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凤船之书 第十一章 光城

  1

  雪芙儿一行人被带到一个满是守备士兵的地方,那是叶慈家的楼阁下层;拥有两个「木魂」而且面无表情的士兵们似乎都直属于莱谬麾下。莱谬因为接到奎里德等人逃跑的消息而相当愤怒,雪芙儿他们尽管松了一口气,但黑衣队员的牺牲还是让她相当难受。黑衣士兵遵守麦那家的规矩不肯透露姓名,但在为期不短的航程中,雪芙儿终于记住了他们的脸跟特征,却又在这里死别。

  莱谬确认了逃走的奎里德等人之中没有长得与吉尔达·雷相像的人,才总算愿意听雪芙儿说话。一开始没有人相信雪芙儿他们能够治疗热病。不过当他们将关在牢房里的两名苏贾瓦人除去脓血之后,莱谬便开口了:「我去替你们求见皇帝陛下吧。在那之前,你们可以先洗去旅途的疲劳,换套干净的衣裳。」

  雪芙儿之后回想起来,这么做是为了把她跟伊斯分开。

  「我之前就告诉过你了吧,如果你不好好打扮的话,就不配跟我说话。」

  莱谬说完,很干脆地放了菜贩一家子回去,所以雪芙儿也只能暂时听他的话。她认为乖乖合作或许比较容易与里沃的魔法师对话,而且事实上因为施展去除百疾的法术,再加上被雨淋得全身湿透,让雪芙儿败给了沐浴的诱惑。

  「这个小姑娘就是百疾军首领的妻子?你确定吗,莱谬?」

  里沃帝国第十四代皇帝毫不客气的打量视线,雪芙儿只能默默忍受。

  楼阁最上层的大厅内,皇帝并非穿着在利亚纳接见时那种显示地位的服装,而是一袭尽管华丽却显得有些宽大的绢丝长袍。雪芙儿也换上了莱谬替她选的一套蔷薇色裙装。

  「启禀父王,她也是能治好百疾热病的魔女喔。」

  在光可监人的紫檀木桌旁,莱谬安排雪芙儿与皇帝隔桌相对,自己刚站在一旁握着剑柄监视雪芙儿。他已经脱下淋湿的披风,但身上依旧穿着赛革特之钢制成的镗甲。这名总是在意打扮是否合宜的风流贵公子,如今却摆出武将的威势,在在显示他的改变不仅是外在而已。

  「看不出来她是魔女。不就是个到处都可见到的平凡小姑娘吗?」

  「如果父王见了这东西,您就不会这么说了。」

  不让雪芙儿有机会抗议,莱谬扯下她的发饰,暴露出她额头两侧的角。让老皇帝下垂的眼皮瞬间瞪得老大。

  雪芙儿忍耐着皇帝那双好奇又嫌恶的视线,一心一意瞪着莱谬。莱谬是在雪芙儿沐浴时毫不客气地闯入后,发现了她的角。明明库比亚多都要她小心了,雪芙儿竟还如此轻忽大意,这让她对自己感到生气。

  然而莱谬看见她的角之后,反应却与雪芙儿所预料的有些不同:他烧伤的脸庞稍稍放松,朝她露出了微笑,而那个笑容中却感觉不到平日总是挂在脸上的嘲弄。那是雪芙儿从未见过的复杂神情。

  「哼,原来你还藏着那玩意儿啊。」

  雪芙儿不想在他面前表现出羞耻的样子,尽管遮住身体,还是毅然地抬头看着他。

  「伊斯在哪里?」

  「那名魔法师是用咒文打倒我士兵的危险人物,不能让他接近皇帝陛下。稍后就会还你了。」

  接着莱谬用脚拨开雪芙儿脱下的衣服,捡起藏在下方的魔剑。

  「果然是吉尔达·雷的剑。我收下了。」

  与莱谬再见之时,他就已经敏锐地察觉到了。为免被甲蛇之剑所伤,莱谬用披风包住手之后将剑拔出剑鞘,仔细审视波浪形的剑刃。

  「这把剑受到诅咒了,你一碰它就会被热病传染。」

  雪芙儿出声警告。事实上经过芙蕊神的净化,雪芙儿仔细研磨之后,剑刃上已经看不见任何污秽或阴影了。

  「到那个时候,你也会治好我吧?」

  莱谬此时的笑容,倒是货真价实的嘲弄。

  皇帝说道:「这女孩难道不是『银色天女』吗?我们把她当成天女公开处刑如何?这么一来能够安定人民恐慌的心理,也能让百疾军心动摇。」

  「我才不是那种人!」

  莱谬装作没听见雪芙儿的话,开口道:「她是对吉尔达·雷而言最有用的人质。如果要拿假的天女开刀,跟她同行的魔法师比较体面。虽然可惜是个男人,但比雪芙儿看起来还有『天女』的样子。」

  「请别开玩笑了!」

  「这可不是开玩笑。为了获胜,这么做也没什么大不了。」

  「如果没有伊斯,就没办法施展管针的法术了。伊斯是奥拉的魔法师,现在奥拉也正在想办法找出解决百疾诅咒的方法。」

  「奥拉要帮助里沃?我不信。就像我们根本不可能会帮助奥拉一样啊。」

  两个大国对彼此的不友善与不信任根深柢固,彼此之间相隔着看不见的障壁。伊斯明明就是完全不求回报、愿意冒险前来的,却仍然不被信任。

  莱谬扬起讥讽的笑容,对皇帝说道:「另外我还获得另一个耐人寻味的消息。跟这个雪芙儿·阿尔各一起来的男人们,是麦那的黑衣部队。尸体上有麦那家族的『沉默之星』刺青。此外逃走的另外四个人,也猜到身分了。」

  雪芙儿的心跳加速。「是谁?」

  「一个人的脸上有黑色纹面,像百疾一样;另一个人有一只眼睛是义眼;此外还有一名从碧玛来的少年跟使战槌的大个子。」

  「是奎里德·曼斯顿的斥候流氓队吗?」

  「占领了『东域』的叛军大将,竟然愿意冒险前来教我们治疗热病的方法,这我可不信。他们肯定另有图谋。」

  「没有!我们是真的想……」

  皇帝没有把雪芙儿的抗议听进耳里。「莱谬,你看了这个魔女的法术之后,觉得如何?」

  「热病患者皮肤上的斑纹看起来的确消失了。可是他们光替两个人施展法术完就脸色苍白,我不认为有太大的用处。看来是曼斯顿与麦那要跟吉尔达·雷联手合作,潜入苏贾瓦从内部作乱吧。」

  尽管莱谬说得没错,雪芙儿的管针术未臻成熟,但她还是忍不住为赌上生命的黑衣队员与奎里德等人大声辩护:「我们不是来作战的!我们是来拯救世界免于百疾的诅咒!我们准备了许多用来施术的管针,只要里沃的魔法师愿意协助,或许就能展现更好的……」

  莱谬高声大笑。「拯救世界?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会说大话了,雪芙儿·阿尔各?是为了吉尔达·雷吗?是受到那个人侵略里沃帝国的野心所影响了吗?」

  见雪芙儿哑口无言,莱谬将她从座位拉起拖到玫瑰花窗前。

  「你看,天就要黑了。百疾们的战争即将开始。」

  从高悬的楼阁窗户往外看,夕阳下的苏贾瓦城墙与环绕在墙外的混浊河川都能尽收眼底。海军的军舰整齐地排列在河川上,炮台一致朝着对岸广大的沼泽地。余晖中的沼泽地上,只有茂密的芦苇丛摇曳着;空军的疾风船正在空中警戒,舷灯扫过沼泽地。

  可是摇曳的芦苇丛中,开始有点点红色光芒如萤火虫一样闪烁着。这些光芒一明一灭,数量越来越多。此时疾风船与海军的大炮同时朝它们发射。

  炸开的炮弹照亮了沼泽地,这一瞬间,雪芙儿看见潜伏在芦苇丛里的攻击部队。那些身上甚至没穿镗甲的人,是一群拥有如饥渴野兽般的双眼,以及灰色皮肤的百疾士兵。红色的光芒是正准备进攻的百疾们身上的魂源。

  「快说,吉尔达·雷的阵营在哪里?雪芙儿。」

  「我不知道……我不相信雷阁下是他们的首领!除非我亲眼看见,否则我不信……」

  雪芙儿大半正在说给自己听。莱谬绿色的眼睛轻蔑地眯了起来,用魔剑指着雪芙儿说道:

  「很好,那我就让你亲眼看看。我会歼灭所有百疾,让首领吉尔达·雷被他自己的剑削下首级!」

  2

  在皇帝的同意下,莱谬带着雪芙儿来到魔法师们聚集的楼阁里。雪芙儿坚持要跟伊斯一起,总算因此能确认伊斯平安无事。伊斯受到守备士兵的看管,同时已经弄干了自己的衣服。而被伊斯咒文打倒的守备士兵们已经清醒过来,什么也不记得了。

  里沃的魔法师们都是从奥拉逃亡而来,当时在学都所得到象征学位的金环,如今依然戴在额头上。他们毫无例外地在帝国参事会的管制下工作,居住的地方称为参事会的楼阁,里沃贵族的城馆多无法与之相比,优渥的待遇由此可见一斑。

  魔法师们对雪芙儿与伊斯相当冷淡,一得知施展管针之术对魔法师本身有危险,就对身体力行裹足不前。雪芙儿火大地想起奥拉的魔法师都是些屈服权势的人,他们只愿意对身分高贵的贵族施展高级的生命魔法。还有一名魔法师直言不讳地开口道:「帝国参事会的大人们染上热病时,我们用尽全力也会救治;但要一个一个去救平民百姓,怎么可能救得完?」

  雪芙儿总算明白阿札破为什么说这些魔法师很早就逃离利亚纳了。在阿札破的忠告下明知会有这样的结果,她还是三思孤行地说服众人陪她来到苏贾瓦,雪芙儿不禁觉得自己做了错误的抉择。雪芙儿不认为自己有资格让人感激,但福齐萨与撒卡密不眠不休打造并让她带来的管针,竟被人理所当然地取走,让她心有不甘。

  不愿让黑衣队员的牺牲白费,雪芙儿不禁质问莱谬:「就是这些魔法师,让你的守备士兵变成那个样子的吗?」

  莱谬闻言不屑地轻啧一声,想要雪芙儿闭嘴。「不是他们,是叶慈家的魔法师。」

  莱谬的口气听来似乎另有隐情。「请让我也跟那些人见面。」

  「没办法。虽然他们是从奥拉逃出来的,可是又因为害怕热病而逃走了。」

  雪芙儿蹙起眉头。将牛的「木魂」接在人身上,是不被生命魔法允许的禁咒。就算他们是逃亡的魔法师,只要拥有奥拉魔法实务局局长所授与的金额环,就肯定没有学过这些知识。

  「莱谬先生,你亲眼看过那些魔法师们施展咒术吗?」

  「当然见过。」

  莱谬又笑了。雪芙儿晈了晈唇。「……你不怕吗?不觉得那令你毛骨悚然吗……」

  「我可不认为有什么能比我的脸还令人毛骨悚然呢。雪芙儿·阿尔各,你又如何呢?你难道觉得自己的角可怕吗?」

  贵公子的双眸散发着翠绿的光芒,眼中毫无畏惧。虽然以前的莱谬也很喜欢挖苦人,但雪芙儿觉得如今他根本完全变了。雪芙儿重新看着莱谬的魂源。虽然除了额头的「月魂」与头顶上的「日魂」之外,都在镗甲的遮蔽下看不清楚,但他垂下的脸颊与前颚下方隐约可见的「水瑰」却有些扭曲。或许是受伤影响了他的灵魂。毕竟那样程度的失去所带来的痛楚,也会使灵魂受伤。

  「莱谬先生,那些魔法师可能来自凤旅团。是那个凤旅团的魔咒师……」

  「凤旅团啊?原来如此。尽管如此,他们还是很有用啊。」

  雪芙儿总算懂了。莱谬是在完全清楚的状况下,借助了魔咒师的能力。

  有一股可怕的预感向她袭来。莱谬紧绷的魂源,让雪芙儿想起阿米兰堤的那堤克王。那堤克王一味地依赖凤旅团的力量,结果亲手毁了他的王都。而如今即将受到破坏的,会不会就是苏贾瓦呢……

  3

  炮击宛如要将在苏贾瓦落下的夜幕展开。

  天色一黑,家家户户的楼阁全都门窗紧闭,焚烧着巨大的火把以免百疾接近。宛如漂浮在夜空下的火光之城照亮了泛滥的河川水面,军舰的舷灯与炮击的火花更是让周围大放光明。

  奎里德看着自称是塔布的百疾士兵队长,正在集合潜伏在城里的伙伴。塔布以为被守备士兵袭击的奎里德等人是同伴,才会出手相救。随着夜晚降临,从藏身的屋宅中爬出来的百疾多于五十人。最令他吃惊的莫过于百疾们的行动与一般士兵没什么两样了。他们并不是奎里德或阿札破所见过的那种如发狂野兽、还奉「银色天女」之命潜入苏贾瓦大肆破坏的热病患者。唯一与一般士兵大不相同的,大概就是百疾对天女所抱持的忠诚了,帝国士兵对长官或国家的态度绝对无法与之相比,那是真正的敬爱崇拜。

  这些百疾虽然非常提防那些能力异常的守备士兵,却也不惜性命。他们在夜晚的城里徘徊,袭击能够入侵的屋宅,想办法多让一些苏贾瓦居民成为百疾。守备队的巡逻相当彻底,经常会在点上灯看起来容易攻击的屋宅内设下陷阱。看来帝国军也是拼了命地不让苏贾瓦沦入百疾之手。

  奎里德等人都受了伤,因此可以暂时不必离开藏身的屋宅。可是在善于谋略的奎里德眼中,塔布的指挥根本毫无章法,也无法提高成效。他完全没有思考对抗守备队巡防的方法,只是拼命袭击人民,就算同伴被杀也不退缩害怕,从这一点看来果然还是不正常。

  奎里德从百疾士兵的谈话中推敲出来,来苏贾瓦之前的行军似乎也是如此,全都只是依赖对天女的信仰,接二连三袭击村落,抢夺里沃人所积存的粮食。姑且不论诅咒的感染力,以百疾的个别战力而言,不只不及那些守备兵,甚至连一般里沃士兵都不如。这么下去早晚会兵员不足,连奎里德等人都会被波及;但如果不出手相助,也会被发现他们不是百疾。因此眼前根本不是能让他安心疗伤的时候。

  「库比亚多发烧了,塔欧也是。」

  阿札破瞒过一起躲在屋宅中的其他百疾耳目,悄悄对奎里德说。他们恐怕是从伤口感染了热病。

  「阿札破,你没事吗?」

  「大概是喀鞑靼族的刺青保了我一命。你呢?」

  「我已经得过一次了。巴吉尔魔法师说我的灵魂因此较能对抗诅咒。」

  好胜的库比亚多虽然强装镇静,比起死亡,他眼中透露的是对发狂的恐惧。反而是塔欧较冷静,确实地报告自己的状况。「如果趁现在的话,我还能扛库比亚多走。」

  「好,那你们两人去找雪芙儿。阿札破跟我留下来再稍微查探一下。」

  在天亮塔布回来之前,奎里德决定展开行动。

  「我们也上街跟塔布队长会合,找点事做。」奎里德对留下来的百疾兵们这么说,对方还亲切地指点他们不要轻易靠近守备队的楼阁。闻言一行四人便离开了藏身屋宅,前往那座楼阁。

  然而当他们在巷子内穿梭绕了好几个弯时,却碰上了意想不到的光景。

  约十名守备队士兵与百疾兵,横七竖八地倒在路上。四人上前察看,发现守备士兵与百疾兵只是翻白眼昏了过去,都没有死。发现巷子转角处有动静,阿札破示意众人趴下。「是那些人干的?」

  三名身穿白袍的人影蹲在倒地不起的百疾兵上方,似乎在做些什么。倒地的人是塔布。塔布的身体往后弓起,就像一尾弹跳挣扎的鱼,接着剧烈地呛咳,吐出黑色的秽物。剧烈挣扎的身体似乎被看不见的绳索束缚,制住了他僵硬的动作。身穿白袍的三人嘴里正喃喃念着咒文。奎里德才刚想到那可能是魔法,三名白袍人就同时回头转向他们。三个人的长相与伊斯像得惊人,让奎里德等人吓了一大跳。

  「在那边的各位并不是百疾吧?你们是谁?」

  听见奥拉的口音,奎里德小心翼翼地站起来。塔布仍旧陷入昏迷,但皮肤上的灰斑已经不见了。

  「你们是奥拉圣德基尼家族的人吗?」

  奎里德立刻明白过来,对方是他在「白色森林」所认识的伊斯的族人。看起来最年长的人回答道:「没错,我们是伊斯的兄弟。你是雪芙儿·阿尔各的朋友曼斯顿吧?埃梅·巴吉尔已经知会过我们了。」

  圣德基尼家族的人如果不看年龄差距,所有人都长得很相似,但眼前的人似乎不是曾在「白色森林」与奎里德作战的那些人。

  「我们从奥拉前来帮助伊斯,在这里将巴吉尔与我族皇爵所编成的咒文试用在百疾身上。」

  从他们口中得知埃梅·巴吉尔被凤旅团绑架,让奎里德背脊发凉。「凤旅团也感染百疾了吗?」

  「可能正好相反。躺在那里的守备士兵,施加在他们灵魂上的必定是鸟人才会的禁咒。看来凤旅团打算介入这场战争。」

  就像阿米兰堤战役时一样,魔咒师们似乎又打算给里沃难以对付的武器。

  「可恶!我们光百疾都应付不来了……」

  听见阿札破的怒骂,奎里德重振了一下心神。「请你们先帮我的部下解除咒文吧。」

  三名魔法师立刻替库比亚多与塔欧施咒,完成后又说:「我们这样只能减少百疾人数,无法停止诅咒。必须封印百疾的本体……」

  「本体?」

  「我们感觉到了。这块土地的北方有相当强大的魔力存在。无论我们打倒多少百疾士兵,光靠那个魔力也能让这土地上的人全部受到诅咒。」

  4

  塔布清醒过来之后,奎里德便谨慎地询问他:「塔布,你认识我吗?」

  塔布睁着朦胧的双眼,一脸不确定地来回看着奎里德与阿札破。

  「记得……你是奎里德。我不是被守备队攻击了吗?同伴……是你们救了我吗?」

  接着他发现了一旁圣德基尼家族的人。「他们是谁?这里不是躲藏的小屋吧?」

  「是另一个藏身处,救你的是这些魔法师,不是我们。」

  奎里德一行人找到另一处空屋后,只搬了塔布过来。他们替其他解除诅咒的百疾兵挂上赛革特之钢,暂时放在路旁。一旦守备队醒过来,应该就会照顾他们了。

  「魔法师?他们是魔法师……?」

  「他们解开了你身上的诅咒。你现在觉得如何?还记得『银色天女』军的事吗?」

  「竟然问我记不记得?你在胡说些什么!天女大人她……」

  塔布话说到一半突然变得迟疑。「天女大人……奇怪,怎么会这样……之前我到底……」

  他一脸慌张,确认似的摸遍自己全身,擦了擦额头。奎里德将话题一变。

  「冷静点!你本来是百疾的士兵,现在不是。你的脓血与斑都除掉了,已经不是百疾。」

  塔布的恐惧稍缓,总算点了点头。「我已经……不是百疾了……」

  「我们也不是百疾,不需要再为『银色天女』大人卖命了,没错吧?」

  「……没有错……」讶异于自己变化的塔布,缓缓道出自己的遭遇。他说自己是戍守沃尔峡谷要塞的小队长,被成群的百疾攻击,才会成为他们的同伴。

  「到底是为什么呢……那好像不是我的事。虽然我都记得一清二楚,却觉得那是别人的人生……」

  正如奎里德所预料,塔布对于百疾军的主要部队相当了解。

  「指挥主部队的据说是一名骑士,告诉我们他是谁,叫什么名字?」

  「他的名字我并不清楚。可是,」塔布指着奎里德的锁子甲,「他穿的锁子甲上也有跟这一模一样的徽章。」

  奎里德与阿札破互看了一眼,暗暗咬牙。塔布指的是「卡尔加」的徽章,再加上他所形容的外貌身形都指向吉尔达·雷。原本的怀疑如今成了笃定。

  「你们是帝国军的人……?」原本身为帝国军人的塔布轻易相信了这一点。

  「嗯。我们正打算终止这场战争。你有回到百疾主军队的方法吗?」

  塔布摇了摇头。「我们搭的疾风船只能到达苏贾瓦,回不去了。天女大人……她只命令我们到死都要作战增加同伴。」塔布说出天女这个字眼时,脸上出现了复杂的神色。似乎还不习惯那么强烈的忠诚竟在片刻消失了。

  「也就是叫你们去送死喽?你不觉得这天女太狠了吗?」

  阿札破批评完,塔布似乎才恍然正视这个事实,重重地叹了口气。

  「我没想过……那是因为你们不曾见过天女大人……」

  「那么,我们就去见她吧。」圣德基尼家的魔法师静静地说道。

  向来对魔法师没好感的阿札破说道:「怎么去?外壕上的海军那么多,连只蚂蚁都钻不出去。」

  「诺西克。」

  最年轻的魔法师咏唱了某种咒文。只见一道淡蓝色的光晕化成包围他自己、奎里德与阿札破的球体。

  「哇!」

  阿札破与塔布同声惊叫。三人的双脚离开地面,身体随着光球飘浮在空中。奎里德想起他曾在「赤砦」看过相同的球体包围雪芙儿飞行。年长的魔法师开口:「诺西克的咒文可以飞越河川上方。我托亚能在沼泽地上制造通道,这位索金可以保护我们不遭受炮击。」

  「我……我不想回去!只要见到天女大人,我又会……」塔布露出恐惧的神色。

  「好吧。你回帝国军去向他们报告有关百疾的事。不过关于我们作战的事则要保密。」

  奎里德又命令库比亚多与塔欧。「你们两个去通知雪芙儿他们这件事,把他们带出来。」

  「只剩你跟阿札破队长两个人不要紧吗,奎里德?」

  库比亚多狂妄地说完,就被塔欧一把揪住脖子。

  「唔,到了那里就见真章了,毕竟我得跟吉尔达·雷做个了断。」

  毕竟带他来里沃的人是我,奎里德在心里补充说着。阿札破似乎想要赶跑奎里德的不安似的笑道:「参谋长既然说要『见真章』,那肯定有缜密的计划了。」

  天就快要亮了。奎里德一行五人与库比亚多二人分别后,离开空屋前往与河口相反方向的街道西边。据说百疾兵一到了天亮大抵都会回自己的阵营。他们得抓准这个时机混入。

  苏贾瓦川上游处的帝国海军舰队也排列得水泄不通,连蚂蚁爬出去的空隙都没有。炮击的声音逐渐远离,因为百疾军已经开始撤退了。

  「走吧。」

  魔法师一行人毫不犹豫地行动了。诺西克在楼阁后方做了一个光球包围众人,缓缓地朝河川上飘出去。宛如在水面上滑行般逐渐靠近驱逐舰的舷侧。

  「这不是会被看得一清二楚吗?」阿札破慌张地说。

  「无妨,我已经施下遮蔽咒文了。」五官端正的诺西克微笑道。

  驱逐舰上的水兵们什么都没发现,因硝烟而脏污的脸显得疲惫,依旧在甲板上奔走搬运弹药。经过彻夜的迎战,甲板长发号施令的声音,以及信号兵警戒的叫声都极为沙哑,显然这种情形已经持续好几个晚上了。很快,百疾军的一发炮弹就打中了离一行人极近的驱逐舰,舷侧爆裂,炮兵也被炸飞。索金咏唱咒文,熄灭甲板上蔓延开来的火焰。只是那些大声哀嚎鲜血直流的士兵们,他们既不能救也不能闭眼不看,只能眼睁睁地经过他们。回头看向北边,只见舰队的大半都有遭受轰炸的痕迹,有些正在修理,或用七零八落的炮列持续进行着炮击。

  「难道他们认为彻底防守就会有胜算吗?」

  在帝国参事会中执牛耳的正规军司令们如此一无是处,令奎里德感到火大。就算帝国军再强大,能日夜交班的战力也有限。士兵们在精力耗尽之前,不见得能够将百疾全数歼灭。如果奎里德现在是司令官,一定会派空军往更远的地方搜索,直捣敌军大本营。

  然而参事会里的那一堆政客由于不知道什么时候百疾的疾风船又会来袭,怕得只能让疾风船在自己上空飞行守护。或者也可以说他们同样害怕奎里德的「东域」叛军或查波罗杰的「西域」叛军发动攻击。

  一行人又穿过低空来回飞行的空军疾风船正下方,越过舰队。诺西克寻找炮列的间隙,避开弹道前进。正在集中精神的魔法师们个个脸色苍白紧绷。

  正当光球越过河川上方时,曙光照亮了沼泽地的惨状。百疾兵的尸体倒成一片,浑身都是泥泞。只有极少数的士兵还苟延残喘,持续发射已经有一半埋在泥里的炮筒,但炮筒前方早已倾斜,失去准头地往上仰。这样子能打中帝国海军舰队才真令人感到不可思议。

  明明就安排了那么惊人的夜袭,却不肯花功夫在沼泽地重新调整炮筒,让奎里德感到惊讶。这些百疾士兵就像潜入城里的塔布他们一样,只是一味地以前进送死的方式作战。大量的百疾军已经撤退,独留退无可退的伤兵们,机械式地持续进行攻击。

  而其中一发失了准头的炮弹便朝奎里德他们飞来。诺西克轻松地操纵光球避开。原以为成功闪避了,弹道却忽然转弯,掠过光球炸开。索金在千钧一发之际咏唱咒文,吹走火焰。

  「呜哇!怎么回事?突然……」

  阿札破还来不及嚷嚷完,下一颗炮弹便攻击了在爆风下晃动的光球。索金虽然再度让它爆开,却已经来不及。这不是偶然。奎里德亲眼看见两发炮弹都忽然在空中改变前进路线。

  光球撞上沼泽地后破了。下一发炮弹又朝他们袭来。

  托亚咏唱咒文,正当大家滚进沼泽地里打开的洞穴时,炮弹正好打在洞穴边缘。

  「我们被盯上了!遮蔽咒文失效了吗?」

  奎里德开口问话,同时察觉头上淌下血液的诺西克看起来非常虚弱。诺西克晈紧牙关,全神贯注要驱散上方的火焰。托亚将洞穴拓展得跟堑壕一样宽,示意众人躲起来。

  「是那个魔力的主人。就像我们能感应到他的存在一样,他也能感受到生命魔法的存在并攻击我们。请离我们远一点,如果跟我们在一起,连你们都会遭受波及。」

  「可是……你们除了魔法之外有办法自保吗?这里可是战场啊。」

  阿札破说完,索金回道:「我们都尽自己所能吧。如今最重要的是要封印百疾,请二位尽快离去!」

  索金的咒文化为热风,将奎里德与阿札破吹离洞穴。同时间炮弹袭击洞穴,往上喷溅的泥泞硬生生地隔开了三名魔法师兴奎里德二人。

  5

  「住手!为什么你要攻击我方的阵营!」

  吉尔达·雷不由得出声喝止。「银色天女」军的大本营就设在苏贾瓦西北方五公里处。萨亚雷在为天女搭建的大帐棚上施展守护之术,坐在从庄园运来的床铺上,指挥若定。从未受过军事训练的百疾士兵人数众多,然而能够操纵大炮的人很少,因此萨亚雷在炮弹上施下魔法阵,只要咏唱咒文便能击中目标。

  上前线的士兵只不过是完美达成运送炮弹的工作,并成为帝国军攻击的箭靶而已。吉尔达·雷只能日复一日在三芳接获死伤者的报告,以及反复发布这些根本有勇无谋的命令,这一切令他几乎无法承受。

  正专心发动炮击的萨亚雷似乎没把吉尔达·雷的话听进去,他额头上丑陋的血管紧绷着,低声说道:「卖弄小聪明的里沃人,难道你们想利用那些叛国的魔法师,白费功夫吗……」

  自从发动「死亡之船」奇袭以来,持续使用魔力的天女,额头比过去还要突出,她额上网纹般的血管也越发漆黑、粗大了。从那之后萨亚雷几乎没有睡觉,为了补给消耗的大量魔力,他每天晚上都会吸取士兵的魂源。

  吉尔达·雷一想到天一亮,那些归来的士兵们又会成为萨亚雷的饵食,于是不知道第几次劝谏道:「你应该要施法治疗伤兵,否则再这么下去只会像吞食自己尾巴的蛇一样自我毁灭,身为军队主干的士兵也会消失。」

  「傀儡也想干涉天女的安排吗,吉尔达·雷?」

  萨亚雷微睁开眼看着吉尔达·雷。眼窝中的青灰色双瞳收缩着,令人联想到蛇的眼睛。

  他太相信自己的能力,根本看不清战局。为了满足对魂源的饥渴,甚至故意增加自己军队的伤患。吉尔达·雷怀疑萨亚雷已经逐渐疯狂了。没错,自从米莉蒂安水色的双眸出现之后……

  「那么,叫幼年队来。」

  萨亚雷的命令让吉尔达·雷浑身一僵。

  「如果你舍不得士兵们的魂源,那我只好享用幼年队的魂源了。」

  正因为吉尔达·雷的恐惧能取悦萨亚雷,他才会提出如此残酷的要求。

  「办不到。如果你想要魂源,尽管拿我的去就是了。」

  但在吉尔达·雷反抗之后,喉咙反而受到咒缚,被迫朝帐棚外喊道:

  「带幼年队的孩子们过来。」

  萨亚雷戴起金冠。哨兵很快便带来了幼年队的少年少女们。萨亚雷瞥了吉尔达·雷一眼,静静地指向璐珈,要其他孩子全退下。在天女招手之下,璐珈诚惶诚恐地靠近床铺。

  「住手……」

  萨亚雷正在考验吉尔达·雷到底能抵抗咒缚到什么程度。

  你似乎特别关注这个女孩子呢。

  萨亚雷没有出声,以波动将这句话传给吉尔达·雷。

  因为她像雪芙儿?因为无法坚守你的正义,只好来守护这么微不足道的性命?你还真是自欺欺人呢,吉尔达·雷。

  「璐珈,出去……!」

  少女吓得想往后退,却被天女抓住了手臂。他故意让吉尔达·雷看清楚动弹不得四肢却不住颤抖的少女,天女的脸逐渐靠近少女的喉咙。正当吉尔达·雷忍不住闭上眼睛的瞬间,哨兵高声说道:「天女大人,骑士大人,前线部队带俘虏回来了。」

  吉尔达·雷浑身的咒缚忽然解开,萨亚雷透过还有些晕眩的他开口回应:

  「俘虏……很好,在外面见见他们吧。」

  萨亚雷青灰色的双眼闪耀着期待,而在阵营前看见倒地的三名俘虏时,似乎更获得了证实。吉尔达·雷也怀疑自己看错了。然而蜂蜜色的头发与碧绿的眼眸,还有专属于圣德基尼家族的端正容颜,他应该不可能错认。

  三个人都身受重伤,似乎也失去意识了。前线部队的百疾兵们尽管伤痕累累、浑身泥泞,却希望获得天女的称赞,因此都围着俘虏整齐排列着。吉尔达·雷想知道为什么圣德基尼家的魔法师会在这里,环顾四周寻找答案。最后视线停在躲在队伍末端的两个士兵身上。

  其中一人少了一只眼睛,倒竖的黄铜色头发下是空洞的眼窝。另一个人上身赤裸,仔细编织的红发披垂在浮现斑纹的皮肤上,就像老虎一样。

  身上没有耐魔力的义眼以及锁子甲的奎里德与阿札破两人,正在百疾的军队中。

  ◎

  奎里德与阿札破在吉尔达·雷的视线下万分紧张。尽管他们稍微改变了外貌,但也猜想到光凭如此无法骗过那名骑士的敏锐双眼。

  在沼泽地被炮弹攻击时,魔法师们以自己为诱饵想帮助奎里德二人脱身;但对于奎里德而舌,无论是牺牲同伴独自前进,或是牺牲自己保护同伴,都属于下下之策。因此奎里德与阿札破回到托亚挖掘的堑壕,把三名魔法师拉出来。五人在泥沼中行走追上撤退中的百疾部队,奎里德与阿札破扮成百疾兵,将三名魔法师当成俘虏交给他们。尽管他们较耐得住诅咒,但要他们强迫自己除下有耐魔力的义眼及锁子甲,仍是极大的赌注。

  正如他们所料,骑士与天女就现身在回营部队的前方。虽然吉尔达·雷看起来立刻就发现了奎里德两人,却突然将披风一甩,面向圣德基尼一族。

  「这不是高不可攀的贵族魔法师吗?特地离开北方大国远道而来,真令人喜出望外呢。」

  天女就站在走出来的帐棚前,只有骑士接近俘虏。看上去弱不禁风的天女,连宽阔的金冠都显得沉重,让人觉得士兵们的血腥味都可能会吓着她。骑士拔起长剑,指着托亚魔法师。

  「别再假装不省人事了。你们的魂源正燃烧着杀意。」

  这句话就像信号,让三名魔法师起而攻击。

  索金的手掌喷出火焰,包围了吉尔达·雷。诺西克则飞越火焰朝天女攻击。托亚双手贴住地面喊出咒文后,帐棚四周的地面裂开约两匹马身那么宽。

  「天女大人!」

  正想涌上前的士兵们纷纷掉进地缝中。诺西克的咒文卷起一阵旋风,将索金的火焰吹向帐棚。然而火焰碰不到帐棚便被弹开了,在四周形成漩渴。飘浮在空中的诺西克似乎也被旋风波及,惊险地飞行,在他撞上地面之前,碰上巨大倾斜的帐棚。

  是托亚的咒文让帐棚支柱下的地面崩塌了。诺西克虽然掉进了那侗洞穴,下一瞬间,支柱却化为一把长枪朝天女飞去。随着索金咏唱咒文,支柱前端也窜出火焰。眼见火焰尖端就要贯穿天女的身体时,骑士的身体往正后方一跃,举剑击落支柱。

  骑士的身体与剑都还在火焰的包围之下,动作相当僵硬。诺西克与索金再发出第二、第三支火枪。托亚同时在骑士脚下制造洞穴让他陷落。这时被地缝阻隔的百疾兵们却宛如被一阵突来的风吹至天女身边,成为人肉盾牌。在被支柱贯穿身体的百疾们层层围绕下,伫立在他们中心的天女毫发无伤。

  「那是什么啊……」

  奎里德与阿札破根本无法用上在地缝边缘拔起的剑,只能目睹眼前骇人的魔法战。

  诺西克与索金合作无间地以咒文做出巨大火球,落在天女的头上。

  此时,奎里德二人的身体突然之间飞了起来,跟其他的百疾一起飞向天女的头顶上方。火球袭来,眼见两人也即将被波及时,突然有人抓住了两人的脚踝将他们扔进地缝里。随后烧焦的百疾们也接连着掉进地缝中。

  「这样就结束了吗?」

  奎里德听见夸耀胜利的话,却不是骑士的声音。因为骑士正倒在地缝边缘,苦涩地看着地缝下的奎里德二人。那双蓝色的眼睛很混浊,已失去了以往的清澈,其中却没有憎恨,而是满满的悲伤。

  「快走……别靠近天女……」

  骑士轻声说完,奎里德的耳边也响起塔布的忠告。

  可是你们一定要万分小心喔。别看天女大人的眼睛,也别听她的声音,不然的话……

  不愿让忠告内的恐惧征服自己,奎里德踩着阿札破的肩膀爬上地缝。

  魔法师们倒在天女的脚边。三人的脸上甚至指尖都盖满灰色的斑,不住痉挛。天女白皙的双手箝住诺西克的脖子,亲吻他。天女越吻越深,魔法师碧绿双眸中的光芒也消失了。接着天女吻了索金与托亚之后,她的双颊有如玫瑰般动人,红艳的嘴唇甚至令人以为能嗅到馨香。

  满意地睥睨着三个死去的魔法师,天女扬起一抹微笑。

  「这么一来,我们就胜券在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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