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卷 第一话 回不去的日子

  1

  「真漂亮的手。」

  持起弟弟的手,三条菊乃陶醉地低语。

  冰凉的白皙肌肤与柔嫩有力的手指触感。菊乃抚摸起他的手,尽情地把玩享受。

  「还真是多谢赞美啊。」

  弟弟旭莫可奈何地答话,同时叹了口气。与菊乃如出一辙的端正脸庞,透露着他已经放弃抵抗的想法。

  「就算你这样夸我,我也不觉得高兴。再说,姐姐你的手不是更漂亮吗?」

  听他这么说,菊乃就低下视线看着彼此纠缠在一起的手。

  没错,旭的手不论再怎么纤细,也还是双男性的手。不论细致度、柔嫩度、白皙度,都是身为女人的自己比较「漂亮」吧。

  但菊乃重视的不是这种表面上的事物。

  「这双漂亮的手,至今居然夺走了许多人的性命呢。」

  「是啊。」

  无视旭半眯着眼,一脸「果然如此」的反应,菊乃发出询问。

  「旭,话说回来,你的初体验是在什么时候啊?」

  「那个啊,我事到如今也不想纠正姐姐你的那种说话方式了,但可不可以别把我也拖进那个世界里啊?」

  尽管嘴巴上抱怨连连,旭却意外地认真思考起来。

  「……这个嘛……我的第一次吗?大概是在黎巴嫩吧。应该是我在贝鲁特操纵〈野蛮人〉,用步枪把民兵搭乘的装甲车轰飞的时候吧。」

  「哎呀,这情节也太无趣了吧!」

  听到旭的答复,菊乃夸张地出声大喊。从旭手上离开的双手,仿佛祈祷般在胸前交握起来。

  「对不起,这全都是姐姐的责任。没能好好教导你要更加珍惜自己的第一次。」

  「…………喔,这样啊。」

  旭一副不想理她的态度别开头,但随后就像是忽然想到似的喃喃问道:

  「那姐姐你又是如何呢?」

  「什么如何啊?」

  「还会有什么,当然是姐姐你的第一次啊。」

  一如往常的声音。

  一如往常的眼神。

  一如往常的表情。

  没有憎恨、没有愤怒、没有责难,只是死者<弟弟>平静地向生者<姐姐>询问。

  「这个嘛——」

  菊乃低着头,小声答复。垂下的视线,停在双手紧握的手枪上。

  「我也不太清楚。」

  「对吧。」

  听到菊乃的答复,旭露出苦笑。不是平时带有嘲讽意思的笑容。而是一种达观,带有些许怜悯色彩的笑容。

  「我说,旭……」

  「什么事?」

  「——不,没事。」

  抬起头来的菊乃,将口中的谢罪话语硬生生地吞下。相对地,将枪口指向眼前的弟弟——自己的半身。

  「我爱你,旭。」

  「我也爱你,姐姐。」

  于是她扣下扳机。

  菊乃的长睫毛微微颤抖。两次、三次——然后睁开眼,漆黑眼眸茫然注视虚空。

  「啊……」

  微启双唇轻吐口气,在坚硬床铺上,扭动着被套上拘束服的肢体。雅德莉娜默默观察这整个过程。

  这里是一间没有窗户的狭小房间。天花板低得甚至让人感到压迫感,室内的灯光也昏暗不清。

  是雅德莉娜所属的民间军事公司<PMC>D.O.M.S.的移动据点——伪装登陆舰〈辛巴达〉号的其中一间房间。原是船上的备用舱室,如今则是充当拘禁俘虏的个人房使用。

  「你醒了吗,菊乃?」

  「是呀。早安,雅德莉娜小姐。」

  相对于雅德莉娜的冰冷语气,菊乃以开朗到有些刻意的声音答复。双手被交错固定在身体前方的她,灵巧地耸了耸穿着拘束服的肩膀。

  「我知道自己身为俘虏,但这样对付一名柔弱少女,不觉得太过分了吗?」

  「用来对付猛兽正好。光是没拿铁链把你拴住,就该感激不尽了。」

  就在雅德莉娜如此回答时,刚好有人从外头推开房门。穿着古朴侍女服的少女端着托盘走进房内。

  「……莉娜,换班时间到了。还有,我带餐点过来了。」

  少女名叫莎米拉·宾特·哈山。是D.O.M.S.的赞助商——拉希德王国第三王子约瑟夫·阿尔·凯特利的侍女,同时也是雅德莉娜为数不多的年纪相仿的友人。

  莎米拉将托盘放在固定在地面的小桌上。

  「哎呀,莎米拉小姐也来啦。我们这还是第一次直接见面吧?」

  「……曾在东京的高中见过一次。」

  简短答话的莎米拉,声音比雅德莉娜还要冰冷,甚至蕴含着敌意。

  「话说回来,我很感激你们能提供餐点,但手绑成这样我可没办法吃喔。还是你们要喂我吃呢?」

  菊乃望着放在托盘上的餐点(块状的营养食品与宝特瓶水)说道。

  「请两位放心,我自认并没有蠢到会在这种状况下反抗。还是说,你们该不会是在怕我吧?」

  「想挑衅的话,还是算了吧。」

  雅德莉娜在如此答复后,就将菊乃双手的拘束解开。在短暂开阖手指后,菊乃伸手拿起宝特瓶。

  确认她开始用餐后,雅德莉娜就离开座位。莎米拉则是代替她坐到钢管椅上。

  「用完餐就要审问了。到时候会让你把知道的事情全都吐露出来。」

  「哎呀,真棒。我虽然擅长凌虐他人,但也绝不讨厌被他人凌虐呢。」

  「……变态。」

  伴随莎米拉的低语,雅德莉娜离开房间。菊乃朝着她的背喃喃问道:

  「请问达哉先生在哪里呢?」

  「这不是你该知道的事。」

  雅德莉娜关门的声音相当粗暴。

  「嗨,莉娜。」

  「…………」

  才刚走出房间,达哉本人就开口答话,雅德莉娜随即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

  「那个——我说……」

  「是菊乃的事吗?」

  「——嗯,是啊。」

  被她正面揭穿来意的达哉,在让眼神游移一会儿后,干脆地点头答道。

  「我想跟她见面说几句话,不行吗?」

  「不行。」

  对于达哉这几乎早就料到的请求,雅德莉娜断然拒绝。

  「你也知道那女的有多危险吧。一旦情况演变成密闭空间的室内近身作战<CQC>,连我都没自信赢她。何况你根本不是她的对手。哪怕她穿着拘束服,也完全不能放心喔。」

  「这我也懂啦。」

  「不,你完全不懂。不要把那个当成人类,要当成一种具有智慧的猛兽。」

  「再怎么样,这种说法也太过分吧。菊乃确实是个在各方面都很危险的家伙,但仍旧是跟我们差不多年纪的女孩子……」

  达哉向语调严厉的雅德莉娜发出反驳。

  「从咯尔巴阡山脉返回船上的途中,菊乃在直升机上哭了。哭着说她杀了弟弟。」

  「…………」

  前几天在咯尔巴阡山脉的战斗中,菊乃射杀了她的弟弟旭。是要藉由死亡,让无法逃离大火吞噬的旭从痛苦中得到解脱。

  而当时陪伴无论如何都无法向弟弟发出「慈悲的一击」的菊乃,与她一起扣下扳机的人,则是原本身为敌人的达哉。不论达哉还是菊乃,这都是他们第一次杀人。

  「菊乃现在还好吧?」

  「跟往常一样,脸皮厚得完全不像是个俘虏。」

  「这样啊……」

  在雅德莉娜如此老实答复后,达哉突然垂下视线。

  「那家伙现在还在跟往常一样,表示她果然是在逞强吧。」

  「不……我想,大概不是这样吧。」

  听到达哉这么说,雅德莉娜摇了摇头。

  「这不是在逞强,也不会是演技。不论是哪一个她,都肯定是菊乃真实的一面。毕竟要是不懂把悲伤从心中切割开来的方法,大概也无法活到现在吧。」

  如此说道的雅德莉娜,眼中瞬间闪过哀伤神色。

  并非同情,亦非怜悯。而是对跟自己同样是在战场活下来的少女有着某种共鸣。

  「总之,我没办法让你跟菊乃见面。」

  「——我知道了啦。」

  在她回到原本话题上如此断然宣告后,达哉也老实接受。不过看起来相当不满。

  「今天的训练要做什么?我想也差不多该进行AS的模拟训练了。要是你没意见,我们就一起训练吧。」

  「啊——说到这个,我想跟你说。」

  「怎么了吗?」

  在反问的雅德莉娜面前,达哉点了点头。

  「既然要陪练,就陪我做格斗训练吧。」

  对于菊乃的审问——更正,对于菊乃的询问,是在她的个人房里进行。

  「像这样直接会面还是第一次把,三条小姐?」

  至少表面上维持着平稳语气与表情,新生D.O.M.S.的副社长——伯纳德·伯特兰如此开场。坐在桌子对面的菊乃,仍旧是在双手遭到拘束的状态下笑眯眯地答道:

  「哎呀,先生,你忘了我们曾在巴里克见过一次面吗?这让我有点遗憾呢。」

  「真是失敬。毕竟当时首次见到的新社长,带给我的印象实在太过强烈了。」

  「没关系,我不介意。只是话说回来——「

  菊乃中断话语,将视线从伯特身上移到右侧。一名十岁左右的年幼少女正板着脸坐在那里。

  「我是克拉拉·毛,D.O.M.S.的社长。」

  「啊,是当时那位勇敢的小姑娘呀。那个时候弟弟真是失礼了。」

  眼见菊乃恭敬地行礼,克拉拉那张可爱小脸便蹙起眉头。

  这也是当然的事。毕竟菊乃口中的「那个时候」和「失礼」,说的可是以前在加州的山中战斗时,旭操纵的AS向她开枪的事。听到这种事被人当作闲话家常般地说出,难免保持不了平常心。

  「我绝对不会原谅你们对D.O.M.S.还有妈妈所做的事。」

  「至少前社长的不幸事故与我们无关喔。对史丹卡叔叔来说,他就只是个受人聘雇的社长而已。」

  「有关你那位『叔叔』——史蒂芬·米赫洛夫……」

  伯特兰极为自然地插入话题。

  「关于他接受吉翁特隆的委托,进行无人AS〈Centuria〉的实战测试这部分,我有些事情想请教你。」

  「果然是这件事呢。」

  菊乃一脸感到无趣地答道。

  「我只是现场的AS操纵者,对于那些娃娃并不是很清楚喔。」

  「只要回答你知道的部分就好。」

  「既然你这么说——」

  毫无任何迟疑,菊乃开始滔滔不绝了起来。然而听她说明的伯特兰,表情却显得有些僵硬。

  尽管有充分预期,但菊乃所说的情报,全都不出新生D.O.M.S.已掌握到的范围。

  像是机体的控制AI,转录着〈Raven〉的TAROS上的达哉资料;除了无人机〈Centuria〉外,还存在着名为〈Legatus〉的有人指挥管制机种;为进行实战测试,现D.O.M.S.正运用这些机体介入世界各地的纷争地区。

  当中可称为新事实的,顶多就是——

  「吉翁公司把这项计划叫作凯撒计划。这不单纯只是无人AS的开发计划,还意图建构一个名叫至高王权网路系统的全新战争系统。」

  「先是百人队<Centuria>跟军团长<Legatus>,接着是绝对命令权<至高王权>跟皇帝<凯撒>。看样子,吉翁特隆是打算把自己比拟成古罗马呢。」

  「这么说来,你们就是以小博大的维钦托利喽。」

  维钦托利是在纪元前的高卢地区(现在的法国与周边地区)抵御罗马侵略的领导者。算是伯特兰的祖国——法国史上第一位民族英雄。

  被她这么讽刺,伯特兰露出些许苦笑。

  「过去的历史讲义就到此为止吧。对我们来说,比较想谈现在与未来的事。」

  「真有建设性呢。」

  「所以,是否能请你立刻说明一下,有关当天你们在库因克姆要塞迎接的那位客人的事呢?」

  伯特兰总算是切入话题重点了。

  「那可是由吉翁特隆的摩根会长亲自接待的对象,跟过去你们提供〈Centuria〉作为战力的那些小人物不可同日而语。这次的商谈对象,如不是某国的高官,就是该国的元首吧。我有说错吗?」

  「你问我,我问谁呢?」

  菊乃首次这么露骨的逃避话题。

  「方才我也说过了,我只是现场的AS操纵者。现场以外的事情我不清楚。」

  「喔,就连身为米赫洛夫新社长亲信的你也不清楚?」

  「你太看得起我了。」

  「原来如此。」

  压低音量说道的伯特兰推了推眼镜。

  「如果可以的话,我是不太想用这种手段。」

  伯特兰拿出全新的针筒与玻璃瓶装的注射药剂。看到这两样东西,菊乃的笑脸首次僵硬起来。

  「自白剂啊。真是古典呢。」

  「正因为古典,所以才有效。克拉拉,你到外头去——」

  「不行!」

  克拉拉冷不防地,发出难以想象是出自那娇小身体的呐喊。

  「我们的确是要了结妈妈与D.O.M.S.的恩怨才去找这些家伙的碴。但就算是这样——不对,正因为是这样才不能做这种事。我有说错吗,伯特?」

  「克拉拉……」

  一瞬间哑口无言的伯特兰轻轻咳了几声。

  「你不用担心。最近的自白剂也进步了,不会留下任何副作用与后遗症。老实讲,这比不眠不休进行审问还要安全许多。说到底——」

  「总之就是不行!这是社长命令!」

  克拉拉不高兴地把脸别开,完全不肯听他解释。

  这种小孩子不明事理的任性,就算不管也无所谓,但伯特兰不知为什么犹豫了。

  接着——

  「啊……啊哈哈哈哈哈!」

  看着两人的互动,菊乃大笑起来。捧腹大笑,甚至还笑出眼泪。

  「有……有什么好笑啊!」

  「不……不好意思。因为,那个——社长实在是太可爱了。」

  看着满脸通红的克拉拉,菊乃擦拭起眼角的泪水说道。

  「还真是——可爱到让人想一口吃下去呢。」

  尽管她的语气非常正常,但听到这句话的克拉拉却感到背脊发寒。看到她这样子,菊乃更加嗤嗤笑起。

  「你叫菊乃对吧。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什么事?只要是我能回答的都可以喔。」

  克拉拉紧握起小手,注视着菊乃的眼睛问道:

  「你会恨达哉——那个射杀你弟弟的家伙吗?」

  「————」

  瞬间的沉默。过了一会儿,菊乃缓缓摇头。

  「不,我完全不恨他。」

  她的笑容毫无一丝动摇。

  2

  灿烂阳光洒落在堆放货柜的〈辛巴达〉号甲板上。达哉在船头附近仔细做着准备运动,舒展筋骨。

  「达哉,准备好了吗?」

  「喔,开始吧。」

  呼应雅德莉娜的叫唤,达哉站起身。身上穿着拳击护头与身体护具,相当慎重其事的打扮。

  「不过真难得,你居然会主动说要进行格斗技的练习赛。」

  担任对手的雅德莉娜如此说道。

  她这边跟往常一样,是运动背心搭配野战服长裤的轻装打扮。手上的分指拳套,是顾虑到达哉的安危才戴上。

  「一时兴起啦。」

  达哉语气不佳地回话后,雅德莉娜也绷紧神情。

  「那就开始吧。」

  「了解。」

  达哉点点头,抬起双手摆出架式。

  两人所在的船头附近没有堆放货柜,所以有充分的空间作为对战场地。与他对峙的雅德莉娜保持自然姿势,没有要主动攻击的打算。

  她身为教练,是想先见识见识达哉的本事吧。

  既然如此——达哉率先出招。以最快速度踏步向前,挥出刺拳接直拳的二连击。

  然而达哉的双拳却轻易挥空。轻巧摆动上半身避开这记组合拳的雅德莉娜,朝后方微微跳开,保持距离。

  「喔,架式进步很多。令我刮目相看了。」

  「真是多谢夸奖!」

  边回复雅德莉娜的评语,达哉也同时再度冲出。挥出跟方才一样的二连击——假装如此,实际却是以左刺拳作为佯攻,踢出右下段踢。

  「太嫩了。」

  但一下子就被看穿了。

  抢在这脚踢出之前,支撑体重的轴心脚就反被雅德莉娜一脚踢开。失去平衡的达哉轻易地倒下。

  雅德莉娜低头注视倒在地上的达哉。

  「站得起来吗?」

  「当然!」

  听到雅德莉娜这句淡然询问,达哉气势十足地一跃而起。被踢中的左脚隐隐作痛,但似乎还忍得住。

  「那这次换我出招。给我认真看好喽。」

  「喔!」

  雅德莉娜一如发言从正面冲来。穿过达哉迎击的拳头,以电光般的速度挥出右勾拳与对准身体的左上勾拳。

  这记漂亮的上下组合拳让达哉防不胜防。尽管勉强挡住攻向头部的勾拳,毫无防备的胸口处却着实吃上一拳。强烈冲击隔着身体护具贯穿五脏六腑。

  难以承受冲击的达哉踉跄退后。才刚拉开距离,飞身跃起的雅德莉娜就用她柔嫩的右脚填补双方的间隔。

  侧头部狠狠吃上一记猛烈的上段踢。被冲击力道踢飞的拳击护头飞舞空中,达哉再次倒地。

  「呃——再一场!」

  一时间,他完全失去意识。达哉摇摇晃晃地抱着头,倚靠在货柜上勉强站起。

  尽管双脚抖得不停,但总之先无视吧。

  「真受不了你,就只有健壮这点算得上是独当一面。」

  雅德莉娜既错愕又佩服地说道。弯下腰,正准备捡起拳击护头的达哉停下动作。

  「怎么了吗?」

  「…………」

  达哉没有答复,就这样把身体护具脱掉。看着达哉毫无防备的模样,雅德莉娜蹙起眉头说道:

  「我是不懂你在打什么主意,但这样太乱来了。赶快把护具穿上,我可不能让你在训练中受伤。」

  「我现在就想乱来。」

  达哉以平稳认真的眼神,笔直注视着雅德莉娜。

  达哉体内,某种无法言喻的情感正在暴动。

  菊乃的事、旭的事。顺着这股再置之不理就即将爆发的冲动,让达哉想尽可能地苛责自己的身躯。

  「……原来如此,是这么一回事啊。」

  思考片刻后,雅德莉娜点点头。

  「总而言之,你是被虐狂吧。」

  「谁是被虐狂啊!才不是那样!」

  「开玩笑的。」

  淡然答话的雅德莉娜,也将自己的拳套取下。

  「既然你这么想,我也不手下留情了。小心别让自己受伤啊,达哉。」

  「麻烦你了。」

  重新摆好架式的达哉,这时才注意到周遭的吵杂。手边有空的船员们全都聚集过来看热闹了。

  「真热血啊。居然打无护具,很有骨气嘛,年轻人。」

  「喂,达哉!至少要回击一拳啊!」

  达哉斜眼看着那群擅自喧闹起来的观众。

  「这可不是在表演——!」

  趁着达哉别开视线的破绽,雅德莉娜的右直拳重重地打在达哉脸上。颧骨伴随着怪声扭曲。

  达哉随即仰天倒下。

  「你这笨蛋,训练中满是破绽喔。给我注意点。」

  「了……了解。」

  如此勉强答话的达哉,费了好大的劲才重新爬起。

  自古以来,船员与赌博就有着难分难解的缘分。

  说到底,航海本身就是种成功能获得丰硕成果,但只要失败就会葬身海底——拥有这种高风险高回报性质的行为,会有这种倾向或许也是理所当然的事。

  握着无处可花的金钱,在缺乏娱乐的航海行程中,赌博可是项重要的玩乐。达哉与雅德莉娜的练习赛,正好成为他们绝佳的赌局。

  「要不要来赌一把啊!现在还接受下注喔,大伙尽情赌吧!」

  担任庄家的达妮埃拉·柯曼扬声吆喝。

  而在另一头,雅德莉娜正以达哉为对手,单方面地殴打、踢踹、摔投、缠绞,展开极为压倒性的一面倒比赛。

  「这样根本赌不起来不是吗?」

  慢了一会儿才来到甲板上的约瑟夫,歪着头感到困惑。

  他在咯尔巴阡山脉受到的伤还没痊愈,所以一副头绑绷带、手持拐杖的可怜模样。在他身后,还默默跟着侍女莎米拉。

  「假如是赌输赢,当然是十比零,根本没得赌。所以这是在赌小朋友——达哉会在第几回合投降喔。」

  达妮埃拉高声笑道。

  尽管她说得相当过分,却不会让人觉得阴险,这或许算得上是一种人望吧。

  「怎么样,王子殿下不来赌赌看吗?一注一百美金,每人最多下三注,我建议你买连号喔。」

  「请恕我拒绝。友人正在接受其身为战士的试炼,我不想将这当作娱乐消遣。」

  「拿来当作娱乐消遣不是正好。」

  或许是感受到约瑟夫话中的些许责备之意,达妮埃拉微微耸肩说道。

  「像这样瞎起哄,尽情喧哗,同大伙一起消除压力,比把情绪压抑在自己心中要好得多了。」

  「原来如此,这么说确有其道理。」

  约瑟夫点点头,忽然改变话题。

  「话说回来,整备课课长在这种地方打混不要紧吗?」

  「目前能动的AS都已经整备好了。〈Raven〉二号机,还有两架〈Shadow〉。至于你的〈Wolf〉,就跟你知道的一样。」

  「…………」

  约瑟夫的专用机〈Wolf〉,在咯尔巴阡山脉的战斗中严重毁损,就这样遭到弃置。如今应该是被卷入库因克姆要塞的崩坍,正在地底长眠吧。

  听她提及丧失的爱机,约瑟夫难过得不发一语。莎米拉代替他向达妮埃拉发问。

  「……达哉的一号机呢?应该受损得很严重吧。」

  「啊,对了对了。其实沟吕木主任要跟达哉讲有关〈Raven〉的事情。差不多得带他过去了——」

  就在这时,战况起了变化。

  达哉已经放弃计算,自己到底被揍了几拳、踢了几脚、摔了几次。

  (啊——我到底在做什么啊?)

  吞下第十几次的倒地,达哉仰躺在甲板上眺望蓝天。雅德莉娜向倒地的他说道:

  「够了吧。再打下去,就超过训练的范围了。」

  (真受不了……)

  尽管她有做最低限度的放水,但暴露在毫不留情的暴力之下,达哉的全身上下都快撑不住了。遭到殴打的皮肤肿起,遭到勒住的骨骼嘎吱作响,内脏开始绝食抗议。

  老实讲,就连痛觉都快感受不到了。

  ——但还没有达到极限。

  「最……最后一场。」

  达哉向雅德莉娜如此含糊不清地答复,倚靠在货柜上从地面站起。

  达哉的体力就快完全用尽。这恐怕是最后一次靠自己的双脚站起吧。

  (既然如此,就将我现在的一切全展示给莉娜吧。)

  面对尽管不明显,但确实开始喘气的雅德莉娜,达哉重新做好觉悟。

  「要上了!」

  「来吧。」

  然后他就这样正面擒抱过去。过于正直,没有任何佯攻动作的突击。

  雅德莉娜回击的右勾拳袭来。勉强保护住头部。用来防御的双臂嘎吱作响。紧接着挨上一记左下段踢,痛得他当场飙泪。难以承受痛楚的达哉双脚一软——但没有跪下!

  「喔喔喔喔喔喔!」

  伴随竭力叫喊,达哉直接抱住雅德莉娜踢来的脚。施加体重,拖着她一起倒下。

  失去平衡的雅德莉娜,脸上首次出现动摇。

  「喔喔!」

  「成功了吗!」

  就连观众的声音也听不见。纠缠在一块的两个人,是达哉的身体取得压制位置。就是现在,能赢的机会就只有现在。

  单论体格与体重,是达哉占有优势。他边格挡雅德莉娜毫不留情的反击,边拼命将人压制在地面上。一秒、两秒——抵抗忽然松懈下来。

  「已数到三,你压制胜利了。」(注:将对手肩膀压制在场地上三秒取得胜利)

  「咦?」

  「我说,是你赢了。」

  达哉直愣愣地看着被他压制在地上的雅德莉娜。

  老实讲,就算说他获胜也毫无实感,有的只是错愕与虚脱感。

  「话说回来,可以让开吗?很重耶。」

  「啊……好的,真是抱——咦咦咦咦!」

  直到这时,达哉才总算注意到。自己的右手,此时正豪迈且强而有力地抓在被他压制的雅德莉娜的胸部上。

  「抱抱抱……抱歉,莉娜!我……我不是故意的!」

  达哉一边连忙跳开,一边向雅德莉娜赔罪。同时回味着那柔软有弹性,舒服得难以言喻的触感。

  「干嘛这么慌张啊,笨蛋。」

  把脸别开的雅德莉娜,尽管不明显,但她确实是脸红了。

  「嗯嗯,你变得挺帅的嘛。」

  这里是〈辛巴达〉号的AS停机库。看到达哉那张贴满OK绷、肿得像颗猪头的脸,沟吕木毫不留情地加以嘲笑。

  「还真是多谢夸奖啊……」

  达哉不太高兴地回道。

  而把他弄成这样的当事人雅德莉娜,就坐在达哉身旁,神色自若地双手环胸。现场还有约瑟夫与莎米拉,AS操纵者全都到齐了。

  「所以说,有什么事吗?」

  「嗯,日本那边传来联络,似乎是要送份大礼过来呢。」

  「大礼……?」

  「总算组装好喽,〈Raven〉的三号机与四号机。」

  听到这句话,达哉等人当场止住呼吸。

  「还在制造AS-1啊?」

  「你们的奋战,似乎也让留在EHI的人员燃烧起来了。他们根据送过去的资料,无偿搞了一堆有的没有的东西。还真是一群无可救药的大笨蛋啊。」

  沟吕木这由衷感到高兴的模样,让达哉与雅德莉娜两人对看了一眼。

  「既然说要送,那我们就心存感激地拿来用吧。」

  「代价似乎不小就是了。」

  「不过能在这时间点补充AS,真的是相当感激啊。」

  约瑟夫一边思考,一边缓缓说道。

  「就目前来讲,能正常运作的机体就只有〈Raven〉二号机与两架〈Shadow〉。这样实在是不太放心啊。」

  「说得也是呢。我的〈Raven〉变成那副德性,你的〈Wolf〉也报废了。」

  看着外装几乎剥落,露出内部骨架的〈Raven〉一号机,达哉叹了口气。

  「话说回来,补充的这两架AS,是由约瑟夫和莎米拉操纵吗?」

  「……情侣机。」

  虽然莎米拉好像很高兴地用力握拳,不过沟吕木却是有点为难地搔抓起头。

  「关于这件事啊。姑且不论三号机,四号机的规格可是相当古怪喔。」

  听到他这句话,达哉等人一同面面相觑。居然会被这名特异独行的Rock 『n』 Roll工程师评为「古怪」,〈Raven〉四号机究竟是架多么奇怪的机体啊?

  (该不会能变形成战斗机吧?)

  (不,考虑到日本国情,说不定是水陆两用AS。)

  (我以前曾在〈Wolf〉的选购配件中,看过把机体改装成马型AS的专业组件。该不会是这个吧?)

  (……肯定是铁甲战车型AS。)

  在众人竞相争论自己的猜测时,达哉忽然想到一个疑问。

  「话说回来,主任,这份大礼是要怎样送到船上来啊?总不可能用直升机从日本千里迢迢运过来吧。」

  「具体的规划,目前上头还在跟日本方面商量。」

  沟吕木指着停机库的天花板说道。

  「就算从日本派运输机飞过来,也没办法直接降落在这艘船上。大概会先降落在某个适当的机场,然后再经由陆路或直升机运到〈辛巴达〉号上吧。」

  听到他这么说,雅德莉娜稍微思考了一下。

  「可是机上装载AS的实验机,应该没办法公然堆放在港口吧。了解我方现况,同时还能提供方便的对象——又要拜托拉希德吗?」

  「最好是能顺便借我们一座演习场练习操纵呢。」

  听到两人试探的话语,拉希德出身的约瑟夫与莎米拉皆一脸为难。

  「……这座海域离拉希德有点远。返回亚摩鲁港口很没效率。」

  「演习场也是。我如今乃是武者修行之身,得避免这种太过铺张的安排——」

  此时,约瑟夫的表情冷不防地亮了起来。

  「怎么了吗?」

  「没什么,只是想起一个很适合的场所。」

  约瑟夫那自信满满的态度,让达哉等人一同面面相觑。

  「索马利亚?」

  在〈辛巴达〉号的舰桥,克拉拉一听到这个国名,可爱小脸就当场蹙起眉头。

  「那不是受内战影响变得乱七八糟,还有海盗徘徊的超危险地带吗?干嘛特地跑去那种糟糕的地方啊?」

  「正确来讲,要去的是索马利兰喔。赞助商建议我们,要不要在那边接收日本送来的货物。」

  摊开海图如此说道的,是一名有着小麦色肌肤的妙龄女性。她是〈辛巴达〉号的船长——珊恰·瓦伦提纳。她原是D.O.M.S.海运课的人员,这艘〈辛巴达〉号的船员大半都是她当时的部下。

  她在地图上所指出的位置,是非洲大陆东部的大型半岛——也就是人称「非洲之角」的北岸。

  「……索马利兰?跟索马利亚有什么差别吗?」

  「在持续激烈内战的索马利亚当中,宣告脱离独立的西北部一带,即是索马利兰共和国。帝国主义时期的索马利亚,本来就曾被分割为两个殖民地,分别是北部的英国属地与南部的意大利属地。而索马利亚即是当中的旧英国属地一带,在放弃索马利亚后,以再次独立的形式建国。」

  伯特兰向歪着头感到不解的克拉拉补充说明。

  「与至今仍然处于无政府状态的索马利亚不同,索马利兰好歹也维持了十年以上的和平。只不过目前尚未受到国际社会承认,处于自称国家这种非常暧昧的立场。」

  「这种可疑的地方,没问题吧?」

  「嗯——我以前曾去那边工作过一次,就生意对象来说并不坏喔。」

  珊恰朝仍旧不安的克拉拉如此说道。

  「公司也曾把没在用的中古〈野蛮人〉卖给他们,顺便进行基本战术的解说。训练生都相当认真上进,钱也付得很干脆喔。」

  「妈妈做过这么危险的生意啊。」

  「请无须太过担忧,社长。看在外人眼中,那里确实是个无法无天之处也说不定,但我拉希德王国对该国内情可说是略有心得。能将这事交由吾等处理吗?」

  安抚无精打采的克拉拉的,是名带着温和笑容的微胖阿拉伯男性。他是哈山·宾·贾希姆,是自约瑟夫小时候起就身为护卫侍奉他至今的人。侍女莎米拉即是他的女儿。

  他原本是在拉希德陆军中具有中校阶级的职业军人,如今则是作为约瑟夫的亲信前来新生D.O.M.S.协助。

  「计划是等日本的货物用运输机运送到拉希德后,再改用阿布杜拉大人安排的船只,经由海路运往索马利兰。」

  「只要两艘船直接在海上转运货物,也不用怕陆地方面来找麻烦了。」

  「已经打探过当地政府的态度,他们大致上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样看来,管制比较随便的国家还真是令人感激呢。」

  「……安排得还真周到啊,你们这群家伙。」

  克拉拉依序环顾眼前的大人们,感觉不太高兴地如此说道。

  「反正都已经安排好了,我只要乖乖签名就好了是吧。」

  「你能立刻理解真是再好也不过了。那么就这里、这里,然后是这里——」

  「可恶,我可不是签名机器啊!」

  朝伯特兰递来的文件堆开口咒骂的克拉拉忽然抬起头来。

  「对了,菊乃那家伙要怎么处理?」

  「会在上岸时交送给适当的机构。」

  伯特兰毫不迟疑地答道。

  「至于交送的对象——社长还是不要知道会比较好吧。」

  「我有种自己果然不被重视的感觉。」

  克拉拉极为不满地嘀咕着。

  菊乃躺在舱室里的坚硬床铺上。

  目前是就寝时间,所以室内就只有她一个人。只不过舱室门有从外侧上锁,门外还有派人轮班看守。

  「唉……」

  扭动遭到束缚的柔软肢体,菊乃忧郁地叹了一口气。她微微放松紧绷的身心——紧接着,那道故意不去回想的情景就突然在脑海中重新复苏。

  『我有件事想拜托你,姐姐。』

  『我不怕死,但可不想被活活烧死。听说这样很痛苦啊。』

  『所以,希望你能趁现在给我一个痛快。』

  痛苦挣扎的弟弟——紧迫而来的烈焰——颤抖不止的枪口——模糊的视线——扣在扳机上的手指无法动弹——为什么!明明就知道唯有开枪才能拯救他了!

  「呜……呜——」

  少女纤弱的真实面貌,从恐怖分子的假面具下稍稍泄露出来。菊乃把脸埋在床单里闷声哭泣。

  她明白了自己的脆弱。

  至今为止,菊乃都认为自己是名战士。在战斗中追求享乐,在生死夹缝间感受生命,对总有一天会到来的「第一次」充满期盼。

  真可笑。

  真正的自己,明明只是个连给最爱的弟弟慈悲的一击,好让他脱离痛苦折磨都办不到的软弱少女。

  (不行……不行呀……)

  绝不能承认这点。一旦承认,自己就再也回不去以前的自己,回不去至今以来生活的场所。

  可是,自己真的能回去吗?

  (史丹卡叔叔,我们已经没有用了吗?)

  在那场战斗中,无人AS〈Centuria〉连同自己与旭的M9,一起朝达哉的〈Raven〉开枪。哪怕这确实是击倒〈Raven〉的好机会,却是〈Centuria〉的思考程序本来绝不可能会有的行动。

  是控制AI产生了某种BUG,还是某人故意引起的呢?如果是后者,那究竟是谁在暗中指使——

  必须确定这点才行。所以一定得要回去。倘若不这么做的话,自己就无法再继续当旭的姐姐了。

  就在这个时候,菊乃不知为何想起白天在审问时,新生D.O.M.S.的社长——克拉拉·毛向她提出的那个询问。

  『你会恨达哉——那个射杀你弟弟的家伙吗?』

  忽然回想起达哉双手的触感。那双与她一同握枪、扣下扳机,共同分担这份沉重的手的触感——

  「我一点也不恨他喔。」

  浮现在菊乃嘴边的微笑,并不是自嘲。

  3

  船只驶进索马利兰共和国最大的海港都市——柏培拉的过程,几乎就跟原先计划的一样顺利。

  蔚蓝天际回荡着震耳欲聋的旋翼声,两架运输直升机正准备降落在〈辛巴达〉号上。这大规模的转运作业,让码头上看热闹的群众看得目瞪口呆。

  「好像搞得太显眼了耶。没办法用起重机咻咻咻的完成吗?」

  在舰桥看热闹——更正,是在监督作业过程的克拉拉歪着头感到不解。正在与拉希德运输船沟通的珊恰,在切断通讯后露出苦笑。

  「把AS晾在太阳下用起重机搬运会更显眼吧。而且反正演习时,也一样是用直升机运上岸。」

  「你这么说也是啦。」

  克拉拉老实地颌首同意。

  「对了,租借演习场的事情到最后怎样啦?」

  「伯特与约瑟夫殿下正在陆地交涉喔。就事前的协商来看,感觉还挺乐观的。」

  此时,现场的一名船员将船内通讯机拿给珊恰。

  「船长,停机库有事找你。」

  「什么事啊——」

  接过通讯机的珊恰,表情伴随着对话愈来愈凝重。

  「怎么了吗?」

  「发生了有点麻烦的意外。」

  面对克拉拉的询问,珊恰强忍着咂嘴的冲动答道。

  「升降机在装载〈Raven〉三号机的直升机降落到停机库时故障了。看样子暂时没办法动了。」

  「那装载四号机的直升机——」

  「在修理好之前,只能先放在甲板上晒太阳了。这要是不好好固定住,可是会非常危险的啊。」

  珊恰边这么答复,边越过舰桥的窗户,俯瞰起甲板上的运输直升机。总是神采飞扬的脸上,不免浮现几许苦涩的表情。

  「很好,那边的钢索就拜托你啦。」

  「没问题。」

  达哉回应着老迈船员的粗哑叫喊,继续手头上的直升机固定作业。

  「哎呀哎呀,人手不足还真是辛苦——喂,莉娜,这样可以吗?」

  「嗯,没问题。」

  在身旁作业的雅德莉娜,确认钢索拉紧后点头说道。

  「很好,那收工喽。」

  大幅度转动双手,之后再伸一个懒腰。肩膀关节发出喀喀声响。炙热阳光晒得达哉汗如雨下。

  「真是热得受不了,不愧是非洲啊。」

  「是呀。」

  雅德莉娜难得同意达哉的牢骚。此时,忽然有人朝他们搭话——

  「喔,辛苦啦,两位。」

  「辛苦啦。」

  是沟吕木与跟在他屁股后面的克拉拉这对奇妙组合。

  「你来确认〈Raven〉吗,主任?」

  「是啊。它好像会晚一点才降落到停机库,所以想趁现在尽可能多看几眼。」

  「我身为社长,也有这个义务与他同行喔。」

  看着抬头挺胸的克拉拉,雅德莉娜愕然地叹了口气。

  「你只是来看热闹的吧。」

  「嗯,或许吧。」

  克拉拉一点也不觉得不好意思。

  「那你们又如何啊?想一起来看,我是不介意喔。」

  沟吕木这番话表面上是「我允许」,但他的表情与语气,却明显是「我想让你们看」的意思。

  「既然如此,那就拜托你了。」

  「麻烦你了,博士。」

  达哉与雅德莉娜皆很干脆地点头。他们对于前几天听到的那架「古怪的〈Raven〉」非常在意。

  「那就这么决定啦,我们走吧。」

  在沟吕木带领下,达哉等人绕到直升机的后方。

  穿过直升机嘎吱开启的后方舱口,达哉等人来到货柜内部。

  「这个是〈Raven〉……?」

  看着眼前那个被严密固定住的巨大黑影,达哉哑然说道。

  「该怎么说……还真胖啊。」

  「喂喂喂,这可不是胖M9啊,拜托饶了我吧。」

  雅德莉娜与克拉拉的反应也大同小异。

  那架AS确实很庞大。

  全高虽与一号机与二号机相差无几,但纵宽——特别是肩部与腰部的追加装甲,体积实在惊人。

  虽说〈Raven〉原本就有着让人联想到铠甲武士的外型,但那厚重的轮廓让机体看起来膨胀了不止一两圈,简直像个以箱状大铠包覆身躯的源平武士。

  「这是AS-1四号机〈AegisRaven〉。就跟你们看到的一样,是将〈Raven〉的酬载量全部用在防御面上的机体。」

  听到沟吕木的说明,雅德莉娜转头朝他看去。

  「重视装甲能力,也就是采取跟M9〈重装型〉相同的概念吗?比起对AS战斗,更加着重于防备步兵等单位的突然袭击。」

  「嗯,基本上是这样没错。不过这家伙也挺重视AS战斗,有针对这方面稍微下了点工夫。就算与第三世代型AS为敌,也不会轻易遭到击溃——应该吧。」

  「『应该』是什么意思啊!」

  「这也没办法啊,我也是第一次看到组装完成的机体耶。话说回来,这玩意儿真的能动吗?」

  「————?」

  「…………」

  「喂——主任,你刚刚是不是无意间说出很惊人的事情啊?」

  沟吕木不经意说出的真心话,顿时惹来达哉、雅德莉娜、克拉拉三人的白眼。

  「啊,不是啦,那个——刚刚那只是夸饰法啦。你们不用担心,四号机制造得非常完美,大概。」

  「所以说,你那个大概——」

  「没问题,我相信那群留在总公司的变态!」

  「需要相信的人不是主任,而是我们吧!」

  「好啦,姑且不论这个——」

  「你有在听吗!」

  无视达哉等人的不安,沟吕木悠哉地抽起烟来。

  「总之有关上岸之后的事情,达哉,目前我想先把这架四号机交给你来操纵。」

  「交……交给我?」

  沟吕木这出乎意料的话语,让达哉大感错愕。他还以为〈Raven〉三号机与四号机的操纵者会是约瑟夫与莎米拉。

  「如果是你,应该能够确实操纵这架四号机吧。很抱歉突然这样决定,但就稍微帮我个忙吧。」

  「喔,我是不介意啦。」

  抱持着某种无法释怀的感觉,达哉点头答应。

  「可是博士,〈Raven〉一号机也并非只是要单纯修理,而是预定要进行某种改装,不是吗?」

  雅德莉娜在此时插话道。

  「操纵测试该怎么办?如果不是达哉,我想很难发挥出一号机的真正价值吧。」

  「这就是问题啊。要达哉一个人同时测试两架新机体也太乱来了,而且也很没效率。这下该怎么办呢……」

  沟吕木的情绪起伏比往常还要剧烈,让达哉等人忍不住面面相觑。

  这时,克拉拉身上的通讯机响起。

  「舰桥打来的——喂,是我——咦?——嗯,我知道了。」

  结束短暂对话后,克拉拉将通讯机关闭。

  「怎么了吗?」

  「说是有客人来,要我立刻回去舰桥啦。」

  在舰桥等待达哉等人归来的,确实是名意外的客人。

  「各位,好久不见了。」

  看到眼前彬彬有礼地向众人低头问好的阿拉伯年幼少女,达哉等人当场吓了一跳。

  「你不是玛丽亚——夫人吗?约瑟夫的妻子。」

  「喂喂喂,你怎么会在这里啊?」

  「我想见夫君一面,所以就硬跟过来了。」

  少女抬起头来,年幼却标致的五官露出优雅笑容。身旁还跟随着莎米拉。

  少女名叫玛丽亚·宾特·阿布杜拉。是拉希德王国当中的有力部族——纳布汉族的族长——阿布杜拉·阿尔·阿提雅的女儿,同时也是以十一岁的少龄——或是应该说幼龄嫁给约瑟夫的「妻子」。

  阿布杜拉族长是约瑟夫在拉希德最大的后盾。约瑟夫与玛丽亚的婚姻,即是这项关系的证明。当然,他们尚未就真正意思上缔结夫妻关系,是所谓「精神面的结合」。

  「此次听闻〈辛巴达〉号未有行经拉希德的打算,于是拜托父亲的船只让我同行。还请各位多加指教。」

  玛丽亚隔着舰桥窗户,看着邻接的船只娓娓说道。那是从拉希德运送两架〈Raven〉以及其他各种补给物资过来的货船——〈鲁扬〉号。

  达哉看着莫名得意的玛丽亚发出低吟。

  「为什么拉希德的大人物都是这么有行动力啊?」

  「是说,你还是那么迷恋约瑟夫啊,公主殿下。我记得你们不是政治婚姻吗?」

  面对克拉拉的疑问,玛丽亚洋洋得意地挺胸答复。

  「哎呀,就算是家族联姻,也依旧存在着夫妻之爱。也有些爱情与牵绊,是在婚后互相培养出来的喔。」

  「不过那位关键的丈夫,目前不在船上就是了。」

  一听克拉拉有点坏心眼地如此笑道,玛丽亚随即沮丧起来。

  「没料到约瑟夫大人竟前往首都商谈事情。为了给夫君一个惊喜才隐瞒自己同行的消息,结果反倒坏事。明明早该料想到会有这种情况了。」

  「这就叫聪明反被聪明误,真是遗憾呀。」

  看到克拉拉与玛丽亚之间莫名亲密的互动,达哉在心中歪着头感到不解。他向一如往常默默待在一旁的莎米拉低声问道:

  「那两个人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要好啦?」

  「……从之前接受阿布杜拉族长招待的那一晚起。毕竟两人同龄。」

  「他们看起来个性不是很合耶。」

  达哉重新看向两名少女。连这种炙热天气都依旧一身庞克风打扮的克拉拉,与穿着典雅礼服的玛丽亚。

  (不良少女与大小姐的友情——这种说法,对这两个人都还嫌太早吧。)

  这时,玛丽亚拿出一罐小玻璃瓶。

  「瞧,这就是你拜托我买的东西。」

  「喔喔,就是这个吗?谢啦。」

  收下小瓶的克拉拉露出得意微笑。那不祥的笑容只带给达哉某种不好的预感。

  「那是什么啊?」

  「是亚摩鲁自古传承下来的秘传香油。据说能散发出把男性迷得神魂颠倒的魔性香气之类的。」

  「……喂,你懂你刚刚那句话的意思吗?」

  「不清楚耶。」

  「…………」

  看着可爱地歪着小脑袋的玛丽亚,达哉顿失话语。

  「呵呵呵,这样我也能提高我的女性格调啦——呜哇!」

  沾沾自喜的克拉拉忽然发出了悲鸣。是她身后的雅德莉娜,默默地把装着香油的小瓶抢走了。

  「你……你在干嘛啦!快还给我。」

  「这对小孩子还太早了。况且你是想对谁用——!」

  打开瓶盖确认内容物的雅德莉娜,突然踉跄地向后仰去。反应激烈得就像是挨了一记职业拳击手的拳头。

  「这……这是什么?还以为鼻子要歪掉了。」

  「骗人!」

  克拉拉从泪眼汪汪捏着鼻子的雅德莉娜手上抢回小瓶。

  「怎么可能,这东西很贵耶——靠,是真的!」

  同样是差点仰天倒下的克拉拉,泪眼汪汪地看着玛丽亚。

  「你们都在用这种东西吗?我没办法,真的没办法。」

  「我说,这终究只是香油的原液,不能直接拿来使用喔。」

  看着跑来哭诉的克拉拉,玛丽亚有点困惑地歪着小脑袋微笑说道。

  「是这样吗?」

  「嗯,要用这边的溶液稀释后,再涂抹在肌肤上。」

  伴随着玛丽亚的话语,莎米拉拿出另外一个瓶子。

  「……测量出正确分量,再添加一滴香油原液。就算觉得麻烦,每次使用也都得要这么做。要不然这玄妙的香气就会立刻散掉。」

  「使用时只需涂在指头或趾尖上就好。微微沾在不起眼处的典雅感可是关键喔。」

  「嗯嗯嗯。」

  「原来如此。」

  玛丽亚与莎米拉主仆的讲解,不只是克拉拉,就连雅德莉娜也专心听了起来。见她们这个样子,达哉小声嘀咕起来。

  「为什么女人老喜欢聊这种事情啊?」

  「喂喂喂,说这种话当心不受欢迎喔,少年。」

  趁着作业空档前来看看情况的珊恰,笑着训诫达哉的失言。

  「所以说,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在无数色彩鲜艳华丽的小布料围绕下,雅德莉娜不太高兴地发着牢骚。

  这里是位在柏培拉郊外,针对外国观光客营运的度假设施。内部同时具有旅馆、私人海滩以及购物中心。

  或许是索马利兰政府致力恢复治安的热诚得到成果,旅客人数并不算少。

  「……这是要在少爷回来前,让玛丽亚夫人排解无聊。为避免引人注目,少数护卫是基本。」

  她身旁的莎米拉淡然答道。

  「我想问的是,为什么连我都被派来担任护卫。」

  「……既然克拉拉社长也来了,双方各出一人才合乎情理。」

  「……还是你想连达哉也一起带来?」

  「为什么要提到达哉?况且那家伙正忙着作业。」

  两人视线望着的方向上,克拉拉与玛丽亚正拿着店内的商品相互评论。

  由于海水温度已经高到跟温泉相差无几,让众人一点也不想去海滩游泳。所以决定先到有冷气的室内享受逛街的乐趣。只是莎米拉优先带众人来到的地方,不知为何竟是女性内衣专卖店。

  「怎样呀,我觉得这挺不赖耶。」

  「稍……稍微有点太华丽了吧?」

  「所以说,你还是个小鬼头嘛。就是要这种散发危险气息的穿着,才能够提升女性的格调啊。」

  「小孩子说什么女性格调啊。」

  克拉拉那副过度且无意义的自满态度,看得雅德莉娜傻眼至极。顺道一提,克拉拉拿在手中的内裤,印着一道极为写实的灰熊图案,确实是件在各方面都很危险的商品。

  「……玛丽亚夫人,克拉拉社长所言也确有其道理。为了将来与少爷的侍寝,必须从现在开始拟定计划。」

  莎米拉超乎必要的极力主张,引来雅德莉娜的注视。

  「……怎样?」

  「你这样就好吗?」

  「……所以怎样了?」

  「没事,只要你高兴就好。」

  在雅德莉娜别开视线后,已彻底被莎米拉感化的玛丽亚用力握拳。

  「原……原来如此。我知道了,只要是为了约瑟夫大人的话,要我穿得有多大胆都没关系!」

  「……不可以轻易地袒露肌肤。要遮掩起来,使对方心痒难耐,这样才能点燃男人的欲望。」

  「不过话说回来,侍寝是啥啊?」

  看着她们的互动,雅德莉娜轻轻叹了口气。

  (既然克拉拉也很高兴,来这趟或许是对的吧。但是,既然要逛街购物的话,为什么不去——)

  此时,雅德莉娜的视线停留在一条摆在架上展示的内裤上。红色的布料薄到能看穿过去,感觉完全无法遮掩各种重要部位。

  「——记得菊乃好像也穿着类似的内衣啊。」

  雅德莉娜不经意地把内裤取下,眼神极为认真地观察起来。

  (男人会喜欢这种款式吗?)

  脑海中差点开始想象起自己穿上这条内裤的模样,然后猛然回神。

  「我在做什么蠢事啊?」

  正想把内裤放回架上的雅德莉娜,肩膀冷不防被人拍了一下。

  「……兴趣不错喔。」

  耳边的这句低语,让雅德莉娜险些跳了起来。

  「莎……莎米拉!不……不是的,这个——我只是一时鬼迷心窍……」

  「……既然如此,就连胸罩也一起吧。你的尺寸是——」

  完全无视雅德莉娜口齿不清、语无伦次的解释,莎米拉手脚俐落地挑起胸罩、丝袜还有吊带袜。

  「等……等等,我——」

  「……快试穿看看。」

  雅德莉娜被莎米拉推着背,连同内衣裤一起塞进试衣间里。

  「……我去帮你挑其他款式。」

  「我叫你等等——」

  才刚出声抗议,试衣间的布帘就被拉上。雅德莉娜就像是走投无路似的,直盯着手中内衣裤。

  「只……只好穿了吗?」

  这要是挑战,就只能正面迎战了!——怀着连自己也搞不太清楚的高昂情绪,雅德莉娜把手伸向运动背心的肩带。

  数分钟后——

  「…………」

  雅德莉娜不发一语地面对倒映在镜中的自己。害羞得不敢直视,只能低着头不时偷看几眼。

  紧实的曼妙肢体上装饰着红色内衣。白皙肌肤与金发搭配上红色的对比太过抢眼,看起来简直不像是自己。

  (唉,不管了!)

  雅德莉娜在心中自我激励,缓缓抬头。腰部打直并微微挺胸,把右手置于腰间。以挑衅的眼神看向镜中的自己——

  「……放心,穿起来很适合。」

  「这……这样啊——等等!」

  听到声音回过神来的雅德莉娜,慌慌张张地转头看向后方。只见三颗脑袋就像是图腾柱般叠在那里。

  莎米拉、克拉拉与玛丽亚三人,正把头伸进布帘隙缝偷看更衣室里的情况。

  「……大饱眼福。」

  「很性感喔,莉娜。」

  「非常适合你呢,莉娜大人。」

  看着这三人三种不同的笑脸,雅德莉娜的脑袋顿时羞怒交杂地沸腾起来。

  「你……你们这些家伙!」

  哪怕雅德莉娜恼羞成怒,莎米拉三人也一点也不紧张。

  「……要买吗?」

  「买啦买啦。」

  「赶快去结账吧。」

  「…………」

  雅德莉娜再次注视起镜中的自己。

  「买下来了……」

  坐在大厅附设的咖啡厅里,雅德莉娜茫然自失地喃喃低语,还不时偷看放在隔壁座位上的纸袋。

  「——这种东西究竟有什么用啊?」

  「这样不是很好吗?只要穿上那套内衣,就算再怎么木头的人,也会一发KO喔——妞哇!」

  嗤嗤笑道的克拉拉,被雅德莉娜用力捏着脸颊。

  「你勘手摩<干什么>啦——房凯偶<放开我>啦——」

  「吵死了。」

  她毫不留情地扯着那柔嫩脸颊,让克拉拉当场泪眼汪汪地发出抗议。此时,坐在对面的莎米拉轻轻咳了几声。

  「……至少喝咖啡时应该安静点。」

  「说到底,你以为这是谁害的啊?」

  「……是谁呢?」

  尽管被她眯眼瞪视,莎米拉的厚脸皮也毫不动摇。放开克拉拉后,雅德莉娜拿起咖啡喝了一口。是泡煮式咖啡,浓郁口感与香味在嘴中扩散开来。

  随后伸手拿起小型的甜甜圈型油炸点心咬下——接着微微蹙眉。

  「太甜了。」

  「会吗?咖啡这么苦,配这个刚刚好吧?」

  如此答道的克拉拉,在杯中添加了大量的砂糖。看着这么做的社长,雅德莉娜微微摇了摇头。

  「不,我还是觉得少了点味道。」

  「哎呀,莉娜大人也这么认为啊。还真巧呢。」

  听到她这么说,玛丽亚突然抬起头来。

  「是呀,这种时候果然是要那个吧。」

  「嗯,是那个呢。」

  两人话一说完,旋即拿出自己寸步不离地随身携带的珍品出来——然后不约而同地蹙起眉头。

  「那是什么?」

  「莉娜大人,你那个又是什么呢?」

  「就跟你看到的一样,是美乃滋。你那个是——」

  「当然是酱油。」

  雅德莉娜与玛丽亚各自拿着美乃滋瓶与小酱油罐,就像是看到不共戴天之敌般地相互瞪视。

  「不不不,没有人这么吃吧?拿甜点沾酱油也太蠢了。」

  「唉,你难道不清楚一滴酱油能突显甜味,引出食物的风味吗?倒不如说美乃滋才是没常识。这样一切口感都会被美乃滋的味道盖过去吧。」

  「美乃滋可是无上美味,不需要搭配的甜点就只有威士忌酒糖。你该不会连威士忌酒糖都会沾酱油吧?」

  「实感抱歉,饮酒有违阿拉的教诲,所以我并未吃过威士忌酒糖。不过那一定跟酱油很搭。毕竟酱油可是神赐予人类的究极调味料呢。」

  「这是冒渎!」

  「你才是冒渎!」

  克拉拉与莎米拉一脸厌烦,看着两人进行这无意义到极点的争论。

  「你们这叫一丘之貉啊。」

  「……应该赶快改掉这种不良的饮食习惯——」

  这时莎米拉的手机响了。她在短暂对话后,朝激动得快要站起来的玛丽亚叫道:

  「……玛丽亚夫人。」

  「等会儿再说,莎米拉。我现在必须匡正莉娜大人的愚昧思想,启发她迈向真正的调味之路——」

  「……是少爷的电话。」

  「——哎呀。」

  瞬间恢复笑容的玛丽亚,满心雀跃地坐回位子上,从她手中接过手机。

  「——喂,是我。嗯,正在逛街——已经回到船上了?——好的,那么我们会立刻赶回去!」

  看着玛丽亚那张幸福的笑脸,雅德莉娜的唇角弯起嘲笑。

  「竟然放弃胜负,懦夫。」

  「说到底,争论这个根本没意义吧。」

  克拉拉喃喃发出吐槽。

  「很好,收工了。」

  日暮低垂的〈辛巴达〉号甲板上,达哉在走下舰载起重机的驾驶座之后,大大伸了个懒腰。

  这座由北方海岬抵御外海威胁的柏培拉港,港湾口面朝西方。达哉目不转睛地眺望眼前巨大太阳缓缓没入大地与大海之间的雄伟景象。

  「辛苦啦。」

  听闻这稚声问候,回头就刚好看见克拉拉与雅德莉娜等人走上甲板。

  「喔,回来啦。」

  达哉朝克拉拉她们缓步走去。

  「久违的陆地感觉如何呀?」

  「……有买到不错的东西。」

  「嗯嗯,真是不错的东西呢。」

  莎米拉这别有意味的话语,让玛丽亚嗤嗤笑了出来。雅德莉娜则是不发一语,直盯着地面不肯抬头。

  「拿去,这是伴手礼。」

  「谢啦——你给我等等。」

  眼见克拉拉递来一罐热腾腾的罐装红豆年糕汤,达哉当场摆出一张臭脸。

  「购物中心里有间日本的杂货店,里头有卖这个。这可是久违的日本味喔。」

  「这么热的天气,谁要喝热汤罐啊?」

  正当达哉想说先放下来,等到晚上再重新加热当宵夜吃时——

  「——达哉。」

  直到刚刚都还保持沉默的雅德莉娜,一脸神秘兮兮地如此问道:

  「你看得出来吗?」

  「……什么?」

  「就是我……那个……跟平常有什么不同吗?」

  「咦?」

  听她这么一说,达哉就重新仔细打量起雅德莉娜的模样。但不管怎么看,都是平时的工作服打扮。

  硬要说的话,就是她明明天气这么热,还把胸前的纽扣扣到衣领处了。

  (糟糕,完全不知道啊。)

  说这种话当心不受欢迎喔——他回想起珊恰的忠告。

  「靴子吗?平时总是擦亮到能当镜子用,今天却稍微沾了点泥巴。」

  「不对。」

  「话说回来,你的斜方肌与三角肌变壮了呢。是换了训练清单吗?」

  「不对。」

  「你肚子是不是稍微变大啦?是太久没上岸,不小心吃得太多——呜呃!」

  久违的弹额头攻击轰出,让达哉泪眼汪汪地压着额头,痛得无法呼吸。

  「够了。」

  雅德莉娜一副不高兴的模样,让莎米拉与玛丽亚看得当场傻眼。

  「……当然看不出来。」

  「这样我想是看不出来的吧。」

  「————?」

  见达哉完全搞不清楚状况,克拉拉就向他嗤嗤笑道:

  「达哉我跟你说,其实莉娜她买了新内——」

  克拉拉这句话只说到一半就停了。因为,雅德莉娜也毫不留情地赏了克拉拉一记弹额头攻击。

  痛到完全发不出声音的克拉拉,跟达哉和乐融融地蹲在一块。

  (你也遭殃啦……)

  正当两名受害者泪眼汪汪地交换视线时——

  「发生什么事,怎么吵成这样?」

  「……少爷。」

  「约瑟夫大人!」

  一见到走上甲板的约瑟夫,玛丽亚整张脸当场亮了起来。

  「久违了,我的夫君!」

  「久违了,我的妻子。」

  约瑟夫一把抱住玛丽亚飞扑过来的娇小身躯。

  「真受不了你,竟向岳父大人提这么无理的要求。」

  「真是非常抱歉。可是,我实在是难忍相思之苦……」

  「没关系,能见到你,我也很开心喔。」

  在稍微训诫过妻子后,约瑟夫轻抚起她的柔顺秀发,让玛丽亚舒服得眯起眼睛。达哉看着他们之间的互动。

  「如果是妹妹或是亲戚的小孩,这还算是个温馨的画面,但他们居然是夫妻,这也太不合规矩了吧……」

  「既然双方都能接受,外人也没资格多说什么。」

  「这就是所谓的文化差异吧。」

  雅德莉娜与不知不觉中重新站起的克拉拉还有达哉如此窃窃私语。约瑟夫转头朝交头接耳的三人看去。

  「也给莉娜她们添麻烦了吧。容我向你们道谢。」

  「没这回事,我跟克拉拉也正好能去散散心,你们不需要道谢。」

  「话说回来,当我们在这里汗流浃背地努力工作时,女孩子们却是到度假饭店逛街玩乐,让我有点无法接受啊。」

  克拉拉在嘟囔抱怨的达哉面前咯咯笑起。

  「招待也是公司的重要业务喔。还真是遗憾呀。」

  「……适材适所。」

  连一脸淡然的莎米拉都回嘴反击,让达哉露出苦笑。

  「好好好,我知道啦。唉,反正劳动身体的工作,也比较不会让人胡思乱想。」

  约瑟夫平静看着达哉戏谑地耸了耸肩。

  「看来不像是在勉强自己啊。」

  「或许吧。」

  达哉简短答道。

  「有种稍微想开的感觉。」

  「这样啊,那就好。」

  泛起微笑的约瑟夫,让玛丽亚目不转睛地抬头凝视起来。

  「约瑟夫大人稍微变了呢。」

  「我吗?」

  「嗯,我刚嫁过去时,你总是像这样板着一张恐怖的脸。」

  玛丽亚一说完就板起那张可爱笑脸,蹙起眉头。莎米拉也不发一语地点头同意。

  「然而,现在则是经常笑着。对了,自从你到D.O.M.S.进行武者修行之后,每次见面时都……」

  玛丽亚尽管一时间低头不语,但随即就绽开满面的笑容环视众人。

  「这肯定是托各位的福,谢谢各位。」

  玛丽亚的喜悦中,掺杂着一丝寂寞的语调。敏锐察觉到这点的约瑟夫,再度将玛丽亚抱起。

  「抱歉让你寂寞了。希望你能原谅这个无法陪在你身旁的丈夫。」

  「你……你在说什么呢?我才没有……」

  「所以今宵就让我俩共度一个暌违已久的夫妻夜晚吧。好吗?」

  「好的,我很乐意。」

  玛丽亚一把抱在约瑟夫的脖子上。看到这种画面,达哉再度喃喃低语:

  「……我还是觉得这有点糟糕耶。」

  「……别说了。」

  4

  当天深夜——

  「白天的时候,上头稍微有点吵呢。」

  「…………」

  横躺在床铺上,菊乃随口向看守的莎米拉问道。只是莎米拉始终保持缄默。

  「看来是抵达港口了,那我接下来会被怎样处置呢?再这样什么也不说,人家可是会担心到夜不成眠喔。」

  「…………」

  面对不发一语,坚决贯彻无视态度的莎米拉,菊乃就像故意似的露出哀伤神情。

  「那个,莎米拉小姐,被你无视成这样,让人家稍微有点难过呢。能不能跟我说几句话呢?」

  「…………」

  不论她再怎么引诱,莎米拉都坚决不改其态度。还真是个老实到无趣的人啊——菊乃在心中叹了口气。

  (既然这样,就改从别的方向进攻吧。)

  菊乃轻轻弯起唇角,露出一抹微笑。

  「深爱的王子殿下给人打伤了,真有这么让你生气吗?」

  一听到这句话,莎米拉的褐色肌肤瞬间透红。

  「……我不想听你对少爷说三道四。」

  「哎呀哎呀,你不是也能做出这么可爱的举动和表情吗?魅力十足哟。」

  伴随嗤嗤笑声,菊乃向莎米拉继续说道。一半挑拨,一半则是由衷的真心话。

  「只要用这种感觉向那名殿下发出攻势,应该能让他陪你共度一晚春宵吧?」

  「…………!」

  莎米拉不发一语地逼近菊乃的床铺。没错,这样就好。还有三步、两步、一步——就是现在!

  「……你是想激怒我吗?」

  她平静的语调,加深了菊乃的笑意。

  「嗯,你说得没错——」

  理当遭到拘束的身躯,就在答话的同时有如蛇一般朝莎米拉灵活扑去。踢起的右脚,毫不留情地击中她的咽喉。

  「……呃……」

  连悲鸣都发不出来的莎米拉,被菊乃的脚缠住颈部,扯倒在地。菊乃随即骑到她倒地的身体上。

  不仅遭她骑在身上,还被压住气管,让莎米拉连对外发出警告都没办法。在这段期间内,菊乃用左脚在侍女的裙子内摸索。

  「果然有带啊。」

  露出得意笑容的菊乃,将莎米拉固定在大腿上的野战刀从裙摆下抽了出来。灵活地用嘴巴咬住刀柄拔刀,将双手的拘束一口气斩断。

  「啊,总算是轻松多了。」

  菊乃动着重获自由的双手手指,细心品尝这久违的感受,然后将野战刀的刀刃抵在被她压制的猎物脸颊上。

  「真是太感激你了,莎米拉小姐。多亏有你,我才能重获自由呢。」

  菊乃泛起嘲弄及残虐的笑容,用野战刀轻轻抚过莎米拉的脸颊。但莎米拉脸上丝毫没有惧怕神色。

  蕴含着针对菊乃,还有更多针对自己不中用的愤怒,莎米拉在无法出声的情况下瞪着菊乃。

  「在道谢的同时,就让我顺便收下那套衣服吧。」

  毫不在意她的愤怒,菊乃如此笑道。

  「…………?」

  在前往菊乃的个人房,准备与莎米拉换班的途中,雅德莉娜在船内的狭小通道停下步伐。她感觉在通道前方的转角,灯光有些昏暗的阴暗处,看到那件眼熟女仆装的背影。

  (明明还没轮班,为什么莎米拉会在那里?)

  正想叫住她时,雅德莉娜背后忽然窜起一阵难以言喻的恶寒。

  虽然没特别发现什么可疑之处,但某种只能说是第六感的东西,正向她发出警告。

  必须先去确认情况。雅德莉娜竭尽全力朝个人房冲去。

  谨慎确认手枪的位置,不主动出声地握住门把——雅德莉娜这次真的吓到了。

  (门没有锁!)

  她毫不迟疑地拔枪闯入室内。

  客舱内部已经空无一人。不论是被拘禁在这里的菊乃,还是负责看守的莎米拉都不见人影。

  此时,房间角落传来微弱声响。是从房内的小型厕所传来的。布帘挡住的后方,发出微弱的声响。

  她毫不犹豫地拉开布帘。目睹到布帘后方的情况,雅德莉娜忍不住瞪圆了眼。

  姑且是避开她心中最坏的事态了。只见被五花大绑的莎米拉正倒在里头。

  平时穿在身上的侍女服遭人扒去,露出不检点的内衣姿态。脸上浮现痛苦神情,嘴中被塞入异物,眼角还泛着屈辱的泪光。

  纤细的身躯被绳子重重绑起,脖子上还挂着「现摘女仆大特价!每克一百日元」的价格牌(?)。

  (好便宜!——不对,这种事怎样都好!)

  雅德莉娜一边解开莎米拉身上的束缚,一边向她发出质问。

  「发生什么事了!」

  不过话才刚出口,她就察觉到这是个蠢问题而在心底咂嘴。会导致眼前状况的事情,不就只有一个吗?

  而莎米拉所给予的答复,也一如雅德莉娜的推测。

  「……我让那个女的——菊乃逃走了。」

  取出口中异物后,莎米拉气喘吁吁地吐出话语。

  「……全是我的错,赶快联络——这艘船……很危险。」

  不需要她提醒,雅德莉娜立刻拿起船内电话的听筒,呼叫舰桥。

  「快把瓦伦提纳船长叫醒!发生紧急事态了——」

  结束每日训练并用完晚餐后,达哉再度前往停在甲板上的运输直升机。

  升降机看情况似乎要修很久,所以直升机与货物会等到明天才移到停机库的样子。在依旧严密固定在甲板上的直升机前,已有先客来到。

  「怎么,你也来啦,克拉拉。」

  「喔,看来我们想的都一样啊。」

  达哉与克拉拉边打招呼,边从后部舱口进入直升机的内部。然后目不转睛地抬头仰望着四号机。

  沟吕木说过,这架四号机的测试要交给达哉负责。实际上,达哉已经隐约猜到他这么做的理由是什么了。

  (是——TAROS吧?)

  日本政府曾经在十三年前东京西部的恐怖攻击事件中,回收到所属不明的AS。而TAROS即是搭载在该AS上头的神秘系统。

  具有读取机体操纵者的神经活动,转录到中央控制器<CCU>的机能。而〈Raven〉也有应用这项机能,作为人机互动介面搭载在机体上,让操纵者能直觉性地操纵人体本来没有的机械部位——比方说〈Raven〉一号机的捷变推进器。

  只不过这似乎是个非常挑人的系统,就连在过去的D.O.M.S.当中,能确实运作TAROS的人,好像也只有达哉一个。

  另一方面,吉翁特隆也想要TAROS。甚至不惜对毛社长进行恐怖攻击也要并购D.O.M.S.,企图夺取〈Raven〉。

  只不过,吉翁特隆的目的与沟吕木等EHI社的人员不同,是想将TAROS的资料转录到AI上,作为无人AS〈Centuria〉的控制系统。

  总而言之,达哉等人的新生D.O.M.S.与米赫洛夫的现D.O.M.S.——其背后的吉翁特隆公司,就是以TAROS这个神秘系统为中心展开抗争。

  这样一来,会特意让〈Raven〉一号机的专属操纵者达哉去测试四号机的理由,怎么想都只有一个。

  (这家伙也是以TAROS为主体的机体啊。)

  达哉无意识地握紧拳头。

  一如前述,达哉搭乘的〈Raven〉一号机,有运用TAROS系统来控制捷变推进器。尽管备用的视线诱导控制系统也能操作推进器,但想要发挥出完全的性能,就目前来讲,与TAROS的适性——主要的影响因素尚未明朗——是不可或缺的。

  另一方面,雅德莉娜的〈Raven〉二号机,已在前阵子改装成名为〈Blast Raven〉的火力支援机型。虽是全身装满一五五mm破碎炮〈Gorgon〉与三五mm链炮〈Bushmaster3〉等重兵器的机体,但这些追加装备充其量只是旧有技术的延伸。

  有别于一号机〈Blaze Raven〉的捷变推进器,没有使用TAROS系统控制的必要。

  只要根据这点来推断,即可猜到这架四号机〈Aegis Raven〉会指名达哉测试的理由。这架四号机,恐怕也有搭载类似捷变推进器这种需要TAROS系统控制的追加武器吧。

  (究竟是装在哪里?)

  达哉打从方才就根据这项推测查看着机体各处,但完全没发现到类似的部位。

  至少〈Raven〉四号机就外观上,与M9〈重装型〉或〈Scepter〉等旧有的重装AS,看起来并没有太大的差异。

  (直接坐上去,就能明白些什么吧。)

  忽然想到这点的达哉,转头看向开始有些无聊的克拉拉。

  「社长,可以拜托你一件事吗?」

  「干嘛这么正经兮兮啊,真恶心。总之说看看吧。」

  「我现在有点想搭乘四号机看看,这会很糟糕吗?」

  「当然很糟糕啦。说起来,这种事情也不是我一个人就能决定的——」

  船内无线电冷不防地响起,呼叫起克拉拉的名字。

  「突然叫我,是有什么事啦——喔,是伯特啊。怎么了吗——」

  进行通讯的克拉拉,表情瞬间凝重起来。

  「知道了。我现在就回去。」

  听到克拉拉紧张的语气,达哉也随即从机体上滑了下来。他明白现在不是做这种事的时候。

  「发生什么事了?」

  「菊乃逃走了。」

  「————!」

  出乎意料的答复,让达哉哑然失语。

  「该死,没武器也太不像样了。我去拿步枪。」

  「喂,等等,克拉拉,你拿步枪是想——」

  还来不及制止,克拉拉就从直升机的舱口冲了出去。接着——

  「哎呀,社长,你来得正好呢。」

  一听到机外传来的声音,达哉立刻躲了起来。

  夫妻俩久违的安稳睡眠,被剧烈的敲门声给惊醒。

  「殿下,夫人!发生大事啦!」

  「什么事,哈山!」

  听到忠实亲信的慌张叫喊,身穿丝绸睡衣的约瑟夫从床上弹起。枕着约瑟夫手臂陪睡的玛丽亚,睡眼惺忪地连忙将被单拉到肩膀处,遮住自己身穿单薄睡衣的身子。

  滚进房内的哈山,一见到玛丽亚这副模样,就吓得别开视线,膝盖着地。

  「微臣冒犯了。」

  「无妨,快说究竟是何事。」

  「小女一时疏忽,让俘虏逃脱了。」

  「菊乃吗?」

  约瑟夫挑动单眉,玛丽亚止住呼吸。

  「那……那莎米拉没事吧?」

  「说来丢人,她似乎还来不及抵抗就轻易遭到制伏,身上是毫发无伤。」

  「没这回事,这该说是不幸中的大幸吧。而且是对手太过狡猾,你可不要过度指责莎米拉喔。」

  约瑟夫话一说完,随即脱掉身上的丝绸睡衣,露出有如希腊雕像的匀称肉体。玛丽亚拿着替换衣物快步跑来。

  「夫君,请。」

  「有劳了。」

  他只穿上便于行动的轻薄衬衫与长裤。接着从橱柜抽屉里取出爱枪——镶嵌着华丽雕饰的转轮手枪,动作俐落地确认弹数。

  「逃走的菊乃下落呢?」

  面对主人的询问,哈山摇了摇头。

  「目前尚未明朗。」

  「这样啊。那我们赶去下方的停机库。万一还能动作的AS落到菊乃手中,极有可能会酿成大祸。跟我来。」

  「遵命。」

  接着,约瑟夫就跪在玛丽亚身前。轻抚着那头柔顺秀发,配合她的视线说道:

  「玛丽亚,你就在这房间里等我回来。除了我跟哈山、莎米拉外,不论任何人来都绝对不能开门喔。」

  「我知道了。」

  玛丽亚尽管脸色铁青,也依旧坚强地点头答应。

  「祝你旗开得胜,我的夫君。」

  繁星闪烁的夜空下,三名少女在〈辛巴达〉号的甲板上相互对峙。

  菊乃穿着从莎米拉身上脱下来的侍女工作服,从后方挟持着克拉拉的娇小身躯。尽管连忙赶来的雅德莉娜用枪口对准了她,菊乃也不以为意地回以笑容。

  「放开她,菊乃。」

  「你以为这样说,我就会放开吗?」

  菊乃以娇柔的语调答复,同时用野战刀轻抚克拉拉的脖子。而克拉拉就只是稍微止住了呼吸,让她在心底大为赞赏。

  居然没发出任何悲鸣。

  (真是坚强的孩子呢。)

  只可惜,碍于姿势和四周的昏暗,让菊乃看不清楚克拉拉的表情。如果可以,还真想探头过去,充分享受她此时的表情与情感,但似乎没有那个余力。

  「呃……」

  雅德莉娜微微低鸣,因焦急与愤怒紧绷着表情。尽管如此,菊乃实际上也没有看起来的这么从容。

  虽说目前事态的主导权掌握在菊乃手中,但这终究是靠奇迹与先发制人造成的局势。要是再继续这样束手无策地胶着下去,情况将会在瞬间遭到逆转。

  所以菊乃必须要持续动作,让事态不断出现变化。不论再拙劣的手段,都要以最快速度接二连三地施展下去。然后为达到此目的的最佳工具,此时刚好就在菊乃眼前。

  以滑步缓缓移动的菊乃,看准时机拉开直升机的驾驶舱门。先将克拉拉的身体塞进驾驶舱,接着自己再搭乘上去。

  「呜哇哇!」

  「你这家伙!」

  「安静点。」

  面对雅德莉娜的焦急呐喊,菊乃再度将野战刀指向克拉拉作为答复。随后用单手启动直升机。

  过去虽有过好几次小型直升机的驾驶经验,但这还是她第一次开这种大型直升机。而且还是夜间飞行。

  (就算是这样,也只能硬着头皮上了。)

  启动燃气涡轮引擎。高速回转的主旋翼发出鸣响,机体剧烈震动起来。

  「再会了,机上的货物我就顺道带走喽。」

  扯断固定机体的钢索,直升机的庞大身躯朝夜空飞去。

  「该死!」

  只能眼睁睁看直升机飞离的雅德莉娜,朝甲板用力挥了一拳。磨破的白皙肌肤下,缓缓渗出血丝。

  (该怎么办?)

  尽管几乎要被焦虑压垮,也依旧高速运转着脑袋。

  这艘〈辛巴达〉号,终究只是用商船改造的伪装登陆舰。船上并未搭载任何武装。就算想驾驶其他直升机,停机库的升降机也尚未修好。

  倘若要应付这种情况,就只能出动船上搭载的AS吧。比方雅德莉娜自己的〈Raven〉二号机,就算是在这种距离下,也依然能一炮——

  (怎么能击坠啊!)

  她在心中吐槽自己。

  船上这时才总算是骚动起来。但实在是太慢了。在这段期间内,直升机的机影也几乎要消失在夜空之中。

  (话说回来,达哉到哪里去了?)

  雅德莉娜这时在意起闹成这样都还不见人影的同僚。达哉他该不会还在那架直升机上头吧——

  「你在这里啊!」

  伴随着气喘吁吁的叫喊,沟吕木冲了过来。身上穿着睡衣,上头还规规矩矩地套着件白袍。

  「博士,再这样下去——」

  「嗯,我知道。」

  就在沟吕木如此答复的瞬间,〈辛巴达〉号的船体震动起来。

  「这是?」

  朝着不知所措的雅德莉娜,沟吕木伴随着紧张嗤嗤笑起。

  「现在还赶得上——不,我会让他赶上的。」

  (演变成糟糕的情况了。)

  在起飞的直升机上,待在货仓的达哉吞了口口水。

  他隔着半开的内侧通道门窥视驾驶舱的情况。身穿女仆装的菊乃正握着操纵杆。

  坐在她隔壁的克拉拉,不可一世地仰躺在椅子上。

  「你打算去哪里啊?」

  「这个嘛,就启动电磁迷彩<ECS>隐藏身影,然后沿着海岸往东飞行。等越过索马利亚的国境后,再弃机移动吧。」

  菊乃用难以判别是不是认真的语气嗤嗤笑道。

  「放心吧,可爱的社长。我至少会带你到村庄去的。至于接下来的事情,你就自己打算吧。」

  就这情况来看,菊乃似乎还没察觉到达哉的存在。看来此举对菊乃来说也是相当冒险的一步,导致她无暇分心注意其他事情吧。

  这很幸运。

  「所以你是要回去你们老大那边吗?」

  「嗯,对呀。」

  「那家伙是把你跟你弟弟抛弃掉的无情老大吧?他都这么干了,你干嘛还对那家伙讲道义啊?」

  「也是呢……不过这跟道义有点不太一样吧。」

  几番深思后,菊乃规矩地回答克拉拉的问题。

  「之前我也说过了,旭的死,我不憎恨任何人。活在这个杀与被杀的世界里,这次只不过是正巧轮到他罢了。」

  「…………」

  「————」

  不论克拉拉还是达哉,此时皆默默倾听着菊乃的告白。

  「而且,我也没有其他地方能回去了……」

  仿佛即将消散的茫然语调。

  「所以你才要回去你们老大那边啊。」

  「嗯,没错,所以社长,你就再稍微陪我一下吧。」

  他还是第一次看到如此走投无路的菊乃。感觉身心都被逼到了极限的样子。弟弟旭的死,果然让她——萌生这种想法的达哉,小心翼翼地轻轻摇头。

  (啊,不行。那家伙是敌人,而且还是相当危险的家伙。现在我可没那个心力去同情她啊。)

  他连忙切换心情与想法。总之,既然不能放菊乃逃走,就必须想办法制伏她。

  达哉确认起佩带在身上的护身手枪的手感。相当讽刺的,这正是菊乃当时使用的那把手枪。

  只不过,他可不认为现在这种状况,光是随便拿枪出来就能够制伏住菊乃。

  (需要某种契机。而且还要是决定性的契机。)

  焦急不已的达哉,隔着窗户望向逐渐远去的〈辛巴达〉号——然后察觉到那个。

  (那是?)

  在黑暗中,某个巨大物体正要攀爬到〈辛巴达〉号的甲板上。

  在升降机卡在底层无法动弹的升降机井中,一架AS靠着自己的力量攀爬上来,出现在甲板上。

  『这个是〈Raven〉——三号机吗!』

  「没错。」

  机体的指向性麦克风读取到甲板上雅德莉娜的惊讶声。坐在驾驶舱里的约瑟夫轻轻点头说道。

  「这里就交给我,你暂且退下吧。」

  用扬声器如此宣告后,约瑟夫与〈Raven〉三号机抬头朝直升机飞离的方向望去。

  三号机的骨架与其他〈Raven〉相同,不过肩膀部位不像一号机与二号机,有装备捷变推进器或〈Lindworm〉兵装系统之类的追加装备,所以看起来相当苗条。但姑且还是有在腰部搭载小型的推进器。

  主要特征是搭载在背部上的,一个看似背架的方形装置。

  「那就开始吧。」

  背部装置随着约瑟夫的操纵展开,分别伸出以粗壮机械臂支撑的三个圆盘。这三个圆盘分别以不同的角度伸向天空,缓慢转动起来。

  『这是雷达罩?』

  『嗯,你说的没错。』

  AS-1三号机〈Phantom Raven〉是指挥管制兼电子战型的机体。

  这三个雷达罩的内部,装满各种雷达与反ECS感应器<ECCS>等形形色色的电子仪器。外加上高性能AI与数据链路系统的辅助,让机体能单机指挥大队规模的AS部队。

  是架该称为「长脚的空中预警管制机<AWACKS>」的机体。

  如今三个雷达罩,清楚捕捉到在黑夜中飞离的运输直升机踪影。约瑟夫迅速阅览显示器上的各项资料,绷紧神情。

  接着,开始确认自机的现况。高输出功率的钯反应炉产生出庞大电力,储存在大型电容器里。

  机会恐怕只有一次的临阵磨枪上场。尽管约瑟夫内心惴惴不安,但事到如今也只能相信三号机了。

  「接下鲁斯塔姆之箭吧!」

  在这瞬间,既是眼睛也是护盾的雷达罩,化作射出无形箭矢的长弓。

  事态突然发生变化。

  「这是——!」

  坐在直升机驾驶座上的菊乃发出惊叫。

  才想说眼前的多功能显示器<MFD>上的显示仪表,怎么全都显示出错乱数据,系统就突然一起停摆。菊乃茫然注视着毫无反应的液晶面板。

  机体随即失去平衡,不稳定地大幅摇晃了起来。施加在操纵杆上的重量一口气大幅增加,让菊乃发出微弱呻吟。

  「电子系统挂了?这究竟是——」

  不仅是MFD,就连负责机体稳定与控制系统中管理液压的电子仪器也同时停摆。发出惊疑声的菊乃随即转变念头,认为现在不是追究这种事的时候。

  这是在驾驶不习惯的大型直升机外加上夜间飞行等险恶条件下发生的意外变故。在连GPS都停止机能的现况下,恐怕没办法再继续飞行吧。

  不对,说到底,机体在这种状况下还能安然着陆吗?

  「喂……喂,这究竟是怎么了?」

  「安静点,社长,小心咬到舌头。」

  在对焦急的克拉拉如此宣告后,菊乃重新握起操纵杆。虽说还好下面是沙滩,但眼睁睁看着高度不断下降,依旧让人本能性地感到恐惧。

  菊乃瞪着驾驶舱角落勉强还在运作的类比仪表,拼命操纵着沉重的操纵杆与踏板。在电力系统停摆的现在,这架直升机只能依靠菊乃自身的力量飞行。

  「要来了!」

  伴随着由下方顶起的冲击,直升机降落地面。

  停放在海边的一艘渔船,运气不好地成为直升机的垫背。木造船体被撞得粉碎,连同白沙一起猛烈飞扬。

  无法完全抵消落下力道的直升机,在反作用力下一度弹跳起来,然后陷入沙滩里停止动作。主旋翼喀啦喀啦地持续空转,整个机体倾斜插在地面上。

  「————」

  菊乃安心地呼了口气,瘫坐在座位上。看来总算是避免被甩出驾驶舱了。

  这时她猛然惊觉往隔壁座位一看,发现克拉拉的娇小身体整个翻了过来。

  「社长!」

  「嗯——」

  她发出微弱呻吟代替回话。尽管摔得头昏眼花,但看来没有受伤的样子。

  松了口气的菊乃,后脑勺被僵硬的东西抵住。

  (枪口!)

  「给我安分点,菊乃。」

  这句紧张的僵硬命令,是达哉发出的声音。

  「看样子是平安着陆了。」

  以双筒望远镜的夜视装置确认完迫降在海边的直升机后,雅德莉娜松了口气。

  「刚刚那个,该不会是电磁脉冲<EMP>攻击吧?」

  「是啊,你很清楚嘛。」

  听到雅德莉娜的询问,一旁的沟吕木随即轻笑答道。

  「这是利用储存在电容器里的电量,从雷达罩的天线释放出指向性的电磁脉冲,接着再让三个雷达罩的焦点对准目标,来达到烧毁电子仪器的效果——」

  沟吕木得意洋洋的解说台词忽然中断。因为勃然变色的雅德莉娜,正用力地揪起他的衣领。

  「你是想害死克拉拉吗!」

  「没……没出问题嘛。跟固定翼飞机不同,直升机还有自旋降落可以用,我有算过这不会摔得太严重啦,像是落下角度之类的。」

  「…………哼。」

  或许是接受了他的辩解吧,雅德莉娜不太高兴地放开手。沟吕木按着脖子,大口呼吸起来。

  「好啦,只要结果平安不就没事了。真没想到这招居然会这么有效。我真对自己的天才感到恐——呜哇!」

  伴随着怪叫,沟吕木连忙退开好几步。才想说三号机的机体有些摇晃,接着就这样垂直倒下。

  首先是两脚的膝盖部位撞击甲板,然后整架机体朝前方趴倒。趴在甲板上的机体,打开了驾驶舱的舱口。

  「看来似乎没办法这么顺利啊。我的机体也在发射后停止机能了。」

  约瑟夫从驾驶舱中爬出来,不悦地喃喃说道。

  「三号机也承受到超出预期的负荷吧。这副德行终究承受不住武人的蛮用啊。」

  「NOOOOO!我的三号机啊啊啊!」

  瞥了一眼仰天大叫的沟吕木后,约瑟夫抬头望向三号机。

  「鲁斯塔姆之箭果然伤人伤己啊。」

  「我从方才就很在意,那个鲁斯塔姆是什么意思啊?」

  「是古波斯的伟大勇士。」

  回答雅德莉娜疑问的人,是从阴暗处走出来的玛丽亚。在她身后,还默默地跟随这莎米拉。

  「据传鲁斯塔姆在他传奇一生的晚年,用不存在于此世的箭矢射杀了劲敌伊斯范迪亚尔,却也在其诅咒下死于非命。」

  「不,我想问的是,为什么要特地取个这么夸张的名字。」

  看着一脸得意地进行解说的夫妻俩,雅德莉娜歪着头感到不解。此时,耳边传来莎米拉的平静语调。

  「……少爷、莉娜,小艇已经准备好了。赶快去救社长和达哉吧。」

  「喔喔,你准备得还真快……咦?」

  莎米拉的模样,让雅德莉娜与约瑟夫看得目瞪口呆。

  她用双手持着巨大机枪。将从机匣延伸出来的弹链,在工作服上宛如背带似的缠满全身。背上还背着数把步兵用火箭筒与飞弹发射器。

  「……我生平第一次受到这种屈辱。那女的,我绝对饶不了她。」

  跟平常一样面无表情的莎米拉淡然说道。

  「……我一定要亲手杀了她。将她挫骨扬灰。」

  「要适可而止啊——」

  雅德莉娜也只能这么说了。

  「……达哉……先生?」

  在倾斜的直升机驾驶舱里,抵在头后的枪支触感,让菊乃止住了呼吸。

  真是失态。居然直到刚才为止,都没能察觉到潜伏在停机库里的达哉。看来自己似乎是退步了不少。

  「不准动,否则——」

  「否则怎样呢?」

  菊乃故作从容地如此问道,同时确认起野战刀的位置。就掉在自己脚下,触手可及的位置上。

  (该怎么做?)

  在菊乃的脑髓中,思考的奔流剧烈地流通。

  在这种距离下,就算他的射击本领跟外行人没有两样,也绝对不可能会失手。但既然他特意发出警告,应该可以认为他想让自己毫发无伤地受到制伏。假如此时在场的不是达哉,而是雅德莉娜的话,自己应该早就中枪了。

  要在他这份心思上赌一把吗?

  假装听从警告让他大意,再趁机捡起野战刀。要是达哉毫不犹豫地开枪,就到此为止了。但要是他有一瞬间感到犹豫,就是反击的大好良机——也说不定。

  尽管如此,这也是非常危险,成功率相当低的豪赌。

  (……就算赌输了,不也很好吗?)

  菊乃突然有了这种想法。

  达哉的手与自己一同分担了射杀旭的沉重感。要是自己也能被同样的一双手结束生命的话,也有种贯彻始终的感觉。

  夺走心爱之人的生命求生,抑或是经由心爱之人的手求死。对陷入穷途末路的菊乃来说,这是相当具有魅力的二选一。

  下一瞬间,菊乃以最快的速度蹲下——然后知道自己赌输了。

  身后的达哉毫无动摇,而且枪口也稳定地持续瞄准自己。

  (真是相当出色呢,达哉先生。)

  尽管发出赞赏,但菊乃的肉体直到最后都还不肯放弃。捡起野战刀并紧握刀柄,一转身就将刀刃挥向达哉的脖子——

  「这是……为什么?」

  她这道颤抖的询问带有两种意思。

  为什么手枪颠覆了菊乃的预测,直到最后都没有击发。

  为什么菊乃违背了自己的意志,在千钧一发之际止住了刀刃。

  彼此为什么会这么做,就连菊乃自己也无法理解。

  「因为我早就知道会是这样了。」

  相对于她,达哉的声音十分平静。

  「你在射杀旭的时候哭得很惨吧。」

  达哉话一说完,就连同野战刀一起握住了菊乃的右手。刀尖就像是畏惧似的抖动了一下,不过没有反抗。

  「我也一样,已经受够这种事了。」

  伴随着这句话,达哉将手枪丢弃到地上。这时菊乃才总算发现,那是自己的手枪——当时用来射杀旭的那把手枪。

  「咦?」

  朝着惊讶的菊乃,达哉缓缓说道:

  「我已经射杀了你的弟弟,不想要连你也杀掉。」

  听到他这缓缓说出的苦涩话语,菊乃的肩膀抖动起来。低头注视着手枪,然后再次抬头,茫然注视着达哉。

  「你这个人还真是……」

  她眼中落下一滴眼泪。野战刀从松开力道的手中滑落,菊乃捂着脸闷声啜泣。

  「…………」

  不知不觉中恢复意识的克拉拉,眯着眼不发一语地别开视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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