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卷 第捌夜 襟立衣※

  (※襟立衣:指日本高僧所穿的法衣。在袈裟之外披上一件袍裳,袍裳领子立起,遮掩后脑杓与脸颊。传说中,天狗是高僧因过于自傲,误入魔道而化成的妖怪,故天狗界如同日本佛教界,身分高低井然分明,以鞍马山的大僧正为头领,大僧正所穿的法衣也因而获得妖力而变成妖怪。)

  彦山丰前坊、白峰相模坊、大山伯耆坊、

  饭纲三郎、富士太郎,以及木叶天狗,

  随着羽团扇之风,皆臣服于鞍马山僧正坊之襟立衣下。

  ——《画图百器徒然袋》/卷之中

  1

  教主死了。

  仅是如此。

  他连一个信徒也没有,无人为他哭泣或惋惜。追随教主的人只有他本人,教团之中只有他本人一个成员。然而这个自称教主的男人终究只是个狂人。

  那么,或许该说「一个老人刚刚断气了」——如此罢了。

  没有任何感慨。

  事到如今,憎恨与厌恶也已消失。

  不觉得懊悔,既不高兴也不悲伤。

  心中没有浮现一丝一毫的哀悼之情。

  尸臭。

  很不可思议地,

  才刚死不久,却已感觉到些微的尸臭。

  这种情况正常吗?曾看过无数的尸体,碰上临终场面倒是头一遭,或许这种情况很普遍吧。

  还是说,人体在活着的时候就已经逐渐腐败了?这个老人的确久卧病榻,其肉体在活着时便已衰弱至极,了无生气。

  原本松弛的肌肉逐渐僵硬。

  干燥龟裂的黏膜。

  瘀黑、失去弹性的皮肤。

  细小、污秽、掺杂白须的胡碴。

  再也无法聚焦的白浊瞳孔。

  从仿佛抽筋般、总是微张的嘴中露出的一污黄牙齿。

  皱纹、老人斑、伤痕、变形、角质化、腐烂……

  老丑。

  丑陋。

  难道人活着活着,活了一生之后,最后都得变得这么丑陋而死吗?人活着就只是为了不断变得衰弱吗?污秽,龌龊。

  总觉得刚才这个丑陋物体尚未发出尸臭。似乎直至呼吸停止,血液不再循环而逐渐沉淀,生前已然虚弱的代谢功能总算停止,衰弱而丑陋的生物逐渐变化成物体——腐臭才逐渐飘散出来。

  他死了。

  什么成就也没达成。

  这个男人——他无意义的愿望无从实现,无以得到无意义的满足,一事无成,没人爱他,他也不爱别人,他只爱自己,只被自己爱,最后孤独寂寥地、毫无意义地死去。这样真的能说是活了一生吗?

  愚蠢。

  他的人生没有一丝一毫的价值。

  不——

  他的死没有任何价值,一如他的人生。

  这个物体没有半点价值。

  就只是垃圾,是废渣。

  ——早点腐烂吧。

  嗅着尸臭,如此想。

  空荡荡的佛堂里,仅放了一具开始腐烂的尸骸与一尊佛像。

  以及教主华美的袈裟与袍裳。

  一切都静止了,一切无声无响。

  连空气也混浊沉淀。

  充满了尸臭。

  ——唉。

  再也无法忍耐,站起来,上一炷香。

  一缕青烟升起。

  2

  爷爷是个受人敬畏的人。

  爷爷是个伟大的和尚,总是穿着金光闪闪的华美法衣,焚火诵经祈祷。

  唵冒地,即多,母陀,波多野迷。※

  唵冒地,即多,母陀,波多野迷。

  (※唵冒地,即多,母陀,波多野迷:发菩提心真言。菩提指悟道的智慧,发菩提心真言为决心悟道之真言。)

  每天有许多人跟着爷爷的念经声诵经,爸爸也跟着诵经,声音非常宏亮。

  所以幼小的我也不输别人地大声唱诵经文。因为我的奶妈阿文说不大声念出来,佛祖会听不到。

  爷爷有好几颗眼睛。

  我想一定是这样。因为爷爷就算闭着眼睛或转过身去的时候,也还是看得到大家,没有事能瞒得过爷爷。

  在他的头后面、背上以及肩膀上,爷爷的身体到处都藏着眼睛。

  是的,因为我亲眼看过。

  唵冒地,即多,母陀,波多野迷。

  唵冒地,即多,母陀,波多野迷。

  从我五岁的那年起,每天早上,爷爷跟爸爸都会为我祈祷,希望我将来能成为伟大的和尚。

  早上起来,清净身体后,唱诵一千次虚空藏菩萨的伟大真言。

  唵缚日罗罗多耶吽。※

  唵缚日罗罗多耶吽。

  唵缚日罗罗多耶吽。

  唵缚日罗。

  (※唵缚日罗罗多耶吽:修行《求持闻法》时唱诵的真言。关于此段真言的说法不一,据说可增进记忆力,阅经过目不忘。)

  曾经发生过这种事。

  有一天早上。

  我在诵经的时候,一只瓢虫飞了进来。

  我觉得那只小小的红色瓢虫很可爱,不小心就看得出神了。

  或许是我看着虫儿分心了,诵经不知不觉变小声了,或者是低着头,没跟上拍子而被爷爷发现,他停止了诵经。在后面祈祷的爸爸连忙来问发生什么事。

  爷爷并没有回答。

  爸爸责骂我。

  你惹教主生气了——

  因为你不专心——

  照这样下去你什么事都做不好——

  难道不知道修法是为了你吗?—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我双手拄在地上不断地道歉,但是心思仍放在爬行于地板缝隙间的瓢虫上。爸爸更生气了。

  你不知道自己的立场吗——

  你这样也配当我的孩子,配当未来教主的继承人吗——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唵,缚日罗,儗你,钵罗捻,

  波多野,萨婆诃。※

  (※唵,缚日罗,儗你,钵罗捻,波多野,萨婆诃:即被甲护身印。小指、无名指交扣于双手内侧,两中指指尖相触,两食指微呈钩状,两拇指并拢,口诵此真言,如金甲护身,不受邪魔所侵。)

  爷爷什么也没说。

  拓道先生出面制止爸爸。拓道先生是爷爷的一个弟子,是个非常体贴人的和尚。

  公子年纪尚小——

  应该是想如厕吧?——

  是的——

  对不起——

  我想上厕所——

  我说谎了,因为我觉得比起老实说分心在瓢虫身上,说想上厕所的罪比较轻。或许实际上并非如此,但是既然拓道先生出面为我说情,就顺着他的话说吧。但是爸爸更生气了。

  修法中成何体统——

  年纪小不能当藉口——

  你总有一天要成为教团之长——

  你没有自觉吗?——

  爸爸抓着我的衣领,严厉地责骂我。拓道先生又替我说情。我站起来,虽然没有尿意,我还是走向厕所。

  但是……

  此时,原本保持沉默的爷爷只说了一句话。

  「虫快飞走了喔。」

  转头一看,

  仿佛听从爷爷的话,原本在地板爬行的瓢虫立刻振翅飞起。有如受到吸引,虫儿朝向爷爷面前熊熊燃烧的护摩坛※方向摇摇晃晃地飞去。

  (※护摩坛:「护摩」为梵语「homa」之音译,意为「焚烧」。密宗修法的一种,藉由燃烧柴木来消炎解厄。)

  噗吱一声。

  虫儿在火焰中烧死了。

  我全身像冻结般,一动也不能动。

  爸爸与拓道先生,以及其他和尚都不了解发生了什么事情,只有当事人的我知道爷爷是多么厉害而不停地发抖。

  爷爷知晓一切。

  爷爷知晓我说要上厕所是谎言,知道我被瓢虫吸引而分心。

  为什么爷爷知道呢?

  连来到我身边的爸爸跟拓道先生都没发现,我想爷爷一定连这小小瓢虫的动态都了若指掌。

  「大日如来※在考验你。」

  (※大日如来:毗卢遮那佛,「毗卢遮那」为光明遍照之意。在密宗中被视为与宇宙同一的佛。于胎藏界与金刚界各有不同的法相。)

  爷爷说。

  「骗得了人,骗不了佛啊。」

  劈里啪啦。

  柴火熊熊燃烧着。

  我当场跪下,额头贴地,郑重地向爷爷道歉。

  「对不起,对不起。」

  「因为虫儿实在太可爱了……」

  「无须道歉。」

  爷爷说。

  「但是今天的修法就到此为止吧,你好好思考一下自己被考验了什么。」

  爷爷头也不回地说。

  幼小的我像被人当头浇了一桶冷水,全身不停发抖。我觉得好恐怖,战战兢兢地抬起头来。

  爸爸像恶鬼般凶狠地瞪着我,拓道先生怜悯地注视着我。

  我不敢与他们的眼神相对,于是我转过头,看到爷爷宽广的背部,在那里——

  爷爷金光闪闪的法衣上,在又尖又大的衣领下——我看到了。

  有着一对巨大的眼睛。

  3

  祖父被人称呼为教主。

  每天早晚总有大批人来向祖父求道,五体投地对他膜拜。

  奶妈经常对年幼的我说:

  「你祖父是个活佛。他踏遍国内的名山古刹,做了很多修行。佛祖赐给他天眼通的能力。还有人说他是弘法大师※转世呢。你要记得,你是活佛的孙子啊。」

  (※弘法大师:即空海(七七四~八三五),弘法大师为其諡号。西元八〇四年被选为遣唐使留学僧入唐求取佛法。为真言宗之祖。)

  尊贵而伟大。

  南无皈依佛,南无皈依法,南无皈依僧。※

  (※南无皈依佛,南无皈依法,南无皈依僧:佛、法、僧合称三宝,能救度众生脱离苦海。入佛门必先皈依三宝。)

  奶妈也是祖父崇拜者之一吧。在虔敬的信徒的话语里,自然没有谎言也没有夸大,奶妈真心相信如此,年幼的我也丝毫没有怀疑过她的说法。

  所以——或许就是因为如此。

  例如当我恶作剧时,奶妈也绝对不会斥责我,她会对我说:

  「所谓的天眼通,不止能看见远处的东西。教主什么都能看透。所以少爷不能做坏事喔,因为什么事都无法瞒得过你祖父。就连现在,教主也一定在守护着你——」

  尊贵而伟大。

  南无皈依佛,南无皈依法,南无皈依僧。

  是的——

  祖父拥有神通力。

  祖父能看见万里外的事物,能看穿人内心的秘密,能看透太古的黑暗,能看破未来的光明。

  祖父深识世界的奥妙,祖父能与宇宙交感,祖父能与宇宙合而为一,祖父能——

  祖父就是真理。

  金刚三密的教义。

  即身成佛。

  祖父是个活佛。

  我一出生就是个佛孙。

  奶妈又说:

  「等你长大,一定会跟你祖父一样成为活佛,到时候别忘了拯救我这个愚昧的老太婆啊。你要好好听从祖父的教诲,每天要不断精进,这样一定能成为伟大的继承人——」

  因为我是佛孙。

  「你要好好修行,好好修行——」

  尊贵而伟大。

  南无皈依佛,南无皈依法,南无皈依僧。

  我——

  生于明治十八年。

  父亲——教主的儿子——理所当然是教团的干部。可能因为教团的事务繁忙,或者他对小孩没兴趣,父亲几乎不在家里,记忆中我从来没有跟他共同生活过。

  母亲——生下我的女人——我对她的长相、身分等讯息一无所知。据说是信徒之一。

  但是,我并不孤独,我身边每天总有大批人伺候着我。不只奶妈,我身旁围绕着大批教团的信众。那时——至少于祖父在世的那段期间——我在他们的细心呵护下生活从不予匮乏,每天都奢侈度日。

  教团的名称是金刚三密会。

  应该是——当年有如雨后春笋般勃兴的新兴宗教团体之一。可是我当时一点也不知道祖父的教团是新兴宗派。

  当然,一方面由于我年幼无知,另一方面,也是因为金刚三密会是以佛教为本的新兴宗教。由于政府提倡神佛分离、废佛毁释※,其他新兴教团多半依循神道教系统,但祖父的金刚三密会却是佛教系统的新兴宗教,教义基本上也是由传统佛教中的真言密宗而来。

  (※废佛毁释:佛教传到日本后,渐渐与当地信仰的神道教混杂,称神佛习合。明治时代,政府发布神佛分离令,独尊神道,排斥佛教,许多僧侣被迫还俗。)

  不仅如此——姑且不论真假,听说金刚三密会当初曾明白标榜自己乃真言宗之一派。

  真言宗金刚三密会。

  无论如何,至少寺院正门的确明白标示如此。

  而我从小起居生活之处——教团本部所在的寺院,据说原本也是真言宗系统的小寺庙。

  另外,祖父过去亦曾进入真言宗总本山——东寺※修行,这是事实。

  (※东寺:又名教王护国寺。位于京都,为总管真言宗之寺庙。创立于八世纪未,西元八二三年,嵯峨天皇将东寺赐给空海,而成为真言宗总本山。)

  所以说不定教团本身并不认为自己属于新兴宗教。

  总之——当时在我眼里,寺庙长得都一样。等到我知道世界上有许多教义不同的信仰——不仅如此,即使同样是佛教,也因宗派不同而有许多不能相容的部分——已经是稍长之后的事。

  在此之前,我一直以为佛教只有一个宗派。

  不,由于祖父提倡的教义逆当时的时代潮流而行,具浓厚神佛习合色彩,掺杂了修验道※系统,所以在年幼的我眼中,连神社都等同于寺庙的附属物。

  (※修验道:一种结合了日本固有的山岳信仰与密宗、道教、神道教、阴阳道而成的日本特有宗教,强调透过种种修行来得道。)

  神佛本相同,日本的寺庙与神社同样都是为了祭祀尊贵的佛祖而存在——

  而祖父则是活佛——

  所以……

  全日本成千上万的神社佛阁均是为了祭祀祖父而存在——当年的我似乎以为如此,深信全日本的人都崇拜祖父。

  很愚蠢的想法。

  但是——我的周围只有崇拜祖父的信徒,每个人都赞颂祖父神通广大。

  所以……

  即便我对祖父与教团抱持多大的疑虑——只要信徒们随手一捻,立刻就能轻易粉碎幼儿的笨拙疑问。不管问谁,所得到的都是清一色、无庸置疑的解答——这是教主凭藉神通力行使的奇迹,教主是活佛。

  我就是在这样的思想灌输下长大的。我一直以为祖父是宇宙最伟大、最尊贵的人。

  不曾怀疑。

  无从怀疑。

  无数的信徒络绎不绝前来膜拜祖父——现在想来倒也没那么多——只要超过百人,群体中的成员便失去了个体性,在小孩眼中等于是无限大。在从不知外在世界的我的眼里,祖父的信徒数量无异于日本人口总数。

  祖父曾在我以及众人面前行过许多神迹。他把手放进滚烫的热水里,赤脚在烧得红通通的灰烬上或尖刀上行走。

  年幼的我看得是瞠目结舌。

  不管看几次都难以相信。

  祖父甚至还能完美地说中藏在不特定多数信徒心中、祖父不可能知道的过去,并一一预告他们无从得知的未来。

  预言应该全部说中了。从来没有半个信徒来抱怨预言不准,所以一定都说中了。

  年幼的我深信不疑。

  祖父也经常看穿我的心思。

  对祖父来说,不管我思考什么,有何感受,他都能轻易猜中。祖父每次一开口,都让我大大吃惊。我非常佩服祖父。猜中一次可能只是偶然,但猜中十次以上就深信不疑了。

  尊贵而伟大。

  南无皈依佛,南无皈依法,南无皈依僧。

  在这种环境长大的我,祖父发挥的力量无疑地就是奇迹,就是神通之力。

  对年幼的我而言,祖父是真正的活佛。

  南无归命顶礼※。大日大圣不动明王※。

  (※南无归命顶礼:对佛皈依礼拜时唱诵的话语。)

  (※大日大圣不动明王:指佛教护法,镇守中央的不动明王,被视为大日如来的愤怒化身。)

  四大八大诸大明王※。

  (※四大八大诸大明王:四大指东方持国天、南方增长天、西方广目天、北方多闻天等四大天王,八大指不动、降三世、大笑、大威德、大轮、马头、无能胜、步掷等八大明王,均是佛教守护神。)

  因此——

  年幼的我深深相信,全日本成千上万的神社佛阁均是为了祭祀祖父而存在。

  我就是在这样的思想灌输下长大的。

  天清净,

  地清净,

  内外清净,

  六根清净,

  心性清净,诸秽无不净。

  吾身六根清净,将与天地同体,诸法如影随形。所为所至之处若清净,愿望必遂,福寿无穷,乃最尊无上之灵宝。

  吾今具足,愿吾意清净※——

  (※天清净、地清净……:修验道中的清净祓。「祓(祓い)」为神道信仰中消炎祈福等之祈祷文。)

  不久……

  随着时间流逝,我的知识有所增长,逐渐了解世界的结构。然而即便如此,对世界的根本性认识仍未产生剧烈变化。

  我认为——信仰祖父以外宗教的人都是笨蛋。

  不管他们提倡何种道理,其他宗派都只是淫祠邪教。我的内心深处如此认定,深信不疑。

  阿尾罗吽欠缚日罗驮都鑁※。

  (※阿尾罗吽欠缚日罗驮都鑁:密宗中各佛均有表示其佛格的真言,「阿尾罗吽欠」表胎藏界大日如来,「缚日罗驮都鑁」表金刚界大日如来。)

  明治维新后,佛教与神道泾渭分明,受到废佛毁释的风潮打击,中国传来的佛教被贬为比国家神道更低等的宗教,此即佛教受难时代之肇始。

  此外,一宗一管长制度※明确订立了宗旨之别与派系本末,简直就像相扑界的排行榜一般,佛教界也组织化起来了。

  (※一宗一管长制度:明治五年,日本政府设立教部省管理宗教事宜,明定一个宗派只能有一个领导者(管长)。)

  至此,我总算明确理解了自己所处的立场。

  祖父创立的金刚三密会,是比神道教更低一级的佛教里的数个宗派当中,作为某一分派独立而起的新兴宗教。而且本山并不承认它的存在。只要没有受到本山的认可,便无异于异端旁支——简言之,仅是一个泡沫般的新兴教团。

  连排行榜都挤不进去。

  但即使知道了这个事实,依然无法撼动我心中的认识。

  即使理解了这个现状——祖父在我心目中依然是个坐于莲花座上的伟大活佛,是位非常尊贵而伟大的和尚。这个认识无可动摇。我对其他宗派的了解愈多,便愈否定他们。

  因为——

  ——藏在那个领子下的那双眼。

  那双巨大的、看透一切的眼。

  ——我觉得那双眼无时无刻地在监视自己。

  在祖父的指导下,再度展开修行《虚空藏菩萨能满诸愿最胜心陀罗尼求闻持法》※是在我满十岁那年——明治二十八年的事。

  (※《虚空藏菩萨能满诸愿最胜心陀罗尼求闻持法》:简称《求持闻法》。唐朝时,印度佛僧善无畏将此经译做汉文并传至汉土,后传入日本。经文讲述一种修行法,能增强记忆,据说空海曾修成此法。)

  4

  祖父威风凛凛。

  唵,缚日罗,罗多耶,吽。

  唵,缚日罗,罗多耶,吽。

  唵,缚日罗,罗多耶,吽。

  我偷偷看了祖父一眼。

  唵,缚日罗,罗多耶,吽。

  唵,缚日罗,罗多耶,吽。

  唵,缚日罗,罗多耶,吽。

  祖父穿着以金、银丝线织成的绚烂豪华的七条袈裟与横披,光彩夺目的修多罗,以及僧纲襟挺立的斜纹袍裳※。

  (※金、银丝线织成的……:此种装扮称「袍裳七条袈裟一,为最高位阶的法衣。修多罗为一种以四条绳索交互编织而成的装饰品,由左肩披至背上。)

  他的表情隐藏在矗立的衣领之下,难以窥见。

  唵,缚日罗,罗多耶,吽。

  唵,缚日罗,罗多耶,吽。

  年轻的我思及隐藏于衣领之中的祖父的脸,他的容貌很有威严,感觉比陆军大将还要伟大。祖父威风凛凛,无人能匹敌。

  唵,缚日罗,罗多耶,吽。

  唵,缚日罗,

  真言唱诵至此,嘎然停止。

  「罗多耶,吽。」

  只有我的声音冒出来。

  祖父看也不看我一眼,只用他光彩夺目的背影威吓年轻的我。我硬生生地咽下口水,注视着他的背影。

  好可怕。

  担心会被祖父斥责,担心祖父生气,担心被祖父责难。因为祖父知晓一切,他早已看穿修行中的我不专心。讨厌,好可怕,好恐怖。

  我害怕得缩起脖子,脑袋充血,觉得好难堪。晕眩仿佛从速处逐步进逼,无法镇静,如坐针毡。祖父就连我现在的散漫心情也一定了若指掌,一定没错。

  因为不论是谁,都瞒不过祖父。

  讨厌被祖父责骂,那比被殴打、被脚踢还可怕,比死更令人畏惧。好恐怖。

  可怕、畏惧、恐怖。

  劈啪。

  护摩坛中的木块迸裂了。

  祖父没有回头。

  「唵,缚日罗,」

  沙哑但宏亮的声音响彻厅堂,是祖父的声音。修法再度开始了,我急忙出声跟着唱诵。

  罗多耶,吽。唵,缚日罗,

  罗多耶,吽。唵,缚日罗,

  罗多耶,吽。唵,缚日罗,

  祖父原谅我了吗?还是说这次的暂停有其他理由?

  既然没被责备,或许是吧。不,一定是,毕竟也有祖父不知晓的事嘛。

  一定没错。

  一定……

  罗多耶,吽。唵,缚日罗,

  罗多耶,吽。唵,缚日罗,

  罗多耶,吽。唵,缚日罗,

  罗多

  「耶,吽。」

  糟了。

  「这样不成——」

  祖父充满威严地说:

  「——你退下吧。」

  「教、教主——」

  护摩坛的火势更为旺盛了。

  祖父的轮廓在火焰光芒下显得更为清晰了。

  「你的眼前有什么?」

  「呃——」

  劈里啪啦。

  眼前有……眼前有……

  「有教主您——」

  「并非如此。」

  祖父沉静的语气打断我结结巴巴回答不出来的话。

  年轻的我拼命思考。

  是灯笼吗?是油灯吗?是法器吗?是护摩坛吗?

  是经桌吗?是佛像吗?不对——

  在我眼前的,还是祖父。

  「那只是你所见之景,我并不在你的眼前。只要你把我当作所见景色之一,你与我之距离即是无量大数。」

  「这——」

  「不懂吗?那就罢了。」

  唵萨缚,怛他蘖多,幡那,满那里※——

  (※唵萨缚,怛他蘖多,幡那,满那里:即普礼真言。于礼拜、勤行开始前唱诵的真言。)

  教主,教主,请再给我一次机会,再一次机会——

  再一次机会,请您继续让我修法——

  三昧法螺声——

  一乘妙法说——

  经耳灭烦恼——

  当入阿字门※——

  (※三昧法螺声……:法螺于修验道中具有重要意义。山伏入山渗行时携带法螺,以法螺声与其他山伏交换讯息,说法时先唱诵此诗句再行说法。)

  我这次会认真的我会专心的求求您请不要舍弃我我会我——

  劈啪。

  灰烬迸裂了。

  「对、对不起——」

  我俯身低头,趴在地面表示诚心诚意恭顺的态度。我尊敬教主,打从心底尊敬教主——

  祖父什么也没说,反而是我背后的父亲站起来。

  「你——又来了。」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真讨厌。

  我最讨厌父亲了。

  什么也不会,却很嚣张。

  明明就看不透我的心,也看不见未来的事情,一点也不伟大,却很爱生气。

  父亲的眼睛是混浊的。

  他的眼瞳受到遮蔽了。

  父亲连看得见的东西也看不见。

  他什么也看不见。

  可是却……

  「修行了五年还这么丢人,你有没有成为教主继承人的自觉啊?」

  对不起对不起——

  我不懂——

  祖父说的事情我不懂,我没有祖父那么伟大的能力——

  「教——教主的——」

  「愚蠢的家伙,还不快起身。」

  父亲强迫我站起。

  接着凶恶地说:

  「教主不是问你看见什么,而是问你眼前有什么。」

  「所谓有什么是——」

  「什么也没有哪。」父亲说。

  「——在你眼前的是虚空,虚空乃睿智之宝库。你难道不知道祭祀于护摩坛前的绢布后面,镇坐于该处的佛尊是什么吗?绢布上画的可是虚空藏菩萨啊——」

  父亲充满威严地指着绢布。

  「——虚空藏菩萨乃宇宙之睿智,一切福德、无量法宝在他手上有如虚空般取之不尽用之不竭,故为此名。你口诵虚空藏真言,心却在色界而不知到达空界,教主就是在责骂你这点。」

  ——不对。

  ——父亲根本在胡说。

  不知为何,我就是如此认为。

  ——祖父想说的不是这种冠冕堂皇的大道理。

  「正如你现在所想。」

  祖父声音坚毅地说。

  「什、什么?您的意思是——」

  「不是这种冠冕堂皇的大道理。」

  我的心脏差点从嘴里跳出来。

  果然——祖父能看穿我的心思。

  「我并不是在责骂你这点。」

  「教、教主,那么……」

  父亲讶异地问。

  「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祖父继续说:

  「——视声字为虚抑或实,乃显、密之别。于密宗,文字即言语,言语即真理——」

  ——真理。

  「所谓声字,原为六法大界所产,不生不灭者也。森罗万象之相为真言,即大觉者。故诵经即真理,即实相。」

  「可、可是父亲大人——不,教主——」

  祖父无视父亲的呼唤,喊了我的名字。

  「你为何道歉?」

  「为何……」

  「你分明不服觉正的狗屁道理,你为何道歉?」

  「这——因为……」

  被看穿了。

  祖父果然能看穿我的心思。

  「于你道歉的瞬间,你的修行就结束了。」

  祖父头也不回地说。

  我抬起头来。

  祖父的背后,在他巨大的衣领底下——

  有双大眼睛——不,有一张大脸。

  「再修行三年。」祖父以此作结。

  5

  但是,祖父隔年就去世了。

  我则一时之间无法理解这个现象究竟具有什么意义。

  我原本以为「神死了」、「佛灭了」这类思想家的梦话与现实八竿子打不着。只在言语上出现也就算了,我实在无法想像这种事情竟然发生于现实之中。

  但是——祖父葬礼的情况,却完全不是我所能接受的。

  祖父之死正如神佛寂灭。

  原以为世人会为之同悲。

  原以为将发生天崩地裂。

  但是——

  葬礼的确非常盛大,但,也顶多如此。参加的信徒不到百人,葬礼规模与每个月定期法会规模相差无几。

  我完全没有料想到是这种场面,我忘记悲伤与慌乱,就只是茫然自失。

  这些人,这些愿为祖父的死悲伤——真正崇拜祖父的信徒总数。这个由顶多百人不到的集团所构成的世界,曾经等同我的全世界。

  同时——教团也陷入存亡的危机之中。不,这种形容并不正确。金刚三密会在我出生时便已踏上衰微之路。

  只有我不知道这件事。

  明治初年,祖父与本山分道扬镳,基于独自教义创立了教团。

  据传当时天下皆知祖父的法力无边,日夜均有人希望入教,门庭若市,香客络绎不绝。曾有一段时间,信徒总数超过三千人。但是荣景持续不了十年,于我出生时,信徒数量已减少到全盛时期的三分之一左右。之后,信徒锐减,祖父去世那年——明治二十九年,已不足百人。

  崇拜者不足百人的活佛。

  他尊贵的位子——由父亲继承了。

  父亲在祖父葬礼告一段落之际,世袭其位,成了金刚三密会第二代教主。

  无法认同。

  的确,父亲是教主的嫡子——是继承祖父血统的人。但仅凭这个理由,是否就该登上佛之宝座?

  父亲从未在我面前展现奇迹。

  不,父亲不可能拥有神通力。拥有神通力的就只有活佛祖父,父亲只是祖父的信徒——他只是其中一名弟子。

  况且,就算要从弟子当中挑选一名继承人,父亲仍旧难以令人信服。我并不认为父亲曾潜心修行,反而头号弟子牧村拓道更接近祖父的地位。

  或许从经营组织的立场上来看,父亲是教团不可或缺的人物,他在教团内部的地位也很崇高。即便如此,他也仅比一般信徒略高一筹。不管他的身分多么崇高、多么必要,他都无法取代祖父的地位。

  教主并不是一种身分或职位,不应该轻易置换。

  就连年少无知的我也知道,父亲绝对不是适合的教主继承人,一点也不应该晋升到这个无可取代的位置。

  不——

  这个世上打从一开始就没有人能取代祖父,不可能存在。

  天清净,地清净,内外清净,六根清净,

  心性清净,诸秽无不净。

  父亲成为教主那晚——

  我到父亲身边,问他。

  父亲大人——

  「叫我教主。」

  教主——

  教主您——

  能成为活佛吗?

  父亲笑了。

  「那种东西——任谁都当得成。」

  你说谎——

  「你听好——」

  父亲大声一喝,接着说:

  「——再过不久,你也会继承我的位置成为教主,所以你要专心学习。听好,没有人拥有神通力,不可能拥有,神通力只存在于见识过的人心中;只要能让信众看见神通力,就是活佛。」

  「怎么——」

  愚蠢。

  怎么可能有这种蠢事。

  但是……那么……当时的奇迹是——

  「你也太傻了吧,那是戏法哪。」

  戏法——

  难道祖父的法力,活佛的神通力与魔术、奇术表演别无二致吗?

  「当然相同。」

  父亲笑得更放肆了。

  「——把手放入沸水,在刀刃上行走,赤脚过火——这些戏法随便一个马戏团员都会耍。但是他们所做的是表演,我们所行的却是奇迹,你知道这种差异——是由何而来吗?」

  修行之于宗教乃不可或缺——

  这是潜心修行下所获得的奇迹——

  「哼,大错特错。」父亲粗俗地笑着否定。

  「表演与吾等之修行相同,乃马戏团员千锤百链之成果,非吾人所能敌。但吾等宗教人士所行之戏法却与他们有天壤之别,你可知原因为何?」

  志向不同的缘故吗?

  「这也不对。」父亲说。

  「一点也无须多想吧?因为他们是江湖艺人,而你的祖父是教主——差别就只在这里。」

  这是——

  「也就是说——不是拥有神通力的人成了教主,而是教主变的戏法成了神通力,就是这样,懂了吗?除此之外,吾等所为与马戏团员并无不同。」

  怎么——

  怎么可能,难以置信。

  你看得见过去吗?

  你看得见未来吗?

  你看得见人心吗?

  你——能拯救人吗?

  父亲嗤笑回答:

  「哼,那些全是作假哪。」

  我——哑口无言。

  「要洞悉信徒过去还不简单,只要调查一番即可。戏法的真相是我先去详细调查,回来向前代教主汇报,如此罢了;预言未来也很容易,只要信口开河便成;至于能看穿人心,更是全赖说话技巧。」

  「你那什么表情?」父亲露出险恶的表情。「信徒得救不是因为我老爸,而是他的教主头衔与教团这个容器。所谓的活佛并没有内涵,只有外壳。你看那个——」

  父亲指着墙壁。

  他手指的方向挂着祖父身上穿的那件豪华绚烂的法衣。

  「——那件金碧辉煌的法衣就是神通力!」

  在法衣的……领子之下……

  「因此!」父亲大声地说。

  「——那件法衣不管谁穿都一样。也就是说,若套用你的说法,从即位的今天起,我便拥有了神通力。你总有一天会穿上那件法衣,从那天开始你就是活佛。」

  这种事情不可能发生我不相信你的话这种诈欺无法瞒骗世人

  爷爷令人敬畏爷爷是非常伟大的和尚祖父他是祖父他——

  「父亲大人——」

  你究竟累积了多少修行?你自认知晓世界之奥妙?你能与宇宙交感?你——

  「少自以为是了!」

  父亲朝惊惶失措的我大喝一声。

  接着以黏滞、令人作思的目光上下打量我的脸,或许是因为我哭了吧。

  「现在是个好时机,我就跟你说清楚吧——」

  父亲说。

  「——你的祖父——前代教主过去是个修验者,也就是所谓的山伏。你应该听说过吧?」

  我听说祖父巡遍万山,苦修多年而获得神通之力。但是父亲听了我的回答后,他捧腹大笑。

  「所谓的修验道,绝不是像你所想的那么高尚。」

  父亲说。

  「——那是一种低俗的宗教。」

  低俗?低俗是什么意思?信仰难道有分高低吗?

  「——『山中修行』说起来好听,但山伏能自由来去山中修行已是古早以前,是役优婆塞※的时代——久远太古之事。我老爸入山的时代,连随意进出山林都受到幕府禁止,就算山伏也必然归属于本山派或当山派※——也就是说,必定得归属于某个寺院,须依规定定居于一处,就是所谓的乡里山伏。所以他说的什么山岳修行根本不可能办到,完全是胡扯。老爸是个专事诈骗的祈祷师。哼,什么天眼通,笑死人了。」

  (※役优婆塞:即修验道开山始祖役小角。优婆塞为皈依佛法,在家修行的信士。因役小角终身在家修行,并未出家,故得其名。)

  (※奉山派、当山派:修验道于中世纪以后,分作以真言宗为本的当山派与以天台宗为本的本山派。前者以醍醐寺三宝院为本山,后者以圣护院为本山。但在废佛毁释的风潮下均告式微。)

  父亲大声嗤笑。

  我则窘迫不已。

  「我说的全是事实。就算空海、最澄※再世,在此浊世真的能修成正法吗?——」

  (※最澄:最澄(七六七~八二二),日本平安时代初期的僧侣。与空海一同入唐求取佛法,为日本天台宗之祖。諡号传教大师。)

  父亲歹毒的混浊眼瞳盯着我。

  「——『幕府时代』,这个词听起来好像很遥远,其实根本也没过多久。大家都以为幕府倒了就会完全改朝换代,但那只是一厢情愿的期盼。不管是谁居上位,就算掀起革命,过去与现代还是在黏滞徐行的时间下连结起来,古今之间哪有什么变化。」

  可是——就算如此。

  ——祖父他……

  还是个很伟大的人啊,我说。

  父亲不愉快地皱起眉头。

  「说什么傻话。算了,在你出生的时候,老爸早就是教主了,你会这么认为倒也不足为奇。我出生的时候,那家伙顶多只是个叫化子。哼,乡里山伏跟乞丐根本没两样。在维新之前,我老妈——你的祖母是个市子。所谓的市子,其实就是灵媒,老爸不过是个娶了巫女、专替人加持祈祷的可疑神棍。」

  神棍——

  「他每到一个村落就挨家挨户招摇撞骗,说人有灵障啦业障啦,靠着帮人祈祷、去凶解厄换取金钱维生。带发修行僧、占釜师※、行者,随你想怎么叫都成,他就是这一类人。总之你的祖父出身于贫贱,这是无可撼动的事实。好笑,不管穿着多么华美的衣服,不管如何装饰,都无法遮掩他的低贱出身。我每次看到装模作样的老爸以及向他磕头的那些蠢货就觉得很可笑,你不觉得吗?叫什么教主、山伏,听起来似乎很了不起,还不就只是个乞丐罢了,你跟我都有乞丐的血统哪——」

  (※占釜师:神道或修验道中的一种占卜方式。大锅上放置蒸笼,笼中放米,上盖。水开时,以蒸笼中的米发出的响声大小来占卜,称鸣釜神事。)

  乞丐——

  「听好,老爸在我心目中就只是个山中游民,跟山窝※没什么两样。要是别人知道这点,就没人会畏惧他、没人想对他膜拜了。但是老爸在骗人的技巧上非常高超,他——是个诈欺师。」

  (※山窝:原文「サンカ」,汉字可写作「山窝」、「山家」、「三家」、「散家」等,随时代或地区,所指的对象不尽相同,基本上指一种山岳地带居所不定的流民。)

  诈欺师——

  「而且还是一流的诈欺师。」父亲又重复了一次。

  「你应该听说过明治年间政府发布神佛分离令吧?许多僧人被迫舍弃僧籍还俗,山伏也一样。即使被编入天台、真言宗里,修验道仍旧只是杂宗。修验道不分神佛,神佛习合乃是理所当然。舍弃权现与本地佛※,修验道就无以成立。当时只是个诈欺师的父亲看穿了这点。」

  (※权现、本地佛:权现为基于神佛习合思想中的「本地垂迹说」而生的神号。神佛习合论者认为日本传统的神其实是佛的化身之一,例如天照大神是大日如来的化身,此即本地佛。)

  父亲的言语里有着深刻的恨意。

  充满了对祖父的诅咒。

  「所以——幕末到明治这段期间,势力庞大的修验者与民间宗教人士创造了许多神只。金光教信奉金神,御岳讲※设立御岳教,富士讲成立了扶桑教跟神道修成派。这些就是修验系教派神道。但是像父亲这种没有信徒也没有讲社的神棍无力创设新兴宗教,于是他心生一计,立刻变卖土地跑到京都去。结果,也不知靠着什么关系——竟让他给溜进东寺里了。」

  (※讲:又称「讲社」,指基于同一信仰、相互扶助的宗教团体。日本民间许多宗教集团均以「讲」为名。)

  「反正也只是图个方便。」父亲轻蔑地说。

  难道不是为了修行吗?

  「是为了图方便。」父亲再次强调。

  「假如老爸继续待在乡下干他的神棍,大概就不会有这个教团出现。因为明治五年政府下令废止修验道,这么一来,父亲只算是真言宗系统的末寺的下级僧侣,小庙和尚不可能熬过废佛毁释的凶涛巨浪;可是如果不愿意,父亲就只能当个更邪门歪道的神棍。万万没想到老爸二者皆舍——竟成了教主。」

  成了——教主——?

  「老爸想要是本山的这块招牌。即使是佛教受难的时代——不,应该说正因为这种时代,拥有长期历史传统的总本山的招牌非常管用。毕竟这可是一块巨大的招牌哪——」

  父亲说,祖父的信仰动机十分不纯。

  「——说起教王护国寺,谁都知道是真言宗的总本山。在东寺修行过的话,比起在一般小庙也被瞧不起的修验者所受的待遇完全不同。老爸扮猪吃老虎地熬了几年,终于取得了这间寺庙的所有权——」

  父亲环顾寺内。

  「我看这里多半也是靠着他的三寸不烂之舌获得的。来到这间寺庙,老爸天生的神棍本领更是发挥得淋漓尽致,也就是你所谓的神通力——」

  第二代教主十分不屑地说:

  「——刚刚我也说过,马戏团员表演的戏法,由一流寺庙的和尚玩起来就成了法力。老爸的法力受到瞩目后,信徒随之增加;待时机成熟,便与总本山切断关系自立门户。手法之高超,真教人佩服哪。我老爸——为了达成他的野心,牺牲了妻子。他上京都时,抛妻弃子,放下老妈与我不管。老妈贫困交加之际得了重病,最后在失望之中死去了。」

  祖母——

  「连自己老婆都救不了的家伙,还敢称什么活佛?」父亲狠毒地说。

  「等我被叫来这间寺庙时——母亲早去世了好几年,教团也已成立。看到那个原本脏兮兮的老头子,现在竟然穿起金光闪闪的法衣,好不威风——我真的吓了一跳,所以——」

  祖父——威风凛凛,无人能匹敌。

  「我觉得可笑,但也觉得生气。我瞧不起老爸,瞧不起教主的地位——」

  那又为什么——为什么还……

  「因为我受够原本的生活了。」

  「你做梦也想像不到我跟你祖母在村子里受到的是什么待遇。我们没被当成人。人有身分,身分有上下之别,可是我们连身分都没有——」

  说到这里,父亲表情因痛苦而扭曲。

  「——我们终究不是村子的人,可是也没办法住在山里。驱魔除秽者,与妖魔鬼怪一样满身秽气,受人鄙夷。可是我从没想到,仅仅——」

  华美的法衣。

  「——仅仅是穿上那种衣服,父亲竟成了比人更尊贵的佛祖!」

  「你听好。」父亲站起身来。「想当上教主,只需要一个绝对自傲的态度。你要自认比任何人都伟大,不能有所怀疑。一旦怀疑,你就失去了——一切的立足点。」

  自傲吧。

  就只需自傲。

  父亲——新教主说完这句话后,走入身后的房间里。我一个人蹲在偌大的佛堂里,抱着头泪流不停。

  只觉得——很悲伤。

  「你在哭吗?」

  声音——拓道先生的声音。

  我低头看了脚跟方向。

  拓道先生就站在我的背后。

  「拓——拓道先生——你……」

  「新教主说的话——都是事实,请你接受吧。」

  「可、可是,这……」

  拓道呼唤我的名字,接着说:

  「请你仔细想想,教主说得并没有错。神通力只是个骗人的幌子,跟表演没有差别。但艺人毕竟仅是为了取悦人而存在,无法拯救他人:即使所作所为相同,前代教主却——拯救了许多人。」

  「拯救——」

  「因此,就结果而言,他依然是不折不扣的活佛,是你从小认识的那个伟大祖父,这也是事实。即使你接受父亲对你诉说的往事——也没有必要改变你原本的想法。」

  「可、可是……」

  那么今后我该何去何从——

  「当然——不管何时何地,你都要专心修行,无须疑惑。但是只有修行还不够。努力累积修行,或许能成为一个伟大的人——但那只能拯救自己,无法拯救他人:至多能救一、两个人,不能拯救大多数人。想救众生——」

  只有靠一个能得人信赖的地位,拓道说。

  「——令尊要你自傲,但是他却还无法做到。他作为教主仍然不够成熟。不只周围,连他也无法相信自己,这样——是没办法担当教主的重责大任的。」

  拓道说完,悲伤地看了祖父的法衣一眼。当然,在那绚烂的布料上——没有眼睛也没有脸孔。

  6

  十五岁时,我离开了教团。

  因为我无法拂去对教主——父亲的厌恶与不信任,这个观念已经深植我心。

  同时,我也强烈希冀重新接受剃度,学习真正的佛法。

  教团——变得愈来愈荒芜。

  那里失去了信仰。

  父亲继承教主后,信徒数量一天比一天少,许多人趁着祖父之死而脱团,干部也接二连三离去,就连牧村拓道也告别了教团。

  但父亲仍然意气风发地继续扮演教主。

  父亲似乎深信只要这么做信徒就会回来。

  父亲的神通力——戏法虽然完全承袭了祖父时代的手法,但了无新意,相较于马戏表演更是黯然失色。同时,时代变迁早已没人相信这套。就算父亲想力图振作,终究无法挽回信徒的心。

  真是滑稽。

  没人渴求父亲。

  没人接受父亲。

  最后连教团的中枢干部也离开了父亲身边。

  而我——也舍弃了他。

  我辗转进入好几间寺庙修行。

  不只是密宗,也学习了法华宗与念佛宗。

  亦曾在镰仓的禅寺以暂到※身分入门,修习了三个月的禅宗。

  (※暂到:初到寺庙,尚未受到入门允许的和尚。)

  但是,每一种佛法我都无法适应吸收。或许单纯只是我还没学习到精髓,但我想最主要的原因,应是我仍旧无法摆脱幼年时期所受到的思想灌输。

  我流浪各地,最后我到达了——高野山,与东寺并称真言宗的顶点之青岩寺——金刚峰寺※。

  (※青岩寺:别名金刚峰寺,位于高野山的真言宗寺庙。高野山是空海年轻时修行的场所,亦是真言宗的信仰中心之一。)

  时值大正元年,我二十七岁。

  我深深受到感动,发愿舍弃过去的名字与人生,入真言宗门下。

  众生无边誓愿度。

  福智无边誓愿集。

  法门无量誓愿学。

  如来无边誓愿事。

  菩提无上誓愿证※。

  (※誓愿:修大乘菩萨道时,必须先发下誓愿。随宗派不同文字略有不同。一般多为四句,称四弘誓愿。此处为真言宗的誓愿,共有五句,称五大愿。)

  接受十善戒,完成结缘灌顶仪式。

  我总算成了真言宗的和尚。

  接下来的十年间,

  我专心修行真言密宗。

  回归初衷,埋头认真学习。

  显药拂尘,真言开藏※。

  (※显药拂尘,真言开库:典出空海著作《秘藏宝钥》。意思是显教(密宗以外的其他宗派)的修行有如拂去外在尘埃,渐次接近事物本质;真言密教却是有如打开宝库,直达事物本质。为比喻显密差异的话语。)

  身密、口密、意密。

  六大、四曼、三密※。

  (※六大、四曼、三密:空海教义的根本。六大指「地、水、火、风、空、识」,表森罗万象一切事物。四曼指「大曼荼罗、三昧耶曼荼罗、法曼荼罗、羯磨曼荼罗」,表万法之各相。三密指「身密、口密、意密」,密宗的修行方法。身密为结手印,口密为诵真言,意密为观本尊。)

  唵阿莫伽昆卢遮那摩诃母驮罗摩尼鉢纳摩人缚罗鉢罗韈利多耶吽※——

  (※唵阿莫伽昆卢遮那摩诃母驮罗摩尼钵纳摩人缚罗钵罗韈利多耶吽:即光明真言。祈求金刚界五佛(五方佛)绽放光明之意。)

  我——

  再度得知父亲消息是在大正十一年。

  通知我这个消息的,就是牧村拓道。

  牧村在这之前似乎在秩父的真言宗寺院担任住持。他信中提到,几年前他收了养子,将住持的位子让给养子后,退隐山林。

  牧村——祖父的爱徒在离开教团之际,与祖父的教义——修验教及密宗的混合体诀别。

  但由信中看来,他似乎跟我一样,虽叩过禅宗大门,却还是难以改宗。一度还俗之后,重新出家成为真言宗的和尚,可见——他也一样无法逃离祖父的诅咒。

  此外……

  这封信让我察觉了,离开教团已经过了二十年以上的岁月。

  牧村——从我曾经栖身过的镰仓禅寺和尚口中听过我的消息,之后一点一滴地寻找我的踪迹。即使我已舍弃了名字,舍弃了过去,栖身山中,一心向佛,与社会的缘分终究难以断绝。或者——同是受到祖父教义束缚的牧村,打从一开始便看穿不管我绕了多少远路,最后到达之处终究是真言宗吧。

  金刚三密会在我离开后几年内就结束了。

  失去了所有信徒,教团无以营运,寺庙也拱手让人。但父亲仍然无法舍弃再兴教团的梦想,孤独地进行半诈欺的宗教活动。

  或许他应该改行去表演杂耍马戏。

  父亲愈来愈堕落,多次身陷囹圄。

  他的恶名也传到了牧村耳里。虽早就与教团分道扬镳,但与父亲缘分匪浅的牧村,在见到成为自己信仰契机的教团之穷途末路时还是难过不已,对其象征人物之昭彰恶名深感痛心。落魄的父亲继续丑陋地挣扎,但他愈挣扎情况就愈不顺遂。

  最后——父亲在穷困潦倒之际搞坏了身体。

  但是这个男人依然没办法放弃梦想。

  他做了什么富贵荣华梦,我无从得知,但不论处于何种逆境,他从来不肯放弃教主的头衔。

  多么可笑的执着。

  父亲最后失去了住家,被赶出市町,在流浪途中倒下,变成半身不遂。

  牧村见到身体无法自如行动、完全失去生活能力的父亲的惨状,心有不舍,便收留了他。

  父亲那时已无异于乞丐。

  但他——仍然不肯放弃象征教主的那件法衣。当牧村凭藉着街头巷尾的传闻找到父亲的时候,他还紧抱着袈裟与法器,奄奄一息地躺在高架桥下。

  信上写着「至我茅庵已经五年……」。受牧村收留的第五年,父亲病笃。

  不知为何,我——觉得很困惑。没想到我对父亲的疙瘩即使经过了二十年,依然完全没有消失。

  即使励志修习佛法,这个疙瘩在我心中也未曾消失。

  我厌恶父亲。

  不——我——

  并非如此。

  信中又一一记载了底下之事:

  令尊偏离六道轮回,陷入天狗道。白河院※有言:修行者不坠地狱,因无道心,亦不得往生——

  (※白河院:白河天皇(一〇五三~一一二九)。笃信佛教。西元一〇八七年退位为上皇后仍握有大权,摄政期间跨其子、孙、曾孙三代天皇,达四十三年。)

  天狗——

  英彦山的丰前坊、白峰山的相模坊、大山的伯耆坊、饭纲山的三郎、富士山的陀罗尼坊、爱宕山的太郎坊、比良山的次郎坊,以及鞍马山的僧正坊——这些都是在炽烈的修行中最后堕入魔道的修行者,是脱离因果轮回,却无法真正获得解脱,受缚于魔缘的一群人。

  自傲——

  就只需自傲——

  我感到非常、非常地困惑。

  7

  父亲死了。

  就在我来探望他的第三天。

  来探望前,我一直以为——身为至亲,相见时亲情会油然而生。但这只是种幻想。当我见到衰老丑陋的父亲,侮蔑之情有增无减。我没有丝毫的感动,只是坐在他的枕边,面无表情地看着老人衰弱的容颜。最后——

  教主死了。

  没有任何价值的生命,没有任何价值的死亡。

  生生生生暗生始,死死死死冥死终※

  (※生生生生暗生始,死死死死冥死终:原文作「生まれ生まれ生まれ生まれて生の始めに暗く、死に死に死に死んで死の终わりに冥し。」空海著作《秘藏宝钥》中之一节。)

  为何如此害怕黑暗?

  那么早点腐朽,消失不见不是更好?

  早点——

  ——有尸臭。

  我嗅闻到腐败的臭气,浑身不舒服地打了个冷颤,重新点燃线香。

  一缕烟升起。

  在线香后方,

  ——那是,

  那是祖父的法衣。

  以金、银丝线织成的绚烂豪华的七条袈裟与横披,光彩夺目的修多罗,以及僧纲襟挺立的斜纹袍裳。

  父亲拼上他的一生守护这件法衣。

  祖父的、

  父亲的、

  拓道的言语于我心中苏醒。

  无须道歉/

  于你道歉的瞬间,你的修行就结束了/

  活佛任谁都当得成/

  自傲吧/

  但是他自己却还无法做到/

  必须让自己相信自己/

  否则没办法担当教主的重责大任/

  ——自傲。

  ——要自傲,只要变得自傲即可。

  所谓的活佛并没有内涵/

  只有外壳/

  那件金碧辉煌的法衣就是神通力/

  ——那件法衣。

  那么,那件法衣才是……

  在那件法衣的巨大衣领下。

  有道奇妙歪斜的皱摺,

  不久,皱摺化为眼睛,眨了眨。

  「汝即是我。」

  突然之间,

  父亲的遗体开口说话。

  「你还不懂吗,圆觉丹——」

  衣服上的脸咧嘴嗤笑。

  我粗暴地抓住那张脸——然后——

  轻轻地……

  吾今具足,愿吾意清净。

  此乃大正十一年秋深夜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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