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谋王 第四章 王子,游说群起叛变的人民

  罗丹历一百三十年八月十九日,身为罗丹国下一任国王的第二王子斐兹拉尔德,在王都受到人民欢迎。

  斐兹拉尔德忍不住咂嘴。不过,因为就连这么做都嫌浪费力气,所以他只是在内心「啧」了一声。

  那些分发给百姓的图画故事果然别有用意。

  ——为了煽动人民。

  斐兹拉尔德的归来,在罗丹的其他区域受到相当热烈的欢迎。

  然而,穿越通往王都的拱门之后,迎接他的则是这样的景象。

  这座拱门的后方,是为人民打造的一个广场。现在,王都的人民聚集在这。

  相当遗憾的是,他们并不是前来欢迎返回祖国的斐兹拉尔德。

  因为,人民个个都手持武器,士兵们正忙着镇压群起暴动的他们。

  这样的现象只发生在王都内部——亦即煽动民心的那些传单散布的场所。受到挑拨的王都人民将自身的不满化为行动。

  那些传单上的图画故事,描绘出富人和穷人间的对比,亦可延伸成贵族和平民间的对比。对平民来说,贵族和王族都相同。既然如此,就该对这之中的顶点人物发泄心中的怒气。

  这个人物便是国王。然而,幕后指使者也很可能对人民灌输了「斐兹拉尔德就是目标」这样的观念。

  彻底被洗脑的人民,现在正聚集在这个广场上。

  尽管如此,这样的人数可能还算少了。

  如果他当初抱着姑且一试的心态,而交代克斯泰亚的商人欧兹的那个要求有付诸实行的话。

  虽然听来讽刺,但肩膀上被箭矢射穿的伤口所传来的刺痛感,反而让斐兹拉尔德得以维持住清醒。

  ——他的视野因晕眩而摇晃不已,而且还不停地冒汗。然而,斐兹拉尔德并不清楚毒素已经侵蚀身体到何种程度了。他不禁后悔当初卡达利以动物进行实验的时候,自己为何没有在一旁仔细观看。

  记得路威斯之前有说过,这种怪病的症状好像就是发烧和晕眩?

  斐兹拉尔德硬撑起身子骑着马。他在之前的奇袭中失去了自己的爱马,所以现在骑的是其他马匹。尽管是一匹训练有素的马,但它似乎尚未习惯背上这位新骑师。斐兹拉尔德伸手摸了摸它因亢奋而竖起的耳朵。同时,他的汗珠也随之滴落。

  一滴。两滴。

  每个人开始发病的时间会因体质而各有不同,自己能撑到这里,或许算是很不错了吧。

  「来了!他回来了!是王子!」

  「——打倒他!就是斐兹拉尔德把战争中得来的财富藏起来了!」

  民众之中有人如此高喊。随后,传来的是「打倒他!打倒他!」的一连串呐喊声。

  斐兹拉尔德瞥见骑在马背上,正试图压制住暴民的卡杰尔。然而,他的身影却模模糊糊地增殖成三个。为了维持治安,卡杰尔恐怕也是在逼不得已的情况下动用了军队吧。然而,和出面镇压的军队产生冲突之后,反而让人民的抗争意识更为高涨,而且变得愈来愈团结。

  「——稍安勿躁!」

  斐兹拉尔德拉开嗓子大喝一声。这么做的同时,他感觉自己的大脑仿佛瞬间有股电流通过般发麻。他甩了甩头,对身边的一名士兵附耳交代了几句,然后便独自骑着马进入广场。

  「所有士兵都暂时退下。」

  听到本国第二王子的命令,尽管不太愿意,士兵们仍慢慢从人民面前退开。而由莱欧特一路率领,原本守在斐兹拉尔德后方的那些士兵亦同。人民也顺势跟着一哄而散。人群微微散发出一种仿佛「只是过来凑一脚」的浮躁气氛。实际上,确实也有这样的人混在里头吧。没有想太多,纯粹基于好奇心而一起起哄的人。

  刚才退开的士兵原本打算再次上前镇压住民众,但被斐兹拉尔德伸手阻止了。现在,他骑着马继续往前进。

  在抵达和人民保持了一定距离的广场中央后,斐兹拉尔德从马背上下来。脚步不太稳的他倚着马背站立,让马儿支撑住自身的重量。

  看到自国的王子独自走上前来,民众开始议论纷纷,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疑惑。然而,在看到某个士兵不知道从哪里搬来一张豪华的座椅,并将它放置在斐兹拉尔德面前之后,民众的不解瞬间转为愤怒。

  「竟然还搬椅子过来,他是想在那里就坐吗?以为自己是谁啊……!」

  这是故意在嘲弄我们吗?人民这么想着。

  斐兹拉尔德忽略这些指责的声音,一屁股坐在准备好的椅子上。然后用一只手拿起同样由士兵所准备的戴兹,大口地咬下。那是海格尔和许可状一起拿给他的东西。在亚尔·克欧斯,以戴兹来招待外国人,或是送给他们当作伴手礼,据说是代表要对方「别再来了」的意思。这还真是有器量啊。

  他感到喉咙异常地干渴。不过,要是拼命喝水来解渴,感觉自己可能会喝到涨破肚皮。所以,斐兹拉尔德选择啃食戴兹,希望能藉此多少转移一点注意力。

  某个混在人群之中的孩童开始朝斐兹拉尔德扔小石头。他连续丢了好几颗,而其中一颗命中了。虽然威力比不上箭矢,但还是擦过了斐兹拉尔德的额头。

  「王子!」

  面对动摇的士兵——尤其是在自己的视野中已增殖成四个,感觉随时想要冲向这里的拉格拉斯,斐兹拉尔德对他们示意「别过来」,然后捡起掉在地上的小石头。虽然差点没能顺利捡起来,但斐兹拉尔德的动作相当缓慢,所以成功掩饰了过去。模糊的视野中,他发现那个孩童裸露在外的手腕上有着刺青图样。

  「施展暴力就是你们的目的吗?面对你们的热烈欢迎,我感动到几乎要流下眼泪了呢。」

  听到斐兹拉尔德开口,民众们一下子鸦雀无声。

  一名肤色略深、看起来年约四十多岁的男子从人群中走了出来。所谓的集团行动,其中必定会有一个领导者。他就是代表人吗?斐兹拉尔德眯起双眼观察男子模糊的身影。他的手腕上——也有刺青。

  ——马西人。

  斐兹拉尔德细细观察了聚集于此的民众,里头似乎混着几名马西人。这原本应该是一场对王族心生不满的人民所发起的叛乱,但主导者竟然是一名马西人。

  「王族对于我们的意见充耳不闻。我们只是想和平谈判而已。」

  「和平谈判啊。」

  斐兹拉尔德重重叹了一口气,汗珠再次从额头上滑落。

  「在亚尔·克欧斯已经谈过了,回到罗丹还要再谈,真是烦人啊。」

  「竟然说烦人……!」

  「首先,我想确认一件事。你们是在明白我是罗丹国第二王子的状态之下,而发起这场暴动的吗?」

  「没错。你是出去参战,然后回来的吧?」

  「没什么战好打的。你知道亚尔·克欧斯吗?我是去那里出席一场为了平定该国内乱而召开的会谈。」

  和这名男子对话的同时,斐兹拉尔德也持续思考着。散布那些图画故事的主谋究竟是谁?这也是马西人一手策划的吗?不对,应该思考「马西人为何要这么做」才对吗?

  「……就算这样,独占财富的一直都是王族。我们打赢了杰斯塔,也打赢了克斯泰亚啊!可是,我们的生活并没有因此变得比较宽裕。」

  这名马西人代表仿佛自己就是代言人似地提出主张。

  「你们对王族有所不满吗?」

  「第一王子所过的生活未免奢华得太不像话了!」

  人群之中传来这样的责难声。

  「若是这样的话,我希望你们能够直接去跟王兄抗议,而不是算到我头上来呢。况且,王兄现在已经前往克斯泰亚赴任了,他可没有在罗丹花天酒地的闲功夫呢。再说,你们的生活真的有那么困苦吗?一天吃不到三餐吗?总是无法获得温饱吗?治安又怎么样呢?有发生什么骇人听闻的事件吗?」

  「…………」

  回应斐兹拉尔德的是一片沉默,也没有传来反驳。看来似乎并没有那么糟糕。

  「唉,也罢。假设你们的日子真的过得很辛苦,辛苦到可能活不过今天了。」

  说着,斐兹拉尔德再次咬下戴兹。可能活不过今天的,其实不是别人,正是他自己。

  如果命令士兵将参与这场暴动的所有民众就地处死,就能马上解决这个问题了。不过,斐兹拉尔德想尽可能避免这样的做法。

  要是做出在即位前虐杀国民的行为,这还得了吗?即便有着正当理由,一旦这么做,他虐杀百姓的事实就会传遍整个罗丹。他可以想像雷米尔德派的成员趁机大肆宣传这件事的模样。

  全数处死这样的方式太执法过当了。

  「所以才想打倒我,是吗?」

  虽然民众失去了一开始的气势,但他们仍表现出同意这番话的反应。

  「你们所谓的打倒我,跟杀死我是一样的意思吗?」

  民众再次开始议论纷纷。这次,他们流露出了困惑。

  答案是否定吗?他们八成没有想这么多吧。在理解这一点的情况下,斐兹拉尔德依据「你们打算杀了自国王子」这样的假设继续说了下去:

  「不过,倘若杀了我,你们也只会变成被痛恨的对象,到最后依旧会被处死。」

  然后,他接着问道:

  「在群起暴动之前,你们有思考过这样的问题吗?——就算打倒我,往后会有什么样的未来在等着自己?要是杀了我,接下来等着你们的,就是真正的改革罗?贵族会怎么做?他们一定不会认同你们的行为吧。要全数处死吗?但这么做又会被文明人评为野蛮的猴子。还是要降低税额?这样的确会让人民很开心吧。不过,之后报应就会找上门来了。如果不征税而让国库变得空荡荡的,哪个国家撑得下去?国势可是会愈来愈衰败喔。」

  斐兹拉尔德懒洋洋地将手臂靠在椅子的扶手上,然后以手托腮。

  「——我再问你们一次。你们有思考过杀掉我以后的事情吗?倘若我是无能的王子,父王也是无能的国王,导致整个国家已经濒临瓦解的话,你们打倒我之后再来思考这个问题也无所谓。这或许可以被原谅。不过呢,罗丹的国势目前算是安稳的。你们说,因为罗丹战胜了其他国家,所以王族也获得了许多财物?可是,你们会不会太高估这个国家了?在几年以前,罗丹都还只是个会有许多人饿死的弱小国家而已啊。为了摆脱这样的困境,罗丹目前也还在努力当中。」

  斐兹拉尔德缓缓地强调接下来这句话,为了让在场所有人听进去。

  「全都是为了罗丹的人民。」

  民众的反应开始出现变化。敌意从他们的脸上退去,取而代之的则是恐惧。加入集团行动之后,原本被高涨情绪冲昏了头的暴民,现在逐渐冷静下来。这样的反应,在轻易加入暴动的人身上最为明显。

  「现在,罗丹还算维持着稳定的水平。倘若你们摧毁了现况,让水平降低的话——你们知道会变成什么结果吗?就算你们能成功骗过其他老百姓,这样的骗局也无法永远持续下去。冠冕堂皇的外衣可是会被一层层剥掉的喔。」

  骗人并不是一件难事。就像斐兹拉尔德现在哄骗这群人民一样。然而,想要持续欺骗下去,就相当困难了。

  「就算想把王族……把我这个敌人当作挡箭牌,也会有不再管用的一天。届时,你们该怎么继续主张自身的正当性呢?想要不让其他民众领悟到『其实根本没必要杀掉我』的事实,让谎言维持下去,可是难上加难的事情喔。」

  「我们才没有打算骗人!对吧?」

  身为群众代表的马西人转头望向身后的人群大声问道。

  「我再复述一次。问题在于打到坏人之后,只要打倒坏人,一切的情况就会好转吗?怎么可能呢。你们有看过最近在街头散布的图画故事传单吗?——来人啊,拿一张过来给我。」

  斐兹拉尔德接下赶来的士兵递给他的纸张,将它亮在人民的面前,然后翘起另一只脚换了个坐姿。

  「从这东西的内容看来——富人全都贪婪而邪恶。在这些恶人的压榨之下,穷人过得相当困苦。在打到恶人之后,穷人的生活因此变得舒适许多。上头描绘的就是这样的故事。之所以会出现穷人,都是邪恶的富人所导致的。可是呢,如果有这般可恨的坏人存在,或许也会很容易让人将一切怪罪在他的头上。稍微发生了什么不好的事情,就是他的错。久旱不雨当然是他的错;会生病也是他的错;因为跌倒而受伤,如果要追根究底的话,也全都是那个坏人的错。诸如晚餐很难吃、被恋人抛弃等等,一切的一切,都能归咎于那个坏人。你们敢说自己没有这样吗?」

  没有人出声回答斐兹拉尔德,但他毫不在意地继续往下说。因为他发现一直说话,反而能让自己感觉舒服一些。

  「不过,真是太好了呢。那个坏人最后消失了……事态会因此好转吗?」

  民众的视线在半空中游移,看起来相当不安。

  「直接导因于那个『坏人』的问题,的确会因为他的消失而获得解决;然而,其他的问题仍然存在。伤脑筋呢。恐怕得再塑造出一个『坏人』才行。」

  「你的意思是说我们都是这样的人吗?大家都是因为有所不满,才会像这样群起抗争!」

  不属于马西人领导者的声音从人群中传了过来。随后,又有几个高喊着「就是啊、就是啊」的呼应声传出。

  「这样啊。那么,这就代表我也可以因为对你们有所不满,就下令杀掉你们罗?你说『大家』都很不满?人数众多就意味着正确吗?可没有这回事。倘若认为大众的意见就是正确的,那可真是愚蠢到极点的想法。那只是群众偶尔做出了正确的判断,而参与者又刚好为数众多,所以才会被记录下来,或是残留在人们的脑海里,结果刚好令人产生大众——亦即人数较多的集团——总是正确的错觉。就算人数众多,仍做出了错误判断的例子不胜枚举。只是,这样的历史不会留在人们的记忆之中,而会被逐渐淡忘。因为人数很多,所以一旦失败了,必须承担的责任也会跟着分散。如果失败的是少数派,下场就没有这么轻松了。历史上,也曾出现过几次只有一个人的主张是正确的事例。」

  你们是错的,而我是对的——斐兹拉尔德兜了一个大圈子这么告诉人民。

  晕眩感愈来愈严重了。他静静闭上双眼,然后再睁开。

  「你们还想继续谈下去吗?要打的话,就尽管动手吧。我会动用军队。要投降,还是要战斗?你们拥有选择的自由喔。」

  听到斐兹拉尔德的发言,群众里头的一名成员丢弃了手上的武器。以他为开端,其他人也陆陆续续地缴械了。

  「——投降,是吗?很明智的选择。不过,你们虽然在被害扩大之前便放下武装——对王室成员做出这种威吓行为,你们该不会认为自己能够逃过处罚吧?」

  处以极刑才是妥当的做法。恐惧开始在群众之间蔓延开来。

  「原本,我可以将你们全员处死。不过,你们都是罗丹的子民——同时也是我的子民。接下来,我要问一个问题……我可是个对自国人民相当宽容的男人呢。你们曾经拿过这个图画故事的传单吧?」

  斐兹拉尔德再次亮出手上那张纸,然后抢先开口:

  「知道这东西来自何处的人,如果吐露实情,我就把处以极刑的人数减少到一个人。」

  「我……我是收了赛德立克商会的钱,才会在街上发这个的!」

  「我……我也是!」

  「我也一样!」

  「我是从马西人那边……」

  斐兹拉尔德以手扶额,然后吐出一口气。

  ——是赛德立克吗?

  「可……可是,好像也有人散布了其他内容的东西?」

  「对啊!我认识的人就有拿到过……跟那个不同内容的故事。」

  「那个我也知道!所以,对于该不该参加抗议一事,其实我真的很迷惘!……不过,到最后我还是……」

  人民语带后悔的交谈声传入耳里。

  「莱欧特。」

  斐兹拉尔德出声呼唤莱欧特,并命令他前去逮捕赛德立克。随后,他重新望向眼前的群众。因为强烈的晕眩感,在斐兹拉尔德的视野之中,人民的面孔几乎都互相重叠着,甚至朝垂直方向不断增殖。

  虽然必须予以惩处,但最好是透过「人民自愿接受处罚」的方式。

  ——朝自己扔小石头的,是一名马西人的孩童。这样的话,是否能够利用一下马西人特有的羁绊?

  斐兹拉尔德以拇指和食指捻起放在左手掌心的小石头,将它拿到自己的面前。

  「就用一个人的性命来替众人赎罪吧。让我受伤的人,用这颗小石头扔我的那个小鬼。」

  像是潮水退去一般,那个孩童身边的人群纷纷与他拉开一段距离。

  「他还只是个孩子啊!」

  群众里传来悲痛的呐喊,但斐兹拉尔德只是用鼻子哼笑了一声。

  「因为他还只是个孩子?这样的孩子为什么会出现在这个场合?他不也是群起暴动的人民之一吗?」

  好了,是让大家见证羁绊的时候了。快来人出面袒护这个小鬼吧。

  「由我来代替儿子吧!」

  挺身而出的,是最初向斐兹拉尔德提出自身主张的那名马西人男子。马西人对族人有很强烈的同胞意识。虽然斐兹拉尔德原本是希望某个已经成年的马西人出面袒护那个小鬼……不过,倘若对象是自己的儿子,羁绊想必更加强烈吧。

  斐兹拉尔德没有回应男子的要求,转而向那个孩童提出问题。

  「……你父亲这么说呢。怎么办,小鬼?该让你死,还是让他死?」

  马西人的孩子吓得当场尿了出来,他紧紧揪着腹部附近的衣服不停颤抖。尽管提出这种问题,但打从一开始,斐兹拉尔德便不打算处死这个孩子。有监于马西人特殊的民族性,他可以确定,绝对会有其他成年的马西人出面包庇自族的孩子。即便这个孩子打算牺牲自己,他的父亲或其他马西人也不会眼睁睁看着这种事情发生。

  ——尽管得因此付出和所有马西人为敌的代价,但事到如今,也顾不得这么多了。

  「不吭声吗?我明白了,就用你父亲的性命来补偿吧。逮捕那家伙,然后把参与这场暴动的成员全都登记起来。全员都必须执行一定期间的劳动服务。另外,日后将这名男子公开处刑。这名代替你们接受处刑的人,被登记名字的所有人都有责任见证他赴死的一瞬间,所以届时必须到现场观看行刑。」

  斐兹拉尔德感受到了混在人群里的马西人对自己投注的强烈视线。

  士兵开始采取行动。

  扔小石头的孩子紧抱着父亲不放,边哭边怒瞪着斐兹拉尔德喊道:

  「你这种人……!」

  孩子的身影模糊地堆叠成扇形的模样。斐兹拉尔德努力和强烈的晕眩感抗衡着。倘若没坐在椅子上,他必定会狼狈地昏倒在地吧。

  「——好好记在心里吧。是什么杀了你的父亲?这是你们——还有你,小鬼——为了自身肤浅的行为所付出的代价。」

  罗丹历一百三十年八月十九日,身为罗丹国下一任国王的第二王子斐兹拉尔德,在离宫的办公室脱离险境。

  回到自己的地盘,果然会让人顿时松懈。斐兹拉尔德拖着脚步,整个人倚靠在办公桌上。

  「斐兹拉尔德!」

  「……是……莉兹吗……卡达利他……」

  「朕已经在这里啦。在你回到罗丹的时候,朕就收到了传令,所以随即制作了解毒药。耗费了相当大的一笔资金呐。都是那个贪婪的高利贷商人替朕周转过来的呢。」

  听到卡达利用罗丹语报告的内容,斐兹拉尔德勉强以罗丹语反问:

  「是欧兹吗?」

  「欧兹?朕说的是一个手上戴满戒指,长得肥肥胖胖的高利贷商人呐。虽然他对服装的品味让朕不太满意,不过,听到朕拜托他在死后将尸体交给朕的要求,他倒是爽快地答应了。是个挺不错的人喔。」

  「是……赛德立克……?」

  「好了,快点喝下去。喝了这个,症状就会改善了吧?」

  莉兹接过卡达利拿出来的小瓶子,将瓶口凑近斐兹拉尔德的嘴巴。解药顺利注入他的口中,但却在斐兹拉尔德的一阵猛咳之后被吐了出来。莉兹转头向卡达利问道:

  「如果我把解药含在嘴里,会对自己的身体有害吗?或是会让效力减弱?」

  「倒还不至于。」

  「这样呀。」

  语毕,莉兹将解药倒进自己的口中,然后以嘴对嘴的方式喂斐兹拉尔德服下。后者微微睁大了双眼,但这次终于顺利将解药喝下去了。他急促的呼吸逐渐稳定下来,原本显而易见的痛苦反应也改善了许多。卡达利见状后满足地点了点头。

  「真不愧是朕。这个解药会拥有如此惊人的速效性,都是因为朕判断毒药里的成分还活着,所以就透过将其杀死的方法,让症状急遽改善。真是再完美不过了。」

  「——王子!有个必须马上向您呈报的消息。杰斯塔……」

  在没有出声征求同意的情况下,卡杰尔猛地踏进办公室。

  「……杰斯塔怎么了?」

  斐兹拉尔德在停顿半拍之后开口询问。看见莉兹也在场的卡杰尔瞬间犹豫了一下,但仍然明确传达了主旨。

  「杰斯塔的王族全都死了,是在参加第一王子的生日宴会时。主谋似乎是首席贵族尤斯塔斯,但他也因情势所逼而自杀了。这是四天前发生的事。虽然杰斯塔的国民还不知情,但这消息迟早会众所皆知。这是我个人透过人脉人手的情报,但我认为可信度相当高。」

  「…………」

  终于懂了——在亚尔·克欧斯不时感受到的那种如坐针毡的感觉,现在斐兹拉尔德总算明白原因了。

  纯粹是因为自己判断失误而已。在成功诱导斐兹拉尔德前往亚尔·克欧斯的那一刻,路威斯便已经达成了一半的计划。

  这么一来,斐兹拉尔德也能猜出路威斯之所以没有在亚尔·克欧斯杀死他的理由。至于自己在归国路上被赛德立克商队袭击一事,斐兹拉尔德原本以为路威斯八成脱不了关系,不过,现在他能如此断言——路威斯和那场奇袭无关。他甚至有可能不希望斐兹拉尔德在那里丧命。而斐兹拉尔德自行喝下掺入毒药的圣水,也是路威斯不乐见的发展。不过,因为他预测斐兹拉尔德最后会喝下解毒剂而获救,所以便没有当场阻止他。

  斐兹拉尔德哼笑了一声。

  「……一切都说得通了,卡杰尔。」

  说着,他换了一个让自己比较舒服的姿势。斐兹拉尔德终于深刻体验到身体健康的重要性了。或许是因为直到前一刻状况都很糟糕,所以他现在的思路变得清晰不已。

  「他的目的是杰斯塔。」

  路威斯对亚尔·克欧斯伸出了魔爪。而他和桑捷丝王妃之间,也确实有过某种合作关系。

  杀害马谢德、让海格尔和亚修尔两兄弟闘墙、夺走许可状,然后要亚修尔对罗丹发出援军请求——透过这些做法,路威斯成功将斐兹拉尔德引来亚尔·克欧斯。

  接下来,他再释出名为「路威斯」的诱饵。本人随后也跟着现身。

  尽管斐兹拉尔德也以莉兹做为诱饵,打算藉此引诱路威斯出面,但路威斯其实并没有打算彻底隐藏身分。他只想让斐兹拉尔德紧咬着「路威斯」这个饵食,让斐兹拉尔德将所有心思投注在亚尔·克欧斯上。

  实际上,就算身分曝光,对路威斯来说也无关紧要吧。

  因为,他的目的在于以「路威斯」这个诱饵,让斐兹拉尔德的注意力完全转移。

  ——从杰斯塔转移至亚尔·克欧斯。

  原本,斐兹拉尔德一直都将注意力放在杰斯塔,甚至还打算在即位前一度遥访。迫使他改变这个计划的,完全是半路杀出来的不信任许可状。

  正因如此,斐兹拉尔德才不得不修改优先顺序。

  于是,尽管他有预感杰斯塔会发生什么状况,斐兹拉尔德还是选择前往亚尔·克欧斯。

  一如路威斯的计划。

  路威斯的目的相当顺利地达成了。他让杰斯塔国内会妨碍自己的人全都消失了。在杰斯塔民间,路威斯还活着的传闻正闹得沸沸扬扬。等到杰斯塔的王族全数殡命的这一刻,他便能够意气风发地登场。

  顺利逃过处刑的王子,以唯一的王位继承者身分返回祖国。

  于是,路威斯将会在历史的舞台上复活。再加上他还拥有一名和自己外貌相似,能够在暗中活跃的替身。路威斯相信自己会成为杰斯塔的国王,而且就算与亚尔·克欧斯为敌,他也能够获得胜利。因此,他才会在会谈时做出那样的行动。

  不过,在这之前,倘若能向罗丹一雪前耻,就能更进一步巩固自己身为杰斯塔国王的权力。他必须打倒罗丹的斐兹拉尔德国王。

  路威斯打算杀了斐兹拉尔德的想法并没有改变,单纯只是时机未到而已。

  他要以国王的身分,在公开的舞台上击垮身为罗丹王的斐兹拉尔德。相较于在亚尔·克欧斯的遗迹内部偷偷暗杀斐兹拉尔德,两种方式的效果可说是有着天壤之别。同样是死亡,所造成的影响却截然不同。

  「看来,我似乎成了照着剧本在舞台上表演的傀儡了呢。」

  「……斐兹拉尔德。」

  听到卡杰尔的报告之后,便一动也不动地僵在原地的莉兹缓缓开口了。

  「是路威斯王兄做的?」

  是路威斯杀害了杰斯塔的王族,杀害了自己的父母和手足?

  「这就是他的目的?」

  所以他才会出现在亚尔·克欧斯?

  「不需要我回答,你应该也已经明白了。」

  「……嗯。嗯,没错。我已经明白了。」

  尽管内心并不愿意——莉兹这么接着说道。

  路威斯一如自己的计划而达成了目的。他领先了斐兹拉尔德。

  不过,有一件事他打错算盘了。

  能在最后的最后出面阻挠他的人,现在仍存活着。如果想彻底确保自己的成功,这可算是路威斯失常的判断。放对方一条生路,是路威斯最后的爱情表现吗?又或是因为判断对方无害?

  斐兹拉尔德以双手包覆住莉兹的脸颊,轻轻拭去从她的湛蓝双眸落下的泪水。

  「莉兹,你站得起来吧?」

  能够给路威斯一记迎头痛击的最强王牌,就在斐兹拉尔德的身边。

  罗丹历一百三十年八月十九日,身为罗丹国下一任国王的第二王子斐兹拉尔德,在贵宾接待所密会高利贷商人。

  斐兹拉尔德独自踏入某个充满蒸气的房间。

  这是一个浴场。虽然不应该是穿着衣服进入的场所,但别说是衣服了,不断往前进的他甚至还佩着剑。

  泡在大浴池里头的赛德立克,带着满面笑容欢迎罗丹国的第二王子到来。这里位于贵宾接待所内部,里头有着雷米尔德设置的异国风浴场。浴池里加入了宣称能够保养肌肤的山羊奶,因此池水呈现乳白色。这个浴场是斐兹拉尔德也认同的王兄功绩之一。赛德立克包下了这座浴场,将双手搁在身后的浴池边缘上,舒服地泡着澡。

  他以这样的姿势向走到浴池旁的斐兹拉尔德打招呼。

  「自从在剧场巧遇之后,我就没再和您见过面了呐。」

  「是啊。来到这里之前,我一直思考该用什么样的手段杀了你,结果洋洋洒洒地列出了四十三种方法呢。」

  「四十三种!这下可伤脑筋了,毕竟我的身体只有一个啊。护卫现在也待在外头……」

  「我还以为你会找来一堆美女替自己搓洗身体呢,看来并非如此啊。」

  「这就是您的偏见了。我总是自己一个人洗澡呢。因为必须全裸啊。这里是个会让人变得毫无防备的场所。这样一来,您就能理解我为何没有回应您的召见,反而邀您前来贵宾接待所的用意了吧,王子?请容我重复一次。我现在是全裸的状态。这也是我对您毫无敌意的证明。」

  「……告诉你一个秘密吧。从亚尔·克欧斯回国的路上,我被你的商队攻击,差点因此送命——而且还失去了我的爱马。」

  「那孩子真是可怜啊。我记得您很喜欢马呢。请问那匹爱马的名字是?我会献给您一个刻有名字的墓碑。」

  「我不替马取名字。」

  年幼时,斐兹拉尔德曾经不顾驯马师的忠告,替自己很喜欢的一匹马取了名字。那匹马后来被宰杀了。从此以后,斐兹拉尔德再也不替任何马取名字了。要是这么做的话,就会对那匹马产生比还没有名字时更深厚的感情。

  「这样啊。那我就不刻墓碑了,仅在此向您表达个人最深的遗憾吧。不过,那跟我可没有关系喔。我不会做出如此残忍的行动。应该是某些别有居心的人想利用我的知名度,所以才假扮成赛德立克商队吧。他们八成是想栽赃于我。」

  赛德立克略为焦急地辩解起来。

  「说得也是。不无这种可能性。」

  看到斐兹拉尔德相当干脆地接受了自己的说词,赛德立克反而露出警戒的表情。

  「不过,散布这种东西又是怎么一回事?马西人也很富有呢。我原本以为是打着你的名号的马西人自作主张,但他们可是讨厌『免费』的民族。想必有其他出资者在。」

  斐兹拉尔德抛下几张纸,是描绘着图画故事的那些传单。落下的纸张在浴池的水面上摇摇晃晃地漂浮着。赛德立克捡起其中一张,观看后说道:

  「这个我就承认吧。更何况,在罗丹国内,能免费分发这种耗费精神和时间的东西的人,应该也只有我这个财力雄厚的疯子了。我还以为您会更早发现呢。您知道吗?这个传单使用的是最高级的纸,大概是平民一个月能领的薪水。」

  「真是抱歉啊,没能符合你的期待,赛德立克。毕竟我只是个凡人,一个普通的男人。」

  「普通的男人?您吗?」

  「我也因此而过得很辛苦呢。因为是个凡人,所以得付出相当程度的努力。我其实是个俗人呢。首先,我真的只想成天玩乐,也讨厌练剑或念书。如果不用做这些事,那就再好不过了。整天关在房里做自己想做的事情,把重责大任丢给周遭的人处理是最理想不过的了。我只要负责点头给予许可就行了……喔,当然,周遭的人还要不时地吹捧我、讨好我。不过,现实似乎却很残酷啊。」

  「是的。也因此,这类图画故事或恋爱小说才会受到喜爱吧。对我这种垃圾来说,简直是炫目不已呢。」

  「没想到你会说自己是垃圾啊。」

  「如果对自己身为垃圾的事实有所自觉,双眼就能看到更多事物呢。就算是垃圾,人依然能活下去。倘若他人是垃圾,便会因此感到放心。完美无瑕的人反而可疑,因为他们必定是意识到这一点而伪装出来的。真要说的话,就算是垃圾,没有身为垃圾自觉的垃圾,可说是最糟糕的。我身为一介垃圾,真想给这些人一记当头棒喝呢。」

  「说到垃圾,或许是因为广场那场骚动吧,刚才你那名马西人随侍出手攻击了我……他同时也是你的护卫吗?我在逼不得已的情况下动手杀死他了。没关系吧?」

  赛德立克露出了笑容。

  「是的,嗯,这当然了。您早点说不就好了吗?不过,这样一来,您之后会很辛苦呢,王子。马西人可不好惹喔。」

  「反正我都已经跟他们为敌了,所以也没必要担这个心。如果没有掌握到诀窍,可是很难跟马西人相处呢。他们有着极为强烈的同伴意识。」

  「倘若有个杀了人的马西人,以及一名善良的外国人——要邀请其中一位到自己家中的话,不管是来自哪个国家,我们通常都会选择那名善良的外国人。不过,马西人倒不是如此呢。」

  赛德立克将脖子以下的部位浸入水中,他下巴的赘肉不断摇晃着。

  「马西人会邀请马西人杀人犯来到家里。对他们而言,『对方是同族人』这点是最优先考量的条件。即便对方是个毫无良知的垃圾,如果跟外国人——亦即和其他民族一起放上天平,马西人还是会选择白族同胞。如果自己同样也是马西人的话,感觉倒还颇有几分人情味。而若是换成做生意,情况也完全一样呢。跟马西人洽商时,倘若竞争对手是马西人,而自己并非马西人的话,最好还是放弃这笔生意,因为一定会输。这是基本的常识。虽然也有些例外的马西人,但这样的人大概一百个里头才会出现一个吧。三个人遇难时,如果另外两人是马西人,最好自己一个人逃走,离他们远远的。这可是很常听到的格言呢——赛德立克,你和马西人谈生意,结果失败了吧?」

  「让您看笑话了。哎呀,我真是被那个友善的恶魔给害惨了呐。亚尔·克欧斯的后宫建设工程——出了点小问题呢。」

  「那个友善恶魔的名字,八成叫做艾拉克或路威斯吧。他是个能将各种感情……尤其是厌恶或侮蔑之类的感情深藏在心中,向对方表现出友好态度的人。」

  「虽然我忘记名字了,但他的确是友善的恶魔没错。」

  「头脑也很灵光。」

  「我记得以前曾跟您这么说过……无论是基于身分或权力,选择不去掩饰厌恶、憎恨、侮蔑、鄙视这类的感情,并能坦率或说大剌剌将这种情绪表现出来的人,反而比较好应付跟分类。是敌、是友?该拉拢、或不该拉拢?这些都很好分辨。」

  「不过,友善的恶魔并非如此。」

  赛德立克点了好几下头。

  「正是如此。该将对方归类在哪一圈呢?将他当成同伴令人有些胆怯,可是,如果要与他为敌,又会令人犹豫。所以,尽可能不要过于接近对方,便是最理想的做法。」

  「因为友善的恶魔只会做表面上的交流,所以就算身体里头住着怪物,看起来还是一如他友善的外表。」

  「是的。他是一位能让人心情愉快之人。不过,要是一度跟他深入交流,或是让他对自己产生敌意,就会变得很棘手了。」

  「如果被他当成猎物也一样呢。」

  斐兹拉尔德拔剑出鞘。一如他说自己方才砍杀了马西人,刀刃上现在仍沾附着斑斑血迹。

  「不知不觉中就会被对方捕食。毕竟,在周遭人群的眼中,友善的恶魔总是一副高洁、善良,总之能给人正面的印象……对了,您还是把爱剑上的污渍擦干净比较好吧?」

  「因为对方是个友善的恶魔啊——有什么关系呢,反正说不定马上又会沾到血了嘛。」

  「喔喔,好可怕、好可怕。请您别威胁这个体态臃肿的赛德立克啊。没错,正因如此,跟他们打交道也必须相当谨慎才行。因为他们连杀意都能隐藏得很好。」

  「听到恶魔本人这么说,还真是让人感慨万千呢。」

  「这还真巧。我现在也正体验到相同的事情呢。」

  斐兹拉尔德和赛德立克几乎在同一时间做出耸肩的动作。

  「——给我全部从实招来。」

  赛德立克看起来没打算主动招供,所以斐兹拉尔德这么开口命令他。

  「因为那个被你忘记名字的友善恶魔的所作所为,你受到马西人的敌视、被他们监视,还在街上散布用来陷害我的图画故事。这些我都明白了。然后,最后一击则是那场奇袭。」

  「……尽管我是个垃圾,但被人以自己从没做过的勾当诬陷,还是令我无法忍受呐。您遭到奇袭一事,我也是在事后才听说的。那是莫榭斯公爵的独断行为。」

  「莫榭斯公爵啊……那个性喜男色、隶属于傻瓜呆头鹅王兄的派阀,然后在剧场中差人送信给你的莫榭斯公爵是吗?」

  「——我在一场跟马西人的商谈中失败了,还差点因此赔上一条命。在听从某个友善恶魔的要求之后,我虽然因此得救了,但在那之后——尽管我也不情愿,但必须做的事情却增加了,而跟莫榭斯公爵『打交道』也是其中一环。不过,莫榭斯公爵本人并不知道那名恶魔的存在。他纯粹以为我打算背叛您,加入雷米尔德王子的势力。除了我以外,还有哪些恶魔的部下潜伏于此,我也无从得知。喔,不过负责监视我的马西人就另当别论了。说到令人不明白的地方,那名恶魔的企图也是——因为他未曾指示过下手暗杀您之类的。似乎只要引发一些让您耗费心力的状况即可,例如让人民群起作乱等等。不过……参与叛变的人数比我想像的要来得少呢。」

  抚摸下巴的赛德立克凝望着远方,然后又将视线拉回斐兹拉尔德身上。

  「我想您应该也已经掌握到这样的情报了——打从十几天前,有人开始在街上散布类似的图画故事。不过,故事内容却跟之前那些完全相反,将富人描写成慈悲为怀之人。虽然那些传单所使用的纸张等级比不上我用的就是了。」

  「那还真是美事一桩啊。」

  「对您而言确实如此呢。不过,就算有两、三倍人数的民众群起叛变,您应该也能让事态圆满地收尾吧?我听说,您在广场上成功说服了那些民众,而且只用一个孩子的性命,就赦免了其他参与者?」

  「不是小孩子,是他父亲的性命……马西人的一条命。」

  「喔喔,没错、没错。可是,我没想过人民会那么容易就被您的言论牵着鼻子走呢。因为我从不曾被别人牵着鼻子走过,我只会依据自身的信念行动。」

  「信念?你想说的话,我倒可以听听。」

  斐兹拉尔德哼笑了一声。

  「我的信念吗?这个嘛——有赚头就没问题。」

  赛德立克捡起方才被斐兹拉尔德抛下而浸泡在浴池里的传单,揉成一团,扔到浴池外头。

  「金钱与道德。让这两者共存并非是罕见的事情。然而,在面对某些决定时,或许必须将两者放在天平上取决。我会选择金钱这一边,舍弃道德那一边。」

  「你会选择金钱啊。」

  这确实很像赛德立克的作风。

  「人会背叛我,但金钱不会。再说,请您试着想想看吧。尽管贫穷会让人困扰,但可没听说富有也会让人困扰呐。有些圣职者会主张人们应该过着清贫的生活,然后把金钱比喻成万恶之源。这种思想可是大错特错。要人满足于穷困的环境,其实只是用来将他们打造成真正奴隶的手段罢了。对了,我就是参考这些思想,然后编出那样的图画故事,因为我被要求执行『让罗丹的人民对第二王子心生不满』的任务。喔,回到刚才的话题吧——就算坐拥庞大的财富,人依然能过着很清贫的生活。金钱并不是罪恶。在这种情况下,罪恶的——其实是脆弱的人心,导致无法坚持清贫的生活。倘若有人在经济困窘的情况下过着清贫的生活,我可不会认为这样的人是个圣人。在我看来,他是因为没有钱,所以才『逼不得已』过着清贫的生活。而拥有如山积的金币,却仍能过着清贫的日常生活,想必才是真正的圣人吧——虽然打从我出生之后,从未有幸亲眼目睹这样的圣人呢。」

  「顺便问问,你心中一定没有所谓的清贫思想吧?」

  赛德立克拍打了泡在水里的肚皮一下,乳白色的水面跟着摇晃而发出声音。

  「金钱和人类的欲望之间有着直接的关连性。想要反其道而行就太奇怪了。与其扼杀欲望,我选择忠于自身的欲望而活。再说,金钱可不是用来花掉的东西,而是用来增殖的东西呐,王子。豪爽地放掉它,再让它豪爽地回到自己手中。虽然有时也会失败就是了。」

  「继续说下去。」

  「首先,最重要的是自己的性命。只要还活着,总有东山再起的机会。我很相信自己的能力。其次重要的则是金钱。虽然偶尔也会出现连金钱都不管用的情况,不过,在人的一生当中,遇上这种场面的机会想必少之又少吧?只要有钱,人们就会聚集过来。能用钱收买的人不足以信赖?但这样的人不是很好吗?因为换句话说,只要我手上还有钱,对方就会效忠于我。王子,您应该也是如此吧?倘若我今天变得身无分文了呢?您或许还会观察一阵子,但如果我在增加财产这方面没有改善的话,您恐怕也会和我划清界线。然而,只要我还有钱,您背叛我的可能性就会降低。有些东西是金钱买不到的,但针对这句话,我想再补上一句——不过,几乎所有的东西部可以用金钱买到。这跟金额多寡成正比。金额愈高,能买到的东西就愈多……就连人命也包括在内。」

  「还真是一番高见啊。不过,你的结论到底是什么?」

  赛德立克露出嘻皮笑脸的表情。

  「金钱这种东西,有总比没有好,而且还是愈多愈好。清贫思想什么的都去吃屎吧。正因为活着,所以才要过得更奢侈……大概就是这样吧。」

  「那么,我问你,赛德立克。你站在谁那边?」

  「我站在谁那边?——当然是金钱那一边。我会选择感觉更能为自己带来利益的一方。不过,这次我倒是亏损连连呢。」

  「而且还与我为敌了。」

  说着,斐兹拉尔德刻意挥一下手中的剑。

  「所以,您要杀了我吗?感情用事不好喔。再说,您可无法下手杀我呢。」

  「哦?看来你很有自信嘛。让我听听理由吧。」

  「首先,我这次并没有彻底地背叛您,我有替您开辟出一条生路。我不是帮助卡达利大人制作了解药吗?其次,同时也是最大的理由……对您来说,我是最强大的摇钱树这点,可是不争的事实。想找到足以取代我的人,是很困难的事情。人脉、资金——在我们的世界里,地盘之争也是相当激烈呢。如果努力去找,或许真的有可能找到吧。」

  「例如欧兹之类的。」

  听到斐兹拉尔德淡淡的低喃,赛德立克刻意拍打一下水面。

  「欧兹!对喔,还有这个克斯泰亚的商人呢!不过,请您忘了他吧。就算有欧兹以外的人选,对方会不会选择站在您这边,恐怕还很难说。而我,除了是您最强大的摇钱树以外,也是能让您随心所欲地利用的高利贷商人。最近我的市场又扩大了,所以还想让您分点红呢。」

  「你还挺机灵的嘛。因为干坏事被发现了,所以拼命讨好我吗?」

  「因为我深信您最后一定会获胜啊。而且,您认为有能代替我的人选吗?王子。像赛德立克我这样的高利贷商人?您该不会迸出『马西人』这样的答案吧?」

  「——还真没有呢。」

  说着,斐兹拉尔德收剑回鞘。体态臃肿的高利贷商人跟着呼出一口气。

  「怎么?」

  「因为捡回一条命,我终于松了一口气罗。」

  「我还是觉得,像你这样的家伙,总有一天得杀掉才行呢。在那场奇袭之中被箭矢射中时,我可是气到失去理智,然后下定决心非杀了你不可。没想到,现在却又打消了这样的念头啊——遗憾的是,如你所说,确实没有足以代替你的人。欧兹是个很理想的人才,但在我离开罗丹的期间,他遭人杀害了。」

  这是卡杰尔向斐兹拉尔德报告的内容之一。

  「虽说他是做生意的竞争对手,但还真可怜呢。现在的治安不太好啊。」

  「就是啊,赛德立克。暗杀费用应该很高昂吧?」

  「不不不,我只是跟监视我的那名马西人稍微说了几句,他就自作主张地下手了呢,所以完全免费。」

  斐兹拉尔德重重叹了一口气。

  「不过,你被路威斯跟马西人盯上的事实仍不会改变。」

  这时,赛德立克很罕见地露出了无力的表情。

  「喔喔,我现在想起来了!把我玩弄于股掌之间的那名友善的恶魔,名字就叫做路威斯呢。没错,是杰斯塔国第二王子的那个路威斯!原来他还活着啊。然后,嗯……说得也是……虽然过了您这一关,但还有其他难关在等着我呢。」

  很明显地,路威斯位处在能将难以应付的马西人当成部下使唤的立场上。

  「——想办法对付一下那些马西人好了。」

  反正自己也已经与他们为敌了。如果再趁机卖赛德立克一些人情,日后还能要求他回报。

  赛德立克不禁吃惊地从浴池里站了起来。他光溜溜的身体完全暴露在外。见状,斐兹拉尔德露出了嫌恶到极点的表情,痛苦地挥了挥手说道:

  「我要瞎啦。」

  「您真失礼……不,想怎么贬低我都没关系。那么,您有什么对付马西人的好方法吗?」

  斐兹拉尔德以稀松平常的态度答道:

  「把他们的天敌找来不就好了?我认识一些吉达人呢。」

  吉达人和马西人源于相同的祖先,然而,吉达人主动和马西人断绝了关系。因为他们原本是同伴意识相当强烈的民族,所以造成的负面冲击也相当大。此后,马西人和吉达人分别以亚尔·克欧斯和鲁那斯为主要活动区域,两民族几乎在见面的瞬间就会开始厮杀。很多人都希望这两支民族干脆直接灭亡算了。

  「因为我也杀了马西人嘛,就利用一下吉达人好了。在你的商会里头雇用几个吉达人吧。」

  「喔喔,吉达人啊。这样一来,我也能融入吉达人的组织,然后开拓新市场呢。而且从旁阻挠的人也会消失!我,赛德立克,终于在此刻卸下了近日一直背负着的重担啊!这样的话——请您收下这个友好的证明吧。」

  赛德立克急切地在乳白色的池水中摸索了一下,掏出一个皮袋。他走到浴池边缘,恭敬地将它亲手交给斐兹拉尔德,随后回到原本泡澡的位置,一脸满足地将身子沉入水中。

  斐兹拉尔德打开湿漉漉的皮袋,内部还有一层保护设计。他拿出里头的东西——是一张被卷成筒状的公文。

  「现在我可以跟您解释清楚了。莫榭斯公爵打算尝试伪造文书,所以把这项工作丢给了我。我就是在那时收到了这个。保险起见,我没拿真正的公文来加工,而是另外准备了难辨真伪的赝品,再把它交给莫榭斯公爵。喔,顺带一提,在户外剧场时,那个侍童交给我的,其实就是这项东西呢。哎呀,那时真让我吓出一身冷汗呢,因为您就坐在我的后方呀。」

  「——赛德立克。」

  「是是是,您有什么吩咐吗?」

  「我现在有股想马上让你身首异处的冲动呢。」

  皮袋里装的是来自马谢德王的许可状,上头写着认同斐兹拉尔德即位的内容。

  「冲动行事可不好呐。」

  「……说得也是。我真是不够冷静,砍头这种痛快的死法太便宜你了。」

  赛德立克有些不安地摸了摸自己的脖子,同时继续辩解:

  「我当初也相当为难呢。其实我真的很想将公文交给您。可是,路威斯想将您引诱到亚尔·克欧斯,莫榭斯公爵则是想让您无法即位。这样的话,如果没有对您亮出不信任许可状,就算是国王的命令,您也不可能一头栽进亚尔·克欧斯的内乱之中吧。虽然我也没有把握国王会如何反应就是了。我想,他可能已经看穿那份公文是赝品了吧。」

  斐兹拉尔德又叹了一口气。这不知道是他第几次叹气了。

  「……真是遗憾至极。」

  「唔,您是指什么事?」

  「虽然我很想透过严刑拷打的方式杀了你,但不管我怎么思索,目前都找不到足以取代你的摇钱树人选。」

  说着,斐兹拉尔德摊开双手摇了摇头。

  「不过……让您决定放我一条生路的理由,我想应该不只如此吧?」

  「我喜欢判断力敏锐的男人呢。」

  「那么,您的要求是?」

  「你跟路威斯之间的人脉还活着吧?」

  「因为那个马西人被您杀死了,或许多少会引起怀疑……不过,嗯,算是吧。」

  「你在杰斯塔也有人脉吧?」

  「毕竟我们赛德立克商会的足迹遍布整个大陆啊。」

  「那么,你就先掏出同等于自身性命的财产吧。」

  「和跳蚤粪便同等的财产吗?」

  听到赛德立克随即做出的回应,斐兹拉尔德的爱剑再次从剑鞘中露出一半的面貌。

  「那是站在我的立场所下的结论吧。对你而言,难道自己的性命也只像跳蚤的粪便那样微不足道吗?」

  「当然是连黄金都比不上的价值罗。我明白了。等同于我这条命价值的财产,是吗?」

  「另外,我特别让莱欧特担任你的护卫吧。你就乖乖让他保护自己。」

  赛德立克一瞬间沉默下来,然后摸了摸自己的下巴。

  「呃……莱欧特大人?他原本是您的护卫吗?不只名字相似且同样拗口,感觉他还会被塑造成第二位拉格拉斯大人呢。在您身边的士兵当中,因为他是个新面孔,我还以为会很好收买。不过,就算以『小礼物』向他示好,那个新面孔也不愿收下呢。您说的就是他吗?」

  赛德立克滔滔不绝地说道。

  「你连莱欧特都没放过啊?」

  听到斐兹拉尔德没好气地这么询问,赛德立克大方地表示肯定。

  「我通常会每个人都试过一次。要是能有一个人上钩,我就发财了呢。」

  「……还真有你的。没错,就是那个莱欧特。」

  「他是个潜力股呐。」

  「我很期待那家伙,所以才打算任命他担任你的护卫。」

  「我很欢迎。不过,先跟您说一声。包括您的委托在内,我不会泄漏任何个人的商业情报给他,顶多只会让他知道一名护卫该知道的事情。请您不要期待能从他身上打听到什么关于我的机密喔。」

  「无妨。反正你的秘密主义也不是从今天才开始。只要你有确实执行自己的任务就好。」

  「那我就放心了。」

  「另外……为了保险起见,设法阻止路威斯进入杰斯塔吧。根据我所获得的情报,他目前还没有回到杰斯塔。」

  不过,他必定会返回自己的祖国,然后踏入王都。

  「意思是……要我拖延他吗?」

  赛德立克又摸了摸下巴。

  「这并非我做不到的事情,不过,又是为了什么?期限呢?该不会是永远持续下去吧?这我可没办法呐。」

  「五天左右就行了。还有,知道太多无谓的事情,可会缩短你的寿命喔,赛德立克。我丑话先说在前头,如果你转而投向路威斯,吉达人的事情就一笔勾销。」

  「这点请您放心。我已经马上在脑中盘算过一遍了。再说,我已经对罗丹投资了不少的金额,比起现在才倒戈,我判断继续站在您这边会对自己更有利,也能赚得更多——其实,我也相当明白,现在这个和平谈判的瞬间,原本可能不会存在呢。」

  赛德立克以相当认真的表情说出了最后一句话。

  ——下次,就连「和平谈判」的机会都不会有了。

  「经过这一连串事情,我发现自己搞不好很讨厌所谓的『和平谈判』呢。我的内心受到了重创啊。」

  与其以一名人类的身分理性行动,当只猴子或许还轻松许多。

  「日后的加冕典礼和结婚典礼,想必能疗愈您那颗钢铁之心的伤口吧。」

  「王位和美丽的新娘吗?」

  还有两张许可状的正本。

  手持许可状的斐兹拉尔德转身准备离去。

  然后又回头问道:

  「你还记得这两场典礼的举行日期吗?」

  似乎还打算继续泡澡的赛德立克露出诧异的表情反问:

  「不是九月三日吗?」

  「改期了。提前到两天后举行。我明天也会大规模昭告人民。」

  「哎呀呀,这还真是……来得好突然啊。不过,您该不会是在捉弄我吧?」

  「谁会撒这种谎啊。另外,这是我个人出于好意的提醒。那东西应该不可能装在皮袋里吧?要是这样一直让它沉在水底,可是会生锈的喔。」

  「…………」

  赛德立克露出有些尴尬的表情,从浴池里捞起了一把剑。那是一把巨大的弯刀。剑柄的部分因汗水而变色,而变色的区块跟赛德立克的手掌大小完全吻合,想必是他惯用的武器。

  「看起来是你的爱剑呢。」

  赛德立克以单手轻松地拾起那把沉重的弯刀,将它搁在浴池的边缘。他囤积起来的似乎不只有脂肪,还有肌肉。

  「王子,您难不成有透视能力?」

  「放心吧,只是我的直觉罢了。在这种情况下,我可不认为你会手无寸铁地和我面对面啊。把最终的王牌藏起来,然后垂死挣扎到最后一刻,这才是你的作风。」

  「您也是呢。」

  「——我会再联络你。」

  斐兹拉尔德晃了晃手中的许可状,转身离开了浴场。

  「我和赛德立克和解了。值得高兴吧?」

  在浴场外头倚着墙待命的卡杰尔起身。

  「我可以想见拉格拉斯大失所望的反应。」

  「因为那场奇袭也让他气得脑充血嘛。」

  「在您跟那个高利贷商人会面的时候,卡达利大人捎来了联络,说是『已经妥善处理完毕了』。我完全不懂他是指什么呢,您了解他的意思吗?」

  「了解。」

  斐兹拉尔德点了点头,从怀里取出约莫半个手掌大的翠绿色叶片,将它含在嘴里咀嚼。

  其实,按照斐兹拉尔德的身体状况来看,他本来应该需要再静养几天才行。像现在这样自由行动,完全是在勉强自己。这片叶子也是基于这样的理由准备的。随后,他取下吃剩的叶子说:

  「以防万一,我要找个护卫跟在赛德立克身边……莱欧特上哪儿去了?」

  在斐兹拉尔德前往和赛德立克「和平谈判」前,他应该有命令莱欧特守在浴场入口才对。

  「今天的贵宾接待所里感觉吵吵闹闹的吧?因为莱欧特比我还受那些妓女欢迎,所以就让他担任她们的聊天对象。」

  「……莱欧特很受欢迎?我倒不知道呢。」

  「据说是纯真的个性颇受好评。」

  斐兹拉尔德恍然大悟地「喔」了一声,再次含住手中的叶片。

  「感觉是你所没有的特质呢。」

  「因为已经被磨光了嘛。」

  两人走在贵宾接待所的通道上。尽管嘴上叼着叶片,斐兹拉尔德的说话声仍没有口齿不清。

  「我不在罗丹的时候,莱欧特的表现怎么样?」

  「没有任何问题。关于那场奇袭,完全是他的功劳,是他掌握到赛德立克商会形迹可疑的情报。请您让他升迁,或是给他一点赏赐吧。」

  「奖赏部下的功劳,便是上位者的责任了。」

  「要这么说的话,我恐怕就得被降职了吧。」

  说着,卡杰尔一脸认真地在原地停下脚步,朝斐兹拉尔德垂下头。

  「——关于王都那场人民的暴动,是留在国内的我必须负起的责任。我对于那些图画故事的调查慢了半拍。」

  「不过,你救了欧兹一命呢。这可不是我的命令。」

  「……只是时机凑巧而已。在出国之前,您有派遣使者去找那名商人……欧兹对吧?这让我有些在意,所以在执行原本的任务时,我顺道去那名商人的所在处看了一下,结果就发现杀人未遂的事故现场。」

  「欧兹目前的情况如何?」

  「不太理想呢。他尚未恢复意识。不过,要是得知他还活着的消息,想除掉欧兹的人会不会再次下手?」

  「这可能性很低,因为想除掉他的人完全认为他已经死了。」

  就算日后知道是自己搞错了,赛德立克也不再有必须急着除掉欧兹的理由。他已经跟斐兹拉尔德「和解」了。要是再次试图夺取欧兹的性命,就等于是在向斐兹拉尔德宣战。

  「接下来就看欧兹本人的体力,还有医生的医术了。」

  前往亚尔·克欧斯之前,斐兹拉尔德委托欧兹对人民散布图画故事的传单,而且内容有别于赛德立克散布的东西。当初,他在来不及查出是谁散布那些图画故事的情况下,便被迫离开罗丹。这算是一种因应措施。

  于是,两种内容的图画故事在王都里头流传着。

  对斐兹拉尔德而言,这么做的理由之一,是希望能招揽赛德立克以外的商人到自己的阵营。理由之二,是他想了解欧兹的财力和能力。而理由之三,是他想见识一下,当人民看到这两种内容完全相反的图画故事之后,究竟会做何反应。

  「可是,在王都的那场骚动发生之前,我就应该先把企图作乱的人民压制下来才对。真是万分抱歉。」

  斐兹拉尔德将变成一小片的叶子咽下喉咙。

  「……我差点都要忘了,你原本就是认真到冥顽不灵的个性吗?卡杰尔。」

  卡杰尔叹了一口气。

  「倘若没有认真到冥顽不灵,我现在应该还在杰斯塔担任将军呢,也会变成您的敌人。」

  「从国对国的关系来看,如果彼此间没有战争,就等于是交情不错的状态喔。我国目前没有和杰斯塔交战,所以只是假想的敌国而已。就算不考虑这一点,你也不需要急着肩负起全责。倘若将人类视为善良或优秀的生物,而不小心提高了看人的标准,一天可能就会失望个一百次,然后几乎要为对方的不中用活活气死呢。第一天会感到不耐,到了第三天,可能还会变得连人类都不相侰了。不过,如果一开始就把对方当成无药可救的粪土,反而可能在一天之内涌现三次『原来人类也没那么差嘛』的想法喔。」

  「……取个中间值应该会好一点吧?就算是我,被当成粪土看待,也会受不了呢——所以,您的意思是,如果从一开始就不抱期待,之后反而能获得更大的喜悦?」

  「这种理论在各方面都通用喔。设想『以最理想的人马达成最理想的计划』,简直是愚蠢到极点,毕竟事情一定不会如想像中顺利。然而,如果是『以最糟糕的人手达成最低限度的计划』,那么,实际情况就不可能比原先设想的还要糟,甚至还会得到更好的成效。你所谓的中间值,是经过细微的调整而成。在重复调整的同时,我就可以慢慢挑选出值得信赖的部下。」

  「或许是我多心了……不过,您是不是绕了一大圈在称赞我呢?」

  「可能是喔。『以最理想的人马成就最理想的计划』这种梦想,要在多次尝试错误之后才能达成呢。」

  此时,宴会用的大房间传来了尖叫声和刀剑相交的声响。斐兹拉尔德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我们在大规模驱逐害鼠。因为这里也是他们的巢窟之一。」

  这是斐兹拉尔德交代卡杰尔和莱欧特的要务,让两人在他造访亚尔·克欧斯的期间执行。斐兹拉尔德离开罗丹的期间,这些害鼠可以随心所欲地行动。所以,他们出没的情报会比平常更好掌握。

  「毕竟害鼠可是遍布各地呢,敌人也不只是路威斯而已。想要驱逐他们,比起一只只杀死,倒不如把他们聚集起来,再连同巢窟一起捣毁。这样会更有效率。」

  「如果您要让莱欧特担任那名高利贷商人的护卫,之后的驱逐行动也必须变更一下了。因为接下来才是重头戏呢。」

  「说得也是。以后的驱逐行动就把莱欧特排除在外,我希望他专心保护赛德立克。卡杰尔,你也是。典礼举行当天,我可能会要你去执行驱逐行动以外的任务。你先做好心理准备吧。」

  「……一切任您差遣。」

  他们走过大房间外头,然后步下楼梯。沉默片刻后,持续前进的斐兹拉尔德不禁喃喃念道:

  「友善的恶魔啊……」

  「您认识什么恶魔吗?」

  「这是我在跟赛德立克『和平谈判』的时候聊到的。我觉得,要是有个恶魔当自己的部下,好像也不赖呢。」

  「……这是某种暗喻吗?」

  「不是喔,完全是字面上所说的意思。恶魔没有良知对吧?所以,踏上战场时,他能比任何人都来得冷静。假设你目前人在战场,看到了一个敌国的农民孩子。战况是即便放他一马也无所谓的状态,那个孩子哀求你饶他一命。那么,卡杰尔,你会怎么做?」

  「……倘若有必要,我会杀了他。」

  「但是,即便你选择将他杀死,内心想必还是会怀抱着罪恶感吧。不过,倘若换成一个拥有恶魔心智的人类呢?」

  「他想必不会有任何犹豫吧?」

  斐兹拉尔德点了点头。

  「他可以毫不迟疑地杀死那个孩子,当然也不会因此产生罪恶感。就算要践踏那个孩子的尸体,甚至坐在上头煮东西来吃,都没有问题。一举一动完全一如往常。虽然这些人都视忠诚心为比粪土还不如的东西,但他们在战场上却相当有用。」

  「这个说法我没有意见。不过,要将自己的背后交给这种家伙,实在会让人有些迟疑呢。」

  「我也有同感。但是,他们仍属于相当罕见的人才之一。就算是一般人会心生犹豫的作战计划,他们也能彻底执行。扼杀自己的良知,一边忍耐着,一边执行作战计划的人,跟一边吹着口哨,一边极其自然地执行作战计划的人,你觉得何者能够成功?」

  「我想是后者吧。不过……」

  卡杰尔继续说了下去。

  「这应该是仅限于单一士兵的情况吧?想要得到答案时,尽管最后获得的答案一样,但靠自己的力量取得答案,和从他人那里直接抄袭答案,我认为这两者之间还是有着差异。不……这样的比喻似乎不太恰当。那么,假设现在上位者下达了进行大屠杀的命令——扼杀自己的良知,在被罪恶感苛责之下下达这种指示的人,以及纯粹以杀人为乐,什么都没想就下达指示的人,这两者之间是不一样的。」

  「不一样吗?」

  卡杰尔重重点了点头。

  「是的。愈是位居高处者,就会愈希望他保有贴近人类的一面呢。」

  「我觉得两者都是人类吧?还是说,你在挖苦我在广场打算处死那个孩子的行动?」

  「对于您是否真的打算处死那个孩子,其实我也是半信半疑呢。不过,在那种情况下,不可能完全不处罚任何人。这样太天真了。让您受伤的那一瞬间,就已经无法用『对方还只是个孩子』的理由来求饶。因为那是在众目睽睽之下发生的事情,民众和士兵都亲眼目睹了。去年,在您公开处刑时,命令您向她下跪的克蕾榭王妃,您还记得吧?克蕾榭王妃是个美女,所以原本还算是挺受欢迎的一名王室成员,然而,在那之后,她却一口气失去了民心。那个孩子的身分较低,因此,必须承受的罚则也更沉重。之后就是那孩子个人的问题了。看是要憎恨您,或是自责不已,或是将责任转嫁到他人身上。」

  「身为一名位居高处者,我倒不觉得自己有什么贴近人类的一面呢。」

  「我认为,在您的内心深处,仍保有能引起他人共鸣的感性。即便在百般思考后,仍必须做出冷酷至极的决定,我也希望在那张面具之下的您,能露出像个凡人般苦恼不已的表情,而不是一脸的空洞、木然。这样的话,跟随着您的——双手染上鲜血的我们,必然也能够获得救赎。」

  「——你会说出这么感伤的发言,还真罕见啊。」

  「是吗?如果一直处在缺乏滋润的世界里,就会开始憧憬美好的理想呢。」

  卡杰尔感慨万千地表示。

  「莉兹会觉得贵族和农家少女的恋爱故事很有趣,也是一样的道理吗?」

  「我想是的。」

  在片刻的寂静后,卡杰尔再次淡淡地补充:

  「……能够毫不痛苦地做出决定的人,偶尔会忘记某个事实呢。」

  「什么事实?」

  「对方也跟自己一样是个人类的事实,会自己思考、行动。尽管像个被操纵的傀儡,有一天,也会自行切断控制自己的丝线,然后做出令人意想不到的行动。」

  「这是你的经验之谈吗?那我就牢记在心里吧。」

  「拜托您了——莱欧特!过来这里!」

  原本在一楼和某名年轻妓女交谈的莱欧特随即转过头来。或许是被对方调侃了吧,看似松一口气的他,带着一张涨红的脸朝两人跑来。那名年轻妓女则是爽朗地朝莱欧特的背影挥了挥手。

  「辛苦了。」

  听到斐兹拉尔德出声慰劳自己,莱欧特恭敬地朝他一鞠躬。

  「那名年轻的妓女好像挺中意你的嘛。」

  「咦!」

  莱欧特回应的声音有点破音,他连忙在胸前挥手辩解:

  「呃,不,属下并没有——!属下讨厌女孩子!啊……不对。那个……属下不打算用金钱来买女孩子,只想和喜欢的人……在那之前,属下都打算维持着清廉洁白之身!拉格拉斯大人也是这么说的!」

  斐兹拉尔德和卡杰尔面面相觑。

  「你听到了吗?」

  「我听到了。」

  然后意味深长地一起点了点头。

  「那个,难道属下说了什么不得体的……?」

  莱欧特的脸色发白。无视他的反应,两名主从继续对话。

  「那张脸蛋,再加上尽管只是下级贵族,仍是贵族出身……不会吧?不,可是……王子。」

  「怎么?」

  「您是不是该找他上妓院试试呢?要是顶着一张俊俏的脸蛋,却在重要关头失败的话,可能会让他蒙受一辈子都抹灭不去的心灵创伤呢。莱欧特,你也是喔。」

  卡杰尔带着认真的表情拍了拍莱欧特的肩膀。

  「要是失败,可会变成相当惨痛的教训呢。」

  「是……是这样吗……?那我会很困扰呢。」

  尽管生得一张比实际年龄来得更稚嫩的面容,平常仍维持着犀利眼神的莱欧特,现在则是有些困惑地皱起双眉。不过,他随即回过神来,然后挺直了背脊回答:

  「请不用替属下担忧!请问,两位是不是有什么命令要吩咐属下呢?」

  「你认识赛德立克商会的赛德立克吧?他是我的朋友,现在处于有点危险的立场上。所以,我打算派人前往保护他。你担任我的护卫时,表现得非常出色,因此我想把这个责任交给你。」

  「请交给属下吧!属下现在马上赶往赛德立克大人的身边。请问他目前身在何处呢?」

  话题完全转移至工作上之后,莱欧特的脸色明显地活泼了起来。

  「他在楼上的浴场里头。」

  莱欧特点了点头,然后随即动身。

  目送他的背影离去的斐兹拉尔德不禁低喃道:

  「赛德立克大人……吗?」

  「尽管对方是个高利贷商人,而且现在不在场,他还是不忘表达出敬意呢……您想让拉格拉斯也仿效一下吗?」

  「别看他们那样,尽管拉格拉斯把赛德立克当成虫子般厌恶,但看到他这样的态度,赛德立克其实很乐在其中呢。」

  罗丹历一百三十年八月十九日黄昏,身为罗丹国下一任国王的第二王子斐兹拉尔德,前往离宫图书馆探视未婚妻。

  好了,所有的事前准备几乎都已经完成了。这是最后一项工作。

  「属下……无能为力。」

  离宫图书馆的大门前,担任国史编纂官的少女璐摇了摇头。

  不知为何,在斐兹拉尔德的脑中,璐的身影和亚尔·克欧斯的第二王子亚修尔重叠在一起。尽管两人的样貌完全不相似。

  ——烦恼、苦思、终至做出决定。

  斐兹拉尔德回想起方才和卡杰尔的对话。在亚修尔喝下掺有毒药的那杯圣水时,他究竟有没有为此烦恼、苦思过呢?

  答案恐怕不能说是「有」吧。

  不过,像这样跟璐面对面的时候,会让斐兹拉尔德回想起亚修尔,或许是因为他觉得如果亚修尔待在这里,便是所谓真正的「适得其所」吧。

  倘若他能从事跟璐类似的工作。倘若他不是一名王子的话。

  又或者——倘若他接受了身为王族所应该接受的教育的话。

  想必就会拥有不同的未来了吧。

  「莉兹大人正待在里头……王子,一切就麻烦您了。属下也认为提出这种要求相当逾矩,可是,莉兹大人是属下的朋友。如果是身为未婚夫的您,想必一定能……」

  斐兹拉尔德搔了搔头。他实在很不会应付这个女孩子。

  「我知道了。交给我吧。」

  「是!」

  璐猛地朝斐兹拉尔德一鞠躬,然后离开了现场。

  「看来,在她的眼中,我和莉兹似乎是一对相亲相爱的未婚夫妻呢。」

  斐兹拉尔德轻声地这么自言自语,然后伸手打开图书馆大门,踏进里头。

  莉兹正坐在她平时和璐一起念书的小桌子前,以单手托腮,翻阅着桌上的一本书。不过,发现斐兹拉尔德入内之后,她抬起头来叹了一口气。

  「这次你又想打什么主意?」

  「都在我的脑子里。」

  斐兹拉尔德指了指自己的脑袋,然后在莉兹对面坐下。莉兹正在阅读的,是一本杰斯塔的数学书籍。

  「身体怎么样了?」

  「听到你这么担心我,真是令人开心呢。我体内的毒素已经化解了。至于肩膀上被弓箭射到的伤口,虽然还需要一段时间才能痊愈,但不会对日常的行动造成影响。」

  多亏了卡达利研发出一种能够麻痹痛觉的药物给他服用。那是以能引发幻觉的草叶为原料的药物,容易让人产生药物依赖性,倘若一受伤就服用,或是过量使用直到完全感受不到痛觉,都相当危险。斐兹拉尔德在贵宾接待所咀嚼的那种叶片,便是能缓和药效的东西。

  「这样呀……我想,你八成是被璐劝过来看我的吧?」

  「璐似乎是希望我这个未婚夫能用爱情温柔地守护、安慰她重要的友人呢。」

  莉兹像是不以为然地哼笑了一声。

  「安慰我?你吗?」

  「没错。因为你是在一夕之间失去了所有家人的悲剧王女。」

  莉兹的双手在摊开的书本上紧紧握拳。

  「你说悲剧王女?」

  然后不屑地笑了起来。

  「我……觉得很不甘心呢。」

  语毕,莉兹垂下头。

  「——现在回想起来,我和王兄从来没有吵过架,就连小时候都不曾有过。王兄总是会笑着原谅我的所作所为。我原本还以为,这是因为王兄将我视为妹妹看待的缘故。」

  莉兹有很多个哥哥。不过,她现在所指的,恐怕是独一无二的那一个吧。

  「你们还真是手足情深呢。令人羡慕。」

  「你是真的这么想吗?斐兹拉尔德。」

  「不,我完全不这么想呢。说到王室的兄弟,恐怕也只有在年幼时期才能维持融洽的感情,总有一天得和对方竞争,甚至互相残杀。虽然女人就另当别论了。」

  「因为会被其他兄弟视为赏玩用的花瓶?」

  莉兹冷笑道。

  「——所以,王兄从来没对我发过脾气。总是会原谅我……即便我把数学算式误认为某种咒语,他也不会出言纠正我,而是选择忽略这个错误。我只要维持着无知就可以了。」

  回想起过去的莉兹继续说下去:

  「为何我当初没能察觉到王兄这么做的用意呢?」

  「因为那时的你逦待在杰斯塔,同时相当崇拜路威斯。」

  路威斯想必不希望让莉兹成为一名聪颖的王女吧。然而,在持续对路威斯怀抱着敬爱之情的状态下,莉兹却也没有丧失求知欲。

  「在那场会谈之前,你和路威斯见过面了吧?」

  「……是的。」

  莉兹咬住下唇。

  「你还记得自己跟我缔结婚约的理由吗?」

  斐兹拉尔德没有继续提出和路威斯相关的问题,而是将昔日那场交易的内容重新搬出来。

  莉兹有些诧异地点了点头。

  「我记得呀。」

  语气听来有着「我怎么可能会忘记呢?」的言下之意。

  「我也记得我们彼此是敌人的事实。虽然你代替我喝下了那杯毒水……」

  莉兹吐出一口气。

  「要是我的未婚妻大人死在那里,那就令人伤脑筋了。换成我喝下那杯毒水,得救的机率会比较高。」

  「那么,你只是因为有其必要,所以才这么做,是吗?」

  「没错。」

  「你似乎很了解杯子里掺的那种毒药呢。不过,我就不要过问太多好了。倘若喝下毒水的人是我,一定撑不回罗丹吧?」

  「你真是温柔呢,美丽的公主殿下。」

  虽然相关研究和资料都已经销毁了,就算现在再追查,也查不到什么东西就是了。

  「温柔?关于那些杯子的事情,是桑捷丝王妃对我提出了忠告呢。但我不知道她究竟在想些什么。」

  「是桑捷丝王妃告诉你的?」

  这是桑捷丝的独断吗?不过,斐兹拉尔德马上修正了想法。这绝对是路威斯一手策划的。

  会这样安排,单纯是因为告知莉兹杯中暗藏玄机一事,并不是路威斯的责任。看来形迹可疑、又会让人提高警戒的人,从头到尾都由桑捷丝来扮演即可。在莉兹眼中,路威斯必须维持着品行端正的形象。

  而且,在桑捷丝提出忠告的那个时间点,莉兹的杯子应该还没有确定会下毒才对。这样的忠告,只是为了避免莉兹误饮掺了毒药的冰冷杯子。相较于其他死在自己手下的家人,路威斯仍对莉兹怀抱着些许感情,这从他选择在会谈之前跟莉兹见面一事就能看出端倪。倘若路威斯一开始便打算杀害莉兹,和她见面便是一种无谓的行为。

  只是,因为莉兹她——没能照着路威斯的想法行动,所以她的杯子最后也被掺入了毒药。

  「因为你的行动,让我明白到桑捷丝王妃所言属实。可是,我却眼睁睁看着亚修尔王子踏上死路。如果是温柔的人,应该阻止他喝下那杯毒水才对。」

  「这是善良的人类会做出的行为。」

  「另外,尽管只是必要与否的问题,但你救了我一命仍是事实。谢谢你。」

  语毕,莉兹深呼吸一口气,然后定睛凝视斐兹拉尔德。

  「就算受到璐的劝说,但我不认为你会因此就来安慰我呢。你应该是有事想跟我说吧?」

  莉兹表现得相当沉稳。尽管是在逞强,但她完全没有表露出这样的感觉。斐兹拉尔德在内心暗自为她赞赏不已。

  这样,他耗费心思做的事前准备才有价值。

  ——我并不打算强迫她。

  只要不是敌人,就应该把选择的自由权交给对方——虽然还不到赛德立克所说的那种「信念」,不过,这好比是斐兹拉尔德给自己订的一种规定。

  对象换成莉兹也不例外,仍在这个规定的适用范围内。

  然而,斐兹拉尔德的内心其实也有着遗憾。他本人希望莉兹选择的答案已经相当明确了。

  尽管如此,另一项选择,却也同时让他感到惋惜。

  对斐兹拉尔德来说,这倒是相当罕见的情绪。

  他回应凝视着自己的莉兹开口说道:

  「——关于我和你之间的那场交易,我现在有一项提议。」

  罗丹历一百三十年八月十九日,身为罗丹国下一任国王的第二王子斐兹拉尔德从亚尔·克欧斯返回罗丹。在进入王都时,虽然被群起叛变的人民所包围,但双方透过对话成功达成协调。仅有一名参与者必须在日后接受处刑。

  隔日八月二十日,身为罗丹国下一任国王的第二王子斐兹拉尔德,宣布加冕典礼和结婚典礼将提前至八月二十一日举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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