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ocolate Days 3 她所不为我理解的不合理

  樱花的花瓣,如骤雨般飘舞零落。红色的纸伞咕噜咕噜地旋转,将流泻的白色轻柔地弹开。她无意义的伸出手,拈起一片花瓣,又马上放开。

  盛开的樱花下,伫立着黑色蕾丝的少女。

  她的身影,如非人之物般美丽。不祥的黑色倩影,映衬在白樱之下。

  这是一幅如画般美不胜收的景色。一切都缺乏现实的味道。

  她用猫咪一般的眼睛看向我。红色的嘴唇柔软的弯起来。

  她露出美得沉鱼落雁的丑恶微笑。

  那一天,映入眼中的情景,如今依旧烙印在眼皮之下。

  和她相遇的最后,我有了一些体会。

  纵然时光流转,她还是那么不祥而美丽。

  就算这个世上的任何东西都难逃破灭,唯独茧墨阿座化不会改变。

  纵然我失去一切,唯独她会留下来吧。

  我确信,这一点让我安心,胜过一切。

  同时,也是最令我愁苦的事实。

  * * *

  我感觉做了个漫长的噩梦。是一个喉咙好像被勒住,喘不过气来的梦。

  现实的剧痛,将我从梦中割离。尖锐的火热撕裂手掌,陷入肉里。

  不堪忍受的疼痛让我发出惨叫,弹了起来。我仿佛从海底急速上浮一般,睁开眼睛。与此同时,我的脸被某种东西盖住了。黑色而柔软的人类毛发,堵住视野。

  如死鱼一般浑浊的眼睛,在极近的距离眨着。

  如同暧昧噩梦的延续,消瘦的女人紧盯着我。

  我对这张如死者般煞白的脸毫无印象。女人干涸而扭曲的嘴唇颤抖起来。

  意外的高,而怪异的稚嫩声音,从唇缝中流出。

  「……………………什么啊。没死么」

  女人缓缓起身。响起湿润的声音,有什么东西从我手掌中拔出来。

  不顾我的惨叫,女人走了出去。黑而厚的裙子轻轻摇摆。她手上握着血淋淋的橛子和锤子。我呼吸为之一窒,将脸从女人身上背过去。

  伴随着门所发出的倾轧声,气息消失了。我将化作滚烫之块的手拉到跟前。

  手掌的中心,开了一个浅浅的洞。

  似乎是被那个女人凿开的。

  我四下张望。然而,一动起脑子,钝痛便蔓延开,视线不稳定的摇晃起来。我压抑着头痛和呕吐感,做起了深呼吸。等到平静下来,我重新确认周围。

  昏暗的室内,摆着一排柜子,褪色的旧书收纳其中。头上是透明的玻璃灯罩,装点成书的形状。盖满灰尘的老鹰标本与我四目相接。

  我产生一种类似即将被捕食的兔子的恐惧。单纯而明确的不安,刺着我的胸口。

  这里,究竟是哪里。不止如此。

  ———————我,到底是谁。

  饱受不安折磨的心脏,激烈地吐出血。伤口配合着心脏的鼓动正在搏动。

  冷汗渗出来。无论如何在脑内探索,还是找不出记忆。我完全没有办法确认自我。虽然混乱不堪,我还是想要站起来。至少,我必须确认现状。

  下一刻,肚子剧烈的痛起来,我停下脚步,战战兢兢地向肚子看去。

  西装下面的衬衫,全是血。肚子破开了。

  我注视着原因不明的伤,杵在原地。

  之前所无法比拟的不祥预感开始翻涌。我无法直视伤口,让视线逃开。我动起颤抖的脚,强行站起来,向敞开的门走去。

  确认女人不在,我来到走廊上。右边是尽头。

  我站到左边,关上门。在被堵上的视线打开的同时,我发出惨叫。

  墙边,是一具男性尸体。

  「……怎么回事……这究竟,怎么回事」

  没有人回答我的提问。靠在走廊墙壁上的男人,一动不动。

  西装染成锈红色。他全身被打上了无数的橛子。

  两根橛子贯穿眼窝,周围的肉被扯了下去。从嘴里伸出的舌头,被定在下颌上。在开裂的额骨中,橛子艰难的固定着。

  肚子和喉咙上也刺着橛子。从全身长出橛子的样子,超越了人的理解范畴,令人联想到异形。好像是某种仪式的要素。

  究竟发生了什么。这具尸体,是刚才那个女人弄出来的么。

  我感觉脖子被冰冷的手掐住。像小孩子一样,在恐惧的侵袭下无力支撑。我跌跌撞撞的逃了出去。但是,我飞奔出走廊,又遇到了新的尸体。

  直线延伸的长长走廊上,许多具尸体被钉成十字。

  尸体,全都被橛子刺穿。

  而且,一部分尸体能够确认到缺损。最跟前的尸体,头部被切断了。

  脖子扭曲的断面上,插着大量的橛子。橛子仿佛将狭小的伤口填满一般,不留空隙的紧密相连。腐臭灼烧胸口。尸体的皮肤腐烂脱落,几根橛子发生倾斜。

  我又跑了起来,但立刻摔倒下去。我的膝盖在咯吱作响。我忍不住当即吐了出来。呕吐物撒了一地,我粗暴地擦了擦嘴。

  这个地方,太扭曲了。必须赶快逃走。

  我为了站起来,将手伸向墙壁,但手抓了个空。

  墙壁突然断绝了,前面是楼梯。

  我茫然的望着向头上延伸的楼梯。如果朝二楼走,会离出口越来越远吧。虽然我明白这一点,但我还是冲上了楼梯。

  我最想离开的是尸体。除此之外,我没有余力去思考。

  我向二楼冲上去。老旧的木地板咯吱作响,发出危险的声音。我把手放在门上,将其推开。我无视途中的槅扇,在宽阔的通道中奔跑。我害怕止步。

  逃到最后,我来到了最深处。我将手放在双扇平开的槅扇上。忽然,我感觉到里面有人。类似激昂的不可思议的冲动翻涌起来。我猛地打开槅扇。

  艳丽的红色灼烧我的眼睛。

  染成黑色的榻榻米上,站着一位少女。

  她全然不顾这里是房间内,撑着红色的纸伞。充斥着昏暗的世界里,那点点红色是唯一的点缀。我感觉到仿佛从暧昧的噩梦中苏醒一般的舒服。她缓缓转过身来。好似蜘蛛网的蕾丝边摇曳着。黑色哥特萝莉装,仿佛是舞台表演的服装。

  美得令人恐惧的脸,看着我。红色的嘴唇柔软的蠕动着。

  「哎呀,真慢啊。还以为你死掉了呢」

  甜腻的声音响起来。她如同面对亲昵之人,耸耸肩。

  随后,少女露出绝美的微笑。

  * * *

  ——————咔嘣

  响起硬质的声音。少女背对着我,咬碎巧克力。

  刚才的微笑就像假的一样,她没有转身。我循着冰冷的视线看去过。墙边摆放着什么。认清被昏暗包裹的轮廓,我倒抽一口凉气。

  「……………………………………什」

  和一楼一样,墙边摆放着凄惨的尸体。

  少女一边咬着巧克力,一边欣赏着尸体。

  所有的尸体上都打着橛子。

  缺少手臂,缺少头部,缺少腹部,缺少左半张脸。伤口上向就刺出的骨头一样,排着橛子。回过神来,榻榻米因血潮而变色。按常理来说,应该散发出血腥和腐臭,但我的鼻子已经麻痹。或许由于我一直傻站着承受冲击,身体的感觉已经远去。

  「怎么回事…………究竟,发生了什么」

  我的理解无法跟上眼前的惨状。我呆呆地呢喃起来。

  少女再次转过身来。从红色纸伞下面,仿佛感到意外的眼睛映出我的样子。

  她将柔软的松露巧克力推进嘴唇里。唱歌一般细语道

  「恐惧也好,憎恨也好,厌恶也好,欢喜也好。望着尸体,人所产生的感情是多种多样的哦。然而,这话从你嘴里听到,令我意外呢。这里发生了什么,你应该也知道吧?不然,我在一楼对你说出那番话的辛苦,可就白费了哦」

  少女的话让我蹙起眉头。她的口气,就好像我们认识似的。我不记得听她说过什么。记忆果然没有恢复。

  「抱歉,我想不起来。你究竟是谁?我为什么会在这里,这里究竟……不,不对。不对……在此之前」

  脑袋剧痛无比,混乱愈发严重。感觉肚子上不快的疼痛也在增强。

  温热的血滑过皮肤的触感,令恐惧沸腾。我将心中的不安倾泻出来

  「我是谁……………………我什么、什么都不知道」

  在尸横累累的异样场所,我连自己的名字都失去了。

  这种感觉,就好像被扔进了夜晚的大海。没有一缕光明,就连自己身在何处都浑然不知。少女听到我的话点点头。她咕噜咕噜地转着红色的纸伞。

  「原来如此,变成这样了啊。这是出乎意料的事态呢。不过,我并不为此困扰哦。对你来说似乎也能成为消遣。不过,这种事态不会让你感受到一丝一毫的愉快呢……反正与我无关」

  ——————咔嘣

  少女咬碎另一块巧克力。一颗樱花型的巧克力破碎掉,柔软的包芯流出来。尸体摆在面前,少女进食着糖果。我察觉到她的异常性,浑身发寒。

  少女对我非难的眼神不屑一顾,突然细语

  「姑且先做个自我介绍吧」

  她再次向我看来。如宝石般透亮的眼睛里映出我的身影,发出甜腻的声音

  「——————我的名字,是茧墨阿座化哦」

  下一刻,眼前漫樱飞舞。雪白奢华的花之海洋驱散黑暗。

  充满现实感觉的幻觉逼近眼前。灌入春风,我快要会想起什么。然而,幻觉立刻消散了,再次回到了空气浑浊的黑暗房间。

  茧墨,不在意我的惊愕。她的视线从我身上移开,淡然地接着说道

  「这样,你是谁我就回答了呢。至于这里是哪里,我是谁……你就自己去想吧。这些只对你是必要的信息。我先保密吧」

  还是这样比较愉快呢。

  ——————咔嘣

  响起硬质的声音。茧墨就像喜欢恶作剧的小孩子一样微笑起来。

  她似乎不会再透露任何东西。她转着红色的纸伞,走了出去。一边散发出甜腻的味道,一边从我身旁穿过。

  ——————啪

  茧墨收起伞。被丝带束缚的纤细背影,渐渐被吞没于黑暗中。

  我连忙追上去。就算他告诉了我名字,我还是不知道她是什么人。茧墨有意识地对我隐瞒信息。她望着尸体笑着的样子,非常丑恶。

  但是,在这犹如暧昧噩梦般的状况下,她对我而言,是唯一确实的存在。

  「等等,等等我」

  我呼喊着,茧墨没有回头。她始终贯彻着傲慢的态度。

  我拼命地寻找言语。我跟在她身后,依赖地叫起名字

  「麻烦等一下,那个…………阿座化小姐!」

  不知为何,我不想叫她『茧墨』。

  她停下脚,转过身来,露出意外的表情

  「还真是新鲜的称呼呢。不过无所谓。总归没有叫我茧墨,这样就够了。因为茧墨,并不是我一个人的名字呢」

  她露出平静的微笑,继续前进。她虽然没有回头,但她似乎明白我跟在她的身后。我还是不明不白,跟着她走去。

  刚下楼梯,传来不可思议的声音。就像钟声一样,响起空洞的金属声。

  铿————————————,铿————————————!

  我浮想起煞白的手握着橛子,挥下锤子的样子。

  走过摆满尸体的通道,空洞的声音越来越近。感觉耳膜快要被震破了。

  接近声音很危险。我无法应付从腹底喷涌而上的恐惧,向茧墨问道

  「阿座化小姐,这究竟是去哪儿?」

  茧墨没有回答。但她就如同取代回答,停下脚步。她纤细的手指伸向前方。

  涂成黑色指甲反射着哑光。

  「————————你去看看」

  在她的催促下,我直视摆在墙边的尸体。

  两名男性死了。一个人穿着质朴的西装。另一个人,能够看出穿的是衬衫和西裤,但血染得太夸张,连颜色都无法分辨。

  浑身是血的尸体,没有右手。就像排列在牙床上的牙齿一样,伤口上刺着橛子。我突然察觉到了。伤口的形状很奇特,不认为是利器切开的。

  就像,是被咬出来的。

  可是,究竟是什么吃了人呢。

  「就算是你,也应该察觉到了吧。看清楚伤口的差异。一方被某种东西吃过。而另一边不是被吃的。是非常正经的尸体哦」

  茧墨甜腻地细语,挥动手指。她在空中描摹尸体的轮廓。

  实际上,她没有接触尸体。即便如此,我还是觉得好想吐。我没有余力去思考她指出的差异。就像爱抚尸体一般挥动手指的茧墨,十分丑恶。

  「正经的尸体,怎么可能。你的话,我听不明白。请别那样笑了。真是低级的兴趣」

  我控制不住向她反驳。与此同时,我察觉到。

  我断然无法认同她嘲笑他人死亡的态度。这种反驳,已经在我内心深处根深蒂固。茧墨轻轻地张开眼,愉快的说道

  「原来如此,相当有意思呢。我想暂时性的丧失记忆之后,留下的东西会是什么,结果是这样么。真是不错的选择。你大可感谢你自己的本性」

  茧墨的手像蝴蝶一样挥动。白皙的手指翩翩舞动。

  我感觉被她戏弄了。虽然变得不高兴,但茧墨的话让我看到了一线曙光。她称我的记忆丧失是『暂时性的』。我不知道他是什么人。但是我觉得,她的断定,足以让我相信。

  「我的记忆,会复原吧?」

  我提心吊胆的问道。少女浑身散发出超越人类认知的气场,很难和她对等的说话。

  茧墨轻松地耸耸肩,无所谓的说道

  「谁知道呢。我又不是医生。不知道哦。从白纸开始重新谱写人生,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吧。痛苦的记忆会全部消失。对你来说,这或许是一种幸福哦?」

  她冰冷的眼神,投向我的肚子。伤口隐隐作痛。

  好似猫咪的眼睛眨起来。她一时观察着我的肚子,忽然移开视线。

  「也罢。终归都是你的事情。与我无关哦」

  她将视线放回到尸体上。仿佛将我的话统统忘掉,再次露出微笑。

  在我责难之前,她走了起来。我无言地跟在她的身后。

  我的意识,再次集中到橛子的声音上。

  我们就像牵着线一般,循着声音前进。

  如葬礼的钟声,空洞的声音响个不停。

  * * *

  铿————————————,铿————————————!

  在近处,橛子的声音在响。我们来到了里头的一个小房间。

  那是一间远离主要房间的通道上的,堆满冬用棉被的小房间。铺有地板的地面上,散乱着干透的尸体。尸体上插着无数橛子。

  沿着脊骨被打入橛子的样子,如同异形的野兽。虽然看得出枯瘦的尸体是个饱经沧桑的老人,但脸上的容貌已经无法辨认。腐烂、崩溃的嘴里,被橛子不留缝隙地塞满。眼睛和脸上同样插着橛子。

  就像干枯的青蛙标本上,刺进无数根针一样。

  在老人的尸体旁边,坐着刚才那个女人。

  她对我们不屑一顾,在老人的手指上打进橛子。十根手指,已经有八根被凿烂。根部和关节被打上橛子的手指,就像甲壳虫的脚一样扭曲。

  被橛子贯穿、凿烂的指头,和地板融为一体。

  「你好呀,老人家。你在这种地方呢」

  不知在想什么,茧墨对老人的尸体说起话来。她的话自然不会得到回答。

  女人对擅闯者头也不回,继续打着橛子。茧墨不懂客气的接着说道

  「哎呀哎呀,尸体没有被咬过的痕迹。逃出来固然是好,然而是心脏麻痹还是什么其他原因呢。一切都是枉然,真难看。死倒是无所谓。真希望别给我添麻烦呢」

  听到这番话,我察觉到。老人的身体没有缺损。老人似乎离开了那些被吃过人,一个人逃了出去,但在最后力尽人亡。隐藏起来的房间,与我醒来的房间很像。

  ————我也是抛弃了别人,逃出来的么?

  「尸体固然值得欣赏,但此次的事件太麻烦了。娱乐与辛苦不相匹配……都让我想对死者抱怨两句了呢」

  无视我想提问题的视线,茧墨接着说下去。就像玩笑已经开完一般,她耸耸肩。红色的嘴唇弯起来,接起不祥的语言

  「真受不了,平时都托那只狐狸的福,陷入麻烦而又古怪的事态中去了」

  ——————狐狸。

  这一瞬间,我感受到头部仿佛遭受重击的冲击,产生出生理上的厌恶。我当即跪了下去,按住肚子。油汗渗出来,胃液从颤抖的喉咙下面涌上来。

  不明正源的恐惧,灼烧我的背脊。我不住的咳嗽,甩甩头。

  我在害怕某种东西。感受就好像听到鬼故事的小孩子一样。

  但是,我不知道我在害怕什么。狐狸,究竟是什么。

  「阿座化小姐,狐狸,狐狸是什么?」

  「……………………」

  「请告诉我,阿座化小姐」

  茧墨没有回答。她的视线依旧固定在老人和女人身上。

  女人执着地挥下锤子,在老人的小指上钉上橛子。

  铿————————————,铿————————————!

  「抱怨就到此打住吧。我真正想谈的,其实是你」

  茧墨对女人说道。女人继续打着橛子,看样子没有去听茧墨的话。我突然察觉到,在这个屋里,只有茧墨和我,还有这个女人。

  其他人,都死了。是谁杀的人,是谁吃的尸体。

  腐烂的尸体大概在以前就被吃过吧。我没有记忆,我不觉得在这里度过了很长时间。茧墨也是一样。既然如此,杀人的,不就是这个女人了么。

  是她杀人了人,把人吃掉,打上橛子的么?

  「你最初打上橛子的对象,在哪里?」

  茧墨说出我无法理解的问题。女人仿佛背后遭受冲击一般,有了反应。

  她把橛子留在老人的指头上,缓缓的站了起来。她单手提着一个看似很重的篮子。哐啷,篮子里发出金属碰撞的声音。在里面,装着无数的橛子。女人似乎感觉不到重,轻而易举的举起篮子。

  她抽出一根橛子,转向我们。死鱼一般浑浊的眼睛,捕捉到了我们。仔细看她黑色的衣服便能发现,上面沾满了血。我眼前浮现女人咬住尸体,消磨时间,吮吸腐肉的身影。汗水顺着背脊流下。然而,茧墨一动不动。

  我知道。就算没有记忆,我也可以怀着确信断言。

  她会对他人的死发出冷笑。同样,也会对自己的死露出微笑。

  也就是说,纵然察觉危险,她依旧既不会躲,也不会逃。

  这样下去,茧墨不是会死么。想到这里的瞬间,某种东西灼烧我的脑袋。

  我绝对不想看到她的尸体。茧墨阿座化会死,想一想都觉得浑身不自在。

  为了不让这种事情发生,应该正是我待在她身旁的原因。

  我向颤抖的脚注入力量。我猛地踢起地面,朝她娇小的身体抱上去。

  我不由分说的将她横着抱起来,冲了出去。蕾丝在怀中摩擦,我被甜腻点心的味道所围绕。我在做什么?我一边奔跑,一边质问自己。头痛和腹痛越来越剧烈。

  我低头看了看怀中的茧墨,只见她理所当然一般浅浅地笑着。

  伴着激烈的脚步声,女人从身后追上来。响起联想不到属于人类之物的怪声。

  「唔啦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啦唔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我不认为女人明白自己在叫喊什么。

  我每次踢起地板,血便从腹中流出,膝盖发颤。即便如此,我还是继续奔跑。

  拐过几个拐角,穿进了满是尸体的通道。噗啦一下,脚底有什么东西被踩烂,力量从膝盖被抽出。我当即摔倒下去。我似乎踩到了人的腐肉。

  我想要站起来,但脚使不上力。疼痛与恐惧在全身绽开。

  在我的身体下面,茧墨就像晒太阳的猫咪一般眯着眼。女人的脚步声从背后逼近。

  下一刻,茧墨的膝盖没入我的肚子。

  「——————噶哈」

  「——————滚」

  茧墨低声说道。我按着肚子倒向一旁。堵住的气息,伴着唾液吐了出来。眼前因剧痛染成红色。在湿润的视线中,茧墨堂堂而立。

  她露出一如既往的笑容,对着女人。

  ——————啪

  茧墨撑开红色的纸伞。在黑暗中绽放的红色,缓缓旋转。

  ——————咕噜咕噜

  空间扭曲摇晃。空气像糖一样粘性增加,渐渐扭转。

  奇异的感觉包围全身。下一刻,好似饿狗的咆哮震撼大屋。

  唔啦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啦唔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这,不是女人的声音。

  女人停下,迅速向两边张望。煞白的脸上瞬间飘过明确的恐惧。

  篮子从细腕中滑落。无数的橛子撒在一旁。就好像发生地震一般,地板震动起来。但是,橛子没有动。现实的地面维持着静止。

  实现变成两重。虚幻的情景像薄纸一般,重合在现实的情景上。

  有『什么』从黑暗深处出现了。巨大的『什么』蠕动着。

  这次,幻影的地面,因肉堆而产生激烈的震荡。

  看到突然出现的异形,我歪起脑袋。相比最原始的恐惧,单纯的疑问要更胜一筹。

  其实我应该逃跑。虽然明白这一点,然而我身为人类,萌生强烈的疑惑。

  ——那个,究竟是怎么回事?

  唔啦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啦唔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响起异样的咆哮。『什么』柔软的嘴唇颤抖起来,向天花板喷洒唾沫。

  不知何时,走廊上出现了复数的人影。恐慌状态的男男女女在走廊上奔跑。

  『什么』张开厚厚的手掌,抓住逃跑男人的腹部。就好像吃掉人形的垃圾一般,将头咬掉。石磨一般的牙齿相互咬合,头发出难听的声音,被磨断。

  『什么』吞下了男人的头。咕噜,喉咙生生地动起来。

  『什么』接着抓住怯立的男人的手臂。伴着惨叫,男人被吊了起来。

  手臂被轻易地拧断,血像喷泉一样喷出来。留下手臂,男人掉了下去。

  凄惨的情景超越了理解的范畴。我茫然地杵在原地。

  茧墨取出点心。仿佛将人被吃掉的情形当做开胃菜,咬着巧克力。

  「噫、噫、噫、噫、噫、噫、噫」

  女人发疯似的摇着头,向后退去。像小孩子一样害怕的样子,令人痛心。

  我突然察觉到。如果她还能算作女孩的范畴,岂不是非常年轻。

  「噫噫噫噫噫噫噫噫噫噫噫噫噫噫噫噫噫噫噫!」

  女人抱起脑袋,蹲了下去。血幕延伸至腹部,『什么』向女人冲去。我呼吸为之一窒。我无法对女人见死不救。但,我的身体动不起来。

  我背过脸去,攥紧颤抖的手。但是,『什么』直接穿过了女人。

  我松了口气。茧墨咬碎巧克力,低声说道

  「那终究不过是幻觉。就算放任不管,也不会增加新的死者」

  而且,也无法阻止。那个已经不属于这里了。

  『什么』咬下倒下的老婆婆的左脸。厚厚的舌头润湿嘴唇,舔下脑袋。一个人尖叫起来,逃上楼梯。人们就好像被拖拽住一般蜂拥而至,消失在二楼。

  『什么』上下运动巨大的眼皮,睫毛打在一起,爬上楼梯。

  我祈祷『什么』钻不过去。但是,『什么』就像在嘲笑我一般,扭曲身体,开始上楼。过于硕大的臀部左右摇晃,被吸进了墙壁的缝隙间。

  『什么』将丑恶的身体像蛞蝓一样挤进去,朝上方而去。

  ——————啪

  茧墨合上纸伞。如同舞台谢幕一般,幻影消失了。

  我呆呆的杵在原地。脑中恍若一面白纸。我无法做出任何思考。惨剧的冲击,让我陷入虚脱状态。但是,理解徐徐跟上。

  刚才,我看到了什么可怕的东西。我拼命的从喉咙挤出声音。

  「…………刚才的,怎么回事?」

  「是单纯的过去的影像哦。我将刻在这里的记忆再现出来了。悲惨的记忆不容易消失。人如此凄惨的死亡,何况还是残留着尸体的地方,就更是如此了」

  茧墨淡然的讲述出不可思议的事象。她说,幻影是过去的影像。

  既然如此,也就是说,刚才的惨剧是实际发生过的事情么。

  我倒抽一口凉气,观察排列在走廊上的尸体。被打入橛子的尸体,一部分被吃掉了。理解了他们的死因,我哑口无言。恐惧和混乱从腹部深处翻腾起来。

  茧墨的话,我只能认为是性质恶劣的谎言。我不想将它认作现实。但是,我无法否定她说的话。我开始相信凄惨的幻影,是现实发生的事。

  那只怪物,恐怕是实际存在过。

  那个把人吃掉,创造尸体。但是,留下了最根本的疑问。

  「……那个,是什么?」

  那个,很像人类。

  「如你所见。那个并非人类。不过,那是非常接近人类的怪物哦。将脱离世间之理的丑恶————创造出来的东西。明明是不可能存在的呢」

  茧墨露出讨厌的笑容。突然,蹲下的女人抬起脸。

  她发疯似的左右张望,将脚下的橛子胡乱地集中起来。她站起来,跑了出去。究竟,发生了什么。背对着困惑我,茧墨也走了起来。

  她十分平静,悠然的走向了女人消失的走廊。

  在那里,展开着一片虚无的黑暗。

  我连忙跟在了她的身后。

  * * *

  走廊中间的地方,一面墙打开着。

  穿过的时候没有察觉到,那里似乎有一扇门。我向门内窥视,只见近乎消失的灯光不稳定的闪烁着。连通地下的台阶如幻影般浮现,消失。

  我吞了口唾液。茧墨毫不犹豫的向前走去。沉闷的空气包围全身。

  从台阶下面响起空洞的声音。如钟声一般,声音回响着,叠成好几重。

  铿————————————,铿————————————!

  被石壁围绕的房间没有敷设地板。女人的膝盖跪在裸土上,发疯似的敲打橛子。地面上排列着无数的橛子。明灭的灯光下,不祥的景象摇晃起来。

  橛子的间隙中,横着巨大的骨头。

  腐败的肉和内脏腐烂脱落,只剩下橛子。填满骨头缝隙的无数橛子,看上去就像墓碑。女人专心致志的在剩下的骨盆上打入橛子。

  变色的骨头渐渐开裂,缺损。注视着疯狂的一幕,茧墨细语

  「原来如此,果然死了么。这个地方只有骨头了哦」

  我用眼睛描摹骨头的形状。我确认到手指的骨头,盯着头骨的眼窝。

  不是被肉,而是被橛子铺满的骨头,很像人骨。但是,和其它尸体相比,那个腐败的速度太快了。虽然也存在着环境的差异,但肉完全腐化脱落,还是很不正常。

  「阿座化小姐……这、究竟是」

  「看了不就明白了?这是非人之物。是不折不扣的怪物」

  茧墨淡然的回答。她将纸伞的前端指向扭曲的尸体。

  我反刍着刚才目睹的幻影。那个形似人,但与人存在着明确的差异。怪物这个词,我理解了。但是,异样感挥之不去。

  怪物正因为不存在于现实,所以才是怪物。本来,人是不会被怪物吃掉的。

  「你的疑问切中核心。人外之活物,本不会如此明确的显露身形。此乃世界之理。然而,藉由人类的肚子被生下来的话就另当别论了」

  仿佛读取了别人的思考一般,茧墨浅浅的笑起来。我内心萌生出一股强烈的厌恶感。

  人会生出怪物,此话怎样。

  「人的兴趣多种多样。虽然牵涉到异能,但无能力,或者力量微弱的家系,倾向大多还算过得去,然而也有将与『神』的交际奉为至上,渴望产出人外存在的一群人……在这其中,非常遗憾,这个家系很接近真货哦」

  「————————接近真货?」

  有真货和冒牌货之分么。我几乎无法理解茧墨的话。

  她轻轻地耸耸肩,不高兴地继续说道

  「或许替换成性质极端恶劣,才更正确吧。他们的确拥有潜质。但是,既然无法驾驭,生产活不长的异形是否具备价值,就要看他们自己的意见了。在我看来,不过是会对肉体造成过大负担的儿戏罢了」

  茧墨摇摇头。我望着巨大的人骨,反刍她的话。

  ——————活不长的异形。

  「以前,这个家族对处理生下的异形的尸体很困扰,通过茧墨家,进行非法……哎,解释起来好麻烦。他们向茧墨家要求介绍过尸体处理业者哦。就是这份机缘,才有了这次的骚乱。整个家族留下女人,化作了尸体——确认到这件事的远房亲戚,于是向茧墨家发出了委托。不过这倒也没什么,就是很麻烦」

  茧墨叹了口气,拿出巧克力。

  发红而坚硬的一粒巧克力,被她推进柔软的唇间。

  「存在于这个地方的大量橛子,是用来固定异形的尸体的。以前储存的尸体,连移动的力量都没有,长期不断的痉挛。这个家的异形,死了尚且在蠢动。为了多少控制住这个现象,所以才决定打进橛子吧。换种说法,就是为了镇压」

  我望着尸体。残留下来的骨头,没有要动起来的迹象。但是,女人好像害怕什么一般,继续钉着橛子。骨头完全碎掉,仿佛将要回归尘土。

  「这次怪物失控的结果,就是吃人。以人的躯体,岂能逃得过怪物。但是,你活了下来。是怪物在咬下这里的住人之前,自然死亡了吧」

  女人没有理会茧墨的断定。听到怪物自然死亡了,我稍稍松了口气。我想到怪物要是到了外面所酿成的惨剧,背脊发颤。

  茧墨侧目看了我一眼,浅浅的笑起来。

  「关于这一点,不用担心哦。就是办不到才会立刻死去。真正的鬼被生下的事例并不多。鬼的诞生,需要母体怀有超越常识的感情,需要更加扭曲的事态」

  还有比这更加扭曲的事态么。我按着作痛的肚子,擦掉油汗,盯着被打入橛子的尸体。但此时,我萌生一个疑问。

  为什么女人对人的尸体,也如此执着的打入橛子呢。

  「阿座化小姐。人的尸体上也打上了橛子,这是……」

  「应该是因为在不断打入橛子的期间里,经受过强迫观念的煎熬吧。被『要在尸体上打上橛子』这个行为附体,甚至将毫无关系的其他人当做了实施对象……但是,情况看样子不仅如此。你原本就恐惧着『这个屋里的人们会动起来』的可能性,所以才开始在人的尸体上打入橛子的吧?」

  茧墨向女人问道。女人还是有呼无应。

  茧墨对着隔着衣服也能看出脊骨的消瘦身体,接着说道

  「我说过,怪物在吃掉这个大屋的住人之前就自然死亡了呢……但是,这可能也不对……也有怪物硬是把你留下,然后自然死亡的可能性」

  铿————————————,铿————————————!

  如同在拒绝回答一般,女人打着橛子。但是,茧墨无情地放出话

  「————那『孩子』,是你的孩子么?」

  女人的手突然停下。锤子掉在地面上。

  纤细的后背颤抖起来。女人抱着头,身体在地面上扭曲。

  唔啦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啦唔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好似饿狗的咆哮响彻大屋。女人一边流泪,一边向虚无的空中放出怒吼。

  茧墨丧失兴趣一般背过脸,旋踝离去。

  「怪物,已经死了。幸存者只有母体一人。她没有继承旧习的意志。这样一来,委托的确认工作就结束了呢……回去吧」

  她头也不回。我虽然想对她冷淡的背影出言反驳,但我还是追了上去。

  女人继续狂吼。但是,她突然停了下来。凝重的沉默灌入耳朵。

  铿————————————,铿————————————!

  随后,空洞的打橛子声,开始回响。

  就好像敲响吊钟一般。

  * * *

  从地下室离开之后,我们回到走廊上。

  黑色的背影没有转过来。我对毫不犹豫步向前的她开口问道

  「阿座化小姐,你去哪里?」

  「那还用说。是去外面啊。已经没有继续留在这里的理由和义务了呢」

  茧墨淡然的回答。她对这个地方似乎完全丧失了兴趣。

  橛子的声音已经听不见了。昏暗的走廊上,只有她的声音回荡着。

  「原本来到这个大屋的理由,就是因为茧墨家发来的委托。然而另一点,我想到这件事也有狐狸的参与」

  狐狸的参与。听到这句话,肚子里面立刻翻腾起来。我用力按住伤口。

  茧墨没有察觉我的变化,接着说下去

  「不论多么有潜质,会生出吃掉大量的人的怪物,还是因为力量不足吧。狐狸恐怕已经与死在里面的老人接触过了。成为母体的女性就是这件事的被害者吧……她的肚子,恐怕是受到过人心的摆弄」

  听到肚子被摆弄的瞬间,现实与想象中的疼痛重合在了一起。

  我产生一股伤口裂开的错觉。我一瞬间停下脚步,但茧墨没有回头。

  「拜其所赐,各个方面都变得慎重了哦。狐狸出逃之际,以愿望做交易,收买了好几个茧墨家的人呢。就连这种事也被旧话重提了。家里担心我的声音此起彼伏。结果,麻烦事越来越多。受不了,真够烦人的呢」

  茧墨轻轻地松松肩,合上嘴。凝重的沉默弥漫开。话的意思不明不白,但我内心萌生一股讨厌的预感。我咬紧嘴唇,按捺住灼烧胸口的冲动。不安再一次被唤醒。

  失去的记忆没有回来。我忘记了什么重要的事情。

  然而,我遗失的究竟是什么,我怎么也想不起来。

  途径尸横累累的通道。在茧墨展现出来的幻影中,怪物将人们咬得七零八落。摆放在这里的遗体,是女人回收之后,打上橛子的吧。有什么东西灼烧我的大脑。

  我停下脚步,凝视身旁相邻的两具尸体。

  一边被吃过,一边没有被吃。

  一边腐烂了,一边没有腐烂。

  一边很异常,另一边是正经的尸体。茧墨曾经讲过,但不应该是这样。怪物,将人们咬得七零八落。没有被吃掉的,才不正常。

  心脏激烈的拍打。我按住发抖的脚。我感觉疏忽了至关重要的事实。

  两种尸体,死因不同。

  既然如此,有一方是被什么人杀掉了么?

  我回想起手掌被钉入橛子的疼痛。我似乎从什么那里逃了出来,倒在了小屋里。我向背后的黑暗转过身去,感觉女人如今追了过来。

  虽然焦躁,我还是调整好呼吸。我必须将事实传达给茧墨。

  这里,还不安全。

  「阿座化小姐,赶紧逃出去吧。杀人者还在这里。请看这些具尸体。他们没有被吃。是被别的人杀死的。动作快一点,这里很危险」

  听到我的声音,茧墨转过身来。她露出有些意外的表情。

  红色的嘴唇打开。她缓缓倾首。

  「哎呀,还没注意到么?」

  看来,茧墨似乎已经洞察了危险。连自己的死都能冷笑以对的她,似乎从不懂得焦虑。我深深地叹了口气,打算再一次催促她逃走。

  但是,茧墨还是歪着脑袋,静静地接着说道。

  「他们,不都是被你杀的么?」

  我感觉橛子打入了额心。

  伴随着剧痛与冲击,我想起一切。我深陷世界裂开的错觉中。乘着从裂缝中灌入的暴风,樱花的花瓣漫天飞舞。记忆中的景象,重叠在眼前。

  在樱花的海洋中,我凝视着茧墨阿座化。

  她年仅十二岁的稚嫩美貌上,绽放出充满魅惑的笑容。

  * * *

  樱花的花瓣,如骤雨般飘舞零落。红色的纸伞咕噜咕噜地旋转,将流泻的白色轻柔地弹开。她无意义的伸出手,拈起一片花瓣,又马上放开。

  盛开的樱花下,伫立着黑色蕾丝的少女。

  她的身影,如非人之物般美丽。不祥的黑色倩影,映衬在白樱之下。

  这是一幅如画般美不胜收的景色。一切都缺乏现实的味道。

  她用猫咪一般的眼睛看向我。红色的嘴唇柔软的弯起来。

  她露出美得沉鱼落雁的丑恶微笑。

  ——————那一位就是你的主人哦。

  有人对我细语。那一天,映入眼中的情景,如今依旧烙印在眼皮之下。

  和她相遇的最后,我有了一些体会。

  纵然时光流转,她还是那么不祥而美丽。

  就算这个世上的任何东西都难逃破灭,唯独茧墨阿座化不会改变。

  纵然我失去一切,唯独她会留下来吧。

  我确信,这一点让我安心,胜过一切。同时,也是最令我愁苦的事实。

  她嗤笑人的死亡,享受残酷的事态。我应该无时无刻保护的人,不是人。

  茧墨家的神。茧墨阿座化。她,让我感到恐惧。

  怀着超越任何人的恋慕,我让恐惧一味的延续下去。

  * * *

  「…………我、阿座化大人,我、您」

  我呓语般呢喃着。黑暗的走廊中,茧墨阿座化依旧维持着倾首的姿势。

  她没有责备,没有冷笑,正看着我。我从她冰冷的眼睛里背过脸去,向后退了一步。脑袋开始钝痛。我注视着没被吃过的尸体,然后让视线移开。

  现在的话,我知道他们的名字。他们是排除了狐狸的干预,被选拔出来的不会背叛的族人们。包括我在内,作为茧墨阿座化的护卫同行的最后,所有人都被我杀死了。

  我隐瞒自己的背叛,为了杀死茧墨阿座化,与她同赴委托。

  至此为止的事,如走马灯一般在眼睛闪过。

  取回的记忆,令我产生强烈的呕吐感。

  无法成为阿座化的女人没有价值。这是束缚茧墨一族的一个诅咒。

  茧墨阿座化,比任何人都要尊贵,是至高无上的女人,是憧憬与畏惧的对象。

  茧墨家的人,一心向往着茧墨阿座化。我的父亲也是其中之一。

  父亲为了让我被选为茧墨阿座化的护卫之一,竭尽全力。

  他对我灌输了各种各样的格斗技术,有时还论及杀人。这份执着与恋慕无异。为了让儿子被茧墨阿座化一见倾心,留下子孙,他赌上了性命。

  以前,他发疯似的重复的那句话,我至今还记忆犹新。

  茧墨家有神。但是,神虽然是神,可还是人。至高无上的女人。

  既然如此,除神之外的人都是不需要的。除她之外,都是丑女。与畜生无异。

  父亲的愿望,实现了一半。当代的茧墨阿座化比我更年轻。由于考虑到也有年龄相仿的必要,我平安无事的被选拔成为了护卫。然后,我与神相遇了。

  茧墨家盲信的对象。当今世上,令族人最向往,最恐惧的异能者。

  茧墨阿座化,远比我想象中的更加美丽,更加柔和,更加妖艳。

  而且,更加欠缺人性。

  ——————咔嘣

  在我眼前,茧墨好整以暇的咬着巧克力。就算杀人者站在眼前,她依旧不为所动。伫立在尸横累累的走廊上的少女,无法让人联想到她是人类。

  与她相对,让我再次痛彻的感受到。

  父亲的感情,终归是无法实现的。

  ——保护神,与神交流,这就是你的人生。切莫忘记。

  向我灌输的愿望,如果我不能将茧墨阿座化视作能够奢求的存在便无法完成。

  她在肉体上,仅仅是一名少女。但是,我彻彻底底的领悟到。

  她的冷笑让我厌烦。我无法理解她的喜好,比藉由异能引发的事象更令我胆寒。人和怪物,终究是不可能结合的。

  所以我————要选择逃避自己所恋慕的女人这条路。

  「姑且先问问好了。你向狐狸许了什么愿望?」

  茧墨阿座化甜腻地细语。听到狐狸,我感觉汗水从全身喷出来。不祥的少年面影在脑海中浮现。他对我来说,是一切的元凶,是救世主。

  他出走茧墨家之际,把许多人牵连进去。以茧墨阿座化为中心的家族,一直怀抱着扭曲。好几个人吐露愿望,被狐狸利用。

  听信狐狸的甜言蜜语,背叛茧墨家的人,被茧墨家悉数肃清。

  狐狸,有意图的将晚发芽的种子除掉。

  「解放………………我向他许愿,得到解放」

  我应该没有回答她的必要。但是,当我回过神来,我已脱口而出。

  我被保护茧墨阿座化,待在茧墨阿座化身边的义务缠身。但是,我再也无法忍受了。只要茧墨阿座化不死,我的向往和恐惧都不会消失。

  「我想从你这个绝对的君主身边逃走。我想夹着尾巴,像丧家犬一样,远离你」

  我不想将护卫的地位让给任何人。但是,缠住我自己脖子的锁,实在太过沉重。这是矛盾。从这份纠葛中得到解放,也是我的愿望。

  我想忘记茧墨阿座化。

  将至高无上的十二岁女人,我的冷酷的神忘掉。

  「我以忘却有关茧墨阿座化的一切记忆作为条件,答应将您杀死」

  这是连我自己都笑不出来的愚蠢行为。漫无止境的扭曲。

  为了忘记心爱的女人而将她杀死,孕育出无比强烈的矛盾。

  我环顾扭曲的大屋。杀死护卫们的时候,我遭到了反击,腹部被割开了。

  而且,我头部遭到殴打,逃了出去。在门旁看到过的男性尸体,在我眼前重新浮现。

  他应该是追着我,用尽了气力吧。之后,女人在他的遗体上打进了橛子。我明白了我一时丧失记忆的理由。但是,比起头部遭受的打击,精神方面的冲击感觉才是更主要的原因。杀掉一名护卫之后,我凝视着茧墨。

  是吃惊,是害怕,是哭泣,是愤怒,是失望,是什么都好。

  我期待过她会做出符合人类的反应。但是,她笑了。

  她注视着脖子上的动脉被割开,倒在地上的随从,只是微笑着。

  这一刻,我输了。

  名为茧墨阿座化的存在,完全脱离了我的理解范畴。

  ————————啪

  「…………原来如此,好一个平凡的回答呢」

  茧墨阿座化咬碎另一块巧克力,弯起红唇。

  她露出讨厌的笑容,轻轻地耸耸肩。

  「既然想逃跑,你就应该背对着我,逃走才对。我不会束缚任何人,我也没这个意愿。你拥有和我毫无瓜葛的生活下去的权利」

  「这种事我知道!对您来说,对您来说终究是不会明白的。即便如此仍旧痴迷着神的感受,您根本就不屑一顾!」

  听到她的话,我惨叫起来。激情灼烧胸口,颤抖的手指自然而然的动起来。我从西装的胸口取出刀。将刀鞘拔出扔掉之后,刀刃上全是血。

  「如果您肯对弱者施以慈悲,我就不会是这样了……!」

  樱花在眼前飞舞飘散。染成豪奢之色的天空下,红色的纸伞旋转着。

  美丽的身影,忽然被另一个身影重合起来。樱花的花瓣消失了。鲜烈的蓝天下,戴着狐狸面具的少年站在那里。不祥的野兽在冷笑。他张开嘴,用柔和的声音说道

  『呀,■■君。你是妹妹的护卫呢』

  狐狸叫出我的名字。可是,她却……

  「你连我的名字都不记得了么!」

  她一次都没有用我的名字称呼过我。

  茧墨阿座化,平静的微笑着。

  她的眼睛,宛如充满慈爱一般,比冰还要冷冽。

  「……你这么说,的确没错。我不记得你的名字。但是,你也一次都没有对我报上过姓名,不是么?」

  听到这句话,我愕然了。没有报上姓名。自从得到茧墨千花介绍以来,我从未向她报上过自己的姓名。对神报上自己的姓名是傲岸不逊,不能原谅的行为。

  「我并不觉得自己是神。将人和神作区分的是你。时至今日,你所怀的不满,就连一次也不曾对我诉说过。是你将自己认定为弱者。将自己定为不受神眷顾,便不能出现在神视野中的存在,没错吧」

  她淡然的继续说下去。她的话,毫无怜悯。

  茧墨阿座化没有持起我的手。追寻依靠的言语,被她毫不犹豫的挡了回来。

  「既然称自己是弱者,如今你便该从我身边逃走。从茧墨阿座化这个怪物身边逃跑呢。人拥有逃离怪物的权利。你连逃跑都放弃掉,寻求了狐狸的帮助。你想逃跑,却依靠了另一只怪物,被吃掉。结果,你」

  如宝石般透亮的眼睛里映出我的身影。

  她,并没有笑。

  只是静静地,弱弱的注视着我。

  「————你连弱者的权利,不都没有利用么」

  我将自己的软弱,都归咎在了别人身上。

  我握紧刀。只要刺进她的胸口,一切都会结束。

  只要杀了她,我就能从一切中解放出来。就连罪恶感,我也能通过狐狸的帮助忘掉吧。但是,我无论如何也做不到。身体动弹不得。脚完全无法离开地面。

  将她当做怪物蔑视,与她诀别,这终归是不可能的。

  依靠狐狸,杀害他人的我,已经连名字都报不上来了。

  正如她所说,我连弱者的身份都放弃了。

  「…………呜、啊、啊啊」

  我全身颤抖起来。即便此时此刻,茧墨阿座化,还是美得令人绝望。

  唯独这一点,即便我快要崩溃,也不曾改变。

  对她的杀意,迅速化归无形。到头来,我究竟想做什么呢。

  我真正渴望的是什么呢。一切都变得模糊起来。

  在暧昧的,漠然的噩梦中,我回想起再次开始的日子。

  樱花的海洋中,年幼的少女抬头望着我。

  穿着黑色哥特萝莉装的身影,远比我想象的更加美丽。

  她弯起红色的嘴唇,微笑起来。妖艳的笑容,令我神魂颠倒。

  据说曾经,初代茧墨阿座化被侍奉自己的男人杀死了。历代茧墨阿座化都是被杀死的。她的确在招惹死亡,浑身散发着不祥。

  我期盼,又不忍留在她的身边。所以,我萌生过想杀掉她的念头。我渴望成为她心目中特别的存在,于是我一不做二不休,接受了狐狸的诱惑。这份欲望,从何而来呢。这份好似着魔,苦涩而丑恶的感情,究竟从何而来呢。

  我忽然察觉到。我的绝望与愿望的源头,是……

  啊,什么啊,我,只是——————。

  想让她记住我的名字么。

  「哇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我哀嚎着逃了出去,跌跌撞撞的从神的身边,从曾经爱过的人身边远离。周围因泪水而溶解。我好几次摔倒,但我要离开她。

  我将我的恋情,我的杀意抛下,茕茕逃去。

  舍弃一切逃走之后,我看到了遥远的光。我逃出黑暗,扑入光中。

  曾几何时的蓝天灼烧我的眼睛。我狂吼的声音塞满自己的耳朵。远离了大屋之后,我依旧不停地奔跑。被光线所吞没的视野中,一瞬间飘过熟悉的狐狸面具。

  「条件没有达成呢。天平没有平衡。愿望破灭了哦」

  低沉的声音掠过我的耳朵。狐狸确实地展露出野兽的笑容。

  「——————我就把代价收下吧」

  他的身影,忽然不见了。我一边叫喊,一边奔跑。脚很轻。

  我感觉能够一直奔跑下去。我下定决心,就这样不断地逃跑下去。

  一瞬间,我感觉有些奇怪。为什么,脚感受不到疲劳呢。

  还有,我究竟在逃避什么呢。就连这件事也渐渐变得模糊。

  痛觉从全身消失。许多个声音从肚子流出。血从喉咙涌上来。果然很奇怪。但是,我懒得去想究竟哪里奇怪。因为,我一无所知。既然一无所知,这也无可奈何。

  天空蔚蓝而澄净,非常舒适。与她相遇的日子,漫天飞舞着樱花。但是,我不知道她是谁。我只觉得好舒服。非常非常的舒服。所以,这样就好。

  这样,就好。这样,就足够了。我奔跑。朝着远方奔跑。

  朝着远方朝着远方朝着远方朝着远方朝着远方,逃走。

  然后,我。就这样,我。

  逃离所有的一切,变得自由。

  * * *

  茧墨阿座化,独自一人离开了昏暗的大屋。

  她向澄碧的天空投去不悦的眼神。她轻轻地耸耸肩,从发白的太阳移开视线。转过身去,大屋沉浸在浓重的阴影中。

  在她看来的麻烦事,已经全部解决了。

  护卫强行随同的委托,虽然劳师动众,但有所收获。

  护卫中混入了叛徒。既然有了这个先例,今后处理委托便可以拒绝随从随行了吧。这样的情况,令她开心。

  尸体也让自己一饱眼福。除此之外,她没有特别的感想。

  茧墨,从小型挎包中取出巧克力。已经融化的巧克力表面,像肉一样。

  她咬下甜美的点心。远处响起狂吼的声音。但是,她没有抬起脸。

  茧墨只是一边吃着点心,一边少有的开动思考。

  能够面对黑暗,还能一直保护自己的人,终究会存在么。

  心怀愤怒,对世道不公而哭泣,即便如此还要反抗的人,终究会存在么。

  但是,不论存在还是不存在,这都跟她没有关系。

  「——————受不了,真没意思呢」

  ——————咔嘣

  她细语着,撑开红色的纸伞。

  就这样,她头也不回的离开了大屋。

  狐狸的行踪,也犹未可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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