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丹历一百二十九年十月四日,罗丹第二王子斐兹拉尔德密会克斯泰亚国将军吉格拉诺。
以「忠义」为行动原则的人,通常很难笼络。斐兹拉尔德也明白这个任务绝对不简单。他原本以长期战的心态来面对,但似乎有些悠哉过头了。
没有时间可以浪费了。必须做个了断——他究竟能瓦解对方的心防到何种程度呢?
斐兹拉尔德啜了一口使用克斯泰亚产的茶叶所冲泡的香草茶,润湿自己的口腔。
真难喝。
这种茶带有一股辛辣味。听说克斯泰亚人一天要喝五次这种茶。他们为什么能享受这种带有特殊口味的茶饮,实在让斐兹拉尔德无法理解。或许跟气候有关吧?
克斯泰亚终年气候都相当寒冷。能够轻松冲泡饮用,又能透过辛辣味提升体温的香草茶,便成了人们的必备品。但这种饮料实在不怎么适合虽位于边境地带,但气候温暖的罗丹,也因此让斐兹拉尔德感觉难以入喉。
「——听说您和杰斯塔的公主殿下订婚了。被软禁的我也对这个消息略有耳闻。请容我在此向您道贺。」
朝年纪比自己小几十岁的斐兹拉尔德恭谦地低头致意的,是一名年逾壮年的男子。
尽管有权享受最高级的待遇,他仍穿着一身简素的白色衣物。斐兹拉尔德曾提议要替他准备和身分相符的服装,但都被婉拒了。男子的言行举止,无一不谨守着「俘虏」的本分。
不过,即便过着俘虏的生活,也不见他的体能出现衰退的迹象。据说这名男子每天都会做最低限度的运动。为了在某天被遣返回国之后,随即便能踏上战场发挥实力——这番行为或许是他内心意志的显现吧。
吉格拉诺没有乱了方寸,只是平静地过着每一天。被派遣到他身边的下人,虽然一开始对吉格拉诺抱持高度警戒,但现在则完全不是那么回事了。
他同时很擅长凝聚人心。不愧是除了自国以外,在周边国家也极富好评的一位将军。尽管斐兹拉尔德当初是从自己的部下里头挑出个性最差的一人去照料吉格拉诺,但这名部下却也完全被他怀柔了。就连桌上的香草茶,都是这名下人主动请求斐兹拉尔德,表示「希望能让吉格拉诺将军重温故乡的滋味」。
吉格拉诺本人虽然没有说什么,但看得出来他相当享受这种香草茶。斐兹拉尔德每个月都会来拜访他几次,同时也和他一同品茶。
不管怎么说服自己的味蕾,都只能得出「很难喝」的感想——这不知道是斐兹拉尔德第十几次品尝这种茶的滋味了。
「谢谢你的祝福。那你呢?目前的生活有什么不便之处吗?将军。如果有需要的东西,我会设法替你凑齐。你已经在这里过了五个月以上的俘虏生活,想必很怀念祖国吧?」
但吉格拉诺的回应仍相当谦逊。
「我现在的生活已经过于优渥了,斐兹拉尔德殿下。我所享有的食衣住都相当高级,再没什么好奢求的了。从我个人的经验来看,您所赐予的宽大待遇是极为特殊的例子。没想到会有人如此用心照顾敌国的将领呢。」
「我只是想让你过着与身分相符的生活罢了。我是个相当重视礼节的人,更别提对象是吉格拉诺将军,尽管是敌人,也不能对你做出无礼之举。我希望能对你表达敬意。」
倘若对方是在沙场上光荣战死,那倒还好,要是将他俘虏回来再残忍地杀害,反而有可能让克斯泰亚的士气更加高昂。优秀指挥官之死——对克斯泰亚来说,想透过这种方式重挫他们的士气,只会招来反效果。斐兹拉尔德想尽可能避免敌方发挥穷鼠啮猫的团结力,而对克斯泰亚来说,吉格拉诺正有着这般影响力。
「不过,罗丹王或是您的王兄应该希望将我处刑吧?」
「怎么会呢。我们现在正在和克斯泰亚交涉,要求他们以赎金将你赎回去。要是杀了你,这场谈判就无法成立了,还会让我国沐浴在『野蛮的边境国家』这种谴责声浪之下。」
更何况,斐兹拉尔德还有着个人的打算。所以,他以自己是「将战争导向胜利的将领」为由,将处置俘虏的相关权力从父王那里抢了过来。
——我岂能让这些努力都白费呢。
「我似乎应该感谢您才是。」
「感谢?这么说听起来很奇怪呢。在几个月之前,战场上的我们都还是彼此的敌人。尽管缔结协约后战争看似结束了,但火种其实还潜伏着。至今,我们互为敌人一事仍没有任何改变。」
「当初,您可以在战场上杀了我,但却选择让我活下来成为俘虏。此外,您还不顾现任罗丹王的反对,让我延命至今。」
「既然在先前的战役中被基尔伯特王子逃掉了,比起杀害像你这么优秀的人,将你俘虏回来,再向克斯泰亚要求赎金,才是更明智的做法。战争相当耗费金钱,总得设法填补。无论如何,克斯泰亚应该都希望能让你平安归国,所以金额理应不是问题。」
无论开出的是否为天价——罗丹向克斯泰亚要求的金额,高达一般赎金的三倍之多。对战败后已失去一半的领土,导致国力大幅衰减的克斯泰亚而言,这样的金额可说让他们损失惨重。
如果付这笔钱,就能让堪称自国颜面的将军归来。但不付的话——
「不过……距离最终期限只剩下四天了,交易却还没成立。」
斐兹拉尔德晃了晃装有透明红褐色液体的陶杯,望向杯里的水面。随后,他将香草茶放回桌上,看向吉格拉诺。
对方和自己的父王是同年代的人。尽管散发出来的气质相异,但仍带有一股威严感。在吉格拉诺眼中,自己想必只是个毛头小子而已吧。这种漫长岁月的历练,是连斐兹拉尔德都无法于朝夕间获得的。
「交易无法成立……这倒是我们的误判。吉格拉诺将军。对此种现况,你有什么看法?」
「国家没有义务拯救我这种人,会舍弃我也是理所当然的决定。而我也已经做好觉悟了。」
吉格拉诺的表情没有出现丝毫动摇。
——这可不成。要是不让你心生动摇,我会很困扰啊。
「你的意思是,自己就算被处刑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吗?要是克斯泰亚付不出赎金,我郑重接待你的理由也会跟着消失啊。」
「倘若如此,也是命运的安排吧。克斯泰亚的国势可不能为了我这种人继续失衡。」
该怎么做,才能让吉格拉诺宛如止水般平静的内心出现波纹?
「你可不只是『这种人』而已啊。这并不是吉格拉诺将军这般人物该用的自谦语。」
虽然还无法掌握确切证据,但斐兹拉尔德建立了几种假设。他开始试图从中找出能动摇吉格拉诺的说法。
「……你拥有着聪明才智。先前那场战役中我军之所以能获胜,可说是各方面要素配合的结果。倘若是纯粹的实力较量,我军绝对会败下阵来。我想,你应该能明白我这番话的意思吧?」
这并不是斐兹拉尔德自谦,他很明白实际情况便是如此。那一仗可说赢得相当惊险,让他差点想祭出那个最糟糕的手段了。
「…………」
「如果不希望克斯泰亚失衡,一开始便应该指派由你担任总指挥官,而不是基尔伯特王子。然而,你却只能屈就辅佐官的职务。辅佐官能采取的行动相当有限,这正是克斯泰亚战败的原因。这么说或许很失礼,但基尔伯特王子并没有担任领导人的资质,所以他才会被高利贷商人反将一军。而——这让我的心中产生了一个疑问。」
为何吉格拉诺会将整场战争交给基尔伯特负责?他在撤退战中让基尔伯特顺利逃走的手段相当出色。这样的他,应该活跃于更前线才是。
虽不曾和基尔伯特见过面,但斐兹拉尔德也透过传闻对他的为人略知一二。
相当自我中心、不会真心接受部下谏言。对于吉格拉诺的忠告,他究竟听进了几分呢?更何况,指挥官握有总指挥权,所以也没有必要去倾听部下的意见。基尔伯特拥有能够随心所欲行动的实权。
倘若担任指挥官的人是吉格拉诺,基尔伯特便成了他的部下。后者虽贵为一名王子,却也不得不服从前者的指示。即便是基尔伯特,想必也会遵守战场的上下关系吧。
吉格拉诺应该也很清楚才是。
将指挥权交给基尔伯特所伴随的危险性。
如果想要确保克斯泰亚军的胜利,就不应该将基尔伯特放在全军的最高位置,就算战况对克斯泰亚再怎么有利也一样。
「关于你退居其二而参战一事——我假设了几种理由。你能听听看吗?」
「我是一名俘虏,无法违逆您的要求。只是听听也无妨。」
斐兹拉尔德的嘴角扬起笑意。对方还真是个顽强的男人啊。
「第一种,你希望让基尔伯特王子透过战争有所成长。实际参与战争,比任何一种学习都能够帮助成长。虽然有可能得为此付出高额的学费就是了。」
要是一个没弄好,还可能因此殡命。
「第二种,因为基尔伯特王子本身想亲上前线,而克斯泰亚王也允诺了他的要求。」
克斯泰亚是男性社会。除了第一王子基尔伯特以外,克斯泰亚王的膝下净是女儿。也因此,他相当溺爱这名唯一的儿子。这是被誉为贤君的克斯泰亚王唯一的缺点。
「第三种,是基于克斯泰亚王的命令。想让可爱的儿子立下战绩,好让他对自己更有自信的克斯泰亚王,将辅佐官的任务交付——托付给你。而其中应该也包含了蔑视我国罗丹的意味。毕竟,克斯泰亚是在做好相当万全的准备之后,才举兵攻打过来的。」
更别提罗丹才刚结束和杰斯塔之间的战争,国力耗竭。克斯泰亚便是看准这点才发动突袭。
对克斯泰亚来说,这是一场不可能打输的仗。原本应是如此。而罗丹军当初也确实陷入了穷途末路之中。要不是赛德立克转而支援罗丹,恐怕就会变成让罗丹一败涂地的悲惨战役了吧。
「至于克斯泰亚对我国罗丹发动战争的理由——这也不难理解。治国总是伴随着堆积如山的各种难题。有时候,对他国发动战争也是一种解决之道。」
这样的方式相当简单。做为能够迅速解决问题的一种手段,战争是最理想的选择。如果顺利战胜了,不但能获得莫大的利益,也能让人民感到满足。没有人民不会因为祖国战胜而感到欣喜。然而,要是战败了,自然也会引来人民的不满。
「……战争这种东西,能够避免是最好的了。发动战争的次数愈多,愈容易身陷其中无法自拔。士兵是如此,国家亦是如此。」
「这真不像吉格拉诺将军的发言啊。而且,你可是主动举兵攻打我国的国家的一分子呢。」
「这只是我个人的想法。斐兹拉尔德殿下,您不这么认为吗?虽然您年纪轻轻,但已经率领大兵出征过好几次了。」
「我只会想着要赢,倒不会思考那种理所当然的事情呢。光是想如何保卫祖国,就得使出浑身解数了,所以没有多余的时间可以思考这种清高的事情。比起我个人的想法,我更重视自己身为王族的义务。如同你以自己身为忠臣的要务为最优先那样。所以——我的疑惑更深了。」
「是您太看得起我了。一切都只是因为我的计划太过天真,以为有基尔伯特王子在,我军就能获得胜利。」
「——直到目前为止,你所参与过的战争都采用了最理想的战法。这样的你,怎么会做出在战前下决定的阶段大意失荆州的行为?这实在让我难以置信。你有向克斯泰亚王谏言过吗?请求他将指挥大权交付给你?」
斐兹拉尔德认为吉格拉诺恐怕并没有提出这样的要求。倘若他曾经如此谏言,克斯泰亚王应该也会采纳他的意见才是。
吉格拉诺没有提出要求,所以,克斯泰亚王才会让儿子担任指挥官,并指名自己信赖有加的吉格拉诺从旁辅佐。这是最自然的想法。然而,这么一来,又让斐兹拉尔德产生了其他疑问。
吉格拉诺品尝了一口香草茶,然后闭上双眼。
「……真是令人怀念的滋味。从前,克斯泰亚曾经爆发过相当严重的饥荒。农作物的收成状况极度恶劣,就连这种茶叶都种不活。当初,大胆推行改革,让整个国家重获生机的,便是前任克斯泰亚王……他是一位非常了不起的人物。」
克斯泰亚的稳定治世持续了两代至今。前任国王马格诺立克致力于改革内政,获得了稳定的内政做为基础之后,现任克斯泰亚王便将重心放在外交——透过战争。
原为平民出身的吉格拉诺,获得前任国王马格诺立克的拔擢后,一路晋升至现在的地位。
「多亏马格诺立克王的拯救,才会有现在的我。」
「你现在仍对马格诺立克王忠心不二吗?」
听到斐兹拉尔德这么问,睁开双眼的吉格拉诺露出温和的笑容。
「——当然。」
「那么,对于现任克斯泰亚王的忠诚呢?」
「和我对前任国王的忠诚并无不同。」
「既然如此,你为何没有向他谏言?」
斐兹拉尔德直言不讳地开口。对方应该能明白自己为何这么问。
沉默笼罩了两人。吉格拉诺再次捧起香草茶的杯子。
但杯里已经空了。斐兹拉尔德拿起陶制的茶壶,从壶嘴替吉格拉诺的杯子注入新的茶水。
吉格拉诺缓缓啜饮杯中满溢的香草茶,再深深地吐出一口气。然后,他的脸上浮现了有些自嘲的笑容。
「斐兹拉尔德殿下,您似乎有些误解。我曾向国王谏书……只是对方没有采纳我的意见。」
「…………」
斐兹拉尔德往后靠在椅背上,轻轻摇了摇头。
「原来如此——看来,我对克斯泰亚王的评价过高,对你的评价过低了。请容我道歉。」
「您或许认为我很憎恨现任国王吧?」
斐兹拉尔德点头同意了吉格拉诺平静的提问。
他在内心所假设的几种可能性,都是以「吉格拉诺有意谋反现任克斯泰亚王」为前提。他从这些角度出发,思考该如何让吉格拉诺产生动摇。
但事实并非如此。
「不过——这样一来,你的女儿就太可怜了。对你来说,忠诚比任何事物都来得重要吗?」
「在宣誓效忠前任国王时,我便已经决定为克斯泰亚奉献自身的一切。无论发生什么事,我都不会违背此誓约。」
「就算自己的女儿因为被现任国王侵犯而自尽?」
这是斐兹拉尔德最后丢出的震撼弹。
「尽管得知这件事,你仍然打算继续宣誓效忠国王吗?将军,表达个人情绪绝非是错误。实际上,在几个月前的那场战争中,你确实也曾表露过忠诚以外的感情吧?」
自己的估算的确有误,但应该也并非全然错误才对。
「我国战胜了。然而——我试着思考,倘若自己站在你的立场,为了求胜,会在那个战场上做出什么样的行为?就算必须限制基尔伯特王子的行动,或是之后必须接受处罚,我想,我应该也会坚持让自己担任指挥官,来指挥整场战役。」
但吉格拉诺并没有这么做。
「在开战之前,你的确出于忠诚心向国王谏言过。然而,在最重要的战场上,直到最后,你却都退居二线。」
然后,克斯泰亚战败了。
「初次面对身为战俘的你时,我心中涌现了一个疑问——为何你能露出如此坦然的表情?」
「——因为我认为,只要战争结束了,自己懦弱无比的内心就不会再暴露出来了。」
吉格拉诺的身体瞬间震了一下,从他的表情无法判断颤抖的原因。
「斐兹拉尔德殿下,我的确相当深爱自己的女儿和妻子。然而,对于宣誓效忠国家之人来说,这些只会成为让自己懦弱的要素。」
在罗丹和克斯泰亚开战前,吉格拉诺失去了他的家人——妻子和女儿。克斯泰亚虽盛行一夫多妻制,但吉格拉诺并没有迎合这样的风气。他长年以来,都只和同样是平民出身的妻子共组家庭,并在十六年前生下期盼已久的女儿。
女儿成长得亭亭玉立——然后突然自杀了。而且还是在即将和自己相恋的青年贵族订下婚约之时。之后,仿佛想追随女儿的脚步一般,妻子也因病过世。
传言是因病过世。
关于这件事,斐兹拉尔德心中也有一个假设。现在,他还能再举出另外一种假设,是和之前的假设完全相反的推测。
「也能让我请教您几个问题吗?王子。」
斐兹拉尔德点点头。
「尽管问。」
「您为什么会如此通晓他国的事情呢?」
「——如果事关自己渴求的人才,总会想事先调查一下吧?至少我会这么做。要是不彻底了解对方,就无法将他拉拢至自己的旗下来了吧?」
说着,斐兹拉尔德轻笑起来。
「我就老实说吧。我非常希望你能在我的麾下效忠。会如此细心照料你的生活,也是出自于这样的目的。然而,我却怎么也猜不透你。你究竟在思考什么、抱持着什么样的想法——直到今天我才明白,原来是因为自己一开始的假设就是错的。」
接着他喃喃说道:
「人心实为复杂之物呢。」
「……希望斐兹拉尔德殿下务必让我听听您所导出来的结论,让我判断它究竟正确与否。」
和望向自己的吉格拉诺视线相对后,斐兹拉尔德静静地闭上双眼,然后再次睁开。
「好吧。首先,开端是发生在克斯泰亚的一件鸡毛蒜皮的小事,那对一国之君而雷根本微不足道。国王放纵自身的欲望,对在城里一见钟情的年轻女性出手了。这并不是值得非议的行为。毕竟有些女孩子因为这样而进入后宫,从下人的身分窜升到较高的地位。被国王看上何其光荣——国内甚至有着这样的风潮。克斯泰亚王想必也没有深思太多吧?」
没想到,自己出手的对象竟然是吉格拉诺的独生女。这是国王的一大失算。
「克斯泰亚王恐怕不知道你女儿的长相吧。倘若他知情,应该多少会自制才是。但他并不知情。因为你总是不让女儿过于抛头露面,大概是为了避免她被卷入无谓的争端之中吧。」
「…………」
「明明已经有了心意相通的男性,却遭到了这样的羞辱——而且对方还是国王。你的女儿只能选择默默隐忍。更糟糕的是,你的女儿因而怀了身孕。怀的当然是国王的孩子。尽管克斯泰亚不会追究男性在婚前是否和他人通奸,但换做女性,无论理由为何,都会遭到鄙视,而且一辈子都得背负着这样的罪名。你的女儿无法承受这一切,最终选择了割喉自尽一途。直到最后,她都没有说出染指自己的男性是谁。」
「——为了我,她也只能默默隐忍了吧。」
「我想也是。这都是为了向前任国王以及现任国王宣誓效忠的你。」
或许是因为回想起女儿的事情吧,吉格拉诺的双眼蒙上一层阴霾。于是斐兹拉尔德继续往下陈述他的「假设」。
「你为此悲痛欲绝,而且想必对造成这出悲剧的男子恨之入骨吧。而你的妻子亦是如此。不知是好是坏,母亲对孩子的爱情总是相当深厚。她察觉到了真相。而你则是从妻子的口中,得知了让最疼爱的女儿怀孕的男人是何方神圣。」
在斐兹拉尔德开口之前,吉格拉诺早一步说出了这个事实。
「我——得知了国王是导致我的女儿走上绝路的原因。」
「而不久之后,你的妻子也因病过世。」
道出这个结论之后,斐兹拉尔德伸手碰触自己的金发,将浏海拨开。
「然而,她病逝的时机实在太过刚好了,所以我判断应该是外在因素造成她的死亡。你的妻子应该有意想要揭发国王吧?国王贪好女色的个性,虽然至今都被容忍,但应该也有贵族对此诟病不已,更别提这次的牺牲者还是吉格拉诺将军的女儿了,这会成为一大丑闻。倘若让你的妻子继续活命,想必克斯泰亚的宫廷里会上演一场好戏。或许是对此感到恐惧的国王,命令自己的部下独自将你的妻子『处分』了吧——我原本是这么想的。」
「原本」是这么想的。斐兹拉尔德在此处用了过去式。
「那么……您现在不这么想了吗?」
斐兹拉尔德放下碰触头发的手,然后缓缓点了点头。
「嗯。杀害你妻子的不是别人,正是你自己吧,吉格拉诺将军?」
为了王室、为了国家、为了国王。
吉格拉诺害怕国王的政权会因丑闻而摇摇欲坠。
「我告诉妻子我们应该隐忍下来,但她完全不听我的劝告。如同您所言,倘若我的妻子还活着,想必会引来不必要的权力斗争吧。她打算在国王的治世埋下动乱的根源。」
「真是令人钦佩的忠诚心呢。然而——你这番举动,反而让克斯泰亚王变得更疑神疑鬼。」
斐兹拉尔德也给了现任克斯泰亚王不错的评价。从政治面来看,他让前任国王打造出来的根基顺利成长了。不过,再怎么说,他还是有颗正常脑袋的普通人。
「他似乎无法理解你那近乎疯狂的忠诚心呢。甚至还感到不寒而栗。你有告诉克斯泰亚王自己亲手杀害了妻子一事吗?」
「我有向国王禀告。」
「你不应该那么做的。」
国王本人应该也很清楚是自己的错。然而,一心效忠君主的这名家臣,却为了忠诚不惜杀害妻子,还向上禀报。这让国王和吉格拉诺之间产生了嫌隙。正因吉格拉诺的忠诚心过于深厚,才会让国王无法理解自己的臣子。
「虽然王室仍相当看重你,但态度果然还是无法完全像以前那样。这是国王的问题。」
似乎是说太多话了,斐兹拉尔德觉得有点口干舌燥。尽管是自己无法接受的味道,但为了滋润干渴的喉咙,他一口气将已经冷却的香草茶饮尽。
「不只是国王的问题啊,王子。我本人果然也无法摒除对国王个人大失所望的想法,我在战场上深刻体会到这一点。」
将交握的双手放在桌上的吉格拉诺开始坦露他的内心。
「当战况开始对我军不利的时候,我应该从基尔伯特大人手中抢过指挥权才对。我也很明白这一点,就如同您刚才的指摘内容。」
「……你没有那么做的原因是?」
「不知为何,我站在战场上的时候,脑中不断浮现女儿和妻子的脸。忠诚依旧存于我的心中,然而——」
至此,吉格拉诺沉默了,没有再继续开口。
「任何人的心中都会出现迷惘。即便是像你这样的人也一样,将军。就算意志再怎么坚强,迷惘还是会不自觉地、无声无息地接近。」
「我在这场战役里做了背叛祖国的行为,我只是在一旁冷眼看着我军战败。之后会采取行动——是因为基尔伯特大人陷入危险了。」
「可以的话,我倒希望你能继续背叛下去呢。」
斐兹拉尔德没有等吉格拉诺回应,便自行下了结论。
「虽然我很渴求你这样的人才……但你恐怕不会做出第二次的背叛吧。讽刺的是,滞留在我国境内的这段期间,似乎反而让你的决心更加坚定了。」
「我有相当充分的时间思考,我不会再背叛克斯泰亚第二次。」
「——就算国王已不再信任你也无所谓吗?实际上,克斯泰亚现在仍未支付赎金。你被他们舍弃了,最后的下场恐怕就是凄惨的处刑。倘若愿意成为我的部下,我就有办法救你一命。」
「这个提议令人感激不已,但请恕我回绝。我不会背叛第二次。这就是我的一切,我的存在来自对国家的忠诚,亦即对国王的忠诚。对国王来说,人民是他的棋子,而我正是棋子之一。」
「……我明白了。吉格拉诺将军,你真是一座难以攻陷的城寨呢。」
斐兹拉尔德脸上浮现满足的笑容,这是他自然流露出的表情。被这么斩钉截铁地拒绝,反而令人神清气爽。此外,倘若这是这名为吉格拉诺的人物所做出的结论,他可以接受……甚至觉得这才符合他的作风。
为了忠诚而不惜舍弃家人的男人,想必会贯彻自身的忠诚直到最后吧?尽管这和斐兹拉尔德的计划不符,但仍能让他抱持好感。
「那么,将军,你明天会被送回克斯泰亚。」
「斐兹拉尔德殿下?」
「今天,克斯泰亚派遣使者送了书信过来,内容是答应支付赎金——克斯泰亚仍然需要你这个人。我刚才说的那些都是编造出来的,还请你当作是年轻人的小小恶作剧,不要计较。」
「…………」
吉格拉诺露出了微笑,那是一种放心的情绪。不是因为自己获救,而是因为国王决定支付赎金的这项事实。
「看来,我又能再次为祖国奋战了呢。真是令人感激。」
停顿了半晌之后,斐兹拉尔德对吉格拉诺说道:
「太遗憾了,吉格拉诺将军。你那称得上愚昧的忠诚心,实在让我佩服不已。是我输了。我最近明明一直保持着全胜的纪录呢。」
好久没有输给其他人了。斐兹拉尔德喃喃说道。
「那么,这应该会成为让您获益良多的一个经验吧。」
斐兹拉尔德摇了摇头说:
「不。在我至今的短暂人生当中,要论输赢,其实是输的次数较多。直到最近,赢的次数才慢慢增加。从败战中学习,才有今天的我。就算现在再增加败战的次数,我也不会因此而动摇。只要从这样的经验中继续学习即可。现在的我,还拥有即便战败也无妨的本钱。」
「——原来如此。年轻真的是相当美好的事情。」
「尽管经历过多次输给他人的经验——但我好久没有输得如此痛快了。或许因为对象是你的艨魬吧、。」
「能够和您畅谈,我也感到相当光荣,王子。」
斐兹拉尔德把陶制茶壶拉往自己,将其捧起轻轻摇晃了几下。剩余的茶水似乎还够两人份。
「用有些冷却的香草茶举杯庆祝一下如何,将军?把杯子给我吧。」
斐兹拉尔德替吉格拉诺的杯子注入茶水。随后,后者接过茶壶,将壶嘴朝向他的杯子说道:
「我也替您倒一杯吧。」
斐兹拉尔德原本想婉拒,但随即打消了这个念头。
「这是我的荣幸。」
他将自己的杯子往前推。所剩不多的香草茶缓缓从壶嘴中流出,没有伴随热腾腾的蒸气。香草茶在冷却之后,色泽也跟着改变,原本是柔和的红褐色,现在则变成偏黑的深褐色。斐兹拉尔德伸手捧住杯身,不太热也不太冷的温度从掌心传来。
「——或许你会觉得我很缠人,但这是我的最后一个问题了。我有方法可以让你继续留在罗丹。尽管如此,你还是坚持要回克斯泰亚吗?无论有什么样的结局在那里等着你?」
吉格拉诺倾斜茶壶,壶嘴再也流不出一滴茶水了。斐兹拉尔德的杯中盛满了冷却的香草茶。
「无论有何种结局等着自己,能够再次踏上祖国的土地,便是我的喜悦。」
「那就是你的喜悦,亦是满足吗……」
斐兹拉尔德点了点头。他能够明白,然而,他也发现自己在听到对方的回答后,除了满意之外,似乎还有种陷入淡淡感伤的情绪存在。
「既然如此,我也没什么好说的了。有朝一日在战场上再会吧,将军。」
斐兹拉尔德捧起茶杯,轻轻向吉格拉诺致意。
「那我就不客气了。」
吉格拉诺也捧起茶杯,对斐兹拉尔德做出相同的动作。
「——战场上再会。」
罗丹历一百二十九年十月五日,克斯泰亚国将军吉格拉诺被送返祖国。
今天是吉格拉诺离开罗丹的日子。
斐兹拉尔德坐在自己的离宫办公室里,双脚跷在桌上阅读着文件,偶尔还用吸饱一堆黑色墨水的笔飞快地在纸上书写。倘若教授礼仪举止的老师看到他这副模样,必定会气到昏倒吧。
他正忙着处理不断累积起来的公文。无论是对外或私人的报告,都接二连三地被送来。仔细阅读每份报告,同时让自己的思考飞快运转,这就是斐兹拉尔德从一大早不断重复的动作。
在翻阅其中一份文件的时候,斐兹拉尔德的手停了下来。那是外表看起来伪装成陈情书的东西——他皱起眉头。
「换了吗……」
那是送到自己手上的特殊报告,来自无法光明正大和斐兹拉尔德交流的寄件者。里头并非是要他现在马上采取什么行动之类的内容。斐兹拉尔德一如往常地望着画在上头的图案——被蛇的躯体缠绕住的五个交叠圆形,并将其烙印在脑海中。随后,他燃起立在桌上的那根蜡烛,然后引燃这份报告后丢进蜡烛的底座。弄熄火焰后,斐兹拉尔德的视线再次移回其他文件上。
一阵敲门声传入耳里。
斐兹拉尔德连头也不抬,随意地出声回应。
「进来。」
「打扰您了——王子,国王下令要您马上编整军队备战。」
踏进办公室的是名为拉格拉斯的下级贵族青年。平日,斐兹拉尔德将军队的训练和指挥全权交由他负责。在诺斯特丘陵一战之前,拉格拉斯还只是个在贵族和平民间都默默无闻的青年;现在,他则因战绩和出色的外貌,成为宫中热烈讨论的对象。
「找借口拖延一下。」
目光依然没有从文件上移开的斐兹拉尔德简短地这么回答。
「遵……啊?」
听到部下傻乎乎的反应,斐兹拉尔德只得重新开口说道:
「找借口拖延一下。例如粮食的库存量不够、或是占卜师算出了大凶之类的瞎话。随便敷衍一下父王吧。现在跟克斯泰亚翻脸还太早了。」
「可是,传闻都在讨论克斯泰亚赎回吉格拉诺将军后,一定打算再次发动战争……」
斐兹拉尔德叹了一口气,而后终于抬起头来。他将质地粗糙的文件和容易渗漏墨水的笔放在桌上,伸了个懒腰。拉格拉斯已经习惯其主的这种态度,所以也只是耐着性子在原地等待斐兹拉尔德出声回应。
「克斯泰亚怎么可能主动出兵呢。」
他将双脚从桌面上放下来,然后旋转了一下自己为求方便而请认识的工匠订制的旋转椅,让自己朝向正面坐好。
「您是说,他们不可能主动攻打过来?」
「——拉格拉斯,你知道克斯泰亚的人民目前怀抱着什么样的情绪吗?」
「应该是对国王、还有指挥作战的基尔伯特王子日益不满吧?毕竟克斯泰亚在先前的战争中落败,还失去了足以做为国家表率的吉格拉诺将军。要消除人民的这股怨气,想必相当困难。」
「嗯。所以,克斯泰亚王才会答应支付钜额的费用,以便尽速执行战后的相关处理。克斯泰亚已经没有力气再次开战了。至少在这几年间,他们应该都会忙着重整国势吧?要是失败了,便会陷入无法再次翻身的情况,财政恐怕也相当吃紧。没有财力,就无法应付战争。」
「可是,为了赎回吉格拉诺将军,克斯泰亚确实支付了一笔钜款。做为敌人,吉格拉诺将军极具威胁性。他这样的象征,能形成相当强大的力量。」
「所以,即便会违背协约,父王也想趁早出兵攻打他们。之前,我国因软禁吉格拉诺将军为人质而占的优势,现在已经不存在了。在支付赎金之后,克斯泰亚的国库和国力都衰弱了。现在正是最好的机会。」
「尽管如此,您仍然要我想办法拖延出兵吗?」
「——克斯泰亚王会答应支付赎金,是为了让吉格拉诺回国承担一切的败战责任。他打算将吉格拉诺当成平息众怒的祭品。」
斐兹拉尔德有些烦躁地以左手的食指轻敲桌面。
「而吉格拉诺本人如果也公开向大众承认战败原因归咎于自己,便能暂时压抑住克斯泰亚国民的不满情绪。尽管国库大失血,但国王仍打算借此花钱消灾。」
拉格拉斯的表情为之一变。
「这样的话——!」
「吉格拉诺是为求一死而回国,而且还是在很清楚国王会如何利用自己的情况下。」
「……竟然有这种事。尽管知道君主会背叛自己,仍然执意回国?甚至还回绝了您的慰留。这到底……」
拉格拉斯露出一脸无法理解的表情。
「因为忠诚。」
「忠诚?」
「因为他深爱着自己的祖国啊。他愿意为了国家牺牲奉献。吉格拉诺将军这个男人,简直是忠诚心的体现呢。克斯泰亚王实在很幸福。」
「可是……」
拉格拉斯看来仍无法接受这样的事实,他端正的五官此时扭曲在一起。
「不能理解也无妨。你大可为此感到愤慨不平,这正是你的优点。你就将这股不满一直累积到出兵攻打克斯泰亚的时候吧。」
「我已经理解您希望让战争延后开打的计划了,但是……」
「要是现在攻打过去,吉格拉诺应该会出面迎战吧。举凡兵力、国力、资金各方面,目前都是我国占上风。然而,光是吉格拉诺将军一个人,便具备了足以颠覆这些优势的可能性。最坏的情况下,就算我国战胜了克斯泰亚,也有可能是在惨重的伤亡后勉强获胜。」
「…………」
拉格拉斯沉默了下来。
「只要再等一阵子,克斯泰亚就会将吉格拉诺将军处刑,要举兵也得等到那之后。值得庆幸的是,除了吉格拉诺将军以外,克斯泰亚没有称得上杰出的将领。吉格拉诺殡命之后,克斯泰亚恐怕会变得不堪一击。」
在那之后,或许不消一个月的时间,就能让克斯泰亚沦陷。对吉格拉诺这名国家英雄而言,在不需看到祖国末路的情况下死去,或许是小小的救赎吧?
「——在战场上再会……吗?」
「王子?」
「没什么。我在自言自语。」
昨天,他和将军对彼此道出「在战场上再会」的道别语。这是以说话者仍存活为前提之下方能成立的一句话。倘若吉格拉诺将军已经领悟到自己会有什么下场,他应该也明白这是个不可能实现的约定。或许,吉格拉诺会说出这句话,也是基于他个人的愿望吧。
身为必须统率大军之人,斐兹拉尔德绝对不会在吉格拉诺还活着的时候,出兵攻打克斯泰亚。这点吉格拉诺也心知肚明。
正因为身为将领。
所以在战争中追求的只有获胜。
斐兹拉尔德抱着此种想法一直走到今日。在获胜中追求大胜,及将牺牲控制在最小的迅速求胜。因此,当斐兹拉尔德仍追求此种胜利时,他和吉格拉诺便永远不会有在战场上对峙的一天。
「……拉格拉斯。」
「——是。」
拉格拉斯带着微妙的表情出声回应。
「香草茶真的很难喝啊,尤其冷掉之后的味道简直糟糕透顶。」
然后因其主的发言而显得一脸困惑。
「——啊?」
「说到茶……对了,我想起来了。」
无视部下一头雾水的反应,斐兹拉尔德从椅子上起身。
「呃……」
「我出去一下。无论军队编整进行得如何,你都先禀告父王会延迟。不过,可别因此怠慢编整的准备工作。在战争开打后,也将卡杰尔的骑马部队导入军队之中,实际验收一下成果。」
「是!」
「另外,之前被我挖角过来的文官贝尔卡……交代他接手处理这些文件。只要签名就行了。叫他模仿我的字迹签一签吧。那家伙很擅长这种事。」
「是……但,这些不是很重要的公文吗?」
「反正除了我以外,也没人看得懂上头写些什么。话说回来……如果用这身打扮出门,似乎会饱受责难和鄙视的视线……」
斐兹拉尔德低头望向身上这袭平民的服装以及破旧的鞋子。这是他最中意、也最常穿着的一套衣物。待在离宫里头的时候,他时常以这身打扮泰然自若地散步。跟拉格拉斯肩并肩行走的时候,简直让人分不清究竟谁是君主、谁是部下。
「请恕属下冒昧,但您要上哪儿去呢,王子?」
「我美丽的未婚妻邀请我参加茶会呢。之前我曾经忽略过她的邀请,结果下场很惨。莉兹似乎慢慢在拉拢罗丹的贵妇,让她们站在自己那边……真麻烦。我穿这样就可以了吧?」
「——请您多加小心,王子。另外,您恐怕还是换件衣服再过去比较好。」
斐兹拉尔德板起面孔。
「是吗?」
「是的。女性注重穿着打扮的程度,远比我们多好几倍……不,是多好几十倍。属下可以如此断言。」
拉格拉斯的语气相当认真,仿佛昔日曾因此有过什么不愉快的经验一般。
「尽管如此,却仍偏好穿上那种能取代扫把的长礼服……女人真是令人费解的生物啊——没办法了。」
斐兹拉尔德采纳了部下的忠告,不太甘愿地准备去换下这套便服。
参加茶会也是一种转换心情的好方法。如果只求转换心情的话。
斐兹拉尔德这么想着,然后首次发现一件事。
从昨天开始,自己似乎就一直陷入阴郁的情绪之中。
而他也很清楚原因为何。
「……真不像我呢。」
面对必须除之而后快的强敌之死,竟然会涌生惋惜的情感。
打算到隔壁房间更衣的斐兹拉尔德将手伸向门把——但却来不及握住。
几乎在同一时刻,伴随着声势浩大的脚步声,一群人从靠走廊的那扇门涌了进来。是和脚步声同样具有存在感的一群武装军人。除了其中一人以外,所有人都是雷米尔德派的成员。
一开始,斐兹拉尔德原本还无奈地认为八成又是王兄在搞什么鬼。但在发现自己的心腹之一也身处这个集团当中时,他绷紧了原本放松的思绪。看来——
「似乎不是我多虑了呢。」
他以只有自己听得见的音量淡淡说道。在路威斯已死的情况下,他无法判断对方是否为敌人。不过,当对方做出明确的行动之后,就会真相大白了。无论是同伴、或是非敌亦非友的存在,都转变为敌人了。
面对那名在还是奴隶时被自己买下,然后拔擢至现在的地位的男人,斐兹拉尔德以一如往常的态度开口:
「马匹和饲料我都再次采买过了,数量应该已经足够了吧,卡杰尔?」
「很遗憾地,我并不是为了向您请愿而来。」
「那是为了什么?」
「我想过来告诉您,自己并不是非敌亦非友,而是敌人。」
「是吗?——真可笑,我最近才刚导出『你是同伴』的结论呢。」
「这还真不像您会犯的错误呢。」
「一点也没错。」
所有在场者里头,这段对话只有斐兹拉尔德和卡杰尔两人能够明白。
「此外,国王方才将我调派至雷米尔德大人的麾下,并任命我为统帅一支军队的将军。所以,我想前来向您——亦即自己的前任君主报告此事。」
「卡杰尔……?你在说什么?」
仍完全处于状况外的拉格拉斯不禁对卡杰尔这么问道。
「刚才我们收到了通知。」
一名士兵开始念出公文的内容:
「本日,在菲伦地区发生了以独立为名的叛乱行为。发起人在事后自尽,同时供出主谋斐兹拉尔德·萨格斯克·马尔诺依之名。」
「喔,是我的名字呢。」
斐兹拉尔德·萨格斯克·马尔诺依。这是斐兹拉尔德的全名。萨格斯克代表着「第二」的意思,马尔诺依则是家名。第二王子。这样的全名,便代表着斐兹拉尔德现在所拥有的全部。
——多么不堪一击的地位啊。
「因此,斐兹拉尔德大人原本所指示的军队编整命令遭到即时撤回,同时必须以叛乱的嫌疑将您逮捕。日后,这起事件将会由贵族会议进行审议。」
两名士兵绕到斐兹拉尔德的身后,准备用粗绳绑住他的手腕。
「等等!你们单凭一个人的证词,就要逮捕一国的王子吗!」
拉格拉斯正打算拔剑时,斐兹拉尔德出声喝止。
「拉格拉斯!」
听到这句示意要自己住手的命令,拉格拉斯颤抖着将手抽离剑柄,取而代之地冲上前揪住卡杰尔。
「卡杰尔!你疯了吗!」
「你疯了吗——这才是我要问你的问题。」
被揪住衣领的卡杰尔一拳将拉格拉斯打飞。完全没料到会受到攻击的拉格拉斯踉跄地撞上后方的办公桌,但随即又起身准备冲向卡杰尔。
然而,斐兹拉尔德此时再次发出了制止的声音。
「到此为止了,拉格拉斯。」
「可是——!」
「你现在反抗,也只会让我的立场变得更加不利。若想帮我,就透过其他行动来表示吧。」
卡杰尔毫不在乎前同事投过来怒不可抑的视线,淡淡地开口说道:
「拉格拉斯,要是你再反抗下去,可得进牢房罗。毕竟雷米尔德大人也很讨厌你呢。你也该明白,误会什么的只是小问题罢了。」
「意思是,这是一出不可或缺的闹剧吗?而你同时也找上了新的饲主。」
「再怎么说,我都是奴隶出身,所以这种事情也见怪不怪了吧?」
卡杰尔不带一丝愧疚地回应了前雇主半开玩笑的插嘴发言,然后马上恢复公事公办的态度。
「把他带走。」
目睹卡杰尔转身离开,勉强压抑住满腔怒火的拉格拉斯对他大喊道:
「等等!你应该……你应该也曾宣誓效忠斐兹拉尔德大人才对啊!」
那是仿佛将最后的希望寄托于其中的一句话。
「效忠啊……」
卡杰尔的视线在斐兹拉尔德和拉格拉斯之间梭巡,他的嘴角勾勒出嘲笑的弧度。
「——忠诚心这种东西,根本连粪土都不如。」
卡杰尔不齿地说完这句话。原本待在室内的人群以规律的动作陆续离开。
最后,只剩紧紧握拳的拉格拉斯独自被留在这间失去了主人的办公室中。无法按捺内心焦躁的他,拳头狠狠地槌上了办公桌。
罗丹历一百二十九年十月五日,罗丹国第二王子斐兹拉尔德被人举发为菲伦地区策动叛乱的主谋,因而遭到逮捕。隔日,贵族议会在审议之后宣判其有罪。但因国王的赦免,最后判以在王城中长期软禁的处置。
罗丹历一百二十九年十月十日,罗丹国毁约向克斯泰亚国宣战。
罗丹国第一王子雷米尔德率领部队开始进军。对于罗丹国的侵略行为,克斯泰亚国发出谴责声明,并编整由吉格拉诺将军担任指挥官的大军迎击。
第二次克斯泰亚战争爆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