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谋王 第一章 王子,出兵

  时间回溯到二十四天前——罗丹历一百三十年七月十日,身为罗丹园下一任国王的第二王子斐兹拉尔德,在户外剧场观赏戏剧。

  「喔喔!我就为了你而舍弃一切吧!」

  「啊啊,您竟然……!」

  这里是位于罗丹国王都的圆形户外剧场。舞台上,男女主角正紧紧相拥着。这是在街坊之间——虽然主要读者群是年轻的贵族女性——相当流行的某部恋爱小说所改编成的戏剧。为了看戏而涌入此处的观众络绎不绝。自从去年本国王子遭到公开处刑未遂之后,观众席便不曾涌入如此壮观的人数。

  「既然如此,我也顺从您的决定吧!」

  陷入身分悬殊之恋情的农家少女说出这句台词后,第一幕便至此结束,接下来进入短暂的休息时间。

  现场的气氛一瞬间变得截然不同。原本聚精会神地观看戏剧的人们,开始在观众席上躁动起来。满心盼望着休息时间赶快到来的小贩们,则是抓紧这一刻出现于席间的通路上。他们巧妙地在观众席里头穿梭行走,并高声叫卖。

  「要不要来一杯现榨果汁制成的冷饮呢!」

  「肚子饿了吗?尝尝刚出炉的小点心吧!」

  这里的观众席依照客人的身分而分成不同的区块。一名坐在平民区的少年,一边把玩着自己的金色浏海,一边喃喃说道:

  「我依旧不明白剧情的有趣之处,不过看起来很受好评呢。站在客观立场,我不得不这么承认。但真要说的话,把第二王子的公开处刑改编成一出戏剧,应该会更有看头才对。」

  相较于这名有着即将转为青年面容的少年——

  「批准演出这部戏剧的,不就是那位第二王子吗?我倒觉得内容相当有趣呢。」

  坐在他身旁,以薄布遮掩住脸庞的女性提出了不同的看法。

  「你觉得贵族和农家少女的恋爱故事有趣?我无法理解呢。」

  少年耸了耸肩。

  「我也明白这样的故事很难真正实现。正因为剧情如此梦幻,所以才更显得有趣。这就是你借给璐的那本小说改编而成的吧?我也曾经向璐借来看过,是一本很引人入胜的作品呢。比起男性,这故事更吸引女性。」

  「不不不,请等一下。虽然身为男性,但我也很喜欢这个故事呐。」

  坐在少年和女性前方的一名体态臃肿的男子回过头说道。

  「赛德立克,你说你也喜欢?」

  看到少年一脸狐疑,这名男子——赛德立克带着满面笑容回答:

  「是的,王——哎呀,失礼了。」

  赛德立克装模作样地修正了自己的用词,然后向少年问道:

  「我该怎么称呼您才好呢?」

  「直接叫王子也无妨啊。身为下一任国王的第二王子,其名为斐兹拉尔德。在第二王子大为活跃的这段期间,街坊上或许会有愈来愈多父母将自己的小孩命名为斐兹拉尔德吧?所以,扮演王子的游戏可能也会跟着流行起来喔。」

  「虽然不知道是本人还是冒牌货,但『斐兹拉尔德』似乎常出没在民间呐。」

  「就是这么一回事。我刚好也是斐兹拉尔德呢。」

  赛德立克将视线从装傻的少年移向他身旁的女性。尽管她的相貌隐藏在薄布之下,但仍可窥见那两片丰润的鲜红唇瓣动了动。

  「那么,我也一起参加扮演王子的游戏吧。莉兹——我就借用一下他的未婚妻之名好了。」

  「哎呀呀,莉兹公主是吗?这还真是个适合您的名讳呐。」

  「身为我的未婚妻,无论身在何处,莉兹都维持着一贯的大国公主风范,很了不起吧?不过,正因如此才更让我感到遗憾呢。倘若是莉兹公主本人,对这出戏应该会发表和我相同的感想才对。」

  「这就很难说了呢。」

  「我也赞成莉兹公主的意见。戏剧就是得让人们窥见一场美梦啊。身分悬殊的恋情——这不也挺好的吗?就是因为现实过于严苛,像我这样的老百姓,才会想把虚构的故事当作逃避的出口嘛。所以,无论故事内容如何都没有关系,就算里头充斥着令人不快的欲望也无所谓。对了,两位要不要来一点苹果酒呢?还有甜食可以享用喔。」

  尽管坐在平民席,赛德立克却独占了好几人份的座位。空着的座位上堆满了数量不输给小贩的饮料和轻食,还有侍者在恰到好处的距离之外随时听从差遣。斐兹拉尔德将手伸向侍者端出的那盘五颜六色的点心。

  这时,侍者的手腕因为端盘子的动作而微微从袖口中探出,原本被遮掩住的刺青也跟着曝露在外。斐兹拉尔德一瞬间瞄向那个刺青,但随即便抓起几个绿色的点心,然后粗鲁地塞进嘴里。

  「您也喜欢那种口味的呢。哎呀——我也加入扮演王子的游戏吧。我就假装是那名和王子交情匪浅的商人好了——而且我刚好叫做赛德立克呢。那么,如果是赛德立克,接下来应该会这么说吧:『王子,没想到今天会和您坐在这么相近的座位上呢,真是凑巧啊。』」

  「『凑巧』是吗?」了。于是赛德立克有些夸张地叹了一口气。

  「哎呀呀,我是初次耳闻这样的情报呢。不过……原来如此,我似乎能理解了。我应该介绍给那位大人的,不是经验丰富的美女,也不是惹人怜爱的美少女,而是美少年才对呐。」

  赛德立克来回摸了摸自己的下巴。感受到斐兹拉尔德投射过来的视线后,赛德立克看似认命地回答道:

  「好,我认了、我认了。那个侍童的确是莫榭斯公爵派来的。话说回来,为何贵族都喜欢在各种东西上头烙印自家的纹章呢?莫榭斯公爵也不例外。真是伤脑筋啊。」

  然而,他并没有拿出方才收起来的那封信,而是慵懒地继续说道:

  「王子,我也有自己『打交道』的对象,莫榭斯公爵便是其中一人。我同样会跟您的敌对派阀进行交易,做生意就是这么一回事吧?而您——」

  赛德立克用低沉的嗓音反问:

  「不也和我的竞争对手处得相当不错吗?」

  斐兹拉尔德装傻地回答:

  「……是这样吗?」

  「要是您太低估我的顺风耳,可就令人困扰了。在富商布斯纳垮台之时,有另一名克斯泰亚的商人崛起了。这个名为欧兹的男人,趁着克斯泰亚变成罗丹附属国的机会,开始光明正大地进出罗丹,并在罗丹国内提供金钱借贷的服务。听说他还是吉格拉诺将军的远亲?对现在的我来说,欧兹是最大的敌人。虽然我感到相当受伤,但却从未出口埋怨,仍一如往常地对您提供资金援助呢。因为我认为,即便您和欧兹的交易不利于我,但对您来说,或许仍是必要的行为。」

  「我知道啦、我知道啦。算了。」

  斐兹拉尔德一脸嫌麻烦似地挥了挥手,于是赛德立克再次恢复了笑容,回到先前的话题上。

  「那么,关于我是否喜欢观赏戏剧的问题……这可是使用户外剧场,而且是在得到王室支持之后上演的一出戏剧呐。更何况,只要是罗丹国的国民,都能够免费入场看这出戏,那岂有不共襄盛举的道理?」

  「我倒是第一次听说你变成罗丹国的国民了啊。」

  斐兹拉尔德又拿起一块点心往嘴里扔。

  「我当然是外国人罗。根据现任国王所制定的法律,倘若我想成为罗丹人,就必须在罗丹国内居住满将近二十年的时间、不能犯下任何罪行,还必须有固定的工作。而且,这些都还只是最基本的条件而已。」

  「你只达成了第三项条件呢。」

  赛德立克立刻出声抗议这样的指摘:

  「您在说什么啊,我只剩第一项条件还没有达成呐。没错,第二项条件我也达成了,我可是从未被送进牢房过。至于第三项条件,如您所言,我每天都在赛德立克商会努力做生意呢。关于这点,您想必再清楚不过吧。」

  「针对我即将到来的加冕典礼和结婚典礼,你贡献了很大一笔资金呢。」

  「欧兹应该也是吧?」

  「对了。外国人想要成为罗丹国国民的话,其实有个捷径。」

  「哦?什么样的捷径呢?」

  「给我钜额的贿赂。」

  听到斐兹拉尔德的发言,莉兹隔着薄布对他投以无话可说的视线。或许是察觉到莉兹的反应,斐兹拉尔德以拇指和食指再次从侍者的盘子里拿起一块点心,并带着不怀好意的笑容将它送到莉兹面前。

  「你也尝一块如何,我的未婚妻?」

  「不,不用了……斐兹拉尔德,你这是在做什么?」

  看到斐兹拉尔德伸长了手,打算将点心塞到自己嘴里的举动,莉兹不禁将身子向后挪。

  「不论是方才观看的戏剧内容或是原作小说里头,都有这样的桥段吧?这就是所谓恋人你侬我侬的时间啊。」

  「……虽然我觉得不太可能,但你该不会是要我张开嘴,让你亲手喂我吃那块点心吧?」

  斐兹拉尔德点了点头,于是莉兹不禁恐惧地浑身打颤。

  「我跟你不是恋人,而是未婚夫和未婚妻才对。」

  「是这样没错。不过,我们也已经不是需要为这点小事而害羞的关系了吧?」

  「我不是在害羞,而是感到厌恶——更何况,我很明白,你只是想惹恼我而已。」

  斐兹拉尔德耸了耸肩,将原本打算让未婚妻品尝的点心放入自己的口中。

  「两位的感情真是融洽啊。」

  「对吧?我们可是很相亲相爱的。所以呢?如果你打算贿赂,不管多少我都会收下喔!」

  「我很感激您的好意……不过,维持外国人的身分,其实也有一些好处存在呢。」

  「哼。这出在王室支持下公开演出的戏剧,规定外国人必须支付五倍的观赏费用。尽管如此,你还是前来观看这出戏剧——这么做的理由,和你想维持外国人身分的理由相同吗?为了和莫榭斯密会?」

  赛德立克摸了摸自己的下巴。他的双手都戴着镶了五颜六色宝石的戒指。这些宝石不但硕大,雕工也相当精细。

  「您看看今天的观众人数,处处都有商机呐。不放过任何一个好机会,就是我的生存秘诀。再说,就算必须支付五倍的观赏费用,对我来说,那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金额。」

  斐兹拉尔德挑起了单边眉毛说道:体的话吗?」

  「没有啊,是你多心了吧。」

  「……是这样吗?不过,把话题扯远的人的确是我呢,刚才是在聊亚尔·克欧斯对吧?据说,原作便是将那个国家发生的某件事改编成小说。」

  大国亚尔·克欧斯,位于罗丹的东方,两国之间隔着已经亡国的克斯泰亚,是个坐拥广大腹地的国家;拥有独立发展的文化,由年老的国王马谢德统治。

  「亚尔·克欧斯的选妃仪式对吧?」

  竖耳倾听着未婚夫和狡猾的高利贷业者之间对话的莉兹开口说道。

  「我的未婚妻还真是博学多闻啊。」

  「……我从别人口中听说过。」

  「哦,是谁告诉你的?」

  「……我的王兄。」

  莉兹淡淡地回答。

  ——亚尔·克欧斯的选妃仪式。

  虽然马谢德王和众多女性发生过肉体关系,但直到四十五岁左右,他都还没有子嗣。于是,马谢德王求助于自己信赖有加的占卜师。亚尔·克欧斯国内有着专为占卜师打造的宫殿。占卜师这么告诉他:

  只要迎娶一个特别的女孩为妻,就能够生下男孩。

  那个女孩住在亚尔·克欧斯的东南部,十四岁,有着一头红发和金褐色双眸。

  「您务必要迎娶那个女孩为妻。」

  因此,马谢德王下令寻找那个女孩,然后也真的找到了符合占卜师所说特征的女孩子。她是个平凡无奇、相貌也称不上美丽的村姑。

  这个村庄出身的少女被马谢德王迎为正妻,得到了第一王妃的宝座。而马谢德王引颈期盼的长子随即诞生。这样的喜悦持续着,除了这名村姑外,马谢德王的另一名爱妃也产下了男婴。

  身为平民的村姑摇身一变成为王妃。她开启了亚尔·克欧斯的先例,被誉为是全国上下最幸福的女孩子。

  赛德立克轻拍了一下掌心。

  「对了对了,撰写这个故事的脚本家柯林,下次好像打算写一个关于女王的故事呢。这样的故事您应该也会觉得有趣了吧,王子?」

  「是奈特纳尔的故事吗?那个国家代代都是女性掌权,女王比国王还多。他们已经打造出让女王即位也不会有任何问题的国政基础。不过,应该也只有那个国家例外吧。」

  奈特纳尔位于北方,是斐兹拉尔德的王姐在经历一段缠绵悱恻的爱情之后远嫁的国家,同时也是罗丹的同盟国。

  「奈特纳尔还有个耐人寻味的现象喔。那就是世代的胖瘦交替。」

  「世代的胖瘦交替?」

  「从初代的君王开始,奈特纳尔就一直维持着现任君王体型削瘦、下一任君王体型丰腴、下下一任君王又变成体型削瘦、下下下一任君王再变成体型丰腴……这样的循环。这是王姐告诉我的。挂着历代君王肖像画的大厅里,似乎呈现了相当壮观的景象呢。」

  「丰腴的体态让人有种亲切感呢。奈特纳尔……话说回来,我有个很基本的疑问。除了奈特纳尔以外的国家,女王想要即位是否不太容易呢?就连罗丹也是这样?」

  「大致上都是这样。不过,最困难的国家——」

  「八成就是杰斯塔了吧。」

  莉兹代替斐兹拉尔德淡淡地回答了这个问题。

  「没错,就是我的未婚妻的祖国。那里彻底奉行着男尊女卑的主义。真要说的话,女性等于是没有半点王位继承权。」

  「哎呀,是这样吗?」

  「基本上还是有的。只不过,就算身为长女,继承的优先顺位仍会排在其他兄弟后面。」

  「所以您也是这样吗?继承王位的权利落到最后?」

  「我原本还有一个妹妹,但她在六年前过世了。所以现况应该就是如此吧。」

  斐兹拉尔德以没沾上砂糖粉末的右手搔了搔自己的浏海。

  「就算能够即位,身为女王,也不得不被迫面临最为困难的问题。」

  「——伴侣的选择吧。」

  「伴侣吗?」

  赛德立克以侍者替他斟满的酒润湿喉咙问道。

  「比起国王,女王必须耗费更多心力去挑选伴侣。首先,拥有过大的野心,感觉会篡夺自身地位的男人一定出局。因为这样的丈夫有可能撇下自己即位成为国王。又或者,即便能避免丈夫即位的事态发生,自己实际上也可能沦为有名无实的女王。对方必须是个宣誓绝对效忠女王的男人。然而,也不能没有半点男子气概,必须具有足够的胆识面对狡猾的元老级贵族,或是像你这种卑鄙无耻的商人才行呢。」

  「我可是对女性相当温柔的男人呐。而且,若是论及买卖,无论对方是男性或女性,我会同样以卑鄙无耻的方式来对应。无关性别,一视同仁。」

  「另外,就算没有野心,对方也必须有着一定的地位。最好是大贵族的长男,或是拥有领地的男性,其他国家的王子也是一种选择。毕竟还需要王位继承人,所以女王的伴侣得具备『种马』的能力。结婚之后,必须以丈夫的身分支撑女王,对她贯彻宛如家臣一般的忠诚;同时,还能兼顾领地或事业的经营,并将获利缴交至国库——另外,如果伴侣还有着美型的外貌,让自己能在国民面前更有面子,那就再理想不过了。当然,倘若染指了女王以外的女性,便会衍生出无谓的派阀斗争,所以,女王的伴侣最好也能在床笫之间对妻子忠贞不二。结论是——能够符合这些条件的男性,存在的可能性想必非常低。哪来这种圣人君子啊?」

  斐兹拉尔德摊开双手,做出一副无可奈何的反应。

  「就像男人总是追求年轻貌美、贞洁又顺从自己的妻子一样吗?」

  莉兹挖苦道。

  「无论是男是女,想追求符合自身理想的异性这点都没什么不同。只是每个人会因为自己的立场,而让条件多少出现一些变化而已。更不用说是国王或女王的伴侣了。」

  「也不需要真心符合这些条件呀,只要能好好扮演对方想看到的角色就可以了。」

  「然而,这样的戏码必须演一辈子。人心不时在变化。不对,会变化是理所当然的。要是没有相当重大的理由,我不认为哪个男人会有办法终生彻底扮演女王心目中的理想伴侣——你可别告诉我出发点是『爱』喔,莉兹。这才是最不值得信赖的东西。」

  「——那么,『复仇』你觉得如何?」

  莉兹将放在腿上的扇子摊开,轻轻掩唇。

  「这倒不错。就是让有志一同的人成为自己的伴侣吧。这样一来,在达到复仇目的之前,男方或许也能好好扮演自己的角色……喔,对了。我忘了一件最重要的事。无论有多么优秀的伴侣,想要维持自身的『女王』地位,本人当然也必须具备足以成为一国之君的资质。倘若只是勉强撑到即位,日后也无法持续下去。」

  赛德立克摸了摸下巴松弛的赘肉。

  「选择伴侣还真是一门深奥的学问呐。关于王子所说的女王伴侣条件……如果要妥协的话,大概就是相貌和对妻子忠贞这两点了吧?丈夫的相貌还是平庸一点……不,若是其貌不扬,或许反而更好呢。这样一来,世间对女王的评价有可能因为『不以外貌取人』而提升。至于对妻子忠贞……就算丈夫对其他女人出手,只要他将必须服从女王这点铭记在心,我倒认为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过,无论女王的伴侣和多少女性——包括王室血脉在内——发生了关系,甚至因此生下了孩子,都必须公开宣布那个孩子和王室没有任何关系……然而,倘若真的没有具备优秀条件的伴侣出现,对女王来说,最理想的选择或许就是不要结婚吧?如果女王维持单身,就能利用『伴侣的宝座』这个诱饵钓到各式各样的男人呢。」

  「要是没留下子嗣,女王死后可是会掀起一场骨肉的权力之争喔。」

  「哎呀,就算留下了子嗣,同样也会引起斗争呀。」

  「这倒也是。所谓的骨肉之争,无论何时,都可能发生在每一任君王身上呢。」

  「这方面倒是王子胜出了呢——王子。」

  赛德立克突然以感慨万千的语气这么喃喃唤道。

  「怎么?」

  赛德立克苦笑着摇了摇头说:

  「不。我只是想到,能称呼您为『王子』的时光已经不多了,所以有些感慨呢……根据我听到的消息,加冕典礼的准备好像有点延误了?」

  「要是延误了,你觉得我还能在这种地方悠哉看戏吗?」

  「那么,在亚尔·克欧斯的使节抵达,并将许可状送到您的手上之后,您随即就能够即位了是吗?」

  「这有点不太正确。使节已经抵达了,不过,要接收这样的公文,可有一定的程序。使节来了吗?那就把许可状给我吧——没办法如此轻松地解决事情,就是身为王族麻烦的地方之一。」

  「还真是一介高利贷业者所无法理解的辛苦呢。」

  「您也会出席我和斐兹拉尔德的结婚典礼吧?」

  「是的。我现在就已经满心期待了呐,莉兹公主——哦?」

  赛德立克望向一名从户外剧场的阶梯走下,然后笔直朝这里前进的青年。这名青年有着一头略为黯淡的金发、带着些许绿色的湛蓝双眸,以及端正清秀的五官,相当引人注目。虽然他身穿着上级军服,腰间也佩带着一把剑,但却散发出一股宛如贵族般的华丽气质。

  「——打扰您了。」

  这名青年在斐兹拉尔德的耳畔说了几句话。此时,观众席上某个发现这名青年的年轻女孩悄声说道:

  「欸,我有看过那个人呢。」

  她的窃窃私语逐渐蔓延开来。

  「那个人?咦?等等,那位大人是……」

  「就是之前在凯旋游行中的……」

  「拉格拉斯大人……?」

  「怎么可能……这里是平民席耶?」

  「可是,如果拉格拉斯大人出现在剧场,就代表王子殿下也在这里吧?但我没看到这样的公告呀。」

  「你说斐兹拉尔德大人?」

  「对了,我好像看到有人走进王室专用的席位呢。」

  「应该是国王陛下吧?因为开放让我们免费观赏戏剧的人就是国王陛下嘛。再说——斐兹拉尔德大人长什么样子啊?」

  「比起那些,第二幕要开始罗。」

  舞台上出现了表示第二幕即将开演的暗号。同时,斐兹拉尔德从座位上起身。

  「你就留下来代替我继续看戏吧,顺便担任莉兹的护卫。」

  「——可是——」

  「发生什么紧急状况了吗?」

  「我没有必要回答你。」

  听到赛德立克的提问,这名青年——拉格拉斯毫不留情面地回应。

  斐兹拉尔德不禁叹了一口气。

  「你对赛德立克的厌恶还真是根深蒂固啊——赛德立克。」

  「是是是。有什么吩咐呢?」

  「事情不如你所期望,还真是不好意思。我有个熟人也来到了剧场,但因为我没过去打招呼,所以让对方生气了呢。我只是要过去露个脸而已……是这样没错吧?」

  最后一句话是对拉格拉斯丢出的质问。

  「……啊?——是!不,可是,让您独自……」

  「我有莱欧特担任护卫。」

  于是拉格拉斯像是放心似地吐出一口气。

  「说得也是。凭莱欧特的身手,应该不会有问题。」

  他这么说着,然后将目光移向观众席的一角,点了点头。

  「那么,莉兹公主的护卫工作就由属下来负责。」

  「之后拜托你了。莉兹、赛德立克,既然你们俩同样中意这出戏剧,那就好好看完吧。能够有像你们这样的观众,脚本家和演员应该都会感到欣慰——尤其是脚本家。」

  看到斐兹拉尔德准备离开剧场,在拉格拉斯方才望去的平民席一角,一名蓄着银发的年轻士兵跟着起身。他看上去年龄大约落在十五到二十出头,身上穿着有些陈旧的罗丹军轻甲,并有着十分标准的体格和稍嫌稚嫩的脸庞,但一举一动却相当俐落,淡蓝色的双眸透露出犀利的眼神。这名士兵走到斐兹拉尔德的身旁。

  「好像是个生面孔呢。你是新人吗?」

  看到赛德立克向自己搭话,银发的士兵似乎不知该如何回答,只好取而代之地以一鞠躬回应。不过,从他称不上是优雅的这番举动,可以看出这名士兵不太擅长礼数。

  「他是新加入的莱欧特,负责担任我的护卫。」

  「是吗、是吗——我想起来了。他就是传闻之中,您在骑马部队的甄选里从平民提拔上来的士兵嘛。」

  「是的,属下名为莱欧特。」

  「你好,我是高利贷业者赛德立克。在王子的阵营里头,不论是好是坏,想必都有不少关于我的传闻吧。另外,我还被站在那里的拉格拉斯大人讨厌到极点呢。」

  「呃……」

  莱欧特带着困惑的表情,交互望向板着一张脸的拉格拉斯和笑容满面的赛德立克。

  「别捉弄他啦,赛德立克。走吧,莱欧特。」

  这么阻止之后,斐兹拉尔德迈开步伐。

  「请您稍等。」

  赛德立克出声唤住他,然后朝侍者使了使眼色。随即会意过来的侍者点了点头,在盘子里补充了更多点心,并将其端向斐兹拉尔德。

  「机会难得,您想吃多少就拿去吧。」

  赛德立克露出和他极为不相称的和善笑容如此催促道。

  罗丹历一百三十年七月十日,身为罗丹国下一任国王的第二王子斐兹拉尔德和使节会面。

  「……慢了一步吗?真令人不爽。」

  斐兹拉尔德站在尸体的前方喃喃说道,然后掏出自己从剧场拿来的那张纸,将它铺在惯用的左手掌心上,用来当成盛点心的垫子。身为护卫的莱欧特则是不发一语地守在他的后方。

  「……就是啊。」

  另一名身形高跳而结实的男人取而代之地答腔。他双手环胸,和斐兹拉尔德同样注视着眼前的尸体。

  「话说回来,为什么是拉格拉斯来向我通报啊?那家伙长得美型,所以相貌也广为人民所知,是个比我还抢眼的男人呢。可想而知,他被观众发现了。负责到剧场来通知我的应该是你才对吧?」

  语毕,斐兹拉尔德皱起眉头,用鼻子吸了一口气。房间里除了尸体散发出来的气味,还因为掺杂着某种诱人的香气——脂粉味,而形成充斥在室内的恶臭。

  这具尸体倒卧在贵宾接待所的某个房间里头。这是现任国王所创设的国营妓院,由斐兹拉尔德的王兄雷米尔德负责经营。或许是因为这样,这座妓院的内部装潢宛如王城般奢侈。除了本国的贵族以外,从国外前来造访王城的宾客,也时常光顾这处娱乐设施。一如王兄的喜好,里头的成员清一色是俊男美女。

  「王子,请您不要把我说得好像很不美型好吗?我至少也有一般的水准吧。」

  「怎么,卡杰尔,你对美型有所憧憬吗?」

  「虽然还不到憧憬的地步,不过,如果有一张俊俏的脸蛋,活在这世上也不会有什么坏处啊。就算沦为奴隶,待遇多少会比较好。」

  「我的相貌平庸,而王兄则是所谓的美男子,不过,我倒没想过要变成那样喔。」

  「……在我听来,这番发言感觉有点酸葡萄心态呢。话说回来,也请给我一块那个点心吧,王子、那就是一块的价值等同于一匹马的点心对吗?我一直很想吃看看呢。若是从前,或许我也能轻轻松松就入手吧。现在的生活可得精打细算了。」

  不等斐兹拉尔德回答,卡杰尔便伸出手。

  「说什么傻话。要是现在的我再加上俊美的外貌,那还得了啊。我可会变成根本无从挑剔的完美男人呢。你是在找我麻烦吗?」

  「针对您这样的主张,我就不予置评了。不过,完美的男人感觉更会受到国民们的拥戴,不是吗?」

  虽然没有实际出声允许,但斐兹拉尔德亦没有阻止卡杰尔擅自拿走点心的举动。他只是举起一只手挥了挥答道:

  「这样的人反而意外地不受欢迎呢。重点在于亲近感,有一、两个缺点或破绽的人比较好。愈是有『人味』,愈能让人倍感亲切。完美无缺的人几乎不存在,就算真的存在,也是极少数。拥有缺点的人占了绝大多数对吧?就算长得美型——拿拉格拉斯为例吧,他之所以会这么受欢迎,除了相貌之外,『从下级贵族爬上现在的地位』这样的背景也是很大的因素。倘若他出身名门贵族,感觉一切就只是理所当然,而失去了故事性。有点缺陷才好。正因如此,王族身上那些不会招致反感的缺点,反而能够为民众所接受,并变得更受爱戴。只要不表现得太夸张的话——莱欧特,你也来一块如何?」

  斐兹拉尔德突然将话题带到在一旁待命的莱欧特身上,并怂恿他尝尝自己手上的点心。

  「属下就不用了!真是诚惶诚恐……!」

  莱欧特慌慌张张地摇了摇头。

  「这样啊?你很谦虚呢。真希望某人也能向你学习一下。」

  「……王子,您对莱欧特的态度特别温柔呢。」

  「这就是擅自拿走点心跟不会这么做的人之间的差异。」

  「那就请您把厚脸皮视为我无伤大雅的缺点吧。不过,真要说的话,拉格拉斯的缺点就是太过耿直了吧。刚才也是这样。他不听我的劝阻,马上就跑去向您报告了。还一脸苍白地喊着:『大事不好了!』」

  「实际上,这也的确是大事不好的状态啊。」

  斐兹拉尔德重重叹了一口气,沉下脸喃喃说道:

  「偏偏这具死因成谜的尸体还是亚尔·克欧斯的使节。」

  「而且还是原本应该持有许可状的人,是吗?」

  「嗯。」

  没错。虽然尸体遗留在此,许可状却不见了。

  「最棘手的问题就是许可状不翼而飞……对了,就让偶尔会代替您签署公文的那名文官贝尔卡伪造一份如何?」

  「就算想伪造,但完全没有看过正本,也无可奈何啊。虽然我有看过父王的许可状,但亚尔·克欧斯的正式公文使用了特殊制作的纸张,而且盖印的图样也极为复杂。另外,还有一个最大的问题。这阵子,父王对于各类文件的审核变得相当严格呢。」

  这么说的同时,斐兹拉尔德的视线仍停留在尸体的身上,只有嘴巴和手持续动作。

  「审核变得严格?」

  卡杰尔将手伸向只剩下几块的点心。

  「他会仔仔细细地看过每一份文件,仿佛想从其中找出什么破绽一样。特别是和我有关的内容。真是有够恼人,希望他能赶快退位呢。」

  「您做了什么吗?」

  「很不巧的是,我完全没有印象呢。」

  佯装思考了片刻的斐兹拉尔德夸张地摇了摇头,但卡杰尔仍对自己的君主投以怀疑的眼光。

  「——您还是老样子呢,感觉又是个漫天大谎啊。」

  「我已经洗心革面了。现在的我牢记着不能说谎这一点。听说诚实是一种美德呢,这张纸上也这么写着。」

  斐兹拉尔德将最后一块点心放入口中,然后拿起垫在手上的那张纸甩了甩。糖粉随之洒落地面。卡杰尔好奇地探头检视纸张的内容,一瞥之后,他随即皱起眉头。莱欧特似乎也被勾起了兴趣,但他的视线虽跟着纸张移动,本人仍站在原地维持待命的姿势。

  「……这还真是有心机的内容呢。」

  卡杰尔喃喃说道。斐兹拉尔德在剧场里拿到的那张纸上描绘着图画故事。虽然附带了浅显易懂的说明文字,但只看图画也能了解故事所要表达的内容。一如让高利贷业者赛德立克感到不悦的反应,这个图画故事里的富人都被描写成坏人,并得到应有的处罚;穷人则是被描写成好人,然后在最后获得幸福。

  「就像那场戏剧会大受欢迎一样,这感觉也是平民老百姓会喜欢的故事吧?……如果只看故事内容的话。」

  然而,有些地方不太对劲。首先是纸张。约莫十几年前,位于西方的商业国家鲁那斯发展出创新的造纸技术之后,纸张也逐渐流通于平民阶层之间。尽管如此,价格高昂这点仍没有改变。即便是劣质纸张,一般仍会相当珍惜地使用,而且是正反两面都彻底使用。

  斐兹拉尔德将那张沾满糖粉的纸翻面。这张纸的正面绘有图画故事,背面则是空白的。纸张的触感摸起来相当好,已经可以算是高级纸的水准。再加上正面还有图画故事,又经过大量生产和人力发送。如此一来,想完成这一连串的作业,恐怕需要一定程度的劳力和资金。更何况,这张纸并不是当成贩售的商品,而是免费发送给人们。可以免费拿到背面还能使用的纸张——对平民来说,这或许是每个人都会想要的东西吧。就算是不识字的人,同样可以从图画来理解故事内容。而这篇图画故事的内容,也能够让平民阶层感到欣慰。

  「……是某种宗教吗?」

  「让人数最多的阶层支持己方,然后一口气予以传教洗脑的作战?」

  「拉吉艾那教、卢艾尔教、艾修塔教……这阵子的新兴宗教有如雨后春笋一般出现,然后又接二连三地消失了。尤以第一次克斯泰亚战争那时最为夸张呢。」

  「毕竟原本出其不意地战胜了杰斯塔,没想到之后又得和克斯泰亚开战嘛。八成就是趁着战火绵延不绝的时势而崛起的吧——宗教吗……?虽然这可能性最高,不过,究竟是谁在背后操控,其用意又是什么,实在令人挺在意的啊。」

  「更何况,如果以『富人和穷人都会犯罪』为前提来思考,反而是穷困的人比较容易陷入不得不犯罪的情况呢。」

  「——不会的!」

  听到卡杰尔的发言,忍不住脱口反驳的莱欧特连忙噤声。

  两人回过头来看向他。

  「看样子,莱欧特好像有不一样的看法。」

  「似乎是这样呢。你就说说看吧。」

  莱欧特露出困窘的表情再次开口:

  「属下是平民阶层出身的,但听父母说目前的生活已经比以往富足很多了。现在,沦为罪犯的罗丹平民应该没有以前那么多……属下还年幼的时候,有个被称作贫民街的场所,到了现在,任何人都可以轻松踏入那个地方。虽然穷困的确容易让人偏离正道……不过,那些人也可以像属下这样,以成为一名士兵为目标。属下认为,这或许只是个人的资质问题而已。」

  「无论身处何种环境之下,会偏离正道的人就是会偏离,而不会受影响的人就是不会受影响吗?不过,环境的不同仍会助长人们做出不同的决定。莱欧特,尽管你没有迷失方向,但还是会有其他人因饥饿或物资匮乏,一时昏了头而做出强盗的勾当。有能力思考自己未来的,只有能够放心迎接明日的人而已。」

  根据每个人的情况不同,有时候,比起未来的一枚金币,明日的一枚铜币或许更有分量,有时甚至会成为决定未来的关键。

  「如果环境不够理想,精神层面恐怕也会相当紧绷,导致人们容易走上错误的道路。甚至可以说让自己选择错误道路的条件,都已经被完整打造出来,还有人亲切地指示道路呢……我心有戚戚焉啊。」

  卡杰尔以不同于莱欧特的感慨语气说道,他的嘴角一瞬间勾勒出自嘲的笑容。

  「相反地,富人就不太会遇到像那样的诱惑低语呢。」

  「这么说来……这篇图画故事可能是用来煽动对于王族或贵族阶级的不满情绪之物。」

  「——喂,小子。」

  房间里除了斐兹拉尔德、卡杰尔和莱欧特以外,还有一名活人在。他是名身形削瘦的中年男子,穿着一身华丽的服装,上头有着从鲁那斯传至罗丹国内,在贵族之间相当流行的刺绣花纹。这股风潮从去年开始转变,最新的流行是将刺绣用的碎石或玻璃仔细加工,让绣上这些装饰的衣物闪闪发光。因此,在罗丹国内,地位愈高、对流行愈敏感的贵族,所穿着的服装就愈闪亮。对斐兹拉尔德来说,这简直宛如一场恶梦。

  当斐兹拉尔德等人一边吃着点心一边交谈的时候,对流行相当敏感的这名男子已使用特制的刀子,解剖完仰躺在床上的尸体了。

  「……是、是的!您有什么吩咐吗?」

  从室内的成员及年龄看来,判断对方是在呼唤自己的莱欧特慌忙回应。不过,那名男子只是眯起双眼,然后像是要驱赶他似地挥了挥手。

  「他是在叫我,莱欧特。」

  斐兹拉尔德出声说明。那名男子也开口附和:

  「没错。小子,朕的工作完成啦,所以叫你那些部下出去吧。」

  男子将刀子放在床铺上,然后用一条蕾丝布料擦拭自己沾满鲜血的手。

  「可是,属下和卡杰尔大人都是王子的家臣——卡杰尔大人?」

  看到斐兹拉尔德对自己使了使眼色,卡杰尔点头回应,然后催促打算向那名男子提出抗议的莱欧特,让他先行离开房间。

  卡杰尔并没有马上跟着离开,而是转身望向斐兹拉尔德,并用杰斯塔国的贵族阶级特有语言——亦即所谓的杰斯塔宫廷语言开口说道:

  「——关于莱欧特,我们可以信任他到何种程度?他是您亲自拔擢上来的人才,我认同他的资质相当好,也觉得他很优秀。从目前的表现看来,他似乎也相当明白自己应该听从谁的指示。不过……」

  「不过什么?你有不满吗?」

  「并非不满——但毕竟我是个猜疑心比较强烈的人。」

  「不相信人类的后遗症是吗……放心吧,莱欧特没问题。」

  「……那就好。」

  卡杰尔吐出一口气,将使用的语言改回大陆的共通语言。

  「了解。我会跟莱欧特一起在房间外头待命。」

  「拜托你了。」

  「是是是。」

  卡杰尔走出房间。

  「刚才那是什么语言?朕知道你在论及特定话题时会改变使用的语言,不过,你到底会几种语言啊,小子?」

  「基本使用的语言大概有十三种吧。在杰斯塔还支配着广大土地的那段时期,我先学习了最基础的语言,没想到那也让我学起其他语言变得更轻松了。这种语言四处都通用,因此相当方便。不过,因为大陆的共通语言源自鲁那斯,所以也有些令人困扰呢。要在脑中切换语系实在很麻烦。」

  斐兹拉尔德将手中的纸张折起,朝着尸体横卧的那张床走去。那具尸体——来自亚尔·克欧斯的使节是一名年龄约莫四十来岁的男子,在被解剖之前,身上并没有明显的外伤。

  「死因是?」

  斐兹拉尔德以初代国王治国时期所使用的罗丹语开口问道。

  「完全符合你的预测呐。这是朕特别研究出来的迟效性毒药没错……不过,到底是从哪里泄漏出去的呢?」

  男子同样以罗丹语回应他。

  「要是知道的话,我就不用那么辛苦了。」

  斐兹拉尔德身穿着平民的服装,所以领口部分的设计不会像王族礼服那样勒得老紧。不过,他还是松了松自己的衣领。当然,这是和宛如一场恶梦的流行完全沾不上边的打扮。

  「真受不了——让身为国王的自己在改造过的舒适办公室里头自由活动,其他的所有杂务都交由优秀的部下替我解决——这可是我的理想呢。」

  得让自己御驾亲征处理的事情,绝对愈少愈好。

  「如果把尸体的状况和动物实验的结果相对照的话,这个男人大概是还在亚尔·克欧斯时就被下毒了吧。」

  「……你说什么?」

  斐兹拉尔德用手扯了扯自己的金色浏海。

  「所以朕才说是泄漏出去了嘛。」

  「泄漏的是调制的方法吗?」

  「虽然朕说它是毒药,但原理其实是让微小的生命体冬眠,再透过口服的方式进入人体。这可是只有朕才想得出来的划时代发明。在投药当下,里头的生命体还维持着冬眠状态;等到在人体内慢慢苏醒之后,毒性便会跟着加强——不过,依照个体差异不同,也可能对某些人毫无影响。倘若是抵抗力较强的人类,这些生命体可能就会撑不下去。朕目前还在致力研究该如何让它对所有体质奏效,然而,在还没改善的情况下就被他人滥用,实在让朕相当不愉快。是有内奸,还是有人窝里反啦?」

  「站在我的立场,或许也得考量是你本人泄漏出去的喔,卡达利大人?」

  名为卡达利的男子阴沉地笑道:

  「那么,你要暗杀朕吗?」

  斐兹拉尔德以认真的表情回答:

  「暗杀?这可是下下策,我避之唯恐不及呢。」

  房间外头传来女人们聒噪的声音,然后是莱欧特严厉斥责的声音,最后则是传来卡杰尔安抚莱欧特的声音。

  「让碍事的人消失——这不就是你偏好的做法吗?小子。」

  听到卡达利的发言,斐兹拉尔德将一瞬间移往房间外头的意识拉回来。将双手擦干净之后,卡达利开始有些神经兮兮地保养起自己爱用的那把刀。他分三次擦拭刀上的油脂、血液和其他脏污,最后再以磨刀石来维持刀刃的锋利度。这样的光景斐兹拉尔德已经司空见惯,顺序也差不多都记起来了。

  「当然喜欢罗。只是,以手段而言,暗杀是极为不理想的选择罢了。」

  「为什么?」

  卡达利将刀子靠近眼前反复翻转检视,然后望向斐兹拉尔德。

  「所谓的暗杀,就是我下令他人去杀害某个人的行动吧?」

  「王族理应不想弄脏自己的手吧?」

  「也不见得如此。不过,问题就在这里。暗杀任务必须避免幕后主使者曝光。同时,下令暗杀的行为,也会让主使者有把柄落在暗杀者手上。谁能保证执行暗杀任务的人不会背叛我呢?为防万一,暗杀者和知道暗杀真相的人最好也一并解决掉比较妥当。假设我真的这么做了,之后又得为了隐藏将前述那些人杀掉的事实,而继续灭口……这样的事情会一再重复。所以,还不如一开始就自己亲手解决掉目标。因为自己不可能背叛自己。」

  「将暗杀任务交由自己的心腹遂行如何?托付给自己能够信赖的人。」

  「这也是下下策。即便对方再三宣誓效忠于我,能够让人背叛的方法可多得很。」

  「你的意思是,忠诚心也派不上用场吗?」

  「一般来说,想要煽动他人做出背叛行为,就必须赏赐对方甜美的诱饵。诸如金钱、权力、美女——」

  实际上,卡达利原本也是隶属于斐兹拉尔德的王兄——亦即雷米尔德派阀的成员。他出身于从罗丹第一任国王的时代便存续至今的上级贵族之家,是家中的三男。在父亲战死、长男和次男因「不幸染病」死亡后,卡达利便继承了爵位。他并不会因为金钱、权力或美女这类诱饵而上钩,但正因为斐兹拉尔德准备了投其所好的诱饵,卡达利才会转而加入自己的麾下。虽然他是个自称为「朕」、把斐兹拉尔德视为毛头小子、同时还有着独特审美观的男人,但斐兹拉尔德仍认为这是一桩令人满意的交易。就算对方有美中不足之处,只要拥有自己想要的能力,那就足够了。

  「所以,对无欲无求的人就没有效果?」

  「金钱、权力和美女这种诱饵,对比较有良知的善类难以发挥作用。不过,还是有方法的。对付善人最好的方式,就是卑劣的手段——当然这招对恶人也有效。掌握对方的把柄也是一种方法,再不然以人质逼迫亦可。家人、朋友,或是心爱的人。掳走人质之后,要求对方背叛原属的阵营而加入自己的旗下,否则就杀害人质。那么,情况会怎么发展呢?」

  「他会背叛原属的阵营。」

  「对吧?面对正直的人时,正因为对方个性正直,所以能使其动摇的方法多得很,如果目的只是要促使他背叛的话。」

  然而,倘若想让对方打从内心宣誓效忠自己的话,这么做就只会产生反效果。

  「哦?」

  尽管斐兹拉尔德持续说明,但卡达利似乎对这个话题没有太大的兴趣,他有八成的心思都放在自己手中那把刀上。将污渍完全擦拭干净之后,卡达利满足地呼出一口气。因为这样的行为并不值得特别注意,所以斐兹拉尔德提出了另一个问题。

  「你还有从这具尸体调查出其他情报吗?」

  「这个男人的心脏色泽和外型都相当完美呐。朕所看过的心脏里头,几乎能排进前五——」

  斐兹拉尔德出声打断:

  「反正你八成是想把它割下来加以保存,或是想画下来当成纪录吧。不准。这次的尸体情况可不一样。」

  毕竟,这可是从亚尔·克欧斯带著名为许可状的公文来到罗丹的使节尸体。虽然使节已经死亡,而理应出现的公文也不翼而飞。

  「——我本来以为,直到自己即位之前,一切都会平安无事呢。」

  看来事情似乎没这么顺利。斐兹拉尔德舔了舔沾满糖粉的手指,卡达利见状,不禁皱起眉头说道:

  「你和你的部下竟然都能在面对尸体时吃东西啊。」

  「卡杰尔以前是个奴隶,这种程度的光景对他来说不算什么。我则是在战场上看习惯了。那可是个肮脏、充满恶臭、卫生环境奇差无比的场所。有时还必须在堆成小山的尸体包围下度过一整天。倘若无法习惯在渗着血液或不明液体的尸体旁进食,可是会饿死的喔。」

  卡达利惊恐得浑身打颤起来。

  「有跟你交易真是太好了。朕现在打从心底这么认为呢,因为这样就不必踏上战场了。什么叫贵族的义务啊,朕可无法忍受这种事情。」

  观察卡达利弱不禁风的体格,可以很明显地了解到他对于刀剑、长矛、弓箭之类的武器一窍不通。原本,贵族必须以士官的官阶从军。而为了立下战绩,并藉此获得犒赏或荣誉,他们多半从年幼时期就开始锻链身体。然而,基于三男的身分,卡达利回避了这一切义务长大成人。在其他贵族眼中,他恐怕只是个派不上用场的饭桶吧。但卡达利确实有着罕见的才能。

  「我也不会想带着你上战场呢,卡达利大人。」

  「和克斯泰亚开战时,你不就打算带着朕出征吗?」

  「那是因为当初有爆发传染病的疑虑。为了以防万一,让开发出预防药的卡达利大人随军出征,是理所当然的考量吧?」

  不过,那场战役最后只是让士兵喝下预防药而已,并没有衍生出让传染病蔓延的必要性。之后,战争以胜利告终了。

  「朕可绝对不上战场喔!」

  「那里满地都是你最喜欢的尸体喔。」

  「朕讨厌死亡超过一天的尸体。经过的时间愈长,尸体就会变得愈僵硬,还会开始腐烂。朕已经观察过、记录过无数次这样的过程,再清楚不过了。朕只喜欢新鲜的尸体而已。至于干燥的尸体,算是勉强及格吧。」

  「……你的标准还真让人摸不清啊。」

  斐兹拉尔德不禁举手投降。

  他摊开双手耸了耸肩的同时,背后传来几阵敲门的声响。

  「——进来。」

  斐兹拉尔德以大陆共通语言回应。

  房门随即被打开。脸上施了脂粉,衣着单薄而暴露的女人们争先恐后地朝房间里张望。莱欧特将这些女人推开,让卡杰尔进入房里。面对斐兹拉尔德的卡杰尔脸上带着僵硬的表情。

  「我们收到了非正式的传令。」

  语毕,他的眼神一瞬间瞥向卡达利。

  「无妨,说吧。」

  「我明白了。那么——」

  卡杰尔吸了一口气,然后淡漠地开口:

  「亚尔·克欧斯的马谢德国王昨晚过世了。」

  斐兹拉尔德慢了半拍才做出反应。他俯视着使节的尸体说道:

  「——原来如此。」

  原本斐兹拉尔德还不明白,杀害这名使节的犯人,究竟是为了什么样的原因下手。斐兹拉尔德需要使节带来的那份许可状,不过,就算使节被人杀害,许可状也跟着消失,只要请亚尔·克欧斯再给予一份即可。虽然这会被归咎为罗丹自身的失误,必须支付同等的代价就是了。

  然而,东方大国亚尔·克欧斯的年迈国王已死的话——情况就截然不同了。

  「死因是暗杀?还是老死?」

  「是马上疯。听说是在进行到一半时心跳停止。」

  斐兹拉尔德以鼻子哼笑了一声。

  「能在迎向高潮时死亡,还真是令人羡慕啊。这可是男人的浪漫呢。」

  「另外,关于那名已经变成尸体的使节,我们还收到了他的五名侍从,以及其他巡逻兵也纷纷丧命的报告。」

  「虽然我不是很想知道,但他们的死因是?」

  「根据目击者的证词,他们是在街上遇袭被杀害。」

  罗丹历一百三十年八月三日,身为罗丹园下一任国王的第二王子斐兹拉尔德,在离宫图书馆里头整理资料。

  斐兹拉尔德是罗丹国的第二王子。他在今年的三月三日被父王指名为王位继承人,确定即将成为下一任国王。加冕典礼以及和大国杰斯塔第三王女莉兹的结婚典礼,预定将在今年的九月三日举行。

  依照罗丹的惯例,新国王的即位仪式必须在获得指名的半年以内举行。斐兹拉尔德的加冕典礼会延迟到刚好届满半年才举行,全都导因于父王的强力要求。

  国王即位时,需要亚尔·克欧斯的许可状。

  过去,罗丹是个势单力薄的国家。尤其自第一任国王的时代开始,罗丹便时常和邻国克斯泰亚发生小规模的战事,是个随时都有可能比克斯泰亚早一步灭亡的国家。

  正因如此,为了获得大国做为后盾,需要许可状。

  从第二任国王严正王的时代开始,罗丹便规定国王在即位时,必须向亚尔·克欧斯请示,并取得即位的许可状。这么做是为了避免罗丹和亚尔·克欧斯燃起战火。

  从地理位置来看,亚尔·克欧斯在罗丹东边,位于克斯泰亚再过去一段距离的地方。这样的大国,有可能会因为一时兴起而出兵协助克斯泰亚。

  取得许可状时,罗丹采取的是「希望贵国不要协助克斯泰亚。如此一来,罗丹愿意视自己为亚尔·克欧斯的臣国」这样的低姿态。不是缔结同盟,也没有成为对方的附属国。然而,也因为这样,自始至终,亚尔·克欧斯都维持着不干涉罗丹和克斯泰亚之间纷争的态度。

  于是,每当王位交替之时,罗丹便会向亚尔·克欧斯请求给予许可状。

  不过,罗丹在去年曾一度战胜大国杰斯塔,紧接着又在对克斯泰亚一战中获得胜利,将克斯泰亚的土地化为自国领地,独立国家克斯泰亚就此亡国。

  如今克斯泰亚已成为罗丹领土的一部分,请求给予许可状的行为,乍看之下似乎也失去了必要性。然而,站在罗丹的立场,这种国家的例行公事仍是必要的。只要有许可状,罗丹便不会和亚尔·克欧斯陷入必须交战的情况——虽然总有一天,战火可能还是会点燃就是了。

  基于这样的理由,这次罗丹照旧向亚尔·克欧斯请求给予许可状。一开始,亚尔·克欧斯会答应给罗丹许可状,基本上是因为罗丹是个弱小的国家,就算身为大国的亚尔·克欧斯举兵侵略,也无法获得什么像样的利益。现在,罗丹的势力虽然抬头了,但在亚尔·克欧斯看来,他们对罗丹的评价恐怕也和以往差不多吧。在斐兹拉尔德请求对方给予许可状时,亚尔·克欧斯的国王马谢德是个对于扩张自国版图没什么兴趣的君王,因此他不可能会拒绝给予许可状。对亚尔·克欧斯来说,就算反对斐兹拉尔德即位,也不会带来什么好处。这纯粹是一种流程罢了。

  「原本……应该是这样才对呢。」

  然而,年迈的国王马谢德——疑似是因为马上疯——死亡的话,事情就变得棘手了。

  由马谢德给予信任许可状是最理想的状况,但现在,斐兹拉尔德已经无法要求马谢德重新给一份。亚尔·克欧斯的使节死亡,而他带来的许可状也跟着消失无踪。斐兹拉尔德虽已暗中下令寻找犯人和许可状的下落,但他其实不抱什么期望。

  这样的话,就只能要求亚尔·克欧斯的下一任国王重给许可状。

  问题来了。

  马谢德只有两名儿子。

  因亚尔·克欧斯的选妃仪式而成为王妃的村姑所生的第一王子海格尔。

  以及马谢德宠爱有加的妃子所生下的第二王子亚修尔。

  在年迈国王过世后,兄弟俩的继承人之争随即浮上台面。现在,亚尔·克欧斯的王座仍然空悬着。

  斐兹拉尔德势必得向海格尔或亚修尔其中一人请求给予许可状,然而,他所做出的选择,将会左右两国今后的邦交。

  而且,在王权交接之后,国王的方针也会跟着改变。就算罗丹没有图谋不轨,对方也不见得会秉持和平主义。亚尔·克欧斯所给予的许可状,其效力究竟能够持续到何时,没有人知道。

  倘若现在自己手上有马谢德的许可状,就能以隔岸观火的心态看待亚尔·克欧斯的内乱了。

  「要干脆强行即位吗?」

  斐兹拉尔德自问着。

  确认过使节的尸体后,卡达利表示毒药的制造技术可能已经泄漏至亚尔·克欧斯。这件事固然让他在意,但在即位之前,斐兹拉尔德有另一个必须优先解决的问题。

  ——路威斯。

  路威斯·雷汀·菲茵菲塔。

  他是莉兹的王兄,杰斯塔的第二王子,同时是表面上遭到处决身亡的悲剧王子。

  但他还活着。

  而且成为了让斐兹拉尔德欲除之而后快的一个障碍。对方似乎也觉得斐兹拉尔德很碍眼吧,去年,他险些遭到处刑,就连心腹都差点背叛自己。这些都是路威斯策划出来的。

  「……重点是他身在何处。」

  从年幼时期开始,路威斯便游走于各国间。杰斯塔是历史悠久的大国,尽管现在已经风光不再,但外交手腕是持续支撑杰斯塔国势的要素之一。将继承权较低的王子或公主当作棋子送往其他国家——而对现任杰斯塔王来说,最好用的一颗棋子就是路威斯。他几乎可以说是被接连不断地送往各国,唯一没有滞留过的国家,大概只剩罗丹了吧。

  倘若两国掀起战争,路威斯很可能就会遭到杀害,然后只有头颅被送回祖国;不过,在一般的和平状态下,他则拥有能够掌握该国现况的优势,同时也能接触到各国的重要人物。虽然有些讽刺,但毕竟不能让未来必须治理国家的第一王子离开祖国。

  因此,无论路威斯在哪个国家拥有自己的藏身之处都不足为奇。有能力藏匿他的,或许是某个人物,又或许是某个势力。

  能够锁定的可能对象有三个。

  其一是路威斯的祖国杰斯塔。去年,杰斯塔民间曾一度传起了路威斯还活着的传闻。尽管那并非传闻,而是事实。街坊间甚至开始贩卖重新绘制而成的路威斯肖像画。

  其次是目前发生内乱的亚尔·克欧斯。

  最后则是——赛德立克。身为自己最大金援的高利贷业者。

  斐兹拉尔德同样也将自己的部下派遣至各国内部探查。

  和他们以文件暗中往来时,斐兹拉尔德一定会标注一组四位数字。一来一往地传递文件时,上头的某处一定会出现这组四位数字,这是为了确认往来对象是否为本人。数字不时会变更,以便藉此过滤组织的成员。正确的数字只有一组。然而,也有部分不知情的成员仍继续沿用错误的数字。

  这种方式有助于揪出不知何时偷溜进来的鼠辈——也就是内奸。

  情报是从哪里外流到哪里去了呢?

  斐兹拉尔德还有其他正在尝试的方法。例如,在自身提议下由王室主办的那场戏剧公演,便是这个计划的一环。针对数字的变更结果,他刻意放出错误的情报,再观察情况的发展。

  一如斐兹拉尔德的判断,可疑的对象包括杰斯塔和亚尔·克欧斯。不过,赛德立克倒是出乎他的意料之外。倘若赛德立克获得了正确的情报,就不可能会出现在户外剧场的平民席,而且还是刚好在斐兹拉尔德等人前方的座位上。更何况,斐兹拉尔德也亲眼确认到他和隶属雷米尔德派的莫榭斯有所接触。

  「用『打交道』来一语带过果然还是太牵强了啊,赛德立克。」

  斐兹拉尔德对现在不在场的高利贷业者如此喃喃说道。然而,无法随即将赛德立克和路威斯连接在一起,又令斐兹拉尔德伤透了脑筋。真要说的话,自己只是涌现了觉得赛德立克有些可疑的念头。虽然他跟王兄——雷米尔德派有往来这点的确属实。从这方面来看,就算说赛德立克从中立立场变成敌人,或许也不为过。

  不过,还是有让斐兹拉尔德不得其解的地方。虽然赛德立克说莫榭斯是他个人「打交道」的对象,但他为何要和雷米尔德派接触?斐兹拉尔德对立场和赛德立克相近的欧兹深感兴趣,这是事实没错。赛德立克也很清楚自己和欧兹有过接触。然而,斐兹拉尔德不认为赛德立克会只为了牵制自己,便转而支持王兄的阵营。

  更何况,说到可疑——斐兹拉尔德的身边还有另一个路威斯极可能打算接触的人。

  就是莉兹。

  路威斯对妹妹疼爱有加,莉兹也很仰慕路威斯,再加上莉兹即将成为斐兹拉尔德之妻。倘若自己是路威斯,应该会设法和妹妹取得联系。

  「……杰斯塔。」

  斐兹拉尔德的表情自然而然变得狰狞。

  根据卡杰尔的报告,杰斯塔国内似乎有什么动静。但因为对方行事相当谨慎,所以无法窥得全貌。只凭传闻,仍有无法掌握之处。

  在即位之前,斐兹拉尔德硬是安排了访问妻子祖国的预定。名义上是拜访,实际上则是为了打探杰斯塔的情况。

  要改变这个预定吗?非得改变不行了吗?

  ——对斐兹拉尔德来说,最重要的是让自己在期限之内顺利即位。

  而企图阻挠他这么做的人杀害了亚尔·克欧斯的使节,并夺走了许可状。最不愿意看到斐兹拉尔德即位的人是王兄雷米尔德。同样的,父王也反对他即位。不过,倘若选择采信卡达利的判断,使节是还在亚尔·克欧斯国内时,便遭人下毒而丧命。

  而且,凶手所使用的毒药,还是从斐兹拉尔德阵营泄漏出去的迟效性毒药。这种毒药讲求温度管理和精密的制造过程,所以不是每个地方都生产得出来。要不是从外界带入亚尔·克欧斯,就是亚尔·克欧斯国内有制造所。

  「……真想要张地图呢。」

  斐兹拉尔德待在属于自己的离宫图书馆里,双手放在扶手上,深坐于椅子中念念有词。他将意识从冗长的思考中拉回来,转而凝望摊在小桌子上头的四种地图。在这四种里,有三种是描绘亚尔·克欧斯国内的地图,分别由不同人制作而成,但不论哪种都并非完全正确。

  这些粗制滥造的东西,让斐兹拉尔德不禁感叹想要一张「真正的地图」。

  摊开在桌上的地图虽然勉强描绘出国土的形状,也标注了主要河川或街道的名称,但所在位置却不尽正确。亚尔·克欧斯坐拥广大的国土,对于出入自国的人监控得相当彻底。地图这类物品被视为机密文件,外国人无法取得。想当然耳,也禁止携出国外。

  过去,斐兹拉尔德曾一度有机会入手亚尔·克欧斯的地图。一如路威斯的处境,斐兹拉尔德也曾一度被当成棋子,准备送往亚尔·克欧斯。然而,他在那段期间遭到刺客袭击,并因此负伤,计划也理所当然地告吹。真要说的话,他那阵子原本打算收集更多其他地图。

  在和杰斯塔以及克斯泰亚交战之后,他获得了两国详细的地图。不过,对于亚尔·克欧斯可不能如法炮制。说起来,一般市面上流通的地图,不仅过度模糊不清,也欠缺统一性。当然,描绘出大陆整体的世界地图就更不用指望了。这便是现状。

  亚尔·克欧斯东西方的气候有着极端的寒暑差异。靠近气候寒凉的克斯泰亚之西侧较为寒冷,东侧则比较炎热。在一整年里头,西侧的土地呈现一片白雪皑皑的时期,远比出太阳的温暖日子要来得多;而东侧则是几乎不降雨,还有着西侧无法见到的沙漠,气候的差异相当大。想要从外部举兵攻打,势必得先了解这个占地广大的国家的地理环境才行。

  柑较之下,描绘出杰斯塔国土的第四张地图,便近乎完整。曾经和杰斯塔交战的经验占了很大的因素。

  「这个也是……」

  斐兹拉尔德在地图的上方再摊开一张皱巴巴的纸。

  将富人和穷人的图画故事发送给民众的人,现在仍持续发放着这样的东西。在那之后,斐兹拉尔德进行了调查,执行发送工作的,是对一切毫不知情的受雇平民。因为只要把纸张发出去就能够领钱,所以才会接下这个工作——曾经受雇的民众们一致如此回答。也因此,迟迟无法追查出雇用他们的人是谁。

  ——就目前的时间点来看,实际损害几乎为零。如果强行逮捕这些罗丹人民抱持好感的发送者,恐怕只会引来反感。尽管如此,还是相当令人在意。

  「……璐?」

  离宫图书馆的沉重大门被人推开。斐兹拉尔德转头一看,踏入里头的,是他无论何时都美丽动人的未婚妻。不过,她的一身打扮并没有照着罗丹的流行走,而是杰斯塔的风格,服装、发型和装饰品都是如此。虽然设计符合流行,但仍为杰斯塔式的打扮。在瞥见莉兹的身影之后,斐兹拉尔德随即用亚尔·克欧斯的地图掩住杰斯塔的地图,将后者藏在最下方。

  「今天这里被我包下了。别说是璐,除了我以外,完全没有其他人在喔,未婚妻大人。」

  两人口中的璐是罗丹的第一名女性官吏。从年纪来看的话,与其说她是女性,倒不如说是少女比较贴切。她被现任国王正式任命为国史编纂官之后,便相当努力。而这样的璐,同时也是莉兹的友人。

  「你包下图书馆的日子会不会太多了?八成是璐在工作的时候,你突然闯入这里,然后把她赶出去的吧?」

  「也可以这么说。」

  在缔结婚约之后,莉兹曾经返回杰斯塔一次,然后再回到罗丹。在那之后,她便积极从事各种社交活动。除了出席罗丹国内的习俗活动以外,莉兹还频繁地和年轻的贵族女性举办茶会。她不断拓展自己的社交圈,加入贵族们的派阀,藉此培养支持自己的同伴。剩下的少数空闲时光,她几乎都在这座离宫图书馆里头度过,可能独自一人,或是和璐一起,目的在于学习新知。

  虽然两人并没有约好,但莉兹碰巧撞见斐兹拉尔德的情况时常发生。

  「不过,我可没有把璐赶出去。毕竟我很明白国史编纂官的工作啊。是她因为惶恐而自己逃跑的,这我也没办法。」

  或许,是因为看到斐兹拉尔德的时候,总会让璐回想起因罗丹的王位继承争斗而曝光的王室「秘密」吧。璐正在一字一句努力编写着罗丹的「正史」,真是令人感动不已。

  莉兹皱起眉头。她踩着喀喀作响的高跟鞋靠近小桌,看到摊在桌上的亚尔·克欧斯地图之后,以打探的视线望向自己未来的丈夫。

  「……是亚尔·克欧斯呀。你觉得怎么样?——该选哪边呢?」

  「什么东西怎么样?」

  「够资格成为亚尔·克欧斯国王的人,是海格尔王子,还是亚修尔王子?双方都向罗丹提出了派遣援军的要求对吧?」

  斐兹拉尔德露出认真的表情望向莉兹,而后以有些奸诈的笑容回应。

  「……真令人佩服啊,这件事理应还没公开才对呢。」

  马谢德王已死,以及亚尔·克欧斯发生内乱的消息,在罗丹的贵族之间传得沸沸扬扬,但出兵要求就没有这么众所皆知。

  「现在,你应该明白不能小看女人的八卦情报网了吧?」

  「我从以前就很明白这一点了,包括听到莫榭斯的癖好的时候。」

  虽然斐兹拉尔德也很想加入这个情报网,然而,就算去参加茶会,有男性在眼前时,女性只会搬出其他话题。这样的秘密主义实在让他不太满意。

  ——约莫在二十天前,亚尔·克欧斯发生了内战。国家被一分为二,占据东方和西方的军队点燃了战火。东方是推举二十岁的第一王子海格尔为王的势力,西方则是推举十四岁的第二王子亚修尔为王的势力。亚修尔将亚尔·克欧斯的王都塔泰拉纳做为据点。据说先举兵的人是海格尔,尽管亚修尔直到最后都希望以和平对谈的方式解决,但两人还是因此决裂了。

  两位王子都对罗丹发出了派遣援军的要求。

  十就看要选择变态还是好人了。」

  「……变态?——你是说海格尔王子是变态,而亚修尔王子是好人?」

  「哦?原来我的未婚妻是这么判断的吗?」

  「从亚修尔王子平日的作为和人民的支持率来看,应该只会得出这样的结论吧。」

  亚尔·克欧斯的第二王子亚修尔继承了母亲的清秀相貌,同时还兼具受人喜爱的资质。尤其他生性慈悲为怀,在民间进行视察时,目击到奴隶市场交易的亚修尔,曾当场买下所有的奴隶,并让他们担任自己的侍者——在提及亚修尔时,这是常常会被拿出来讨论的一段佳话。此外,他还有着不喜争斗的温柔性格。马谢德迈入晚年后,时常祭出蛮横不讲理的处罚,让侍者们惧怕不已,而居中协调并因此拯救了他们的人,同样是亚修尔。

  「倘若那些传闻都是事实,那亚修尔还真是个彻头彻尾的大好人啊。就算说他真心抱持着『四海之内皆兄弟』的想法,我也会相信呢。」

  「相较之下,海格尔王子的评价则是奇差无比。」

  第一王子海格尔几乎没有半点正面的传闻,不仅是个丑男,还极度排斥在世人面前公开亮相。与弟弟相比,完全像是童话故事里头的大坏蛋。

  不过,马谢德王对两位王子的态度倒是完全一视同仁,据说他从未对这两个儿子表现出亲爱之情。虽然,如果以消去法来判断的话,比起坚持要拯救侍者的亚修尔,他可能比较中意海格尔就是了。

  「海格尔每晚都会侵犯死命抵抗的女人,然后再把她们勒毙——这样的不实传闻绘声绘影地流传着。经过调查之后,我确定有九成都是事实,就算说他是变态也不为过呢。倘若不是王子,他想必会被当成罪犯而关进大牢,或是落得被砍头的下场。」

  然而,基于海格尔是王室的一员,他并没有因此受到责罚。讽刺的是,在斐兹拉尔德看来,做为一名从政者,海格尔倒是不坏的人选。因为,想要成为一名能够确实治国的君王,讨喜或善良的性格并不是必备条件,就算没有也无关痛痒。

  「那么,我美丽的未婚妻大人,你会支持何者呢?」

  「我不知道。换做是我,还有能够说出这种答案的退路,但你就不一样了,斐兹拉尔德。」

  不知道,也就是代表不偏袒任何一方。彻底当个局外人,这才是正确答案。能够隔岸观火,便是再理想不过的事情。

  「既然你都这么说了,看来我也只能回答罗……不对,应该说『我认为何者会在继承战争之中胜出』才对。」

  斐兹拉尔德向后靠在椅背上。

  「变态会赢。」

  他清清楚楚地回答。

  「父王应该也会导出相同的结论吧。只以出兵请求的报酬做为比较的话,只有支援变态这个选择。」

  莉兹没有追问这个答案的原因。

  「好人要我们不求回报地提供支援。要派遣援军,就代表罗丹也会蒙受损失。就算不是以罗丹为主的战役,仍然会消耗我国的军资,也会让我们失去士兵。尽管会对罗丹造成这些不利的影响,对方却连一毛钱的酬劳都不打算支付。他或许是打算以『两国的忠贞友谊』这种光鲜亮丽的台词来解决吧。不过,倘若这只是对方表面上的一种战术,那我也不是不能呼应这段友谊,就当是演一场戏吧。赞同亚修尔思想的罗丹,在大受感动之后出兵支援他;然而,其实罗丹是基于某种程度的报酬而采取行动,一切都只是在国民面前『做个样子』——这样的战术。在和克斯泰亚交战时,罗丹的同盟国奈特纳尔也曾派兵前来支援。然而,即便奈特纳尔是我国的同盟国,罗丹战后仍支付了一笔报酬。话虽如此,那个好人恐怕压根没考虑过这些事情吧。亚修尔是打从心底希望罗丹能够为了邦交国而采取行动,可是,这种想法在国与国之间可不管用,总得给对方一些甜头才行。」

  在这方面——斐兹拉尔德继续接着说道:

  「从某方面来判断,变态是个罪犯没错,杀了他或许对这个世界比较有益,我个人也赞同这样的想法。不过,海格尔固然是个变态,但他同时也是个接受罗丹的援军后,愿意支付相应报酬的变态。」

  ——然而——

  斐兹拉尔德以左手食指敲了敲亚尔·克欧斯的地图。藏在底下的杰斯塔地图差点要曝光了,所以他透过手指的动作加以调整移动。左手食指上,套着过去他差点遭到公开处刑时表现活跃的三连戒。

  「真是猜不透啊。」

  斐兹拉尔德原本认为变态和好人的战争很快就会结束。三天,久一点的话七天,会以海格尔的胜利告终。然而,内战目前仍然持续着。是他太高估海格尔,还是亚修尔其实不只是个普通的好人呢?在亚尔·克欧斯陷入内战之后,他能够获得的情报量也跟着大为减少。

  亚尔·克欧斯国内究竟发生了什么事?马谢德之死其实都是计划好的吗?

  「你想造访杰斯塔的计划感觉会被迫中止呢。」

  「——不。」

  斐兹拉尔德摇了摇头。

  尽管亚尔·克欧斯的情况令他在意,但斐兹拉尔德现在更重视杰斯塔的动向。就算要派遣援军,他可以吩咐部下代理自己的职务。至于许可状,如果只是弄丢的话——只要上头并非写着亚尔·克欧斯反对斐兹拉尔德即位的内容——无论如何,他都要坚持坐上王座。等到亚尔·克欧斯的下一任国王人选确定了,再要求对方重新给一张即可。

  「我在即位前造访杰斯塔的计划不会改变。」

  「为什么?」

  因为斐兹拉尔德判断,路威斯可能企图在杰斯塔采取某些行动。而且,对自己来说,那想必不会招致什么令人愉快的结果,是个必须趁早解决的忧患。至于亚尔·克欧斯那边的问题,等到之后再去应付也不迟。

  「麻烦让我进去。」

  图书馆的大门微微打开,光线和说话声一同侵入室内。

  「——莫榭斯公爵。您不能进去,王子已经下令禁止任何人——」

  「我是奉国王陛下之命造访此处。」

  「奉国王陛下之命……?」

  是莱欧特和来访者——看样子似乎是雷米尔德派的大贵族莫榭斯。

  「没错,是国王陛下的命令。虽然说斐兹拉尔德殿下会成为下一任国王,但现在的他还不是国王。要是你们忘了这件事,可就令人伤脑筋了——何况,名为下一任国王的头衔,究竟又能够维持多久呢?」

  斐兹拉尔德从椅子上起身,走向图书馆入口,然后直接把大门打开,和莫榭斯面对面。

  「关于您刚才的发言,可否详细说给我听呢?」

  「我想,关于这件事您可以直接去询问陛下……哎呀,这不是莉兹公主吗?您今天也相当美丽动人呢。」

  看到斐兹拉尔德的行动,莉兹也同样走到门旁。莫榭斯恭敬地掬起她的右手,在手背上轻轻一吻。

  「您看起来气色很好呢,莫榭斯公爵。」

  斐兹拉尔德出声打断了这段贵族之间的优雅应对。

  「自从王兄的生日以来,我就没再和您直接见过面了吧?您何时要返回克斯泰亚呢?我记得,您过去以王兄的辅佐官身分,在克斯泰亚表现得相当活跃呢。您不在身旁,王兄想必会有些不安吧。」

  这是父王一手安排的。他任命王兄为克斯泰亚的统治官,目的是为了确保雷米尔德的人身安全,并赐予他地位。身为王兄的副官,莫榭斯时常在克斯泰亚和罗丹两地之间奔波。

  遗憾的是,父王的用心似乎没有传达给王兄。每当两人会面时,雷米尔德似乎都会恳求父王指名他为下一任罗丹王……父王想必也非常希望这么做吧。正因如此,他才会拼上老命,亲自阅览所有跟斐兹拉尔德相关的书面文件,其中或许还包括了父王本人的出身秘辛。听说璐也时常被传唤过去问话。

  「视情况而定,我可能不需要再回到克斯泰亚了。虽然这件事对您来说,可能是相当遗憾的事态。」

  莫榭斯以胸有成竹到令人反感的态度回应。

  「既然父王会让您这样身分尊贵之人负责传令,想必是相当重要的事情吧。」

  相当重要。

  「——是的。关于某份公文,有重大的事情要宣布。」

  罗丹历一百三十年八月三日黄昏,身为罗丹国下一任国王的第二王子斐兹拉尔德,在王座前改变了自己的预定。

  关于某份公文的重大宣布,正是这么一回事。莫榭斯已经有了十足的把握。

  相信斐兹拉尔德无法即位。

  所以,他才会表现得如此自信满满。

  随着使节之死而一同消失的亚尔·克欧斯的许可状,上头如此写道——

  ——亚尔·克欧斯不认同罗丹国第二王子斐兹拉尔德即位一事。

  即位的日子愈来愈接近,原本以为已经唾手可得的那个位子,却又逐渐远离了自己。

  对斐兹拉尔德来说,就算打破必须获得许可状的这种惯例,其实也无关痛痒。因为,过去请求亚尔·克欧斯给予许可状的时期,其背景、国情等因素,都已经与自己生存的这个时代不同了。不过,无论真伪为何,倘若收到了不许可状,情况就会变得完全不一样。就算许可状不在手边,反正亚尔·克欧斯也不会反对自己即位,所以斐兹拉尔德可以强行登基——但这下就行不通了,而且父王绝不会接受。

  这样一来,斐兹拉尔德便需要取得亚尔·克欧斯国王的信赖许可状。

  他开口问道:

  「不过,写下这份不许可状的是亚尔·克欧斯的前任国王。倘若换做是现任的国王,结果又会如何呢?」

  他必须在期限之内取得新国王重新给予的许可状。这是最优先事项。

  ——杰斯塔的问题只能晚点再说了。

  斐兹拉尔德以单膝跪地,低下头请求自己的父王。

  「请让我出兵前往亚尔·克欧斯。」

  「你的意思是,你打算回应他们派遣援军的要求,然后率领罗丹军出征吗?」

  「是的。」

  虽然不想卷入这场战争,但现在不是说这种话的时候了。

  「抬起头来吧,斐兹拉尔德——『斐兹拉尔德』吗……」

  国王看似感慨万千地重复一次。不是呼唤他,而是单纯将这个名字说出口。斐兹拉尔德抬起原本低垂的头,

  「这是您替我取的名字,父王。」

  「你也跟自己的名字一样,完全不曾成长呢——斐兹拉尔德。」

  「能请父王准许我出兵吗?」

  「你就率领援军前往亚尔·克欧斯吧。不过,你必须去支援亚修尔王子。」

  听到父王以平淡的语气如此宣布,斐兹拉尔德微微低头致意。

  「——我愿遵从现任国王陛下的命令。」

  「退下吧。」

  离开谒见厅之后,最先前来迎接斐兹拉尔德的,是在此地待命的莱欧特。斐兹拉尔德随即开口问道:

  「拉格拉斯和卡杰尔在我的办公室里了吗?」

  从离宫前往王城时,他留下传令要两人这么做。

  「是。我已经通知他们两位了。」

  在被指名为下一任国王之后,斐兹拉尔德便在王城里头打造了一间自己的新办公室。莱欧特跟在快步前进的斐兹拉尔德身后。抵达办公室后,斐兹拉尔德猛地打开大门,待在室内的卡杰尔、拉格拉斯和莉兹同时回过头来。虽然莉兹也在里头令人有些意外,但莫榭斯造访离宫的时候她也在场。她或许是为了弄清楚莫榭斯提及的事情才过来的吧。不过,这样一来也让斐兹拉尔德省了一些功夫。

  「你也进来吧。」

  斐兹拉尔德将原本打算守在走廊上的莱欧特唤进办公室里。他将谒见厅里发生的事情简单说明过一次后,便迅速下达指令。

  「就是这样。你们理解状况了吗?拉格拉斯、卡杰尔。国王的命令是对亚修尔派遣援军,快去进行出征的准备吧—也把原本驻留在克斯泰亚的士兵调派回来,人数愈多愈好。另外,把克斯泰亚士兵也编入队伍里头,克斯泰亚现在有很多年轻男人找不到工作,所以这样的情况或许刚好呢。传令下去吧。」

  接获指令的两人做出了截然不同的反应。

  「——是!属下立刻执行!」

  「慢着慢着~」

  卡杰尔一把抓住准备冲出去的拉格拉斯的肩头。

  「卡杰尔,你这是什么意思啊!」

  卡杰尔有些夸张地重重叹了一口气。

  「好啦,听我说话……王子,您是认真的吗?虽然现在勉强还撑得下去,但亚修尔的胜算很低呢。啊~不对,如果是一口气率军进攻,然后占领亚尔·克欧斯西边国土的作战计划,我倒还能够理解。」

  「如果真有这种作战计划,我也很想研究一下。」

  「对吧?我也是啊。」

  父王要求自己率军支援亚修尔的用意相当明确。

  「父王似乎是要我去赴死呢。」

  「看来是这样呢。」

  「……啊?」

  拉格拉斯困惑的声音盖过了莉兹冷静的低语。莱欧特虽然没有出声,但表现出来的反应和拉格拉斯很相近。

  在被指名为下一任国王之后,雷米尔德派遣刺客刺杀斐兹拉尔德的次数明显减少许多,或许是父王从中插手的结果吧。现在让斐兹拉尔德在国内遇害身亡,是极为糟糕的做法。无论犯人是谁,明白下一任国王的指名颠覆了长幼有序惯例的人民,必定会把矛头全都指向雷米尔德。倘若事态发展至此,就算雷米尔德顺利即位,也无法再次凝聚民心。

  不过,这仅是「在国内死亡」的情况。

  倘若在国外「堂堂正正」地死亡,便不在此限。

  如果是在战争中丧命,那就更理想了,能够用「光荣战死」了结一切。从这点来看,亚尔·克欧斯的内乱和援军要求,可说是求之不得的机会。然而,倘若支援对象是海格尔,斐兹拉尔德战死的可能性就比较低。所以,父王当然会选择战败机率较高的亚修尔。就算斐兹拉尔德逃过死劫,只要内乱持续延烧,等到即位日期过去,未能取得许可状的他自然也无法坐上王座。

  「……话虽这么说,但不管亚尔·克欧斯国内发生什么事,父王也无力阻止就是了。毕竟那是国外的问题。」

  即便是罗丹国王也无权干涉,这点对斐兹拉尔德来说是有利的。

  「那么,您刚才要我们准备出征的命令又是……?」

  仍是一脸疑惑的拉格拉斯问道。斐兹拉尔德摇摇头回答:

  「这点没有变。照我的命令去做吧。喔,至于跟我一起行动的士兵,只要受你指挥的那些成员即可。另外,不要告知亚尔·克欧斯他们的使节遇害一事。这件事已经有几名士兵知情了,就对他们下封口令吧,要彻底执行。就当作亚尔·克欧斯的使节尚未抵达罗丹。明白了吗?」

  「是!」

  语毕,这次拉格拉斯真的跑步离开房间。卡杰尔摸了摸后脑杓说道:

  「王子,那家伙是被您洗脑了吗?他好像变得完全不会对您的命令存疑呢。盲目崇拜还真是可怕啊——莱欧特,你可别变成那样喔。」

  「是……不,请等一下。属下相当尊敬拉格拉斯大人!」

  差点要点头答应的莱欧特即时撤回自己的发言。

  「这样啊。那你愿意去帮忙他吗?」

  「是!属下马上过去!」

  语毕,莱欧特也宛如一阵疾风般冲出房间。

  卡杰尔不禁叹了一口气。

  「就算看起来是那样,但在感到有必要的时候,拉格拉斯也是会反抗的。不过,要是能把他跟你加起来再除以二,或许能创造出更理想的人才呢。」

  「……这我可敬谢不敏。」

  卡杰尔煞有其事地颤了颤身。随后,他也准备追上拉格拉斯等人,却被斐兹拉尔德制止了。

  「等等,卡杰尔。你这次留下来看家。」

  卡杰尔讶异地回过头来。

  「——您是要我留在罗丹保护莉兹公主吗?」

  「不,我会带莉兹一起去。」

  这次换莉兹的一双眼瞪得老大。卡杰尔则是像方才的拉格拉斯一样,愣愣地发出了「啊?」的声音。

  「不会吧?您打算让莉兹公主一同前往亚尔·克欧斯吗?如果目的地是之前决定好的杰斯塔,那还说得过去……」

  「除了亚尔·克欧斯以外,我们还会上哪儿去?……虽然不能先行前往杰斯塔,确实让我倍感遗憾就是了。卡杰尔,你留在罗丹的这段期间,有一些要交给你执行的任务。由你跟莱欧特一起……」

  斐兹拉尔德望向莱欧特方才待命时所站的位置。

  「留在国内的时候,让莱欧特听从你的指挥。至于任务内容,我现在不方便透露。之后你们俩再过来办公室一次,到时我会跟你们详细说明。」

  「我明白了。不过,您当真要带莉兹公主到亚尔·克欧斯去吗?」

  「……我也很想听听你葫芦里究竟卖什么药呢,斐兹拉尔德。」

  于是,斐兹拉尔德装模作样地将手贴在自己的胸前说:

  「当然是因为身为一个男人,我无时无刻都不想和美丽的未婚妻分开啊。」

  莉兹垮下脸,有些提不起劲地叹了一口气。

  「——听好了,我可不想陪你去打一场注定会落败的战役喔。」

  「那当然。我们还真是有志一同啊,莉兹。」

  他不认为自己会输。

  「能够颠覆逆境的机会,往往都沉眠于逆境之中呢。」

  既然如此,没有不好好利用的道理。

  随后,突然想起什么的斐兹拉尔德又追加一道命令。

  「卡杰尔,有个叫做欧兹的克斯泰亚商人——他现在应该还留在王城里,派遣我的使者去联络他。」

  罗丹历一百三十年八月四日,身为罗丹国下一任国王的第二王子斐兹拉尔德,接受了亚尔·克欧斯的援兵要求,奉国王命令紧急出征。

  和在克斯泰亚编整完毕的罗丹、克斯泰亚人混合部队之大军会合后,斐兹拉尔德军开始朝向亚尔·克欧斯国境的克尔纳格前进——即第一王子海格尔与第二王子亚修尔相持不下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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