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三章 无名之地

  在睁开眼睛之前,友理子感到有一股轻风微拂额发,抚摸了额头。

  接着,她闻到一股气味——土和草的气味。另外还有一种气味,那是自己生活的街市中没有的、不熟悉的气味。

  运动鞋底传来柔软的触感,这却不是陌生的触感。一定是一对了,那是草坪,脚下可能是一片绿茵。

  就是刚才,友理子还在水内一郎的图书室里,按照贤士们的指示操作。她先是伸手接住落下的书本,翻开并找到指定的一页,随即诵读里面的文章——友理子当然不会读,而是跟着贤士复述。但友理子亲手捧书、亲口诵读正是至关重要的程序。

  然后,她找遍别墅里里外外拿来自粉笔,按照贤士指定书页的插图在图书室地板上画出一幅奇形怪状的魔法阵。为画魔法阵,友理子不得不先把地板上的书堆整理出来。书本好沉,灰尘好多,害得友理子喷嚏连天,吃尽了苦头。

  她肩酸腰痛,眼睛被灰尘刺激得发红,痒得难以忍受,可在她目睹自己的分身从魔法阵中出现的那一瞬间,所有的劳累辛苦全都荡然无存。那个跟她一模一样的女孩笑眯眯地向她走来。

  “你不用躲避,她就是在你外出时顶替你的分身。”贤士解释道。

  “那,我是不能触碰她的,对吗?”

  友理子想起哥哥曾经借回一张录像光盘,她看过那部科幻影片,剧中主人公乘坐跨时空飞艇去见从前的自己。制造跨时空飞艇的科学家

  主人公,无论发生什么情况都不要触摸自己的分身,一旦接触,主

  连同整个世界都会在一瞬间灰飞烟灭。

  贤士不慌不忙地笑了笑。

  “你不必担心!她会完全按照你的习惯方式行动,因为它是你的仆从。”

  “真的吗?”

  “你吩咐她几句试试!”

  友理子命令分身协助自己来清除魔法阵。没想到,画在地板上的粉笔痕迹很难擦净,于是,分身按照友理子的吩咐,五分钟不到就找来了拖把。

  “第二个魔法阵比刚才那个复杂得多,你一定要仔细画,不能出差错!”

  这才是打开界门把友理子送进“无名之地”的魔法阵。

  友理子几经周折,终于画完了魔法阵,却又陷入进退两难的境地:要么鼓起勇气踏进魔法阵,要么屈服于恐惧临阵脱逃。

  这时传来了贤士的声音:“友理子啊,你平时总把刘海垂在眼前吗?”

  现在确实这样,友理子真的对自己的宽脑门儿有些介意。每当她把刘海垂在眼前时,妈妈就会训斥说:“那样眼睛会出毛病的!”所以平时她就用发卡或摩丝加以固定。可一旦活动起来,刘海还是会自然地垂在眼前。

  眼下情况如此紧迫,贤士怎么会问这些不沾边儿的事情?

  “这样会出什么问题吗?”

  “你把刘海撩起来,让我看看额头。然后转向我这边,抬起头来。哦,你还不能踏进地板上的魔法阵!”

  友理子向后退去,后背紧靠书架,并按照贤士的指令完成动作。

  贤士开始念咒语了。咒语像歌曲一样富于韵律感但却不是歌曲,像佛经一样抑扬顿挫却又不是佛经。那是初次听到的匪夷所思的话语和音韵构成的声流。

  贤士的声调忽然提高了许多,随即像是画上了句号一般戛然而止。紧接着,地板上的魔法阵像炽烈燃烧般放出光芒,友理子差点儿跳了起来。

  额头上,掠过一种冰凉指尖抚摸过的感觉,她不由自主地抬手摸了一下,魔法阵的光芒瞬间消失。

  但友理子仍能感到有某种物体在发光,就在自己的面部。

  “走廊里应该放有一面镜子。”

  “你去把镜子拿来。”贤士立刻向友理子的分身下命令。

  分身迈着轻快的步伐走出图书室,随即拿回一面小小的方镜。镜框生了锈,镜面也有三分之一被潮气和霉菌遮盖。

  “你照照镜子!”贤士向友理子说道。

  友理子在接过镜子时感到了分身手上的体温,吓得她甚至没有听到贤士说的话。

  “友理子,你照镜子看看自己的模样!”

  友理子赶忙端起了镜子。

  额头上有个五百日元硬币大的魔法阵,它的光芒映入友理子的眼睛,使她感到面前有个物体在闪亮。

  小小魔法阵泛出薄荷绿的光亮,就像用荧光颜料随意涂鸦的图案。

  “这——”

  这不是跟地板上的魔法阵如出一辙吗?

  “使用额头上的徽标,就可以在你居住的这个‘圈子’和‘无名之地’间自由往来。因为,它也是准许你自由通过界门的徽标。”

  这就是说,往来于无名之地和这个现实世界之间时,只要把手贴在额头徽标上心生意念即可。

  “啊?那从无名之地返回这边时,我可以不来这座别墅,想去哪里都行吗?”

  “可以啊!”

  “但是,”贤士加强了语气,“如果水内图书室的魔法阵被消除或损坏,你额头上的徽标也会失效。所以,你还必须经常回到这里,仔细确认地板上的魔法阵是否完好无缺!”

  那就是说,伯父或律师他们来时如果看到地板上的奇怪图案,惊诧之余把它擦掉可就坏事了。

  “那我不在这里时,能不能请贤士们运用魔法功力阻止别人进来呢?”

  “可以是可以,但是,我们无法制止他们在多次进入失败后产生疑心。”

  魔法也不是万能的!

  “这样会把事情闹大的,对吗?”

  “你说得对!”

  友理子使劲地点点头:“我明白了。我一定倍加注意。”

  “贤士,有一件重要事情您忘了说,”沉默许久的阿久发话了,“小姑娘,这个徽标是不能随便让别人看到的,所以平时你就用刘海儿把它遮住。”

  噢!所以说,发型非常重要。

  “阿久你太性急了!我接下来就要说这件事情的。”

  “首先,这样解释还不够充分,”贤士似乎有些不快地继续说道,“在无名之地是无须遮掩额头徽标的,在你生存和立足的这个‘圈子’里则必须遮掩。还有就是从无名之地过渡到这个‘圈子’时的其他不同领域。”

  “不同领域?”

  “去了你就知道了。”

  “另外、另外——”阿久急切地插嘴补充道,“去了别处,不管遮掩得怎样严实,小姑娘也会碰到能够识别徽标的人。那些家伙就是‘狼人’啊!他们才学渊博而能感受到徽标的存在。你不必担心。不过‘狼人’中有很多怪物,从另一个意义上讲,你要多加小心啊!”

  我该怎么小心呢?

  “‘狼人’就是像水内一样收集古旧书籍的人们吗?”

  “大致是这样的。”

  “那就不会有粗野的人了,对吗?”

  他们应该是学者型的人物吧?

  可是,阿久却沉吟不语了。

  “总之,怪人很多。”

  “‘狼人’都是追踪者、猎手,”贤士语气严肃起来,“而且,阿久啊,你的解释还是不够充分。”

  额头有了这种徽标,友理子也就成了与‘狼人’相同的存在。”贤士说道。

  “我吗?”

  “因为你即将踏上追踪‘英雄’、追踪‘黄衣王’的征途!”

  “黄衣王”使森崎大树成为“最后的真器”并实施了越狱,所以搜寻大树无异于追踪“黄衣王”。

  “友理子啊,就在此刻,‘黄衣王’已感知你这个戴徽标的人出现了。”

  戴徽标的人——友理子小声地复述道。

  “在无名之地,无名僧的语言称戴徽标的人为奥尔喀斯特。这就是你从今往后的身份了。”

  什么意思啊?友理子心中七上八下地翻腾起来。

  “我的情况已被敌手知道了吗?”

  友理子的膝头一直哆嗦,事态的发展令她始料不及。自己只是想找回哥哥而已,怎么会发展到了这个地步?还没有弄清来龙去脉,就已经开始惊天地、泣鬼神了?

  “‘黄衣王’越狱之后,已能够凭着意蓄积功力了。他把手脚伸进这个‘圈子’,不顾一切地成长壮大起来。也许,他根本没把你这个小家伙放在眼里,也许会在某处感到你碍事而企图灭掉你。”

  越说越玄乎了不是?

  “那家伙会干出什么事儿来,连我也搞不清楚。不过,友理子啊,如果你遭遇到‘黄衣王’派出的魔使,可得小心行事。”

  魔使?友理子喉管里咕噜地响了一声。

  “无名僧他们怎么样?很厉害吗?”

  贤士没有应答。

  “阿久,如果我想求助,那些‘狼人’们会帮我吗?”

  阿久也沉默不语。

  友理子缓缓地迈出脚步,并把它——红皮书拿在手中。

  “阿久,你跟我一起去吗?”

  阿久的红光像电池即将耗尽般微弱地闪了闪。

  “眼下还没到无名之地召唤我的时刻。”

  友理子叹了口气,随即把阿久放回书架。

  请原谅!阿久像是在轻声申辩,一阵颤动传到友理子的掌心。

  “那好,你去吧!”

  我不去了——友理子差点儿这么说,眼泪也差点儿流出来。

  站在旁边的分身伸出手来,友理子猛地抓住分身的手并紧紧握住,可是分身却慢慢地摇摇头。

  “请把那面镜子交给你的分身!”贤士说道。

  “你不能从这个‘圈子’带任何物品去无名之地,只能独自前往。”

  友理子失望地把镜子递给分身,却依依不舍地握着分身的手不放。这时,分身轻轻地把她的手指掰开了。

  “出发之前,你去看看父母吧!”

  刚才去找粉笔,看到爸爸妈妈正在走廊、门厅旁的地毯上像婴儿般酣睡。友理子真想摇醒他们讲述一番,可她却不得不竭力抑止这种冲动。

  “不用了,我这就出发。”

  开弓没有回头箭!比起在学校受欺侮的痛苦,这不算什么……说不定还有更可怕的事儿在后头呢!

  开弓没有回头箭,恐怕就是指的这种局面。

  “爸爸妈妈就拜托给你了!”友理子对分身说道。

  分身微笑着点头道:“交给我吧!不会出差错的。”

  她会说话?!而且是友理子的声音!嗨、那还用说?分身嘛!不过,还是挺吓人的!

  “那,在我返回这边时就有两个友理子了,那岂不穿帮了?”

  “不要紧!我有办法避免穿帮,到时候会向你解释的。”

  她的口气比真人友理子还成熟,就像大两岁的姐姐。

  “你去吧!多加小心!”

  我的头发居然比我本人还好——有这种可能吗?

  “好了,我们要打开界门了。友理子啊,你可以走进魔法阵中央了。”

  友理子迈步有些艰难,但还是站在了魔法阵中央。

  贤士开始吟诵咒语。这次不只是他独自一人,汇聚在图书室的所有书本齐声唱和,也能听到阿久的声音。

  魔法阵燃烧起来,放出青色光辉,笼罩了友理子的身体。辉光炫目,迫使她闭上眼睛。魔法阵外的分身挥手致意,其身影烙印在友理子的眼底深处。

  然后,她就来到了这里,站在柔软的草坪上。

  没有身体移动的感觉,也没有飞上天空、潜入地下或穿过门庭、翻越山岭的感觉。

  只是刚刚清醒过来,人就站在这里了。

  缓缓地——友理子睁开了眼睛。

  在她稚嫩的头脑和心中,充分自信已经最大限度地做好了精神准备,想象过一切能够想到的情况及一切突如其来的可能,从峰顶到深渊的极端状态。

  然而,此刻映入眼帘的景象,瞬间便将友理子的自负吞没并彻底粉碎了。

  灰色天空和相映成双的广阔无垠的枯槁草原,友理子孑然一身伫立在草原当中。

  两眼上方分外明亮,那是额头的徽标在放光。抬手贴过去,手指即被照得雪白。随即光亮消失,这是在告诉她——你确实抵达目的地了。

  天空看上去特别贴近,那是云层低垂的缘故。云层下面还有雾气在流动,并泛出比云层更深的青色,看上去冷冰冰的,好像极细的冰粒在气流中浮游。

  灰色的茅草严实地覆盖着地面,摸上去,令人意外的柔软、袅娜而鲜嫩。或许灰色茅草并非枯槁,它们本来就是这种颜色。摸过茅草的手凑到鼻子前,土壤的气息扑面而来,手指已被露水打湿了。

  三百六十度的视野中只有天空和草原。地平线曲曲弯弯,就像波澜不惊的洋面,远远近近划出悠远的弧线,起伏跌宕。然而,高地坡坎无处堪称山冈,低处凹陷也没有所谓洼地。

  这种场景似曾见过!稍加思索,友理子想了起来——是沙丘!如果把这草原变成沙地,这里就会成为沙漠景观。

  这里就是无名之地!

  就是这幅缺少色彩的景象!

  不知不觉,友理子嘬着嘴唇吹起口哨来。孤单而无助的口哨声,被清风裹挟着消失在草原的远方。

  我该朝哪边走呢?

  这时,从青雾深处传来了钟声,就像突然冒出来似的。

  友理子不由得倒退几步,蜷缩着身体环视周围。她觉得钟声就像潮水,后退时从背后涌来,向前躲就从前方涌来。而且,她无法判断钟声来自哪个方向,既像是从地下冒出又像是从天而降。

  从头顶奔涌倾泻的青雾在远方向两边分开,如同撩开了衣襟。难道是在以钟声为号,特意为友理子拓展视野?

  在舒缓隆起又顺滑下降的草原对面,浮现出一座恢宏建筑的轮廓。友理子目瞪口呆,风吹双眼泪水盈眶,可她却忘记了眨眼。

  那是寺院,还是教堂?抑或只是普普通通的山峰?难道友理子看错了吗?如果是绝壁峻岩仿佛展开屏风的那种景观,以前全家出行时,也曾看到过日本的阿尔卑斯山,这简直是一模一样。

  可是,山峰不会是那种颜色,那种比云层更浓、更暗的沉重灰色,还有深沉闪烁的紫水晶色和漆黑色。这些颜色组合在一起,那确实是建筑物。

  上面盖着屋顶,是正三角形,从左右两端伸出兽角般的立柱,与其说是屋顶,或许称之为尖塔更为贴切。其下方还有一节、两节、三节——从这边看不到下半截。那建筑层层叠叠,看似皱褶的部分是因为外墙装饰了一排立柱。漆黑的部分是窗户,紫水晶色的闪烁或许是窗里灯光的色彩。

  钟声就是从这座恢弘建筑中传出来的。然后,现在却又戛然而止。

  风在呼啸。友理子耳中听到风声里混杂着人声。

  那是歌声,有人在唱歌!低沉的、匍匐在地面般的声浪掠过草原滚滚而来。

  在出乎意料的近前燃起了松明火把,风中摇曳出火星飞溅的尾巴。一个、两个、三个,火把从草原舒缓的隆起处跳跃而出。接着出现了人头的形状……一个人、两个人、三个人。

  那三人登上隆起的坡顶,从这边可以看到他们穿着黑衣,衣襟垂到脚踝稍高处,走起路来下摆紧贴着小腿。他们光着脚。

  那三人越走越近,迈着稳健的步伐,同一步调,不慌不忙,脚踏实地。在高擎的火把照耀下,他们的身影越来越清晰。友理子朝着他们跑了两三步,然后停了下来。虽然没人向她发出指令,但她很自觉地立正站好。

  因为她觉得,那三个人毫无疑问就是“无名僧”。

  那三人走下缓坡来到坡底,距离友理子大约十米远。

  一阵晚风掠过双方之间的空地,火把随之腾起团团火星。

  那三人停下了脚步,停止了唱和。

  其中两人将火把放低到与头部同高,仍然高擎火把的那个人向前迈出一步。在那人发话前,在友理子发话前,友理子额头的徽标放出光芒,随即还原。

  “小姑娘啊!”年轻男子的嗓音。

  “新生的奥尔喀斯特啊!”

  在他们背后的远方,朦胧之中矗立着那座恢宏的建筑。所以.友理子感到他们的呼唤仿佛发自他们的那座建筑。

  “是!”友理子应答道。她的喉咙异常紧张,发声不够响亮,但应答却轻而易举地传了出去,飘荡在草原的上空。灰色天空与冰凉青雾反射着友理子的应答声,引起了阵阵回声。

  “我们是万书殿的守卫——无名僧。”

  年轻男子自报家门,随即高擎火把深鞠一躬,后面两人也同样点头行礼。

  友理子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就保持着立正的姿势。

  三个无名僧抬起头来,前面那个发话了:“这里是无名之地,有奥尔喀斯特来访,敲钟两响,特此出迎。”

  欢迎光临——前面那个催促似的点头侧身,给友理子让出路来。

  友理子感到自己在迈出第一步之前,已经过了无限漫长的时间,这次比踏进魔法阵中央界门需要更大的勇气。这次是真正的开弓没有回头箭,如果跟随这些无名僧走进去,惊天地泣鬼神的壮举就真的开始了。如果现在道歉说一句“对不起!我还是回去吧”,说不定还能得到谅解。

  然而,友理子迈出了脚步。

  “不必恐惧!”

  友理子走近对方时,前面的无名僧语调沉稳。

  “此地对你没有任何威胁,我先陪您去万书殿。”

  后面两人并肩领头前行,那个无名僧与友理子并排迈步,合着她的步调向前走去。

  “万书殿,就是那座建筑吗?”

  友理子不敢用手去指,只把视线投向前方的恢宏建筑。

  “正如您所说。”

  “万书殿是哪三个字?”

  友理子问过之后,看到并排前行的无名僧不解其意,她便有些慌乱。

  “哦!”无名僧绽开笑容。

  “如果用你的‘圈子’里使用的文字,就是千万的‘万’,书籍的‘书’,殿堂的‘殿’。”

  “万书殿”就是收藏了万卷藏书的殿堂!

  “就是大型图书馆吗?”

  “您可以这样理解。”

  并排前行的无名僧嗓音年轻,面容也年轻。他是一位青年,个头儿倒不是很高,肩头与友理子头顶齐平,头发全都剃掉了,光滑的脑袋形状倒是蛮顺眼,眉毛浓黑。身着一袭黑衣,上下没有任何装饰物件。

  俨如寺院或教堂的建筑,摄人魂魄的宏伟图书馆和守卫在那里的、和尚模样的司书们——为了放松心情,友理子故意这样想象着。学校附近的图书馆中,连男馆员都罩着五颜六色的围裙。无名僧也适合使用围裙吗?

  这种想象毕竟太恶作剧了,索然无味也无法放松心情,所以,友理子很快收回了思绪。

  她无精打采地向前走去,万书殿仍然遥不可及,友理子对那充满视野的威仪感到几分恐惧。她难以忍受沉默,所以绞尽脑汁地思索怎样向无名僧搭话。

  “刚才你们唱歌了,是吗?”

  “是的。”

  “唱的是什么歌?”

  “念歌。”

  “就是念诵的歌。”还没等友理子追问,无名僧就解释道。

  “歌词我听不明白,是哪个国家的语——”

  话没说完,友理子忽地捂住了嘴巴。别说是念歌的歌词,眼下她能跟无名僧这样自如地对话,本身就是天方夜谭!

  这次,还是身旁的无名僧抢先猜中了友理子的疑问。

  “我们无名僧能够理解‘奥尔喀斯特’的语言,还可以自如运用。不过,只有念歌的歌词另当别论,所以您听不明白。”

  “念歌的歌词是用什么语言写的呢?”

  “无名之地的语言。”

  也就是说,这块空间拥有它固有的语言。那,这里就是外国吧?

  “刚才的念歌是什么意思?告诉我……可以吗?”

  友理子问到半截又有些迟疑,她看到无名僧的表情突然黯淡下来。

  “唱的是‘黄衣王’和‘编织者’。”

  “是这样啊。”回应之后,友理子一时噤口不语。想问的问题堆积如山,要是被人家看成爱多嘴的小丫头,那多难为情啊!

  抬头望去,万书殿的威仪终于迫近。可感觉上却没走多远啊!也许是因为周围没有参照物,友理子的距离感发生了错觉。

  钟声再次响起,与刚才的音色不同,节拍也不同,不是那种震耳欲聋的轰鸣,而是轻盈欢快的韵律。

  “那钟声是在通知无名僧们,不久,奥尔喀斯特将要到达万书殿,全体去大殿集合。”

  真是个善解人意的好人。

  “有很多人要来吗?”

  “成千上万,”无名僧回答道,“不过,我们只有一个人。”

  太奇怪了!.既然是我们,至少应该有两个人啊!友理子心生疑团。

  道路开始延伸到舒缓的下坡,友理子的眼睛也能完全看清万书殿的模样了。

  这是一座城堡——友理子想道。西洋的城堡!很遗憾没有见过实物,但也曾经在电视、电影和照片上看到过呀。这种形状的宏伟建筑屹立在山顶、河岸断崖边、湖畔森林里,在德国、在法国……

  友理子又感到它们之间还是存在着某种差异。是什么呢?难道用城堡这个称呼不恰当吗?

  教堂,还是僧院?里面有和尚,所以该当这样称呼?不仅如此,城堡中必须具备的东西,这座万书殿似乎还不够充分。

  对了,明白了!这里没有围绕城堡的护城河和围墙。在大草原的正中央,一座建筑兀然挺立。没有围墙,也就没有城门。顶着尖锐三角形屋顶的正面拱门已在友理子他们行进的前方豁然打开。友理子看到了两扇大门,那里漆黑一团却难以分辨是铁门还是木门。不过,门扇上好像密密麻麻地刻满了浮雕。

  在门扇的前方,突出着三段半圆形的台阶。台阶两侧矗立着普通二层楼高的火炬台,烈焰熊熊,浓烟滚滚。友理子他们走过去时,门扇自动向内侧打开,悄无声息却似重于千钧。

  在前面领路的两位无名僧左右分开,为友理子和并行的无名僧让开通道,他们的面孔近在眼前。

  友理子大吃一惊,忍不住打了个冷嗝,幸好没有发出响声。

  前面那两个人长着相同的面孔,后面这个也是一模一样。也就是说,前来迎接友理子的三位无名僧都是一个长相。转念一想,他们的身材也都完全相同。

  他们是——三胞胎?

  这些人……叫什么名字呢?

  友理子身旁的无名僧轻施一礼向前走去,友理子跟在他身后走进万书殿。

  里面有些昏暗,散发着幽香,与鲜花和香水不同,应该是傍晚骤雨初霁之后空气的味道,湿润清新,就像经过了洗濯。

  短暂的大雨之后,空气中散发着负离子,原来雨后空气的味道不同寻常是因为充满了负离子——友理子想起哥哥说过的话。

  不知是该称作大厅还是大堂,这里是一间大屋子。抬头仰望,高高的屋顶是呈六角形的天花板,每个角落间开着仿佛剪切而成的小窗户.从那里映人淡淡的光线。收回视线才知,这间大厅也是六角形,有六根立柱。

  无名僧横穿大厅向左转,友理子再凝眸细看,周围满是雕刻,有的刻在地板上,有的镌刻在墙壁上,还有的与立柱融为一体。

  这些雕刻都是人体形状,宛若希腊的神殿?身裹法衣、脚趿草履的诸神。可是,这里的——友理子眼下面对的雕刻却穿着古装剧中人物的那般装束。对面的那一尊,特别像父亲最喜欢的《三国志》电脑游戏中的武将。

  还有……这里的地板上也有花纹,像是用小瓷片之类的材料密密麻麻拼成的图案。

  那是文字!是文字、是文字、是文字!各式各样的文字,像似拼图打乱的错综交叠的图案,勉强可辨的文字与疑似文字混杂在一起。啊,是洋文字母吗?或是朝鲜文字?这里大概没有平假名和汉字?

  友理子只顾看着地板向前走,冷不防撞在前面无名僧的背上。友理子大惊失色,而他却无动于衷。

  “要进入走廊了!”

  前方是长长延伸的走廊,顺时针舒缓地转弯。右侧全都是墙壁,左侧也是墙壁,每隔两米间隔,则有一个狭长的窗户。这里也有淡淡的光线映人,所以比大厅明亮得多。

  “请注意脚下!”

  “是!”友理子回应道,并开始向前迈步。还没有走出多远,她就像要蹦起来似的停住了脚步。

  汉字!有汉字!就在走廊左侧漆黑的墙上,窗户与窗户之间。

  那是浮雕吗?赫然一个巨大的汉字,差不多有车轮那么大。

  “圆!”

  友理子念出声来,嗓门儿大得连自己都感到不可思议。

  “这是‘圆’字,对吧?”

  后面两个无名僧闭口不答,前面的无名僧温和地微笑着点点头。

  “对不起,我看到汉字非常惊讶。”

  发现了自己认识的文字,友理子心情得以放松。好高兴!真令人怀念!而且有一点点滑稽。以前,即使在银行大厅也没见过这样的装饰。

  “这是我们使用的货币单位,你知道吗?”

  无名僧略施一礼。

  “知道,而且也有‘圈子’的意思。”

  圈、圈子。原来是那个意思,我还以为是一元钱、两元钱的意思呢!

  “我太多嘴了,是吧?对不起!”

  连自己都不好意思了,少见多怪!

  无名僧默默地向前赶去,比刚才加快了脚步。友理子也不敢左顾右盼,集中注意力紧紧跟上。

  本以为走廊右侧全是光滑的墙壁,其实却是书架。当友理子发现了长长排列的书脊时,又禁不住脱口而出。

  “这……都是书?”

  在对方应答之前,她试着去摸了一下,手上是坚硬的触感,绝对不是书本的感觉。

  ——像石头。

  这也是一种雕刻、一种装饰墙吗?

  无名僧朝这边张望。友理子说了声对不起,随即收回手来。对方既没有斥责,也没有嘲笑她。

  顺着走廊,他们绕着半圆形走去。友理子这才渐渐明白过来,万书殿之所以没有围墙,是因为视觉出了差错。

  现在通过的这条走廊,其实就是她所看到的建筑物内部。也就是说,从外面看到的部分并非万书殿本身,而是环绕它的围墙之类。它过于庞大,看起来似乎是笔直的,实际上却是一座更大的圆形建筑的一部分。

  这条通道就在其中,不知是城堡、教堂还是寺院的建筑主体,都被包围在它的内部。友理子不正是朝着那里行进吗?

  不久,走廊的出口出现了。走廊尽头的右侧墙壁有个吊钟形的开口,悬着细细的格栅,可以看到门外绿茵的一角。

  后面的无名僧走向前去,开始转动格栅旁边的轮盘,格栅吱吱呀呀地向侧面打开。

  走出去就应该是友理子所看到的建筑物后面的部分。回头望去,这个出口也有两扇金属门,而现在是向外打开并被固定。

  外面的天气不算晴朗,但从走廊出来时,还是感觉到有些晃眼。友理子眯起了双眼——

  嚯哇!她长舒一口气并发出惊呼。

  她的盲目猜测歪打正着,刚才看到的雄壮威仪建筑确实是万书殿的外城,而且只是其中的一个部分。最初一瞥竖起、展开的屏风印象也是正确的。在这扇无以复加的巨大屏风后面,隐藏着此般风景。

  这里共有几个建筑物呢?友理子用双手都数不过来。那座更大一号、如同反扣的巨人饭碗似的佛堂,是大神殿吗?在它旁边矗立着一座钟塔,生来只见过附近寺院钟亭的友理子之所以能够判断出来,是因为塔顶悬吊着一口、两口或三口大钟。从这里仰望,或可称之为“悬着”,走近后却发现一口钟就比房子还大,所以,自然可以感受到它的威严气势。这是大钟类中的怪兽!

  建筑的颜色以灰色为统一基调,其间也有些许差异,有的偏紫色,有的略带红色,还有的泛着青色。宽而矮的建筑,窄而长的建筑,虽形状各式各样,不知何故看起来错落有致。或许,乃因所有单元皆由石材所造的外廊和台阶相连,而没有孤立的部分。全部建筑相互联结,颇具匠心,没有丝毫的矫饰,外墙异常贴近的单元曲折排列,又以台阶将起伏的长廊联结起来。两端的单元,则由高达三层楼的笔直廊桥联结起来。

  联结方式随心所欲而错综复杂,似乎没有什么法则。即使凝眸逐一细看,也无法立刻看出哪条长廊通向哪个方向,就像是张扬错觉的艺术绘画.既能感觉其中一种力图在后续扩建中将所有单元强行整合的执著,又能感觉到玩具箱倾倒撒开时的那般愉悦。它们厚重而阴郁,庄严而恢宏。古色古香却无脉络可循,奇形怪状却超凡可爱。是的,友理子如此年少,也能感到那是怎样令人震撼的一座建筑——错综复杂、俨如城池的浩然景观超凡可爱。

  此话难免有不逊之嫌,亦隐含着怀念之情。因为这座“城池”似曾相见。它无一处相似于日本,与友理子影像中看到的欧洲各国风景也不同,也不是美国或英国的市容。然而,她却感到十分亲切。

  尽管如此,这块空间,甚至连钟塔也都整体涵括在内,友理子又一次慨叹于万书殿外城的雄伟恢宏。

  这座“城池”的地面和道路也是多彩缤纷,以绿茵、石板和方砖铺就。友理子穿过的三角顶拱门和那座大厅,从“城池”这边看去就像一道门。这也是她看到“城池”中延伸的街道之后才明白过来的。

  在外城部分与友理子进来时相反方向的建筑中,有一座两层楼高的拱门,前面装有门扇。炒糖色的老旧木板上固定着铁制器具,上部排列着矛枪般的尖锐饰物。这是为了防御入侵者,还是为了阻遏逃亡者?

  可在视力所及范围内,并没有看到人影。

  门扇关闭着,但可肯定它开关得十分频繁。对面有一条道路,因门外冷雾弥漫.看不清这条路的尽头是何等景象。

  觉察到友理子的视线,无名僧开口了。

  “那座拱门的外面,过后会陪您去看,现在要赶快去大神殿。”

  正如友理子所预料的,他开始朝巨人扣碗的方向走去。大神殿的外墙用铜板覆盖,表面泛着青绿色,鲜艳的青绿色斑点俨如外墙的装饰。

  仿佛拥有这只大碗的巨人用蘸染了青绿色颜料的大笔信手涂鸦——友理子眼前浮现出如此景象。一定是巨人的孩子,童趣盎然地将颜料戳戳点点在外墙上了。

  仰头望去,大神殿屋脊顶着一座壶盖抓钮状的装饰,也是十分可爱,宛如西餐羹里摆放的小葱头或小蛋糕上面的奶油球。

  突然想到,对了,这是童话中的街市!画书中的建筑!

  虽然现实中并不存在,幻想中却可出现。

  故事中描摹的、虚构的场所,或现实中并不存在的“街市”。

  友理子在这里行走,运动鞋底踏着石板路。以前走惯了校区柏油路、商店街和自家附近步行道的运动鞋,一定惊讶于那无从寻觅的“街市”触觉。

  赤足走路的无名僧脚下不凉吗?他们裤脚下露出的脚腕瘦骨嶙峋,怎样做才能变得如此骨瘦如柴呢?

  这里的生活是不是过分艰苦?

  喜欢恶作剧的顽童在巨人父亲的帮助下,建造了不可思议而愉快的、迷你庭院一般的“街市”。这里有身着黑衣、打着赤足、骨瘦如柴的守卫者,保管着全世界所有的图书——万书。

  为了保护书籍免受侵害!

  为了防止书籍成为侵害者!

  大神殿的正面只有一处,屋脊仿佛舞娘的指尖高翘着,这里是人口。走近这里,友理子看到只有大神殿与其他的建筑不相干。

  半圆形突出的台阶也是铜板制造的,看似很光滑。登上台阶就是人口,出乎意料,这里却是小巧玲珑的双开门,上面也刻满了文字——满是浮雕文字。

  门扇左右各有一位无名僧立守。抬头一看,友理子几乎窒息。

  又是一模一样的面孔!

  无名僧相对鞠躬,门扇是打开的。打开一对,里面还有一对,再向里还有一对。别急,好奇怪啊!这堵墙有那么厚吗?

  门扇一道道被拉开,友理子就像被看不见的手推着后背走了进去。不,就像被吸人大神殿内部,双脚仿佛飘离了地面。前面领路的无名僧,黑衣脊背忽远忽近,目光的焦点模糊起来。

  焚香的味道!友理子猛地醒过神来。

  在这里,友理子的距离感和空间感又发生了错觉,外部看到的大神殿恢弘无比,其内部则显得更加宽阔。

  斗兽场!她突然想到……还是环形剧场?

  正中央有一座圆形舞台,周围环绕着无数层台阶状通道。看不出是座位还是单纯的栅栏隔断。因为所有的空间都被黑衣无名僧占满。

  “请到中央位置去!”

  引领友理子的无名僧让开通道退到两旁,友理子向圆形舞台走去。没有一个人咳嗽清嗓,场内寂静无声。友理子却感受到无名僧的无数视线。

  她的膝头有些哆嗦,连腿脚都不听使唤了,脚尖磕绊了一下差点儿趴下。即便如此也没有人说话,寂静无声。她的运动鞋底在地板上“吱扭”地蹭出了微弱声响。

  圆形舞台的正上方垂下一颗颜色形状皆与白色灯泡相同的玻璃球体,由高度推测,玻璃球体肯定也巨大无比。友理子朝它的下方走去,出点儿差错,那个玻璃球体就会掉下来把她砸得粉身碎骨。

  额头上掠过一丝凉意。同时,舞台上方的玻璃球体亮了起来。

  额头徽标放出光芒,并径直向玻璃球体照去,就像友理子的脑门儿有一盏聚光灯照亮了玻璃球体。

  玻璃球体表面浮现出闪光的界门魔法阵,在其光芒照耀下,圆形舞台的地板开始放出光芒,同时也映现出界门的魔法阵。

  “奥尔喀斯特啊!”场内响起万众唱和的声浪,“请入阵!”

  友理子恐惧万分,牙齿直打战,但她的身体还是听从无名僧的万众唱和,朝地板上放光的魔法阵走去。

  友理子站在魔法阵中央时,额头徽标放射出更加明亮的光芒。

  光芒减弱并被封闭在魔法阵图案中,又沿着纹路飞快地流动,它会在每个拐角处辉光闪烁,又在圆弧部倏然变暗,犹似纤细的光蛇在魔法阵纹路中巡游。

  “请抬头!莫害怕!”

  这不是合唱,只有一个旋律,成千上万个无名僧齐声向友理子发出呼唤。

  友理子抬起头,她站在舞台中央的大神殿地面,周围是环绕的无名僧众。最高处一排无名僧的身影遥不可辨。友理子能够看清前排无名僧的面孔,已感到心满意足。

  毫无二致的面孔,既不是三胞胎也不是五胞胎,这些人全都长着同样的面孔和同样的身材。

  成千上万却只有一个人——就是这个意思!

  心中的惊异无以言表,仿佛计测的仪表毁坏失灵,友理子只顾半张着嘴巴仰望黑衣军团。这就是东京穹顶体育场音乐会迷倒无数观众时的那般体验吧?可他们不都是和尚吗!这里并不需要友理子唱歌,而必须诵经念佛啊!

  “那个……大家好!”

  脱口而出的是走调的奇怪嗓音。

  “初、初次见面!”

  成千上万的无名僧一齐鞠躬回礼,场内响起微波荡漾般的衣衫摩挲声。这幅画面不是幻觉,全都是实实在在的景象。

  “我、我、我叫森崎友理子。”

  无名僧们再次发出震撼大神殿的回礼声。

  “你们、没有名字吗?”

  “我们是无名僧!”

  友理子在与成千上万人同时交谈,感到几乎要被他们的声浪淹没。

  “对不起,我能不能跟一个人对话?”

  寂静无声。

  是不是我说了什么错话?

  这时,友理子正面中间行列中有一个无名僧行动了。他横穿过队列走到通道一端,然后朝友理子这边走下来。通道边连着台阶。

  友理子在寂静中等他走近,只听得他的裸足踏在地板上啪啪作响。

  “年少的奥尔喀斯特啊!”

  无名僧在离友理子两米远处停住了脚步,然后点头施礼。他的双脚并未踏入魔法阵。

  “这样就容易交谈了吧?”

  这是一直陪同至此的年轻浓眉面孔的无名僧,嗓音也一模一样。

  友理子点点头。

  “是的。谢谢你。”

  无名僧微笑了。友理子从其微笑中获得了超乎自己想象的慰藉,她舒了一口气,紧张的心情放松下来。

  抬头望去,成千上万无名僧相同的面孔浮现出相同的微笑。

  “无名无姓的我们本来就没有固定的模样。”

  无名僧说着轻轻展开黑衣袖摆。

  “为了让你放松心情,我们可以变换任何形象。现在的模样太年轻了,你好像非常惊讶。”

  确实如此,最初见面时感到非常意外。

  “对于‘僧’这样的存在,你心中的概念可能是年龄更大一些吧?比如说这个样子。”

  无名僧用手呼啦地抹了一把脸,从头到脚顿时变了个模样。光光的脑袋,浓密而雪白的长眉毛,布满皱纹的面容,腰背有些佝偻,瘦小身材与友理子相仿。

  抬头望去,成千上万的无名僧也都变成与老人相同的模样了。

  “啊,谢谢!我会尽快适应这种面孔。”

  这样就不必频繁抬头照顾全场了,只需集中应对面前这一个,把其他无名僧当成背景即可。

  这样自己便置身于成千上万个老爷爷的众目睽睽之下,倒也不失为一种有趣的体验。

  “我来到这里的原因,大家都知道吧?”

  “知道。”老无名僧颔首答道。

  “你是为寻找你哥哥而来。”

  “是的,哥哥——我哥哥变成了‘最后的真器’。”

  说出这句话后,此前因接连不断的诧异而神魂颠倒的友理子,终于找回了平常的心态。

  我来到这里了——无名之地!

  封禁“英雄”的地方!越狱的地方!

  “送我到这里的书本都说,你们大家会助我一臂之力!”

  友理子后退一大步,深深地鞠躬,脑门儿几乎碰到了膝盖。

  “拜托大家了!请帮帮我!请告诉我怎样做才能找到我哥哥!希望大家提供线索!”

  沉默无语。

  友理子紧紧地闭上眼睛,但什么都没有发生。她又慢慢地睁开了眼睛,只见老无名僧迈着枯枝般的脚板走了过来。

  老无名僧把手放在友理子头顶。

  “好可怜的孩子!”

  低沉而亲切的嗓音。

  “‘奥尔喀斯特’大都是年少的孩子。因为,只有年少的灵魂才能找到前来此地的路径。”

  贤士与阿久说过同样的话。

  “但是,你是其中格外弱小的灵魂,你是女孩。你的脸庞过于稚嫩,你的臂膀还很纤弱,你的双腿尚未强壮甚至不足以支撑自己的身体。即使如此,你还要去寻找你哥哥吗?”

  友理子抬起头来,老无名僧的手掌轻柔地抚摸了一下她的头发。

  再次面对面视线相遇时,友理子看出老无名僧在为自己悲伤或哀痛。此前得到的全部同情和安慰的话语,也抵不上老无名僧那温厚包容的目光,抵不上他那轻柔抚摸的感触。

  这些人确实了解“英雄”的详情,了解“黄衣王”的详情,也了解变成了“真器”的人们和哥哥身边发生的一切。他们没说什么难以置信,没说什么并不可能,也没有一笑了之。友理子不必多费口舌说服他们,这些人全都心知肚明。

  这让友理子勇气倍增。

  “我确实是一个女孩子,但未必因此而软弱无能。”

  老爷爷,你的想法有点儿过时了。

  “女孩子也不会输给男孩子,我没问题!我要跟大家一起努力!

  我要找到哥哥,救出哥哥!还要协助大家再次封禁黄衣王!”

  老无名僧伸出瘦骨嶙峋的手掌制止了踌躇满志的友理子。

  “‘奥尔喀斯特’啊!你好像有点儿误解了。”

  “误解?”

  “我们把‘英雄’奉祀于此并封禁至今……”

  “是啊,所以……”

  “但是,我们对猎捕一时越狱逃回‘圈子’的‘英雄’却无能为力。我们已被束缚于此,我们已经不是斗士了。”

  或者说,他们也已不是长于追捕的猎手了。

  “可是,那该由谁、怎样追捕‘英雄’呢?要想封禁‘英雄’,总得先把他抓住才行吧?”

  老无名僧慢慢地摇摇头。

  “‘英雄’是无法抓捕的。”

  哑口无语……

  “我们只能做到削弱他的功力,并把他引回环流中来。因为‘英雄’也属于故事,所以,只要能把他引回庞大的故事洪流中,即可汇入‘咎之大轮’的流转而自动返回此地,然后,我们就可以完成再次封禁。”

  咎之大轮——什么意思?

  “此地是故事的源泉!”

  凝视着友理子的眼睛,老无名僧用教诲的语调继续讲述。

  “就是故事产生和消亡的地方,就是故事出发和返回的地方。‘咎之大轮’就是产生故事环流的机关——也就是装置吧!”

  推动‘咎之大轮’持续回转,便是无名僧的职责,老无名僧采用了一个特殊的词语“作务”①。

  “但是,阿久和贤士——就是我遇到的书本们说,你们会帮助我的。”

  “你若需要获得智慧,我们或可办到。我们亦可找到你所需要的地图,但是追踪‘英雄’并实施抓捕,却是我们力所不能及的,我们甚至无法与‘英雄’对抗。我们——”

  我们是咎人②!

  又说些无法理解的话!友理子已无心咬文嚼字。这不是出尔反尔吗?

  “就是说,我得单枪匹马上阵,大家都不帮忙喽?”

  空有如此庞大的军团!

  老无名僧已把友理子的焦躁情绪看在眼里,他丝毫不改淡定的语调。

  “‘奥尔喀斯特’啊!”他上前一步把手搭在友理子的肩头,“不过,我会让无数的书本成为你的友军。它们已经感知‘英雄’越狱的信息,可能已经开始了追捕行动。‘狼人’不久也会出现在你面前,在你尚未知晓的领域中也有能够削弱‘英雄’功力的剑客和术士。”

  剑客?术士?友理子下意识地摇摇头,表示不满。老无名僧沉稳地摇动她的肩膀,她抬起眼睛。

  “你千万不可有畏难情绪,领域的数量多如繁星。”

  “领域是什么?是我居住的现实世界吗?可是,我家附近既没剑客也没术士啊!根本不可能有嘛!”

  老无名僧的表情松弛下来。

  “你所生活的地方也是领域。但是,其他地方也有领域。”

  流转在“圈子”里的无数故事都是领域——老无名僧解释道。

  “就在‘圈子’里一个个封闭的更小空间里。”

  这可有点儿难以理解。如果说它们是交织在“圈子”内部的故事——

  “会是书吗?”

  “不只限于书。原形可以是书,但有的领域,也会采用其他的表现形式。”

  电影?漫画?电脑游戏?友理子越说声音越大,调门儿也越高,老无名僧却不为所动。

  “我,也得深入其中吗?”

  “如果有迹象表明,你哥哥去过那里,那么你也必须追踪而行。”

  难道要在现实世界中,往来于现实和虚拟的故事之间吗?

  “我怎么才能做到呢?”

  “你是‘奥尔喀斯特’呀!”

  友理子摸了摸额头的徽标,感到有些头重脚轻,这是徽标的重量、徽标的作用或戴了徽标的意义。

  “你好像有些疲劳,最好休息一会儿!”

  无名僧怎么什么都知道?真是恼煞人也!

  “我派人送你去房间吧!”

  老无名僧抬手示意,另一个人走下台阶,就是最先见到的年轻人的面孔。环顾四周,只见除了老无名僧,所有人都已恢复了年轻人的模样。

  “只有我保持这个模样,你放心吧!”

  只剩一个老人模样的无名僧露出微笑,眼角皱纹变得更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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