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凤船之书 第五章 「银色天女」军

  1

  「长角的女魔法师与一个叫小宝的少年学徒,再加上十七名锻冶工匠。不会错,肯定是雪芙儿与小宝,还有赛革特族。」

  「卡尔加」队的阿札破、库比亚多与塔欧都点了点头。奎里德,曼斯顿在据说是他儿子住过的高塔房间里,低头看着窗外的「涡之海」。库比亚多一屁股坐在石造的古式床铺上,用脚踢了踢地板。

  「没想到会在这个地方听到小宝他们的消息。如果我们再早点来的话……」

  奎里德等人以疾风船攻下「东海关」之后,便将关隘交给水贼远征军,不久前才到达「涡见城」,接着就从一个名叫科特的水贼那儿听到令他们吃惊的报告。

  「魔法师与锻冶工匠们跟舟筏一起被金色的鲸鱼吞没了。那是天谴,是海珑神从『鲸岛』的瀑布出现,把他们一口吞掉了!」

  「吞没?也就是说被漩涡卷进去了吧?」

  奎里德虽然确认了好几次,但其他水贼也只是满口迷信之言。

  「金色鲸鱼吗?我倒是很想看看呢。」库比亚多刻意用轻快的声音笑谈。

  「肯定又是魔法啦。是雪芙儿或是另一个魔法师用咒文给水贼们下了烟幕弹,然后逃跑。」

  然而阿札破笑不出来。只要跟魔法与咒术相关的事情,这名蛮族战士都不愿发言。他似乎真的相信雪芙儿·阿尔各拥有魔法。

  「你们觉得他们还活着吗?」

  奎里德问完,库比亚多神情认真地回答:「你儿子还活着。绝对还活着。」

  阿札破与塔欧也点点头,但奎里德似乎不敢太肯定。

  他何有驾疾风船到「涡之海」对岸一带去找了一下,但到处都没发现相似的舟筏。就算他们曾暂时以魔法骗过水贼,船只跟二十个人真能藏得那么彻底吗?看着下方「涡之海」的猛浪,想要横渡这个连水贼往来都困难重重的带河汇流处,进而逃向泰尔梅兹带河,根本不太可能。

  如果儿子真的是被河浪吞噬的话,他连报仇都办不到;若为了失去儿子而不断悲伤叹息,却实在太过空虚。此刻,在这名对于战争、死亡已感到麻痹的军人心中,就连回应部下笨拙安慰的力气都没有。

  突出河面的黑色岩岛上的海鸟叫声,仿佛正在嘲笑奎里德。

  「曼斯顿阁下,麦那当家请您移驾一趟。」黑衣部队的队长班德拉出现在门口说道:「拷问俘虏已经结束了。」

  奎里德留下阿札破等人,走下高塔。

  模哲·麦那实质上已经控制了「涡见城」。水贼的大头首遭到一名叫巧蛮的手下背叛而身受重伤,目前卧病在床。手下占了水贼四成人数的阿隆司头首虽讨伐了巧蛮,拯救汉琪坦的却是黑衣部队与模哲·麦那。长年服侍大头首的阿隆司让水贼们知道汉琪坦快死了,并宣称自己最有资格当大头首。逐渐失去权力的汉琪坦为了保住大头首之位,只能依赖与模哲黑衣部队之间的盟约。

  据说汉琪坦这么对模哲说:「我可以让你当我的夫君。这么一来,『东海关』的关税就全都算我们两人的了。」

  奎里德不难想像模哲会如何回答。班德拉向他报告当时的事。

  「那个女王因为当家不肯上她的床,觉得遭到了背叛。真是可怜的女人。」

  模哲·麦那虽然答应在汉琪坦做出决定之前,要将她视为大头首予以保护。但女城主似乎仍不愿意相信黑衣将军竟不肯跟她共寝。

  另一方面,黑衣部队占据城堡的时候,阿隆司也感到相当恐惧。就在两方人马一触即发的对峙气氛中,奎里德的到来,等于宣告汉琪坦的胜利,她的喜悦自然不言而喻。

  「这么一来,就能让大家知道我才有资格当大头首。」

  水贼能从「东海关」分到的关税,的确是比在「涡之海」收取的领航费还要多。不过前提是就算里沃帝国军来抢回关隘,奎里德他们还是要能守得住才行。

  模哲在俘虏小屋里等他。被绑起来吊在横梁上的人,是奎里德在「东海关」抓到的里沃帝国军队里的传令兵。在麦那的拷问下,他全身都是鞭伤,自尊心也荡然无存,失去了力气。

  看见模哲亲自拿着短鞭,奎里德大吃一惊。

  虽然麦那家的确世代都有精良的密探与拷问技术,但当家亲自做鞭打这样的肮脏事则是特例。模哲黝黑的侧脸冰冷如常,但从鞭子上滴下来的鲜血,却说明了拷问有多么激烈。

  「帝国里发生的事情,我让他彻头彻尾说清楚了。」麦那当家开口:「受诅咒的热病不断扩散开来,直逼南部苏贾瓦。染上热病的人们就像狼群一样,攻击一个又一个村庄。据说率领他们的是一个宣称能治好热病的巫女。有关这个巫女,你再说一遍。」

  模哲用鞭子前端戳刺俘虏受伤的嘴唇催促他。年轻的传令兵淌下混着血液的口水,断断续续地说道:「那些百疾……称呼那个巫女叫……『银发少女』或『银色天女』……巫女身边还跟着……一名据说不会死的骑士……负责指挥袭击行动……他的战略……总是出乎帝国军预料……是个可怕的战略专家……帝国参事会还猜……那个人该不会就是奎里德·曼斯顿……」

  奎里德舆模哲视线交会。他们也不是第一次蒙受不白之冤了,但他更在意的是另一回事。

  「那个骑士叫什么名字?」

  「……名字……大家就只称呼他……『骑士』。」

  奎里德咽下了涌上来的不安。

  这可能就是在卡撒拉治好妓女热病的「银发少女」与吉尔达·雷,但护送他们的疾风船已经坠毁,他们也应该跟奎里德的副官马可斯桑一起葬身火海了才对,毕竟奎里德亲自看过那艘疾风船的残骸,那里不可能有生还者。然而,当时并没有发现吉尔达·雷与少女的遗体,只剩下吉尔达·雷的爱剑毫发无伤出现在付之一炬的船舱里。也因此奎里德才相信他已经死了。那把剑如今依然归奎里德保管。

  「他还活着,那个毁灭利亚纳、把你我赶到边境当起流浪军团的男人还活着。而如今他仍在威胁里沃的存亡。」模哲的双眼闪着冰冷的光芒。

  「还有一件事。『红色平原』的查波罗杰将军似乎率领『南部哨戒军。控制了西部的属国军。查波罗杰掌握了『赤砦』,不再供应本土『赛革特之钢』,所以现在根本无法有效防止热病了。」

  「这个曼司·查波罗杰……他知道『赛革特之钢』能抵抗热病,打算拿来当成王牌利用吧。」那名将军过去是奎里德的长官,所以奎里德很清楚对方是什么样的野心家。他该不会想要背叛帝国参事会,自己当皇帝吧。

  「皇帝之所以不派兵来镇压我们,也是因为害怕热病。帝国参事会现在全都龟缩在苏贾瓦呢。」

  事态进展完全颠覆了奎里德的预料。吉尔达·雷使用可怕的魔法改变百疾川的流向,让热病开始蔓延。可是首都从利亚纳迁到苏贾瓦之后,在皇帝的命令下,本土的各绿洲之间已经断绝了往来,奎里德原本以为热病尽管会波及到利亚纳周边的居民,最后总会慢慢消退,然而事情似乎没这么简单。

  「据说国内在得到热病后存活下来的人,都成为巫女的忠实战士,组成了军队。没几岁的少女不可能会组织军队。这一切肯定都是受那个多姆奥伊骑士所指使。」

  模哲的推测,让奎里德不由得胆寒。奎里德到目前为止,都还不愿相信吉尔达·雷是故意要散播热病的。就算他使用了神秘的魔法,但花魁娜玛妲也告诉过奎里德,他曾拼了命地拯救卡撒拉的人们。奎里德会派心腹马可斯桑去接他,也是因为还残存着对他的信赖。

  难道吉尔达·雷真的打算要灭了里沃吗?奎里德自己也是受到帝国支配的属国人民,不可能不憎恨里沃帝国,但他也不曾正面挑起战端。骑士那几近冥顽不灵的洁癖与超凡的意志力居然会转变成如此偏激的残酷,他竟没有看出来……

  这时,班德拉有些小心翼翼地开口了。

  「阁下……不知道该不该告诉您。有关那个从『涡见城』逃走的魔法师……」

  「很重要吗?」

  察觉当家的不耐烦,班德拉舔了舔嘴唇。「是……帮助他们逃跑的水贼,据说差点因为热病死了。长角的魔法师说那个热病叫『百疾的诅咒』,还用魔法治好了他。」

  「治好了?」奎里德看着班德拉。

  「据我听到的内容,那个水贼会跟着魔法师走,可能是想要报恩。」

  雪芙儿·阿尔各知道热病的真相,因为她助了吉尔达·雷的魔法一臂之力。同时,雪芙儿正是吉尔达·雷的弱点。如果雪芙儿他们真的活下来的话……

  「曼斯顿阁下,之后我们的打算呢?」模哲静静地提问。

  「要去讨伐那名骑士,以洗刷我们的污名吗?我说过,我会尊重你的策略。」

  2

  日落西山,将沙漠染成一片血红。夜幕再度降临。

  百疾们从潜伏的各户村庄人家中现身。

  原任帝国守卫军的塔布,自从成为百疾离开沃尔峡谷的要塞之后,已经过了数个昼夜。塔布变得不再眷恋太阳的光芒,因为百疾是一种昼伏夜出的生物。

  直到昨天为止,此处都还是某里沃贵族拥有的多数庄园其中一座,农夫们因为地主收取的沉重地租而难以度日。后来百疾袭击了村子、杀掉收取地租的庄园管理人的警卫,并把村人变成了同伴,让他们从所有烦恼痛苦中解放。

  人类的痛苦,不外乎都是明日该如何活下去等生计上的苦恼。如果成为百疾,只要把一切都交给「银色天女」大人就好了。

  「天女大人……请救救我们……天女大人……」

  新的百疾们,浮现灰色纹路的身体因发热而颤抖,宛如被吸引一样全都聚集到庄园主人的别馆来。不用说,大家都知道别馆如今已是天女大人的居所了。

  几乎所有的百疾都在战斗中受了伤——拖着断腿的男子、肩骨碎裂的老人、肚子不断流血的女性、脖子扭曲得很不寻常的小孩、口鼻都糜烂不堪的男女……塔布跟其他战士们要他们一一排好队,依序进入别馆大厅。

  因为前一天晚上也是用这个地方来凭吊死者,大厅中早已充满着脓与鲜血的腥臭味。将死者埋到沙漠里也是塔布等资深战士的工作。

  大厅深处的门扉开启,造成百疾们一阵骚动。

  「天女大人!」

  「天女大人!」

  身穿蓝色披风与黑色锁子甲的高大骑士,双手高高抱起银发少女走进大厅,将她缓缓放在祭坛上。天女散发的光辉,拂去了恶臭与地上的污秽。她戴在那一头带着青色的银色波浪长发上、散发刺眼光线的宽金冠,几乎要盖住了她的双眼,而她那白瓷般的肌肤与蔷薇色的唇瓣,则宛如含着露水的花朵。天女端坐在锦缎椅垫上,从她身上那袭薄纱长袍的裙摆,悄悄露出了纤细裸足的趾尖。

  「天女大人将赐予奇迹。」

  说话的人是穿锁子甲的骑士。经常露出阴郁表情的骑士,如影随形地陪伴在天女身边。虽然他看起来年轻强韧,却又好似多年的苦行僧一般沧桑,跟天女大人一样难以接近。

  塔布等资深战士中,虽然本就没人敢奢望代替骑士照顾天女大人,不过那也是因为天女大人不论对方是男是女,都不允许任何人碰触她的贵体之故。

  低头看着为数众多的百疾们,天女大人开始祈祷了。

  「得吉利亚纳·百雷吉得。日月消亡的时刻,百疾清醒。清醒之际,会走遍地上,出现在所有生物面前。没有人能逃离百疾,没有人能毁灭百疾……」

  那声音有如呢喃般掠过耳际,却能传进位于大厅最后方的百疾耳里。天女纤瘦的身体跟着节拍摇晃,仰起下巴的时候,可以看到她金冠下迷蒙的蓝灰色双眼。那正是领导百疾的星光。

  从那星光般的双眼、宛如白蝶贝壳般的指尖,还有天女纤瘦的全身上下,似乎正散发出某种能量,在室内化为无以名状的芳香,充斥着百疾们的鼻腔。

  「喔喔……天女大人……太感激您了……」

  刚刚还发着高热、布满苍白与灰色交织斑纹的百疾们,脸色好像复活一样和缓下来,伤口的疼痛也消失了。

  祈祷的力量同时传到了戍守大厅入口的塔布身上。他觉得浑身充满勇气,一股冲动让他想奔出去为天女而战。虽然他已经见证过许多次这个仪式了,这种体验却总是让他感到新鲜。

  「接着,天女大人要惩罚罪人。」

  听见骑士的声音,宛如被麻痹一般还沉浸在余韵中的人们,才察觉祈祷已经结束了。

  被战士们拉出来的人,是那名脑满肠肥、上身赤裸的庄园管理人。他惨白的肌肤上覆盖着发黑的纹路,显然感染了热病,就快死了。然而,那些成为百疾的村民,并没有忘记对他的怨恨。

  「杀了他!杀了他!」

  这名受雇于庄园主人那克朗家的管理人,借着职务之便不停谎报租金,冷血地榨干农民们的血汗以中饱私囊。

  这时骑士说道:「囤积在庄园内的地租、作物、财宝全都由天女大人接收了。天女大人决定将这些分配给各位。」

  百疾们欢声雷动。

  「庄园管理人,你愿意成为天女大人脚下的大地,支持她伟大的行军吗?」

  骑士问完,管理人冒着唾沫的嘴唇动了动,双眼失焦地点点头。

  「天女大人,请救救我……」

  管理人原本打算跪在祭坛之前,却一不小心直接往前趴倒在地,他肚子上的斑纹因而破裂,脓血从他裂开的伤口汩汩流到地板上。

  天女大人的玉足要被弄脏了,这让塔布等人大吃一惊。然而天女大人却把脚踩到管理人肥软的背上,站了起来。

  「啊啊……!」

  大厅上充满了赞叹声。就在天女大人的玉足踩上去之后,管理人身上的斑逐渐变淡消失了。

  「是奇迹啊……!」

  骑士再度抱起天女大人。她纤细的脚底仍旧美丽干净,没染上任何污秽。原本濒死的管理人也自行站了起来,因奇迹而泪流满面。

  「感谢您,天女大人……!」

  管理人领着众人打开别馆的仓库,拿出要分配的财物。女子们在别馆的衣料箱中翻找,找到金缕裙装和锦缎长衣,拿来穿在自己破烂衣服的外层。大家分工宰杀家畜,让众人大快朵颐。

  「银色天女大人,万岁!」

  在一群歌功颂德的百疾中,曾是庄园管理人的男子穿得最为破烂,却一脸满足的笑容。他也成了百疾的一分子了。

  3

  吉尔达·雷让「银色天女」躺在主卧房的四柱大床上。

  大床原来的主人与他同寝的妻子,从这里被拉走时便全身痉挛死了,不过天女并不讨厌使用同一张床。施展完「奇迹」之后,天女总是要小睡一阵。骑士拿下天女的金冠,放在她枕边。金冠下覆盖的丑陋额头乍现,单薄苍白的皮肤下宛如裂痕般交错纵横的血管脉动着,吉尔达·雷嫌恶地凝视着。

  「我的骑士啊。」

  纤细的手腕缠上了吉尔达·雷的脖子,天女露出的额头紧紧贴在他的脸颊下。吉尔达·雷因为从耳下入侵的冰冷波动而全身发颤。那股波动从吉尔达·雷的「水魂」中汲取魂源,送回天女的额头里。

  天女额头上脉动的触感,就像在吉尔达·雷脖子上蠕动的虫,让他一阵作呕。但无论是他的喉咙或腹肌都无法违背天女照自己的意思动弹。尽管天女满足地放开手,急速失去魂源的吉尔达·雷若不是用手肘支撑身体,就无法站起来。

  「吉尔达·雷,你的魂源,比任何睡前酒都还要美味。」天女发出粗嘎的笑声。

  刚才让百疾复活的「奇迹」,正是生命魔法。天女在大厅画出魔法阵,将昨晚从死者身上夺取的魂源分给还活着的人。祈祷的内容就是咒文,为了咏唱咒文,天女必须耗费许多魔力,也因此必须靠吉尔达·雷的魂源补给她的魔力。

  天女的眼皮一闭上,呼吸逐渐深沉安定之后,吉尔达·雷便摇摇晃晃地坐进窗边的座椅内,把脚跨上足凳。这是天女清醒之前吉尔达·雷所能拥有的短暂休息时间。虽然他自己无法睡觉,但只要能避开那双灰蓝色的视线,就算在天女附近也能靠自己的意志活动身体。

  话虽如此,并不代表他能挣脱咒缚、获得自由,只不过是从层层枷锁换成一条系着脚踝、无论如何都砍不断的细绳罢了。只要他想走出天女的力场一步,绳索就会立刻绊倒他,让他再度被当成人偶;天女每次就寝前一定都会吸取吉尔达·雷的魂源,也有剥夺他抵抗力气的用意。

  只有吉尔达·雷知道在少女的外壳下,其实潜伏着冷酷的奥拉国总大魔法师——萨亚雷的灵魂。萨亚雷支配了吉尔达·雷的「木魂」,随心所欲操纵骑士的所有行动。吉尔达·雷在萨亚雷的控制下成了天女的左右手,也被迫成为她的代言人。但萨亚雷没有对吉尔达·雷的「日魂」与「月魂」下手,让他还保有记忆与思考能力,这么做的目的只是为了想看吉尔达·雷痛苦而已。

  吉尔达·雷看着窗外别馆的院子里,百疾们正围着营火分配战利品,并享受着宴会。他们虔诚信仰着天女,因为他们不知道正是萨亚雷以魔法让他们感染热病,也以相同魔法拯救他们脱离热病,也不知道今天萨亚雷为了获得让他们恢复的魔力,而将昨晚还活着的百疾同伴变成了「死者」。

  萨亚雷会毫不犹豫舍弃无法继续战斗的重伤患,而百疾们一旦受「银色天女」吸引,就会心怀感激并高兴地赴死。天女的控制就是这么完整。

  他察觉有几道小身影离开了那一群百疾,朝别馆的方向走来。吉尔达·雷站了起来,拖着如铅块般沉重的身体,打开门来到走廊,正好赶上塔布小队长带着孩子们走过来。

  「骑士大人,天女大人有用得上幼年队孩子们的地方吗?」

  从三、四岁到十四、五岁的少男少女共五人,有些紧张地抬头看着吉尔达·雷,每个人的头上都包着红色头巾。

  「没有。天女大人已经就寝了。」

  他冰冷地回答完,只见孩子们虽何些失望,也暗暗松了一口气。不过塔布倒是明显地相当失望,他似乎相营期待能够靠近一点拜见天女。

  「也有些新来的孩子想要加入幼年队……」

  吉尔达·雷看见另一位小队长与一名陌生女子,正带着一个七、八岁大的女孩走了过来。女子一看见他,便加快脚步拉着女儿上前。女子很年轻,以战利品中得到的美丽服饰打扮自己。

  「骑士大人,我的女儿叫璐珈。我希望她能替天女做事,请您务必收下她。」

  加入幼年队的小孩在百疾中最受重视,因为天女会亲自挑选他们当自己最亲近的仆人,即使战争时也会将他们留在自己身边。因此拥有孩子的百疾们,都认为让自己的孩子加入幼年队是种无上的荣耀。

  可是吉尔达·雷明白萨亚雷为什么要挑选这些孩子。这名邪恶的总大魔法师正搜集魂源波动与自己相同或相似的孩子,好让自己遭受危险时可派上用场——就像曾经侍奉过萨亚雷的魔女卡莎和少女米莉蒂安一样,在他濒死之际,挺身献出她们的灵魂。

  萨亚雷曾二度使用这种邪术延长生命,并获得百疾的魔力,也成为一个有着米莉蒂安外表,体内却拥有八个灵魂的怪物。至于萨亚雷之所以能获得这么强大的力量,还不断出现牺牲者,都是吉尔达·雷犯下的罪孽。他不愿意再增加牺牲者了。

  「不需要。你把孩子带走。」

  「那么骑士大人,您需不需要帮手呢?」

  带这对母女前来的小队长弩基仍不肯放弃,

  「她好像想照顾您呢。不,不是女儿,是这个母亲。」

  弩基别有深意的目光来回看着女子与吉尔达·雷。女子凌乱的头发上插着不相配的宝石发簪,她立刻拨了拨头发,搔首弄姿一番。

  「我没有丈夫。想跟女儿一起侍奉天女大人与骑士大人。」

  吉尔达·雷稍后得知,女子因为生下了父不详的璐珈,长年受到村人的轻蔑排挤。成为百疾之后,她为了不输给其他人而奋勇作战,因此受到了弩基青睐,想将她的女儿献给天女。

  「不用。好好珍惜你的女儿。」

  想要讨天女或吉尔达·雷欢心的百疾总是络绎不绝。他们对天女的忠诚非常绝对,但在行军中却形成了彼此间的阶级,也存在着权力的争夺。

  当仰慕天女的信徒人数超过上千人、并不断增加之际,萨亚雷占领了沃尔峡谷上的要塞。此举不只因为溪谷是水路要冲,也是为了在百疾中加入训练有素的官兵。萨亚雷将原帝国士兵们像棋盘上的棋子一样分配,让他们去把农林渔牧、男女老幼混杂的一群人进行军队编制。这样有组织的指挥系统,再加上从要塞带出来的弹药武器,迅速提高了之后的战斗力。

  可是萨亚雷并未将大权交给属下,让其独立行军作战,这一切全都在他自己脑中做决策。百疾们也许认为吉尔达·雷是主要司令官或参谋,但实际上全都是萨亚雷一人的独断独行。吉尔达·雷只能眼睁睁看着百疾们所奉献的绝对忠诚遭到利用,成为有秩序并服从权威的人偶。萨亚雷先仿造出吉尔达·雷身为骑士侍奉多姆奥伊王室的模范规章,以及他理想中所重视的道德伦理,再将这些一举摧毁,以享受吉尔达·雷的反应。

  吉尔达·雷在多姆奥伊时,便相当憎恶卡莎大使与奥拉将校们之间的权力争夺,但对于追求虚幻「荣誉」的百疾们,此刻的吉尔达·雷并没有任何能够居高临下批判他们的资格。夺走他们成为百疾之前的平稳生活、让他们成为萨亚雷的活祭品的人,就是他自己。

  萨亚雷在百疾身上伪造出的「重生」,让吉尔达!雷想起被凤旅团下了魔咒的亡弟都蓝,令他感到心痛,也许他干脆像弟弟那样,让自己的身体里被完全植入另一个人的灵魂、毫无意识地受人利用,说不定还会轻松一点;但每当这种罪孽深重的想法浮现脑海,就让他厌恶起自己的卑劣。

  「骑士大人,拜托您。让我替您做事!」那个名叫璐珈的少女,突然跪在吉尔达·雷的脚边。「我想替天女大人工作!」

  母亲推了女儿一把。璐珈抬起的脸庞,瞬间跟另一名少女拼命的表情重叠,让吉尔达·雷倒抽了一口凉气。他的「木魂」忽然窜过一股颤栗,开口说出违背他意志的话。

  「好吧,就让你晋见天女大人。」

  「谢谢您!」

  就在他看着喜出望外的母亲与幼年队的孩子们时,咒缚之链控制了吉尔达·雷,让他扶起璐珈,领她走进主卧房。

  天女睡醒了。她诡异的额头上覆盖着金冠,银发披肩,背脊挺直地靠着床头板,伸出玉手召唤。她让紧张且兴奋不已的璐珈站在床边,房门在吉尔达·雷身后关上。

  璐珈所站的地板上画有魔法阵。吉尔达·雷明知随后会发生什么事,却只能在咒缚下站在少女身旁。

  天女鲜红色的嘴唇,扬起一抹满意的笑容。

  璐珈无法理解地听着低声吟唱的咒文。魔力开始传递给吉尔达·雷的魂源,他咬紧牙关忍耐着,不愿一屈服于恐惧之下。

  璐珈听见吉尔达·雷的呻吟声,回过头来,但她那张脸已经变成雪芙儿·阿尔各的面孔了。不只是五官,连身形、动作、眼神,全都变成了吉尔达·雷在多姆奥伊城所认识的那名少女的模样。吉尔达·雷的理智很清楚这是魔法的作用,也知道这是萨亚雷——或者该说成为萨亚雷一部分的卡莎魔女所喜爱的拷问方式。卡莎会一时兴起地玩弄吉尔达·雷,为了让他屈服而用上所有的手段,曾让他拿着鞭子疯狂鞭打自己,也曾待他有如奴隶。

  但当吉尔达·雷遭受肉体疼痛时,反而感到安心,因为无论是什么样的屈辱或痛楚,都比不上他犯下的滔天大罪所带来的自责与懊悔来得难以承受。然而,卡莎与萨亚雷两人看穿了他所有的恐惧,他们找出吉尔达·雷最恐惧的事物,也找到了凌虐他最有效的方式,那就是变成吉尔达·雷最爱的人——雪芙儿·阿尔各的样子。之前天女也曾变身成雪芙儿的样子痛斥吉尔达·雷。

  「你犯下无法弥补的过错,害得无数的人死去却毫不在乎,你打算怎么赎罪呢?不,你已经没有任何赎罪的方法了……」

  这是吉尔达·雷的罪恶感一再在他脑中重复的句子,却因为出自雪芙儿的声音让他胸中的伤口更深。

  幻觉中,雪芙儿也曾杀了吉尔达·雷,但当雪芙儿用短刀刺杀他时,吉尔达·雷只感到满心喜悦。如果他的罪孽能由雪芙儿亲手制裁,断绝他的痛苦,比什么事都还令他高兴。然而,吉尔达·雷最终仍然没死,而雪芙儿甚至还笑着说:「我绝对不会原谅你,连你以为能得到救赎的想法,都不值得原谅……」

  而如今在他眼前的雪芙儿幻觉,看起来比起在卡撒拉分别时的雪芙儿还年幼,还容易受伤。尽管知道不会获得宽恕,吉尔达·雷还是跪了下来,低垂着头。

  他把雪芙儿卷入各式各样的麻烦,害得她远离故乡,最后还抛下她离去;明明发誓要亲自保护她,保护那个既孤独又一无所有的女孩,他却打破了要保护她的誓言。他让对方信赖自己,却又彻底背叛了她;狂妄地说要拯救她,结果得救的总是自己,就连现在他也是为了获得救赎,才会向雪芙儿赔罪。即使所有人都不原谅他,他却仍然期待雪美儿能够宽恕他……

  他的狡猾、卑劣、怯懦,连自己都感到恶心。

  一双小手捧住他的脸,让他抬起头来。眼前是雪芙儿布满百疾纹路的脸蛋。他感到一阵颤栗,只能无能为力地看菩一道脓血,从那双金绿色的美丽眼睛滑落脸庞。

  「雷阁下……我好难受,救我……」

  「雪芙儿……!」

  吉尔达·雷不假思索地抱住她,她的身体相当滚烫。

  「救我……我不要成为百疾……」

  雪芙儿颤抖地拉起吉尔达·雷的手,伸向她的喉咙。她的脖子上已经满布黑色斑纹了,她也因为高烧而不断出汗。

  「救我……让我死……吉尔达!」

  在她的苦苦哀求之下,吉尔达·雷用力握住了那纤细的脖子,但那并不是出于吉尔达·雷的意志。

  「住手……快住手……!」

  他不但无法控制自己的手,反而更加收紧了。吉尔达·雷拼命抵抗,只见雪芙儿胀红的脸发黑扭曲,睁大的双眼内满是恐惧。

  「救我……吉尔达……」

  「原谅我……!」

  视线一阵模糊,雪芙儿的五官变成了另一张更年幼的少女容颜。在他更进一步抵抗之际,吉尔达·雷就听到宛如自己头盖骨裂开的声音,什么也看不见了。

  璐珈害怕得出声哭泣,因为在自己面前的骑士大人突然倒下了。

  「竟然想切断『使魔咒缚』吗?真是倔强得令人害怕啊……」

  天女大人似乎低沉地说了些什么,璐珈压抑着哭声仔细聆听。这时,天女忽然低头看向璐珈,在金冠阴影覆盖下的双眼,就像狼一样发出银色光芒。

  刚刚作势要掐住璐珈脖子的骑士大人很可怕,眼前的天女大人也同样恐怖。

  「天女大人、骑士大人,发生什么事了吗?璐珈有什么地方怠慢了吗?」弩基小队长在门外叫唤。

  「对不起,天女大人,请您见谅……」

  妈妈肯定要骂她了。璐珈害怕得想要扶起骑士大人,却抬不起青年沉重的身躯。骑士一脸惨白,冷汗湿透了他全身。

  「骑士只是在休息而已。」

  天女大人这次以温柔的声音说话,把手放在璐珈的额头上。她的手像冰一样,让璐珈不由得瑟瑟发抖。突然间璐珈的额头一阵炙热,身体也感到麻痹,她眼前一黑,还以为自己就要像骑士一样倒下了。天女的手却推开了璐珈。

  「好了,回去吧。」

  璐珈抬起抖个不停的双腿走向门口,房门自行打开了。

  「把这个孩子也编入幼年队。」

  骑士大人的声音由身后传来,房门再度关上。

  「谢谢您!谢谢您!」

  妈妈紧紧抱着璐珈,拼命朝门里低头道谢。

  在母亲的怀里,璐珈出神地想着:骑士到底是什么时候清醒的?

  4

  百疾们在那克朗家的庄园内逗留了一阵子,为了再度行军,开始整顿必备的粮食与武器。这座地处「十二星山脉」南面山麓的庄园,雨量比其他沙漠地带还多,也能获取来自山脉的丰沛地下水。刚好这时有七百名新的百疾从周遭的小农村带着家畜加入队伍,因此歌颂「银色天女」的战士已超过八千人了。

  庄园内不只有金银财宝与粮食,还囤积了不少保护自家领土用的武器,唯一不足的东西就是盐。想要获取盐分的最快方法,就是取道东边前往希科蓝济带河。可是利亚纳川流出沃尔峡谷的河口,有个供商船往来的带河港「沃巴拉」,预料里沃海军应该会在沿岸戒备,以防百疾挥军南下。

  「有人来了!」

  某天黄昏,东南方的地平线上扬起尘埃,一群人驾着马匹而来。是一群还不及二十骑的武装男子。

  「是帝国军吗?」

  百疾们在庄园外围设了青铜炮以迎战敌人。在火把照射下的百疾军队,人手一把出了鞘的剑,看起来就像一群蓄势待发的虎狼。

  然而,骑马队伍看来似乎有点害怕地在百疾军前停下来,带头的男子开口说道:「我们不是敌人,来自沃巴拉港。希望能见『银色天女』大人一面。」

  男子们每个人都有着肌肉贲张的肩膀,身上晒得斑白的刺绣长衫是船员们特有的装束。虽然各自看上去都像特立独行的粗汉,却似乎还是有点慑于百疾所散发的异样气质。百疾们夜视能力极佳的眼睛发出了红光,将他们包围着带进别馆内。

  吉尔达·雷守在天女身旁,与他们相对峙。

  其中一名体格最好、四十岁上下的男人向前一步开口:「在下是替瓦拉克家工作的船家联盟的会长,名叫拉普轰。为了投效天女大人的军队,于是带着麾下前来投靠。」

  只要看到拉普轰的表情,就知道他见了高坛上的银发少女之后有什么感想。因为他除了一开始殷勤地拜见之后,接下来就开始对一旁的吉尔达·雷说话。他麾下的那些船家似乎也认定柔弱少女只是百疾们的信仰中心,负责行军指挥的人是吉尔达·雷。

  拉普轰他们与港口的商馆签约,负责在定期船、军舰与港口之间上下搬运,是负责接驳的船夫。

  「瓦拉克家族是里沃十二氏族其中之一,获得『船之星』的名门望族。自从迁都苏贾瓦以来,港口封闭,我们也没了工作,毕竟所有军舰都去了苏贾瓦港,从希科蓝济带河到泰尔梅兹带河的北上定期航线,也在皇帝的命令下禁止往来了。」

  吉尔达·雷想起在伊欧西卡尔的商馆曾关照i过他的瓦拉克总督。据说总督的亲族瓦拉克家族是经营庞大水运事业的商人,对里沃帝国的发展有很大的贡献。

  萨亚雷让吉尔达·雷开口问道:「你的意思是帝国海军已经撤离利亚纳河口的港埠了?」

  拉普轰带来的情报太过惊人,令萨亚雷一时半刻不敢相信。拉普轰见吉尔达·雷语气中的动摇,更往前跨了一大步。

  「的确如此。他们只留下极少数的军舰,所以希科蓝济带河沿岸已经归我们管辖了。我们的船可以瞒过海军带天女大人到任何地方去。当然,若要输送物资也请交给我们办理就可以了。天女大人不必再忍受横渡沙漠带来的艰苦辛劳,可以安坐挥军了。」

  拉普轰边说,边恭恭敬敬地奉上他带来的贡品。其一是做成船形的贵金延仮,刻着里沃纹章上的马车与盾牌,另外是一幅刺绣挂毯,上面绣着一艘有三角帆的水运船,那是瓦拉克家徽。

  「这就是瓦拉克家给的通行证。只要拥有这两样,就可以自由出入帝国境内的各个港口了。」

  如果那是事实,的确没有更好的礼物了,只是……吉尔达·雷陷入了沉思。

  若他们是帝国军派出来的诱饵,那么等待百疾们的就会是海军的总攻击。帝国军一直害怕百疾们咬人、将热病传染开来,但如果将百疾引诱到水上,将船只一一歼灭,是个绝妙的办法。

  「极好。我们接受你们的要求。」

  从自己口中说出萨亚雷的话,令吉尔达·雷感到紧张。

  他眼里浮现出萨亚雷中计被捕的样子。他强烈感到如果可以阻止这个染满血腥的军队,就算他的仇敌里沃军获得胜利也无所谓。

  可是,成为百疾的这些人并没有罪。他们并非自愿成为这不祥咒病的传染源,也毫无自觉地成为魔王萨亚雷的奴隶。就算是为避免再出现更多牺牲者,但将这些传递死亡疾病、因虚伪希望而群众在一起的人们视为害虫一举消灭,就算是神明也下不了手吧。宛如嘲笑吉尔达·雷内心的挣扎般,他的口中继续吐出了萨亚雷的话。

  「你们接受天女大人的洗礼吧。」

  拉普轰露出放心的笑容。只听得天女低声说道:「百疾利亚纳·维雷吉得。」

  船家们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同时身上浮现了灰色斑纹。吉尔达·雷心中不禁蒙上沉重苦闷的绝望。

  「天……天女大人……」

  拉普轰手上的贡品掉落,茫然地看着自己颤抖的双手。黑色的脓血开始从他的指尖滴落。

  「我的仆人,成为百疾之人啊。」天女声音低沉地轻声呢喃:「从实招来吧。」

  染上死亡诅咒而感到恐怖与绝望的船家们,争先恐后地开口:

  「港口内没有军舰。」

  「有二十艘瓦拉克家的水运船……在等待天女大人跟百疾。」

  「一旦天女大人上船,就会立刻开往苏贾瓦。」

  「在航道上等待的海军会在封锁线烧了所有百疾。」

  「皇帝命我们活捉天女大人回首都。」

  以坦白换取天女饶他们一命、奄奄一息的船家们,总算获得宽恕的咒文。

  「得吉利亚纳·百雷吉得。」

  黑色斑纹逐渐淡去,船家们脸上净是惊讶的神情,不敢置信自己还活着,泪流满面地连声道谢。然而,他们的灵魂已经变质了:红铜色的皮肤上泛起百疾特有的苍白,眼中有着野兽般的光芒。

  萨亚雷借吉尔达·雷之口下达命令:「百疾的战士啊,休息到天亮再回港口吧。去将天女大人的话转告给瓦拉克家的人们。」

  二十名船家,或者该说是百疾,只花了三天就将热病传染给在沃巴拉港等待捷报的人们。

  等到「银色天女」军到达时,那里已经成为一座只有死者与百疾的港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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