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上王子的人鱼公主来到巫婆的家。她以美妙的声音做交换,挨了一瓶能将尾鳍变为人类双脚的魔法药水。巫婆是这么说的:
「如果王子娶了其他女孩,你会化为一堆泡沫而消失。」
公主依然完成了交易,前往王子身边。
「真是凄美的爱情故事……但是换一个角度来看,这也是一个关于契约的故事。为了让药水的效力永远有效,必须得到『王子的爱』;如果没有完成契约所列出的条件,那么喝下的药水将成为毒药。我这样说,你听懂了吗,小田桐君?」
茧墨从绘本中抬起头,像魔女般的眼睛不带任何感情,双颊却如火般绋红。
「在这个故事中,『爱』并不需要成为目的。」
假设人鱼公主说谎,她根本不爱王子,但是,只要她对人类世界还抱有憧憬,这个故事依然会发生。「王子的爱」只不过是一种手段,就算公主想要的只有「永远不会消失的人类双脚」,故事的发展还是会和现在一样……搞不好公主真的是这样想呢!
不管是不是都不重要。
「你感冒了,不要再发表这些五四三的言论,乖乖躺下睡觉好吗?」
「连这种绘本都拿来看了,你应该知道我有多无聊了吧?看完这本书,我有的书算是都看完了。你知道吗?那个有名的侦探——福尔摩斯为了排遗无聊,有使用古柯硷的习惯,所以,小田桐君,在我成为废人之前,快帮忙找一些比毒品更好的消遗给我,这算是你身为助手的义务喔!」
「真不巧,我忙着照顾病人……还有,不要等到这种时候才把我当助手,好吗?」
你平常根本把我当奴隶。
我露出笑容说。茧墨在床上踢了一脚,以示抗议,结果导致床边的书如雪崩般整个滑落,可惜感冒的人没资格发言。根据我的理论,平稳的时间比地球的地位还重要,我已经下定决心,要强迫她在不能乱动的这段期间领悟这个道理。
嗯,通常大家叫这样的做法为「洗脑」。
我走到厨房,看着炉上的锅子,锅子里煮着的粥恰到好处。我打进一颗鸡蛋,试了味道,半熟的鸡蛋完美地融化在舌尖。尽管做甜点不是我的强项,但料理可不同。
首先要让茧墨吃一些巧克力以外的食物。
「小茧,粥煮好了。」
「我不想吃。小田桐君,你想想看,体弱的时候怎么可能吃下原本就讨厌的食物?如果要我吃巧克力以外的食物,我会死掉喔。」
那就死吧!
虽然很想笑着这样回答,但我还是忍住了。我瞪着茧墨,她则钻进被窝里。帽子上的毛线球摇晃着,两只兔子的红眼睛闪闪发光。
这次的兔子比之前的猫咪还夸张。我静静地在一旁看着,茧墨终于再度露脸。
「……为什么要盯着我看?我不会真的去死,放心吧,不用在这里盯着我。我不喜欢在生病的时候被人这样观察,这算是生物的本能吧?」
「啊……好,我走就是了。」
我很自然地转身想离开,但又不能不想办法让她吃点东西。
如果骗她说粥里放的是巧克力,不知道她会不会上当?
「对了,小田桐君,有件事情想拜托你。」
「没问题,小茧,什么事?」
我立刻转身看着她:心想该不会被她读出刚才的计划;不过,她的感应似乎因感冒而变得迟钝,什么也没说。她从棉被中伸出手,扬了扬握在手里的纸片。
「昨天有客人传真进来,内容叙述某个女孩子的周遭发生很多怪事,要我们保护她。」
「啊?要贴身保护?真稀奇,好像不是小茧喜欢的案件嘛。」
「是啊……的确不喜欢。不过,对方很一厢情愿,希望我们接受这个委托,只好麻烦你先去看一下状况了。」
「去看一下也无妨,你跟对方约什么时候见面?」
「今天十二点。」
我抬头看向墙上的时钟,已经过了十二点……感觉额头上的血管好像爆开了!我生气地用力放下手中的砂锅,制造出极大的声响。
结果,这段时间还是一点都不平稳。
* * *
「请问,你是立花琴子小姐吗?」
抵达寒气逼人的公园后,我询问坐在长椅上的少女。她讶异地抬起视线,并点了点头,圆睁着浅咖啡色的大眼睛,然后因放心而放松,接着露出一抹笑容,笑脸让我联想到不怕人类的和善小狗。
「太、太好了,你真的来了。」
她穿着米白色毛衣与紧身牛仔裤,非常适合她。浅色的短发带给人一种活泼的印象,她的身上有着甜甜的水果味道,可能是喷了香水。
大致观察过后,这个与预期中不太一样的女孩让我有点害怕。
这名少女开朗得有些不可思议,我不禁想起穿着纯白洋装的女性,还有咧嘴怪笑的少年……茧墨的客人通常很不正常,这名少女很明显是当中的异数。
这么正常的人,怎么会找茧墨帮忙?
「我以为你们不会派人来了呢!所以我很高兴,真的。」
「那个……立花小姐,方便请教一个问题吗?」
「啊,可以啊。对不起,我一直在发呆……呃,你想问什么呢?」
「你是用传真的方式联络上我们的,想请问你是从哪里知道我们事务所的传真号码?」
这也是疑点之一,因为茧墨灵异侦探事务所的资料并没有登记在电话簿里,客人通常都是透过茧墨的朋友或是认识的人介绍才知道我们,或是被人带到我们事务所。再来就是这些客人都有一个共通点——被怨恨的人一定有被怨恨的理由,被怪事缠身的人也一定有被缠身的原因。但是,这个少女——琴子却没有这样的特点,她究竟是怎么找到茧墨的呢?
「请问……我是不是造成你们的困扰了?还是说,第一次委托的客人要亲自到你们事务所才行?是不是……?」
「不是那样的,只是……我们事务所的传真并没有公开,所以才会这样问。」
「咦……」
琴子歪着头,好像有些不能理解似地说:
「可是,你们的传真号码就登在网路上的某个留言板啊。」
背上流窜着不知名的寒意。我故作镇定地问道:
「登在网路上?」
「是啊。」
从来没发生过这样的事。茧墨的打扮很醒目,但是她不会随便把事务所当话题写在网路上。异样的感觉像蛞蝓般爬上身体,总觉得我这奇特又安定的日常生活即将产生异变。
脑海浮现出过去的影像——屋顶、晴空、某个消失在指尖之前的人。最近出现的是纯白色的雪景、茧墨日斗,还有那个撑着红色纸伞、听到这个名字却不做任何反应的人。那天之后,茧墨依旧保持缄默,什么也没说。
肚子有些闷痛。
「你没事吧?」
琴子一脸担心地看着我,我试图忘掉这些影像并回答:
「没什么。对了,你想委托的工作是贴身保护吗?我听说你的身边陆续发生了一些怪事。」
跟她确认委托内容之后,琴子用力地咬着嘴唇,脸上明显出现惧色。
「是,就是这样,你可能很难相信我说的,但是……」
大大的眼睛里涌现出泪水,从她的样子看不出丝毫疯狂的气息,困惑的表情看起来的确柔弱无依,这样的她让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或许是因为至今见过的委托人大多是加害者,害我几乎忘了一件事。
所有被卷进不合理状况中的被害者都充满恐惧。
「所谓的怪事是什么样的状况呢?」
我一问完,琴子便打了一个喷嚏。她揉揉鼻子,手缩进毛衣的袖子。今天的气温的确不太适合站在外头谈话。
「我们先找个地方坐吧!继续站在这里,身体会越来越冷。」
「就是……那个……」
听到我的提议,琴子像是要挽留我似地慌张抓住我的手。不过她立刻又松手,可能是因为不好意思而瑟缩身子。正当我以为她不能信任我、为了让她安心而打算再跟她说话时……
她的脸开始龟裂。
其实并没有,只是表情的剧烈变化让人有这样的错觉。只见她的脸忽然布满了恐惧,如触电般全身痉挛,颤抖的嘴唇则开口说:
「脚……」
我循着她所说的,低头往下看,脚边好像有什么东西。
「我的……脚……」
渗白的手紧抓着纤细的足踝,手的皮肤闪耀着有机物体的光芒——只见一只让人联想到鱼或是溺死尸体、上头镶着鳞片的苍白手腕从长椅下方伸出,紧抓住琴子的脚。
「————!」
我想都没想,一脚踢开那只怪手,鞋底陷入软软的手,害我全身起了鸡皮疙瘩;怪手上的鳞片沙沙作响,像只蛇般爬行并消失在长椅下方。
它的消失之处留下了被海水溅湿的水痕。
检查鞋底,发现了几片鳞片,我用面纸包起其中一片。琴子掩面颤抖着,露在牛仔裤外头的脚出现一个明显的红色指印。
「总之,我们先离开这里吧。」
琴子咬着嘴唇点了点头,但她的双腿发抖,有些无法动弹。继续待在怪事发生的地点实在危险,于是我环抱哭泣中的琴子肩膀,让她站起来。
「抱……抱歉,我、我——」
「没关系,走吧。」
我哄着琴子,要她开始前进。
啜泣中的琴子身上传来一股甘甜的香味。
* * *
「欢迎回来!还满快的嘛。」
茧墨一边吃着巧克力,一边说着,还没打开的药被扔在桌上。快吃药,不要吃零食!快睡一觉让身体暖和点!虽然我很想这样对她大吼,但还是忍住了,现在比较重要的是向她报告发生了什么事。我冷静地坐在她对面的沙发。
「真让我吃惊……因为客人看起来满悠闲的,还以为她的状况不严重……但是她所遇到的状况可说是前所未见。」
「喔?是怎样的状况?」
说是这样说,但茧墨的语气听起来一点都不感兴趣。由于她整个人钻进毛毯中,我只好对着兔子毛线球开始报告。
「这次的受害者看起来十分正常,却遭遇到奇怪的事情。」
「这种状况应该也不少,也许那些人只是没来找我而已。死者作祟时并不一定会锁定特定对象,那些无处发泄的怨念可能找上任何一个人。我所接过的委托之中,也有不相干的人被卷入的情形。但是,目前还没碰过委托人是『百分之百的被害者』的案例喔。」
人会吸引怪事找上门,通常存在着某个原因,不管本人是否知道,一定都有某个「原因」,在茧墨承接的案例当中并没有人是「百分之百的被害者」。
「而且,今后也不可能有。」
茧墨别有深意地笑了。黑暗中的她露出讨厌的笑容,接着说——
那个少女身上也一定有某个原因。
我不能认同这个说法。也许是我无法辨识出来,但是在琴子身上看不见任何疯狂的因子,怀疑那个被吓哭的女孩让我产生罪恶感。
「我想告诉你发生了什么怪事。」
「好啊,只是我还在发烧,也许无法听得很专心,但是绝对不是因为我不在乎这件事喔,知道吗?麻烦你说明吧。」
「好的。委托人立花琴子从几个礼拜之前就开始遇到奇怪的事情,也就是『被上头有鳞片的手抓住』,我也亲眼目睹了,若需要知道详情,等一下我会另行报告。她曾经请神社的人驱魔,但是没用,于是在无奈之下,利用网路搜寻类似的事件,并在某个超自然留言板上得到我们事务所的资料。」
茧墨从毛毯中探出头,猫儿般的眼睛疑惑地弯曲着。
「留言板?」
「是的,我问了那个留言板的网址,能显示的留言期间非常短,所以那则留言已经被删除了。听琴子说,留言的内容是说『只要委托他们,就能解决怪事』。她说『要不是已经被怪事逼到走投无路,也不会联络你们』。」
「她知道留言的人是谁吗?」
「所以我想问你。」
尽管感觉舌尖有些干燥,我仍硬撑着打开黏稠的嘴巴,逼自己问出口:
「这件事跟『他』有关系吗?」
茧墨一瞬间面无表情,不过随即露出了一贯的笑容。
「关于这一点,连我也摸不着头绪。」
真的吗?我的疑问越来越深,可是从茧墨的笑容里读取不到任何讯息。若茧墨不想回答,再多问也只是浪费时间。我试着冷静下来,忽视自己的烦躁与茧墨给的差劲答案,继续说下去:
「委托人的精神状态十分衰弱,让人有点担心;怪事本身也很离奇,最奇怪的就是有物理性的接触。再这样下去,委托人恐怕会有生命危险。这是怪事发生后采集到的鳞片。」
「喔?就是这个啊……」
我将面纸包着的鳞片递给茧墨,她立刻取出鳞片,将它对着天花板上的灯光,鳞片上闪烁着油亮的光芒。茧墨像是看出什么端倪似地,意有所指地笑了。
「——————是变态的人鱼公主。」
茧墨的话让我想起那只怪手,苍白柔软的手上长着鱼鳞,就像是得到人类双足的人鱼公主。虽然这样说有点妙,但也算是奇特的比喻。
「关于之后对委托人的保护方面……」
「咦?不太对耶,小田桐君,我还没决定要接受这次的委托喔。」
「啊?」
我忍不住发出质疑的声音。茧墨在假装咳嗽之后说:
「如你所见,我的病体虚弱。而且很可惜,这次的委托内容并不具备让我感兴趣的要素。你常常忘了一件事——我只是个十四岁的少女喔!当然不希望助手离开我,跑去当某人的贴身护卫。」
茧墨的脸颊的确因发烧而涨红。她虚弱地露出微笑,同时继续说:
「这次的判断也不太像你的作风了,你一向不喜欢跟其他人有深入的接触,不是吗?」
她说得没错,我很害怕一切人类的情绪——包括其他人的绝望或痛苦等——不想感受别人的情绪,也不想接近任何人,即使对象是我的恋人或朋友也一样,因为接触之后,等着我的绝对只有地狱。
但是不知为何,我很想帮琴子,她是被害人,我想帮助她回到正常的生活,无法忽视强烈地想帮助她的愿望。即使是我,也希望能帮助一个还有希望得救的人。
我想相信自己还有救人的能力。
「可是都已经知道她的状况了,若放任不管,将来要是出了什么事,我会良心不安的。」
「好吧,如果你想帮她也无所谓,我不会干涉你……只是,小田桐君——」
没想到茧墨这么快就改变心意。只见她双手抬高,补充说:
「希望你别忘了……」
茧墨的口气非常认真。她偷偷摸了自己的薄肚皮说:
「人的肚子是很轻易就会裂开的东西喔。」
* * *
「太好了!太好了!谢谢你,真的太感谢了!」
我们在公园再度碰面。我告诉琴子我们将接受她的委托,琴子听了喜极而泣,那张沮丧而僵硬的脸浮现出笑容。听说她没有办法与任何人商量,怕被当成神经病看待,烦恼了很长的一段时间,心里承受了许多压力,即将爆发,必须在事态恶化之前解决才行。少了茧墨的协助,不知道我能不能帮得上忙?但是至少可以给琴子心灵上的支持。
「那么,接下来想跟你讨论一下贴身保护的事情。」
「嗯,麻烦你了!啊,谈这个之前可不可以先离开这里?」
琴子说想带我去某家店,小跑步地走到路上又突然停下脚步,神色有异地看着停在不远处的卡车。仔细一看,她的双腿正在发抖。
「怎么了?」
「抱歉,我以前曾经发生过车祸,不、不是很严重,但是……会有点害怕。」
说完,琴子低垂眼帘。那次的车祸难道与这次的怪手有关?尽管我本来想问她,但看见她双腿抖个不停的样子,决定先不追问;毕竟车祸可能在她心里留下不小的创伤。痛苦的记忆并不会轻易地消失。
就如同每当我回想起过去,便会忍不住想呕吐,是一样的道理。
我默默地走过去,替她挡住卡车,并与她肩并肩地开始走着。琴子张开双眼,温和地笑着。
「小田桐先生真是个好人。」
『阿勒人真好。』
曾经听过的声音与现在听见的声音重叠,是谁在说话?在我想起来之前,幻听便消失了,只剩下当时所感受到的情感——因某人的好意而心头一暖的一瞬间在此时重现,是一种我不曾再感受过的、令人怀念的感觉。
然而不知为何,我同时察觉到背脊窜上一股寒意,好像有某种奇怪的存在隐藏在怀念的感觉之后。
但是,我无法判断那奇怪的存在究竟是什么。
「我……」
——并不好。
在两种复杂的情绪干扰下,我这样回答琴子。她笑了笑,喃喃地说:
「才没有,你真的很好。」
甘甜的香气飘了过来。当我闻到这股香气之后,方才的恐惧感逐渐消失,剩下的只有十分怀念的感觉,我再次感受到能和人轻松地交谈是多么愉快的事情。琴子抓着我的手,再次呢喃:
「你真的非常、非常好。」
* * *
「我回来了。」
「欢迎回来。」
看着绘本的茧墨头也不抬地打了招呼。不知道是不是发现了什么线索,她正读着美人鱼的故事。一旁放着巧克力的空盒,至于未开封的感冒药依然扔在巧克力空盒旁。
「小茧,我们决定好贴身保护的时间了。」
「喔?打算何时开始?」
茧墨完全没有正视我说话的意思。我叹了口气,告诉她贴身保护的时间将自明天开始,结果原本静静地听我说话的她突然阖上绘本,转头看着我。
「小田桐君,你看起来好像满开心的嘛。」
茧墨懒洋洋地说着,甜腻得像是要黏住人似的嗓音一向是她的特色,然而已经习惯听她说话的我突然觉得听起来有些沉重,可能是很久没有跟茧墨以外的人说话才有这种感觉。与嗓音轻柔的琴子比起来,茧墨的声音好比让我作呕的巧克力般浓郁。
感觉全身有种怪怪的沉重感,该不会是被茧墨传染感冒了吧?或许是疲惫的感觉显现在脸上,茧墨嘴角微扬,嘲弄似地说:
「怎么脸色这么难看?小田桐君,既然接下委托,你就好好享受吧!但是……」
她讨厌的笑容让人联想到童话故事里的坏巫婆。
「不可以忘了我喔。」
这一点不需要她提醒。我狠狠瞪了茧墨一眼,却换来她噗哧一笑,笑声让我有些头晕。尽管原本已经习惯她那奇特的模样,现在却觉得有些刺眼。她应该知道她的笑声让我不舒服,却不肯停止,不过,我只能默默地留在茧墨身边继续工作。
就像无法离开大海的鱼儿,我无法离开她。
莫名地感到烦躁而按捺不住的我站了起来,准备离开事务所。还以为茧墨会在背后说些风凉话,但我猜错了。
背后传来只有带有痰音的咳嗽声。
* * *
空气中飘散着水果的清甜芳香,琴子正津津有味地吃着水果布丁圣代。开心地吞下嘴里的圣代后,她像是想起什么似地抬起头,慌张地拿起菜单递给我。
「不、不好意思,我自顾自地点来吃了……小田桐先生要不要也吃点什么?我请客!点你喜欢的来吃。来,别客气喔!」
「我不吃,你不用这么客气。」
我拒绝了琴子的提议,并喝了一口咖啡,但是她不放弃,那双泫然欲泣的盈盈大眼让人联想到可怜的小狗,我只好应她的要求拿起菜单,才使她破涕为笑。浏览菜单时,我因为看到巧克力圣代而不自觉地停下翻阅的动作。
鼻子彷佛闻到了巧克力的香味,幻想出来的香味瞬间蔓延开来。
就算逃到地狱的尽头,我依然逃避不了这个味道。
我曾经这样想,然而,这里并没有巧克力的味道。这家咖啡厅明亮而正常,没有红色的纸伞,所以我察觉到了。
我现在正在一个没有茧墨的地方。
简直像在作梦一样。
这家店好明亮,害我快分不清哪边才是梦境。
「选好了吗?还有啊,这家店最好吃的是可乐饼三明治喔!」
琴子的表情也很开朗。距离接受委托已经四天,她的身边一直平静无浪,没有怪事发生。我每天接她上下学,放学后陪着她,问题是晚上琴子就得一个人了,毕竟我不太方便到单身的女孩子家去。虽然想请茧墨帮忙,不过还在重感冒的她恐怕有心无力,那个平常总是泡在砂糖里的身体看来很难打败病毒,光用想的就觉得头很痛。希望她能三餐正常,不然至少要乖乖吃药。
我每天都替她煮粥,给她感冒药和开水,她还是不好好吃。
「小田桐先生?你没事吧?是不是太累了?」
「没事,刚才只是在发呆,我没事。跟照顾上司的工作相比,保护立花小姐的工作要轻松得多了。」
「这样啊,没事就好……」
琴子善解人意地点点头。我将菜单递还给她说:
「我想点可乐饼三明治,要不要跟我平分?」
「好啊!」
『好啊!』
有个开心的声音与琴子的声音重叠了。琴子幸福地笑着,彷佛得到了以为无法再拥有的平凡生活,曾经失去的场景如今重现在我眼前。
其实属于我的平凡生活早已不存在。
* * *
回到事务所时,茧墨正在睡觉,所以我没开灯,弯曲单膝蹲坐在地上。茧墨睡着的样子好像童话里的公主,被病魔袭击的她依然拥有超越尘世的美貌。巧克力的味道袭来,呼吸困难的我动手松开衬衫的领子……这个房子的一切都是那样地不真实。我想着明天要带琴子去哪里,想着想着,突然觉得有点不太懂。
为什么我要留在这里?
难道说,我一定非得待在这里不可?
「……小田桐君。」
沉睡中的茧墨忽然开口说话。我本想回应她,却又不知该说什么……她可能只是说梦话吧?茧墨白皙的手移动着,像是在找寻什么东西。虽然觉得或许应该伸手握住她的手,但我并没有那样做。
这个少女不可能需要我。
绝对不可能。
纤细的手终于停下搜寻的动作,自黑暗中看过去,这双苍白的手彷佛静止在半空中。沉默忽然被打破,茧墨用嘶哑的嗓音喃喃地说:
「你……想回去?」
肚子突然绞痛起来。
睽违几天的疼痛迅速地回到身上,肚子里的东西像是嘲笑般地踢着我,恶心想吐的感觉与剧烈的疼痛折磨着我的身体,我像只小狗似地不住喘息着。可恶!只要回到这里,好不容易才遗忘了的感觉就会再次苏醒,类似憎恨的情绪席卷了我的整颗心。
茧墨稍稍睁开眼睛,闪烁着猫样神采的眼睛里映出我的影子。
「那天看的樱花……好漂亮。」
像是在说梦话一般。说完后,她又闭上双眼。
樱花,到处飞舞的花瓣有如轻柔的雨丝,红色的纸伞,丧服般的黑色洋装。
第一次见面时,她像幻影一般,既纯美又丑恶。
我紧握住拳头,骨头轧轧作响,记忆波涛汹涌地冲了过来,沉重的雾跟着缓慢地散开,眼泪不由自主地涌出,滑落在脸颊。脸上感觉到泪水热度的我喃喃地说:
「可以的话……我当然想回去。」
没有任何回应,我突然有点火大。已经被有办法回到从前了——我很清楚这一点,她也是。既然知道办不到,为什么还要那样问我?
我一点也不想来这种地方,也不想变成现在这种样子。
我只想过着稳定而毫无变化的平凡日子。
「如果可以的话,我当然想回去啊!」
即使大吼大叫也得不到任何回应,茧墨睡死了。我一气之下,踹飞放在她身旁的绘本,但茧墨依然没有反应。
她的脸苍白而通透,就像生命已经走到尽头的人一般。
* * *
假日,我与琴子一起逛街。她接过刚刚烤好的可丽饼,开心地转过头来看我。穿着圆领毛衣搭配长裙的她一路上蹦蹦跳跳的,看起来有些兴奋,步伐不太稳定,像个随时可能跌倒的孩子。
「虽然我这样说可能不太恰当,但是能遇上这些怪事,也许算是好事一件喔!」
琴子说完,高兴地微笑着。
「若不是遇到怪事,我也不会认识小田桐先生。」
琴子的脸颊染上红晕,害羞地低下头。尽管有点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但是琴子的一双大眼滴溜溜地看着我,所以我决定先来个低调的笑容,然后回答:
「谢谢你,我还怕一直跟在你身边会让你觉得不自在呢。」
「怎、怎么会!托你的福,最近都没有发生怪事了。」
琴子激动地摇着头,随即沮丧地低下头,然而又像是突然下定决心似地抓起我的手,一阵甘甜的香气扑鼻而来。闻到这种淡淡的香味,让我产生一种幸福的感觉,很想就这样一直和琴子在一起。
如果能一直这样下去该有多好,不必再承受任何痛苦。
真不懂,为什么我要自愿回到地狱里头?
这个想法出现之后,我一瞬间感到天摇地动,脚步不稳,接着撞到走在我身旁的少年。
「——这样真的好吗?」
「咦?」
素不相识的少年对我呢喃,他有着一头及盾金发,脸上戴着一副墨镜,从墨镜之下窥视到一张媲美模特儿的俊美脸孔,锐利的眼神与人偶般的漂亮五官让我产生似曾相识之感……好像在哪儿见过这个人。
肚子开始隐隐作痛。我穿过人群往回走,但少年的背影早已混入人群当中,不见踪影。另一个人影却跃入我视线范围内。
一个身高颇高的人撑着深蓝色的纸伞,鲜艳的色彩迅速填满整个视线,感觉整个街道一时彷佛静止了。然而,这抹色彩不一会儿又消失在往来的人潮里。
只有两个人会在闹街之中大刺刺地撑着纸伞。我的脑中浮现出红纸伞的样子,接着又变成深蓝色的纸伞。
背上寒毛直竖,彷佛孩提时所经历过的恐惧一涌而上。
『——————茧■日■』
『——————你的■■』
大脑自动播放这两句话,是某个人在一片雪白的景色中说的,可惜他说话的声音像坏掉的卡带一样沙哑,没办法听清楚。照理说应该清晰无比的记忆变得断断续续,记忆在不知不觉中产生错乱,让人感到深深恐惧。
同时,脑子里还出现了其他影像。
有只白皙的手抚摸着薄薄的肚皮。
『人的肚子是很轻易就会裂开的东西喔。』
不知道她现在在做些什么呢?
当我正想往前跑时,背后却传来一声惊叫;一回头,只见琴子跌在地上,路面像是沸腾的水一样冒着泡泡,气泡中伸出一只手。这只抓住琴子足踝的手,很像是从土里爬出来的死人的手。
「小田桐先生!」
我赶紧冲到琴子身边,踢飞那只手,接着,怪手静静地沉入地底。除了我跟琴子,大家都看不到刚才的怪现象,路人们纷纷以奇怪的眼光看着我们两个。我慌张地抱起犹自发抖着的琴子,握住她柔弱无骨的手,这时……说也奇怪,肚子的疼痛像是打了麻醉药一样获得缓解。琴子的盈盈大眼近在咫尺,正眨巴眨巴地看着我,甜甜的香味充满肺部,比香烟更加温柔地麻痹了我的全身。
她的身体温暖而柔软。
「小田桐先生,你喜欢我吗?」
琴子缓缓地呢喃,害我的头感到一阵麻痹。现实感离我越来越远,眼睛所见到的景物全都摇晃起来。
「我……不能失去小田桐先生。」
她温柔地微笑着,我觉得自己彷佛快被她的眼睛给吸了进去。
「请不要离开我。」
『你根本不想谈恋爱吧?毕竟恋爱这种东西是接受他人情绪的行为之中,最为强烈的一种。』
当我正想点头答应琴子的要求时,脑子里却传来某个人的声音。站在房间窗户旁的她,穿着歌德萝莉风的华丽服饰,转身看着我,嘴角浮现着如猫咪般的嘲笑,用一种宛若看透一切的眼神对我这样说着。
我最不喜欢她的地方就是——明明还是个孩子,却拥有洞悉一切事物精髓的观察力。
『振作点,相信你也不想依赖病人吧?』
听到这句话,我像是被人打到脸颊般迅速地惊醒了。甘甜的香气飘到远处,我用力甩掉琴子的手,并往后退了一步。视线又开始摇晃起来,如同于千钧一发之际逃离断崖边缘的安心感,让人产生酩酊大醉的错觉。
不能待在这里。
突如其来的预感与恐惧窜过背脊,可是,我搞不清楚过上的究竟是什么样的危险……肚子又开始痛了,而且这次的痛法跟以往好像不太一样,有点像是麻醉药退了之后渐渐出现的闷痛。
「小田桐先生,你怎么了?」
我想逃开琴子那甜甜的嗓音,于是逃离她的注视,蹲在巷子里。我的胃部痉挛着,接着忍不住呕吐出来,吐在地上的秽物中混杂着血液,身体同时感到异样沉重,大脑刺痛着,只觉得一切是那么不对劲。
但是,到底是什么地方不对劲呢?
突然传来有人走近的声音。一抬头,首先映入眼帘的是金发与墨镜。
「你在做什么呀?」
如人偶般漂亮的脸上挂着一副匪夷所思的表情。
刚才见到的少年正低头看着我。
* * *
「呵呵,让我重新打声招呼——好久不见了,小田桐先生。不过,其实最后一次见面是上个月,对吧?好像不应该说『好久不见』,真是的——」
后来,那名少年拉着我走进附近的一家咖啡厅,迳自点了东西,迳自聊了起来。他对我说:「好久不见。」可是我一点都想不起来我们何时见过。见我一脸疑惑,少年拿下墨镜,嘴角浮现一抹微笑。
对方咧嘴露出的牙齿,让我想起骷髅头的样子。
「你不记得我了?」
骷髅头的笑声再度充斥在我的耳朵,我很快地想起这名少年的名字。
「嵯峨……雄介?」
「答对罗!真开心,没想到你还记得我的名字。」
不过,我没办法把记忆中的雄介跟眼前的少年连在一起。他原本留着很长的头发,外型阴气颇重,跟现在的样子实在没有丝毫相似之处。眼前的他将头发染成亮眼的颜色,配上有点轻浮的表情,跟当初简直判若两人。他交叉穿着故意磨破的牛仔裤的双腿,继续说着:
「那次的事件之后,我爸如我所愿地上吊自杀了。我搬了家,打算转学到这附近的高中——当然,朝子阿姨与小秋也跟着一起过来了——我租了间有隔音设备的房子,现在正过着青春洋溢的生活,学校生活真的很棒!加上我以『不会再回老家』做为交换,绫音小姐给了颇为丰厚的资助,我的生活可说是一帆风顺!」
雄介兴致勃勃地说着。我不知该作何反应,那可怜老人的死讯并未让我产生特殊的感觉,大脑还是一样,痛到有些麻痹,无法产生任何情绪。
「看来你被整得满惨的嘛。」
雄介眯起眼睛,交握双手,状似担心地问。
「茧墨阿座化小姐怎么样了?」
茧墨阿座化。
对喔,不知她现在如何了。
「……原来如此,看样子情况真的满糟糕的。其实呢,小田桐先生,本来呢,我是不能来找你们的。我的立场有点像修卡里的人(注2:假面骑士中的犯罪组织。),没有上级的命令不能随便行动。不过,你们没有帮我爸爸,算是对我有恩,托你们的福,我才能将他逼至上吊自杀的绝境……那人抓着绳索爬上凳子那一幕简直是杰作!肥胖的身躯笨拙地爬上去的样子,真是有趣到不行啊。虽说主要得感谢日斗,但我是个知道感恩的人,也该谢谢你们的帮忙。」
瓷盘被店员「喀」的一声摆放在桌上,冰得透心凉的巧克力慕斯摇晃着。雄介将这盘甜点推到我面前。
「请用,吃了之后,头脑会稍微清醒一些。」
我在雄介的催促下吃了一口,但吃不出什么味道。软绵绵的口感让我联想到脑浆,恶心到难以下咽,一放下汤匙却又被雄介瞪,只好继续吃下去。廉价巧克力的甜味在嘴里整个扩散开来。
『不论是便宜的巧克力还是贵的巧克力,吃起来的满足度都一样。』
肚子又开始痛了,剧烈的疼痛让我张大双眼,松开手里拿着的汤匙。肚子里有个东西恣意跳动着,好像腹部长出另一颗心脏一样。
我愣愣地抬起头,雄介正温和地望着我。
「你还是回去比较好,小田桐先生。茧墨小姐生病到今天是第几天了?她现在身体很虚弱,你却好多天没去找她了,对吧?日斗对她下了足以致命的咒语,她现在的处境非常危险。」
他在说什么?杀……谁会被杀?
我还是听不太懂,不过,不太清醒的头脑似乎越来越清楚,曾经失去的时间感正慢慢恢复中。
算一算,我已经一个礼拜没见到茧墨了吧。
「你也该醒过来了。」
肚子痛到不行。
是因为离开茧墨的关系吗?
「就算你想理解别人的绝望,对你自己的绝望也不会有任何帮助。」
雄介倏地站起身,由上而下睨向我,然后说:
「太天真了,你怎么会以为有办法能逃出地狱呢?」
这一点不必他说,从那天起,我就彻底地体会到了。当我倒卧在满是樱花花瓣的路上,抬头望着绝美的她时就已经知道……没错,我已经无处可逃。
「不管是我,还是你。」
没错,已经无处可逃了。
* * *
一回神,我的身边一个人都没有。我利用椅子勉强站起,在店员疑惑的注视中离开。
我一定要回去。
但是,要回去哪里呢?
我摇摇晃晃地走出咖啡厅,漫步在路上,忽然撞到了某个人,那人抓住我的手,非常用力地抓着。她的手很温暖,我却浑身打冷颤。
『阿勤!』
「小田桐先生!」
可爱的少女正泪汪汪地看着我,那股香甜的味道再度扑鼻而来,我一瞬间差点陶醉在这股香气中,下一秒却感觉到不舒服与剧烈的疼痛,头开始晕了。
我没有办法逃出地狱,也没有办法得到救赎。
不存在的东西不该存在于这个世界。
「救命,小田桐先生,救救我!」
她流着泪哀求着,身后的路化为泡沫,苍白的手伸了出来,多达几十只的手充满整个路面,如海藻般摇曳着,怪手上的鳞片闪闪发光,白皙的手缓缓画出一定的轨迹——这样的奇景怪异而美丽。
哭泣的少女拉着我的手不断恳求,希望我帮她,但我突然觉得她有点怪怪的,至今未曾感受到的怪异感觉终于出现。
茧墨不在这里,我没有办法借助她的力量,也没有别人能看见我现在所看见的景象……为什么只有我能看见这些怪现象呢?没错,这一点非常可疑。
我根本没有救人的能力啊。
「立花……琴子小姐?」
「是……」
我喊了她的名字,以便确认,她听了之后点点头,香甜的味道让我的视线逐渐模糊,脑中同时闪过一个想法——根本没有什么奇怪的事情。在这里拘泥在这种无聊的疑点上,该如何回到正常的生活呢?回到之前那种不正常的生活并没有任何好处。
待在茧墨身边,并不会为了能活下去而开心。
这样的想法瞬间占据了大脑,我赶紧冷静下来。就算是那样又如何?很久以前,我便有所觉悟。
无论如何,我还是想活下去。
我再次看着琴子,她的眼眶含着泪水。怎么想,我的陪伴也不可能终止这些怪事发生,若真是如此,只剩下一种可能性。
那就是——她的委托本身就是个大谎言。
「你认识茧墨日斗吗?」
听到这个问题的同时,琴子的脸彷佛出现裂痕一般,温和的笑容消失,嘴唇同时歪斜颤抖着,看来像是个难看的伤口。看到她的模样,我确信她认识茧墨日斗。她的背后则传出一种类似玻璃加热后的声音,眼前的景象变成两层重叠在一起——一层是原来长出怪手的路,另一层则是平常道路的样子。琴子冷冷地问道:
「那是谁?」
「你一定认识那个人,不然怎么可能引发这样的怪现象?」
「什么意思?你说这些怪现象是我引发的?」
我回想着和她相遇之后的所有情景——我踢了路上的某只怪手,鞋底沾上怪手的鳞片,我弯下腰拿下鞋底的鳞片,薄薄的绿色鳞片闪耀着彩虹般的光芒。如果她说谎,那我手上的这个东西就不是鳞片……会是什么呢?当我怀着这样的念头,闭上眼睛又张开,手上的鳞片竟变成一张小纸片,上头写着密密麻麻的文字。突然,那些文字像蚂蚁一样动了起来,染上我的皮肤,墨水进入我的微血管中。
这就是幻术的真面目。
「那些怪现象根本不存在,是你故意让我看见的。」
「……」
当我想通了之后,路面上的无数只怪手立刻消失了,如死人的手的物体「嘶」地一声慢慢崩解。
最后,路上只剩下许多飞散的纸片。
「那天在公园,我坐上长椅时,你抓住我的手,将纸片按到我手上——这就是第一个幻觉出现的原因。然后我踢开了幻觉之手……正确地说,我『以为』自己踢开了那只手,结果却让更多的纸片依附在我身上。一旦纸片上的文字产生作用,你便能随心所欲地让我看见这些幻觉了。」
说完,我的视野变得更清楚。我往后退一步看着琴子,并继续说下去:
「不只如此,你身上的香味也具备毒品的效果。」
好甜好甜的香味,如水果的味道般清甜可口。一闻到这好闻的香气,我便好像被打了麻醉剂一样,麻痹了所有感觉。如果就这么依赖着那股香味,应该会觉得很舒服吧。
但是,我还是直截了当地问了她:
「你——为什么要对我施幻术?」
「不…………」
「…………?」
「不、不、不不不不!」
琴子抓着头发惊叫,然后转过身逃跑了。当她消失之后,肚子又开始痛了起来,像是被利刃刺进腹部一般疼痛。我痛到忍不住蹲在地上,无法追赶琴子。疼痛愈演愈烈,眼前一片黑暗,但我还是硬撑着站起来,毕竟现在没时间理会腹部的剧痛。
不回到茧墨身边不行。
『我只是个十四岁的少女喔。』
她曾经笑着这样说。无法控制的焦急让我的脚开始颤抖,我硬撑着走下去,到事务所的这段路彷佛漫无止境。当我终于搭上电梯,来到最顶楼的事务所时,却不禁瞪大眼睛,因为事务所的门是敞开的,微微打开的门缝里只有黑暗。突然,有人从里面推开了门。
里面的少年露出一抹像骷髅般的笑容。
「你果然来了。实验失败……嗯——还是算成功呢?」
「雄介,你……!」
「哎呀,放心啦,这次不是正式的,好吗?我只是来跟她打声招呼,说我已经搬家了。日斗怎么可能对一个病体虚弱的女孩子出手呢?何况这个女孩子还是他的『宝贝妹妹』。」
雄介搭着我的肩膀,我的脚竟然完全无法动弹。「我先走罗!」雄介挥挥手离开,过了一会儿,双腿麻痹的感觉才渐渐消失。我应该是被施了某种幻术或是麻药,但是现在没空想这些。脚能动之后,我立刻踢开门,冲进屋里。
茧墨躺在沙发上熟睡,穿着如丧服的黑色洋装,一动也不动地躺着。
她从什么时候开始睡在这里的?
一直在这里睡觉吗?
她的手跟死掉的人一样苍白。
「小茧、小茧、小茧!」
我叫喊着她的名字并抱起她。如同她之前所说的,这具身体的确属于一个十四岁少女所拥有,柔弱无力,也没有办法保护自己。她的身上没有外伤,却紧闭着眼睛,手指像冰块那样冷。我浑身颤抖,懊恼自己为何抛下她一个人留在这里,为什么不听她的话留下?后悔的情绪不停涌出……太奇怪了,还以为若有一天她死了,我会很开心。这个喜欢嘲笑人的不幸者死掉,我应该开心得大笑才对,为什么现在眼睛却觉得好烫?眼泪快要夺眶而出。
「为什么……」
我不能理解为什么茧墨会死,她的死等同于世界末日。认识她到现在的所有回忆一一浮现在脑海——黑色的歌德萝莉风洋装、红色纸伞、如猫咪般的笑容。她是个很差劲的人,却只有她一直陪在我身边。
失去她的我该怎么办?
该怎么生存下去呢?
「小……茧……」
我没办法说话,只能抱着她娇小的身体。
就在这个时候——
「我听见了啦,好吵,可不可以不要在我耳朵旁吵我?」
我的脑筋一片空白。
「————————咦?」
我发出惊呼。茧墨吃力地坐起来,打了个大大的呵欠,同时转着头,一脸不高兴。眼前的确是平常的茧墨,不但没有丝毫改变,甚至可以说比上次看到她时还要有精神。
怎么回事啊?
「可是……小茧,在你身上有个能杀掉你的咒语……是日斗下的啊。」
脑筋一片混乱的我提出疑问——尽管这个句子不太像正确的文法,但茧墨应该听懂了——她颇感意外地回答说:
「你在胡说什么啊,小田桐君,就算哥哥在我身上下咒,如果没有造成实质的伤害,一样杀不死我。我比较害怕的是你不在这里的时候,家里发生火灾,或是有人跑进来抢劫之类的意外,不过这不重要。其实呢,你搞错了对象喔!那个『杀人咒语』要杀的人根本不是我。」
这样的回答很含糊,十足的茧墨风格。我还没听完整句,视线便越来越暗,铁锈般的臭味充满整个鼻腔,好像还听到血滴在地上的声音……但是,茧墨并没有受伤啊?她一脸困扰地看着我。
「也就是说,该怎么讲呢……小田桐君,你好像还没发现耶?」
「发现什么?」
「你忘了我的忠告,对吧?」
茧墨指着我的肚子,我低头一看,白色的衬衫上竟染上红色血迹……我的肚子裂开了!温热的血液不断地自裂缝中流出。
「人的肚子是很轻易就会裂开的东西喔。」
一只幼小的手从肚子里爬出来,肉的裂缝中出现暗灰色的手,某个沾满鲜血的物体正从内脏之中采出头来。
肚腹之中的生物正奋力地往外爬出来。
「啊、啊、啊啊!」
视线摇晃之后,我就这么倒卧在地。
* * *
呜呜呜——呜呜呜——
是谁在哭?哭声彷佛海浪的声音,仔细听的话,可以听出是女生的哭声。某个少女发出尖锐的声音,大声哭泣着,好像正渴望着某样东西而大声哭喊着。
从大海来到陆地的人鱼公主,若得不到爱情便会死去。
『请你救救我!』
封印在记忆深处的声音撩拨着我的耳朵。
不要让我想起来!就这么死去吧!拜托!
我一边哭泣一边恳求,最后愤怒地破口大骂,心中盛满悲伤与愤怒。虽然不想听到哭声,却无法摆脱它,哭声就是不肯停歇,像毒药般逐渐地渗透到心灵与身体之中。
『请你救救我!』
她哀求着,可是我不认为那是请求;她坚信我会答应救她,这样的请求根本是强迫中奖。这时,肚子的疼痛慢慢减轻,有人替我阖上了肚子的裂缝,肚子恢复正常之后,那些记忆也逐渐远离。
就是这样才讨厌,一味地配合他们根本没好处!
我不想跟任何人有任何瓜葛。
一个人孤单地生活比较好。
* * *
「小田桐君,没事了,好像很久没有帮你把肚子阖上了。」
说话声让我醒了过来,茧墨的脸瞬间映入眼帘。她咳了几声,从我身上离开,平常随意地披在肩上的白袍,现在正整齐地穿在她身上,白袍上染着血迹。我则躺在沙发上,呆呆地看着她。
嗯……好像是这样呢。
仔细一想,只有她总是陪在我身边。
「这次你离开我身边太久了,所以我才叮咛你不可以忘了我。正确来说是你『太相信对方』了,写在纸片上的文字是为了让你看见幻觉……应该说,那些文字同时也是为了让你肚子里的东西成长而写的,所以你的肚子才会裂开。」
我低头看着已经愈合的肚子,上头没有一点伤痕,都快忘了曾经有只手从里头跑出来……它好像刚才并没有发生那些骚动般地平坦,一切都恢复成平常的样子。我同时有种之前经历过的时间完全消失的感觉,傻傻地发愣,茧墨则继续说道:
「那个咒语想杀的人是『你』,是利用你喜欢的『让你体会平凡生活的少女』而设下的陷阱。话说回来,小田桐君,你也太容易上当了,我真的很高兴这一次你能够逃出生天,捡回小命呢!」
咳咳咳,茧墨继续咳了几声。尽管她的脸颊依然红润,但已经能自由行动了,跟之前昏睡的模样判若两人,看样子,她的感冒已经快好了。我忽然想起将怪手的鳞片交给茧墨的情景,当时的她拿着鳞片对着灯光看着。
那个时候,她究竟看到了什么呢?
「小茧,我拿鳞片给你的时候,你曾经说那是『变态的人鱼公主』,对吧?」
茧墨默不作声,脱下身上的白袍,露出白袍底下的歌德萝莉风黑洋装。
看着如往常般的背影,我继续问道:
「难道你早就预料到会发生这种事情?」
「嗯,算是吧……不过,这是你自己的选择,选择为了回去一个你无法回去的地方而死,也是你的权利,我不能阻止你。」
茧墨倏地转过身来,嘴角浮现着如猫咪般的笑容。
「没有人能断言,那样死去的你并不幸福。」
我的喉咙好像梗了一块东西,某种无法书喻的情绪涌上心头,但我没有答腔。虽然很想否定茧墨的说法,却找不到任何词汇可以表达。我用力咬着嘴唇,茧墨则拿起红色纸伞、靠在肩上。
「好了,『变态的人鱼公主』故事总算告一段落。没想到我刚好先看了人鱼公主的绘本,颇有读它的价值呢!抑或是他刚好知道我看了这个故事,所以利用这个梗来布局……嗯,很有可能,品味真差啊!不过,最后还是演变成我喜欢的开始。接下来会如何发展呢?你不要怨我喔,小田桐君。」
变态的人鱼公主。
茧墨指的是谁?
「由她负责接下来的结尾,我就不管了喔。」
如果从不同视点来看,这是个契约的故事。
让手里这瓶药水永续有效的方法就是获得「王子的爱」,若是无法达成契约上的条件,喝下的药将变成毒药。
我的脑中浮现琴子的身影。
若不能达成契约上的条件……
我从沙发上跳下来,冲出事务所,感觉到茧墨也跟在我背后,但我并没有理会她,迳自向前跑着。尽管脚步因为先前的失血而有些不稳,几乎快跌倒的我却依然坚持跑着。没多久,我来到和琴子第一次见面的公园。寒冷的气温下,一名少女站在那儿发抖着,脸上失去了开朗的光采,表情充满深深的恐惧。
「立花小姐……」
我的声音让她抬起头。只见她的脸突然一歪——那样的笑容是我常见到的——她以疯狂的表情说道:
「为什么不喜欢我?」
她的眼神就像是被逼至绝境的野兽,全身颤抖,咬着牙,发出喀吱喀吱的声音。我产生了一种不祥的预感,于是问她:
「你……是不是跟茧墨日斗达成了某种协议?」
「我不是说过了吗?小田桐先生,之前我曾经发生过车祸啊!其实那次的车祸很严重,卡车辗过我的脚,整双腿都压碎了!大量的血不断地涌出,好痛好痛,还以为我快死了。就在那个时候,有人走过来,他说『你的腿已经无法恢复原状,但是如果你想要的话,我可以给你一双新的腿,跟你交换这双已经被压碎的腿』。」
人鱼公主和巫婆订下契约,舍弃了人鱼尾巴,得到了人类的脚。
但如果公主无法遵守契约的话……
琴子的表情再次扭曲,变得有如般若鬼面一样可怕。她抓着头发怒吼:
「为什么!为什么不肯爱我?为什么不喜欢我!我已经和日斗先生约定好了呀!用他给我的纸片和药水让你爱上我,然后取走你的性命,可是……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样?」
她哭喊着,将一切过错推到我头上,这样的情景让我的脑子里似乎想起了些什么,好像以前也曾经发生过类似的事情。
『都是你的错。』
纤细的手伸向我,有人声泪俱下地对着我哭诉,说这一切都是我的错。那个人一边哭泣,一边责备我……当时我是怎么回答那个人的呢?
琴子忽然停止哭叫,大大的眼睛里充满泪水,满怀恨意的表情消失,苍白的脸上只剩下困惑,像是被带到陌生地方抛弃的孩子。她一边环顾四周,一边看着我,喃喃地说:
「救我…………」
同时,她的指尖开始膨胀,手的皮肤像是吹气球般胀了起来,从指尖开始变化,延伸到手腕,整只手膨胀了两倍。
然后,她的手「啪」的一声破了。
很像是吹太饱的气球被撑破那样。
被撑破的手爆开之后,没留下什么,手腕之前的那一段完全地消失了。琴子立刻惊叫起来,看着消失的手,发疯似地摇着头。
「不、不要!不要!不要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化成泡沫——我不是在比喻,她的手真的像泡沫一样消失了!这让我察觉到一件事,因此大受打击,像是被人从头打了一拳。气到眼前发黑的我恨恨地说:
「住手……」
为什么人可以做出这么可怕的事情?
做出这么残忍的事?
琴子的全身出现泡泡,皮肤彷佛从内部被灌入气体,渐渐膨胀,脸也充满泡泡,好像有个顽皮小孩拿着吸管插在她脸上吹泡泡一样。眼睛膨胀之后从眼眶弹出,眼泪从里头流出。
那一瞬间,我确定她正看着我。
「住手住手住手住手!」
我吼叫着,然后像之前那样,向喊着「救我」的她伸出手。然而当我干燥的指尖触碰到她的脸时——
啪——
泡泡破灭了。
她在我的指尖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无数的水滴,水滴像雨一般地落在地面。
我的脑海中浮现茧墨残忍地宣告结局。
人鱼公主化为泡沫,消失在这个世界上。
可喜可贺、可喜可贺。
回过神来时,我坐在地上,全身湿透,惶恐地打开双手一看,手上满是人的鲜血,但是我知道这并不是琴子的血。我低头看着肚子,上头的伤口又裂开了,可是这次感觉不到任何疼痛。她的笑容还印在我的眼帘……除了微笑的琴子以外,我还看到别人的脸。记忆一点一滴地回到脑中,被封印的记忆完全复活了!我看着血红的双手,喃喃地说:
「——————静、香。」
哭泣的少女,杂乱的房间,飞散的樱花,红色纸伞,尖叫声,抓着我求救的手,空虚的双眼,还有那缓缓张开的嘴巴。
『——————要是你能让我■……』
还有,在那个人身边蹲坐着的——
「你一点也没变嘛。」
耳边传来慵懒的嗓音。当我一抬头,因眼泪而模糊的视线里便出现一把深蓝色纸伞,纸伞下方是个长身玉立的少年。他穿着朴素的衬衫与牛仔裤,头上挂着一个狐狸面具。与茧墨一样有着漂亮脸孔的他看着我说:
「你还是一样无法爱人,所以才有这种下场。」
「日……斗?」
我强迫舌头动作,开口询问,声音听起来像是野兽的呻吟。
他以带有一丝睡意的眼神歪着头,并干脆地点点头,同时旋转着手里的纸伞。
「你肚子里养的那个东西长满大的,看来养得还不错……真好,我有点想要它呢。」
深蓝色纸伞转动起来,我的肚子同时再次痛到难以忍受,眼睛所见都变成深蓝色调,却又立刻转换成其他颜色。
转换成鲜艳的红色。
回过神来,只见茧墨站在我面前。
「嗨,亲爱的妹妹。」
「嗨,亲爱的哥哥。」
五官相似的两人对峙着,看起来就像是镜子映照出的人与自己的影子。
「看来你比我想像的还有精神呢,妹妹。」
「我的确感冒了,一如你所预期的,哥哥。你也看见了,就算不是来真的,也做得太过分了些。」
说完,茧墨笑了,日斗也跟着微笑,两人的嘴弯成弧线。
一模一样。
「是吗?那我们下次再见罗。」
说完,日斗转过身,深蓝色的纸伞渐行渐远。茧墨并不打算追上去,红色的纸伞停留在原地。
「日斗……」
不要让他逃了,不可以让他就这么逃走!
我很想追上日斗,却无法动弹,只能趴在地上,伸出手扒抓着地上的泥土。然而即使碎石子因此卡入指缝,皮肤也因此受到创伤,身体依旧无法前进,血从腹部涌出,众积成一滩血渍。小小的手又试图扯开我肚子上的伤口,但这不是我最感到害怕的,身体不听使唤的这一点才让人难过、让人不甘心。
「日斗!」
我对着远离的背影怒吼着。
听起来有如丧家犬的悲鸣。
我对着潇洒离去的日斗,
同时也曾经是朋友的人不停大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