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市之濑由加里醒过来的时间,正好是在闹钟响起的三十秒前。
「好冷……好想睡……」
时间是十二月的清晨六点。由加里将裹着棉被的娇小身躯缩起,左右来回滚动。
(呜呜,再睡五分钟就好——呃,不行!)
睡回笼觉的诱惑在耳边不断低语,意图使由加里堕落下去。然而,要是在这里屈服的话,可是担任不了家庭主妇一职。
「呜——喝啊!」
由加里伴随着夸张的呐喊声把棉被一脚踢开。尽管寒气直扑而来,但这边就靠毅力撑过去吧。
「呼哇~」
拉开窗帘,由加里发出了小小的呵欠声。
灰色天空正纷纷飘落着雪花。屋后的广阔空地,被降下的雪霜染成一片洁白。
「爸爸他们不要紧吧。」
父亲俊之担任社长的市之濑建设,最近一直待在工地进行夜间工程。虽说尚未积雪,但气温这么低,工作起来应该很难熬吧。
「这下子得弄点温热的食物给他们吃了……」
换上阵代高中的制服并盥洗完毕后,脑袋也大致清醒过来了。由加里就在制服上套件围裙,走向厨房。
「接着是……I饭、I饭。」
首先是确认电锅。昨晚设定的预约煮饭功能有确实殷动,正冒着热腾腾的蒸汽。大约再十分钟就能煮好了吧。
而正当由加里想接着用水壶烧开水,无意问环顾起室内的时候,她突然发出怪声,惊叫起来。
「呜呀!」
在与厨房相连的客厅一角,哥哥达哉就连灯也不开,抱膝蹲坐在黑暗之中。
「讨……讨厌,别吓人啦,哥哥。既然在就说一声啊。」
「嗯,知道了。」
尽管她抚着心跳不已的胸口出声抱怨,达哉却只是爱理不理地应了一声。
由加里叹了口气,代替毫无动静的哥哥,来到客厅拉了下日光灯的绳子。
「你起得还真早呢。」
「是啊。」
「该不会又失眠了吧?」
「没有啊——」
仅回答这样,达哉就将视线别开了。
(果然,他昨晚又失眠了。)
为避免让心中这种担忧显露在脸上,由加里特意地摆出笑脸说道:
「稍等一下喔,我现在就去弄早餐。」
由加里尽可能表现出开朗的态度,回到厨房打开冰箱门。
「有了有了。」
找到想找的东西,由加里嘻嘻地笑了起来。
她首先拿出来的,是北陆的亲戚送来的新卷鲑。虽然已经切成方便烹煮的大小冷冻保存,但装在塑胶袋里的鱼头、鱼骨、鱼鳃、鱼鳍等部位都还留着。
接着是拿出附近小餐馆——达哉的青梅竹马枫的家——那边得到的酒粕。这是餐馆交易对象的酿酒店送给他们,然后他们再分赠给达哉家。
然后是胡萝卜、白萝卜、牛蒡,还有事先煮好的昆布汤以及味噌——没问题,材料都到齐了。
「今天早上就吃粕汁吧。」(注:用酒粕炖煮的日本料理,可暖和身子)
「……嗯。」
「热热的很好吃哟。」
也不晓得他究竟是有没有听到,依旧是含糊不清的回应,丝亳感受不到生气。
「接着是……」
重新打起精神,开始料理。
边用锅子把汤重新加热,边将依序切好的食材放进去煮。有切成半圆形的胡萝卜、切成扇形的白萝卜、削成大块薄片的牛蒡,还有滚刀切块的鲑鱼。
「好了,请用。」
「……嗯。」
炖煮的空档,正好水壶的水烧开了,她于是帮达哉泡了一壶茶。然而达哉却动也不动一下,完全不理会放在被炉桌上的茶杯和茶壶。
(又这个样子。)
由加里小声叹了口气。最近达哉凡事都是这副德性,丝毫感受不到一点活力。
(究竟要到什么时候,才会恢复精神呢?)
边怀着如此担忧,由加里边用汤汁把酒粕与味噌化开,添加到锅里。由于新卷鲑的咸味很重,所以要谨慎调整味噌的用量。
用小碟子浅尝一口之后,由加里用力地握拳。
「嗯,味道不错。」
接着由加里就转头朝客厅里的达哉说道:
「装饭好歹自己来吧。」
「……嗯。」
尽管依旧是含糊不清的回应,但达哉还是慢吞吞地动了起来。他拿出了饭碗,从电锅里盛饭。
饭量很少。要是平时的话,达哉明明很可能一大早就吃起大碗饭,但现在饭碗顶多就只盛了七分满。
由加里没说什么,手脚俐落地切着蒽,盛了两人分的粕汁。然后连同装在保鲜盒里的酱菜,以及自己的饭碗与茶杯,用端菜盘端到客厅里。
「好啦,吃吧。我开动了。」
「……嗯。」
「你从刚才就只会答『嗯』耶。」
「……我开动了。」
就算是这副德性,在听到她这么说后,达哉果然还是会感到难为情地双手合十起来。
然后一副爱理不理的模样,喝了一口粕汁。
「——很好喝呢。」
「对吧。」
看到达哉总算是露出反应,由如里随即绽开笑颜。
「我是觉得味道有点太重,你觉得怎样?」
「这是替回家时精疲力尽的老爸煮的吧。既然如此,我觉得这咸味刚刚好。」
「嗯,果真是这样啊。」
边对今早首度像是对话的交流松一口气,由加里边摆出一张略为严肃的表情。
「我说哥哥。」
「怎么了吗?」
「那个——」
她紧握着手,努力地鼓起勇气。
「我……我觉得就算是被公司开除,也不需要沮丧到这种程度哟!」
「我才没被开除啦。」
达哉语气不悦地低吟道。
「我是主动向D.O.M.S.辞职。听好,我绝对不是被公司开除,绝对不是。」
「可是哥哥不是D.O.M.S.的见习生吗?这是在谈开除还是辞职之前的问题哟。」
「————唔。」
或许是被戳中痛点,达哉当场哽住了话语。
「就像是在试用期间,中止临时雇用的感觉?」
「就说是我主动辞职的,是要我说几遍——」
「但你确实是失业了吧。」
「……哼。」
达哉随即一脸不悦地别开头。宛如是个闹别扭的小孩,态度一点也不成熟。
「唉,哥哥你也真是的。」
由加里伴随着叹息,将自己用餐完后的空碗与茶杯收到端菜盘上,离开座位。
「吃完后,餐具要好好拿去放在流理台里哟。还有,已经七点半了。动作快点,别迟到了哟。」
「知道啦、知道啦。」
在俐落地洗着餐具的同时,由加里也稍微反省了一下。
(我是不是说得有点过分啊?)
然而方才的对话,也让她回想起与达哉之间很久没有的日常交流。该不会是因为提到D.O.M.S.的关系吧?老实讲,这让她松了口气。
然而这份心情,却在她离开厨房前瞥了一眼客厅后,随即化为乌有了。独自待在客厅里昀达哉,又一脸阴暗地靠在桌子上。
到头来,说不定只是在白费功夫——抱持着这种徒劳的想法,外加上可能是沾染到达哉的情绪,就连由加里也开始沮丧起来。
「赶快打起精神来啦……」
于是她小小声地叹出这句嘟囔。
「那么,我出门喽。」
从兼作住家的小餐馆「和久井」的后门走出后,牧岛枫朝家中发出道别。
「路上小心哟。」
在店内传来的母亲喊声送别下,枫迈开步伐。每当她踏碎狭小庭院里的霜柱时,耳边就会传来清脆的响声。
细雪纷飞的阴霾天空下,呼出的是一片白雾。冷冽吹来的北风,让枫包裹着制服与大衣的身体不住颤抖。
「已经是隆冬了啊。」
喃喃自语的枫,沿着堆满行道树落叶的道路赶往阵代高中。同时从大衣口袋里拿出单字本,确认着里头的内容。
大考就近在眼前,所以哪怕是一分一秒都不能浪费。
「早安啊,枫。」
「早安。」
越接近校门,学生的人数也越来越多。尽管有和同班的朋友们相互打招呼,但他们也几乎都和枫一样,低头看着手上的单字本或参考书。
明明不久前还会在校门前,与朋友们聊些电视剧或时尚的话题来炒热气氛,但如今却截然不同了。
感受着这种时期的变化,枫忽然把脸从单字本中拾起。因为她在前方的人群中,发现到那十分眼熟的背影。
青梅竹马达哉,正推着脚踏车慢吞吞地走着。
「早呀,阿达。」
「……嗯,啊——早安啊。」
枫快步上前,向他打着招呼。达哉伴随着敷衍的回应转过头来,然后在枫的脸与她手上的单字本间来回看着。
「就算被车撞到我也不管啊。」
「呜。」
再正确也不过的指责。
「我……我和阿达不同,可是位考生耶。既然仅存的时间很珍贵,那当然得要有效连用才行啦。」
「……这样啊。」
「啊,不过与其迷迷糊糊地边走边看单字本,赶快坐到学校教室里翻参考书,会更容易读进脑袋里吧。」
「……或许吧。」
「可是,这个和那个又不太一样哟,嗯。该怎么说呢,对了,这就像是种心理准备或是想法转换之类的感觉。」
「……也是呢。」
「话虽这么说,但这样一点效率也没有呢——喂,阿达。」
枫眯缝着眼盯着爱理不理地敷衍应声的达哉。
「……怎么啦?」
「你那是什么敷衍反应啊,真是无趣。就像是在跟地藏像说话一样。」
听到枫这么说,达哉立即别开视线。
「抱歉。」
达哉在含糊地低声道歉后,骑上他推着的脚踏车。
「我明白没被公司录取让你很沮丧,但这样一直消沉下去也不太好哟。」
「我知道啦。那我先走一步了。」
达哉头也不回地沿着车道边骑往学校。目送着他离去的背影,枫碎碎念道:
「这真的一点也不像你哟——阿达。」
一旦过了十二月中旬,高中教师就得忙着替一个月后的大学入学统一考试做准备。就算是以宽松悠闲的校风闻名的都立阵代高中也不例外。
而在这种繁忙时期,担任三年三班班导的小野寺孝太郎,此时正从百忙之中空出些许时间,帮麻烦的学生进行升学就业辅导。
「所以说,这份工作到头来还是没了啊。」
「是啊……」
在午休期间的教师办公室里,小野寺眯眼注视着答话爱理不理的达哉。
「那你打算怎么做呢?」
「就和当初预定的一样,靠关系到老爸的公司工作喽。该说是庆幸吧,公司还能勉强撑下去,不至于搞到破产。」
「这样啊……你是这么想的啊……」
小野寺在思芍片刻后,用笔头戳了几下桌面。
「嗳,我说你啊,果然还是不想上大学吗?就算今年没办法,试着以明年为目标之类的如何呢?」
「又是这个话题啊。」
「要我说几遍都行,老实讲,这样太浪费你的英文能力了。就算不上大学,也还可以朝口译或翻译的方向发展啊。」
「…………」
「我也不是说继承家业不好。只不过,也不要太过限制自己的未来与可能性。趁年轻的时候,让自己多方尝试不也挺好的吗?」
「……你就别管我了,小野D。」
达哉想笑却笑不出来,整张脸扭曲成奇怪的表情。
「市之濑?」
「该怎么说呢,我已经明白什么叫作认分了。我已不想贪得无厌地往上爬,只想选择合乎身分的方式活下去。」
「喂喂喂。」
小野寺紧盯着达哉的脸,深深地叹了口气。
「——既然你都这么决定了,那我确实没道理再多说些什么。你可以走了。」
在如此说道的小野寺挥了挥手后,达哉微微低头。
「那我告辞了。」
然后就这样快步离开教师办公室。看着关闭的门扉,小野寺微微耸了耸肩。
「是在逞什么强啊。这可不像你喔,市之濑。」
入学统一考试即将到来,整个三年三班的教室弥漫一种战战兢兢的紧张气氛。
有人眼泛血丝与参考书搏斗——有人似乎是承受不住疲劳与睡眠不足的负荷,趴在桌面上呼呼大睡;而在那边独自看着漫画的学生,不是已推甄上了,就是在自暴自弃吧。
(大伙……还真辛苦啊。)
达哉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看着这些同班同学在内心底喃喃念道。
而枫与武村健司等与达哉交情特别好的朋友们也是考生。
「对了,阿达,你们家今年的年菜,一样是贸我们店里的吗?」
「这个嘛,我想大概是吧,不过还是得先问一下由加里。」
「我知道了。那我就先回去喽。」
「喔。」
放学后也大都是这种感觉,他们三人也没有再一块回家了。
「我说啊——」
「怎么了吗?」
「算了,没事。」
枫彷佛有些遗憾地走出教室,达哉则是茫然目送着她的背影。接着,健司就像是看准时机似的走了过来。
「市之濑,等下有空吗?」
「咦?」
听到健司这么问,达哉稍微有点惊讶。
「我是有空啦,但你没问题吗?」
「用不了多久时间啦。」
「是吗,既然如此——」
要不要找枫一起来?——才想这么问,达哉就停下话语。
健司是特意等她离开教室后才来搭话。而这么做的用意,达哉也大概猜到了。
(是想和我单独谈谈吧。)
察觉到这点,他微微点头。
「就走吧。」
黄昏时候的乾河床上意外地热闹。
有带狗来散步的家庭主妇、在河堤上慢跑的中老年人,还有在玩三角棒球的小学生。(注:只用三个垒包的简易棒球)
「喝吧。」
「喔,Thanks。」
达哉接过健司递来的罐装咖啡,坐在乾枯的草坪上。
「棒球啊。我们三个是什么时候一起去神宫棒球场的啊?」
「是今年的表演赛吧。那是因为枫从店内熟客那边拿到内野席的球票啦。总觉得好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哈哈,不是还不到一年吗?真像个老头子。」
「你很烦耶。」
不晓得是因为男性间毫无隔阂的对话,还是因为健司没有特别顾忌到他,两人不可思议地聊得非常痛快。
「话说回来,市之濑你用大声公接住飞来的界外球,也是那时候的事吧?」
「喔喔,那对我来讲也是一记漂亮的妙接呢。」
「说到你当时一脸得意的模样,真教人受不了呢。」
「不是很好吗,周遭的观众不也都跟着欢腾起来了。等等——」
说曹操,曹操就到,三角棒球那边刚好滚来一颗界外球。把球捡起来的健司,世杵信手将球投了回去。
描绘出漂亮抛物线的球,精准落到连忙跑来的小学生手中。尽管惊讶,那位小学生依然开口答谢。明明都从橄榄球社引退半年了,控球技术依旧是相当出色。
「真不愧是你啊。大学也打算继续打橄榄球吗?」
「我是有这个打算。志愿校也是根据这个打算选的。不过模拟考的成绩只有C,这下子得好好努力才行了。」
健司轻轻地转动手臂说道。
「你的目标果然是想参加企业队伍吧?」
「……这可能就有点困难了吧。从国中到现在都打了六年的球,我很清楚自己有多少才能喔。」
尽管他回答的口气很平静,却也让达哉感到有些尴尬。
「这样啊。」
「虽然我说很难,但我可不打算放弃。接下来这四年,不论再怎么辛苦我都会努力去尝试看看。」
健司靠在河堤上说道。
「这就是我现在的目标。」
「目标啊……」
健司眯眼注视起不经意开口答话的达哉。
「市之濑,你现在有什么目标吗?」
「说到目标啊……」
假装思考了一会儿,达哉动作夸张地耸了耸肩。
「毕竟已经决定好的工作突然告吹了呢。算了,或许该说是回到原点吧,就跟暑假前一样,进到家中的公司里慢慢干起。」
「这不对吧。」
健司朝着达哉断然说道。
「你在夏天时,有的可是进到家中公司里重振家业——这种明确的目标喔。」
「这点现在也没变啊。只是遭到公司开除这件事,让我认清楚自己的斤两了。」
达哉把在学校教师办公室里对小野寺说的话再重复一遍。
「从今以后就挥洒着汗水,脚踏实地辛勤工作吧。这就是所谓的人生啊。」
「真的是这样吗?」
呼啸而过的寒风,拍打着乾枯的草坪。
站起身来的健司,微微低垂着头把话说下去。
「我虽然无法说得很好,但看在我眼中,你现在完全是一副不上不下的样子。」
「这是什么意思?」
健司没有回答达哉的询问,仰望起天空。
「与你相遇到现在已经过了三年啦。」
「是啊。」
对这突然改变的话题感到困惑之余,达哉匆然回想起至今为止的高中生活。
和青梅竹马的枫不同,他与健司是在上高中后才认识的。一开始攀谈的契机,就只因为他们一年级时的教室座位很近,这种稀松平常的理由。
「发生了很多事呢。」
一年级的夏天,曾在烟火大会上被醉汉缠上,被卷入斗殴事件当中三一年级的秋天,在丹泽大山公园远足时,枫扭伤了脚,两个人轮流把她背下山。
在每年的都大会上,声嘶力竭地帮健司他们的阵代高中橄榄球社加油。并当他们在最后一场大会的准决赛败退时,感同身受地淌下热泪。
「在这三年内,你让我惊讶了无数次。」
健司的低语,匆然将达哉从回忆中拉了回来。
「特别是今年,不但突然在多益考试中拿到了九〇〇分的佳绩,还被招揽到海外企业工作呢。」
「结果还不是被开除了。」
「我想说的不是这个,市之濑。我想说的并不是这种事。」
在答话有些不悦的达哉面前,健司摇头说道:
「你这个人一旦下定决心,就会一直线地、不顾一切的全力以赴,达成目标对吧。我不晓得这该说是爆发力还是突破力,但你这点让我觉得非常厉害。那问公司,到头来应该也是看中你这一点吧。」
「……或许吧。」
回想起被毛招揽时的事情,达哉育点坐立难安地扭着身子。
「怎么从刚刚开始就一直在夸我啦。害我背部都开始发痒了。」
「我可不是在夸你喔。你明明这么厉害却毫无自觉这点,真教人不予置评啊。」
(是在讲阵高文化祭时的那件事吧。)
达哉回想起今年文化祭的最后一天,他们在营火晚会上的那段对话。
『你这种没神经的地方,教人看了就火大啊。』
健司的话语在耳中复苏。
和当时不同,健司的表情依旧平静。然而达哉也隐隐约约地猜到,他言下之意指的是什么事情。
「我之前虽然举了雅德莉娜小姐和英文研究社的香山为例,但我也很能体会他们的心情。大概,是因为我也有着类似的感受吧。」
健司坦然承认这点。
「身为一个凡人,老实讲,看到有能力的家伙什么事也不做而在那愁闷度日,总有种难以忍受的感觉。」
「…………」
「继承父亲的家业听起来是不错,但这难道不是在逃避自己的才能吗?」
「逃避……才能?」
如此呢喃的达哉,回想起前些时候在巴里克的那场战斗——自己毫不留情地想要攻击血肉之躯的敌兵的模样。
自己确实具备操纵AS的能力。而这项技术,至今也拯救过自己与伙伴好几次。
可是这种能力反过来讲,也是杀害敌兵、夺人性命的力量。
「真要是这样,我那也不是什么值得说嘴的才能啊。」
达哉搔抓着脑袋啐道。
「说起来,要是那份才能十分无所谓,只会伤害到他人,那该怎么办才好啊?」
「咦?」
健司疑惑地反问道: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啊?」
「这是——」
才想把话说下去,达哉却哽住了话语。
这不仅是因为至今一直隐瞒D.O.M.S.业务内容的内疚感。最主要的,还是他发现到,自己无法做出更进一步的说明。
至今在战场上感受到的恐惧、愤怒,以及激昂感。他不认为单凭书语就能让不懂这些的健司,理解到自己心中的苦恼与烦闷。
毕竟就连半年前的自己也完全无法理解。
(我的天啊。)
在高中时代,这段人生最多愁善感、富有成果的三年——他居然与共度这段岁月的朋友问,产生了极大的隔阂。察觉到这点的达哉,感到强烈的不踏实感。
「你怎么了,脸色很难看耶。」
「啊,没事,我不要紧。」
勉强说出这句话后,达哉站起身来。将还没喝完但已经冷掉的咖啡一口饮尽。
「抱歉,我可以先回去吗?」
他抱起运动包,拍掉制服长裤上的杂草。尽管连达哉自己也觉得这种态度很过分,但他已经没办法再继续这个话题了。
「喂,你还好吧?」
「没事,还有办法走回家里。」
「…………」
对话就此中断。在这阵尴尬的沉默当中,达哉头也不回地迈开步伐。
「再见。」
他不想看到健司现在的表情。
不想让健司看到他现在的表情。
「我回来了。」
等达哉回到家时,已经是晚上六点过后了。
「喔,回来啦。」
「老爸……」
在玄关前,他突然撞见身穿工作服的父亲悛之。
如果是要前往深夜工程的工地现场,时间也太早了。恐怕是想在那之前,先到事务所确认帐本吧。
「那个…………」
「我先走啦。」
俊之轻轻拍着不知道该说什么而别开视线的达哉肩膀,走出家门。那宽广的肩膀,在寒风下微微颤抖着。
(抱歉了。)
达哉在心中朝俊之道歉。
就连他从D.O.M.S.离职返回日本的那一天,俊之也没特别说些什么。
『这样啊。』
他就只说了这句话,之后就如同没事一样地照常过生活。
这并非是单纯的放任,而是贴心与信赖的产物这件事,就连达哉也十分清楚。
然而——
「欢迎回来。」
厨房门突然拉开,手持汤勺的由加里探出脸来。不知为何挂着满面笑容。
「今晚吃炖菜哟。而且是我在巢鸭屋的伯伯那边买到的,梦幻的——」
「抱歉,我累了,先去躺一下。晚餐就算了。」
这句话一说完,达哉就迳自朝自己的房间走去。
「哥哥——」
目送达哉离去,由加里深深叹了一口气。特意堆出来的笑容也已经完全垮掉。
从D.O.M.S.离职以来,达哉一直都是那副德性。
(但是——)
尽管如此,她还是对达哉回来这件事感到由衷地高兴。
由加里忽然回想起暑假时的事情。她追着达哉擅自跑到D.O.M.S.的训练营,并在那里见识到AS之间的战斗。
身高将近一〇公尺的钢铁巨人,奔驰在广阔的场地上,展开激烈的炮火交锋。待在直升机上从空中俯瞰交战过程的由加里,每当达哉的〈Shadow〉开枪时,就会因为那道轰响缩起身子。
老实说,她很害怕。
就算知道这是使用漆弹的模拟战,名为AS的存在,依旧在由加里的心中留下了根本性的恐惧。
包含达哉的事情在内,她受到雅德莉娜与毛等D.O.M.S.的人许多照顾。由加里是真心认为他们是一群好人。然而另一方面,他们却也是将那名为AS的怪物,有如手脚般操作的操纵者。
所以对达哉肯离开那个世界的事情,由加里私下偷偷地松了口气。
可是,实际上——
(不。)
由加里压抑着心中窜起的不安。
达哉现在的态度只是暂时性的而已,一定很快就会恢复成原来的哥哥——她如此说服着自己。
「肯定没问题。」
由加里在返回自己的房间之前,转头看向了哥哥的房间。寂静下来的房门对面,毫无半点声响。
漆黑的房间里,达哉灯也不开地抱膝蹲坐在地上。
尽管夜幕早已低垂,但窗外依旧透着昏暗光芒,同时还传来引擎声与粗俗的叫喊声。想必是市之濑建设的员工们,正在为今晚的工程做准备吧。
「坂口!我不是叫你要确实固定好货物吗!」
「真……真是对不起,社长!」
没有比这还要吵人的事了。自己就算了,这难道不会打扰到由加里看书吗?
到最后光芒消失,柴油引擎声也逐渐远去。此时才总算恢复夜晚的漆黑与寂静。
「我到底在做什么啊?」
他发出有如牢骚般的话语。
低声向家人道歉。不对,不只是家人。枫与健司,还有小野寺他们,都对自己的态度感到可疑而觉得担心吧。
他也知道是自己不好。
但就算是这样,也依旧开不了口。
就算说了,也不认为他们能够理解。
理解那个地方——战场的事情。
「…………」
在PMC这个非日常世界里生活的日子才半年多就草草结束,让达哉回到日本——回到自己所生长的日常世界里。
他是这么想。
事情也应该是这样子。
(然而,为什么……)
为什么他怎么样都无法忘怀战场的事情。
马朗巴的黑暗、巴里克的密林、奔驰的AS与交错纷飞的炮弹、炙热的爆炸火焰,还有阵亡的士兵们——
这种种的一切,全都鲜明地烙印在脑海之中。
而这些景象越是鲜明,就越觉得目前的生活看起来非常暗淡。
不管什么都觉得极为平面,虚浮不实,感受不到丝毫的真实咸。就算与家人或朋友对话,也都觉得有哪里没有对上,不时感到极度的不耐烦。
他很清楚自己有问题。但怎样都无法与周遭衔接上,只能不停地空转。
相反地,就唯有战场上的情景,会不时以压倒性的真实感在眼前复苏。
就彷佛只有身体回到日本,心灵与精神如今还依旧留在那里——他偶尔甚至会产生这种幻想。
「我——我——」
深夜里,达哉一个人孤独伫立着。
2
木板走廊非常寒冷。隔着窗户窥见的小巧庭园里,松树长满茂盛的青翠绿叶。
「请往这边走。」
在老板娘的带领下,陆上自卫队的下村悟一等陆佐沿着走廊前进。基于来此的目的,他此时是穿着西装,而不是做制服打扮。
「请到这边的房间。」
老板娘推开走廊尽头的纸拉门。下村弯下腰,走进门后雅座。
与走廊的状况相反,雅座里的室温相当温暖。只见室内一隅摆着一个火盆,正烧着炙热的炭火。
「喔,好久不见了,下村。」
一道异常开朗的声音欢迎着下村。
已有两名客人就坐。是在准备好的鲎点前盘腿坐落的年约四十岁的男子,与坐在他身后戴着眼镜的文静女子。
「好久不见了,雾谷议员。」
「我已经先开动喽。」
拿着斟满温酒的酒盅,众议院议员雾谷大树说道。下村在他对面就坐,而他的餐点也随即送到眼前。
招待之周到,反倒让下村不太高兴地说道:
「这就是所谓的料亭政治吧。」
「哈哈哈,这家店才没有这么大的来头呢。」
小声笑起的雾谷,大口喝着酒盅里的温酒。
「别太在意,先来喝一杯吧。」
下村绷着脸看着递来的酒壶。
「那我恭敬不如从命了。」
让雾谷在自己的酒盅里斟酒后,他也将杯中物一口饮尽。稍稍温热过的酒透着酒香,
一杯入喉感到身心舒畅。
轻轻呼了口气,将酒盅置回饭桌。
「这是我亲信开的店,不论说什么都不用担心消息外漏,你就尽管放心吧。」
「这还真是周到啊。」
在下村如此答道后,雾谷的语气忽然转变。
「言归正传,这真的是D.O.M.S.传来的通知吗?」
「千真万确。」
下村在颔首后,重新念起电子邮件的内容。
「十二月XX日,当地时间二十二时十七分——在进行AS-1一号机同二号机的性能测试时,运输机遭到意外事故,在运送途中于海上坠落。两架机体皆无法回收。并极为遗憾地,该机上还乘坐着惠比寿重工派遣至本公司的沟吕木克郎博士,研判该员的生存机率极为渺茫——」
雾谷默默倾听着下村语调淡然的报告。
「这是我们基于D.O.M.S.的体制更新,正准备提出中止AS-1相关契约并返还机体的要求时所发生的事情。」
「哎呀,这该说他们的手脚真快,还是该说他们做得太过露骨了。」
下村边松开领带边开口说道:
「契约公司的社长居然突然换人,并把寄放的机体占为已有。这就算再怎么想,也想不到会发生这种事。」
「当天同一时刻,D.O.M.S.所有的直升机统统发生事故坠落,这是在做掩饰工作吧。真让人出乎意料啊。」
下村的双眼中,闪动着难以抑止的悔恨情绪。
为挽救将停摆的纯国产第三世代型AS开发计划,他们决定将AS-1〈Blaze Raven〉的实验机体委托给D.O.M.S.进行各种测验,作为起死回生的一步。
尽管实际上过程处处充满危机,但经由异机种AS战训练等测验获得的珍贵资料,将会是未来迈向量产化的一大助力。
然而关键的与D.O.M.S.之间的契约本身,为了要避开国内外的批评声浪,是透过雾谷与下村的联系,极为隐密地私下签属。这也就是说,尽管事情陷入这种局面,日本政府也无法公开提出抗议。
「这件事要是曝光,可不是你我的脑袋就能摆平的啊。」
「要是我一颗脑袋就能换回沟吕木主任与AS-1,不管要我切腹几次都无所谓。不过我可没打算白白送死。」
「原来如此,也就是说你还没放弃喽。」
「当然。」
「很好。」
雾谷轻轻拍了下膝盖。
「我这边也做了许多调查呢——加贺见。」
「是的。」
至今默默待命的加贺见秘书拿出数张文件。
「这些是?」
「是并购D.O.M.S.的那股资金的流向。」
「喔。」
下村佩服着他的本事,接过文件观看。
「这可费了我好大的功夫呢。不但经由各种伪装路径,还有空壳公司参与其中。不过总算是让我找到主要来源了。」
下村心不在焉地听着雾谷的话语,同时阅览着文件内容。随后他的视线就停在文件的一隅——正确来讲,是记录在那里的名字上。
「这……这个是——」
吉翁特隆电子工学的CEO,罗伯特·摩根会长。
「怎么样,很有趣吧。」
「这究竟哪里有趣啦?」
在勉强挤出话语后,下村擦去脸上的汗水。
「而且D.O.M.S.的新任社长,正是企图夺取AS-1的恐怖分子的老大啊。不过他果然有改名换姓的样子呢。」
「这一切说不定都衔接上了。既然知道吉翁公司是幕后黑手,那也大概猜得出来,被夺走的AS-1会被运往哪里了。」
「这是我的直觉,既然对方都准备到这种程度了,那么沟吕木遭到监禁的可能性也很高。我虽然想连同AS-1一起将他救出,但接下来的手段就唯有付诸实力一途了。」
雾谷更进一步地压低音量问道:
「我有件事想要请教,你能不能出动自卫队呢,一佐?最近这方面的部队,不也进行了相当程度的扩编吗?」
「这个——」
思考片刻后,下村摇了摇头。
「恐怕很难吧。如果只是要前往海外倒也还好,但要在美国境内执行非正式的特种作战,实在是——」
「原来如此,果然没办法啊。」
话虽如此,但听雾谷的口气,也没有特别为难。一副就是总之先问看看的感觉。
「没办法,果然只能外包了。」
「你说外包?」
朝着狐疑反问的下村,雾谷露出得意的微笑。
「我不是说我做了许多调查吗?刚好让我发现到有一群很适当的人选。只要拿这件事过去接洽,彼此应该能互助合作才对。这该说是专业的事就交给专家解决,还是该说一不做二不休呢。」
「你说的该不会是……」
「没错,是你也非常清楚的人选喔。」
北美大陆的广阔平原上,一条经过铺设的道路朝着平缓的地平线一路延伸。
在这加州的郊外地区,正行驶着一辆林肯汽车。午后的高速公路上,不见其他往来的车辆,周遭也没有住家。
「就说不需要特地送行了。」
林肯汽车的副驾驶座上,米赫洛夫双手抱胸地碎碎念道。
「实在是非常抱歉,不过帮你送行是会长的指示,米赫洛夫社长。」
「哼。」
对于驾驶这番制式答话,米赫洛夫用鼻子哼了口气。
米赫洛夫今天刚与吉翁特隆公司的摩根会长面谈结束,正在回程的路上。由于他就任D.O.M.S.社长之后所交办下来的一连串工作已经告一段落,所以到这边直接与雇主摩根进行报告。
米赫洛夫侧眼打量着驾驶的模样。这名归属在吉翁特隆公司社长室下,名叫达里尔·克拉克的男子。
他是名身穿做工精良的西装,年过三十的白人,乍看之下就只是随处可见的上班族。然而米赫洛夫却从他苍白消瘦的侧脸下,嗅到一股荒芜的暴力气息。
(是同行,而且还是个让人不太想共事的家伙。)
抱持着毫不掩饰的感想,米赫洛夫在心中推测起摩根派这种人帮他送行的真正用意。是单纯的护卫,还是想对他施加某种压力,或者是——
只不过,他永远无法知道答案了。
冷不防地,克拉克的身体就像是遭到弹开似地大幅后仰。脑袋爆开。喷洒而出的鲜血与脑浆,将后座染成一片暗红。
随后,挡风玻璃上裂开蛛网般的弹孔。
——是狙击吗?
身体抢在惊讶前展开行动。
米赫洛夫推开克拉克的尸体握住方向盘,并伸脚踩住煞车。让失去控制的林肯汽车重新打直车身,冲上铺着草坪的安全岛。
林肯汽车在经过大幅度的弹跳后,就这样停止下来。引擎盖弹开,从引擎中冒出一阵蒙蒙白烟。
接着,在趴下身子的米赫洛夫眼前,克拉克的口袋里传来手机的钤声。是星际大战的主题曲。
稍微犹豫了一会儿后,米赫洛夫从尸体的口袋中拿出手机。他特意不趴在车内,就这样毫无遮掩地坐在副驾驶座上。他这不是自暴自弃。而是做出假如自己也是目标,对方应该会优先攻击自己的判断。
电话里传来的,是语气冰冷的男性声音。
『我已经查出把我老婆炸飞的人,就是现在躺在那边的混帐家伙。』
恐怕是狙击手的男子,突然如此宣告。而根据他这段话,米赫洛夫已大致明白男子的来历与目的了。
『你也是同伙吗,新社长先生?』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才刚这么回答,手机就随即从米赫洛夫的手中弹飞。落在脚边的手机正中央上穿着一个弹孔。
(从角度来看,对方是潜伏在那座筒仓上吧。)
他微微地挺起身,从破掉的车窗探出去确认四周。米赫洛夫所推测的筒仓,盖在距离林肯汽车约一公里外的场所。能从那里一枪射穿手机,可是非比寻常的本事。
紧接着,这次轮到米赫洛夫的手机响了。
『既然如此,帮我跟你的饲主带个话。我绝对会要他付出代价。』
「我明白了。」
代替答覆,枪声再次响起。
手机又再次遭到射穿。而这次就连米赫洛夫也大感惊讶。看来这名狙击手,似乎很懂得威胁他人的要领。
「唉,演变成麻烦的事了。」
在这次真的到来的寂静之中,米赫洛夫离开林肯汽车内。在杳无人烟的荒郊野外,汽车与手机统统报废。这下子可求助无门了。
(不晓得会不会刚好有计程车经过啊。)
3
这一年,达哉是在家中迎来一月一日的早晨。
「呼哇~」
他在洗脸台洗脸。自己映在镜中的脸,明明是新年却一片愁云惨雾,无精打采。
(真糟糕的脸啊……)
他明明除夕钟声还没响就上床睡觉,等到新年日出后才起床,看起来却完全不像是迎接这种无趣却健康的早晨会有的脸色。
达哉以在睡衣上披件半缠(注:一种日式棉袄)的佣懒模样走向客厅。
「啊,哥哥,新年快乐。」
「嗯,新年快乐。」
他和坐在被炉桌前的由加里互贺新喜。真不愧有与由加里两人大扫除到昨天为止,室内看起来干净整洁,有着适合迎来新年的沉静感。
陈列在被炉桌上的各式年菜,是昨晚到枫他们家开的餐馆「和久井」拿回来的。
「老爸还在睡吗?」
「怎么可能,他是去拜年了。」
「这样啊。工商会那边铁定会喝酒,看来会好一阵子才回来了。」
由加里默默盯着边说边钻进被炉桌里的达哉。
「怎么了吗?」
「没……没事——对了对了,我要去烤年糕,你要吃几个?」
『我说,那就一起去新年参拜——』
「这我有听到啦,但什么叫『那就』啊?你的前言完全不对后语喔。不对,更重要的是,你是考生吧。」
『正因为是考生哟。』
「这是什么意思啊?」
『我人事已尽了,接下来就是听天由命。所以现在也只能去祈求神明保佑啦。』
隔着手机传来青梅竹马疲惫的声音。觉得头疼的达哉,揉着额角说道:
「听好,枫,你冷静一点。基本上,所谓的尽人事听天命是指考完试后——」
『必须得跑遍这附近所有的神社,把护身符全部买光才行。』
「你干嘛朝诡异的方向燃烧激情与热忱啊?学业的护身符只要一个就够了吧。」
『你说的没错呢。所以果然是要靠天神保佑啊。菅原道真公万岁对吧。』(注:日本的学问之神)
「所以我叫你冷静点啦!」
『那就约车站前的便利商店十一点见喽。毕竟小健也要来呢。』
「不容拒绝啊!喂,枫——」
单方面决定,单方面挂断电话。达哉无语看着沉默下来的手机,由加里随后问:
「是小枫姊姊打来的?」
「是啊,打从元旦就吵吵闹闹的家伙。」
达哉伴随着牢骚收起手机。
「问我要不要去新年参拜,真受不了她……」
「这不是很好吗?哥哥你就去吧。」
不知为何,由加里突然振奋起来。
「那个,可是……」
「新年光窝在家里也太不健康了。说到底,你就连圣诞节也都一个人窝在家里耶。好啦好啦,赶快准备准备出门吧。」
「没有啦,现在离集合的时间还早——是说,我可还没决定要去啊。」
「啊,对了。既然要出远门,首先得先填饱肚子才行呢。我去帮你弄年糕汤。」(注:以年糕为主的日式汤料理)
「啊,你给我等一下。」
尽管他想叫住匆匆忙忙跑去厨房的妹妹,但由加里就连头也不肯回一下。
「好啦,我知道啦、我知道啦,我去就行了吧。」
终于坚持不下去的达哉表示投降。
「呼……」
在自己房间内挂断电话,枫微微叹了口气。感觉还残留着些许莫名的亢奋情绪。
「接着是——」
重新振作起来的枫,这次是改打给健司。
『喂,市之濑的情况如何?。』
铃声才响没几声,健司就立刻接起手机。
「嗯,就那样子来看,我想他应该会来。毕竟阿达只要遭人勉强,就会莫名地被人牵着鼻子走。」
『这样啊。』
「不好意思,要你在这么重要的时期陪我做这种事。」
『哈哈哈,这刚好能让我喘口气。明明就是新年,要是整天都在看书的话,实在是有点那个呢。』
「谢谢你。」
枫朝着开朗笑道的健司轻轻答谢。
『而且,我也想看看市之濑的情况。』
「也是呢。」
感觉话题进入重点,枫轻轻地吞了口口水。
「小健,我曾经觉得阿达在毕业后,就会离开我们跑到某个遥远的地方去。」
『嗯,我也是。』
她回想起以前也曾和健司两人有过类似谈话。当时记得是在文化祭前夕的时候。
「现在阿达虽然人在这里,但他真的有回到这里来吗?」
『…………』
面对枫的疑问,健司默默不语。
「我想,阿达现在大概正处于一个不上不下的状态。该说是有种整个人没有完全回来的感觉吧。」
『我也有同感。』
「我觉得他这样子不太好。既然难得回来了,就希望他能好好地脚踏实地过生活。不论是要继承叔叔的公司,还足要选择其他生活方式。要不然休息一年,等明年再去考大学也不错啊。」
『这样……真的好吗?』
电话的另一端,传来某种犹豫的气息。
「咦?」
『不,没事。是十一点在泉川车站前吧。』
「嗯,待会儿见喔。」
「那我出门喽。」
「路上小心。」
在由加里的送别下,达哉从家后方的空地来到外头。
今天是晴朗的好天气,寒冬的天空不见一片云朵。相对地,尽管清晨时气温骤降得很厉害,但太阳高挂的现在却是相当暖和。
(或许有点穿太厚了。)
或许是他穿着短大衣搭配毛衣这种重装备的关系,才骑脚踏车到车站,就有点微微出汗。总之先拿掉围巾吧。
他抵达泉川车站时,正好是集合时间十一点的五分钟前。环顾一下便利商店周遭后,随即发现枫与健司的身影。
「喂——等很久了吗?」
出声招呼后,两人也跟着发现达哉。随后,枫就向他低头说道:
「再说一次,新年快乐——我是刚刚才到的,别在意。」
「新年快乐,市之濑。我也是刚到而已。」
「新年快乐。既然是这样就好——」
达哉边这么回答,边仔细打量起枫。
「你……你干嘛啦,阿达?」
「没有啦,虽然这很像你的风格,但明明是新年,你却穿得和平常一样啊。」
枫今天的穿着,是平时的乳白色外套搭配牛仔裤的裤装打扮。虽然这种活力十足的装扮很适合她,但却欠缺了些许华丽感。
「一碰面就对女孩子的打扮品头论足,真差劲。」
在她的眯眼瞪视下,达哉顿时慌了手脚。
「啊……没有啦,那侗……我想说你明明有和服,没穿过来有点浪费啊。你说对吧,武村?你也很想看看枫久违地穿上和服吧?」
「干嘛扯到我身上来啊?不过嘛,要说我不想看,也是骗人的就是了……」
朝着两名碎碎念的男人,枫小小声地叹了口气。
「我说你们两个,考生可没那个闲工夫一件件地把和服穿好啊。既然难得休息一下,可得要有效运用时间呢。」
「你果然是想趁机休息啊。」
「不……不好吗?」
「没有啦,我也不是说这样不好。只是觉得难得休息,多在服装上花点心思的效果会更好吧。」
「不觉得这理由很牵强吗?」
「好啦好啦,电车就快开喽。」
达哉三人边聊边走进车站。
由于正值新年,往来行人当中陆陆续续混杂着和服装扮的女性。在各种色彩搭配与和服图案的装饰下显得格外美艳。
「果然还是该拜托妈妈帮我穿和服吗……」
「哈哈哈,为时已晚啦。」
达哉有些坏心眼地笑道。
达哉出门后,家中突然安静下来。
「嗯~好想睡。」
收拾好装年菜的盒子后,由加里就窝在被炉桌里迷迷糊糊地打着盹。看来她早上陪俊之喝的屠苏酒,开始发挥酒力的样子。
(这副德性实在没资格对哥哥说长道短的啊。)
想是这么想,但怎样都无法动起身体。被炉桌与酒精让身体里里外外都暖烘烘的,就宛如置身仙境般舒适。
不管了,干脆睡下去吧——就在她迅速远离的意识即将坠入睡梦深渊时,玄关传来对讲机的铃声。
「有客人!」
她瞬间清醒过来。
「来……来了!请稍等一下!」
伴随着高声答话爬起身来的由加里连忙擦掉嘴角的口水,用手梳理好头发,急急忙忙地赶往玄关。
「不好意思,让您久等了。」
打开玄关门,站在眼前的「访客」模样,让由加里大吃一惊。
『是由加里啊,好久不见。』
「莉娜……小姐?」
这长相标致却不苟言笑的脸,对由加里来说十分熟悉。
她的突然造访,让由加里惊讶地眨着眼睛。
『达哉在吗?』
『那……那个,他和小枫姊姊去给天神大人新年参拜,不在家。』
由加里连忙将脑袋切换成英文模式,结结巴巴地回答着。
『新年参拜?是这个国家的宗教仪式吧。他是去寺庙,还是神社啊?』
『你该不会事前没跟他说好要来吧?。』
『嗯,本想藉此达到奇袭效果,但没想到会遭到回避。新年弥撒啊,确实是该考虑到这部分才对。』
『…………』
由加里眯眼看着似乎搞错许多事情的雅德莉娜。
『总而言之,就是你瞒着哥哥跑来玩想吓他一跳,结果却与他擦身而过喽。』
『可以这么说。』
『是只能这么说吧。』
在被毫不留情地说道后,雅德莉娜的视线游移起来。
『只不过那个天神大人,身为异教徒的我去拜访会不会显得很失礼啊?』
『这个嘛,毕竟也有很多外国观光客来参观,所以没关系哟。只是今天的人潮应该很多,就算去神社也说不定会再次错过。』
『这样啊,这下子该怎么办呢……』
由加里朝看起来有点困扰的雅德莉娜问道:
『既然如此,要不要在我家等呢?』
『可以吗?』
毕竟对由加里来讲,雅德莉娜也是曾对她百般照顾的友人,没办法弃之不顾。
(可是……)
另一方面,明明雅德莉娜难得来玩,由加里却不知为何地隐约感到一丝不安。
不让内心这捶想法表露出来,由加里摆出笑容说道:
『当然没问题哟。』
『这样啊,那我就打扰了。』
稍微行礼后,雅德莉娜就跨过市之濑家的门槛。
雅德莉娜在铺着榻榻米的客厅里坐下。微微下陷的客用坐垫,承受着牛仔裤下形状姣好的臀部。
『一点粗茶,不成敬意。』
『粗茶?总之我就喝了。』
雅德莉娜喝起由加里端出的绿茶。
(呃……该说什么才好呢?)
尽管心存迷惘,由加里还是开口说道:
『莉娜小姐也跟哥哥一起离开公司了对吧。』
『是啊,我们与新经营团队的意见不合。』
尽管是相当危险的话题,但雅德莉娜看起来像是完全不介意地点头答道。
『下一份工作勉强算是有着落了——对了,达哉的情况还好吧?』
『嗯……是的——还好……』
话题突然切入重点,让由加里有些不知所措。看到由加里这副模样,雅德莉娜一副果然如此的模样点头说道:
『想必是成天魂不守舍地发呆吧。』
『那个……是很接近,但有点不太一样——』
『放心,没问题。这件事就交给我吧。』
『咦?』
『我带新工作的消息过来了。这样达哉也会稍微打起一点干劲来吧。』
『————』
她并不是完全没料想到这句话,只是无意识地不想去正视这点。
正视达哉说不定又要搭乘AS的这个可能性。
『……你今天不是过来玩的啊——』
『不,我是来邀他参加我新就职的PMC。这本来只要打电话就好,但——』
话说到此,雅德莉娜才总算察觉到由加里紧绷的表情。
『——由加里?』
『又要把哥哥带到危险的地方去吗?』
『这个——』
听到由加里这声调略低的呢喃,雅德莉娜猛然抬起脸来。脸上浮现着极为轻微,却仿佛慌乱不堪的表情。
『确实不能说毫无危险,但如果是现在的达哉——』
『这份工作,一定得要哥哥去做吗?』
『…………』
接下来的话语,让雅德莉娜这次真的缄默下来了。
(哥哥会怎么做呢?)
对由加里来说,她希望达哉今后也能在日本过着普通的生活,不想他再到海外做危险的工作。
但要是达哉自己选择要继续搭乘AS的话——
(我该怎么做才好?)
得不到解答。思考陷入螺旋状的迷宫,毫无止尽地深沉下去。
不晓得经过了多久时间。在这阵尴尬的沉默中,雅德莉娜站起身来。
『抱歉,我似乎来得不是时候。先告辞了。』
带着彷佛羞傀、彷佛懊悔的表情,雅德莉娜转身离去。由加里则是默默坐着,没有目送她离去,也没有开口挽留。
达哉等人要去的天神社,位在距离最近车站徒步五分钟的场所。这间神社有将菅原道真作为祭神合祀,前来祈求学业有成与金榜题名毫无不足之处。
「人很多呢。」
达哉似乎有点不耐烦地说道。小巧精致的神社境内,参拜客挤得人满为患。拜殿与社务所前排着长长的人龙。
或许大伙想得都一样,只见大批年纪相仿的学生们蜂拥而至,到处都可看到面熟的脸孔四散各地。
「临时抱佛脚啊。」
「本来就是这样啊。好,我们上吧!」
在与枫和健司两人排队时,达哉忽然露出认真的表情。
「这里祈求身体健康或早日康复也有效果吗?」
「这个嘛,我想大概是没问题哟。」
「怎么了吗?该不会叔叔才刚过新年就感冒吧?」
「没有,不是这么一回事。」
想着重伤住院中的毛与巴克斯特,达哉支吾答道。
他们首先在刚重建好的手水舍洗手漱口。
「总觉得这里太干净了点,和周遭搭不太上啊。」
「很快就会老旧下来,融入周遭的环境吧。话说回来,阿达,就跟你说不能直接用水勺漱口了。」
「啊,糟糕。」
「我说啊,本来手水的规矩可是——」
接着他们就到拜殿行二拜二拍一拜之礼。
「你们两个都丢五〇〇圆硬币当香油钱啊。还真是大手笔。」
「哈哈哈,讨个好兆头嘛。」
「只要能合格,这点钱算得了什么。」
「这么说也对。那我也丢五〇〇圆硬币吧。」
最后在社务所前抽签。
「大吉!这样铁定能上志愿学校——的话就好了呢。」
「吉啊。不好也不坏,看来是没办法靠神明保佑了。市之濑你抽到什么?」
「末吉……是说,好歹也是个吉,却没写些什么好事耶。特别是失物那栏。」
枫朝着哪囔抱怨的达哉说道:
「我们要去供奉绘马,你在这稍等一下哟。」
「嗯,好。」
达哉在答应后,再次环顾起神社境内。而他的视线,随即停驻在其中一处。
在人群中时隐时现,有着金发马尾与曼妙身躯的那名少女,正板着那张老样子的严肃脸孔,四处东张西望。
就彷佛是在人群中找寻着某人的身影。
「莉娜……」
达哉茫然地念着。
他完全摸不着头绪。雅德莉娜为何会出现在这里?她又到底是在找谁?——不对,不是这样。
(她要找的人是我吧?)
达哉猛然感到不知所措。
「怎么了吗?」
刚好枫与健司也在这时候回来了。
「啊,没有啦——」
或许是察觉到达哉的态度可疑,两人就追随着他的视线看去——
「雅德莉娜小姐?」
枫也看见她的身影了。
「该不会你们先约好了?」
「不……不对,不是这样!话说回来,我也完全搞不懂她为什么——」
面对稍微质疑起来的枫,尽管慌张不堪,达哉还是开口答辩。不过,他口中的话语并不是事实。
隐隐约约地,达哉已理解到了一切。雅德莉娜所要跟他提的事情,以及这件事所会导致的结果。
现在正是个分水岭。
一旦踏出,就再也无法回头的岔道。要是在这里迈出步伐,就表示达哉是自己选择了战场,而不是日常的生活。
没错,以自己的意志与责任做出的选择。
(啊——)
或许是在熙来攘往的人群中找不到达哉,雅德莉娜拿出手机。然而她却摇了摇头,没有拨号就收起手机,朝神社外头走去。
踏着有些沉重的脚步。
能做出抉择的时间所剩不多了。是要目送雅德莉娜离去,还是——
该去吗?还是不该去呢?正当达哉陷入苦恼时,健司拍了拍他的肩膀。
「去吧。」
就这么一句,应该和平时毫无改銮的声音。然而达哉确实从这短短一句话中,感受到当中所蕴含的沉重心意。
「等等,小健——」
健司用那双细眼看着想要插嘴的枫。枫沉默下来。
在这两位友人面前,达哉也缓缓吐了口气。
(啊,什么嘛。)
尽管还有些犹豫,苦恼也并未消失。但达哉已经隐约理解到。
如今自己的位置,已不再是这里了。
默默向两人低头后,达哉转身跑开。
达哉快步走近雅德莉娜独自伫立的背影。
转过头来的雅德莉娜,不苟言笑的脸上浮现些许安心的神情。随后两人就三言两语地聊了起来。达哉从这个角度看去稍微背对着两人,没办法看见他此时的表情。
最后达哉与雅德莉娜就一块从人群中往神社外头走去。回头过来的雅德莉娜,向两人微微行了个注目礼。
直到看不见那两人的身影为止,健司与枫默默目送着他们离去。
「这样好吗,小健?」
「当然。」
听着枫发出的呢喃,健司肯定地点头答道。
「我觉得这样很好喔,小枫。」
「这样啊……」
听健司这么说,枫尽管沉默了一会儿,但最后还是说出一句。
「嗯,也是呢。」
恐怕枫也早就明白这点了。她在回答健司时,已恢复平常时的模样。
然而,她的声音会带有极为轻微的动摇,恐怕是因为那残留心中的一丝迷惘吧。
「阿达就这样走了呢。」
「——」
枫的话语带着想像以上的沉重声响,传达给健司。
健司不经意地按住胃部。自己早有预料到,甚至可说是期待着的达哉的「答案」。然而当他实际目睹到这一幕时,心中却不知为何,品尝到宛如瞬间失温般的失落感。
4
「客人您好,请问要点些什么吗?」
「两杯咖啡。」
「好的。」
达哉向打从元旦起就挂着营业笑容的女服务生点餐。
『看来你似乎大受打击啊。』
『是啊。』
在雅德莉娜面前,就算虚张声势也毫无意义。达哉散漫地靠在椅背上,一脸茫然地仰望着上空。
看着这样的达哉,雅德莉娜忽然将视线别开。
『社长他们的情况如何?。』
『毛社长的意识尚未恢复,巴克斯特班长也严重到要谢绝访客。而威巴董事在那之后就再也没有露面。D.O.M.S.算是已彻底被米赫洛夫他们夺取了。』
『这算什么嘛!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啊!』
在发出低吼的达哉面前,雅德莉娜微微地摇摇头。
『就连警方的搜查,到最后也没找出任何物证能证明那另人是暗杀社长的犯人。尽管如此,还是有不少员工离开D.O.M.S。就连伯特与柯曼课长也递出辞呈了。不过听说卡洛斯有留下来。』
『卡洛斯?』
达哉有点意外。从卡洛斯在加州训练营与巴里克的态度来看,实在是不觉得他会对米赫洛夫唯命是从。
『没办法。毕竟他的立场不像我和伯特那么轻松。』
『是这样吗?』
『我记得他应该每个月都要给老家送钱。似乎有很多弟妹要养呢。』
『……哦。』
首次得知卡洛斯意外的一面,达哉是既惊讶又困惑。莫名地把他和为了偿还老家借款而加入D.O.M.S.的自己重叠在一起。
微微蹙眉喝了口水,达哉这时才忽然注意到雅德莉娜尚未提到某人的名字。
『话说回来,克拉拉还好吧?我记得她好像是去社长以前的朋友那边。』
『是啊,你说的没错。真希望那孩子能就这样老实地待在那里——』
就在雅德莉娜发出这声感慨时,女服务生再次朝两人搭话。
「让两位久等了。」
『…………』
对于摆到眼前的咖啡,雅德莉娜不添加任何东西直接拿起来喝。
『虽然细节还尚未确定,但我们已经决定要成立新公司了。』
『哦。』
达哉朝突然改变话题的雅德莉娜低声问道:
『果然是像我们这样,朝米赫洛夫砸辞呈的家伙们开的吧?』
『是啊。虽然细节还尚未确定,但已决定由伯特担任常务董事,当前的资金则是由约瑟夫帮忙出资。』
『居然用零用钱经营PMC啊……石油美元真是值得畏惧。』
没理会达哉的玩笑话,雅德莉娜继续诡道:
『我们第一件工作的委托人是日本政府,正确来讲应该说是雾谷议员吧。而目标则是——D.O.M.S。』
『————』
雅德莉娜的口气一如往常淡然,丝毫没有装腔作势想吊人胃口的样子。然而仅仅这句话,就足以让达哉屏住呼吸。
(这也就是说——)
达哉的胃脏感到某种如冰块般沉冷的东西。
『目的是夺回〈Raven〉,并救出沟吕木博士。如今的D.O.M.S.不当占有〈Raven〉,不肯回应日本的返还要求。但基于某些原因,日本无法公然提出抗议。所以——』
『以眼还眼,以牙还牙啊。』
『没错。』
他喝了口凉掉的咖啡。非常苦涩。
『你愿意参加吗,达哉?』
『…………』
这句邀请本身和他预期的一样。会特地向他提这件事,想必是有事想找身为〈Raven〉一号机专属操纵者的自己帮忙。这种程度的事情就连达哉也猜想得到。
尽管早有预期,实际听到时依旧在心底造成极大震撼。
『我不在会很糟糕吗?』
『……由加里也对我说了类似的话。』
雅德莉娜的口气难得这么不乾不脆,让他隐约感受到一种不像是她的困惑感。
达哉忽然环顾起家庭餐厅的店内。聚集着众多的亲子与情侣,充满活力的热闹空间。与他们正在谈论的危险话题极为不合,让他感觉不太真实。
(不,不对。)
这是因为在日本和平的日常生活当中,市之濑达哉这名人物早已经是异类了。
『你是必要的。』
雅德莉娜接着说出的话语,让达哉不经意地抬起头来。
『这和操纵者的操纵技术,还是能熟练操作〈Raven〉这些事无关。就只是如果能跟你一起,那不论再困难的任务都能达成——我有着这种感觉。』
达哉目不转睛地凝视着雅德莉娜。这股视线,让她迅速地别开睑。
『不……不好意思,说了无聊的话。请把刚刚的话忘掉吧。我也真是的,说这种毫无埋论性的话。』
『我要参加。』
『咦?』
看若如此回答的达哉,雅德莉娜眨了眨眼。再度露出很难得的目瞪口呆表情。
『我说我要参加啦,你刚刚提的那件事。』
『……真的吗?』
面对微微低头仰望自己发问的雅德莉娜,达哉点头回应。
『真的可以吗?』
『嗯,可以啊。』
没错,自己早在刚才就做出抉择了。既然如此,现在还有犹豫的必要吗?
『谢谢你。』
在这声答谢后,雅德莉娜抬起头来。此时的她已完全恢复平时的态度。
『我安排的是下周日的机票。时间是〇六一七。我在机场等你。』
『了解。』
达哉回到家时,是傍晚六点左右。
「我回来了。」
「欢迎回来。」
走过后门的玄关后,由加里随即战战兢兢地打量起他的表情。
「那个,中午雅德莉娜小姐有来过……」
「嗯,我有在神社遇到她喔。」
达哉踏着极轻快的脚步踏上玄关。
「话说回来,我肚子饿死了。有什么东西能吃吗?」
「呃,还剩下很多年菜就是了。」
「这样啊。那再帮我烤个年糕吧。两个……不对,帮我烤三个。」
「咦……咦咦?」
错愕不已的由加里发出惊呼。
「怎么了?难道年糕已经没了?该不会你一个人把那么多年糕统统吃完啦?」
「怎么可能啦,讨厌!」
鼓起脸颊的由加里连忙冲向厨房。
「等等喔,我现在就帮你烤。你要沾酱油还是包海苔?」
「你决定就好。」
准备好年糕烤网的由加里,没有回头而低声问道:
「哥哥,你又要去危险的地方吧?」
「才没这回事呢。」
「骗人。」
达哉虽想蒙混过去,却被轻易识破了。
「你知道啊。」
「当然知道了。」
由加里低声说道,然后深深叹了口气。
迷惘、哀伤、放弃——达哉确实看到种种零碎情绪,在妹妹侧脸上复杂地闪过。
「由加里——」
「算了,这样也好。」
然而等她答话时,由加里已彻底恢复平常的态度了。
「反正就算阻止你,你也不会乖乖听我的话吧。」
「……抱歉。」
话中蕴含的膨大情感刺入胸口,让达哉有些困窘地别开脸。
「那么,什么时候要走?」
「下个礼拜天。不过这趟可能会去得稍微比较久。」
「哦——」
由加里的眼神变得越来越质疑。
「真的没问题对吧?」
「……大概。」
「你·说·大·概?」
在由加里毫不客气的逼问下,达哉转眼问支支吾吾起来。
「啊,知道啦、知道啦,我真的会立刻回来啦。」
达哉来到客厅,就见俊之浑身酒臭地大字形躺在地上鼾声如雷。尽管脚有伸进被炉桌里,但腰部以上全都露在外头。
「真是的,就算是新年,也不该大白天的就喝到烂醉吧。」
感到错愕的达哉坐到俊之身旁,最起码地将被炉桌掀开的棉被重新拉好,盖住父亲的上半身。
「这样会感冒啊。你年纪也不小了,要好好保重身体啦。」
棉被才盖到一半,俊之就打了个大哈欠。
「吵死了,我才不需要你多管闲事,笨儿子。」
接着他就伴随着大哈欠坐起身子。
「什么嘛,你醒着啊。」
「刚刚才醒的。况且我根本还不到要你担心——」
说到这儿,俊之突然停下话语。然后就这样默默注视起达哉的脸。
「怎么了吗?我脸上有沾到东西吗?」
「什么嘛,表情啥时变得稍微能看一黠啦。明明到昨天都一副臭酸的眼神。」
「什么叫臭酸的眼神啊?」
不理会达哉的抗议,俊之点起一根烟来。
「我听由加里说了,莉娜似乎有来啊。」
「是啊。」
才说了这些,对话就中断了。
经过短暂的沉默,达哉先开口说道:
「我会再去一趟喔。」
「这样啊。」
就这一句话,对话就结束了。亲子之间的交流就仅仅如此。仅仅如此就够了。
打着一个大哈欠,俊之伸手拿了个日本酒瓶。
「你还要喝啊?」
「少罗嗦。对了,你什么时候要走?」
「嗯——啊,是下个礼拜天。」
听到达哉的回答,俊之抬起脸说道:
「什么嘛,又这么赶啊。」
「毕竟是急事啊。」
俊之在如此答道的达哉面前摆上一个大茶杯,拿起酒瓶往里头倒酒。
「喝。」
「咦,我喝不了日本酒这事,老爸你也是知道的吧?」
「废话少说,喝。」
「而且,由加里正在帮我烤年糕,应该就快烤好了耶。」
「年糕就当下酒菜,配着喝。」
「这样绝对会胖啦……」
达哉发着牢骚,一口一口地喝着茶杯里的酒。
等到出发当天——
「我出门了。」
达哉的告别,没有任何人回应。
黎明前阴暗的夜空看不见一点星光,达哉在黑暗中提着运动包迈开步伐。
距离机场的接驳公车出发已经没剩多少时间,必须得赶快前往车站才行。
达哉忽然停下脚步,回头看去。仰望着自己至今所生长的家——如影子般漆黑耸立眼前的市之濑建设的公司建筑。
「由加里,老爸,枫,武村。」
或许达哉就某种意义上,欺骗了自己最重要的家人与朋友也说不定。
雏然他没有说谎,但他也没把真相全盘托出。
因为达哉现在所要前往的地方是真正的战场。
「——对不起。」
尽管如此,达哉也没有后悔。
以自己的意志,选择了这条路。
转身迈步。冻得结霜的土壤,在脚下沙沙作响。
达哉不再回头,静静地踏上旅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