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骗王 第二章 王子,骗了兄长的未婚妻

  罗丹历一百二十九年七月十九日,罗丹国第三土子斐兹拉尔德从赛德立克口中获得情报。

  「好的好的。您确实让克斯泰亚的富商垮台了呢。不愧是王子,我佩服得五体投地呐。」

  赛德立克摇晃着自己巨大的身躯,喜孜孜地注视着写在粗糙劣质纸张上的名单。他似乎相当感动。在他的对侧,一名坐在宾客用的特制座椅上的金发少年对他投以无奈的视线。

  「你也真是个肮脏的家伙呢。」

  这名少年——乔装成平民,还成功到跟一般平民毫无不同——罗丹国第二王子斐兹拉尔德,随意捻起桌上华丽盘里的点心。面对如此不符王族身分的行为,赛德立克并不在意,接着说:

  「生意上的竞争对手消失是好事啊。这样一来,客户就会转而投向我了。尤其克斯泰亚的富商布斯纳,真的非常非常碍眼……或许就像一颗毒瘤那样吧。更何况,您有资格这样说我吗?这就是所谓的眼屎笑鼻屎,五十步笑百步呐。」

  斐兹拉尔德以左手的拇指和食指再次捻起一块点心,他这次选择了绿色的。不同颜色的点心口味各有不同,绿色的似乎用了水果来调味。

  虽然这些点心看似稀松平常地放在桌上,但这种表面覆着砂糖的甜点,其实来自于相当遥远的国度,连王族都难有机会吃到。

  光是一块点心,便足以买一匹上好的马。因为这不是挥霍自身财产买来的,所以斐兹拉尔德毫不客气地一块接一块放进嘴里。

  吞下这一块后,胃里等于已经容纳十匹马了。斐兹拉尔德中意绿色口味,口中留下的微苦滋味相当不错。

  「别东一句屎、西一句粪便的——你真的很喜欢用粪便来比喻耶。我记得你之前说过,如果背叛我:心痛的程度大概就像蚂蚁粪便那样,是吗?」

  约莫两个月前发生的这件事,他还记忆犹新。结果赛德立克抚着松垮垮的下巴说道:

  「倘若我没记错……要是杀了我,您心痛的程度也只会像跳蚤粪便那么大而已吧,王子?」

  「因为这是事实啊。我可是个实话实说的男人呢。」

  「蚂蚁和跳蚤可是有着天壤之别呢。」

  「别在意这点小事,这才真的是五十步笑百步啊——回到正题吧。正因为我还背负着要偿还给你的债务,所以才会设法替你争取利益。反正这么做最终也会为我带来好处。我的父王原本似乎打算和克斯泰亚的高利贷商人交易呢。」

  「是因为您出面游说,所以他才放弃。」

  于是,斐兹拉尔德带着一脸「你欠我一次」的表情点了点头。

  「要不是这样,事情怎么可能一如你的计划发展啊。你可得感谢我呢。再说,我还这样亲自把文件送到你的店里来。」

  「我当然相当感谢您……就算您是有其他盘算才这么做,但我因而获利也是不争的事实。」

  斐兹拉尔德在盘子里头翻搅了几下,然后看似不满地板起脸孔。绿色点心没有了。发现这点的赛德立克笑着问道:

  「您也喜欢绿色的口味吗?我们还真是意气相投呢。不过,我周遭的人对于绿色口味的评价都不太好。一般来说,是那边的……红色的口味比较受欢迎。」

  盘子里头剩最多的也是红色点心。而且,与其他圆形的点心不同,唯有它是星形的。应该是用模具做出来的吧。

  「红色的太甜了,不是我喜欢的味道。虽然我很喜欢甜点,但糖果就是另外一回事了。明明就贵得要命,但因为主要原料是砂糖,所以也只会在口中留下甜腻的味道。我不中意。」

  斐兹拉尔德无可奈何地捻起一块蓝色的放入口中。味道还过得去。

  「把这块也算进去的话,您现在已经吃下五匹半罗丹的马了。」

  听到赛德立克的指摘,斐兹拉尔德挑起单边眉毛问道:

  「应该是十一匹吧?」

  「因为罗丹的马市价比他国来得要高,而且最近还飙涨到将近两倍呢。」

  「所以我都不在自国补充马匹呢……目前是这样。」

  「您的意思是?」

  「我想打造一个军用马匹的马场,马厩已经盖好了。跑得愈快的马愈好。跟克斯泰亚签定协约之后,正好从他们那里获得了五百匹严选的优秀马匹。我打算继续让它们繁殖,不消几年,我会让世人说出『罗丹盛产骏马』的评价。」

  「您这么做,是否有什么深远的理由……」

  「没有。真要说的话,或许算是我的兴趣吧?倘若我不是生为王族,当驯马师的儿子也挺不赖呢。赛德立克,马儿是一种很棒的生物喔。或许因为我平常总是得接触一堆俗人,所以看到它们清澈的眼睛,感觉心灵仿佛都被洗涤了。」

  斐兹拉尔德意有所指地这么说道。结果赛德立克沉思了。

  「…………」

  「——你有接获什么有趣的消息吗?身为高利贷业者,又掌握了各方情报的赛德立克。我看你这里到处都有老鹰飞来飞去,倒是挺热闹的嘛。」

  「哎呀呀,原来这就是您的目的吗?为此还劳驾您亲自跑这一趟啊。」

  「要是派遣部下过来,我可以想见他被你巧妙欺骗的下场。因为你的个性简直扭曲到不像话嘛,天知道你会用什么样的谎言唬弄他。我还带了礼物过来呢,礼数够周到了吧?」

  斐兹拉尔德伸手指着那张劣质纸,这是赛德立克当下最想要的东西之一。

  「说实话,我还可以再追加其他礼物给你。诸如克斯泰亚的高利贷业者所持有的契约书之类的。经过我的衡量后,可以把特定的一部分外流给你。至于要怎么使用,则是你个人的自由。」

  「……一部分是吗?」

  体态臃肿的高利贷业者以肥短的手指垫着下巴喃喃说道。

  「对你而言,这一部分就足够了吧?」

  「虽然我也觉得自己似乎又被您巧妙地钓了上来……」

  语毕,赛德立克用力拍了一下手,而且带着笑容。他以戴满戒指的手指同样捻起一块蓝色的点心,然后回答「我明白了」。

  「……我听说杰斯塔第三王女的出嫁准备似乎正暗中进行,和她缔结婚约的国家是罗丹。」

  「嫁给我?还是那个呆头鹅傻瓜王兄?」

  以往,只会戏称其兄为「傻瓜」的斐兹拉尔德,最近又开始替他加上「呆头鹅」这样的称号。跟傻瓜一词相较之下,呆头鹅听起来似乎更加响亮。

  这两个词汇加在一起,感觉更是一针见血。

  「是第一王子。」

  「……我没听说呢。」

  斐兹拉尔德翘起腿,用手托着自己的下巴。发现了手指上还粘着糖粉后,他舔了舔指头。舌尖上残留着苦味,因为他刚才吃了很多绿色点心。

  「我想,必定是国王极力避免这件事传入您的耳里吧?」

  赛德立克看着斐兹拉尔德带过来的那份文件,然后露出笑容。他小心翼翼地将这张自己几乎不会选择使用的劣质纸折成小片,放进怀中。

  「如同您瞒着父亲,在暗中进行这张纸上所写的内容一样。」

  「看来就是这样了。因为我最近都没遇到毒箭的暗杀攻击……所以也正感到纳闷呢。」

  那位王兄想必是处于心情极为愉悦的状态之中吧。所以,就连对弟弟的杀意都抛诸脑后了。

  「据说,那位公主已经以长期滞留为前提进入罗丹了。」

  「八成是待在王兄的离宫里头吧。因为我就算踏入王城,也没见到那张蠢脸。而父王好像也格外不希望我有什么大动作……这样就说得通了。」

  也就是说,自己被刻意排除在外。

  「您打算怎么做?」

  「为了恭贺敬爱的兄长订婚而造访离宫,是弟弟应有的行为吧?话说回来,你究竟是从哪里打听来这些有趣的情报?」

  「基于商业原则,这无可奉告呢。因为我可是仰赖诚信为生。」

  「你的诚信大概跟跳蚤一般大小吧。」

  斐兹拉尔德准备起身时,似乎又想起什么而继续问道:

  「有没有什么关于杰斯塔的其他情报?」

  「就算您这么问……」

  「你之前提过路威斯的守城战吧?我听说,最近出现了关于那个路威斯的有趣情报呢。」

  赛德立克拍了自己的膝盖一下说道:

  「喔,您是说那个传闻啊。据说路威斯王子的幽灵出现在杰斯塔的王城里头呢。」

  「我听说传闻变成『路威斯还活着』了呢。」

  「因为杰斯塔的路威斯王子,就像是罗丹的您一般呢。这或许是源自人民希望他还活着的心愿吧。话说回来,像这种幽灵出没的传闻,在罗丹的王城里头应该也多到不像话吧?」

  斐兹拉尔德举起手摇了摇。

  「罗丹王城里的那些传闻都是虚构的。因为我从不曾看过。」

  「哎呀,这样吗?总觉得让人有些遗憾呢。不过的确,如果真的有幽灵存在,我和您或许早就被众多的怨念纠缠而丧命了吧。」

  「说到遭人怨恨的程度,我可比不上你喔。」

  「您太谦虚了。那么,王子,这个传闻有什么让您在意的地方吗?」

  「那个传闻开始流传的时间点,跟我的周遭开始变得杀机四伏的时间点一致。」

  尽管诺斯特丘陵一战结束,斐兹拉尔德遇袭的次数却增加了,要说是家常便饭也不为过。然而,他不认为这些刺客全都是王兄派遣来的。他们的手法比以往更为巧妙。不过,关于谁会企图在这个时期杀了自己,斐兹拉尔德却毫无概念。

  「您现在告诉我这件事,就是要我散布这个情报,然后再自由运用是吗?」

  「你在杰斯塔还有可靠的消息来源吧?」

  「在选择金援您之后,现在失去了几个就是了。再说,比起向我这种人打听,询问您以前买来的杰斯塔人奴隶,应该更有帮助不是?」

  「……我记得那次的交易并非跟你进行的吧?」

  「因为我的周遭有很多老鼠蠢动着呢。」

  「哼。老鼠是有害的动物,得好好驱除才行。」

  语毕,斐兹拉尔德起身。他拿起盘子,然后在没有经过赛德立克同意的情况下,哗啦哗啦地将点心倒进原本装着给后者的文件的麻布袋里头。

  「这些点心我就收下了。我挺喜欢的。」

  「请您随意。我下次会多准备一些绿色口味。」

  「听来不错,那就拜托你了。下午,我会让往常那名部下送契约书过来——别想做些什么喔,否则吃亏的会是你。」

  赛德立克刻意重重叹了一口气。

  「这点我十分明白,也受到教训了。就算想利用诱饵,从您的部下那里探听出什么有趣的消息,也只是白费力气……真是的,您才是满嘴谎言的人呐。」

  「是相信了我的你不好。」

  假扮成平民的斐兹拉尔德露出了一脸不像平民的恶人笑容。

  「如果有想问的事情,就直接问我本人吧。如同我亲自过来跟你打听一样。要是你带过来的礼物令人满意,我说不定也会好好回答喔。」

  赛德立克露出狞笑。

  「我下次会听从您的忠告——希望您的计划一切顺利,王子。倘若第一王子和杰斯塔的公主成婚,您的立场就会变得相当不利呢。」

  「你就等着看吧。」

  斐兹拉尔德带着那与平凡长相不相称的自信笑容回答:

  「我在逆境中的表现,可是优异到连自己都无话可说啊。」

  罗丹历一百二十九年七月二十二日,罗丹国第二王子斐兹拉尔德造访王兄的离宫。

  斐兹拉尔德身穿让人百般不自在的正装,于离宫的外头等着。尽管品质不佳,但论及穿着的方便性,还是平民的装扮最理想。斐兹拉尔德坐在马车里头,松开这件贵族日常穿着的服装衣领。这打扮实在不合他的性情。

  现今,不分男女都流行在领口饰上一圈夸张的蕾丝,但斐兹拉尔德可是打从内心痛恨创造出这股风潮的服装设计师。换成自己,绝对会解雇让这个设计流行起来的设计师。

  「真受不了。什么流行啊,反正也只是照着从西边的鲁那斯传进来的东西依样画葫芦吧。」

  绝对马上就会退流行了。听到侍奉的君主如此咒骂,一旁的马车夫开口劝谏他:

  「王子……虽然这的确不太适合您就是了。」

  这名男子有着不同于一般马车夫的健壮体格。经过再三锻练的肌肉,即便包覆在外衣之下,仍然相当明显。

  「卡杰尔,你是刻意要惹恼我吗?」

  「您这样会被公主殿下瞧不起喔。不管国势再怎么衰败,杰斯塔仍是个历史悠久的大国,对于美的意识也相当敏锐。顺带一提,公主本人的美貌可是远超过肖像画啊。」

  「跟不如肖像画的我大大不同呢。我看到自己的肖像画之后,就变得无法信任肖像画了。当然也包括了用来散布于民间的画像……门终于打开了啊。」

  离宫的大门敞开后,内部的景观跟着映入眼帘。首先迎接马车的景象是一座非常符合王兄作风的庭园——耗费钜资打造,充满不必要的华丽设计,完全不具实用性。卡杰尔挥鞭之后,马车开始前进。从马车内部的小窗户窥见的庭园景致,让斐兹拉尔德心生厌烦。

  花团锦簇的庭园,想必是园丁挥汗照料出来的吧?国家的财产就这样蒸发了。再加上王兄中意的花卉偏偏和罗丹的气候不合,所以马上就会枯萎。然后他又会采购一堆新的花苗,还是跟趁机赚取暴利的商人采买。

  这座庭园就是那个呆头鹅浪费行为的集大成。斐兹拉尔德很希望这些花干脆全都枯死,但如果真的发生这种事,呆头鹅王兄想必会再去购买新的幼苗回来吧。

  「呆头鹅真的就是呆头鹅。」

  想不深切感受到这个事实都很难。

  「如果在这座庭园里头睡午觉,一定很舒服吧。等了那么久,我差点就想小憩一下了呢。」

  「因为主人不在啊。到底要不要让我进来,负责看家的那些人应该伤透了脑筋吧?」

  马车夫耸了耸肩。

  「这是用计让雷米尔德大人外出的人应该说的话吗?」

  「我敬爱的王兄可是因紧急要事,才不得不到拥戴他的贵族那里去呢。为何要牵扯到我?」

  斐兹拉尔德在马车里头翘起腿,靠在称不上柔软的椅背上如此反问道。虽然乘坐的感觉不太舒适,但在过袭时,这辆马车能够防止刀枪轻易剌入。

  「究竟是为什么呢?」

  「你这个马车夫的态度也太狂妄了吧?」

  「大概是跟某人有点像吧,因为我侍奉的主人可是个乖僻的人啊。毕竟,他可是让犯下重罪而沦为奴隶的人成为自己心腹,还给了对方全新的名字和身分。」

  「……话虽如此,但我听过那个犯下重罪的人其实是被冤枉的传闻喔?」

  「没有人会相信的。因为那名奴隶就是这样辗转被卖到罗丹这穷乡僻壤来。」

  「是吗?那么,买下那名奴隶的人想必是个相当特立独行的人罗。」

  听到君主率直又好像有些乐在其中的感想,控制着缰绳的卡杰尔深深点了点头。他的视线笔直地望向正前方。

  「是的。他非常特立独行。」

  「顺带一提,如果那位奴隶有更好的表现,那个特立独行的人好像有意继续拔擢他喔。」

  「这真是令人心存感激呀。在马车夫之后不知是什么呢?」

  「精锐骑马部队的统率之类的吧?那名奴隶似乎很擅长驾马,在骑马战的表现似乎也很优秀。虽说原本是奴隶,但就这么埋没他的才能,实在太可惜了。那个特立独行的人这么想呢。」

  语毕,君主和马车夫之间出现了数秒的沉默。

  「……这挺有趣的呢。」

  「然后呢,那个特立独行的人疑似还打算并吞那名奴隶原本的国家,让该国彻彻底底成为自国的附属国。」

  「——愈来愈有趣了。」

  卡杰尔愉快地附和道,然后「啪」的一声挥下缰绳。

  「那名奴隶听说来自杰斯塔。是在战争中输给边境的某国,而开始失去威望的大国。为此,他们不得不和原本鄙视的边境国家缔结婚姻关系。这正是过于傲慢终将招致腐败的好例子呢。」

  「不过,毕竟没有不会腐败的东西存在啊。」

  「……你憎恨他们吗?俾斯泰·雷恩菲尔德将军。憎恨陷害自己、背叛自己的国家吗?憎恨和杰斯塔王有关的人吗?」

  「…………」

  从卡杰尔的肩膀耸起的反应,斐兹拉尔德明白那双握着缰绳的手变得更加用力了,但他仍像闲聊似地以同样的口气继续说道:

  「虽然我知道你想必也对杰斯塔的公主殿下有诸多不满,但可要控制好自己的情绪喔。忘却心中的怒意来对待她吧。」

  「倘若莉兹公主死了,那个愚蠢的国王应该也会悲痛不已吧?因为第三王女莉兹公主可是他疼爱有加的掌上明珠呢。」

  「——这是命令。不准杀了她。」

  「您不就是为了给我一个让莉兹公主成为刀下亡魂的机会,才要我陪同前来这里吗?」

  「不,我是为了让她知道『你是我的部下』这个事实。因为我听说莉兹公主其实很尊敬你呢。或许到现在仍是如此。」

  「尊敬?这我倒是初次耳闻啊……那么,我的职责是?」

  「只有今天,你就变回昔日的俾斯泰·雷恩菲尔德吧,将军。面对莉兹公主的时候,你昔日的身分可以派上用场。」

  「……一切遵照您的吩咐。」

  「不过……杰斯塔的现任国王,看来是个跟我的呆头鹅王兄不相上下的呆头鹅啊。他弄错了自己应该割舍的对象——如果路威斯当上了国王,是否会有所不同呢?」

  「——或许吧?因为我以前是第一王子的部下,所以和路威斯王子并不熟识就是了。」

  马车缓缓地放慢速度。他们终于通过冗长的庭园,抵达了进入离宫的第二座大门前。

  「在话题结束时,刚好也来到离宫门口了吗?你同时也是个一流的马车夫呢,卡杰尔。」

  斐兹拉尔德离开原本倚靠着的椅背。

  「无论身于何种处境下,都必须尽力将一切做到尽善尽美——这是我双亲的教诲。」

  「真是不错的双亲呢。」

  「谢谢您。只不过,正因为他们是我的双亲,所以就被杰斯塔国王斩首了。」

  「这我有听说……无论在哪个国家,善良的人总是不长命啊。」

  斐兹拉尔德仿佛想起了什么,淡淡地吐露出这句感慨万千的回应。不过,和这句台词相符的表情,只在他的脸上一闪即逝。

  「真的很遗憾。」

  听到自己的新任君主道出和个性不太相符的感伤低喃,卡杰尔回过头去。但此时,斐兹拉尔德脸上的黯淡神情早已消失。

  杰斯塔国的第三王女,莉兹·菲茵菲塔。

  她的美貌宛如在黑夜中闪耀着光芒的月亮。白皙的肌肤、沉静稳重的蓝色双眸,以及看起来柔软无比的栗子色卷发。让杰斯塔国民们仰慕、深爱的公主殿下。

  这些传闻的可信度究竟有多高?大概有八成都是加油添醋的吧——原本这么想的斐兹拉尔德,这时修正了自己的想法,开始觉得肖像画和风评有时也会传达直一实。

  不愧是让世人赞誉有加的外貌。现年十七岁的莉兹公主相当美丽,她应该很受人民的欢迎吧。当她露脸时,众人必定会产生正面的第一印象。「美」就是这样的武器。不过,倘若发现她其实有着和美丽外表不相称的低俗内在,因理想破灭而产生的反弹也会格外激烈。尽管这只是旁人擅自在她身上加诸自己的期待,而又擅自失望的行为。

  斐兹拉尔德毫不客气地将莉兹从头到脚细细打量了一番。她的打扮完全符合大国出身的身分那般奢华。绣上蕾丝的丝绸礼服,当然,胸口也妆点着蕾丝。这件礼服的裙摆异常地长,看起来非常不便于行走,但这是目前女性间正流行的款式。

  发现只有裙摆被尘埃和泥沙弄脏之后,斐兹拉尔德不禁在内心笑了出来。

  似乎能代替扫帚呢。即便某些女性拥有负责在一旁提高裙摆的随从,但毕竟不是任何场合都能带着他们一起行动。只要过着实际的日常起居,裙摆便逃脱不了染上脏污的命运。

  莉兹也不例外。待在自国的时候,她或许还能让那些提裙摆的随从好好工作,但在造访罗丹的这段期间,莉兹恐怕就无法过着如此随心所欲的生活了。她的裙摆上现在确实染着污痕。

  「尊为贵客」这样的名号听起来或许很响亮,但依斐兹拉尔德的解释,那几乎跟入监没两样,因为无论做什么都会大受限制。

  「幸会,莉兹公主。」

  「——您的大名我早有耳闻了,斐兹拉尔德大人。能见到您是我的荣幸。」

  莉兹优雅地回应斐兹拉尔德的问候。她的一举一动都相当得宜,不论他的王姐,或是国内贵族出身的女孩子,就算接受了相同的礼仪教养课程,都无法如此完美。不过,也很制式。

  「听说您是常胜将领,只要出阵,军队必能凯旋归国——因为我难得能在罗丹逗留,所以真的很想和您见上一面呢。我相当好奇您是一位什么样的人。」

  十虽说这样的评价过于夸大了,但能够让像您这么美丽的公主产生兴趣,我感到光荣无比。也十分感谢您想要和我见面的这份心意。」

  如同莉兹方才所做的一般,斐兹拉尔德也做出杰斯塔式的寒暄问候。

  「怎么会过于夸大呢?前阵子和克斯泰亚国的那场战役,听说也是您立下的功劳呀。」

  「这个嘛,我想我只是运气好罢了。」

  「您太自谦了……您真是个谦虚的人呢。」

  「是吗?这还是我第一次被人称赞谦虚呢。」

  「哎呀。那么,其他人都是怎么形容您的呢?」

  斐兹拉尔德露出微笑说道:

  「大家都异口同声地称赞『您的一头金发真美』。」

  「斐兹拉尔德大人。雷米尔德大人现在外出了,今天您还是先请回吧。」

  直到方才,都还默默守候在一旁的离宫专属的侍从长,现在一边拭去额头上渗出的冷汗,一边接入两人的对话。斐兹拉尔德在这座离宫的主人外出之时来访,还与莉兹见面。站在侍从长的立场,这件事要是让离宫之主——雷米尔德得知了,后果恐怕不堪设想。不,就算这件事不可能瞒住雷米尔德,他也希望能马上把斐兹拉尔德赶出离宫。

  然而,斐兹拉尔德同样贵为王子。不仅无法对其无礼,也无法大声喝叱叫他离开。

  「别这么说嘛。难得我前来拜访王兄,想增进一下兄弟之间的情谊呢。虽然适逢王兄外出,让人深感遗憾,不过——我应该能在这里等他回来吧?更何况,离宫里还有莉兹公主。面对这位国家级的贵宾,身为王子的我,岂能不盛情款待呢?就让我暂时为王兄代劳吧。她将来或许会成为我的嫂子呢。」

  「可是——」

  这么做实在不太恰当——在侍从长还想继续反对时,莉兹本人也开口了。

  「我好高兴呢。能够和斐兹拉尔德大人聊天,想必是一件非常开心的事情。」

  「我会代替王兄,尽自己最大的努力来接待您。」

  「您们兄弟俩的感情真好。」

  「是的,我们感情非常好。雷米尔德是我最敬爱的兄长,我总是将他视为导师不断努力。」

  斐兹拉尔德带着满脸的笑容扯谎,然后对莉兹伸出自己的右手臂。后者以相当熟练的动作将自己的左手勾了上去。

  「那么先到庭园中散步如何?这是王兄引以为豪的庭园。还是您已经看腻这片景象了呢?」

  「不会,我很乐意。不管逛过几次,观赏各种花卉都让人心旷神怡呢。」

  两人将面色苍白的侍从长留在原地,然后直接朝通往庭园的小径走去。

  说到两人的身高,莉兹公主约莫略高过斐兹拉尔德。差距大概是小指指甲的长度。

  现在,相貌平凡的斐兹拉尔德和外貌出众的莉兹公主并肩走在一起。每天都忙着照料这座庭园的年长园丁目击到这样的光景之后,不禁疑惑地歪过头。

  「那位年长者为什么会露出那般不解的表情呢?」

  「应该是因为——认为我们不相配吧?王兄的外貌俊秀,但很不巧的是,我却生得这一张极其普通的脸蛋。」

  「只因为这样,就露出那种表情吗?应该是不觉得我们不相配,所以才会感到疑惑吧?」

  「或许有些失礼,但我不懂您的意思呢。」

  莉兹略为用力地搂住斐兹拉尔德的手臂,两人一下子拉近了距离。

  倘若是两年前的他,现在或许已不知所措地涨红了脸吧。宫中师长能传授战争技巧和学问,但要习惯和女性相处,只能靠自己累积经验。培育此种经验的过程,让他着实吃了不少苦头。

  不过,对王族来说,「恋爱结婚」这种看似奇迹的事情,其实也并非那么罕见。就算看似奇迹,背后也可能存在着推手。斐兹拉尔德王姐的婚姻便是如此。

  「我这么说,希望不会让您觉得我是个讨厌的女人。不过,美貌其实只是一种麻烦,因为有时还必须为此而做出自己不情愿的打扮。」

  「我怎么会觉得您是个讨厌的女人呢?我想,无论您做什么样的打扮,都不会有男人对您抱持这种负面的感想吧。」

  斐兹拉尔德懂了。看来,莉兹似乎并不喜欢这件裙摆过长的礼服。八成因为是王兄送的礼物,所以才不得不穿上吧。

  「而且,还得时时留意自己的男伴。」

  「男伴……是吗?」

  斐兹拉尔德将视线移往右方,对上了莉兹的双眸。深邃的蓝,被誉为沉静稳重的一双眸子。不过,这样的说法究竟有几分真实性?尽管外貌一如传闻的美丽,但她的内在又如何呢?

  「得配合对方的水准,不能让自己的美过于抢眼,以衬托身旁的男伴。就算被人称赞很美,但要是女方过于引人注目,也只会让男方感到不堪而已。让自己的美收放自如相当重要呢。」

  语毕,莉兹轻快地抽开自己的手臂。

  「斐兹拉尔德大人——您是个十分具有存在感的人呢。让人无法相信您的年龄比我还小。」

  「怎么会呢。我受人称赞之处,大概只有这头金发而已。我是个极其不起眼的男人呢。」

  「我可是为了压过您的存在感,才会站在您的身旁唷。但那个园丁刚才是盯着我和您两个人瞧呢。至于他会露出一脸不解……应该是认为我们很相配的缘故吧。当雷米尔德大人和我一起在这座庭园中散步时,您知道那个园丁做何反应吗?斐兹拉尔德大人。」

  「王兄和您都有着出众的外貌,他应该是认为您们很相称,而看着两位出神了吧?」

  「——不。」

  虽然脸上带着微笑,但莉兹明确地摇头否认。一头卷发在耳畔摇曳。

  「只有我让他看得出神。」

  「……您似乎对自己的美貌相当有自信呢。」

  不过,像这样彻底了解自己的美,并工于心计加以发挥的人,斐兹拉尔德并不讨厌。

  比起一味甜腻的红色点心,他更喜欢带点苦涩的绿色口味。

  「您和罗丹国国王十分相似呢,斐兹拉尔德大人。」

  「您已经和父王见过面了吗?」

  「他是我最先会面的人。」

  「父王对您说了什么?」

  「要我别想做些愚蠢的行为。」

  「我的父王还真是会说出让人愉快的发言呢。」

  「还有,雷米尔德大人相比会是一名好丈夫。」

  「——我也这么认为呢。王兄会成为一位优秀的『丈夫』。」

  莉兹优雅地露出笑容,那是个仿佛带点冷意的笑。

  「意思是,他适合做为一名丈夫,却不足以当上一名国王吗?」

  「哎呀,父王这么说吗?」

  「既然只提及雷米尔德大人做为『丈夫』的优点,就等于已经如此明言了吧?您也是如此,斐兹拉尔德大人。您的想法,真的和罗丹王相似到令人恐惧呢。」

  「和历史悠久的大国杰斯塔交战,最后透过卑劣的手段获胜的罗丹王——您想说我和这样的人十分相似吗?公主殿下。这样的罗丹王,甚至还厚脸皮地提出缔结婚姻关系的要求。然而——接受了这个要求的是杰斯塔。尽管会以败战的结果告终,但仍决定让战争提早结束。您的王兄真的相当聪颖,他预见了罗丹的未来。」

  罗丹在短期间内发生的战争中,接连战胜了杰斯塔和克斯泰亚两国。这个边境国家的名字一瞬间广为流传,连他国的平民阶层都家喻户晓。倘若国家也像服饰那样有流行趋势的话,目前流行的绝对就是罗丹了。现在罗丹的声势可说是如日中天。

  「杰斯塔因此被冠上了『败给边境国家』的污名。」

  莉兹原本端庄的「公主殿下」形象开始出现裂痕。在异国——尤其滞留罗丹的期间,身为杰斯塔的一分子,就算只是表面上的敷衍,也必须维持谦卑。然而,这位公主殿下仍坚持以杰斯塔式的寒暄语问候斐兹拉尔德。此刻正是这样的她应有的表情。

  「那又如何?大国的矜持派不上任何用场。」

  「王兄会死都是因为——!」

  「将杰斯塔的第二王子,同时也是极为优秀的国家继承人处死的,不是罗丹,而是您的父王,也就是现任国王吧。若想要求我国负起责任,我们也很困扰啊。」

  莉兹的王兄——杰斯塔第二王子路威斯。

  在战后,具备了最理想的王位继承人资质的路威斯,被现任杰斯塔王处刑,罪名是叛变。杰斯塔王将战败的责任全都归咎于路威斯的身上,并执拗地迫害他。忍无可忍的路威斯于是拥兵叛乱,但连串的行动以失败告终。其后,尽管身为王族,路威斯仍被迫面对公开处刑的结局——

  斩首。

  路威斯的头颅现在被置于罗丹和杰斯塔的国境交界处。斐兹拉尔德也曾目睹,不,应该说他是前去确认对方已死的事实吧。因为对斐兹拉尔德而言,想要攻略杰斯塔,路威斯是个绝对必须置于死地的敌人。

  对于路威斯如此迅速地从人生舞台上退场一事,斐兹拉尔德其实也有些难以置信。或许也是基于这个原因,路威斯的幽灵出没的传闻,才会让他更加在意吧。

  斐兹拉尔德并没有见过路威斯本人,只有从肖像画中看过他的长相。就算看到那颗已经风干的头颅,心中也未曾涌现任何感慨。然而,愈是熟知路威斯生前模样并景仰他的人,愈会觉得这般光景简直是奇耻大辱吧。对莉兹而言亦是如此。

  「父王不容许战败的结果,但王兄并不理解这一点。」

  不过,她对父亲的袒护之情感觉却相当薄弱。

  「父王和王兄两人,原本便因为俾斯泰的事情而加深嫌隙……」

  听到莉兹宛如自言自语一般的轻声呢喃,斐兹拉尔德一瞬间露出了皱眉沉思的表情,但他的脸上随即又改变为另一种表情。

  「在伤害扩大之前,以败战的形式划下休止符。没想到这位贤明王兄的用心,竟然连身为王妹的您都未能理解……路威斯殿下想必会死不瞑目吧?虽然杰斯塔目前还保有着大国的威信,但过了几年后又是如何呢?会由谁来继承王位?就算王位顺利传了下去,想要重建这个被昏君糟蹋过的国家,可说是极其困难。会被迫投靠边境国,我想杰斯塔的情况恐怕已经十万火急了吧?做为和您缔结婚约的交换条件,我的父王会赠予杰斯塔什么东西呢?金钱?土地?权利?还是永久休战的保证?这可是不知道何时会出尔反尔的约定啊。我就这么对您断言吧,公主。」

  「——断言什么?」

  莉兹缩起双肩。不过尽管靠近了她,斐兹拉尔德并没有碰触莉兹,只是彬彬有礼地继续说:

  「父王会在不久的将来出兵攻打杰斯塔。上次是杰斯塔主动攻打我国,这次轮到我们了。这跟您是否嫁给我的王兄无关。父王想要的,只是在攻打杰斯塔之后能派上用场的人质。路威斯死后,在不受自国人民爱戴的王族里头,您是唯一还保有着正面形象之人。为此,父王才会企图先将您纳入自己的掌心,以便随心所欲地利用。」

  为了因应将来可能发生的各种情况,保险这种东西总是愈多愈好。

  「罗丹王答应过我,他表示不会攻打我国。在迎娶我之后,罗丹等于和杰斯塔结为同盟。当杰斯塔有难时,他也会派兵前往支援。」

  听到莉兹宛如祈求一般的反驳,斐兹拉尔德以嘲笑的语气回应:

  「要相信父王的说法也是您的自由。不过——聪慧如您,当真打从心里这么想吗?」

  倘若真是如此,那么,莉兹便可说是单纯到无知了。跟那个呆头鹅王兄一样。而这样一来,伤脑筋的就是斐兹拉尔德了。

  「…………」

  「今晚我会在离宫里过夜。王兄今天不会回来喔,公主殿下。无论是基于什么理由,想要到我的寝室夜袭,我都会举双手欢迎。」

  莉兹白皙的脸颊染上了愤怒和羞赧之色。她紧紧揪住礼服的布料。

  「您应该已经逛够庭园了。我们返回离宫吧,公主殿下?」

  面对斐兹拉尔德伸出的手,这次她拒绝了。

  「——不劳您费心了。」

  不愧是荣耀万千的大国公主殿下。为了更方便行走,莉兹用双手自行提起礼服的裙摆,然后快步走回离宫。斐兹拉尔德远眺着莉兹的背影和被弄脏的裙摆,将手放在自己的一头金发上。

  这样一来,洒饵的动作就完成了。接下来只要静待猎物咬住饵食即可。

  斐兹拉尔德并未朝离宫所在之处前进,而是熟门熟路地从庭园左方绕出去。他已经事先取得王兄领地和建筑物的平面构造图,并将其熟记于脑海之中。当然也包括这个光看就令人厌烦的华美庭园,以及可能会配置驻守在隐藏通道里头的人员。虽然不要这么做是最理想的,不过,将来若展开奇袭时,这样也比较有备无患。

  「卡杰尔。」

  马车夫因他的呼唤而转过身,同时将原本拔出的短剑收进怀里。

  「怎么,有可疑分子出现吗?」

  「不。该说是我养成的习惯吧……」

  「这倒无妨。不过,可别把这东西朝向我,还有和我的利益有关的人喔。」

  「我会铭记在心。」

  「很好。那么……你应该已经听到我跟那名美丽的公主殿下的对话了吧?」

  「是的,一如您事前的命令。虽然我并不喜欢偷听他人的交谈内容就是了。」

  「有的人倒是很喜欢呢。例如那个在强烈好奇心驱使下,假装在整理庭园,实际上却竖着耳倾听的园丁。不过,这反而让他得知了不该得知的事,恐怕还连带缩减了寿命。真是可怜。」

  被修剪成优美曲线的树篱喀沙喀沙地摇晃发出声响。随后,是一阵慢半拍而慌慌张张离去的脚步声。斐兹拉尔德耸了耸肩。

  「……看吧。」

  然而,卡杰尔的表情相当严肃,看起来一副马上会拔剑追过去的模样。倘若斐兹拉尔德这么下令,卡杰尔想必能够完美地处理掉对方吧!

  「让他逃掉没关系吗?」

  「因为我们还没进入正题嘛。那个园丁只是喜欢听八卦而已。他的女儿好像预计会在春天产下一名男婴呢。他只是个期待抱抱长孙,人畜无害的男人。别把神经绷得这么紧,猜疑心虽能成为推动自身的力量,但过分猜忌只会让自己无法从容应对。」

  卡杰尔深深叹了一口气。对他来说,那段过往仍历历在目。

  「……您这句话还真是中肯到刺耳呢。」

  当初,俾斯泰·雷恩菲尔德是因猜疑心不够才会失势。那是的他和现在相反,太过从容了。

  「不过,今晚你就变回从前那个自己吧,雷恩菲尔德。」

  「今晚?」

  「没错。把潜入我寝室的美丽公主骗得团团转。」

  随后,斐兹拉尔德「对了」一声,又开口吩咐道:

  「就算公主的怀里藏着短剑,也别杀掉她喔。」

  猎物已经上钩了,接下来仅需耐心等待。

  分配让斐兹拉尔德使用的,是一间在王兄的离宫里头算是比较朴素的客房。他双手环胸,倚靠在客房外头的墙壁上,眺望着天花板上头以一定间隔装设的饰品。那是一种来自异国的玻璃垂吊灯饰,上头还有着点燃的蜡烛。待在呆头鹅王兄的领地里头,会让他产生一种「其实罗丹应该相当富裕吧」的错觉。每次造访都会发现新的奢侈品,根本就是浪费国帑。对于王兄这种毫无节制的挥霍,斐兹拉尔德甚至感到有点佩服。

  尽管父王努力避免王兄的挥霍成性成为他的致命伤,但父王偏爱王兄的行为,其实也称得上病入膏盲了。

  「果然还是自己的亲生儿子最可爱吧……」

  身为国王,但罗丹王同时也是一名父亲。对自己亲生的长男疼爱有加,或许是理所当然的。

  ——一阵摩擦声传入耳里。斐兹拉尔德望向声音发出的方向,刚好看到卡杰尔走出来。

  「进行得如何?」

  「完全照您的吩咐。接下来就看您自己的本领了。」

  「你有好好吹捧我一番吧?」

  「我陈述了事实喔。我说当自己几乎要惨死在路边时,是您将我买回来一事。」

  「只有这样?你真是个无趣的家伙。」

  「诚实可是一种美德呢。」

  「察觉君主的用意,然后加以夸大地称赞,也是部下的职责所在吧?」

  斐兹拉尔德做出耸肩又摇头的反应。随后,他将手搭在卡杰尔方才走出来的大门门把上,同时给了他另一个指示。

  「看守的工作就交给你了,我可不容许有人打扰接下来的时光。虽然应该也不会有。」

  如果王兄今晚也在,或许还另当别论。但当他外出时,负责看家的那群侍者里头,并没有会密谋暗杀自己的人。更别提现在还是大国的公主殿下低调来访的期间,应该没有人会偏偏挑这个时机上演流血事件。

  ——但最近逐渐增加的「其他人物」就不得而知了,直到目前,斐兹拉尔德都无从掌握他们的动向,对他来说,那才是最难缠的对象。

  「万一我背叛了您呢?」

  卡杰尔开口这么问道。

  「…………」

  斐兹拉尔德将手从门把上移开。他转身和部下面对面,然后定睛望着他。

  「你是笨蛋吗?」

  接下他笔直视线的卡杰尔摇了摇头。

  「——不。」

  「那就不会背叛我了吧。如果你老是说些蠢话增加我的疲劳,我可真的会开除你喔,俾斯泰·雷恩菲尔德。」

  「这样我会很困扰呢。」

  「那就好好看守吧。」

  「是是是。」

  这次,斐兹拉尔德伸手打开了客房大门。不需四处张望,站在客房正中央的莉兹的背影便映入眼帘。她身穿着方便行动的家居洋装——说得好听点是如此,但其实是一件不应该出现在公主殿下身上的下人用洋装。一把短剑的剑鞘躺在地上,看起来是杰斯塔的传统工艺品。

  「您觉得这场感动的重逢如何啊,公主殿下?」

  斐兹拉尔德拾起剑鞘把玩。上头镶嵌着宝石,还印有纹章。不愧是杰斯塔王族持有之物,不同于自己手上的三连戒,光是这个剑鞘,便是相当有价值的宝物。

  「是您救了卡杰尔吗?」

  莉兹所在的方向传来一阵「喀啷」的清脆声响,是短剑本体掉落地面的声音。

  「他不叫卡杰尔——」

  「是他希望我这么称呼的。俾斯泰……雷恩菲尔德将军表示,这是他宣誓效忠的君主赐予他之名。将军他——原本是有朝一日会继承王位的王兄的臣子。不,应该是可能成为他的臣子。」

  「——您是指哪位王兄?」

  听到斐兹拉尔德出声确认,莉兹一脸理所当然地答道:

  「路威斯王兄。您应该已经听卡杰尔说过了吧?」

  不,他没听说。斐兹拉尔德不禁在内心狠狠咂嘴。他以为卡杰尔是第一王子的部下,那是杰斯塔王室无意间泄漏出来的情报。他认为卡杰尔和路威斯甚少接触。然而,事实似乎并非如此。

  「俾斯泰是因父王的命令,才会归于第一王子艾德蒙德王兄的麾下。不过,路威斯王兄其实相当希望将军能效忠自己,他也曾和将军交涉过好几次,但没想到之后就发生了那种事情……」

  那种事情——就是指让卡杰尔沦为奴隶的原因吧。

  「不过,路威斯都没打算出面拯救他吗?」

  「王兄他……有打算采取行动,也很想帮助将军。」

  莉兹像是在拥护已故兄长似地加强语气。尽管路威斯到头来还是没做出任何行动,但他渴望卡杰尔变成自己的部下应该是不争的事实。因为莉兹没必要在这种事情上说谎。既然如此——当自己渴求的人才陷入困境时,路威斯为何没有试图出面协助?这点让斐兹拉尔德相当不解。

  最重要的是,在马车里头聊到这个话题时,为何卡杰尔表示自己和路威斯王子并不熟识?

  他们俩应该有一定程度的交流。让路威斯想将卡杰尔揽为部下的交流。然而,现在——

  斐兹拉尔德朝莉兹走近,然后将落在她脚边的短剑捡了起来。

  现在,优先任务应该是和莉兹对话。和这名能替自己带来利益的公主对话。

  他以手指轻抚短剑的刀刃。稍微使力之后,指腹渗出了鲜红的血。确认过这把短剑的锋利度,斐兹拉尔德便将其纳入刀鞘。

  从实用性来看,这也是相当不错的一把武器。想必相当适合用于在寝室里头遂行某种任务。

  斐兹拉尔德站在莉兹的前方端详她的表情。后者的脸色相当苍白。

  「您看起来气色不太好呢,莉兹公主。」

  「——您以为这是谁造成的……」

  「您是陷入苦思——不对,应该说是自暴自弃了吧?为了自己的国家,原本打算成为悲剧故事中的王女,佯装要献身给厌恶的异国王子,但其实是企图趁隙夺取对方的性命。然而,来到这里之后,看到的却是一个亡魂。」

  「……杀害您什么的,我并不是会如此冲动行事的人。我只是想和您冷静地谈一谈。那把短剑是自卫用的。」

  「嗯,您要那么说也无妨,我了解了。先不论您的真正想法究竟为何,总之,您是带着冷静的态度过来和我谈判的——是吗?」

  深呼吸之后,莉兹将自己快要失常的说话语气,调整回和对方保持着一段距离的礼貌口吻。

  「——方才,我没能马上发现他就是雷恩菲尔德将军。」

  「跟还是一名将军的时候比起来,他现在的样貌应该也大有不同了吧?毕竟我买下卡杰尔时,他可是完全符合『皮包骨』这几个字啊。我也没想到他能蜕变成现在的模样呢。」

  随后,斐兹拉尔德贴近莉兹的脸庞轻声说道:

  「他是您父王造就出来的牺牲者中,少数的幸存者。」

  莉兹紧咬住下唇,但仍然抬起脸迎上斐兹拉尔德的目光。

  「请您诚实地告诉我,您是因为得知他是我国的将军,所以才救他的吗?」

  「——我会救卡杰尔,是因为需要他的能力。倘若他是个无能的家伙,我早就不管他的死活了,就算他吸入式一名将军也一样。而且……

  「而且什么?」

  斐兹拉尔德露出不怀好意的笑容继续说:

  「我很中意他对『活下去』的执著。尽管虚弱成皮包骨仍不放弃,甚至带着一心想要往上爬,总有一天要报仇雪恨的强烈意念。我很喜欢难缠的家伙呢——虽然仅限于我方的人。」

  难缠的敌人相当不好应付。直到成功杀害目标之前,他们都不会停止行动,所以很难处理。想要和平解决事态时尤其令人头痛。因此,斐兹拉尔德很讨厌这样的敌人。

  「现在这个模样,才是真正的您吗?」

  「这样让我比较轻松。」

  「真是适合您呢。」

  「我就当作你是在夸奖我吧。」

  斐兹拉尔德在床上坐下。虽说这间客房已经算得上比较朴素了,但床铺仍有着从上方垂挂下来的床幔设计,上头装饰的蕾丝以东方的织法制成。床上有些凌乱。原本铺在上头的床单被掀开,床垫上还有着利刃划破的痕迹。

  在斐兹拉尔德坐下之后,床垫受到震动,些许的羽毛从破裂处飘散了出来,在空中漫舞着。倘若无视造成这种光景的前后因果,倒是十分具有非现实的美感。

  斐兹拉尔德拍了拍自己身旁的位置,于是莉兹以警戒的眼神望向他。

  「你不坐下来吗?这可能会是一场很漫长的交涉喔。」

  语毕,他翘起脚,换了个坐姿。

  「不用了。」

  「我可是出自一番好意呢。」

  或许是因为情绪激动,莉兹以单手做出像是挥开什么东西的动作,呐喊道:

  「我怎么可能坐在您的旁边!——您做出这种行为,究竟有何企图?」

  坐在床上的斐兹拉尔德以右手撑着床面,懒洋洋地摇了摇头。

  「这种行为?我什么都没做吧?真要说的话,打算杀了我的人是你才对呢。尽管如此,我不但没有追究你企图谋杀王族的行为,还在这个房间里郑重款待你。我倒希望你表现出心怀感激的态度啊,莉兹公主。照理说,就算你在这里被我抽刀杀害,恐怕也没有资格抱怨喔。」

  「您要是杀了我,就会引发外交问题。」

  「就立场而言,我国在杰斯塔之上。就算我国将引发流血事件的你杀害,让两国因而掀起战争,这点也不会有所改变。」

  斐兹拉尔德用左手将莉兹的短剑抛向空中,然后再用左手接住。就这样重复了几次。

  「最后,曾繁荣一世的大国杰斯塔,就会凄惨地走向衰败。」

  这次,斐兹拉尔德没有伸出手接住抛向半空中的短剑,而是让它直接掉到自己的腿上,然后在短剑从腿上滑落地面的前一刻将它捡起。

  尽管墙壁上点着蜡烛,室内仍相当昏暗。莉兹原本便很苍白的脸庞,再次瞬间失去血色。

  「要补充说明的话,就像我白天说过的,无论你做了什么,杰斯塔仍摆脱不了风中残烛的命运。更不用提你真的顺利杀死我的后果了。」

  莉兹握紧双拳,近乎崩溃似地呐喊道:

  「……不然!不然您要我怎么做呢!」

  斐兹拉尔德的嘴角扬起笑意。

  就是这个。他想听的就是这句话。

  「不要嫁给王兄,和我缔结婚约就行了。」

  斐兹拉尔德理所当然地说出他为莉兹准备好的答案。

  「你应该十分憎恨罗丹吧,莉兹公主?」

  莉兹扭曲的表情紧绷了起来。

  「…………」

  「你那颗聪明的脑袋,足以让自己明辨是非善恶。然而,毕竟人的情感和世间的道理无法混为一谈,所以你还是忍不住会这么想——如果战败的是罗丹就好了。全都是名为罗丹的这个国家不好。没错吧?你很痛恨罗丹吧?」

  莉兹没有回答,只是静静地凝视着斐兹拉尔德。

  「就算这样也无所谓。你就尽情地憎恨罗丹,憎恨身为罪魁祸首的我的父王吧。」

  「——您是认真的吗?」

  「思,当然。你只要憎恨罗丹——然后成为我的妻子来遂行复仇计划即可。」

  在现阶段,这样的交涉内容仍让人无法理解。

  一如斐兹拉尔德所料,莉兹随即反驳:

  「这样又能解决什么?就算不选择雷米尔德而嫁给您,结果也不会出现任何改变。」

  「不,结果可会变得完全不一样啊。我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吧,莉兹公主。」

  斐兹拉尔德顿了顿,然后说道:

  「我的王兄雷米尔德能成为国王,而在现况之下,我绝对无法坐上王座。」

  语毕,斐兹拉尔德观察着莉兹的反应。她美丽的脸庞稍微放松了下来,转而浮现出困惑。

  「绝对无法坐上王座?您是拥有第三王位继承权的人。倘若第一王子不幸因意外身故,承袭王位的应该就是您才对。因为第一王女已经嫁到异国去了。」

  一般情况下,莉兹所说的是正确的。在罗丹,王位继承权是以出生的先后顺序来决定,和性别无关。然而,斐兹拉尔德的情况则另当别论。

  「不。我想斧王必定会设法阻止吧。」

  「为什么?您是一名受到众人赞誉的战将,也立下了许多辉煌的功绩。反而该说雷米尔德并不是担任国王的理想人选。这点就连我都看得出来,现任国王应该没有不明白的道理……」

  斐兹拉尔德轻笑出声。

  「能够从公主殿下口中听到这样的评价,真是莫大的荣幸呢。」

  「您把别人当傻瓜看待的行为也该收敛点——!」

  看着尽管怒气冲冲,但仍踏着优雅步伐走到自己跟前的莉兹,斐兹拉尔德平静地反问:

  「倘若这是有理由的呢?」

  「……理由?」

  「我国罗丹相当重视血统。血统便是王室的证明。」

  不,虽说是相对其他国家,不过基本上,不重视血统的王国根本不存在。

  「……难道……」

  莉兹轻声呢喃。看来她已经理解了。

  「很遗憾地,我无法成为国王。因为我和现任国王没有半点血缘关系。」

  斐兹拉尔德淡淡地继续说:

  「我的体内完全没有流着他的血液。嗯,也就是所谓的『不贞』吧。我是母亲和家臣——亦即现任国王的弟弟之间的私生子。顺带一提,我的母亲是下级贵族。」

  「倘若父亲是现任国王的弟弟,您应当也是王族成员之一才对。」

  「真是这样就好了。」

  斐兹拉尔德半开玩笑地挥了挥莉兹的短剑,带着否定的意味说:

  「我父王的弟弟,是父王的母亲和其他男人一夜情所生下的孩子。他继承了母亲的贵族血统,却并非王族血脉。不幸的是,到了第二代,王族的妻子再度重蹈覆辙。真受不了。同样身为男人,我觉得没有比这更让人抬不起头的事了。父王的弟弟才是和我相似的人。也就是说——」

  无论我多么优秀,父王都不可能指定并非亲生儿子的我来继承王位。

  斐兹拉尔德以平淡的语气再次开口:

  「尽管明白自己的儿子是个呆头鹅,也明白由我来继承王位才能确保国泰民安,但有血统这个要素在,父王想必还是打算让呆头鹅王兄成为下一任国王。同时,他打算将能干的部下们集结在呆头鹅王兄身边,以便让那个呆头鹅的表现能达到一般水平。在父王心目中,我便是头号的部下候选人,因为我是最优秀的人才。我可没有夸大其辞喔。然而,王兄本人却开始认为屡屡建功的我很碍眼,同时也感受到父王将自己晾在一旁,只重用弟弟的事实。父王和王兄真正的想法渐行渐远,你不觉得这是一件很有趣的事情吗?」

  「——加深他们俩之间嫌隙的人,是您。」

  莉兹已经恢复了平静。她带着不同于前的情感凝视着斐兹拉尔德。既非厌恶,亦非愤怒,而是宛如打量对方般的冷酷视线。

  斐兹拉尔德一派轻松地答道:

  「当然。我为何非得告诉他不可?尽管做法有欠思虑,但因为想让呆头鹅王兄有所成长,所以父王完全没有对他说明重用我的理由。再说,让他出征的话,吃败仗也就算了,如果唯一的正统王位继承人战死,那可令人伤透脑筋了。因此,父王似乎完全不让他出战呢。至于我是私通之子这件事,也只有父王和我的母亲知情。会引发不必要争端的火种,当然还是极力隐藏起来比较好。再加上,父王还有意让我成为王兄的辅佐官。他很明白,要是王兄得知了我的出身,只会更加得寸进尺。他并不希望看到我们兄弟不和睦。」

  「……知道这足以引发争端的内幕的人,现在又增加了一个吧?虽然是您刻意造成的。」

  「说得也是,增加一个人了呢。这样一来,包含我和已死之人在内,一共有四名知情者。」

  父王、早已辞世的母亲、自己,还有莉兹。

  「为什么要对我说这些?」

  两人的眼神正面交锋。

  「为了告诉你成为我的妻子所能带来的利益。对于王室来说,我是毫不相干的外人。尽管顶着第二王子的头衔,但实际上我跟罗丹王室没有半点瓜葛。倘若这样的状况继续下去,将来也不会萌生更深的关连性吧。如果我一如父王的计划,成为呆头鹅王兄的辅佐官,这倒还无所谓,但我也有可能成为王兄肃清的对象。」

  斐兹拉尔德顿了顿,以一句「不过……」接了下去。

  「要是我成为国王,事态又会如何发展呢?」

  「…………」

  「到时候,如果杰斯塔的莉兹公主以正妻的身分站在我身旁,同时还怀上孩子的话……和罗丹完全没有血缘关系,而是继承了杰斯塔王室正统血脉的孩子将会诞生。如果这个孩子日后又继承了王位呢?虽然名义上是承袭了罗丹血脉的罗丹国国王,实际上,却是个流着杰斯塔王室之血的王。从血统方面来看,罗丹将会消失,只有杰斯塔存续下来。到了那时,杰斯塔是否已然灭国,或是重新恢复了大国的繁荣气象,现在还很难判断……不过,杰斯塔的血脉却还是能继续传承。但这仅限于我继承了王位时的情况。」

  「——这样呀。不过,这样的结局您能接受吗?」

  斐兹拉尔德随即回答了这个疑问。

  「无所谓。我对血脉没有执著。只要是有能力的人,不管身上流着谁的血,我都愿意让他继承国家,只希望生下来的孩子不要是个傻瓜就好。不过,你应该很注重血统吧?毕竟你是杰斯塔的公主殿下,懂得维护自己的尊严地位,也有聪明才智——对于像你这种自尊心很高的公主殿下来说,这不正是最理想的复仇计划吗?」

  对莉兹而言,这也不失为一个好办法。既然非得和罗丹的王子结婚不可,当然还是自己决定对象比较好。

  「那也要您所说的情况真的能够实现。从现况看来,您是无法当上国王的。」

  「所以你才必须成为我的妻子,反将我的父王一军。倘若迎娶杰斯塔这个大国公主的人是我,那些不知道真相的贵族或平民百姓,便会一面倒地支持我。直到现在,王兄都还没有立下任何功绩。倘若父亲执意想让这样的王兄当上国王,反抗他的声浪势必会增强。」

  斐兹拉尔德自信满满地说道:

  「做为下一任国王候选人,我的评价可是相当不错喔。」

  莉兹露出无话可说的表情叹了一口气。

  「您还真是有自信呢。」

  「以有凭据的事实为傲,又有何不可?」

  所以他才要引以为傲,并发挥其最大价值。

  「另外——为了避免让杰斯塔如同父王的计划般步向毁灭,我也会协助你。这样一来,父王的权力基础就会动摇得更厉害。」

  「这话说得还真好听呢。您明明也对我国虎视眈眈吧?」

  听到莉兹语带讽刺的提问,斐兹拉尔德毫不犹豫地肯定。

  「那当然。杰斯塔是个已经一只脚踏入棺材,同时却也拥有丰饶资源的大国。没有傻瓜会放着这样的国家不管。不过,从这方面来看,成为我的妻子不也有诸多助益吗?」

  「…………」

  「正因为我想要得到杰斯塔,所以会保护杰斯塔不受他国侵略,包括我的父亲在内。而你,只需要紧盯着我,让我无从对杰斯塔出手即可。」

  「您的说法互相矛盾。倘若您死了,孩子就——」

  「这就随你的自由吧。你可以选择自己中意的复仇方式。如果要问我的意见,我认为生下孩子是最确实的做法就是了。」

  「为什么?」

  「因为会成为国王的人不是王兄,而是我。我不打算规划除此以外的未来。」

  斐兹拉尔德如此断言。

  「能请你跟我结婚吗?莉兹公主,这是为了我们彼此好。」

  斐兹拉尔德起身,将原本把玩着的那把短剑放在莉兹细致柔嫩的掌心上。

  「这个就还给你吧。」

  莉兹一语不发地凝视着他,又望向手中的短剑。最后,她以双手将短剑揽入怀中。

  「——你不用它刺向我吗?这么做也无所谓喔……如果你做得到的话。现在的我,很乐意接下你那一刀。因为这代表我是个只有这点程度的男人。」

  斐兹拉尔德摊开双手,毫无防备地站在莉兹的身旁,脸上还带着淡淡的笑意。莉兹颤抖着双唇,紧握住短剑的剑柄——但始终没有拔剑出鞘。

  不知经过了多久,莉兹将短剑收回衣服的内层,也就是她原本藏匿这把武器的地方。

  「看来,莉兹公主已经放弃杀害我了呢……这是明智之举。那我也差不多该失陪了。你就选一个自己喜欢的房间就寝吧。」

  丢下这句话之后,斐兹拉尔德便打算转身离开房间,但莉兹却开口唤住他。

  「站住。」

  「什么事,公主殿下?」

  「我还没有表示任何——」

  「在五天后的公开场合上回答我就行了。我记得届时预定公布你跟呆头鹅王兄的婚约吧?」

  「那是……」

  「我很期待。」

  斐兹拉尔德露出一个平时鲜少出现,同时也很难说是适合他的灿烂笑容,然后离开了房间。

  踏出房间之后,他发现伫立在走廊上看守的卡杰尔。

  「你当然也全程听到我和莉兹公主的对话了吧?」

  斐兹拉尔德直接迈开步伐离去,卡杰尔紧跟在后。

  「我可没有将耳朵贴在门上偷听的不良嗜好。这跟在庭园里时不同——我什么都没听到。」

  「你为什么不偷听啊?真是无趣的家伙。」

  在走廊上前进的主从两人维持了片刻的沉默。

  从建筑物内部走到通往中庭的长廊时,卡杰尔有了动作。他掏出随身携带的短剑,朝中庭的树上射去。伴随着一阵呻吟,有个人影从树上坠落下来。

  「真厉害。不愧是前将军。」

  斐兹拉尔德赞叹道。听到这句称赞,卡杰尔却只是重重叹了一口气,然后搔了搔后脑勺说:

  「请您再提高警觉一些吧,王子。」

  「我有提高警觉啊。但这阵子实在发生太多次了嘛——卡杰尔,我呢,在确定对方是敌人后,倘若没有继续利用的理由,我就会杀了那家伙。但在还没分清是敌是友前,我不会下手。」

  「您没头没脑地说些什么啊?」

  卡杰尔脸上浮现了无言以对的表情。于是斐兹拉尔德摇了摇头。

  「因为在我身边探头探脑的老鼠,似乎比想像得还要多呢。」

  「毕竟那些家伙的繁殖速度很惊人啊。」

  「——一点也没错。」

  问题就在于——这群老鼠是谁。

  斐兹拉尔德举起酒杯,将注入杯中的白葡萄酒贴近自己的脸前,仔仔细细地观察着。尽管身为王子,在公开场合做出这种举动,仍会引人非议。不过,幸运的是,在今天这个场合上,没有贵族会去注意第二王子这个小小的配角。

  今天是第一王子雷米尔德,以及杰斯塔国的公主殿下莉兹的私人婚约发表会。受到邀请的,基本上都是拥戴雷米尔德的老派贵族。隶属斐兹拉尔德派阀的贵族可以说是连半个都没有。

  而斐兹拉尔德会出现在这里,纯粹只是因为他硬闯进来罢了。

  他并不受欢迎。拥戴雷米尔德成为国王的最大派阀里的两名中心人物,甚至没有过来向他打招呼。从这点也能窥见一二。

  斐兹拉尔德将视线从酒杯移往雍容华贵的人群之中。

  现在,一男一女正和雷米尔德有说有笑着。

  女性是第一王妃克蕾榭,同时也是雷米尔德的亲生母亲。她出身于罗丹国内数一数二的大贵族,在宫中握有相当大的权力。男性则是克蕾榭的弟弟亚尔亚连。

  基于姐姐第一王妃的地位以及高贵的家世,这对姐弟掌管了贵族会议的大权。

  两人都有着引人注目的华美外貌。克蕾榭的美貌和优雅气质为她招揽了许多支持者,到了公开场合,精心打扮过的模样让她更具存在感。

  至于其弟——在罗丹的贵族阶级中,即便是男性,也流行穿上绣有蕾丝的服装,并以戒指或首饰妆点自己,但亚尔亚连不喜欢这类饰品,穿着打扮较为朴素。尽管如此,他依旧是瞩目的焦点。亚尔亚连和姐姐一样容貌端整,又因剑术相当优秀,所以将势力拓展到军队。他成为军队的中心人物,进而让以马诺尼艾尔将军为首的雷米尔德派成形。此外,他还有收藏刀剑的嗜好。身为大贵族,但他一反旁人的作风,腰间时常佩带着真剑,帅气的身姿在贵妇间颇受好评。

  这两人再加上雷米尔德,形成非常赏心悦目的画面。

  或许还是无法刻意无视自己的弟弟吧,那位王兄曾过来向他打招呼。

  王兄的心情看起来相当好。杯中的白葡萄酒,也是雷米尔德亲自为斐兹拉尔德斟满的。他的态度友好到可说前所未见。

  「不过,内容物却是这副德性啊……」

  斐兹拉尔德将视线拉回酒杯上。他摇晃酒杯,观察葡萄酒的透明度。原本沉淀在杯底的微妙色差扩散开来。这酒有毒。在这有毒液体的另一头,出现了一道模糊的人影。

  周遭传来骚动声。因为身穿着格外闪耀动人——想当然耳,裙摆也异常地长——礼服的莉兹,靠近了宛如墙壁装饰品的斐兹拉尔德。负责替她提裙摆的人,是隶属于斐兹拉尔德的侍者。

  她带着优雅的笑容,摊开扇子掩住嘴,然后轻声开口:

  「日安,斐兹拉尔德大人。」

  「您今天也是一样美艳动人呢,公主殿下。」

  下一瞬间,莉兹的语气出现一百八十度的转变。

  「——我烦恼了好久呢。」

  「要是你不这么烦恼,我可就困扰了。」

  斐兹拉尔德亦然。

  周遭的人群诧异地望向第二王子和莉兹这样的组合。不巧的是,他们无法听到两人的对谈内容。独自在一段距离之外倚墙站立的斐兹拉尔德,距贵族们相当遥远。就算再怎么努力竖耳聆听,倘若不更靠近一些,就不可能听得到他们在说什么。

  然而,正因为周遭所有人都在注视斐兹拉尔德和莉兹,若想要靠近这两人也会相当显眼。贵族们也在互相牵制着。

  其中,视线最为犀利的,莫过于第一王妃克蕾榭。直觉真敏锐呢——斐兹拉尔德如此想着。她或许已经察觉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了。

  然而——她无力阻止。因为,身为贵宾的大国公主只是在和第二王子交谈罢了。无人有权出面指责这样的行为。

  「……卡杰尔是让我做出决定的关键。您也是为此,才让他和我见面吧?卡杰尔仍然活着,以及他变成您的部下,这两件事确实对我造成影响。虽然理由和您预想的有所出入就是了。」

  「我洗耳恭听。」

  「——王兄无法好好保护卡杰尔,才会让他遇到那种事——然而,卡杰尔现在却神采奕奕地活着。他的眼神不是只把您当成救命恩人,而是……认同您是自己效忠的君主。能让他如此判断的男人,想必不是无能之人吧。尽管想要先发制人或许还是很困难,不过,认定自己会当上国王的自信,应该不只是随口说说的而已。」

  莉兹摇了摇手中的扇子。

  「另外……还有我个人的理由。」

  「哦?」

  「——因为雷米尔德不是我喜欢的类型呢。不过,您也不是。既然双方都不是自己喜欢的类型……答案就只有一个了。」

  莉兹的脸上浮现了和她的美貌极为相符的高雅笑容。

  「我还以为女人总是以外表来挑选男人呢。」

  「外表愈华丽,一旦接触到内在后,幻想破灭的程度也会愈严重呢。您不懂这一点吗?」

  「我懂。希望我的幻想之后不会破灭就好。」

  「我会让您彻底迷恋上我。等到您的眼中再也容纳不下其他人之后,再将您狠狠地抛弃,斐兹拉尔德。」

  「我很期待。」

  斐兹拉尔德道出从前疑似也曾说过的回应,啜饮了一口葡萄酒。毒药的苦味随即在嘴里扩散开来。或许是因为王兄的心情很好吧,这次掺在酒里的毒药毒性比较弱。

  「可以让我也尝一些吗?等会儿要向大家打招呼,需要先润润喉才行。」

  斐兹拉尔德苦笑道:

  「这杯白葡萄酒你还是别碰为妙。很难喝。对新手来说是剧毒,会死人的。」

  这是他发自内心对未婚妻说出的忠告。

  然而,莉兹却从附近的侍者手中取过空杯,从斐兹拉尔德那杯掺了毒药的白葡萄酒倒了约莫半杯的分量,然后一口饮下。面对微微睁大双眼望向自己的新未婚夫,她露出笑容说道:

  「我也已经习惯毒药的味道了呢。」

  品尝过葡萄酒的滋味之后,莉兹不解地偏过头。

  「这个——应该是对老手没什么用的毒药吧?」

  被罗丹国王点名之后,站在大厅正中央的莉兹,在贵族们的睽睽众目之下高声宣言。伴随着如花朵般足以魅惑周遭人士的笑容,她说出了几乎颠覆所有人预测的答案。

  「我,莉兹·菲茵菲塔,今日将与罗丹国第二王子斐兹拉尔德缔结婚约——」

  以上,是我今日要宣布之事。

  将骚动声和鼓噪当作庆祝乐曲的斐兹拉尔德,独自露出轻松的表情,缓缓啜饮着王兄亲自倒给他的毒葡萄酒。毒药的滋味竟是如此甘美。

  随后,沐浴在周遭诧异视线之下的他,轻轻举起酒杯致意。

  罗丹历一百二十九年七月二十七日,罗丹国第二王子斐兹拉尔德和杰斯塔国第三王女莉兹·菲茵菲塔缔结婚约。

  拥有「常胜将领」之誉的自国王子和大国公主缔结婚约一事,让罗丹国内欢声四起。人民一窝蜂地买酒庆贺,酒店的库藏一夜之间全数售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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