辱的自己,更应该替雪芙儿的立场着想才对。

  「雪芙儿小姐是个可爱的女孩呢。」嘉蓝突然这么说。

  「我也很喜欢雪芙儿小姐喔。像吉尔达大人您这么伟岸的男子,有一两位侧室也不足为奇。雪芙儿小姐既不会逾越本分,也一定会忠诚地侍奉您。」

  吉尔达·雷迎向嘉蓝有些强硬的目光。源于血统与教养所造就的强大自信,是雪芙儿所缺乏的。但雪英儿有着无论面对什么样的困难都不轻易改变的坚强与温柔,他爱的就是这样的她。

  「该奉献的人是我。雪芙儿·阿尔各,是骑士吉尔达·雷愿意许下忠诚誓约的唯一女子。」

  嘉蓝显得相当吃惊。

  「那怎么行……工匠的女儿配不上您……」

  千金小姐成长的狭小世界中,恐怕很难理解他们两人之间的羁绊。吉尔达·雷尽力让自己有礼貌一些,清楚地对嘉蓝说:「我在受封为骑士之前是个农夫,一样配不上王族的千金。」

  「您是另当别论。就算您没有贵族血统,也能靠一身武艺出人头地,而我要的正是您那样的实力。可是女人不一样,女人不能够只是奉献贞操给您而已。如果您选择我,我就能够提供您开创未来道路所需要的金援与背景。家父与家兄也是这么认为。」

  嘉蓝这一席冠冕堂皇的话,都是由她的父兄所灌输,却丝毫没有让吉尔达·雷动心。

  这时他透过喷泉的水流,看见一道扭曲的人影接近他们。他才想着对方似乎身穿侍从的衣服,人影便朝他们扑了上来。嘉蓝不由得发出尖叫声。

  「嘉蓝小姐!」

  吉尔达·雷把千金小姐拉到自己身后,拔出剑来。魔剑的波动瞬间笼罩了他全身。吉尔达·雷靠着自己的魂源压抑住火神的强烈魔力,以免自己受到影响。

  「甲蛇之剑!就是它……!」

  攻击者咆哮挥舞着手中的短刀。吉尔达·雷反手用剑尖敲打了他的手腕,短刀便应声掉落沉入水盘里。

  「你是谁……!」

  「还我!那是我的剑!我的……最后一把赛革特之剑……!」

  被制住手腕蜷曲在地的矮小男子,看来醉得连脚步都站不稳。

  「嘉蓝!雷阁下!」

  「兄长!」

  奇太卜的当家带着侍从们赶来。他的身后不只有侍从,还有黑衣的警官,他们一来就熟练地将男子双手反绑起来。

  宾客们也一脸恐惧地从露台看着这里。信步走来的莱谬·叶慈一见矮小男子便叫道..

  「福齐萨!你在做什么!这个放肆的家伙是我的随从……」

  「他突然就攻击我们。太可怕了……」

  嘉蓝一脸苍白地抓着吉尔达·雷的手臂。

  「如果不是雷阁下在,那我……」

  「不,这个男人应该是要找我。非常抱歉波及小姐了。」

  吉尔达·雷发现雪芙儿的脸色大变。

  「雪芙儿,你认识这个男人吗?」

  「他……是赛革特族的刀匠……」

  雪芙儿不知为何看向莱谬。吉尔达·雷察觉到福齐萨刚刚宣称甲蛇之剑是他的东西。

  「他看来很想要我这一把剑,但我无法给他。这把剑的确是『赛革特之钢』所打造,但把折断的剑身重新铸接的人是雪芙儿。」

  此外,还有颂恩神以吉尔达·雷的憎恨为媒介附在剑上。甲蛇的剑柄是颂恩的化身,若无法与使剑者的魂源共鸣,就会撕裂那个人的手掌。

  吉尔达·雷将拥有四道弯曲的剑刃收进刀鞘中。甲蛇鳞片在剑柄上形成了倒刺,但这些鳞片就算插进他的手,他也能在火神波动的守护下不留下任何伤痕。

  着迷地看着这一切的莱谬,频频地点着头。

  「原来如此。那还真是了不起……了不起的剑。」

  「雷阁下……可以原谅福齐萨吗?他是个优秀的刀匠,大概只是一时糊涂……」

  雪芙儿有些小心翼翼地开口。然而那些黑衣人却冷冷地回绝了。

  「那可不行。只要威胁到首都治安的人,全都必须交由『沉默之星』来制裁。」

  黑衣是他们隶属麦那家族的证明。他们出现得太快,让吉尔达·雷不禁要认为这些就是监视自己的那群「沉默的黑衣」。

  奇太卜家的人们也都希望能严惩危及千金的犯人。

  「当然,的确是如此。嘉蓝小姐,我也对您感到非常抱歉。」

  莱谬心情愉悦地交出了自己的随从。

  「抱歉,雪芙儿。让你感到不愉快了。」

  见吉尔达·雷表达歉意,雪芙儿只好强颜欢笑。

  「没事。小宝,我们能来真不错,对吧?」

  「嗯。我能看到百朗人的古文书,真的很高兴啊。谢谢你们,雪芙儿、雷阁下!」

  小奎里德似乎也想提振沉重的气氛,在回程的马车上一直提起这些话题。

  「我想试着把那个设计图画在地图上,也想要对照连结街上所有泉水盘的管线。」

  「好主意,我也来帮你。」

  吉尔达·雷的心中,已然形成一个想法。

  「百疾这种野兽说不定没有逃到城外,而是逃进了这些水道中。人们有时候听见的幽灵之声,可能就是如今还在首都地底徘徊的百疾的嗥叫声。」

  「哇,一定是这样没错!对了,如果我们能找到百疾,那可是不得了的发现喔!就像很久很久以前击败恶龙的骑士一样……」

  「如果你也能获得那样的荣耀就好了,小奎里德。」

  少年瞪大了双眼,想像着那份荣耀让他红了脸。

  「如果是那样,一定会吓死大家的!像我爸爸、还有库比亚多他们……」

  少年无邪的笑脸,使吉尔达·雷的胸口忽然一阵气闷。如果他毁了里沃,也会毫无选择地殃及少年的生活。而为了这个目的,他必须利用眼前这个一无所知的少年……

  雪芙儿心不在焉地听着两人的对话。

  她脑子里不断地回荡离开奇太卜家时,莱谬·叶慈在她耳边悄悄说过的话。

  「如果你想救福齐萨,就来找我。我不会害你的。」

  莱谬故意选在吉尔达·雷听不到的地方,意味深长地在她耳边轻喃。

  莱谬为什么要让铸刀的福齐萨成为叶慈家的随从呢?难道那名贵公子知道福齐萨憎恨着骑士吗?该不会就是他告诉福齐萨说吉尔达·雷会出现,并煽动福齐萨来攻击骑士的吧?

  疑惑与不解让雪芙儿苦恼不已。

  4

  「卡尔加」队长阿札破,放松了一身刺青与伤痕的身体,在宽阔的浴池中自在地伸展四肢。

  这里是西尔森将军别墅内的白色大浴室。将军一定作梦也没想到,被称为一群无赖的斥候骑兵队的属国士兵,竟然胆敢大摇大摆地使用将军的浴室。

  「反正将军也是在新来的女人那儿待着。」

  身为别墅主人的西尔森情妇芮妮嘴上抱怨着,手中则拿着麻布擦拭偷情对象的宽背。芮妮是个身形娇小的女子,有着看不出年纪的童颜,以及知晓一切快乐的淫荡身体,因此长时间以来都很受西尔森的宠爱。

  但自从随着军队自阿米兰堤返国之后,将军的宠爱就被其他女人给抢走了,因此芮妮似乎也累积了不少郁闷之情。阿札破也从她口中听到那名自称异国贵族的女子的大致消息。

  「那种装模作样又高大的女人到底哪里好了啊?生长在北国还一脸苍白,抱起来肯定跟冰块一样冷啦!而且她还带着小孩呢!我猜将军一定同时对她们母女出手了。啊啊,真令人作呕!」

  「喔,她有女儿啊?几岁了?」

  「听小仆役说大概是十七、八岁的年纪。可是脑子似乎有问题,成天净是睡觉。将军的喜好也太古怪了,真令人受不了。」

  据说西尔森省下花在情妇身上的费用,并撤走一堆芮妮别墅里的侍女与男仆,让他们去那个伯爵夫人的别墅里工作了。往来两座别墅的当差们看好戏似的详细描迤了伯爵夫人的受宠程度,更加深了芮妮的怒火。

  「今天也一样。将军派家仆来,害我以为相隔这么久总算要赏我什么了,结果竟然是要我把马车借她钦。肯定是要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才会不方便乘坐有西尔森家徽的马车吧。真是太瞧不起人了!把我唯一的一辆马车驾走,那在他们还我之前,我不就哪儿都去不成了嘛!」

  阿札破对于马车的用途开始产生兴趣了。

  「哎呀,你不洗了吗?」

  「嗯,我刚刚可是置身天堂呢。芮妮,我还能再来吧?」

  阿札破抱了一下还恋恋不舍的湿濡身子,芮妮开心地窝在他怀里。

  「被将军知道了我可不管喔。」

  芮妮喜欢这种随时会被西尔森发现的刺激感,因此才会偷情。西尔森这样的主人就像一座火药库,而芮妮在三芳抽烟,就好像她有能力控制危险的火源一样,能带给她优越感。她无法舍弃捋虎须的好奇心所带来的快乐,这点倒是与阿札破一拍即合。

  阿札破去跟看守马厩的人打听之后,知道西尔森的家仆刚驾着马车离开不久。他飞身跨上自己的马匹,前往西边大道上据说是西尔森赏给伯爵夫人的别墅。也难怪芮妮会那么生气,那座别墅比阿札破刚离开的那间屋子还要气派许多。

  这时,阿札破曾在苪妮家马厩里见过的马车碰巧从别墅大门出来。阿札破若无其事地与马车错身而过,透过车窗认出车里是西尔森与红发的妇人。

  阿札破与马车隔着一段路口的距离,跟在其后方,儿马车正往城北前进。常他见到目的地的那扇门时,阿札破不禁感到疑惑。

  「怎么回事,竟然来监狱……」

  这是昨天阿札破为了辨识俘虏才来过一趟的地方。再说如果是军队事务,那么西尔森应该会走正门,但他却从后门进入。如果是因为带着女人才顾忌他人眼光的话,那又何必带女人来?唯一合理的答案就是:想来的人是那名女子,除此之外没有别的可能。

  为了想一窥门内动静,阿札破尽可能驾着马匹靠近,眼神锐利的守门人却察觉了,一直盯着阿札破。这时候后方来了另一辆马车,阿札破赶忙将帽子更往下拉遮住脸,假装要策马朝正门前进。正当他弯过监狱围墙的转角时,他看到了那辆马车的马印:那是跟皇帝相同的叶慈家的马头纹。

  他瞥了一眼马车上的乘客,却忍不住瞪大了双眼。

  「雪芙儿……?」

  车上的雪芙儿苍白的脸上一脸肃穆,叶慈家的马车就这么消失在监狱的正门之后。

  5

  伊蕾·特尔巴抚摸着躺在单人房床上的薛塔洛那骨瘦如柴的脚。在这座冰冷的石牢中,一直昏睡的薛塔洛只会继续衰弱下去,而伊蕾自己老迈的关节也不住地感到疼痛,她已经疲于应付连日来的审问了。

  尽管如此,她还是竖起耳朵听着外面黑衣看守们慌张的行动。

  「这不是西尔森将军吗?今天是来处理军队事务吗?」

  「是来辨识俘虏的。凤旅团那帮人的牢房在哪?」

  似乎在排除跟上来的看守人之后,高高在上的说话声越来越接近伊蕾。今天那个很强势的监狱长模哲·麦那似乎不在。

  正如传言那样,里沃国内没有魔法师的能力优于凤旅团。就算伊蕾的魔力衰退,也不会比一般的魔法师还差。因此伊蕾巧妙地利用里沃的拷问,成功造就自己是鸟人祭品的形象。

  其他凤旅团团员为了保护长老犹诺·薛塔洛与伊蕾,绝不跟两人交谈,就算遭到严厉拷问也死守这个秘密,因此在里沃人的眼中伊蕾与薛塔洛都只是无力的老人,但行事谨慎的模哲·麦那却仍不肯释放他们。

  原因之一大概就是伊蕾指称的凤旅团首领梅根·金席克至今仍未寻获。又或者是那个善用催眠术的模哲,已经隐约怀疑伊蕾破除了催眠术。尽管如此,身为施术者的自尊让他无法无视伊蕾的谎言。

  无论如何,伊蕾再这么反复受到催眠拷问的话,一定会率先筋疲力竭,因此她开始有些急了。

  伊蕾恨梅根竟然独自逃亡。三大长老只有一个人幸存的话,「凤旅团」的生还者一定会尊奉梅根为女王,而创立凤旅团的薛塔洛与伊蕾反成为受尽屈辱的阶下囚。更何况在「赤砦」败北,根本就是梅根与索南·乔贝尔招来的结果!

  梅根肯定要花上一段时间才能重整凤旅团,前来营救伊蕾众人。伊蕾甚至怀疑梅根会不会就这样直接撒手不管他们了。

  尽管同为三大长老,相对于向薛塔洛宣示绝对忠诚的伊蕾,梅根总是自顾自地投入在研究之中。就算她忠于凤旅团的理念,想来也不会为了伊蕾或薛塔洛而牺牲自己或凤旅团。

  薛塔洛不愿意凤旅团因他而遭遇危机,因此成了俘虏之后便自我放弃了。这是从薛塔洛身上的魂源所传达出来的结论:他已衰老到他的七个灵魂中除了日魂与月魂之外,其他的魂源都已经比幼儿的灵魂还弱小了。

  可是伊蕾不愿如此。她百年前舍弃了伊欧西卡尔的一切,不是为了老死在里沃的牢狱中。只要能摆脱这些有耐魔力的铁链,她至少还保有带着薛塔洛一起逃狱的魔力。

  「啊,你们在这儿呢。」

  女人的声音震动了伊蕾充满皱纹的耳朵。但当伊蕾听见这个云淡风轻的声音时,却感到背脊发凉,赶忙拉紧了薛塔洛的衣袍。

  那名女子站在个人牢房的铁窗外,将身上炭灰色的斗篷与帽子往后拨,露出妖艳的美貌与深红色的头发。红发女子试探性地碰了碰铁窗,嘴唇嘲弄地扬了起来。

  「我有话跟你说,伊蕾·特尔巴。」

  伊蕾倒抽了一口冷气。这个女人为什么会知道她的本名?她从未跟守卫们透露过自己的姓氏,因为如果她真是被凤旅团掳走的农妇,就不会有姓氏。

  守卫与一个像军人的魁梧贵族就站在石廊的另一头,可是伊蕾所处的这里与那两人就像中间隔着看小见的屏障一样,阻隔了他们的声音,他们的视线也越过伊蕾的上方。

  「凤旅团的三大长老之一——伊蕾,我已经对那些人施咒了,所以他们不会听见我们之间所说的任何一句话。」

  在女子说话之前,伊蕾已经闻到生命魔法的特有臭味了。不知不觉间,在监狱的霉味中还若有似无地飘着很像胡椒的咒药味道。伊蕾定定地看着画在石墙上的屏蔽魔法阵,以及女子指尖上渗出的魂源之光。

  「你是里沃的魔法师?」

  「不是。容我自我介绍,我是从奥拉偷渡进来的魔女。」

  白瓷般的肌肤,的确很像是奥拉人所有,但伊蕾只是默不作声。说不定这是里沃魔法师设下的陷阱,意图诱导她露出破绽。

  「若你的确是魔咒师的长老,那么我有一事相求:可以请你利用凤旅团的禁咒,来替我的爱女治病吗?」

  伊蕾假意抚摸着额头上的皱纹,阻隔女子的视线。

  「很抱歉。我不是鸟人,只不过是个农妇而已。」

  魔女的黑眸闪烁着妖异的光芒。

  「我看得见你的魂源喔。你身上的波动不亚于牢里的任何凤旅团团员。你就是个魔咒师。如果你愿意帮助我,我就帮你逃离此处。如果你拒绝,我就把你是鸟人的身分告诉站在那边的里沃将军。」

  伊蕾装出来的示弱表情顿时一僵。那如果她反过来破坏魔法阵,大喊着魔女来了让守卫们把这女人赶出去又如何呢?在里沃,所有的魔法师都要接受列管,若眼前这个女人不是监狱长派来的间谍,那么她立刻就会像伊蕾一样沦为阶下囚。

  可是,如果这是逃脱此地的唯一希望,那么伊蕾要轻易舍弃吗?如果监狱长模哲·麦那相信这个女人所说的话,那一切就完了。伊蕾在那么可怕的拷问之下,肯定会耗尽魂源,最终只能像个普通农妇一样老死在此。

  这时,魔女突然笑了。

  「也难怪你不肯轻易相信我。那我就证明给你看吧,用这个。」

  女子取出她藏在斗篷下方的竹篓,放在单人牢房前。然后打开罩着一层纱的盖子,让伊蕾看竹篓里的内容物。

  「伊蕾……特尔巴长老……」

  竹篓内一颗男人的首级正喃喃说着。头颅上松弛的灰色皮肤,以及稀疏脱落的头发,无论怎么看部是已死之人,但他那已经发黑的嘴唇却嚅动着,正在呼唤伊蕾。

  「薛塔洛……长老也……」

  死人混浊变白的眼睛也望向单人牢房的深处。伊蕾尽管感到嫌恶与颤栗,还是来回看了看魔女和那具首级。于是凭着模糊的记忆,她隐约认出了首级上那张改变甚大的脸。伊蕾想起了那名魔法师,过去凤旅团曾将他秘密派至偏远小国进行任务。

  魔女阖上了竹篓的盖子。

  「你懂了吧?我是你们的同伴,是使用禁咒的魔女喔。」

  女子白皙的玉手从铁窗格中扔了某个东西进去,滚进牢里打到伊蕾膝盖的,是一个圆底小瓶子。

  「这是假死的咒药。你得利用它变成一具尸体来离开这座监狱;我会让你们复活。如果你不放心,也可以先让你同伴试试看。瓶子里有两人份。」

  魔女扔下这席话后,便快速地用鞋底消去了魔法阵。

  此时守卫与军人之间的对话又传了过来。一头红发的魔女若无其事地走回西尔森的身边,说道:「将军,曾威胁过我们的凤旅团团员似乎不在这里。」

  「是么?那么我们回去吧。抱歉打扰啦,『沉默的黑衣』们。」

  无知又自大的将军完全没有发现情妇刚才离开了自己身边,执起她的手转身打道回府。卡莎在走廊上不明显的地方也画了一个魔法阵,暗中轻念咒文;由四角与椭圆组合成的魔法阵,是为了监视伊蕾行动的咒符。

  有结果了。卡莎相信达伯尔耶所说,那两个老人的确就是凤旅团的创始人。姑且不论毫无反应的犹诺·薛塔洛,至少伊蕾·特尔巴还有着十足的魔力与野心,因此她拒绝不了卡莎所提出的条件。

  ◎

  从监狱舍房穿过廊柱来到中庭后,卡莎突然停下脚步重新戴上斗篷的帽子。不是因为外面太阳大,而是庭院另一边出现了有着强烈魂源的人。她怀疑对方是逃亡到里沃的魔法师,因而提高警觉。

  然而那却是她曾见过的魂源。那是一道偏黄色的、不可思议的光芒,波动强烈到之前当卡莎在宫殿内见到时,还以为是自己看错了。雪芙儿·阿尔各跟在一名瘦高的贵公子身后,步向一群正在服劳役的囚犯们。

  西尔森也与卡莎看着相同方向,显得有些迟疑。

  「是您认识的人吗?」

  「嗯。不过还是别打照面的好,我不想让人问东问西。」

  跟着西尔森进入内侧走廊的卡莎,迅速地在回廊的柱子上再画下一个监视魔法阵。

  6

  雪芙儿跟着莱谬·叶慈来到狱舍的中庭。那里是让囚犯服劳役的工作场所,被铁链绑住的男人们在这里做些造炼瓦、编草席等劳役。角落有几个人正在将弯曲的钉子敲平,福齐萨就是其中之一。

  「领班!」

  莱谬制止了想要跑过去的雪芙儿。

  「危险。像你这么柔弱的女子,可不能跑进一群囚犯中。」

  雪芙儿今天也穿着条纹裙装,因为她觉得既然要前往叶慈家,莱谬可能不会接见男装打扮的她。莱谬依照前一天晚餐后的约定带她来找福齐萨了。贵公子赏了守卫一些银两,让他把福齐萨带出来。其他囚犯虽然都投以怀疑的目光,但福齐萨只是一脸空洞,就算看了雪芙儿也没有反应。

  「领班……」

  福齐萨身上都是又青又紫的瘀痕,跟其他囚犯没有两样,看来他被逮捕之后受到很残酷的惩罚。

  而比起外在的伤,见到毫无反应、自暴自弃的福齐萨,雪芙儿更担心他的内心。

  「领班,这个给你……」

  雪芙儿拿出口袋里完成一半的小刀,让福齐萨握着它。那刀身短得可以藏在手掌中,但确实是「赛革特之钢」。那是雪芙儿在「赤砦」做粗活的时候,捡拾碎铁片组起来的。

  「我只有这个了。可是皇子已经安排让您离开这里时还能再度锻造『赛革特之钢』,所以……」

  福齐萨终于看向雪芙儿。黑石一般的双眼闪过瞬间的光芒,开始检查手上的刀身。

  「这个……的确是赛革特的……」

  福齐萨用舌尖舔舐刀身,反复地以指尖碰触来确认。

  莱谬突然想到什么,凝视福齐萨的脸。

  「福齐萨啊,如果你愿意为我打造一把跟雷阁下相同的剑,我就能再度让你回到我身边,也会替你找到你想要的钢材,如何?」

  福齐萨抬起抽搐的眼皮看着莱谬,眼中闪烁的光点变小了。

  「如果没有赛革特之焰……」

  「可以!如果是领班,一定打得出比那把还棒的剑!你可以的,领班!」

  雪芙儿不断重复着,想借此鼓舞福齐萨。雪芙儿相信就算没了颂恩神的魔力,以福齐萨本身的技术手艺,依旧能锻造出超越一般水准的刀剑。若非如此,倾注全副心神磨练技术的意义又在哪里?如果所有完美的事物都必须借由神明的力量才能获得,那人类努力的意义又在哪里?

  福齐萨将手伸向背心上的破洞,摸着自己的心窝。那里有个火神赐予他的火焰形疤痕,然而被新的瘀血所掩盖,已经看不太出来了。

  雪芙儿身上也有道相同的疤,或许正因此她才能将福齐萨的断剑重新铸好。但是福齐萨身为一个工匠,修习技术的岁月远比雪芙儿长久太多,两人根本无法相提并论。

  「领班,请您振作一点!打铁的人不是神,而是人类!请相信您自己的手艺,就算没了『赤砦』您还是能铸剑!」

  福齐萨还是低着头,不住地抚摸手中的小刀。

  莱谬这时终于又开口了。

  「再来就看你了,福齐萨。你出狱前好好考虑吧。」

  离开监狱之际,雪芙儿仍担心地频频回首。

  ◎

  「莱谬大人,谢谢您。真不知道该怎么报答您才好。」

  雪芙儿说完,莱谬只是让马车直接上了城里的大马路,最后停在面向马路的一间裁缝店前。

  「首先你该换上一身能让我带得出去的服装。坦白说,你身上那套裙装真难看,男装打扮我也敬谢不敏。」

  「带得出去?」

  「我要你帮我获得『赛革特之钢』。『赤砦』的废墟现在由『南部哨戒军』的查波罗杰将军一手掌控,听说挖出来的砂铁在献给皇帝前,都会先运到查波罗杰家。你应该也见过那名将军吧?」

  「是、是的。但……」

  虽然见过,但对方根本没理会雪芙儿。

  「查波罗杰将军恕跟雷阁下建立好关系,所以将军的女儿黛丽也会见你们。只要你代替雷阁下亲近黛丽小姐就行了。至少要让她愿意让出一些砂铁。」

  「这怎么可……」

  「不过,这件事最好不要让雷阁下知道。如果知道你是为了憎恨他的福齐萨这么做,相信他不会太高兴。」

  裁缝店的人殷勤地迎接莱谬,并打量着雪芙儿。

  「就是这位小姐。没错,就像我之前选的那样。」

  店家摆出三套裙装与各自搭配的饰品,莱谬选出了其中一件白色质料上飞散着淡红色花朵与叶片的裙装。

  「另外两套可以留着下次穿。」

  三名穿着比雪芙儿还体面的女裁缝师,带着雪芙儿到另一间房间里,俐落地替她换上衣服,而那些衣服几乎都不必重新套量尺寸。接着她们又想替雪芙儿整理头发,却被雪芙儿顽固地拒绝了,只请她们留给她镶着蕾丝的头饰。女裁缝师拎起雪芙儿原来那套裙装,将它挂在一排华服的衣柜角落。雪芙儿担心她们会不会把那套衣服给扔了。

  「您回程的时候,请再来一趟。下次您要出门时也请过来这里换装。叶慈少主人已经把所有费用都付清了。」

  雪芙儿看着镜中的自己,几乎要认不出来。莱谬很明显地比奎里德的部下还懂得女性的穿着,品味也很高。

  「瞧瞧,还真是太适合您了。」

  裁缝店老板赞不绝口,连莱谬也夸张地抚着胸口大喊:

  「太美了。连我都想跟雷阁下为了这么漂亮的小姐决斗呢。」

  这时候提到吉尔达·雷,害雪芙儿不禁脸颊发热。

  「皇子,我实在不能收下这么昂贵的衣服……」

  「这是要交换我的剑啊。如果福齐萨一直都不肯振作,那么就由你来替我铸剑,可以吧?」

  雪芙儿感到困惑,迎视莱谬那张半开玩笑的脸。第一次见面时这名贵公子所说的话,难道是真心的吗?这一切看起来就好像事先安排好的一样。

  「……如果您真的这么希望,我也会尽我所能。」

  雪芙儿最后只能这么说。

  莱谬心情甚好地转身背对雪芙儿。

  这女孩这辈子恐怕还不懂得什么是奢侈。首先,莱谬要让她尝尝荣华富贵的滋味,毕竟没有女人不虚荣;而她一旦尝过,就会越来越贪婪,与生俱来的谦虚与内敛也会立刻抛诸九霄云外。他见过太多出身贫穷、个性谨慎的女孩在转眼间得意忘形的例子了。

  不只夺剑,从那个爱逞英雄好汉的骑士身边夺走他的妻子,也是一种乐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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