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3 米耶尔的巫女

  达尔正在宅邸的中庭进行训练。

  他握着刀身绑着柴薪而重量倍增的长剑,用耗时却十分扎实的动作挥剑。从脸庞和身体浮现的大量汗水不断地滴落。

  达尔赤裸着上半身,并且脱下鞋子,以赤脚直接踩在地面上。

  包覆着左手手掌到手肘部分的老旧护手释放着异样的光芒。只要达尔待在城镇里,或是有可能被他人看见的时候,即使入睡都不会拆下护手。就算是在清理时必须短暂卸下,达尔也不会毫无防备地突然拆卸护手,而会躲在门后迅速地完成清理作业。

  其实,达尔的左臂因为有龙寄宿其中,而呈现银块的状态。虽然可以依照自己的意志动作,也曾被龙的力量所助,但这一切都无法消除达尔对龙的憎恶,也因此他对自己的左臂深恶痛绝。

  达尔再次高举长剑,肌肉也跟着发出哀嚎,但达尔依然咬紧牙关,用力挥剑而下。然而这次他并没有完成整个动作,而是在剑身落地前戛然而止。

  即使是在旅途中,只要有空闲时,达尔总会努力地锻链自己的肉体。

  「你还真是认真呢!难道说你有求道者的性格吗?反正你现在的实力也不弱,保持这样应该就行了吧!」

  经常在战场上并肩作战的兽人族佣兵,常把达尔的认真态度当成笑柄,但达尔并不会搭理对方。因为他深知,自己绝不是会因为实力不弱就感到满足的人。

  此外,在挥剑时,达尔总能忘却一切,专心于练习上。即使先前做出了与个性不符的行动,也能借由练剑将郁闷一扫而空。

  按表操课地完成了练习后,达尔便擦拭着脸上的汗水,并且将柴薪从剑身拆下。

  这些柴薪是从厨房借来的。厨房的工作人员对于上半身赤裸却仍戴着护手的达尔露出不置可否的表情,但最后仍未对于以进行训练为由的达尔表现出怀疑的态度,爽快地将柴薪借给了他。或许是受到诚实可靠的主人涅斯托里的感召,宅邸里的每个仆人都给人直率自然的印象。

  ——虽然不觉得可以就此松懈防备,但应该不需要像在马杰可时那么警戒吧?

  在马杰可的领主安榭黎姆的宅邸时,对方对理娜总有着若隐若现的敌意。宅邸的主人安榭黎姆为了掩盖自己所做的肮脏事,甚至还试图加害理娜。这么一想,似乎也不难解释对方抱持着敌意的理由了。

  达尔不经意转过头,视线正巧落在通往宅邸走廊的出入囗。

  有位年幼的少女站在那里。从达尔在练习挥剑时,她就一直在那里一动也不动地注视着达尔。虽然达尔当下立刻就发现了,但由于对方看起来并没有恶意,于是达尔也没有采取任何应对措施。

  ——领主的女儿?

  少女看起来人约只有十岁。如果推测她是宅邸领主的女儿,也绝不会不合常理。毕竟除此之外,达尔实在想不到少女出现在此处的理由。仔细一看,她的服装质料十分高级,麻织的衣服和裙子上还缠着一件下摆既宽且轻柔的白色长衣。

  少女一和达尔的视线相交,立刻就慌张地朝着宅邸的走廊跑了过去。

  「……看来我的长相似乎不太受小鬼欢迎呢。」

  达尔呢喃地自嘲了一下。接着,他依序将汗水和满是泥泞的双脚擦干净后,便穿上方才脱下的上衣和鞋子,并且将剑重新上肩,最后再捧起柴薪回到宅邸里面。

  沿着走廊往厨房前进时,又再度碰上了刚才的少女。这次她的手上似乎还拿着某样东西。少女一看见达尔,立刻小跑步来到达尔的身旁。

  「这、这个、给你!」

  少女拿出的是一个木制的水壶。从沾着水气的表面看来,应该是才刚将水装进去不久而已。达尔则露出一副打从心底摸不着头绪的困惑表情,低头看着少女。

  「我现在确实很渴,谢谢你啊。只是我和你以前曾经见过面吗?」

  「刚、刚才、在中庭……」

  紧张不已的少女说起话有些结巴。达尔伸手接过水壶,表情无奈地用另一只手在长裤口袋里摸索,最后掏出了一枚铜币。

  「这是运费。拿去吧!」

  达尔将铜币推给少女,这次则换成了少女露出一脸困惑的表情。

  「呃,我、我不能随便乱拿陌生人给的东西。」

  「可是你不是才刚把水壶拿给我吗?」

  达尔满脸狐疑,接着硬把铜币塞到少女的手中。

  「……谢谢你!」

  少女用力地向达尔鞠了个躬,但达尔却是毫不理会,径自地朝着走廊走去。他对自己的行动产生了一股莫名火。

  ——自己只不过是想支付对价而已。

  虽然心中如此想着,但却又有种像是在为自己找借口的感觉。达尔对于脱口说出「运费」两字的自己也感到相当不满。

  真正的达尔,应该会不假思索地将手伸进被自己砍杀在地的盗贼怀中搜刮,即便对方身上仅有一枚生锈的铜币,也会尽可能地带走所有财物才对。

  抵达厨房的达尔将柴薪归还并且道谢后,就急忙离开了现场。当他顶着一张臭脸漫步在走廊时,正巧碰上了从另一头走向自己的理娜和莎拉。理娜精神饱满举起手向达尔说了声「早安」,而始终沉默的莎拉则只是轻轻地点头示意。

  「昨天谢谢你。托你的福,我睡得很熟。」

  「嗯。」达尔只简短地应了个声。因为直到现在,达尔都还在为做了不符自己作风的事感到十分丢脸。

  达尔很清楚,足以称为导师的人不幸过世所带来的冲击究竟有多大。因此并不觉得自己所做的事是错误的。但是……

  ——真不像我。

  他并不认同那是佣兵会对雇主采取的举动。即使自己知道理娜的许多事情,也和她一起度过了许多危机,甚至萌生了所谓的友谊,也不应该如此。

  「我现在要去见涅斯托里,你也一起来吧!」

  理娜露出充满活力的笑容,用理所当然似的口气说着。

  「你只是要去向他拿地图而已吧?」

  「除了拿地图之外,我还有事想要问他。」

  ——我想表达的又不是那个意思。

  达尔抓了抓头发,点头同意,并且在心中说服自己这也是工作之一。

  理娜等人在前往执务室的途中就碰上了涅斯托里。但他并非独自一人,而是有一位身着甲胄,身材高大的战士随侍在他的身后。

  「公主殿下,您起得真早呢!」

  谨守正式礼数的涅斯托里向理娜鞠躬。此时已近中午,理娜也只能面露苦笑地向对方川声早安。此外,更令理娜感到抱歉的是,涅斯托里的表情明显地写满了倦色。

  「你有好好地睡觉吗?早餐吃过了吗?」

  「谢谢您的关心,不过请不用忧心我的事。」

  理娜心中暗忖,愈是会勉强自己的人愈容易说出这类台词。

  「涅斯托里,我希望能和你一起用餐,顺便向你请教一些事情。」

  「……悉听遵命。」他的回应稍微花了些时间,但仍继续说道:

  「我立刻命人准备餐点,只是很抱歉,可能需要花上一些时间……」

  「我想吃你们平时吃的餐点。」

  理娜有些任性地抢在涅斯托里之前提出要求。

  「可是……」

  涅斯托里露出有些困惑的表情。理娜始终认为对方是个一丝不苟的人,如今更加确定自己内心的想法正确无误——想必他是想要为理娜准备适合公主品尝的料理吧。

  「我虽然肚子很饿,但主要的目的还是想向你请教事情,如果你准备了太过豪华的料理,我恐怕无法保持平常心来与你谈话。还有因为我刚起床,希望你可以准备易于消化的餐点。」

  理娜用半开玩笑的语气说着。涅斯托里理解了理娜想表达的意思,并且像是松了口气似地,再次深深地鞠躬以表达自己的感谢。

  「那么,我就按照公主的指示准备。」

  「对了,那一位是……」

  理娜将视线焦点集中在沉默地站在涅斯托里斜后方的战士身上。他身上所散发的异样气息不禁令理娜倒抽了口气。如果再更接近对方一些的话,或许就会被对方的气势震慑住而向后倒退好几步也说不定。

  男人有着比涅斯托里还大上一圈的强壮身体,身上所着的则是光泽黯淡的旧式褐色甲胄,头上还戴着怪物图腾的头盔,仿佛不肯以真面目示人。

  他的脸部、颈部和手臂都缠着厚厚的绷带,将皮肤完全掩盖起来。从绷带的缝隙间可以窥见的圆黑眼睛散发着奇特的浊光。光是这样的外表就足以令人畏惧三分,但男人全身所散发出的氛围,也在在强调着他绝非等闲之辈。

  理娜的脑中不禁浮现「狂战士」这个名词。

  「他是马提亚斯。是个四海为家的骑士,同时也是约三十人的佣兵团团长。现在这个城镇正逢某些混乱的状态,因此我决定雇用他直到混乱状态平息为止。」

  马提亚斯也主动地向理娜致意:

  「初次见面,您就是第五公主殿下吧?」

  「是、是的。」

  理娜的声音有些颤抖,但她还是努力鼓起勇气,伸手试图和对方握手。

  「我自小就一直在战场出生入死,对礼仪多有不知,还请您宽恕我的失礼。」

  马提亚斯像是在念剧本似地说完后,便将视线扫向涅斯托里。但其实也只有眼珠部分不露痕迹地闪动了一下而已。

  「既然接下来各位要准备用餐,那么我就先在此告退了。」

  马提亚斯再次移动视线,这次则是射向站在理娜身旁的达尔身上。

  「那位男士看起来似乎不像是骑士……是佣兵吗?」

  「没错。我是她们的护卫,我叫达尔。」

  马提亚斯的视线带给人一种莫名的压力,但是达尔似乎不以为意,仍然正面接下那道视线,并且用威吓的眼神回瞪对方。

  「没有任何一位骑士在身边,只雇用一个佣兵担任护卫,我真搞不懂公主殿下的想法呢。如果要我说真话的话,佣兵根本就是群不堪用的家伙,劝您还是早点解雇他吧。」

  马提亚斯话毕,便背向理娜等人笔直地沿着走廊远去,甲胄还不时地发出声音。那声音不像是金属间的摩擦声,而是种令人感到不快的诡异声响。

  「……虽然我这么说也许有些失礼,但他真是个可怕的人呢!」

  听见理娜毫不掩饰的率直感受,涅斯托里也沉重地点头同意。

  「就外表上来说的确如此,但是他懂得一定程度的礼节,武艺也十分高强。据米耶尔的人说,他曾经独自一人杀光了所有来袭的岩狼,因而保护了在场所有人的安全。」

  ——可是……他真的是个值得信赖的人吗?

  虽然与马提亚斯只有短暂的照面,但想起他那浑黑的眼瞳时,还是不禁令理娜打起冷颤。

  那个骑士是个危险人物。

  ——希望涅斯托里不会因为太过疲累而做出错误的判断。

  「真是个令人不爽的家伙呢。」达尔喃喃地说道:

  「还有,他身上的甲胄是用什么材质做成的呢?」

  「看起来好像是石材呢。」

  「那种材质和石材有些不同。我曾见过有人穿着石材制成的甲胄,但并不会发出那种声音。」

  「……你!」涅斯托里射向达尔的视线中带着怒气和责难之意,他愤怒地说道:

  「在公主殿下的面前,你的口气也太不谨慎了。就凭你那种目中无人的态度,有资格评论马提亚斯吗?」

  达尔明显地露出不悦的神情看着涅斯托里。

  就在达尔想要再说些什么时,理娜及时地开口介入。

  「涅斯托里……你说得没错,但是我认同达尔的能力,因此并不会对他的用字遣词多所限制,希望你可以理解这一点。」

  「……既然公主殿下这么说,我就不再多言了。」

  双眼依旧瞪着违尔不放的涅斯托里无可奈何地低下了头。就在他低头的空档,理娜迅速地用视线向达尔使了个眼色,达尔也只能耸耸肩表示了解。虽然不喜欢理娜的说法,但理娜确实是为了让涅斯托里认同而刻意地说出那些话,达尔虽然只是在一旁听着,却能理解理娜的用意。

  ——当个公主还真是麻烦呢!

  「那位佣兵全身都包着绷带,是什么缘故呢?」

  「听说是因为战斗而受了影响面容的伤。但这毕竟和他的能力与礼仪无关,因此我也没有将这件事放在心上。」

  听见莎拉的疑问,涅斯托里刻意忽视达尔而径自回答。达尔在心底暗自叹气,他已经下定决心,绝对不会在这个男人面前多说任何话。

  理娜等人被带到了主厅。地板上铺着绿底且绘着茶色图案的地毯,墙壁上则装饰着绘有在洞窟内与龙战斗的骑士勇姿的壁毯。窗户不大,天花板上则吊挂着置放在青铜环上的蜡烛,烛炎的亮度已足够看清室内。偌大的餐桌上铺着一块一尘不染的布匹,理娜三人与涅斯托里分别坐在两侧,以对视的形式围着桌子。首先送上餐桌的是面包和切成小块的乳酪,以及冰凉的水和浓度偏低的葡萄酒。

  「我正命人准备其他的料理,请先一边享用桌上的食物并稍待片刻。」

  理娜向涅斯托里的用心道过谢后,便开始提及本次造访这座城镇的目的。

  「我已经为您准备好地图了。那是我的父亲所制作的地图,希望您能够暂时先使用这份地图。」

  「暂时?」

  涅斯托里表情有些为难地点了点头。

  「目前我还在整顿部分区域以及减少空地,等到这些作业完成后,我会立刻制作新的地图并呈送给您。」

  「……有什么原因吗?」

  整顿管辖内的区域并不是什么奇怪的事,但理娜仍希望能得知其目的与进行的背景,视情况也可能必须由自己亲手进行测量或是重制地图也说不定。

  「应该怎么向您说明才好呢……」

  涅斯托里的表情变得愈来愈凝重,眉间也皱起层层相叠的纹路。他喝了一口水,接着过了大约能从一数到十的时间,才像是总算整理出结论似地缓缓开口:

  「公主殿下,您曾听说位于塔巴思特东南方一处名为米耶尔的城镇,因为喀乌尼修山爆发而产生极为严重的灾情一事吗?」

  「我在来到这里的途中,曾听说米耶尔被埋在火山灰地下。」

  「米耶尔的居民约有八百人左右来到塔巴思特避难,也希望能在此展开新生活。」

  理娜蹙起眉头,以沉默来催促对方继续说下去。

  「我的父亲沃鲁迪马尔与米耶尔的统治者关系十分良好,当他听闻米耶尔被卷入火山爆发的灾情时,父亲便将这座城镇交由我代管,自己则启程前往米耶尔。那座城镇原本约有一万两千人左右的居民,但在这次的灾难中有三千人不幸丧生,更有两倍以上的人受伤或是失去了财产。」

  涅斯托里用近似办公般的制式语气侃侃地陈述,但听见伤亡数字的理娜却不禁为此震慑。死亡人数竟占了人口数的两成以上,可见绝非只是一般性的灾害。

  「父亲调查过受灾状况后,立刻提供当地食粮、饮水和衣服等物资,并派遣快马通报王宫。据说国王陛下听取状况的报告后,当下也决定给予米耶尔五年免税等恩惠,处理得宜的父亲也因此获得了陛下的赞美。」

  「米耶尔有办法重建吗?」

  「必须视今后的调查才能判断,但应该很难。」

  由于人们必须远离被火山灰掩埋的米耶尔,加上今后火山灰飘散的范围将会更加广阔,使得重建之路显得遥遥无期。此外,灾区内的降雨导致火山灰形成土石流并且侵蚀地面,当雨一停,土石流会就地凝固,而使地形产生变化。

  「根据来自王宫的调查队报告显示,至少必须再观察一年才行。」

  「一年?」

  「因为喀乌尼修山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再次爆发,而且近期内如果再次降下大雨,埋住米耶尔的火山灰也会再度变成泥流,冲毁被掩埋在底下的城镇。由于顾虑到这两项风险,因此无法立刻进行重建工作。」

  理娜有些不甘心地咬着嘴唇。对方的话确实有道理,但正因如此,对无能为力的情势才会更感懊恼。

  「米耶尔的居民有两个选项,第一是移居到其他城镇,另一个选项则是择地重建新城镇。居民当中约有一千人前往邻近的城镇或都巿,求助自己的朋友和亲戚,剩下的居民则进行了投票,选出一位男性作为代理统治者,并且决定要在距离米耶尔东北方约一天路程的地点重建新城镇。但却在此时发生了问题。」

  居民之间开始对立,并且陆续发生争执。在一夜之间痛失财产和家族的人,对于幸免于难的人抱着难以抹灭的恨意。

  「米耶尔神殿当中有位巫女,曾经预言火山将会爆发。她的名字叫做亚梨莎。」

  「预言?」

  忽然冒出一个始料未及的字词,理娜只能用照着涅斯托里的话语回问。

  「据说她在灾难发生十天前就已经预言喀乌尼修山将会爆发,而之前她也曾两度预言过地震和一次河川泛滥。」

  理娜不可置信地睁大了双眼。

  「如果这一切都是真的,那真是令人不敢相信呢……」

  理娜并不太相信所谓的预言或是占卜。最主要的原因,是以占卜为终生职志,且深受父王信赖,同时也是一名优秀占术师的母亲如此告诫过自己。

  ——虽然这世上确实存在着能够窥见未来的人,但世界上充斥着太多招摇撞骗的冒牌货。此外,未来随时都有可能改变。明天你准备做些什么,前往何处,和谁谈话,这些微不足道的动作,都会使得未来发生不可预测的变化。因此,所谓的占卜非但不可尽信,更不应该仰赖这样的能力。

  「我认为,或许是因为她所预言的是不吉利的内容,因此有些人才会不愿意相信吧。亚梨莎还只是个小孩,但当时相信她的预言,并且在事发前就前往避难的也有三百人左右。」

  理娜的表情变得有些复杂。一万两千人当中的三百人,从人数上来看虽然很少,但如果从相信预言并且因此采取行动的角度来看,或许已经是个不算少的数字了。

  「米耶尔大多数的居民都无法谅解亚梨莎和相信预言的人们。当中甚至有人怀疑,是亚梨莎用了什么奇怪的法术,才会引起火山爆发……」

  「难道没有人站出来为亚梨莎这一派的人说话吗?」

  从涅斯托里的话做出判断的理娜,开始感到强烈的愤怒。涅斯托里并没有否定理娜的质疑。

  「米耶尔的前任统治者,也就是亚梨莎的叔父,以及神殿长等其他与神殿有关系的人们都曾为亚梨莎辩护,但最后却都因为火山爆发而身亡,连亚梨莎的家人也无法幸免于难……即使已经决议重建城镇,但反对将亚梨莎等人视为居民的声浪却愈来愈强,因此他们就被留了下来。另外,约有五百位反对代理统治者的居民也遭到同样的对待,不忍卒睹这般惨况的父亲便宣布将亚梨莎等三百人,还有同样被留下来的反对派五百人……二共八百人全都由塔巴思特接收,也因此暂时平息了事态。」

  理娜嘴上嘟哝着,接着叹了口气。此时也只能将自己无处发泄的怒气强忍下来,毕竟不能迁怒于眼前的涅斯托里。

  其他的餐点此时送了进来。

  「希望能合公主殿下的口味。」

  涅斯托里恭敬地说着。放在桌上的是涂了一层薄蜂蜜的面包、用山羊乳炖煮的大豆麦子粥、水菜沙拉、用鲜鱼和山菜熬煮的炖品、在蛋汁中加入香菇薄片和山菜一同蒸煮而成的食物,还有冰凉的香草茶等。

  将料理依序摆放在餐桌上的几位仆人慎重地向理娜鞠躬后,便离开了主厅。

  「那么就回到主题吧。父亲得到了王宫的许可后,便正式将难民接到塔巴思特。当然我们也获得了王宫的援助金。而这些人目前都已抵达了镇上。」

  「抵达镇上是指……」理娜一边在脑海中描绘周边地图,一边提出质问:

  「从米耶尔到塔巴思特,如果以步行方式的话需要花上四、五天的时间。而人数若达八百人的话,我想需要再多花上两、三天才能抵达。所有人都平安无事吗?」

  虽然按理来说,愈多人一起行动,就愈不容易遭受袭击。但其实也有许多例外的情况。例如成群行动的岩狼就会不加考虑地一涌而上,盗贼也可能趁着夜色迅速地采取偷袭。

  「是的,关于这件事,必须要提到方才介绍给各位认识的马提亚斯。」

  一听到涅斯托里口中说出的名字,理娜立刻用平常以上的力气使劲地咬了口麦子粥。

  「他率领佣兵团一路保护米耶尔的居民们来到这座镇上。虽然我们支付的金额不算少,但他们确实也做到了该做的工作。据说在途中碰上了强盗集团,但马提亚斯在转瞬间就击退了盗贼,并没有让对方越雷池半步。」

  「他们是沃鲁迪马尔雇用的吗?」

  「是我雇用的。」涅斯托里表情僵硬地摇了摇头说道:

  「自从父亲答应收容米耶尔的难民后,他就每天废寝忘食地处理各种相关工作。除了举行巿民集会,向镇上的人说明事情始末之外,在决定将西方广场作为难民的临时居所后,他还必须要重新看地图来调整区域的划分,并且四处查访可收购的空屋。为了让难民们能有栖身之所,他每天都马不停蹄地奔波。我虽然也尽了微薄之力分担父亲的辛劳,但心底始终还是存有难以挥去的不安。」

  问题就在于如何找出能让八百人生活的土地。塔巴思特原本就是座环山邻森的城镇,实际上并没有多余的土地可以提供。

  「父亲似乎有某些想法,他也告诉我,只要再多等待一些时间,应该就能找出解决之道。然而想不到此时父亲的感冒却突然恶化,在二十几天前毫无预警地撒手人寰……」

  涅斯托里的声音愈来愈低沉。而再次从对方口中听见恩师死讯的理娜,也不禁露出沉重莫名的表情。

  虽然已经年过半百,但如果是平时的沃鲁迪马尔,一点小感冒应该不用多久就能痊愈才对,想必是过劳成疾的缘故吧。

  理娜轻啜了一口香草茶,暗自斥责自己愈显黑暗而沉重的内心,待心情略显平稳后,才再次缓缓抬起头来。

  「请继续。」

  「自从父亲病倒之后,城镇的状况就每况愈下,就连父亲的葬礼也是办得匆匆忙忙,因为筹备葬礼的那段时间,塔巴思特的居民和来自米耶尔的难民之间开始产生许多纠纷。米耶尔的难民们对于住宅不足,又找不到工作的现状十分不满,但塔巴思特的居民中也有人视难民为祸患而对他们冷嘲热讽。」

  ——原来是这么回事。

  理娜总算理解了这座城镇的居民为何会对米耶尔的人如此厌恶。这种负面情感应该也是使

  整座城镇弥漫肃杀氛围的原因吧。

  「为了阻止纠纷扩大,所以你才雇用了马提亚斯对吧?」

  「光靠士兵人手实在不够,加上米耶尔的难民们又愿意听从马提亚斯和佣兵们的指示。如果事态没有恶化到这种地步,或许还不需要雇用他们……但事实上却是由他们保护了米耶尔的居民来到这里,之后也多亏了他们留在镇上,才使事态稍微获得了控制。」

  如果委托塔巴思特的居民处理纠纷,恐怕只会让事态更难以收拾而已,因此涅斯托里雇用外来佣兵也不能算是错误的做法。

  「等到区域重整告一段落后,我想至少能提供十个能容纳四、五人左右的家庭住所。但这毕竟只是杯水车薪。而且要让所有想要工作的人都能如愿以偿也是难上加难,毕竟这座城镇并没有那么多的工作可做。」

  「没办法砍掉一部分的森林吗?」

  曾经从山顶眺望塔巴思特的理娜一边回想当时所见的光景,一边提出疑问。

  「那座森林是精灵的地盘。」

  听见涅斯托里的回答,理娜的脑中不禁掠过昨天在宅邸里遇见的蓝发精灵的身影。珲娜将这件事说出来,无奈地点头的涅斯托里表情也变得更加僵硬。

  「那位精灵名叫依修莉雅,从很久以前起就是由她负责与人类进行交涉。虽然我们好几次提出希望能够租借一部分森林的要求,但对方却爱理不理地拒绝了。不仅如此,现在双方的交易量也被对方刻意地缩减了不少……」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理娜蹙眉问道。与精灵之间的交易往来,对塔巴思特而言应该是相当重要的命脉,单方面地遭到缩减绝对不是一件能够轻忽的事。

  「父亲深受精灵的信任,曾经接受过对方赠与精灵宝物作为友好之证。那是一支用琥珀和水晶打造而成的笛子,我第一次看见那支笛子时,也对精灵如此精细的工艺技术十分感动。」

  涅斯托里就像是在回想笛子的造型似地叹了口气,接着又继续用苦涩的语气说:

  「后来在父亲骤逝的一片慌乱之中,那支笛子就此不知去向。即使我翻遍了整栋宅邸,还是没有找到。」

  「不过,那支笛子是对方赠与的礼物而已呀。为什么弄丢了笛子,对方就要停止交易?」

  「当我们与精灵进行森林使用权的交涉时,对方要求我们交还笛子,他们认为那支笛子是给我父亲的物品。当我们告知对方不慎弄丢了笛子时,他们就为此感到相当不悦。」

  涅斯托里无力地垂下了肩。

  「在我们找到并交还笛子前,或是能提出足以和笛子匹敌的贵重物品前,他们决定要减少两成的交易量……因此灯柱已经有十几天没有亮起光芒了。」

  「灯柱?」

  理娜忽然想到沿路上随处可见的石柱。

  「灯柱里面目前都是呈现空心的状态。灯柱的底部有洞,只要将精灵带来的粉末放入洞里并盖上底盖,粉末就会自动穿过柱体升到最顶端。到了夜晚,就会发出像是一群萤火虫聚集在一起似的光芒。」

  「也就是说到了夜晚,所有的柱子都会一起发光的意思吗?」

  理娜的脑海中浮现出一幅梦幻的光景,令她不禁轻声惊叹。但下一刻又想起涅斯托里提到已经失去光芒好几天的灯柱,使她只能暗自叹息。最后理娜总算回过神来。

  「我认为笛子应该是找不到了。因为父亲当时并不是将笛子收进附有钥匙的箱子里,而是和测量器具一起放在房间的架子上,没有做任何特殊的防护措施。」

  加上房间随时都是对外开放的状态,因此只要是这座镇上的居民,任何人都有机会下手。

  「依修莉雅有时候会来观察城镇的样子,也会来拜访这间宅邸。每次只要遇见她,我就会试着拜托她,希望能够重启交易……」

  ……但最后对方总是一笑置之。涅斯托里露出带着强烈自嘲意味的笑容,接着撕下一小块面包塞进口中,再用加水稀释的葡萄酒将面包咽下。

  「从那之后,就连租借森林一事都告吹了。毕竟那原本就是属于他们的领地,我们也无从辩驳。只是……要是彼此的交易完全停止,那这座城镇也完蛋了。」

  ——或许自己应该出面与精灵谈谈会比较好。

  事情似乎变得比想像中还要棘手。理娜小声地自言自语着,此时忽然传来轻轻的敲门声。

  「我、我把续杯的冷茶端过来了……」

  门的另一侧传来小孩的声音,涅斯托里也跟着站起身来。

  「你来得正好。我本来想稍后再向各位介绍的。」

  涅斯托里说着,便朝着门的方向走去,并且将门打开。门后站着一位少女,端在手上的木制盘子上放着四个杯子。少女将亮丽的红发束在左右两侧,麻织的衣服上缠着一件白色长衣。

  看见出现在眼前的少女,达尔的表情明显地变得扭曲。

  「这个女孩就是米耶尔的巫女,亚梨莎。」

  即使自己先前听说过这位巫女还是个小孩,理娜仍忍不住睁大双眼仔细打量眼前的少女。

  「……你今年几岁呢?」

  「今年刚满十岁。」

  令人瞠目结舌的答案。无论她拥有再多的实绩,居民们无法信赖年纪如此稚嫩的她也是很合理的事。理娜反而对愿意相信这位女孩的三百人感到十分惊讶。

  亚梨莎依序将装满茶的杯子放在理娜等人的面前。

  「啊,我叫做亚梨莎,今日有幸能够见到公主殿下,是我无上的光荣。」

  少女用咬字不清的声音和僵硬的动作向理娜行礼,即使是旁人也能轻易看出那紧张而不自然的表现。但理娜却仍能温柔地以笑容回应。

  最后,当亚梨莎将茶放到达尔的面前时,她不忘直盯着他的脸庞看,并且小声开口说话:

  「啊,刚、刚才非常谢谢你。」

  亚梨莎对着达尔深深地鞠了个躬。这位面对马提亚斯的凶恶视线依旧无动于衷的勇敢佣兵,此时也隐藏不住内心的焦虑和动摇而显得表情僵硬。

  「发生了什么事吗?」

  「啊,是这样的——」

  看见理娜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亚梨莎语调有些慌张地准备说明。

  「闭嘴!」

  被一脸赤红而表情慑人的达尔喝叱一声,亚梨莎竟哭了出来。

  最后,被迫道出一切的达尔,只能欲振乏力地用双手盖住自己的脸。

  「待会儿要记得向那个孩子道歉喔!」

  听见理娜和平时不同的严厉声调,达尔只能无力地点点头。看来他应该是有听进耳里。

  「可是那又不是什么需要隐瞒的事。」

  「你很罗唆耶……」

  「虽然长得很壮硕,但精神面看来还不够成熟呢。」莎拉说道。

  「你这个全身上下都是由阴险细胞构成的家伙没资格说我!」

  「反驳对方时只能用这种不入流的词句,就是你尚未成熟的证据。」

  达尔不再回嘴,而是憔悴地从椅子上站起,朝着房间外走去。莎拉始终盯着达尔步出的门扉,有些介意的理娜不禁开口探问:

  「有什么不对劲的吗?」

  莎拉将视线从门扉移回理娜身上并点了个头。

  「我有一点在意刚才的少女……」

  听莎拉这么一说,理娜也像是想起什么似地回了句「这样啊」。

  莎拉在她原本的国家曾经是个巫女。在她七岁的时候,她出生的国家被邻国所灭,但邻国在不久之后又被伊甸并入国土,因此莎拉和理娜才会相遇。

  「待会儿我们再去问问达尔是不是有好好向对方道歉吧!」

  理娜开朗地说着,并且对莎拉报以笑容。察觉到理娜真意的莎拉也微笑地回了声「好」。

  「如果他又把那孩子弄哭的话,我就把那张多余的嘴巴给打烂。」

  莎拉的口气听起来一点都不像是玩笑话,但理娜并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无奈地耸了耸肩。

  「呃……公主殿下。」

  涅斯托里带着戒慎恐惧的态度喊着理娜。他的视线和方才的莎拉一样,始终停留在达尔步出的门扉上。那双眼睛仿佛就像是在看着未知的野兽,又或是未开化的蛮族一样。

  「虽然事情的始末方才已经听他说明过了……但是,您不觉得他实在有些太过火了吗?」

  涅斯托里指的是达尔的态度。无论佣兵这类人种再怎么不懂礼节,对于一国的公主说出「罗唆」这种字眼,实在不合乎常理。在涅斯托里的认知中,除了即刻斩首之外别无他法。涅斯托里之所以没有立刻采取行动,实在是因为受到过于强烈的冲击,使停止思考的他几乎差点没晕倒在地上。即使到现在,他还是靠着紧抓自己的双膝才能忍住这股冲动。个性直来直往的涅斯托里,此时仍然深知绝不能在公主面前露出丑态。

  理娜露出伤脑筋的神情。对于他人的用词遣字原本就抱持着宽容态度的理娜,在漫长的旅途中也早已习惯达尔不修边幅的说话方式,因此从不觉得有任何问题。

  但以身为上位者的立场而言,理娜也不喜欢自己被认为是会对特定人物有特殊待遇的人。

  「谢谢你,涅斯托里。我对达尔的本事有很高的评价,因此我对他的行为总是睁只眼闭只眼。或许在我没有察觉到的情况下,对他太过宽容了也说不定。我会注意的。」

  理娜露出顺从的表情说着,并且答应涅斯托里,今后与他谈话时,都会先把达尔支开。

  「感谢您愿意听取谏言,在下深觉惶恐。」

  「应该是我要向你道谢才对。」

  ——真是个认真的人。虽然是父子,但却与沃鲁迪马尔的个性截然不同。

  虽然理娜对他多少产生了些好感,但对于那不知变通且坚守己见的个性仍有些不敢恭维。然而也正因为有着像他这样的人存在,王族才能够维持着屹立不摇的地位。

  理娜啜了一口亚梨莎送来的冷茶,接着开始切换脑中的思路。

  她用食指抵着下唇,思考了一阵子后,像是决定了某件事般地忽然抬起头来,并且对着涅斯托里开口:

  「那么,可以先让我看看目前的地图吗?」

  执务室位于宅邸一楼的里侧。

  「这就是这座城镇的地图。」

  涅斯托里将事先准备好的地图在大桌子上摊开。上头画着内容一片空白的塔巴思特,以及精灵栖息森林的一部分。

  环山邻森的塔巴思特分别有着朝北方和东方延伸的街道,从北方流至的河川则是在城镇里往西方和南方分流,另外西方支流还设置有下水道。

  涅斯托里首先将西边广场圈了起来。

  「米耶尔的难民们都在这一区生活,我们会提供他们帐篷、毛毯和粮食。至于饮水方面,广场附近一共有三处可以汲水的地点,他们可以自行取用。另外我也收到几份报告,报告指出,经济方面较为宽裕的人据说都住在旅馆里。」

  涅斯托里的表情愈显沉重。

  「难民当中混杂着男女老幼,也有很多和亚梨莎同年甚至是更幼小的孩子。但即使如此,总数还是有八百人,相当于一座小镇的人口数。当中有工匠也有商人,所需的工具我们会尽可能限期地出借给他们,等到对方能够自立生活后再回收。虽然这是我们最终的目标,但以目前难民聚集在广场摩肩擦踵的状态,根本无法达成目标。虽然到这座城镇避难时,并非所有人都是双手空空,但顶多也只带了能够随身携带的财产,而且想必在不久后就会耗尽。虽然我们有幸获得王宫的援助金,并且得到国王赐予免税的恩惠,但只要没办法为难民找到土地和工作,事态就无法好转……」

  「虽然米耶尔已经被埋在地下了,但东方街道应该还是畅通的吧?难道无法在山道或山麓为他们重建房屋吗?」

  「您所说的地点都是交易要道,我不能为此将路宽缩减,因此就算在那边重建,能建造的房屋数也相当有限。加上经常听闻在山道的人遭到岩狼或犬鬼等怪物袭击的事,因此只能趁着天色尚早时以团体形式尽速通过,在那里定居生活实在太危险了。」

  「对不起。」

  理娜不假思索地道了歉。自己本身也曾在北山山顶遇上岩狼,虽说自己并不知道详情,但提出这种建议确实有欠思量。

  「公主殿下不需要为此道歉。另外您所提到的山麓区域,其实也有执行上的困难。」

  看着神情讶异的理娜,涅斯托里开始依序进行说明。

  「因为那里的土地太贫瘠了。此外,南侧也几乎都是砂石满布的荒地。东侧的山麓过去虽然曾经发展出小型聚落,但因为实在种不出作物,因此最后只能转型为专门以旅行者为对象的交易据点。经营内容大概就是兼营妓院的旅馆和杂货店。但是由于这次火山爆发的影响,原本在那里的商人也都往北方迁移了。」

  「……是因为米耶尔消失的关系吗?」

  理娜带着过半的确信提出质问。当听闻米耶尔被掩埋一事时,就已预测会再来到此地的旅人或行商人将会遽减。

  「此外,塔巴思特距离东方山脉的山麓也有半天以上的距离。如果是在城镇里的话,我们还能随时准备粮食、水和安全的床铺,但如果迁移到山麓的话,恐怕就无法像现在一样了。」

  因为,能够让难民在山麓生活的设备,其实根本还处在毫无进展的空窗状态。

  举例来说,假设有难民生病,在城镇里还能立刻请医生诊治,也能够开立药品服用。但是一旦远离镇上,即使当中有医生也跟着迁移过去,也无法取得药品。如果要将所需的药品一次备齐让他们带去,将会花上一笔庞大的经费,而且塔巴思特的药品储量也没有那么多。

  粮食和水都必须从塔巴思特运送过去。即使粮食可以选择能够长久储放的食物,但水就无法比照办理。如果每天都得运送八百人份的水过去,也必须耗费一番不小的工夫。

  「沿着山麓朝北方前进,就能看见几个村落,然而那些村落并不愿意收容难民。如果下了这座山,就没有可以让难民安身立命的地方了。」

  ——也就是说无论如何,都只剩下让他们留在镇上一途了。

  「对了,为什么这座城镇的城墙建得那么矮?」

  想起只到自己胸口高度的城墙,理娜不禁好奇地问道。

  「是为了躲避野兽。」

  涅斯托里带着苦笑回答。

  「由于这座城镇的地理位置,使得会来到这里的访客有限。往北方和东方延伸的街道两侧都有田地,因此白天想要在不被发现的情况下潜入镇上几乎是不可能的。而夜晚的山里经常会有成群的犬鬼和岩狼群出没并袭击人类,因此想要趁着夜色低沉摸黑离开城镇的举动也会伴随着相当的危险。建造这座城镇的人曾经说过,周围连绵的山脉才是塔巴思特的城墙。」

  理娜恍然大悟。涅斯托里说得确实有道理。自己虽然尚未前往东方的街道,但从北山一路走来的路上,农夫们的视线必定都会停留在自己身上。城鐼的周围虽然占地不大,但却几乎都是农田,因此有心人士根本无处躲藏。

  看来想要买下田地来建造房屋的想法……应该也是行不通的。

  从地图上来看,塔巴思特的面积比想像中还来得更小。田地呈现阶梯状排列着,且倾斜角度也十分缓和,想必在辟田时应该有施加一些工夫吧。

  如果要将田地改建成住宅,恐怕需要相当的金钱和劳力才能办到,而且农夫们必定也会对为外来者而摧毁田地一事抱怨不止。

  「……你对于沃鲁迪马尔先前所想的计划完全没有头绪吗?」

  理娜不抱期待地试问着。

  「是的。虽然我仔细地查过了父亲的工作记录,但并没有任何发现……」

  涅斯托里有气无力地回答着。理娜回了声「这样啊」并摇了摇头,毕竟原本就预测到会是这样的答案。目前最希望能够突破停滞的现状而深思苦恼的就是涅斯托里,相信他必会去做一切可能的尝试。

  执务室陷入了一阵苦涩的沉默。

  「——我有一件事想要请求公主殿下。」

  涅斯托里忽然像是下定决心似地,用坚毅的态度打破了沉默。

  「如果公主殿下正在思考是否能委请周边的其他都市收容米耶尔的难民的话,我希望能请您再稍等一阵子。」

  「……为什么呢?」

  理娜从地图上将头抬起,用惊讶的表情反问涅斯托里。

  「我个人绝非不愿意向其他都市低头,然而此刻若这么做,父亲就会成为天下的笑柄。当决定接收米耶尔的难民时,许多不喜欢父亲的人也在暗地里批评他,甚至当面指责他根本是沽名钓誉,害得父亲简直成了众矢之的。我相信父亲绝非为了这些世俗名利才会做出这样的决定,更认定父亲绝不可能为了名誉而舍得让米耶尔的人们处于苦难之中。因此请再给我二十天,只要二十天就行了。」

  「这个嘛……」理娜略微眯起那碧蓝色的双眸,并开口询问:

  「你的意思是只要有二十天的话,就能够找出沃鲁迪马尔当时的计划了吗?」

  「不,这是我用来倾听前来陈情的人谈城镇状况的时间,是我给自己的时间底限。」

  涅斯托里的声音显得既痛苦又沉重。

  「如果再耗费更久的时间,恐怕本镇的居民会无法承受。」

  理娜注视了涅斯托里的表情一会儿后,总算首肯地点了个头。

  「但是,我也要帮忙。」

  听见出乎意外的回应,涅斯托里完全无法掩饰冲击而来的惊慌。

  「怎么可以呢、公主殿下……!您的心意在下深感于怀,但倘若真的让您参与这件事,天上的亡父一定不会饶恕我的!」

  「沃鲁迪马尔才不会为这种事生气呢!」

  带着强韧意志的碧蓝双眼正闪烁着光辉,理娜继续带着笑容说话:

  「你不需要把这件事想得那么严重。为了暂住在这里,我想请你继续让我使用现在我过夜用的房间。至于餐点,基本上我会自己在镇上解决的。」

  「平、平民的餐点是否能合殿下的口味,在下实在无法在此为您做出任何保证……」

  慌乱地擦着满头汗水的涅斯托里看得出来正拼命地寻找着适当的敬语。

  「和我刚才吃的不一样吗?」

  「并非不同。但即使如此……不如这么说,所谓的庶民料理只是一个笼统的概念,实际上还是有许多差异存在其中的。」

  「我在马杰可也吃了很多不一样的食物,不用担心我。还有,别看我这样,其实我对制作地图可是很有自信的。因为你的父亲曾经教了我许多。」

  「请别这么说……」

  涅斯托里几乎像是缩着身体似地表现出恭敬避讳的模样,理娜只能忍着笑意,并且拿出一副认真的表情严肃以对。

  「虽然接受他指导的时间相当短暂,但我十分了解他的为人处事。」

  理娜所认识的沃鲁迪马尔是个相当温柔的男性,而且绝对不是个没有责任感的人。理娜认为,沃鲁迪马尔之所以会接纳八百位难民,绝非是出自于同情或温柔的独断行动,而是因为他已经想好了因应的对策。

  ——没错。所以,一定能够找出答案才对。

  「你自己也说过,沃鲁迪马尔应该有什么想法才对。我也相信是那样。我们一起来找出答案吧!如果真的找不到,那就由我们来设法。如此一来既可以帮助米耶尔的人们,塔巴思特也能变得更好,相信也能借此保住沃鲁迪马尔的名誉。」

  「对了,关于亚梨莎的事……」在走廊上走着的理娜忽然开口询问:

  「……她会一直待在这里吗?」

  「在这件事完全解决之前,我打算让她留在这里。起初我曾考虑过要让她进入神殿,但她会预言这件事似乎被加油添醋地传开了,使得神殿里的人不太欢迎她的到来。但即使如此,我也没有让她待在西方广场。就像我刚才说过的,她的身边已经没有任何亲人,米耶尔的居民也并非全部的人都相信她……」

  涅斯托里似乎有些语带保留地说着。从他的表情中看得出他对于年幼巫女的关怀之情,理娜也因此安心了不少。

  来到宅邸二楼最深处的房前时,三人一齐停下了脚步。

  这里是沃鲁迪马尔的私人房间。

  这是间整体均采用稳重色调的房间。地板上铺着深绿色的地毯,墙壁则漆成不会太过明亮的白色。柜子为茶色,分别置放于房里的两个角落。其中一个里面整齐地摆放着各式各样的测量器具,另一个则陈放着许多书籍和书状。而放置在柜子上头作为装饰的黑色系杯盘则给人厚重沉稳的感觉。

  「自从父亲过世后,我就没有动过房里的陈设。我原本打算等事情告一段落后再来整理的,因此也没有让仆人进到这间房间。真是抱歉,让您看到灰尘满布,如此脏乱的房间……」

  仔细一看,地板上确实可以看见些许灰尘,但只要不是太过神经质的人,应该是不会放在心上才对。

  「不过柜子里整理得井然有序呢。」

  端详着柜子的莎拉感佩地说着。

  「真的呢!沃鲁迪马尔在整理方面还真是勤劳!」

  「不光只是制作地图,如果您也能从沃鲁迪马尔大人身上学习关于清洁整顿方面的知识就太好了呢。」

  莎拉忽然将矛头指向自己,使得理娜别扭地嘟起嘴回瞪莎拉。但回头想到自己在王宫的房间那副惨不忍睹的模样,理娜自然毫无反驳的立场。此时莎拉也不禁笑着回应理娜的视线。

  从较一般房间略大的窗户向外眺望,能将塔巴思特的景色尽收眼底。

  放置在窗户旁边的摇椅引起了理娜的兴趣。椅身两侧的扶手是以相当精巧的工艺制成的。右侧的扶手上吊着一个放有铅块笔的木筒,左侧扶手则装有一个折叠式的小型台座,想必是为了能让使用者进行简单的书写作业而设计的装置。

  「那张椅子是本地居民送给父亲的礼物。」

  涅斯托里的声音里带着些许自豪。理娜则是用满怀慈爱的表情轻抚着摇椅。在此刻,理娜仿佛能看见沐浴在窗户透进的煦暖阳光中,坐在椅子上的沃鲁迪马尔正翻阅着手中的书卷,时而将感兴趣的内容抄写在纸片上的模样。

  ——沃鲁迪马尔一定曾是个相当英明的治理者。

  自己鲜少听见居民会主动赠与礼物给领主的事,相比他与居民的关系一定十分良好吧。

  「对了……」忽然想起某件事的理娜,立刻面向涅斯托里问道:

  「……刻在沃鲁迪马尔墓碑上的句子是怎么来的?」

  「父亲年满五十岁时,就亲自写下了遗书。除了那些句子外,内容还包括了遗产的分配、葬礼的程序,以及在父亲指名及获得王宫许可的情况下,由我来继承塔巴思特领主等事项。」

  「谢谢你。」

  理娜轻轻地微笑并向涅斯托里道谢。回想起墓碑上头的文字,理娜不禁再次深刻感受到沃鲁迪马尔的独特风格。

  她缓缓地步向书柜,上头排放着药学、植物学和测量专书等书籍。涌起怀旧之情的理娜情不自禁地拿起一本测量的书。这是当自己还在王宫里接受沃鲁迪马尔的教导时,曾经看过好几次的书。当时不仅无法理解书中内容,甚至连文章都念不太出来。

  理娜翻开封面,有张纸片轻轻地从里面飘落而下。

  ——这是什么呢?

  理娜带着疑惑将纸片捡了起来。

  纸片上头画着一个圆圈,圆圈之上还有个半圆形,再上面画着两条奇妙的曲线,右斜下角写着日期。注明日期是沃鲁迪马尔的癖好,看起来像是最近才写上去的。

  纸片上只有这些图案和日期,思考许久却不得其解的理娜只能向视线转到涅斯托里身上。

  「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涅斯托里歪着脖子透露出疑惑,莎拉也不发一语地摇了摇头。

  ——怎么看都像是毫无意义的涂鸦而已……

  理娜试着从各种不同的角度观察纸片,但怎么看也看不出和这次事件的任何关联性。最后,放弃解读的理娜只得将纸片重新夹回书里,并将书放回书柜上。

  接着理娜虽然也看了其他文书,但最后仍找不到任何可能帮助众人突破眼前难关的线索。

  离开主厅后,达尔脸色憔悴地独自漫步在走廊上。他并没有在思考任何事,只是漫无目的地在同一处徘徊。烦恼了好一阵子后,才终于露出放弃般的表情,毅然决然地朝着中庭前进。

  ——真受不了!

  亚梨莎同样独自一人坐在中庭的一隅,眼神空洞地望着天空。在走廊上徘徊好一阵子的达尔因为始终没看见她,于是便猜想说不定会在中庭里而特地来到这里。虽然事实证明自己的推测正确,但达尔却一点也不高兴。其实原本如果还是没能找到亚梨莎,达尔还打算到厨房去向仆人问个究竟。

  发现亚梨莎后,不知所措的达尔伫在原地过了大约从一数到十的时间后,还是用力地叹了口气并朝着亚梨莎走去。亚梨莎不晓得是因为听见脚步声,还是感觉到有人接近,也立刻回头望向达尔。两人便在相隔四、五步的距离下相互对望着。

  「……可以和你说些话吗?」

  达尔的声音听起来就像是用来胁迫对方的武器。亚梨莎虽然为此颤抖不止,但看见静静在原地等待着回复的达尔时,她终于稍稍点头表示同意。于是达尔再朝着亚梨莎接近两步并且弯下腰就地盘坐,然后朝着亚梨莎低下头。

  「刚才对不起。」

  抛出这句话的瞬间,达尔同时感受到疲劳和放松两种截然不同的情绪。

  亚梨莎语气慌张的回应传到了达尔的后脑勺。

  「啊、没关系啦……我、我也应该道歉,因为我不小心哭出来了。」

  「……为什么你得为这种事道歉?」

  达尔抬起头,讶异地看着亚梨莎。

  「因、因为我觉得并不全都是你一个人的错。」

  「这种想法会让你短命喔!就算不至于因此丢掉性命,也不会碰上什么好事的。」

  「就算真的如你所说,那也是没办法的事。」

  看着表情呆滞的达尔,亚梨莎带着歉意地露出微笑。

  「我从以前开始,就只会说一些惹大家生气的话。」

  「你是指那个叫做预言还是什么的吗?」

  亚梨莎低下头并陷入了沉默,看来达尔似乎一语中的。

  「你只不过是随口乱猜,然后不小心刚好猜中而已吧?」

  亚梨莎猛然抬起头,然后拼命甩头否定。那慌张却又带着严肃的神情竟令达尔有些惊讶。

  「既然如此,你根本不需要觉得自己有错,也没必要道歉吧!」

  少女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之后再次不发一语地垂下了脸,达尔则是有些尴尬地搔着头。既然自己已经照着理娜的要求道了歉,就没必要继续待在这里陪亚梨莎了。然而达尔此刻却有些犹豫是否真要将她一个人留在这里。

  「你所谓的预言这玩意儿啊……」达尔决定将想到的问题一口气全抛出来:

  「……能够看见人类的未来吗?」

  亚梨莎摇摇头,系在左右两边的头发也跟着晃个不停。

  「人类未来的走向将会因为看见某物,或是和某人对谈等微不足道的小事,而在片刻间发生变化。」

  「拜托你用简单一点的话说明好吗?」

  达尔用毫不客气的语调抱怨着,亚梨莎则是皱起眉头露出困扰的表情。无奈的达尔只得继续向下接话:

  「为什么你会知道地震还是火山将要爆发之类的事?」

  「这个嘛……」亚梨莎一度陷入不知该如何说明的窘境,但她仍努力地试图用比手划脚的方式为达尔说明:

  「该怎么说呢,呃,地面的深处或是山里都有着某种变化的流向,我能够从那里看出一些端倪。当流向突然发生剧烈变化,或是汇集成较平时更大的聚流,感觉就要满溢而出时,就会发生地震之类的灾害。」

  听完亚梨莎的解释,满脸狐疑的达尔也开始尝试用自己所能理解的方式重新思索。

  「在北方发生的地震是地神发怒所造成的,火山爆发则是山神在发怒。两边都是脾气暴躁的神明,加上每天都在累积怒气,因此某天终于濒临极限而放声宣泄怒气,才会导致地震或是火山爆发等灾害。」

  达尔说完,用一副像在询问对方是否就是这样的表情看着亚梨莎。双眼闪着光辉的亚梨莎则是如捣蒜般地不断点头。

  「啊、是的,没错!可以这么说,就像你说的那样。」

  「你是巫女对吧?」

  「呃,基本上是。我被选为巫女是三年前的事,只是当时周围有很多比我优秀的人……」

  「那些人也能像你一样做出这么准确的预言吗?」

  「咦?也、也不是啦,其实懂得预言的只有我而已。呃、那个、当时神殿长说过,因为我能够预测地震等等的灾害,所以才会选我当巫女……」

  达尔恍然大悟地发出「喔」的一声。原来并不是巫女能够拥有某些特别的能力,而是因为拥有某些特别的能力才能成为巫女,就像眼前的少女一样。

  「可是,即使我能够预言,还是没办法帮上任何忙。就像这次火山爆发一样……」

  不晓得是否回想起当时的情景,亚梨莎的声音带着些微的颤抖。

  「实际上我什么都没办法做,只能拼命地逃跑……」

  此时,达尔的脑中闪过了几个场景。

  陷入火海的村庄,一片死寂的森林,仅仅十岁就失去故乡的少女。

  自己的左臂被龙寄宿时的冲击,以及看见这只手臂时人们畏惧的视线。

  ——这一切都并非是自己所愿。

  为了隐藏左手而第一次套上护手时,那股几乎要令自己呕吐的痛苦、悔恨与怒气,还有无法看见明天的不安,更是密不透风地捆绑住身心,好几次都差点因绝望而崩溃。

  达尔无意识地伸出了手,像是在安慰对方似地,温柔地轻敲了敲亚梨莎的头。少女有些惊讶地抬头望着达尔,并且用手拭去噙在眼眶的泪水后,微微地露出了笑容。

  此时达尔总算回过神来,并且意识到自己此刻正在做的事。他不由自主地凝视着自己的手,直到感受到身后的气息时,才迅速地转过头去。

  理娜和莎拉正从远处望着自己,碧蓝色和翡翠色的眼眸正散放出讶异的色泽。

  达尔发出不成声调的呻吟,并且立刻用双手遮住了自己的脸。

  与亚梨莎道别后,理娜三人一同步出了宅邸。

  「你和那孩子处得很不错嘛!你们在聊些什么?」

  「少管闲事!」

  听见理娜用调侃般的语气问着,达尔立刻毫不隐藏地表现出自己的不悦。

  「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达尔尝试转换话题的意图虽然再明显不过,但理娜并未再继续挖苦对方。既然达尔能和那个女孩和好,也就达到了自己原本的目的。

  「我决定要制作这座城镇的地图。」

  「结果他们还是没有地图吗?」

  达尔脸色凝重地问道。理娜则是娓娓地向他说明事情的始末。

  「——结果还是要做和在马杰可的时候一样的事吗?」

  「测量外围的作业是一样的,再来就是在镇上四处收集情报了。」

  「那么,现在要先去哪里?」

  达尔才问完,理娜立刻迅速地举起手。她的手中握着一个小巧而散发着银色光芒的铃铛。

  「精灵之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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