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赫拉特攻防战的隔天早晨──
市之濑达哉久违地尽情睡着懒觉。
「嗯啊──」
从松弛半开的嘴中泄漏出呆蠢的声音。受到自帐篷通风孔洒落的阳光刺激,达哉的眼皮微微颤了颤。
「哎呀,睡醒了吗?」
「再五分钟……」
达哉半睡半醒地答话,在睡袋里抖着肩膀。直到现在,脑袋还有九成以上荡漾在梦中的世界。
不管怎么说,昨晚可是久违地睡在安全的帐篷里──
(──等等。)
睡昏头的脑细胞总算一点一滴地开始运作。
他记得这顶帐篷应该是和约瑟夫共用的。不过刚刚听到的声音真的是他的吗?
那道柔美娇艳的声音,该不会是……
「不会吧?」
达哉微微睁开眼。在模糊的视野中,有一道俯瞰着他的人影。那个将乌黑长发撩起的动作十分眼熟。
「……菊乃?」
「早安,达哉先生。」
菊乃气定神闲地说道。
那张宛如日本人偶般端正的脸蛋上,勾起一抹天真无邪却妖艳的笑容。
「等……你──」
吃惊的达哉连忙拉开睡袋的拉链,抬起上半身。
「约瑟夫呢?」
「因为达哉先生太晚醒来了,所以殿下先走了。于是,我想代替他叫你起床。」
「是……是这样啊。谢啦,我已经起来了,没问题了!」
达哉焦急起来,而菊乃轻轻靠了上去。
「请不要说这么冷淡的话嘛。」
菊乃那白皙纤细的手指游走在达哉的胸膛上。隔着运动背心的轻薄布料,施加与寒意只有一线之隔的快感,让达哉感到一阵毛骨悚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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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好不容易才久违地重逢,再稍微聊──呀啊!」
「……你太得意忘形了。」
伴随着突如其来的尖叫,菊乃的身体被拖离达哉身旁。在狭小的帐篷里,两名少女激烈地扭打在一块儿。
擒抱住穿着制服的菊乃的,是身穿黑衣与白色围裙装的──
「是莎米拉吗?」
是莎米拉穿着跟往常一样的侍女服,从背后无声无息地擒抱住菊乃,将她拖离了达哉身旁。
「等──你在做什么啊,莎米拉小姐!」
「……虽然在不知不觉中不了了之了,但我以前曾遭到你卑鄙的偷袭。就算你忘了,我也不会忘。」
「你现在才要为当时的事报仇吗?那是──」
「……不,只是想请你指点一下。」
单纯只论格斗技术的话,菊乃应该压倒性地胜过莎米拉。不过在这种姿势之下,莎米拉的优势无可动摇。
不久后,莎米拉紧紧锁住了菊乃的头部。
「我……我知道了!我会找一天陪你打练习赛的,所以──」
「……请立刻。」
就这样站起身的莎米拉继续锁住不断挣扎的菊乃,把人拖出了帐篷。
(比起格斗训练,更像是女子摔角表演呢。)
达哉以开始麻木的脑袋,想着这种无关紧要的事。当然,这只是在逃避现实。
「……出去吧。」
可不能一直发呆下去。达哉重振起精神,伸手拿起昨天领到的制服。
许久没穿上的D.O.M.S.制服穿起来极为舒适。至少达哉是这么觉得。
毕竟打从在加鲁那斯坦战斗一直到昨天为止,都只有一套AS操纵服或是跟阿富汗军借来的野战服可以穿。而且在逃跑与撤退战当中,也不可能有时间换洗衣物。
相较起来,光是穿着清洗干净并熨烫过的衣服就相当舒服了。
「走吧。」
达哉离开帐篷。周遭井然有序地排列着各种帐篷。在武装士兵之间,也能看到旧型的装甲车与AS混在其中。
这里是在昨天的战斗中,成功防卫住赫拉特的阿富汗军阵地。新生D.O.M.S.也以借用一部分土地的形式在这里扎营。
时间已过了九点。以军队的早晨来说是起得相当晚。
总之先吃饭吧──正当他打着这种主意环顾四周时。
「啊──」
看到正好经过的少女身影,达哉轻叫了一声。对方或许也有注意到他,停下了脚步。
「达哉……」
无精打采地这么说的是雅德莉娜。
她跟达哉一样穿着干净的D.O.M.S.制服,弯腰驼背,略低着头并垂下眼帘。
以总是抬头挺胸的她来说,这模样很罕见。会觉得她的脸色看起来有些消沉,应该不只是因为疲劳还未消除的关系吧。
「是……是莉娜啊。」
达哉一看到她这副模样,就开始不知所措。支吾其词,别开视线看着其他方向。
昨天在那场战斗过后,达哉与雅德莉娜几乎什么话也没说。因为在击退加鲁那斯坦军,与D.O.M.S.的伙伴们会合时,两人都累到极限了。
在做完最低限度的报告后,就直接像昏倒似的沉睡了。
「那个……你还好吗?」
达哉受不了这股尴尬的沉默,试着开口问道。虽然因为台词太过老套,让他想痛扁自己一顿。
「没事,我很好……」
雅德莉娜爱理不理地回答。不过对达哉来说,她看起来实在不像她说的那样。
脑海中闪过昨天在战斗后雅德莉娜的模样。茫然伫立的脆弱背影、微微颤抖的纤细肩膀、压抑下来的啜泣声──
「关……关于那个叫娜塔莉亚的人──」
一听到达哉这么说,雅德莉娜的眉毛就微微动了一下。
「对不起。」
尽管如此,达哉仍向雅德莉娜低下头。这时,雅德莉娜将脸从达哉眼前别开。
「你不需要道歉。」
雅德莉娜就这样对达哉藏起表情,如此低喃。语气非常平稳。
「我与她……我与娜塔夏之间的胜负,是我必须要做个了断。只是这个了断碰巧形成了昨天的那个状况罢了。」
这句话应该是雅德莉娜的真心话吧。只不过,达哉不觉得她的真心话只有这句话。
(她在逞强吧,绝对是。)
这种事就连达哉也想象得到。
毕竟是对从小照顾自己的亲近熟人下手。这对她的身心不知道造成了多么沉重的负担。
达哉在跨越过无数个战场与险境后,也懂得这点程度的事。
──反过来说,达哉只明白这点程度的事。
「你不需要担心。」
雅德莉娜话一说完就快步离开。达哉连忙叫住打算离开的她。
「可……可是──」
「这与你无关。」
雅德莉娜明确地说道。
「这与你无关,达哉。」
雅德莉娜一边这么说,一边回头看向达哉。有别于那拒绝的话,她的眼里悲伤地湿润起来。
拒绝理解的语调,与寻求理解的眼神──达哉不明白哪一个才是她的真心,茫然伫立着。
「我不想要你道歉。」
雅德莉娜逐渐走远,达哉只能目送她离开。
对于就这样茫然伫立在原地的达哉,一旁有人语带疑惑地搭话。
「你站在这里做什么?」
听到这道声音,达哉猛然回过神。
「是约瑟夫啊。」
达哉轻轻叹了口气,转向贵公子战友。
「你的脸──不对,你的脸色很差喔,发生了什么事?」
「……你这家伙刚才是故意说错的吧?」
达哉尽管不高兴地低吼着,但随即放弃追究。
「能听我说几句话吗?」
「无妨。」
所幸,现在这附近没有人。应该不会被他人听到。
这么判断的达哉结结巴巴地说出他与雅德莉娜的对话。
与娜塔莉亚的了断──
今早的生硬表现──
感觉不得不做的谢罪──
雅德莉娜对此的反应──
约瑟夫默默倾听着达哉断断续续说出的话。
「──就是这样了。」
「原来如此。」
达哉说完后,约瑟夫用右手捂着嘴巴,叹了口气。俊秀的脸蛋上难得露出为难的表情。
「我该怎么做才好?」
「不晓得。不过……随便道歉搞不好会弄巧成拙呢。」
约瑟夫想了想后说。
「就算彼此分道扬镳成了敌人,但毕竟是杀害了多年来的恩师。随便的同情与安慰反倒是在她的伤口上洒盐。」
「这点事我也知道,可是──」
不论是雅德莉娜向娜塔莉亚开枪,还是因此感到心痛,都是为了保护自己。对于这个事实,达哉不管怎样都会感到责任。
约瑟夫对陷入沉思的达哉说:
「现在只能放着雅德莉娜不管了。一想到万一因为造化弄人,我杀掉了哈山的话,就只能这么做了。」
约瑟夫提起忠实护卫的名字,眺望向远方。
「这样啊。」
对自己来说,再造恩师是谁呢?──达哉忽然想起这种事。
是阵代高中的班导小野寺老师吗?还是第三次初恋的对象,教我英文的凯特老师?或是教导我土木建设基础,市之濑建设的源田主任?
只不过,大概不可能会发生要与他们搏命的状况就是了。
「话说回来,我刚刚有遇到莎米拉,不过哈山大叔到哪里去了?昨天也没看到他。」
「他不在这里。」
「是吗?」
达哉对这个回答有些讶异。
「各方面都有事情需要交涉,所以他正作为我的代理人奔走各地。我真是一直在给哈山和莎米拉增添负担。身为思虑不周的主子,真是对不起他们。」
「有什么关系,他们两个大概也是自愿为你效劳的吧。」
「这可不行。依赖臣之忠,非主之所为。」
约瑟夫虽然一本正经地说,表情却不经意缓和下来。
「不过,听到你这么说,让我稍微宽心了。感谢。」
「没什么,彼此彼此啦。因为你也听我说了不少啊。」
达哉也带着微微苦笑说道。
「那么,要去用餐吗?」
「有点没那种心情──」
「饿肚子的兵不能打仗,这是贵国的俗语吧?」
约瑟夫这么话完,就缓步走开。达哉想了一会儿也跟上去。两人急忙走在井然有序的帐篷之间。
「这样就好,得先补充一天的活力啊。」
「是是是。」
达哉这么说着,往野营地的南边看去。那里能看到因为昨天的战斗而毁坏的赫拉特街道。
遭炮击炸垮的建筑物、刻在马路上的战车车痕与AS足迹。就算勉强击退了加鲁那斯坦军的侵略,仍留下了鲜明的战祸爪痕。
军方部队为了修复作业而进入街道,进行清除瓦砾、配给食粮给市民等工作。达哉远望着确认这些,向约瑟夫问道。
「你知道我们带来的难民们怎样了吗?」
「好像平安无事。虽说如此,状况算不上很好。虽然也有人跑去依靠赫拉特的亲朋好友,但赫拉特本身也是这副惨况。虽然军方似乎姑且有准备难民的营地。」
「这样啊。」
达哉露出凝重的表情,约瑟夫拍拍他的背。
「别太在意,现况下没有你能帮他们做的事。现在先用餐吧。」
「我知道了。那么,早餐要去哪儿吃?」
「在那儿。」
约瑟夫一边说一边指向前方。那里设置着拖拉式〈Tractor〉的野外厨房,还有屋顶型的三角帐篷;帐篷底下排列着桌椅,变成简单的餐厅。
时间已经很晚了,所以餐厅里几乎没什么人。这时,其中一人向达哉他们大大挥手。
「喂──这里喔!达哉!」
那名跟军营很不搭调,年纪尚小的少女是克拉拉。在她身旁,一头红发的年轻美军士兵──罗尼也坐在那边。
然后,先来到餐厅的雅德莉娜当然也在。
(……唔。)
达哉虽然有预想过这种情况,但是看到雅德莉娜后,达哉的脚步停了下来。就在他迟疑不决时,约瑟夫坐上位子。
「怎么了?」
他若无其事地拉开椅子,催促达哉坐下。正好是位在雅德莉娜斜对面的位置。
「啊……喔喔。」
达哉尽管结结巴巴地回应,仍是坐下了。就算只有眼神,但他还是向约瑟夫表达了谢意。
「来,你们的早餐我也有确实保留下来喔。」
克拉拉把塑胶餐盘推给坐下来的达哉。里头装着浅褐色的松饼、羊肉肠,还有水煮蛋等等,还冒着热气。也摆着苹果等水果作为点心。
「谢了,我开动了。」
达哉把话分别简单地说完后,开始吃早餐。
(意外地好吃呢。)
特别是马铃薯泥松饼,相当美味。达哉尽可能若无其事地观察雅德莉娜时,她已经清掉了餐盘内超过一半的食物。
看来似乎还有食欲。达哉稍微松了口气。
克拉拉目不转睛地看着展现出旺盛食欲的两人。
「你们真的没事呢,达哉、莉娜……」
「嗯,就跟你看到的一样。」
「我也很高兴看到你这么有精神。」
相对于随口答话的达哉他们,克拉拉咬着唇低下头来。
「我对不起你们两个……」
她的声音因哭泣而颤抖。
「在加鲁那斯坦,我们居然抛下你们逃走了……对不起,真的很对不起──」
看到克拉拉啜泣的模样,达哉与雅德莉娜看着对方。
「别那么在意这种事啦。我、莉娜还有菊乃,大家全都像这样活蹦乱跳的。就是最后大家都平安无事就好了。」
达哉装出开朗的语调,摆出胜利姿势给她看。
「当时的判断并没有错。从战况来看,是妥当的选择。」
另一边,雅德莉娜轻轻摸着坐在身旁的克拉拉的黑发。
「所以,你不需要自责。」
她温柔的声音与触感,让克拉拉抬起哭得乱七八糟的脸。
「莉娜……」
「──而且,我可不能就这样让你敷衍过去。」
「咦?」
「我听莎米拉说了。昨天那架〈Shadow〉狙击规格机,你好像也坐在上面呢。」
糟了──像在这么说似的,克拉拉的可爱脸蛋僵住,到刚才还在流的眼泪也瞬间干了。
「为什么要做这么危险的事?」
「这……这是……」
在这种时候,雅德莉娜丝毫不会留情。克拉拉绷紧娇小的身体,防备着即将对自己施展的体罚。
是照惯例的弹额头攻击?还是必杀铁爪功?
不过──
「不准再这么做了喔。」
「咦?」
雅德莉娜只留下这句话就继续用餐。克拉拉错愕似的瞪圆了眼。
达哉不让克拉拉发现地看向约瑟夫。
(你有跟克拉拉提过娜塔莉亚的事吗?)
(没跟她提过喔。)
只靠眼神进行简短的对话。约瑟夫他们的判断应该很正确。克拉拉的年纪还小,不需要让她知道这种事。
达哉理解后,转向决定独自保持局外中立的罗尼。
「那个,赛米──维……维……中士。」
「叫我罗尼就好了喔。」
「这样啊……」
达哉在露出爽朗笑容的青年面前搔搔头。
(真不知道该怎么跟这个人相处。)
「所以,找我有什么事吗?」
「那么罗尼先生,你和克拉拉究竟是什么关系?」
也没什么理由好感到畏缩。达哉问出正题。
「…………」
雅德莉娜也维持着无精打采的表情,倾耳听着这段对话。
「喔,是这件事啊。我以前曾在梅莉莎家寄宿过,就像是她的大哥吧。」
「和我们社长?」
是个出乎意料的回答。达哉回想起克拉拉的母亲,D.O.M.S.原本的社长──梅莉莎.毛的容貌。
「那个,社长现在……?」
达哉想象着最糟的事态,如此问道。不过,克拉拉和罗尼互看了一眼后噗哧一笑并回答:
「妈妈听说早就度过难关了啦。」
「现在好像开始复健了喔。」
「……啊,是这样啊。」
出乎意料的好消息让达哉松了一口气。本来应该去探望才合理,但现况下实在没办法。
(等所有事情都处理好之后再说吧。)
达哉在心中做出这般结论,再度与罗尼聊回正题。
「那么,罗尼先生会加入海军也是因为社长?」
「没有,不是这么一回事。梅莉莎和克鲁兹反倒是拼命反对喔。」
罗尼露出有点苦涩的笑容说道。
「所以才当上海豹部队强袭机兵小队的成员之一吗?真了不起。」
「了不起吗?你们也是啊。」
罗尼别有含意地说着,同时看向达哉与雅德莉娜。
「居然能完全保护这么多的难民,连一名脱队者也没有。这是一场漂亮的撤退战喔,市之濑。」
「请不要这么说。毕竟光靠我们,什么事也做不到。」
表情从达哉的脸上消失了。他想起那些一同战斗,不知名的阿富汗士兵们。
话说回来,哈里里和沙耶夫少校现在怎么样了?他们应该和赫拉特的阿富汗军平安会合了才对。
罗尼注视着这样的达哉。
「怎么样,要不要去看看难民?他们也很感谢你们喔。」
「不,不用了。这样好像在卖人情,我不太喜欢这样。」
达哉轻摇摇手,婉拒他的提议。而雅德莉娜也微微点头,同意达哉的意见。
「比起这个,难民们真的不要紧吗?虽然把加鲁那斯坦的人赶跑了,但是战争就发生在他们眼前啊。」
「毕竟加鲁那斯坦军也因为攻略赫拉特失败而受到挫败啊。不过,再度侵略也是迟早的事吧。我们小队姑且有在轮班进行侦察。」
「是用那架超厉害的M9吗?真是奢侈呢。」
「也不是这么一回事。这是合理的判断。」
约瑟夫向惊讶的达哉这么说。
「〈Sigma〉载满了高性能的各种感应器与电子装置,并具备不可见型ECS,比起单纯的战斗,侦察任务反倒才有办法发挥出本领。」
「原来如此。」
达哉一边点头,一边窥探雅德莉娜的样子。平时会率先开始说明的她依旧沉默不语。
「就是这样。说到底,在罗马尼亚和你们首次接触时,也是正在进行侦察任务呢。」
「不过,你们这次好像做得非常醒目。」
这时,雅德莉娜沉重地开口。她低喃的语调带着些许怀疑的感觉。
「我还以为美军会因为那件事情而变得绑手绑脚,所以才由你们海豹部队在暗中活动不是吗?」
「说暗中活动也太难听了。」
罗尼尽管苦笑着,却没有否定雅德莉娜的话。
「只是各方面的风向变了。关于这件事,我家老大有话要说。等用完餐后,想跟你们借点时间。」
看来这才是罗尼的正题。达哉、约瑟夫和雅德莉娜稍微交换了眼神。
「伯特他们呢?」
「他们也会一起。当然,你们家的社长也是。」
罗尼一边这么回答,一边对克拉拉眨了一下眼。
莎米拉与菊乃的野外练习赛是九战全败。
瞄准要害的拳击与踢击被挡下四次,被摔出去并遭到完美压制两次,颈部与关节遭到固定而拍地投降三次。在这九场比试中,莎米拉一次也没能向菊乃报一箭之仇。
「……真遗憾。」
莎米拉累倒在柔软的草地上长吁短叹。这个野营地没有类似体育馆或健身房的设备,所以想要运动的话要到野外去。
顺道一提,菊乃的呼吸一丝不乱,用手梳理着乱掉的头发。
「哎呀,莎米拉小姐,以你这个年纪来讲也算是相当厉害呢。」
「……就算听到年纪相仿的你这么说,我也只觉得是种讽刺。」
莎米拉半眯起眼瞪着绰绰有余的菊乃。
「哎哟,别露出这么可怕的表情嘛。难得的可爱脸蛋都浪费掉了喔。」
「…………」
莎米拉把视线从嘻嘻笑着的菊乃身上别开。不过,莎米拉也渐渐明白,她的这种言行并不是在挖苦、讽刺,也不是揶揄,全都是发自内心的肺腑之言。
总而言之,就是热情直率──跟自己的内心完全相反。对莎米拉来说,是绝对不可能拥有的心性。
(……我果然讨厌这个女人。)
那时候也是这样。被菊乃的话扰乱心境,受到挑衅,结果犯下意外的过失──
「莎米拉小姐为什么这么讨厌我呢?」
听到菊乃在身旁搭话的声音,莎米拉连忙抬起上半身。不知不觉中走近至她身旁的菊乃蹲下来,对她嘟着嘴。
「果然是在记恨亚丁湾的事吗?当时的我们是敌人,就不能对这件事既往不咎吗?你想嘛,有句话叫做昨天的敌人是今天的朋友。」
「……这不是加害者该对受害者说的话。」
「这么说也是呢。」
菊乃轻易地推翻前言,她那张毫不在乎的笑容让菊乃在内心里气得咬牙切齿。
(……好想打她。)
或许是察觉到莎米拉的心声,菊乃的笑容带着复杂的阴影。
「还是说,那件事果然被我说中了……之类的?」
「……那件事?」
「哎呀,你不记得了吗?就是在亚丁湾,我为了引诱你露出破绽时说的话。因为你的反应相当有趣,我还以为──」
莎米拉的耳里清楚地回想起菊乃当时说的话。
『只要这样对那名殿下〈约瑟夫〉发出攻势,应该能请他陪你共度一晚春宵吧?』
(……扁她!)
莎米拉以单膝跪地的姿势挥出右短勾拳。突如其来的一击从极近距离打向菊乃的脸。
「哎呀,危险。」
菊乃挺起身体让上半身后仰,使莎米拉的拳头挥空。直到现在还挂在脸上的笑容很令人不爽。
莎米拉继续压低姿势,趴在地上旋转身体,紧贴着地面踢出一脚──是后扫腿。不过,在踢倒菊乃的轴心脚之前,被菊乃以小跳跃避开了。
「……既然如此……」
瞄准着地时的破绽,站起身的同时使出前踢击。包裹在靴子里的脚尖施加了充分的体重,同时以最短距离刺向菊乃的心窝──
「刚刚这招很可惜呢。」
──就要踢中前,被菊乃交叉成十字的双臂挡了下来。
糟了──这么想已经太迟了。菊乃就这样锁住莎米拉的右脚后,主动倒下并顺势要把她摔出去。
要是随便反抗,膝关节会粉碎。莎米拉的身体承受不住力道而飞上空中,在空中以螺旋状旋转,从脸部撞上地面。
尽管瞬间做出护身动作,还是撞到了鼻子。青草与泥土的味道直冲脑门。
这下就是第十败,而且甚至使出偷袭还落得这副德行。她觉得自己丢脸到无地自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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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次确实是我在挑衅你啦──」
菊乃俯视莎米拉,语调仅改变了一些。
「但我觉得老是与周遭起冲突也不太好喔。加鲁那斯坦的事情也是。」
「……什么事?」
「苏拉娅小姐啊。你曾跑去找她的碴吧?」
「……那并不是找碴。」
莎米拉在听到菊乃提到的名字后,别开了脸。
苏拉娅.帕鲁米修少尉是跟莎米拉等人年纪相仿的加鲁那斯坦军军官,与加鲁那斯坦代理总统──奥鲁康.阿塔耶夫既是青梅竹马,也是彼此信赖的朋友,长年担任他的护卫。
但同时,苏拉娅的父亲帕鲁米修少将是反叛军的主谋。她自己也是叛乱军的一员,负责与新生D.O.M.S.联络。
莎米拉确实是对苏拉娅的这种立场感到反感。实际上,她也曾当面对她这么说过。
「你把自己与约瑟夫殿下重叠在他们两人身上了。我有说错吗?」
「…………不对。」
回答的声音连自己听起来都觉得很假。
「我明白了,那就当作是这么一回事吧。」
菊乃刻意地叹了口气,那宛如看透一切的语气实在令人不爽。
「不过,我觉得你再对自己的心坦率一点会比较好喔。约瑟夫殿下不是那么没有器量的人吧?」
「……自以为是。」
莎米拉尽管这样回她,却没有否定菊乃的话。她站起身后拍掉运动服上的脏污。
嘻嘻笑着的菊乃则确认起时间。
「差不多到开会的时间了呢。我们走吧,莎米拉小姐。」
「……了解。」
莎米拉跟在菊乃背后走着,同时想起雅德莉娜告诉她的苏拉娅近况,胸口刺痛起来。
(……苏拉娅.帕鲁米修,你──)
「──吉翁特隆的会长死了?」
出乎意料的消息让达哉大声惊呼。
「是的,没错。」
新生D.O.M.S.的副社长伯纳德.伯特兰以一如往常的伶俐表情点头。
在罗尼带领众人来到的大型帐篷里,等待着达哉等人的是伯特兰与约瑟夫等新生D.O.M.S.的核心成员们。
伯特兰将平板电脑递给达哉等人。画面上显示的电子新闻把达哉等人吓了一跳。
「汽车在饭店门口爆炸──这是怎样?」
「意外?……不,是恐怖攻击吗?」
意想不到的发展让达哉与雅德莉娜都感到困惑。
(这该不会是我们的人干的吧?)
达哉的脑海中闪过几张脸孔。比方说,克拉拉的父亲──
「话先说在前头,这件事不是我爸爸干的喔。」
克拉拉坐在铁椅上,不太高兴地说道。用食指轻轻戳着自己的额头。
「爸爸的话,会潇洒地一发解决。才不会搞什么难看的爆炸呢。」
「实际上,威巴先生当时在现场目击了这起事件。」
听到伯特兰这么说,达哉轻眨眨眼。
(目击吗?)
伯特兰没再说出更详细的事。达哉试着窥探克拉拉的样子,但她看起来似乎并不在意。
稍微松了口气。同时,也产生了新的疑问。
「那么,这件事会变怎么样?」
虽然就连他自己也觉得这问题问得很暧昧,但实际上,达哉很不知所措。不对,或许该说是陷入混乱了。
毕竟自己等人拼命追逐的凯撒计划主谋,在跟自己等人完全无关的地方死于非命了。
「真令人不悦呢。」
菊乃以低沉的声音如此低喃。
「被斩草除根的凯撒计划就这样枯萎结束──这样太无趣了。必须跟那些娃娃确实做个了断呢。」
「似乎实在没办法就这样结束呢。」
如此答话的是约瑟夫。
「说到底,这不是意外。根据威巴先生提供的情报及事后的调查,好像已经确定是运用AS的恐攻行为。我说的没错吧,赛米维斯中士?」
「而且,使用的恐怕还是〈Centuria〉呢。」
罗尼这么说着并递出一叠报告,达哉与雅德莉娜目不转睛地看着那叠报告。
「巴克斯特班长已经能走动了啊──哇,连卡洛斯那家伙都回来了吗!」
报告的内容自然不在话下,但他首先被记载在上头,令人怀念的名字吓了一跳。克拉拉傻眼似的朝发出怪叫的达哉看了一眼。
「你还是老样子,冷静不下来呢。」
「要你管。」
达哉不悦地回道,克拉拉朝着他咯咯笑着。
「不过,我也能理解你的心情啦。我也很高兴道格平安无事。」
「还有卡洛斯也是。」
「是喔……」
听到达哉这样回答,周遭的人似乎很意外。
「等等,你们那是什么反应啦!」
对于这种反应,达哉不高兴地抗议。
实际上,达哉与卡洛斯的关系不怎么要好。在中南半岛的作战中,两人也曾认真交战过。
不过,毕竟也是同吃一锅饭的伙伴。知道卡洛斯平安无事后,达哉感到放心也是事实。
(啊,这可不行。)
比起昔日伙伴的消息,现在更重要的是报告内容。达哉集中精神追逐着字句,表情渐渐僵硬起来。
「犯案用的AS推断是无人机〈Centuria〉?这是怎么一回事?」
莫名其妙。
为什么凯撒计划的幕后黑手──摩根会长会被计划的成果〈Centuria〉袭击?
「虽然不知道是谋反还是下克上,但吉翁特隆应该出了什么事吧。」
对于说出这种推测的约瑟夫,莎米拉在一旁低声说:
「……或是就快被舍弃的凯撒计划阵营,向吉翁特隆本体露出了獠牙。」
「很有可能。如果是那名叫做库鲁平斯基的学士,应该懂得这种程度的小手段,下手也不会迟疑吧。」
约瑟夫认为这很有可能,点头赞同。
不管怎么说,这些都只是推测。交织的对话中断,帐篷陷入短暂的沉默。
在这之中,小声的嘟囔听起来比实际上还要大声。
「这是个机会呢。」
是克拉拉。新生D.O.M.S.的社长盘腿坐在铁椅上,一脸认真地在思考着什么。
少女的漆黑大眼望向沟吕木。
「主任,〈Raven〉要修到什么时候?」
「这个嘛……」
沟吕木依旧穿着皱巴巴的白色大衣,胡乱搔搔那头染得夸张的头发。
「除了三号机外,其他都被操得乱七八糟不能用了啊。二号机与四号机几乎只剩下骨架,一号机也得拆开来检查,不然会很可怕,没办法继续使用。」
达哉别开视线,不看向语带抱怨的沟吕木。
「虽然我想运回日本做一次全面分解检查,但要是运回日本,最后应该会再也无法运出来吧。毕竟现在也是拜托了下村老大,请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啊。」
沟吕木尽管抱怨连连,也还是屈指算起现状。
「不过,靠这里的设备,至少也要一个星期吧。」
「我知道了。」
伯特兰点点头,接着转向身旁的克拉拉。
「你打算出击吗,社长?」
「我想,这大概是最后了吧──罗尼,你们家老大也是这么想的吧?」
被问到的罗尼也微微点头。
「是啊。既然加鲁那斯坦连接吉翁公司的线已断,就不需要考虑多余的干涉与顾虑。话虽如此,这也不是能进行大规模军事介入的状况,应该会精准地狙击敌人的要害吧。」
「也就是说,轮到我们和你们登场的时候了。」
达哉不理会这些对话,静静地握起拳头。要做个了断,正合我意。
(不过,就算是这样……)
达哉的脑中忽然闪过一个疑问。
我们的这种想法,加鲁那斯坦方应该也知道吧?
然而,这是为什么?
(奥鲁康那家伙在想什么?)
这个疑问从以前就紧跟在达哉的头盖骨内部了。
在加鲁那斯坦短暂邂逅,名为奥鲁康.阿塔耶夫的这名青年。达哉记忆中的他与如今支配加鲁那斯坦的独裁者形象,怎么样都没办法叠合起来。
「那家伙该不会是被某人欺骗,或被操控了吧?」
周遭的视线集中于如此低喃的达哉。
「你为什么会这样想,市之濑小弟?」
伯特兰代表着众人──应该也不是──向达哉问道。
「没有啦,因为那家伙是个别说是修爆胎,就连换个轮胎都做不好的呆子喔。」
「这跟轮胎没关系吧?」
「关系可大了。」
达哉没办法顺利传达自己的想法,板起脸来。虽说如此,在D.O.M.S.当中也几乎没有人直接见过奥鲁康。
「幕后黑手另有其人吧……你们想,比方说米赫洛夫。」
「我觉得不可能耶。」
菊乃困惑似的微微歪着头。
「史丹卡叔叔对这种政治方面的事情,真的一点也不在乎喔。」
「这样啊。」
听到她这样断言,达哉搔了搔头。
「你干嘛这么执着于奥鲁康那个混账啊?他可是敌方的老大,所以只要把他打扁就好了吧?」
「呃,是这样没错啦。」
克拉拉的意见虽然太过粗暴,但达哉也有相同的想法。
脑海中闪过在阿富汗的战斗。身上一无所有就被赶出故乡,无能为力地逃难的难民们;为了保护他们,尽管置身在绝望的状况下也奋战到最后,然后战死沙场的士兵们。光是想起他们,就感到怒不可遏。
对于要尽全力打击元凶一事,丝毫没有迟疑。
只不过,这份战意怎样都没办法针对奥鲁康。一回想起那张轻浮的笑脸,战意就削弱了。
这样子没办法全力战斗。
(该怎么做好?)
他彷徨的视线像要求助般──望向认识奥鲁康的另一个人。
自从会议开始以来,始终不发一语的雅德莉娜。
「──那个,莉娜。」
达哉有点踌躇地说。
「你是怎么看待奥鲁康的?」
「这个嘛──」
一边慎重思考一边说话的声调与态度,就跟往常的雅德莉娜一样。达哉在心里松了口气。
「我认为这场战争是奥鲁康的意志。」
虽然如此,雅德莉娜的意见却跟达哉完全相反。
「我也没有很熟悉奥鲁康.阿塔耶夫这个人。但是在那场战斗之后,他很明显改变了。甚至可以说是性格骤变。」
雅德莉娜一边回答,一边用自己的双手抱住上半身。
「那已经是别人了,简直疯了。」
雅德莉娜像在压抑恐惧或颤抖似的,紧紧地抱住自己的身体。
(莉娜──你真的害怕奥鲁康那家伙吗?)
老实说,这让达哉很意外。雅德莉娜朝困惑的他看去。
「你也在阿富汗的战斗中跟他说过话吧?」
「是啊。」
奥鲁康利用应用于凯撒计划的远端操纵,操纵着〈Raven〉二号机并向达哉等人发起挑战。从他将雅德莉娜作为人质,嘲弄达哉等人的言行中感受得到强烈的恶意。
「是个非常过分的人吧。老实说,我不认为他像达哉先生所说的那种好好先生。」
同样与他交战过的菊乃说出这番话,雅德莉娜点头表示同意。
「达哉,那就是现在的奥鲁康。别忘了这件事。」
2
在昏暗的室内,响着两道呼吸声。
一方是粗暴地,抑或是狂妄地贪食着猎物美味肉体的雄性喜悦。
一方是微弱地啜泣,抑或是抽泣的雌性哀诉。
在奢华的床铺上,两具肉体彼此纠缠。像要打断这个单方面的行为,电话铃声低调地响起。
不过,宛如野兽的交合并未停下来。等到男方拿起听筒时,已经离一开始的铃声过了相当久的时间。
「哎呀哎呀,真是不解风情呢。」
奥鲁康微微喘着气,向听筒的另一边打着招呼。
『代理总统阁下,该开例行会议了。还请马上准备出席。』
(喔~这么说来是有这么一回事呢。)
奥鲁康一边确认房间里的时钟说:
「今天我就算了,交给你们去搞吧。方针呢,这个嘛──避免继续深入,之后保持高度的灵活性维持战线,大致上就这样吧。细节就麻烦各位了,所以之后的事就交给你们啦。」
『什……』
过于敷衍了事的指示让对方哑口无言。
『请……请等一下,阁下!这样未免也──』
「掰啦。」
奥鲁康单方面挂断电话后,从床铺上站起身来。
「哎呀哎呀,已经这么晚啦。」
慵懒地伸着懒腰,同时缓步走向房间的窗边。途中踢开了好几次随手乱丢的军服与胡乱丢着的酒瓶。他踏出的每一步,赤裸的脚后跟都陷进地毯中。
将挂在窗上的沉重毛织窗帘,用双手一口气用力拉开。午后的强烈阳光洒进加鲁那斯坦共和国宫殿的昏暗房间里,奥鲁康微微眯起眼。
「天气很好喔,苏拉娅。」
代替答复,背后传来衣物的摩擦声。奥鲁康微微抿嘴笑起,转向背后的少女。
床铺上,苏拉娅缓缓地坐起身。在妩媚的赤裸身子上披着白色被单,勉强遮挡住奥鲁康的视线。
残留在青梅竹马脸上的泪痕,让奥鲁康暗自有种征服感。
「我稍微出去一下,要乖乖等我喔。」
奥鲁康一边捡起自己随手丢在地板上的军服,一边以开朗的语调向苏拉娅说道。没有回应,奥鲁康也不要求回应。原本应该是这样。
然而──
「……住手吧。」
嘶哑,仿佛就要消逝的声音传进奥鲁康的耳里。正好就在他穿上内裤与裤子的时候。
「你是指什么呢?」
奥鲁康把手套进衬衫袖子里,明知故问地问着。从衣领一一扣上钮扣。尽管被粗鲁对待的衬衫有点起皱褶了,但他不打算换件新的。
反正现在在加鲁那斯坦里,没有任何人会斥责他的服装不整。
「你真的觉得能赢吗?」
在过去,苏拉娅几乎每天都会对奥鲁康的服装仪容唠叨说教──但如今,她的声音虚弱到无法跟当时相比。
「我不太希望你用问题回答问题呢。」
一边说着玩笑话,一边拿起领带。
「当然,我不打算输喔。〈Centuria〉就是为此存在的啊。」
「不可能赢吧。」
奥鲁康正在绑领结的手突然停住。苏拉娅朝着他的背影低声说道。
「就算再怎么强,也没办法光靠AS打仗吧。在之前的战斗中会意外赢过俄军,是因为对方也打算以只靠AS的空降作战,进行奇袭啊。只要俄军认真出军,我们就会被数量辗压过去。」
「你很烦耶。」
「而且这次还对阿富汗出手。你想连美国都惹恼吗?奥鲁康,你究竟在想──」
「我说你很烦了吧。」
奥鲁康一说完就大步走到床边。他那盛气凌人的态度,让苏拉娅隔着被单抱住双肩,浑身僵硬。
苏拉娅的畏惧态度让奥鲁康感到满足。只不过──
「再这样下去,这个国家──加鲁那斯坦真的会灭亡。」
──尽管如此,苏拉娅还是把话说完。
「求求你,住手──」
「我说过你很烦了吧!」
奥鲁康伸出的双手用力抓住苏拉娅的颈项。
「────唔!」
毫不留情地使劲掐住气管与血管。苏拉娅睁大了双眼,身体难受地僵直起来。
插图p133
不过,仅止如此。
苏拉娅绝对不是想反抗奥鲁康,也不想抵抗他的暴虐。就算失去血色的脸孔因痛苦而扭曲,双眼盈满泪水,她也一味地顺从,承受着致死的暴力。
「这样不是很好吗?对这个充满谎言的国家来说,这样正好吧?」
这番话究竟有没有传达给苏拉娅呢?
苏拉娅失去力量的身体瘫倒在床铺上。奥鲁康骑在她身上欣赏她的表情,并在无意间轻轻咂舌一声。
他总算放开了少女的纤细颈子。
「──咳哈──哈……啊!」
苏拉娅扭动着身体,渴求氧气地喘息着,拼命揉着清楚留下奥鲁康指痕的喉咙。
把苏拉娅调教成这样的人,是奥鲁康自己。但现在的他在目睹调教的成果后,感到一股不讲理的烦躁。
在断断续续的喘鸣声中,奥鲁康站起身,再度回到窗边。
「你瞧瞧那个东西。」
苏拉娅抬起被泪水与口水弄脏的脸。
在共和国宫殿的窗户对面展开的独立广场上,位在其中央的巨大黄金像在阳光下绚丽生辉。那是奥鲁康如今已亡故的外公──巴鲁伊斯.阿塔耶夫前总统的雕像。
「说到底,连加鲁那语都不会讲的外公煽动加鲁那人的民族主义,国民们则是拍手喝采,称他为加鲁那民族之父。这是什么荒唐胡来的国家?」
这种充满虚伪的政体,在外公死后也维持至今。
「我也是被捧上来的啊。不对,更像是宰牲节〈Eid al─Adha〉上的羊吧?苏拉娅,这点心情你应该也能明白吧?」
「怎么会──我……我们……」
「对,没错。帕鲁米修叔叔和你们想要改变这个充满虚伪的国家。」
军事政变失败,遭到奥鲁康射杀的父亲阿里.帕鲁米修少将。还有在苏拉娅眼前处以枪决的政变派军官们。
──回想起他们,苏拉娅咬着唇。
「真是了不起呢。这是非常正确的行动喔──你们是这样相信的吧?不论是苏拉娅还是叔叔。」
奥鲁康披上军服上衣,离开房间。推开装饰着蔓草图纹的厚重房门──即将踏出房间之前,转头看了苏拉娅最后一眼。
「所以,才连我都骗。」
奥鲁康的语调决不粗暴,也没有特别带着怨恨。但这句话,贯穿了苏拉娅的心脏。
「啊、啊啊啊……」
在连忙站起身的苏拉娅面前,房门关上了。三道电子锁立刻锁上,将房间与外界隔绝。
从她茫然瞪大的双眼中,眼泪接连地满溢而出,从干燥的双唇中发出沙哑的低喃。
「不……不是的──」
不论是她的眼泪还是后悔,都绝对无法传达给奥鲁康。
少年伴随着阴郁的笑声离去,被留下的少女悔恨地抽泣。
加鲁那斯坦共和国宫殿的地下避难所,是在奥鲁康的外公,已故的巴鲁伊斯.阿塔耶夫总统时代建设的。
当初单纯是要建设为重要人员的避难区域,不过在竣工后,却毫无节制地不断增建各种设施,如今成了宛如迷宫的复杂构造。
该避难所的附设AS停机库内,如今成了半个主人的约纳坦.库鲁平斯基对于访客的登场感到有些惊讶。
「哎呀,你到这里来了啊。」
「是啊。」
粗鲁应声的奥鲁康稍微耸耸肩。
「情况如何?」
「该说还过得去吧。」
库鲁平斯基以暧昧的回答回复不明确的询问,并抬头仰望他的「作品」──双膝双手着地,摆出入库姿态的〈Centuria〉部队。
「你的这些玩具果然很了不起呢,博士。」
这副模样让奥鲁康露出冷笑。
「直到昨天为止的捉迷藏也是。我有点想看看达哉在抵达终点前,被捷足先登时的表情呢。」
「即使如此,你却操控得很随便,最后还掉以轻心。你不稍微珍惜一点的话,我会很困扰呢。」
库鲁平斯基尽管提出忠告,奥鲁康却一副马耳东风的态度。
「没办法啊,谁叫最后的乱入骚动让他逃了。这次的游戏是我输了。太过慌张也很难看吧?」
「游戏是吗?也就是对你来说,战争也跟游戏一样吗?在这个别说是俄罗斯,就连美国都报名参加的状况下。阔气是很好,但你会不会有点太奢侈了呢,代理阁下?」
库鲁平斯基就连语调都带着一点傻眼与揶揄。不过,他马上就不继续说了。
「你说游戏?怎么可能。」
伴随着奥鲁康低沉的低喃,一架AS站起身。尽管有跟〈Centuria〉与〈Legatus〉相同系统的骨架,却有更加纤细、更加近似人体的轮廓。
〈Thurinus〉──作为至高王权网路系统的核心所开发的机体。实现了借由TAROS完全控制的机体思考,现在是作为奥鲁康的专用机。
「不论是美国还是俄罗斯,要来就来吧。我会让他们统统见识到地狱。」
奥鲁康低着头,微微抖动着肩膀。库鲁平斯基虽然看不到他的表情,但光是听到笑声,心情就郁闷起来。
(哎呀哎呀,这下子──)
奥鲁康冷不防地转过身来。在那不合时宜的开朗笑容里,完全感受不到方才为止的阴险残酷。
「话说回来,我没想到博士你会这么担心耶。对你来说,只要让〈Centuria〉大闹一场就好了吧?居然会在意这场战争的胜败,让我有点意外呢。」
「因为我讨厌麻烦。」
「…………?」
库鲁平斯基这个没什么回答到问题的回答,让奥鲁康蹙起眉头。在他的这个反应催促之下,库鲁平斯基再次补充说道:
「现在的环境对我来说也相当理想喔。要是因为庄家开的赌局而毁了,我会有一点伤脑筋。」
「我并不打算赌喔,只是想尽力而为罢了。虽然之后的事──有点不太清楚就是了。」
「这种行为就叫做赌啊。」
库鲁平斯基稍微摇摇头,再次接续道:
「我就作为技术人员给你个忠告吧。你的〈Thurinus〉现在还不完全。以作为管束百人队〈Centuria〉与军团长〈Legatus〉的真正皇帝〈Caesar〉来说,还尚未完成。」
「是喔。」
奥鲁康爱理不理地应声,抬头仰望〈Thurinus〉。
「还差一步啊。」
库鲁平斯基喃喃低语的语调中,无意识地充满着热情。
「奥鲁康代理总统,我很感谢你的协助。只不过,还不行。距离完成〈Caesar〉还有一步之遥。」
「那个是叫做〈Caesar〉吧?对博士来说,计划的完成代表着什么意思呢?」
「那是──」
库鲁平斯基一瞬间露出心虚的神情,但随即滔滔不绝地动起舌头。
「创造出仅仅跨越程式的领域,具有人格的真的人工智慧〈AI〉,以及透过该AI统治无人AS群。我以前应该有这样说明过吧?」
「我觉得这很了不起喔。」
奥鲁康咚咚地轻敲着〈Thurinus〉的脚。
「这家伙会用TAROS读取我的思考,然后以最棒的效果实行。不论是操纵机体还是统率部队。虽然说基础是达哉这点让我有点不喜欢就是了。」
他说出赞赏,可是话中带着某种言外之意。
「我想听的,是在那之后的事。」
在短暂的沉默之后,库鲁平斯基只问了一句话。
「你看到了吗?」
他不问看到了什么。是明显说明不足,意义不明的询问。但对奥鲁康来说,这样就足够了。
「很模糊就是了。在乘坐这家伙的期间,看到了很多啊。」
「你不错呢,真是太棒了。」
库鲁平斯基低下头,抿嘴笑起。而奥鲁康半眯着眼,看着他的肩膀微微颤动。
不久后,库鲁平斯基突然抬起头来。
「那么,可以拜托你一件事吗?」
库鲁平斯基以冰冷的语调如此说道。宛如爬虫类般的脸孔上,所有感情都消失了。
「什么事?」
「杀了市之濑达哉。」
「……是吗?」
与一脸凝重地逼近的库鲁平斯基形成对比,奥鲁康的脸上依旧挂着冷笑。
「就如你所说,〈Caesar〉是以那个青年为铸模打造的。所以,还只是壳中雏鸟的〈Thurinus〉要孵化成为真正的皇帝,就必须亲手破坏掉自己的壳。」
「虽然有种本末倒置的感觉──」
奥鲁康有些厌烦地答道。
「不过算了,反正我本来就打算干掉达哉。」
奥鲁康一低喃出这句话,脸上就失去了所有表情。
「我很不中意那家伙啊。当然,我也不打算输。结果是一样的。这样就好了吧?」
「嗯,这样就好。」
相对地,库鲁平斯基的嘴角重新扬起笑容。
狭窄座椅的震动让米赫洛夫醒来。看样子虽然时间不长,但他似乎睡着了。
在运输机的机舱里,米赫洛夫感受着引擎震动的晃动,同时望向窗外。下方的景象已经变成加鲁那斯坦的群山。
马上就会抵达加鲁那巴修了吧。
(我在做什么啊?)
米赫洛夫如此自问自答。
早就看出这场战争的结果了。加鲁那斯坦已是每况愈下,如果要与俄罗斯一国进行条件谈判就算了,但却胡乱且无意义地侵略周边各国。亡国应该是迟早的事。
米赫洛夫没有义务奉陪下去。就像不久前所说的,是收手的时候了。用来离开的路径也已经安排好了。
没错,经由能干的副官之手──
「娜塔夏……」
如此低喃着已经不在的副官名字。自己语调中带有的哽咽让米赫洛夫稍微吓了一跳。
与雅德莉娜再会、旭的死、与菊乃离别──经历过这些经验都不曾让他动摇,但唯独这次似乎有些忍不住。米赫洛夫承认这件事。
要报仇吗?这也太蠢了。
米赫洛夫是专业的佣兵,不是会因为这种感伤而以身涉险的外行人。不论是接下来,还是往后。
然而──
(那又怎么样?)
说是专家的判断,听起来确实好听。不过到头来,自己只是在逃避不是吗?
没错,自从在五年前的科尔基斯战争中逃离俄军以来,米赫洛夫总是在逃。以战争与战场为食,同时绝对不会深入,始终确保着安全与退路。
并用专业主义这种话掩饰这种行为。
「…………」
他忽然想起前几天的战斗。达哉与雅德莉娜尽管在节节败退的撤退战中伤痕累累,也依旧彻底守护了阿富汗的难民。
他们的模样,化为沉重的疙瘩留在心中。
米赫洛夫也已经四十多岁了。作为士兵的能力应该没办法再继续维持太久。
至少,要是现在逃走的话,米赫洛夫应该就再也没有机会与达哉一决高下了。
(真蠢。)
米赫洛夫在心中如此低喃,再度阖上眼睛。然而,睡魔完全没有造访的迹象。
3
「总算回来了啊。」
早晨,野营地的露天AS停机场。达哉抬头仰望单膝跪地的〈Raven〉一号机,感慨万千地说道。
他把手轻轻放在好久不见的爱机装甲上。
「又要麻烦你喽,伙伴。」
「原来如此,这就是〈Raven〉的真正模样吗?」
「嗯,是啊──喂。」
达哉半眯着眼,朝从身旁搭话的声音方向瞪去。一名穿着阿富汗军军服的少年兵正津津有味地仰望着一号机。
不用说,是哈里里。
「为什么你会在这里?」
「咦?我今天没值班,所以就来看一下小哥你们……」
「不,我问的不是这个意思──算了。」
哈里里依旧是那个调调,让达哉无力去追问。
「那么,你那边的状况如何?」
「嗯~算还好吧。」
对于达哉不明的询问,哈里里也随便回答。
「毕竟我的部队都变成那样了。现在正在重新编制──虽然这么说,但不论上头还是下头都乱成一团,也没得到像样的增援和补给。」
哈里里依旧以若无其事的语调,说出不得了的事。看来阿富汗军的状况果然相当糟糕。
「沙耶夫少校也是,他那个伤势其实应该要后送,却还是留在这里,没有办法退到后方去。」
「真是辛苦他了。」
达哉小声说道。
「那么,小哥你们要怎么办?」
「那个──」
这次轮到达哉语塞。
姑且不论对哈里里个人的好感,在现况下,达哉等人的新生D.O.M.S.与哈里里他们的阿富汗军,还有罗尼他们的海豹部队之间,关系非常微妙。
没办法随便乱说。
「有很多事呢。」
「有很多事啊。」
对于明显扯开话题的达哉,哈里里也没有再追问下去。
「话说回来,果然要做这家伙的测试吧?」
「算啦。」
对于明显表现出兴趣来的哈里里,达哉简短地回答。
实际上,今天下午预定要跟海豹部队开会。必须在那之前习惯机体才行。
「不介意吧,主任?」
「好啦。」
在进行各种机体检查的沟吕木面向达哉。看来他早就有这种打算了。
「只能习惯喔,可别玩得太过火啊。」
「我知道啦,主任。」
达哉随口回道,但沟吕木却一副难掩不安的模样。
「小姐们也是这么说,结果却打得格外认真啊。」
「小姐们?……是莉娜和菊乃吗?」
「对啊,她们两个操纵着各自的〈Raven〉先到演习场去了。」
「这样啊。」
达哉摸上后颈,隐约地感到不安。
「喔~莉娜姐和菊乃姐啊。小哥也很辛苦呢。」
哈里里一边这么说,一边抬头看向达哉。他那耐人寻味的话与表情让达哉轻咳了几声。
「呃,那个──换个地方说吧。」
「了解。」
对于达哉的提议,哈里里以非常轻松的口气答复。
达哉与哈里里漫步离开停机场。
现在,达哉等人以邻接集结于赫拉特市的阿富汗军野营地的形式,设置了D.O.M.S.的野营地。这还是达哉第一次走进阿富汗方的野营地。
达哉无法理解往来的阿富汗士兵在说什么。但就算听不懂,达哉也能感受到他们身上充满着某种激昂的情绪。
「你们也在准备作战吗?」
「天晓得,我还只是个区区小兵,话说就算我知道,这种事也没办法随便乱说吧。」
「……这么说也是呢。」
达哉听到理所当然的答复,点了好几次头。看到他的这副模样,哈里里嘻嘻笑着。
「虽然这么说,但连我们那支离破碎的部队都勉强重新编成好了。我想,今天大概是最后的休假吧──下次作战前的休假。」
「这样啊……」
哈里里的回答让达哉的心情黯淡下来。
「你也会出动吧?」
「那当然,我也姑且是名士兵。只要有命令就要上,这是当然的吧?况且──」
哈里里的脸上少了以往的笑容,以认真的眼神望向难民营地的方向。
「这个国家是我们的国家,不能让加鲁那斯坦他们为所欲为。我要将他们赶走,让大家回到自己的村子。」
「这样啊。」
这句话同时也是哈里里要继续战斗的宣言──搭乘那架陈旧的〈Bushmaster〉。
「可以的话,我今后也想跟小哥们一块儿战斗,但这是没办法的事吧?」
「是啊。」
没办法敷衍他。在老实回答的达哉面前,哈里里刻意地垂下头。
「这样啊……果然呢,因为我们应该只会扯小哥们的后腿吧。」
「才没这回事。」
达哉低喃说出的话中带着某种热度。
「从国境一路来到这里,是因为有你们陪伴,我们才能够活下来。不论是我、菊乃还是莉娜。我不会忘记这件事的。」
达哉的脑海中闪过阿富汗士兵死去的脸。拉苏尔上等兵──与达哉的〈野蛮人〉一同迎击加鲁那斯坦军的〈雌鹿〉战斗直升机,并战死的士兵。
看到他死亡时的冰冷情感,如今也紧随着达哉的心。达哉理解到那是绝对不能遗忘的心情。
「我绝对不会忘记。」
同时发自内心地想,不想再重蹈覆辙。
「……这样啊。谢谢你,小哥。」
不知道达哉的想法到底有没有传达给他。抬起头来的哈里里再度露出无忧无虑的笑容。
「那么,我要回队上了。」
「我想再等一下,莉娜和菊乃就会回来了喔。她们肯定也很想见到你。」
「嗯~还是算了。我可不想看到小哥与大姐们的修罗场呢。」
「你很烦耶。」
达哉立刻不高兴起来,但随即微微笑起。
「再见了,战友。」
达哉握起右拳,向前伸出。哈里里虽然瞪圆了眼,但立刻回应他。
「再见了,战友。」
彼此的拳头相互轻碰。达哉与哈里里带着对彼此的种种想法,看着对方。
(再会了。)
(有缘再见吧。)
现在的两人不需要告别的话语,也不需要再会的誓言。
新生D.O.M.S.虽然向阿富汗军借用了演习场,不过这里并没有什么特别的设备。只是把山里无人居住的地方隔开,设定成演习场而已。
但是光是这里的险峻地形,就最适合AS训练了。
雅德莉娜的〈Raven〉二号机也占据了山中的一个角落。以单膝跪地的姿势,将伪装布当作吉利服盖在头上并展开ECS,在电子方面也隐藏起机体。
(菊乃在哪里?)
雅德莉娜确认周遭的状况,寻找「敌机」的痕迹。
雅德莉娜的二号机是火力支援用的机体,相对地,菊乃的四号机是追求主动、被动双方面防御力的机体。搭配操纵者菊乃的本领与性格,能在近身战中发挥出其真正的价值。
不过,光是在射程距离上具有优势也完全无法安心。四号机看似钝重,但如果是短时间的瞬间机动力,可以发挥出与普通第三世代型AS同等的性能。
(……还不错。)
在紧张之中,雅德莉娜在心里低喃自语。像这样在训练中活动身体轻松多了,因为在训练时不用思考多余的事。
反过来说,若像这样在胶着状态中被独自留下,就会开始思考起那个「多余的事」。
无论是达哉还是约瑟夫,知情的人都在顾虑她。但她讨厌这种怕伤害到她的态度。即使明白这是在迁怒,但她自己也无技可施。
会用往常的态度对待雅德莉娜的人,只有不知道她与娜塔莉亚之间的事的克拉拉,还有──
『哎呀哎呀,是要玩躲猫猫吗,雅德莉娜小姐?』
「…………」
听到通讯机传来菊乃的声音,雅德莉娜皱起眉头。由于进行了高强度的加密,所以无法锁定发信源。
(这么说来,这家伙的态度也没变呢。)
说起来,菊乃以前也曾待在米赫洛夫底下,所以应该也认识娜塔莉亚。尽管如此,即使得知她的死讯,菊乃仍是面不改色。
就算现在是敌人,也未免太无情了。
(那家伙果然是无药可救的恐怖分子。)
才刚重新如此认定,当事人就再度传来通讯。
『我忽然想到,单纯的模拟战打起来感觉没意思。怎么样,要不要跟我赌一把?』
「…………」
这只是挑拨,别上当了──不需要特别警惕自己这种事。
雅德莉娜将菊乃传来的通讯从意识中排除,专心侦察。在现况下,该想的只有一件事情──在发现菊乃四号机的瞬间,把二号机的所有子弹(当然不是实弹)统统打在她身上而已。
菊乃应该也很清楚这件事。不仅清楚,还为了将局面带入她所擅长的近身战,运用自己的舌头布局。
「那要赌什么?」
雅德莉娜特意照着菊乃的剧本走。雅德莉娜也正想打破这个胶着的战况。
『这个嘛──』
菊乃的语调中荡漾着极为些许的笑意。
『我跟你谁能向达哉先生表白心意。就赌这个优先权怎么样?』
「────」
在二号机狭窄的驾驶舱里,被主控服固定在机体上的少女,震了一下肩膀。微微透露出动摇的气息。
不过──
「随便你。」
回答的语调中毫无一丝动摇。
雅德莉娜以冷静的动作拉起机体的控制操纵杆。与她的动作同步,二号机将架在腰际的〈Gorgon〉破碎炮的巨大炮管迅速朝正上方挥去。
那个炮门正好停在二号机的头上,连同正要从山崖上纵身跃下的菊乃四号机一起。
『咦!』
「我赢了喔,菊乃。」
雅德莉娜在低语的同时扣下扳机。一五五毫米榴弹伴随着轰鸣声击发──不可能到这种地步。
击发的炮弹终究只是电子虚拟的东西。
将连结炮门的组件作为发信机,AS机体本身的感应器作为收信机,模拟假想出射击与炮击。这是D.O.M.S.所开发,名为莫里茨系统的演习机材。
不过,菊乃也非等闲之辈。一注意到雅德莉娜的迎击,干脆地让四号机一跃而起。二号机照射的信号与四号机的机动运用。复杂的运算在电脑空间上进行,瞬间计算出结果。
四号机,无伤──
不止如此,四号机在空中扭转巨躯,就这样朝着二号机猛扑过去。左右手拿着的一○式单分子刀的刀刃在阳光下熠熠生辉──不过套着训练用的护套──并展开双肩上的近战用钩爪。
「了不起。」
这种状况下,二号机的重武装反而不利。雅德莉娜很干脆地卸除全身的枪械武装。
抛下右腰的〈Gorgon〉破碎炮及左腰的〈Bushmaster3〉机关炮,继续将左右两手伸向肩膀,抽出内藏在〈Lindworm〉兵装系统里的犊牛型突击步枪。空下来的〈Lindworm〉本体顺势从机体肩膀上卸除。
二号机双手持着步枪,向后方小跳跃。下一秒,四号机自空中落下,借着降落的力道挥出单分子刀。必杀的斩击擦过二号机的左肩部装甲。
『最后一击!』
四号机追着后退的二号机,也蹬地冲出。爆发性的瞬间爆发力。伸展全身,将整架机体比作是一支箭矢的突刺袭向二号机。
「别想得逞。」
二号机为了迎击追来的四号机,步枪喷出火光。在这种距离下,不需要细微的瞄准。浓密的假想弹幕射向四号机。
零秒以下的攻防。经由系统刹那间的演算,莫里茨系统下达的判定是──
『四号机,严重损坏。』
随着冰冷电子语音的宣告,四号机的机体停了下来。刺出的单分子刀刀尖好不容易停在二号机的胸部装甲前,正好在驾驶舱区块的正前方。
「……你想杀了我吗?」
『二号机,健在。训练状况结束。』
莫里茨系统向冷汗直流的雅德莉娜宣告胜利。
单膝跪下的〈Raven〉二号机开启背部的驾驶舱舱口。雅德莉娜从主控服的束缚中获得解放,轻轻甩头,擦去汗水。发烫的肌肤感受着风。
仔细一看,菊乃已经从四号机上下来了。她嘟着丰润的嘴,抬头望着雅德莉娜。
「雅德莉娜小姐真是坏心眼。」
「什么坏心眼,蠢死了。」
雅德莉娜不用绳梯,一边从机体上滑降下来一边说。
「平时明明都会动摇,为什么今天却没事啊?好不甘心喔。」
「哼,我已经习惯你这套了。」
雅德莉娜低头看着菊乃,略为冷淡地说。
「……唉。」
菊乃虽然刻意地叹了口气,脸上却扬起意义深远的笑。
「稍微舒畅一点了吗?」
「你这什么意思?」
「你很在意娜塔莉亚的事吧?」
「…………」
被说中心事,雅德莉娜不高兴地沉默下来。菊乃目不转睛地观察着她的样子。
「她是曾经照顾过我的人。」
隔了一会儿,雅德莉娜低喃说道。
「虽然她总是很啰唆又严厉,但其实很温柔,也有格外宠人的一面──是这样的人。」
「老实说,我不敢相信呢。因为她在我们面前,总是摆出这种脸大发雷霆。」
菊乃用指尖按着左右的眼角,用力往上拉给她看。看来似乎是在模仿娜塔莉亚的样子。
虽然一点也不像。
「不过,是个好人。」
然而,她如此低喃的声音中毫无虚假。
「她的死,我很遗憾。」
「可是隔天早上,你好像相当开心啊。」
雅德莉娜半眯着眼吐槽,不过菊乃依旧完全不以为意地嘻嘻笑着。
「因为这是两码子的事嘛。」
「你的脑袋果然有问题。」
「哎,真过分。」
菊乃假惺惺地抗议。
「你也是被米赫洛夫收留的吧?」
「是啊,跟旭一块儿在尼泊尔。他教了我们用来活下去──用来战斗的手段。不过,最后却是那种下场就是了。」
菊乃的自嘲让雅德莉娜发出询问。
「你恨他──米赫洛夫吗?」
这是雅德莉娜自己尚未得到答案的问题。
「──天晓得。」
菊乃想了一会儿,以暧昧不明的表情摇了摇头,及腰的艳丽黑发轻盈地随风舞动。
「被叔叔当成弃子舍弃是事实,但说到底,要是没有被他收留,我们姐弟早在很久以前就一块儿曝尸街头了。」
菊乃用右手压着被风吹乱的秀发。
「有恩也有怨。老实说,我自己也不太清楚。」
「是吗……也是呢──」
恩与怨,这对雅德莉娜来说也一样。即使与娜塔莉亚为敌,也依旧不会改变她是自己恩人的这件事。
(而我却将娜塔夏……)
雅德莉娜的心情再次低沉下来。这时,菊乃像是察觉到了这点,喃喃说出一句话。
「这是战争喔,不是生就是死。」
菊乃一边说,一边将手放在丰满的胸口上。
「我也对弟弟──旭开枪了。」
「我知道。」
「当时的扳机触感,我至今都无法忘怀。那个时候,要是没有人在一旁扶持我,我肯定已经崩溃了吧。」
「崩溃吗?」
那种心情,如今的雅德莉娜是痛切地感同身受。虽然是为了从烧死的痛苦之中救出仅存的唯一亲人,但毕竟是亲手射杀了对方。
(既然如此,为什么我能这么镇定?)
自己亲手夺走了恩人娜塔莉亚的性命。然而,自己的心承受住了这道冲击,没有因此崩溃。
而且,那不是像菊乃那样慈悲的一击,明明是带着明确的杀意与敌意扣下扳机。
不对──
(真的是这样吗?)
回想起自己当时的决断。当时的自己真的对娜塔莉亚抱持着敌意与杀意吗?
(不,不对。)
雅德莉娜陷入自己的思考之中,而菊乃津津有味地默默观察着她。不过,雅德莉娜没有注意到这件事。
(当时的我是……)
──想要保护。
(保护谁?)
──不想要失去。
(失去谁?)
──只是为了这件事而拼命。
(啊,是这样吗?)
她不想承认。但雅德莉娜在那个瞬间,比起娜塔莉亚,优先选择了达哉。
比起昔日恩师,还相遇不到一年的男性在她心中占据了更大的分量。
会对达哉感到烦躁的理由,现在也明白了。雅德莉娜选择了达哉,而不是娜塔莉亚。明明是这样,但要是达哉本人为这件事道歉的话,感觉像连这个选择与行动都被他否定了一样。
这样未免也太空虚了。
「……我真是丢脸。」
感觉胸口沉甸甸地压着一块大石头。看到雅德莉娜低下头,菊乃疑惑地问道:
「你怎么了吗,雅德莉娜小姐?」
「……不,我没事。」
雅德莉娜想了一会儿后,主动向菊乃说:
「菊乃,方才的打赌你还记得吧?」
「打赌?喔~跟达哉先生的……」
「没错。」
雅德莉娜吸了一口气,斩钉截铁地断言。
「是我赢了。」
能向达哉表达心意的优先权──尽管光是回想起来,脸上就像是着火似的发红,但她还是再说一次。
「是我赢了。明白了吧,菊乃?」
「──哎呀。」
雅德莉娜的这种态度让菊乃瞪圆了眼。
「哎呀,哎呀哎呀,哎呀哎呀哎呀哎呀哎呀──」
「……你很烦喔,菊乃。」
「这真是不好意思呢。」
菊乃在毫无诚意地道歉后,露出满意的微笑。
「只不过,你变得相当坦率呢。」
「关于这点,我得向你道谢。」
「嗨,社长你回来啦。」
奥鲁康表面上的开朗语调让米赫洛夫很不愉快。
在加鲁那巴修共和国宫殿的广大总统勤务室里,奥鲁康前来迎接米赫洛夫。
「我看过你的报告了。可以让我问几个问题吗?」
「无所谓。」
米赫洛夫冷漠地回答。
房内只有奥鲁康与米赫洛夫两人,尽管有进行安全检查,却连个护卫都没看到。
「那么,首先是──」
奥鲁康一边翻着文件,一边问了几个问题。大多是有关〈Centuria〉运用上的问题。
米赫洛夫一一回答问题,同时忽然想着。
(真麻烦。)
这类的对答以往都是交给娜塔莉亚处理。然而他的得力助手已经不在这世上了。
这个事实让他非常烦躁。
「──嗯,我知道了。」
奥鲁康喘了口气,带着冷笑瞪向米赫洛夫。
「我想进入主题了,可以吧?」
「…………」
对于这个问题,米赫洛夫没有肯定也没有否定地保持沉默。反正也不期待他会回应,奥鲁康自顾自地说起来。
「有关我们赞助商所发生的不幸意外,你知道吗?」
「姑且。」
回应非常冷淡。
「尽管很让人心痛,但唯一庆幸的是,事业会暂时继续下去吧。也包含关于我国的部分。所以,你不用担心补给之类的事,像之前一样尽情大闹也无所谓喔。」
「这样啊。」
米赫洛夫心想,真是一场无聊的闹剧。
「嗯,就这些。我没其他事了。」
奥鲁康粗鲁地挥手,就像要赶人离开一样。不过,米赫洛夫不打算离开。
「我有事情想问你。」
「什么事?我是无所谓,但请长话短说喔。」
奥鲁康用手撑着脸颊,靠在桌上不耐烦地回应。
「你打算赢吗?」
「算吧。」
「你觉得能赢吗?」
「这是当然喽。」
「我只觉得你疯了呢。」
「────」
辛辣的批判让奥鲁康陷入沉默。米赫洛夫不以为意地继续说:
「你真的认为政府、军队及国民还会跟着你吗?战争游戏的时间结束了。」
「────噗!」
米赫洛夫一说完,奥鲁康就忍不住大笑出来。
「…………」
老实说,这是米赫洛夫也出乎意料的反应。
还以为他会透露出胆怯不安,不然就是虚张声势地发怒。但不论是怎样的反应,他都打算借此推测奥鲁康的真正意图。
没想到,居然会笑出来。
「这个嘛,这么说来,也是呢。」
笑声总算平复了下来。奥鲁康以断断续续的话反问米赫洛夫。
「看在专家眼中,我确实是疯了吧。不过呢──那你又怎么样?」
奥鲁康的问题戳中了米赫洛夫的要害。
「我很意外啊,因为我以为你会就这样逃走呢。为什么要特意跑回来参与这场毫无胜算,又疯狂的战争呢?」
「这──」
米赫洛夫茫然伫立在原地,奥鲁康则向他耸了耸肩膀。
「算了。既然如此,就让我听听专家的意见吧。」
「无妨。」
「姑且不论我们与吉翁特隆的交易,但不可能连完全丢给对方处理的背后工作都接手,继续下去。贿赂白宫的神通力应该也会马上就消失了,你怎么看?」
「原来如此。」
如今与吉翁特隆公司摩根会长之间的联系遭到物理性截断,美方的态度变得暧昧不清。
实际上,虽然不是正式派遣,但曾遭遇过数次海豹部队的AS小队,也曾交战过。要是白宫转换方针,进行更大规模的介入的话──
米赫洛夫一边考虑这些,一边斩钉截铁地回答。
「对方恐怕不会改变方针。美军应该不会进行直接性的军事介入,类似发动空袭或是投入地面部队等等。」
「特种部队──那个海豹部队呢?」
「也包含在内。他们有更好用的棋子。」
虽然说得有点故弄玄虚,但奥鲁康似乎听懂了。
「是指对面的D.O.M.S.吗?美国会雇用他们?」
「没错。」
奥鲁康举起双手,一副束手无策的态度。
「虽然战争的委外处理正在发展,但没想到会到这种程度呢。」
把上半身靠在椅背上,抬头望着天花板,嘴角扬起大大的笑容。
「不过,这样刚好呢。达哉也会来吧?这下省事多了。」
奥鲁康用右手捂着脸,喃喃低语。维持着这个姿势,从张开的指缝间窥探米赫洛夫的表情。
「果然是这样吗?」
「…………」
「你也在打达哉的主意吧?这样的话,就先抢先赢喽。」
对于他擅作主张的宣告,米赫洛夫坚守着沉默。
4
「睡不着。」
半夜在帐篷里,裹着睡袋的达哉度过了一段苦闷的时间。
身体虽然因为白天的侦察与其他事情而精疲力尽,可是亢奋的精神却完全感受不到睡意。苦闷地不断翻来覆去,至少阖上眼睛,数了好几次羊。
不过,都毫无意义。
「该死……」
放弃入眠的达哉爬出睡袋。至于睡在同一顶帐篷里的约瑟夫,就像睡在附有顶篷的床铺上一般睡得很安稳。这让达哉不由得感到毫无道理的火大。
他离开帐篷。
在满天星斗下,达哉漫步走着。周遭的野营地沉睡在宁静的梦乡之中。
冰冷的夜风拂过,达哉打了一个大喷嚏,只穿着运动背心的肩膀不断抖着。
「哈啾──呜呜,好冷……」
「达哉?」
听到有人在叫自己,达哉抬起头来。在冰冷夜风中舞动的金色马尾掠过视野。
「莉……莉娜?」
在淡淡月光下,雅德莉娜不知所措似的望向他。
「你在这里啊。」
「没有啦,那个──有点睡不着。所以想稍微散散步。」
达哉吞吞吐吐地快速说着。原本明明完全不需要这么做,但不知为何,有种像在找借口的感觉。
心跳无视本人的意志加速跳动。在夜晚与雅德莉娜独处的状况夺走了达哉的冷静。
「该不会,你也是吗?」
「嗯──不,那个……嗯,是啊。」
不论是达哉还是雅德莉娜都含糊其辞,躲避彼此的视线。
「怎么了吗,莉娜?」
「我没事,你才是怎么了?」
雅德莉娜虽然如此简短地回答,但同时在偷偷观察达哉的样子。不只是达哉,连她也表现得言行不一。
虽然达哉自己也完全没资格说别人。
「那么,要不要一起走?」
「也是呢──」
雅德莉娜在想了一会儿后,点头答应。
达哉与雅德莉娜一块儿踏出步伐。在暗夜中,有道视线观察着笨拙地互相靠近的两人。
「他们两个真是的,真让人心急。」
菊乃语带叹息地说道。她尾随在他们背后,不让达哉与雅德莉娜发现到。
「……真低级。」
在菊乃的背后,莎米拉冷冷地低语。虽然如此,她也没有要阻止菊乃的意思就是了。
「哎呀,这次会让雅德莉娜小姐优先是打赌的结果,所以我有权利与义务要看完整个过程。」
「……歪理。」
对于莎米拉理所当然的指谪,菊乃也完全不为所动。
「莎米拉小姐才是,你只是在偷窥吧?我觉得这种行为有点没品喔。」
「…………我的任务是监视你,以免你对那两人做出奇怪的干预。」
听到莎米拉隔了一会儿说出的答复,菊乃冷笑起来。
「这才是歪理吧?」
「…………!」
两人的视线激烈碰撞。一方宛如刺出的短剑,另一方则像要捉住对方的网子。
火花四溅的互瞪战却瞬间就结束了。菊乃马上别开视线,迅速且安静地踏出脚步。
「哎呀,没时间做这种事了。再这样下去会跟丢那两人,这才是要紧事。」
「……这我同意。」
莎米拉也一下子就改变初衷,跟在她背后。
在淡薄月光下,达哉与雅德莉娜一块儿走着。
达哉默默地追随着雅德莉娜走在几步之前的背影。她脸上带着怎么样的表情,达哉并不清楚。
(好……好尴尬。)
隔开两人的些许距离,一味地让人感到遥远。
(可恶,豁出去了。)
达哉下定决心,对少女的背影叫喊。
「莉……莉娜──」
「……什么事?」
听到达哉的声音,雅德莉娜停下脚步。在她转过头的同时,达哉在她眼前深深低下头。
「我真的觉得很抱歉。对不起。」
「…………」
雅德莉娜在道歉的达哉面前沉默了片刻。一会儿后,深深叹了口气。
「──又是这句话吗?」
这句话中蕴含的情感是愤怒、失望,还是悲伤呢?
达哉像被弹开似的抬起头来。
「你真的老是这样。你是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对娜塔夏开枪吗?」
「……我是不知道啊。」
达哉颤抖着声线说道。
「我完全不知道啊。我该怎么做才对?是就那样默默让她开枪就好了吗?还是在那时候犯下失误,让她有机可趁的我不好?我该怎么做才能向你──」
「不是这样的。」
雅德莉娜回答,眼中荡漾着滚烫的泪水。
「不是这样的,达哉。」
溢出的泪珠滑落白皙的脸颊。
「你真的不知道吗?」
她不说是不知道什么。
也不说是为了什么。
但是看到啜泣的雅德莉娜后,达哉明白了。
「啊……」
没错,在自己等人被逼到极限的那场战斗中,雅德莉娜在穷途末路的困境之中保护了达哉。就跟达哉之前从囚禁住雅德莉娜的二号机中救出她时一样。
守护着彼此的背后,在困境时互相救助的关系。这道牵绊和心意──将谢罪带进这之中的行为本身就是个错误。
(啊,原来是这样啊。)
在这瞬间,达哉理解到在自己眼前,有个比自己还要重要的人。
「……莉娜。」
他呼唤少女的名字,同时静静伸出右手。当手掌碰到雅德莉娜濡湿的脸颊,霎时间,她像被吓到似的抬起头来。
碰到雅德莉娜脸颊的手掌像燃烧起来一般滚烫。这是自己的体温,还是雅德莉娜的体温?现在的达哉就连这也分不清楚。
不知不觉中,雅德莉娜止住了泪水。
没有话语,两人注视着彼此。雅德莉娜的灰色眼瞳中映着达哉自己的倒影。现在连这也能清晰可见。
不知道是谁先开始,达哉与雅德莉娜的脸互相靠近。两人的距离渐渐缩短,能感受到从少女微启的双唇中呼出的热气。
达哉将自己的唇叠在那对唇上。
刹那间,时间确实停止了。
留下难以言喻的甘甜与灼热,交叠的两道身影分开。达哉不断回味着留在唇上的余韵。
「──怎……怎么样?」
达哉害羞地别开视线,这么问道。并用眼角余光偷看雅德莉娜的样子。
「别问啦,笨蛋……」
雅德莉娜按着嘴边回答。湿润的眼眸娇羞地垂下。
「……可……可以再来一次吗?」
渴求自己的语调让雅德莉娜的肩膀震了一下。动摇的眼神仿佛是在期待,又像是在诱惑似的仰望着达哉。
「──不行。」
但她却说出拒绝的话。她就这样转身背对达哉,快步走开。
在茫然伫立着的达哉面前,雅德莉娜回过头来。
「回去睡吧。」
有别于冷淡的话,雅德莉娜露出既安稳又柔软温和的笑容。朦胧的月光淡淡照亮少女的金发与白瓷般的肌肤。
这样的雅德莉娜,让达哉打从心底看得出神。
插图p175
「──喔、好!」
猛然回神的达哉用力点头。一而再,再而三,他再度追上雅德莉娜走掉的背影。
和刚才一样的几步距离,达哉却不再感觉遥远。
「什么?这样就结束了?真无趣。」
菊乃如此嘟囔,打从心底感到不满的样子。
「达哉先生也有点没用呢。这种时候,是男人就要带领女方走到最后一步啊。当时扑倒我的态度算什么?好歹也牵个手嘛。」
莎米拉半眯着眼,注视着看似不满的菊乃。
「……我果然搞不懂你。」
听到她的低喃,菊乃转过头来。
「……对你来说,莉娜应该是情敌。但你为何要声援她与达哉的关系?这不合道理。」
「什么情敌,这是误会喔。我虽然喜欢达哉先生,但也同样地喜欢雅德莉娜小姐喔。」
「…………」
菊乃随口说出的话让莎米拉哑口无言。
「他们两个要是在一起的话,这样也不错。倒不如说,干脆三个人一块儿享受也──讨厌,我真是的,说这种不成体统的话。」
菊乃娇羞起来,脸上泛起微微红晕。那副模样很惹人怜爱,同时潜藏着宛如舔舐着嘴唇,肉食性野兽般的狰狞。
至少在莎米拉看来是这样。
「……无法理解。」
「哎呀,我还以为莎米拉小姐能理解呢。」
菊乃朝向后退的莎米拉露出耐人寻味的笑容。
「这跟你对约瑟夫殿下的夫人──那个可爱小公主感受到的,恐怕是类似的心情喔。」
「……别把我的忠义和你的情欲混为一谈。」
莎米拉的语气里掺杂着真的怒意。
这是因为乱说的推测,贬低了自己与主子而感到的不悦感?还是因为隐藏起来的真心被说中而感到的冲击呢──
「……不愉快到极点。」
「真是对不起呢。」
菊乃向莎米拉说着毫无诚意的道歉,打了个小小的哈欠。
「看来是已经结束了,我们也差不多回去了吧。熬夜可是美容的大敌呢。」
「……这点我同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