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卷 天火

  亦名坠火

  坠自卅间余高之魔道天际

  内蕴各色恶鬼

  可降灾厄于人世

  ——绘本百物语/桃山人夜话卷第肆·第参拾贰

  【壹】

  从前。

  于某邑里,有一慈悲为怀、公正不阿之代官(注:掌管天领地区行政之地方官,负贵收纳年贡税赋与掌管地方民政)大人,极受里民之仰慕、倚赖与崇拜。此官年约四十出头,神色和蔼亲切,面容圆润带福相,待人和蔼恭谦,对里民至为厚爱,乃一体恤民心之清官是也。不论是收取年贡,抑或分配劳役,均不忘力求公正。见百姓有难,必两肋插刀,积极相助,不论遭逢什么样的对手,均不忘尽其所能守护里民。

  不过。

  此官有一烦恼。

  此烦恼即为其夫人。

  不知是基于何种因果,此官之夫人极度沉溺肉欲,宛如人犹在世便坠入色道地狱,境况堪怜。每逢入夜,夫人激情洋溢的躯体便难以按捺沸腾的情欲。为此,只得命家仆每夜为其召来邑里男子作伴。

  代官为此苦恼不已。

  不过。

  某日,有一法相庄严之法师行经此邑里。

  此法师之加持与祈祷颇为灵验,据传其不仅能治愈各种疑难杂症,人格亦颇为高洁,任谁见了他都不禁想合掌膜拜,颇为人所敬重。

  里民们见深为夫人境况所苦的代官处境堪怜,纷纷央请法师助夫人摆脱形同无间地狱之欲海折腾。

  因此。

  法师便亲赴代官宅邸。

  不过,祈祷尚未开始,法师之庄严法相便教夫人为之倾倒。夫人亟欲与此法师成亲,为此几乎是茶不思饭不想,并坚称倘若无法如愿,不惜以死殉情。法师则认为此乃己身之不德、修行之不足所致,为此甚感羞愧。

  代官为此苦恼至极。

  到头来,竟诛杀了这位法师。

  法师本无罪,但代官大人出于对夫人之怜爱,竟不惜愤而诛之。代官大人自此坠入无间地狱,终沦为丧智狂人。

  最后,失心丧智之代官大人与其夫人……

  终遭天谴神罚——

  同为天降烈火所噬。

  【贰】

  摄津国高槻庄二阶堂村常有怪火出现,自三月持续至六七月。此火约一尺,停驻于家屋或树梢。细加检视,可见其上眼耳口鼻依稀可辨,有如人面。但若未造成灾害,人民对其多无所惧。

  昔日,曾有一名曰日光坊之山伏(注:游走于山野之间的修行者),于此地修法、助人。

  村长之妻一度卧病在床,经日光坊入其房祈祷十七日之加持,重症即告痊愈。

  其后,村长怀疑山伏与其妻私通,不仅未感谢其愈病之恩,还将之杀害。此二恨遂化为妄火,夜夜飞至其宅,终将村长折磨致死。

  故人称此日光坊之火为二恨坊之火——

  朗读完毕后,矢作剑之进抬头环视众人。

  虽然生得一张白皙瓜子脸,怎么看都像个娃儿,他的脸上却蓄着一撮活像是糊上去的胡子,看来极不协调。或许蓄这胡子是为了彰显自己身为东京警视厅一等巡查的威严,但看来还真像是恶作剧的孩童用煤炭给画上去似的。看来若少了这撮胡子,反而才能有那么点儿威严。

  笹村与次郎将指尖伸向自己的嘴边,磨蹭了几回。

  与次郎没蓄胡子,即使蓄了,也仅能生出些日晒不足的豆芽般的细毛,因此只得剃个精光。谁知一剃了胡子,身边的人似乎都开始蓄起了胡子,教与次郎甚是尴尬。大概是为了代替胡子罢,他试着将脑门上的毛发拉到鼻头下,只觉得似乎没有任何帮助。

  这么一拉,更教他觉得剑之进的胡子仿佛是糊上去的。

  简直就是蘸在脸上的异物。就在他直盯着剑之进瞧的当头,剑之进突然朝他问道:你应能理解罢?理解什么?与次郎一如此反问,仰靠在剑之进身旁的涩谷揔兵卫立刻豪迈地笑了起来。

  揔兵卫生着一脸浓密的胡子。

  而且还毛质刚硬,看来极为粗野。

  「与次郎呀,你也未免太不像话了罢?难道你以为这种活像狐狸提灯(注:或作狐狸娶亲)的故事,如今能吓得了谁么?真教人难以相信你还曾是个武士哩。若是坚称世上真有神佛也就算了,但瞧你为这等妖怪故事着迷成这副德行,未免也太愧对你这一等巡查的头衔了罢?」

  揔兵卫是个理性主义者。但从他的语气听来,脑子里的似乎也不尽然是近代的合理思考。他的道理中其实还有着浓浓的儒教味儿,证明他其实不是什么思想新颖的人物,而是打从旧幕府时代就已经是这副德行了。

  总之,你的剑术实在是太差劲了,揔兵卫离题说道:

  「即便我上你那儿指导武艺,你也只是一脸神气地仰靠一角,轻轻松松观赏着后进挨打,从未真正下场比划比划。如此德行,哪有办法指导后进?」

  「这与故事何干?」

  「哪可能无干?瞧这种愚蠢至极的怪谈也能把你吓得一身寒颤,不正代表你这人意志不坚?还什么二恨坊火哩,你这窝囊废根本连根萝卜都砍不下手。」

  胆敢骂我窝囊废?剑之进气得倏然起身,与次郎连忙安抚道:

  「稍安勿躁呀,剑之进。还有揔兵卫,你也别老说这种话激怒人,咱们可不是为了吵架才上这儿来的。这回聚首的目的,不正是为了听听一等巡查大人的意见?总之,揔兵卫,你和我同为北林出身,应该也听说过天狗御灯(注:天狗所点的鬼火,又作老人火)的传说罢?」

  我可没亲眼瞧见过,揔兵卫说道。

  「但家父曾看见过。难不成你要说,连家父也是个傻子?」

  「噢,我可没这么说。或许有些时候真有自然起火的现象,但这家伙陈述的可是遗恨成火哩。这种吓唬娃儿的传闻哪可能是真的?」

  「不——这二恨坊的故事,我也曾听说过。剑之进,你方才读的书叫什么来着?」

  被与次郎如此一问,剑之进立刻回答是菊冈沾凉的《诸国里人谈》。

  「沾凉?不就是那博学多闻,著有《江户砂子》的俳人?」

  「想不到与次郎竟然连这都晓得。我任职于奉行所时,所内有个酷爱俳句的公事方(注:江户时代负责审判相关事务的官员),目前隐居于仲町,这本书就是他的。你也曾读过?」

  「我并没有读过——」

  与次郎读过的是另一本书。

  「这本书是何年付梓的?」

  让我瞧瞧,剑之进回道,旋即开始翻起了书来。

  「上头印着——宽保三癸亥正月。」

  「是么?我读过的那本叫做《宿直草》,记得是延宝年间付梓的,所以这本要比我读过的早了约六十年。我记得很清楚,后来又读了一本《御伽物语》,虽然书名有别,内容却完全一致。里头称这种火叫仁光坊火。」

  是不同的东西罢,揔兵卫说道。

  「不,记得地点是相同的。那也是津国的故事,正是摄州。」

  而且内容大纲也是完全一致,与次郎继续说道:

  「此火起于天将降雨之夜。时大时小,四处飞窜。大小如绣球,若趋近观之,可见其状似和尚脑袋。」

  「脑袋?」

  脑袋也会自个儿烧起来?揔兵卫语带不服地说道:

  「又不是煤球。脑袋若是自个儿烧起来,岂不马上就烧成灰了?」

  「不不,书上写的是那脑袋每呼吸一回,吐出来的气就会化为火焰。上头写着曾有位祈祷法师投靠某国领主门下——地名我是不记得了,这位法师是个相貌美得教人叹为观止的美男子,教领主之妻为之倾倒不已。」

  是个破戒僧么?揔兵卫问道。

  「不,倘若他是个破戒僧,那么这件事就可说是自作自受了。不过这位法师似乎是个品行端正、严守诫律的僧侣。领主夫人对其多所妄想,对方却是毫不理睬,教夫人忿恨难当,遂向其夫做不实密告。听闻妻子遭法师调戏,领主也没确认是否真有此事,便迳行逮捕仁光坊,斩首诛之。」

  「真是不讲道理呀。」

  原本一直默不作声地静观事态变化的仓田正马,这下终于忍不住开口叹道。

  或许是为了炫耀自己曾经放洋,他今天穿着一身洋装,却和他那张纯然日本人的相貌显得十分不协调。

  「这法师根本未与女人私通。领主该惩罚的,应是自己那迷恋上其他男人的妻子才对罢?」

  「正是因为如此,这法师也恼火了罢。据说仁光坊被斩首时,脑袋飞得老远,就这么化为一团火球。」

  真是愚蠢至极呀,揔兵卫揶揄道:

  「没错,色道的确能蛊惑人心,女人的怨念有时真能害男人丧命。但这件事可就不大一样了。即便死时再怎么怀恨在心,被斩下来的脑袋也不可能飞得老远、口吐烈焰罢?若是如此,上野的山峦岂不都要被烧个精光了?倘若放任彰义队到处吐火飞窜,新政府哪有法子高枕无忧?」

  我可没说这种事是真的,与次郎回答:

  「把这当个故事听听就成了。揔兵卫呀,重要的是,我读过的那本延宝年间付梓的书,上头也记载了同样的故事。」

  「这哪里重要了?」

  「别心急。我的意思是根据某人所言,这二恨坊的故事,不仅日后元禄年间付梓的《本朝故事因缘集》中也有记载,还被收录于剑之进方才朗读的这本书中,至少代表摄津一带可能曾发生过这等怪事。如此而已。」

  「管他是摄津还是陆奥,被斩下来的首级是不可能四处飞窜的。脑袋一被砍下,就只会在地上滚而已。」

  「但四处飞窜的并非首级。」

  揔兵卫脑袋并不傻。只是每回同揔兵卫交谈,与次郎都不禁纳闷所谓理性主义是否等同于毫不柔软的思考方式。若要讲求理性,不是应该要相反才是么?

  而是火,与次郎说道:

  「该怎么说呢;与其说是火,或许该说是火球罢——若依这些记述想象,应该是个巨大萤火般的东西才是。我想说的不过是,这种东西四处飞窜的现象,或许还真的是事实。若非如此,哪可能被持续谈论了六、七十年?」

  「倘若是事实,有这么些不同的说法,岂不奇怪?」

  揔兵卫摩娑起粗硬的胡子。

  与次郎也搓起了没有胡子的下巴。

  「传闻原本就是牵强附会的。这种事——噢,虽不知剑之进怎么想,我个人是无法相信真有怨念或忿恨化为飞火这等事儿。但揔兵卫,光就火球飞窜这现象而言,或许还真可能发生?」

  意即,这类故事是虚构的?剑之进一脸复杂神情。

  「还不知这些故事是否是虚构的。或许真曾发生过类似的事儿也说不定。不过,虽然故事不尽相同,但现象的记述不都是大同小异?或许是因某些附会,故事才会随时代而有所变化。」难得看到笹村如此坚持哩,正马揶揄道:

  「你平时不都没什么意见?」

  「我不过是认为像揔兵卫这般不分青红皂白的否定,会不会反而是更为盲目罢了。」

  胆敢说我不分青红皂白?揔兵卫拍腿回嘴道:

  「狐火、鬼火、人魂、天狗御灯什么的——打从江户时代起,就没有任何节操之士相信真有这些妖物了。这些东西要不是草双纸(注:江户时代出版物之一种,以绘画为中心,佐以假名撰写的文字叙述。早期多为儿童读物,后来逐渐演化成流行或滑稽的成人读物。亦作绘草纸或绘本。「戏作」则指江户时代后期之白话文学作品)的戏作作家为了吓唬孩儿写的,就是一些胆小鬼看到灯笼火光或月影,出于惊骇误判为妖物的罢?」

  「或许并不尽然哩。」

  出人意料地,这句话竟然是出自正马口中。

  正马一身异国文化习气,对剑之进这等酷好迷信之人总是嗤之以鼻。认为这等人性喜找理由牵强附会,要比只懂得执拗否定的揔兵卫还难讲道理。

  鬼火这种东西国外也有,正马说道。

  「又牵扯到国外了?你这假洋鬼子。国外也有胆小鬼罢?」

  「涩谷,瞧你这副德行,笹村对你的形容果然没错。若是认为像你这般逞英雄就能厘清世间道理,可就证明你自己要比任何人都蠢了。这类的火球,其实是一种依循自然界道理所产生的现象。」

  是么?剑之进探出身子问道。

  「没错,就如同刮风或下雨。这种东西——该说是火球么?其实是一种雷。」

  「雷?」

  揔兵卫一脸不悦地说道:

  「我不信。」

  「为何不信?」

  剑之进面带揶揄道:

  「揔兵卫,难不成你认为这是菅公发怒?还是哪个妖兽抛下来的?你该不会认为真有什么鬼怪会披着虎皮、背着大鼓前来取你的肚脐眼罢?瞧你一张脸生得像只熊似的,一听见打雷还不是吓得立刻躲进蚊帐里?」

  剑之进摸摸胡子高声笑道。

  别以为我和你一个样,揔兵卫气得朝自己大腿上又是一拳:

  「雷——必是从天下落下来的。但雷仅能发出稍纵即逝的光,哪可能忽明忽灭、四处飞窜,甚至停驻于屋宇之上?」

  「你还真是没学问哪。」

  正马耸耸肩说道:

  「这种东西,叫做电。」

  话毕,还开心地笑了起来。

  「有什么好笑的?那又是什么东西?」

  「电就是电呀。你难道不曾听说过静电的原理?」

  「哼。」

  揔兵卫仿佛踩到蛤蟆似的忿忿喊道,接着又不屑地补上一句:我哪懂这种南蛮魔法?

  「魔法?这可是一门技术呀,技术。不不,与其说是技术,应说是自然界的原理。」

  「原理?据说这不是靠摩擦什么的冒出来的么?不过是一种幻术杂耍罢?」

  「可别把它当杂耍。虽然详细原理我并不清楚,但藉摩擦发生的电就叫做静电。因此,这并非什么幻术,而是一种自然现象。猫身上的毛在暗处发光,就是微弱的静电所造成的。电里头似乎有正负两种气,通常正负是均衡的,但是当带负气的云在大气中涌现,天上的负便朝地上的正落下雷光。而当大气的状态不安定时,雷光便可能碰上某种力量的抵抗,并在这种抵抗之下化为球状。」

  球状?揔兵卫刻意高声大喊并反骏道:

  「闪电是像条线似的,从天上接到地上的。你难道没见过?雷电分明像一条线,哪可能变成球状?」

  「当然可能。而且非但呈球状,还能四处翻飞移动,甚至飘进屋宇之内。在国外所谓鬼火,指的其实正是这种东西。绝不可与死人亡魂、或狐狸披上人头骷髅点灯——这类无稽之说混为一谈。」

  「不过,这——真有可能如此?」

  揔兵卫歪着脑袋纳闷道:

  「火球通常只会在死了人的家里或墓地出现罢?即便真有这种绣球般大小的雷——而且还是亡魂或鬼火,不就代表雷自个儿会选择地方落下?难不成雷仅落在墓地、或仅落在死了人的民家上?这么说未免也太愚蠢了罢。况且,落雷可是会起火的,就连木头或铜铁尚且会被烧个焦黑,落在人身上就更不用说了。若是如此,刚死了人的民家或寺庙岂不就成天要起火了?」

  与次郎,你说是不是?揔兵卫转头向与次郎说道:

  「你应该也知道北林城后头那座巨岩罢?那不是教落雷给打落的么?」

  与次郎也是如此听说的。

  根据传说——那座自古便矗立于山腹的巨岩,因遭强烈雷击而朝城内坠落。

  那座岩石的确是硕大无朋,难以想象如此巨大的东西竟然也会松动。不过,此事与次郎也仅是听说,虽然无法想象大自然真有可能如此威猛,但无须举这种破天荒的例子,也不难想象落雷真有劈裂巨木、焚毁民家的威力。

  「落雷的威力就是如此惊人。哪管它是圆的还是方的,这种威力是绝不可能消失的。我可没听说过被鬼火烧死的亡魂会把民家烧个精光。看来,这一切不过是被鬼神之说吓破胆的孬种所看见的幻觉罢了。」

  不可将一切混为一谈,正马说道:

  「你这种对自己的蛮横不以为忤的家伙还真是教人困扰。性子再蛮横,也总该有个限度。矢作,你对迷信如此深信不疑,应该较为清楚罢?这种可能是亡魂化成的火球,和狐火、鬼火什么的——是否为同样的东西?」

  听不出对方这番话对自己是褒奖还是揶揄,剑之进一脸复杂神情地朝与次郎瞥了一眼。

  「噢。」

  剑之进先是伸手梳理起仿佛蘸在脸上的胡子,接着便语带戏谑地回答:

  「既然你问到了,就让我好好为大家就民间传承的种种鬼火迷信逐一解释一番罢——」

  「若是为数众多,大可不必每个都解释。」

  正马蹙眉说道。剑之进皱起鼻头开始解释道:

  「其实,诚如正马所言,亡魂与狐火的确有别。亡魂多呈球状,据说后头还拖着一道尾巴。至于宗源火或姥之火等源自死者生前遗恨者,火中多半有张脸。所谓鬼火、妖火等,大致上就属于此类。而名曰钓瓶坠火,自树上落下的怪火,有时里头也可能带张脸。」

  哼,揔兵卫嗤鼻说道:

  「火中哪可能有张脸?」

  传闻真是这么说的,剑之进说道:

  「至于妖兽起的火,可就属于另外一类了。例如鸟火或狐火,多半是在远方明灭,有时也会四处飘移,或群列成行。而在坟地或荒野出现的火——亦即墓火或野宿火等,火光大多呈蓝白色,飘浮于离地约一尺处。」

  那是磷燃烧所致,正马说道。

  「嗯,这说法我也听过。」

  揔兵卫答腔道:

  「人骨中带磷,若是渗出来便可能燃烧成火——记得这曾在哪本书上读到过。」

  「你也会读书?」

  正马揶揄道。

  「当然,哪像你这种老爱吹嘘自己只读洋文,却连假名都看不懂?武士原本就该是文武双全,我的知识比起我的剑术,保证是毫不逊色。」

  但你只懂得读论语罢?正马笑道:

  「孔夫子曾云,子不语怪力乱神。你的面相怪,唯一可取之处是蛮力,而且饮酒必乱,还老爱谈论神佛妖怪。看来是一点儿也不受教呢。」

  「想怎么说是你的事儿。我所指的,是孩提时读过一册以心学道话(注:江户时代中期之思想家石田梅岩所创立的心学流派之道德讲释,江户时代后期曾盛极一时,但于明治时期衰退)为基础的知识书籍。书中有张狐狸衔着人骨起火的图画。此外——对了,在《和汉三才图会》中,也提到逢小雨暗夜、四下俱无人声时,即可能出现磷火。」

  「好罢,姑且依你的。如此看来,矢作稍早提及的怪火中,起于坟地的鬼火,或呈蓝白色静静燃烧的火,悉数可被归纳为磷火。这类火不会移动,而且很快便燃烧殆尽。这些东西——只要条件俱备,可说是随处可见。只要地下有可能产生磷的东西——例如埋有尸体或什么的,再加上大气湿度或温度适中,挥发的磷便可能渗出地上起火燃烧,原理与点瓦斯灯可谓如出一辙。但这种火很快便烧尽。至于狐火,则不仅会移动,还可能聚列成行,因此衍生出狐狸娶亲的传说。」

  但这种现象,只有在天雨时才会发生,剑之进说道:

  「总之,狐火不仅不会马上烧尽,还会四处移动。而且大抵都在小雨的夜晚出现。因为这种火起于地形或其他条件的作用,亦即,是一种自然现象。」

  「据说不知火也属于此等现象。」

  与次郎如此附和。闻言,正马捶了个手,旋即以右手指向与次郎说道:

  「说得好。笹村,这下我可要对你刮目相看了。那种火的确是某种海市蜃楼,起因是海面与大气的温差导致空气产生乱流,使光线遭扭曲所致。」

  哪可能一切都可以同样的狗屁道理解释?剑之进面带不服地抗议道。

  「同样的道理?这些解释有哪儿相同了?球状的雷、磷、大气的状态,每一个道理不是都不一样么?至于你一早提及的什么坊火的,其实也就是雷。」

  「你说那火球——是雷?那么,难道亡魂也是雷?」

  「没错。」

  「但二恨坊火的形状,和亡魂可是不同的。」

  「反正同样是四处飞窜的火球不是?拖在后头的尾巴,应该就是移动时在人眼中留下的残影罢。不过是发现处的条件不同,因此看起来也会有所出入罢了。」

  「噢。」

  剑之进不再反弹,双手抱胸地静了下来。

  「那么,这球状雷——」

  可会发烫?被剑之进如此一问,正马点头回答:

  「既然同样是雷,应该就和其他妖火不同——是会发烫的罢。人若是碰触到了,应该会想闪躲,也会被烧伤罢。」

  哼,这位一等巡查使劲抗议道。

  你这是怎么了?眼见他这一脸不服的暧昧态度,揔兵卫摇了摇剑之进的大腿。

  「还真是想不透。你把大伙儿找来,究竟是为了什么?」

  「这——」

  仔细想想,与次郎至今尚未从剑之进那儿听到本次聚会的用意。这回乃因剑之进表示想听听大伙儿的意见,四人才依例聚于与次郎的住所。剑之进虽然率先抵达,但一直是默不作声,待大伙儿到齐时,才开始朗读起那二恨坊火的故事。

  众人如此率性直言地争辩良久,他却未说明本意,大伙儿哪会服气?

  「其实——」

  剑之进以指尖捻着胡子说道。

  如此难以启齿?揔兵卫问道。

  接下来,这生性豪放的剑术师父朝这一等巡查的背后猛力拍了三回。

  「你在做什么?」

  「剑之进呀,别这么扭扭捏捏的。咱们全是你的哥儿们,哪有什么好害臊的?噢,原来如此。看来你是看到了什么亡魂,被吓破了胆子罢?由于担心误判有损你这一等巡查的尊严,才想证明这种怪火真的存在——」

  不对不对,不是这么回事儿,剑之进挺起胸膛回嘴道:

  「在下,不——本人并没有看见什么亡魂,即使看到了,也不会被吓破了胆子。绝对不是这么回事儿。」

  「那么,又是怎么一回事儿?」

  「这——」

  「都叫你别害臊了。唉,或许你会有点儿忿忿不平罢,但方才这个假洋鬼子大少爷不也卖力解释过了?这种东西绝不是什么离奇的妖怪。既然如此,你即使看见了,也没什么好害臊的不是?唉,虽然被吓破胆出了糗,说来的确是有点儿难堪——」

  再这么胡乱臆测下去,我可要逮捕你了!剑之进怒斥道。

  「瞧你吼个什么劲儿?有种何不说来听听?」

  没错,与次郎也附和道。这下剑之进才一脸沉痛地开始解释道:

  「好,我就说罢。前些时候,在两国一带接连发生了几起原因不明的火灾,大伙儿应该也听说过罢?」

  「噢,你可是指那一连串的小火灾?」

  正马一副毫不在乎地回应。这下剑之进神情严峻地反骏道:

  「谁说是小火灾了?大前天卖油的根本屋整栋都给烧光了哩,幸好没烧出人命。事后调查发现,根本屋老板的后妻涉嫌重大。先前几场火,极可能也是这女人放的。不过——」

  「怎么了?」

  「这个后妻坚称自己清白,指称火其实是前妻放的。但这前妻——早在五年前就过世了。」

  噢,这可就奇了,正马说道:

  「人都死了——竟然还能放火?」

  「没错。这后妻坚称有颗带前妻脸孔的火球从窗子飞入屋内,直追着她丈夫跑。屋子就是在这时起火的——」

  言及至此——剑之进又一脸无奈地再度捻起了胡子。

  【参】

  噢噢,原来是这么回事儿,药研堀的老隐士一白翁搔着剃得短短的白发说道。

  「此名曰二恨坊火的怪火,应是真的存在才是。」

  老人蜷着背,和蔼地点头说道。

  本日,众人齐聚于老隐士所隐居的九十九庵内的一栋小屋。

  一如往常,完全聊不出个头绪的与次郎一行人,再度前来造访这位学识渊博、过着清心寡欲的隐居生活的老隐士。

  深谙古今东西之奇闻怪谈的一白翁,如今虽已是个身材矮小的和蔼老人,但昔日似乎也曾为搜集诸国的奇闻异事云游四海。

  「老隐士。」

  剑之进探出身子问道:

  「如此说来,难道您曾亲眼见过这二恨坊火?」

  老人开怀地笑着回道:

  「老夫的确是一把岁数了,但如此久远的事儿还真是没见过。延宝要比元禄距今更久,若是老夫曾见过,如今岂不是已有两百岁了?」

  的确有理。虽然哪管是五十年前还是两百年前,对与次郎而言似乎都是同样久远。

  因此,与次郎才会有——曾亲眼见过五十年前的事儿的一白翁,应该也曾见过两百年前的事儿的错觉。老人虽识广,但许多事也仅止于有所听闻,并不代表曾亲眼见过或亲耳听过。

  「关于此怪火,除了各位所读到的几册书以外亦有记述。例如在山冈元恕所编纂的《古今百物语评判》中便有记载。本书之付梓时期为贞享年间,应是晚于《宿直草》,早于《本朝故事因缘集》。书名虽曰百物语,但体裁并非搜集普通怪谈并加以编纂,而是记述编者之父——即一名曰山冈元邻之学者召集门生,讲述古今怪事,再逐一加以评论之过程。」

  「加以评论——?」

  「是的,亦即,此则纯属捏造,此则纯属诳骗,此则乃基于某种缘由——一如各位常举行之怪谈议论。不过,本书毕竟撰于往昔,在此文明开化之时世读来,部分评论已显得颇为粗杂,但仍有部分评论颇有见地,令人对著者之慧眼赞叹不已。可惜本书并非戏作,读来少了那么点儿趣味便是了。」

  「亦即,本书对怪谈持的是否定态度?」

  并非全盘否定,被正马这么一问,老人回答:

  「元邻并未顽固否定一切,只表示世上绝无无中生有之事,谎言即为谎言,误判即为误判。遇有不纯然为虚构者,便试图阐明此类不可解之现象乃因何而起,可谓极为理性。可惜著者为一儒学家,因此文中不时有八股说教之处,实属遗憾——」

  哇哈哈,即便是两百年前的儒学家,都要比你明理呢,正马朝揔兵卫笑道。

  「那么,本书中所记述的,是什么样的内容?」

  大抵与《宿直草》大同小异,被与次郎这么一问,老人回答:

  「于舟幽灵的章节内,曾提及丹波之姥火与津国仁光坊一事。」

  听来果然还是被否定了哩,揔兵卫洋洋得意地说道:

  「著者若是名儒学家,哪可能相信世上真有此等愚蠢至极的怪事?」

  「不不。」

  老人挥了挥瘦如枯枝的手说道:

  「元邻并未否定怪火之存在,仅认为水上若起怪火,亦不值得大惊小怪。」

  这可就令人费解了,揔兵卫纳闷地说道。

  「有何处令人费解?」

  「当然令人费解。堂堂一介儒学家,为何要谈鬼论神?」

  「此人并未谈鬼论神。若不谙世间原理,便指其为不可解之妖物,即为谈鬼论神。但——若能成功解释某事乃因某种原理而起,便不再是谈鬼论神了。元邻将起于汪洋之上的火推论为水中阴火。一如高山顶峰能有水,水中亦能有火。凡曾有多人丧生、遗下强烈执着怨念之处,均可能出现此类怪火,并为此举姥火、仁光坊火两者为例。即便于唐书中,亦不乏关于此类遗恨火之记述。」

  「水中阴火?」

  没错,老人颔首说道:

  「元邻之主张,乃盈天地间皆有阴阳五行之理。例如于其他章节中提及之钓瓶坠火,便可以木生火解释之。亦即,凡树木均散发状似火球之精气,白昼因阳光照射而不可见,但入夜后便可于树下暗处见之。如此而已。」

  「树木真有精气——?」

  正马惊呼道。老人以安抚的语气回答:

  「其意应为——所谓精气,绝非不可思议之妖物,不过是众生生息之证据。」

  「不过。」

  正马讶异地说道:

  「倘若树木起火符合自然原理,为何并非每株树下均可见此火?」

  老人再度开怀笑道:

  「有理有理。不过元邻亦有云,阴阳之老变与五行之相生,均随四季推移。此火之所以不见于幼木,一如春去夏来、秋去冬来,乃初始之气尚未盈满,便无可产生后续之气使然。而初生小树虽也符合木生火的道理,但因木气未满,而火气难生——此一解释,的确有些许牵强之嫌。」

  闻言,正马与揔兵卫大笑不已,但与次郎似乎视此解释为理所当然。

  「元邻亦进一步推论,世间之火可分为三类。星精飞火、龙火、或雷火为天火;燃木击石所生之火为地火;心火或生命之火则为人火。此三类火,又可分为阴火与阳火。」

  「阴火与阳火——?」

  「阳火可燃物,阴火则不可。阳火遇阴气则熄,但阴火遇水亦不能熄。总而言之,此等现象或许真符合自然之道。」

  「这——或许可归纳为物理?」

  正马抬高下巴说道。

  虽放洋仅区区数年,不知究竟学到了多少,但正马的确拥有不少此类知识。

  「某些火不可燃物。若雷可解释为阴气与阳气碰撞所生,那么阴阳五行之说,或许与西洋之自然科学亦属吻合。」

  当然当然,老人说道:

  「物本有其形,不论自外或自内观之,均为同物。一只碟子自侧面观之呈扁平,自上方观之呈圆形。扁形与圆形大不相同,但毕竟是同样一只碟子。东洋与西洋之别,仅在于观察点之不同。例如这只茶碗——」

  老人指着方才端来的茶具说道:

  「在洋文中如何称之?」

  Cup,正马回答。

  「Cup?噢,读法截然不同,但指的不都是茶碗?可见阴阳五行与西洋学问,即便叙述方法有别,结论仍是殊途同归罢?」

  原来如此,这说法也不无道理,与次郎心想。

  「如此说来——」

  剑之进耸了耸肩,向前探出身子说道:

  「——稍早正马曾言,亡魂亦属雷之一类。依老隐士方才的解释,便可被归类为天火。不过,亡魂亦可以生命之火视之,如此一来,岂不应被归类为人火?」

  「有理有理。」

  「那么,究竟应属何类?」

  老人脑袋微倾地回答:

  「首先,宜先探讨人火是否为人眼实际可见。人有生命,心中可能有火燃烧,亦可能有气散发,故生命常以火喻之。但这生命,是否真可以双目可见之形体出现?」

  听老人这语气,似乎是不可见?正马回应道。

  「不,遗憾的是,老夫已活到这般岁数,至今仍未见过此类物体自临终人体脱出。但也不可因此便全盘否定。即便此物的确存在——譬如,倘若真有自人体脱离之火球,而正马所提及之球状电光亦是的确存在,此类雷火便可能被误判为亡魂罢。」

  「意即,两者难以区别?」

  「大致上,均可谓是远观而非近观。此火球究竟为何,均是依观者自行判断。观者要做出何种结论,可能依观时心情而异。许多时候便可能是鬼怪露真形,原是枯芒草。」

  「对对。」

  剑之进对老人这套说法更是信服了。

  「如此说来——噢,剑之进,你曾提及那出现在两国油屋(注:日本古时制造、贩卖灯油或发油等油类的商店)的火球像雷不是么?」

  但它怎会引起火灾呢?剑之进问道。

  「当然会。那不就是老隐士所言的阳火?这火是热的,碰上纸或木头当然会燃烧。」

  「有理。不过老隐士,即便这东西是一种电光,其中是否可能带张人脸?」

  「人脸——?」

  「是的。根据仆役或邻人的证言,怪火出现一事应是不假。不论此火究竟为何物,但有个火球自屋外侵入店内引发火灾,似乎是事实。该店老板之后妻表示,此火球乃其夫前妻之怨念,火中清晰可见此前妻之面孔。此外,尚表示此火球紧追老板不放,导致其夫火伤送医,至今尚未恢复意识——」

  「噢。」

  老人双眼圆睁,兴味津津地听着。看来他不仅年轻时酷爱奇闻怪谈,至今对此类故事依然是难以忘情。

  「不过,想必老隐士也略有所闻,两国一带接连发生了几起原因不明的小火灾,而且数度有人目击这位后妻出现在小火灾现场。亦即这位后妻——名曰美代,似乎不乏纵火嫌疑。否则,未免也太凑巧了。」

  整栋油屋都给烧了?老人问道。

  「烧得一干二净。尤其碰巧是油屋,烧起来可旺了。未殃及其他民宅,也没出人命,已是不幸中之大幸。之所以没出人命,乃因仆役等人眼见火球飘入屋内,纷纷惊惶失措直往屋外逃使然。邻人于火势向外蔓延前,便已通报消防单位。再加上当夜天雨,而且是在消防员镇火时降的,才没教火势殃及周遭。倘若当夜天干物燥,想必烧掉个五六栋也是轻而易举罢。由于火是从屋内开始烧的,因此仅有老板逃生不及,惨遭烈焰灼伤。」

  「火球紧追着老板不放?」

  揔兵卫惊讶地吊起双眉说道:

  「听来甚是有一番因果,着实教人难以采信呀。」

  「姑且不论是否值得采信,但亲眼目睹火球者为数甚众。当然,这火球是否为妖物,可就是另一个问题了。」

  「看来这东西该称之为雷球罢?」

  否则,灵魂哪会四处飘移?正马问道。

  「诚如老隐士所言,无人能断定此火球是否为亡魂。不过,若其真为亡魂,在下认为——理应不至于引发火灾才是。毕竟从未听闻亡魂可能引火。由此推论,应是有人刻意纵火,故姑且逮捕了这位后妻,但此女却一味否认涉案,坚称姑且不论其他,哪有人会干放火烧掉自个儿的店家这种傻事?此言的确不失道理,为此,在下方思及或许可自古代文献中搜得线索。」

  「纵火的亡魂——?」

  「不,与其说是亡魂,或许该说是嫉火。循此推论,在下找出了二恨坊火的故事。虽不至于引火燃烧,但同样是出现于小雨之日,火中也同样带张人脸。因此,才打算向各位征询意见。」

  你可真会拐弯抹角呀,揔兵卫高声笑道:

  「将这女人给绳之以法不就解决了?」

  「哪可能如此简单?就连那几场火是否是她放的,也缺乏确切证据。起火的不是空地、坟地、就是河岸,均为人迹罕至的地点,无人目击火是她放的。或许美代不过是碰巧来到现场附近罢了。」

  「这就够可疑了罢?否则一个商家老板娘,为何要上这些个人迹罕至的地方?而且还是在夜里?」

  揔兵卫一脸恼怒地说道。

  「话是没错——但你仔细想想,在这些个地方纵火,哪会有什么意义?而且在众目睽睽之下在自己的店内放火,岂不是太疯狂了?」

  「想必她是患了什么心病罢。」

  揔兵卫冷冷地说,接着又转头面向老人问道:

  「老隐士,您不是曾向我们提及——一个得了心病,纵火成瘾的女人的故事?」

  没错没错,老人笑容可掏地回答:

  「的确有人患有这种纵火成瘾的性癖。这种心病十分棘手,虽尚不至无法可医,但要治愈的确是十分困难。这等人难以压抑纵火之欲,人生被迫为此步入歧途。老夫的确曾见过一女——毕生恋火成痴,在烧杀数人之后,自身亦无法摆脱火气诅咒,而于烈焰中殒命。」

  老人神情悲怆地说道。

  |你瞧瞧。」

  揔兵卫眯起双眼说道:

  「这个老板娘,八成也是这副德行罢?即便不是如此,人不也常说纵火会成瘾?」

  她似乎不是这种人,剑之进回道。

  「不是么?」

  「应该不是。据说美代仓皇自烈焰中脱身时,情绪至为激动。若是恋火成痴,据说这种人性喜远眺自己所纵的火,理应不至于如此慌张罢?当时美代被吓得语无伦次,即使自己的丈夫被严重灼伤,也无暇注意哩。」

  「难道不是作戏?」

  「我也不知道。」

  剑之进再度双手抱胸。现场陷入一片静寂。

  突然间——老人开口说道:

  「看来——这应该就是正马所言的天火。」

  「天、天火?」

  「没错。剑之进先生,或许几场小火灾,与油屋的大火之间并无直接关连。易于起火之日,大抵有大气乱、湿气重等易于产生雷电的条件。若是如此,这些火就是因自然产生的雷球所引起的。不过——这或许有可能是『天谴』。」

  「天谴——?」

  众人不约而同地转头望向老人。

  「上苍——偶尔会佯装偶然,向人施罚。」

  接下来——一白翁便开始陈述起一段往事。

  【肆】

  也记不清那是什么时候的事儿了。

  对了,记得是老夫甫自京都归来不久——噢噢,就是在许久以前曾向各位提及的那桩帷子迁所发生的怪奇事件之后。

  没错没错,就是那桩岔路口突然出现女性腐尸的事件。唉,那件事说来也真是离奇呀。

  是的。

  当时老夫也是与御行又市同行。是的是的。在那起事件后,又市先生突然变得沉默了起来。由于从未见过又市先生这种模样,老夫不知该如何与其攀谈,甚至不知该说些什么,完全不知该如何同又市先生打交道。

  老夫上哪儿去了?

  噢,当时老夫受一位名曰林藏的帐屋(注:江户时代贩卖帐簿、纸张、笔墨等文具的商家)招待,前去京都游历。京都内值得看的地方可多了。

  没错,老夫对神社佛阁的确是兴趣浓厚。

  在老夫四处观览期间,又市先生则是独自于京都外一栋荒废的寺庙内栖身。

  应该就这么过了个把月罢。

  噢。当时大坂一名曰一文字屋仁藏的出版商刚买下老夫撰写的戏作,因此不缺盘缠。

  对了,犹记岚山的红叶可真是美极了。老夫造访时,叶子才刚转红不久哩。

  就在此时,又市先生突然开始收拾行囊准备动身。老实说,原本见他一直是灵魂出窍般静悄悄的,这突如其来之举,还真把老夫给吓坏了。

  噢,又市先生并不是个可依常规判断的人。总是教人感觉有点儿超乎常人——不对不对,如今回想起来,倒算得上是饶富人情味——总之,属于某种如今已不复存在的奇人。唉,如此形容可能要惹各位大笑,该如何说呢。此人似乎还维系着某种教人怀念的特质——唉,或许当时就是这么一个时代罢。

  是的,似乎是接到了什么消息。

  没错,就是向老夫购买戏作的一文字屋先生所送来的。其实,此人骨子里正是在上方(注:指当时天皇定都之京都一带)统管又市先生等黑市帮办的头目。

  是的,又市先生似乎是接到了什么差事的委托,得前去大坂一趟。

  这趟路,老夫也随其同行。

  噢?

  不不,老夫当然不知又市先生接到的是什么样的委托。就连问也问不得,因为依往常的规矩,是不得过问的。没错。有时老夫的确会帮点儿忙,但几乎从未听闻经纬缘由,有时甚至连结果如何亦是无从得知。不,老夫对此毫无怨言,还担心若是知道了某些不该知道的事,反而要教老夫更感困扰。

  此类人对这道理十分执着。

  没错。

  非常执着。

  噢,不不——老夫不过是对某件事儿颇为在意。是什么样的事儿?噢,说来羞愧,其实——纯粹是想听听大家对老夫的戏作有何感想。

  是的。

  结果,老夫当时撰写的作品经过改写,得以付梓出版。

  是的,这都是拜一文字屋先生的明确指导之赐。为了听取自己售出的戏作获得了什么样的评价,老夫便决定与又市先生同行。

  大坂可真是个生机盎然的地方。相较之下,东京如今虽是热闹非凡,但当时的江户仍是一片贫乏困顿,望之毫不悦目。街景亦是杂乱无章,毫无都会规模可言。相较之下,京都一带可就富饶了,看到屋宇如此宏伟,即使才闹过饥馑,食物依然是颇为豪华,果不愧为天下珍馔之都。

  唉,都得怪地理条件失调。虽然同样濒水,但江户排水不良,可谓是一座水路切割而成的都会,再加上火灾、地震频繁,屋宇多难持久,以致屋宇损坏被视为理所当然。江户人今朝有酒今朝醉的习气,或许就是由此而来的罢。

  是的。

  老夫再度成为一文字屋先生的食客。

  落脚翌日,又市先生便不知上哪儿去了。

  是的,这回老夫并未随行。毕竟即使欲与其同行,也是难以开口。

  因此——老夫便在一文字屋先生的盛情款待下,在大坂度过了大半个月。

  在其安排下赏了不少画,也结识了几位戏作者。

  不过——

  依然无法不挂心。

  是的,仁藏先生当然也发现老夫静不下心。某曰,便将老夫召至厅堂,询问老夫是否愿意上某地瞧瞧。

  某地?是的,至于是何地,恕本人无法详细告知。总之,此地位于摄津国境内。据传,该地起了一桩不可解的怪事儿。

  据传,该地出现了不可思议的怪火。此物腾空约三尺,状似四处飞窜之火球。或许正是大和国或近江国人相传的小右卫门火。一文字屋先生解释道。

  噢,此类怪火,小生曾有听闻。

  于马琴之《兔园小说》中,便有关于此类阴火之记述。应是文政(注:日本于一八一八~一八三○之间的年号)前的事儿了。此外,于《御伽厚化妆》中,亦有类似记载。地点虽有出入,但两者均被称为小右卫门火。

  出现于大和的火——即《兔园小说》所载者,据传常出现于细雨霏霏之雨夜,逡巡于墓碑之间。

  某日,有一名曰小右卫门之百姓巧遇此火。

  见状,小右卫门以杖击火。这下怪火分身数百,将小右卫门团团包覆——不过,此乃书中记述,并非小生亲眼所见。

  是的,事后小右卫门开始发热,不出数日便一命呜呼。此类故事,常有听闻。

  因此,此类怪火便被唤做小右卫门火。

  至于《御伽厚化妆》所载之小右卫门,则是近江人,与前者甚有出入。

  根据此书记述,此火乃一名曰小右卫门之贪婪庄屋(注:江户时代的村长)所留遗恨化身而成。

  此庄屋因恶行败露,而遭处罪刑死。死后,其执念化身为火,四处扰人。是的,原形正是亡者之遗恨。据传火中可见人脸一张,容貌酷似小右卫门,神情还颇为凶焊。没错,据传此火中带张脸。

  两者均为亡者遗恨幻化而成,而且火中同样带有人脸——

  是的,早在当时,老夫便听说过二恨坊火的故事。因此今日一听见各位提及,便能及时忆起。毕竟地点亦是颇为接近。

  或许两者是同一种东西——老夫如此心想。唉,这下老夫可就坐立难安了,一股好奇不禁油然而生。

  没错。

  当然是——上过那村子了。

  是的。直至去年仍闹饥馑,景致当然是一副穷困。不过,老夫曾周游全国大小村镇,各地均是一片凄惨。相较之下,此村落之景况堪称良好。或许也是气候风土使然,居民生计尚属富足。是的,虽然困顿,但态度尚属亲切。

  噢?

  怪火在何处?

  噢,这——是的,事实上,据说是处处可见。

  老夫沿途向各村落打探,方得知此火是这种习性。

  噢,各地村民均表示,每逢深夜,山上坟地便会出现不可思议之怪火,朝河川方向飘浮而去。是的,据说自远方亦可看见此火光移动。

  亦有不少人就近目击。

  火中是否带脸?

  有人坚称火中带脸,亦有人表示火中无脸。声称火中带脸者,则表示此脸乃一盗贼的脸什么的,意见颇为分歧。其中亦有不少人显然将此火与二恨坊火混淆——

  是的,亦有人表示此脸乃一山伏或一修行者。但无人清楚个中典故,仅记得此亡者于古时含恨而死。

  没错,这类故事通常仅有断片残存。个中姓名与故事性质,多为事后牵强附会凑合而成。是的,诚如与次郎先生所言,此类故事,多为事后掺杂各类解释拼凑而成。

  大抵均是如此。

  不过,绝不至于是完全虚构。

  即便是事后拼凑而成,其中亦有些许部分属实。事实上,此类怪火之名称与相关记忆并非以文字记载流传,而是藉由口耳相传,残存于当地居民心中。

  是的。看来,此地古时曾发生过此类事件——而事发时曾有怪火出现,理应是正确无误。是的,没错。

  当老夫四处打探时,发现这已不是古老的故事。众人并未将此视为传闻或故事,而是表示自己也曾亲眼目击、或亲身遭遇过。

  是否为误判?

  这,老夫可就不清楚了。

  即便或许纯属错觉,但曾经目击者,对己身亲眼所见均是深信不疑。噢,老夫探听消息之地域范围颇广,依理众人不大可能串证撒谎。况且,对老夫这般云游者撒谎,哪有什么利益可图?当然,老夫当时是满怀期待。

  没错没错,当然是亟欲亲眼一睹。

  遗憾的是,「此时」已无任何机会。

  因此怪事业已止息。

  的确,目击者为数颇众。但越是接近现场——居民越是异口同声表示,此怪火已不复出现。虽然自己曾见过,但此怪事「业已结束」。

  有人表示其已遭收服、封印,亦有人表示其业已成佛。

  看来此类推论,或许是依叙述者对此火性质之解释不同而有出入。视之为亡灵冤魂者,便推论其业已成佛。视之为妖魔鬼怪者,则推论其已遭收服封印。难以推论其究竟为何物者,便仅表示此怪事业已止息。

  总之,此火已不复出现。

  据传——此异象约于老夫观览京都时期开始,虽无人明确记得正确日期,但此火毫无预警突然出现,不分昼夜为人所目击,自数日前起,便不复出现。

  是的,这当然有个原因。

  据传某日,有一法力高强之六部突然现身村外,以祈祷降伏此怪火。没错没错,一如各位所知,六部即为六十六部之略,指的是半僧半俗,周游各国灵地之修行者。

  是的。

  据说,此六部某日突然造访。噢——称之为造访或许有失允当。六部云游各国,说是碰巧经过,或许较为正确。

  没错,正是如此。他当然不是为了定居而刻意前来的。接下来,此六部——展现了某种神通法力。

  接受村民布施后,此六部曾数度略施小惠,诸如助布施者觅得失物,或预言些许于后日应验之事。

  是的。

  村人表示众人心怀感激,便央求其住下。没错没错。噢,倘若只是个四处行乞的小和尚,理应不至于受到如此款待,但六部先前曾造访檀那寺,并受到住持的招待。

  噢——这可是大事一桩。毕竟当地居民无从分辨来者是否值得信赖。若见其与当地最受信赖者相识,便可能成为判断此人是否值得信任的一大依据。事关信仰的场合尤其是如此。

  村民对六部极为信赖,便央请其暂时滞留当地。

  当然——这般央请与当时在村中闹得满城风雨的怪火亦不无关连。虽然怪火并未造成任何灾厄——既无村民为此丧命,亦无家族遭逢灭门。但鬼魅魍魉终将为恶,各种臆测亦导致村中人心惶惶。

  是的,住持似乎也为此颇感痛心。

  唉。

  据传,和尚们曾为此诵经祈祷,但也未见任何效果。噢?不不,您误会了,剑之进先生。

  佛虽是法力无边,但佛德仅能造福信仰虔诚者。唯有诚心念佛者,方能受佛祖功德庇保。至于狐狸妖怪,与佛可就是毫不相干了。

  噢,没错。

  拯救村落免于灾厄之劫,或封印来路不明之妖魔鬼怪,可是需要另请高明的。

  毕竟驱除荒神(注:为人带来灾祸或不幸的邪神)或附体鬼神,原本便不属于寺庙之管辖范围。当然,欲寻找失物或治疗疾病,的确可委托法师代为祈祷。藉由祈祷,或许让众人免受怪火危害,至于降妖除魔,佛寺可就有欠专精了。

  是的,村民为此大感心安。六部为庙方所信赖一事,就这么传了开来。

  噢,事实上——老夫抵达当地前,沿途亦听见了不少流言蜚语。众人岂可能放过这个机会?

  因此,村民便向此法力无边之六部代求助。

  是的,当然是为了驱除怪火。

  据传,六部立刻接受了众人的请托。

  是的。

  打铁得趁热,故本村之总代(注:总代意为某团体或组织之代表人,此处指的可能是村中神社或庙宇信众之代表)、村吏、乃至佛寺内的和尚齐聚一堂,相偕前往据传为怪火涌现之坟地。

  虽说是坟地,但此处实非普通墓地。老夫亦曾亲自造访,发现此地位处山中,距离村落颇为遥远,仅有数座腐朽不堪、为荒草所遮掩的五轮塔。由于原有刻印已是模糊不清,也不知埋葬墓中者为何人。

  是的,至逢魔时刻,四下已是一片漆黑。

  不似街头,在山中,灯笼火光完全无用武之地。毕竟非瓦斯灯,灯笼微弱的烛火,几乎全为黑暗所吞噬。

  是的,几可说是伸手不见五指,教人感觉仿佛自个儿的身体都已融入了黑暗之中。

  入夜后的山中,就是如此无色无形。

  是的。

  此景当然骇人。

  入山后,感觉星霜似乎变得较近。这绝非因高度上升,而是四下实在过于黑暗,即便是微光也显得至为明亮使然。

  是的,因此,即便是正马先生所提及的磷光——原本应是极不显眼,若于山中观之,便显得极为耀眼了。

  是的。山冈元邻所言果然不假。

  当时也在场的总代宣称,此怪火极为明亮,甚至可将书上的字儿映照得清晰可读,或许正是因其于此种情况下目击此火所致。

  噢——不不。

  此火的确是十分明亮。

  噢?

  不不,这点就稍后再提罢。

  总之,四人于六部带领下,于戌时相偕前往该坟地。

  当时,老夫心中并不舒坦。即便有不舍人亲眼目睹怪火飞窜,但至今仍无人志愿前往怪火涌现之处。

  唉,别说是因为这怪火。日暮后,有谁胆敢入山造访此类亡者身分不明的坟地?

  此时,老夫似乎感觉到了一股气。噢,揔兵卫先生想必认为老夫是疑心生暗鬼,正马先生想必要认为这不过是个迷信。至于剑之进先生,想必要推论此乃妖魔发散之气罢——噢?您并不如此认为?

  是么?失敬失敬。

  不过,这些推论无一正确。老夫绝非因疑心生暗鬼而有此感觉,而且绝对是感觉到了什么。尤其是在山中,此种感觉至为强烈。不过,这并非基于某种特殊能力。绝非心灵感应、或所谓第六感什么的。

  这股气,凭常人的五感便能感觉得到。只不过,并不似看见、或听见等感知般容易形容。若以时下的用语言之,应可谓是一种综合性的感觉罢。

  这感觉,乃是以眼、耳、鼻、肌肤等感知外界的器官所接收到的感觉,加以综合比较——可能未经头脑思考,而是仅凭这些感觉做出综合性的判断。因此,与清楚听见、或明确看见是有所出入的——

  总之,老夫就是感觉到了一股气。

  就是这么回事儿。人在山中,五感常会变得更为敏锐。

  山中有许多东西是看不见的。诸如山中有树、草、流水、虫兽,但并非一切均是清晰可见。许多时候,树荫下有着什么、土中躲着什么、山峦后方藏着什么,光凭双眼是看不出来的。

  许多东西,还得藉由声音、气味、温度、湿气、或风向方能察觉。这不就等于是需要倾浑身之力方能探知?

  老夫于四国山中,也曾有过极为骇人的体验。那回老夫感觉到的,噢,真不知这应如何形容,该说是一种远超乎常人所能理解的可怖形体的存在罢。故此,当时也感觉到了一股不寻常的气氛。

  是的,据说,果真有火自石塔后方出现。

  是否带张脸?

  噢,总代声称火中的确有张可怖的人脸,但村吏坚称火中无脸。和尚则表示由于火光过于耀眼而难以辨识。村吏笑称总代一见到火,便连忙抱头蹲下——应该没能看得仔细罢。

  不过,根据和尚转述,村吏也同样被吓破了胆。

  据说——当时此火看似活生生地直在空中打转儿。噢,应该是罢。可能活像被猫追急了的耗子四处逃窜似的。

  或许正像是这种模样罢。

  年迈的村吏表示,当时还听见一阵古怪的嗖嗖声。此种未曾听闻的声响,听来颇教人不快。

  此怪火——与其说是火,以光束形容或许较为贴切。当时宛如一条蛇般朝众人冲来,沿途还在空中不住扭转。

  唉,虽然三人彼此调侃对方的胆怯,但据说当时悉数被吓得两腿发软。

  是的。

  据说六部毫无畏惧地挺身面向怪火。先是诵了一段难解的咒语,旋即朝旺盛的怪火举起手中摇铃。

  「御行奉为——」

  诵完后,便摇了一声铃。

  铃。

  这下——

  出人意料地,这怪火竟于转瞬间消失无踪。四下又恢复了原本的黑暗。

  怪声也于同时止息,仿佛什么事儿也没发生过似的,周遭再度充斥起阵阵虫鸣。

  天边还泛出了淡淡的月光。

  总代犹记当时依旧双手抱头的自己抬起头来,看见太阴沉稳地高挂天际,心中原有的不祥之气便立刻烟消云散,甚至怀疑方才所见的一切是否不过是一场梦。和尚亦表示,当时自己也是同样感触。

  村吏亦表示,当时直纳闷自己是不是教狐狸给捉弄了。

  事后,一切异象便轧然止息。

  是的。

  老夫抵达时,此怪火——有人称其为小右卫门火,亦有人称其为二恨坊火,早已不复出现。唉,说来可真是遗憾呀。

  意即,老夫离开一文字屋先生之处时,异象已不复发生。噢,据传是在老夫开始滞留京都时起的,看来应是持续了个把月罢。

  是的。

  当然。

  不论此传闻是真是假,还是得会会这位六部。即使换成各位,想必也要做如是想罢。酷爱此类故事如老夫者,更是迫不及待地前去造访。

  噢,是的。

  幸运的是,六部当时尚滞留村中。没错,村民对六部当然是感激不已,极力央求其继续停留。因此,六部便借宿村外一栋小屋,行为患病者祈祷等法事。

  是的,此人——老夫当然是见到了。

  【伍】

  当时,山冈百介完全不知该如何打开话匣子。至于又市脑子里在盘算些什么,百介根本无从理解。

  即使此人化名为天行坊,百介还是一听便可猜出这根本就是又市。又市最得意的伎俩,便是混入群众间博取信任,随心所欲操弄人心。只要凭着一副三寸不烂之舌,便能以欺瞒、诓骗、胁迫、劝说行威胁利诱之实——凭这浑名小股潜的御行一口舌灿莲花,要将纯朴村民玩弄于指掌之间,根本是易如反掌。

  虽然不过是个小藩,但又市曾有过顺利诓骗整个藩国的经历。看来这回又市又为了某个目的,打算混入这村中操弄村民。不过——

  就百介所见,这村里堪称和平。

  当然,村中必定有些百介这局外人难以察觉的问题。像村庄这种聚落,总会有某些地方带点儿封闭性,若不深入探究必难以发现真相。不过,也有些地方是非得从外头才能瞧见的。譬如人若是窝在家中,根本无法发现屋梁歪了。像这种地方,只消步出屋外便能察觉。

  或许——这也算得上是一股气氛罢。

  有时周遭出了问题,即便不谙详情,亦能隐约感知。痛苦、伤悲、失落等情绪——即便再如何掩饰,也会为人所察觉。毕竟此类情绪,有时可能转化为看不见的气味、或听不见的悲鸣。

  不论生活如何贫困,只要心智健全,便难以为外人所察。这回又市潜入此处,究竟是为了什么目的?没错,藉由耍弄巧妙手段,又市的确有能力修补人心破绽。但一块没穿孔的布,根本就无处需要修补。唯有金钱物资能够解决贫困,而这并非又市所能提供的。

  难道这村中其实潜藏着某种难以察觉的问题,只是百介无法感知?

  经过一番深思熟虑,百介敲下了这栋村外小屋的房门。

  先生好——

  出乎预料的——虽然百介并未预料到什么,又市仅回以一个普通的招呼,而且似乎还普通得过了头。

  先生怎会在此处?为何来到此地?又市并未如此询问,而是应了一句先生好,一副老早料到百介即将来访的态度。

  「果不其然——真是又市先生呀。」

  百介一脸纳闷地说道。果不其然?又市笑道:

  「难道小的如此好认?」

  「也不知算不算得上好认——倒是,先生为何来到此地?」

  还不是来耍些除魔降妖的伎俩?又市回答:

  「是这儿的村民要我留下的。有谓是心诚则灵,只要心怀信仰,哪怕是泥菩萨也能当成神。别看小的如此不信鬼神,在信众眼中,也可以是个法力高强的六部法师。倘若对方深信不疑,只要筹措得当,寻回失物或治愈疾病都不会是难事。小的这回不过是来充当一个即使毫无法力,也能为人消灾除厄的六部法师罢了。」

  「充当——?」

  也可说是来赎罪的罢,又市笑道:

  「平日凭这张嘴把人给骗得团团转的,还干了不少龌龊勾当。这回想到人生苦短,偶尔干些教人感谢的事儿,或许也不坏——噢,请进请进。」

  又市邀百介入屋。

  只见铺有木头地板的屋内空无一物。

  「虽说这回干的仍是诓骗,但至少教孩儿夜里不再号啕大哭,甚至教老躯再度挺直了腰杆儿——总之,教人心怀感谢,至少不算是坏事儿罢?」

  「这——的确不算坏事儿。」

  当然不是。

  若是向人收取高额银两,即便真的有效,也算是郎中勾当。但看不出又市曾向村民收取任何酬劳。不——又市绝不是靠这种勾当诈财的恶棍。

  不消说,又市毕竟是个不法之徒,有时当然不惜诈欺、勒索、强夺。

  但他这么做时,不过是将这些勾当当做达成某种目的的手段。时至今日,百介仍未见过他凭藉此类郎中勾当敛财。想必又市若有意愿,也不必设下什么复杂的局,光凭一副舌灿莲花便能赚进填满好几座财库的银两,但不知何故,他从没这么做。别说是财库,又市就连个像样的窝身之处也没有。从他过的日子看来,和金钱几乎可谓无缘。

  不过,这并非又市生性清心寡欲,或不擅长算计钱财使然。

  这小股潜每回都不忘收取相应的酬劳,绝不白费工夫,总记得拿到自己该拿的。这群不法之徒,要比百介更了解钱财是何其重要。只是又市绝不干仅动张嘴便能挣钱的勾当。

  只不过,这回的差事——

  看不出他是受谁所托。

  目的也教人无法参透。

  其实,若又市秉持的,果真是此等不法之徒罕见的助人为善之念——倒也不是一件坏事儿。

  虽然仍是诓骗,但若真能救人,那么说这类谎也不失为一个权宜之计。

  不过,百介依然无法全盘相信又市这番解释。又市这人理应不至于为恶,但虽不为恶,肚子里也不可能没在算计着些什么。

  一如村众,百介也常为又市所欺骗。

  小的对此可是深信不疑呢,又市说道:

  「谁不愿相信?此处先前的惨状——先生应该也有耳闻罢?饥馑席卷了全国百姓,不只是北林,这一带的景况也相当悲惨。甚至连大坂街头都有饥民饿死哩。」

  「就连大坂——也无法幸免于难?」

  整个上方都是如此,又市眼神沉痛地说道:

  「相较之下——江户可就幸运多了。通常并不至于如此,但先前大坂一带可是成了教人不知如何才能活下去的炼狱。稻谷歉收或渔获匮乏,都可教人饿得生不如死。但在大坂一带,却有一小撮人仍过着好日子。」

  「一小撮人——指的可是武士?」

  「武士亦是其中一部分。这些家伙宣称是为了收取将军下诏征收的回米(注:大量自产地输送至其他地区的米,又作输送米。江户时代幕藩体制确立后,各藩领主为了张罗于江户维持藩邸的所需开销,常将征收得来的年贡米贩售至大阪、江户等米市以筹措经费)而大肆搜购稻米,而平民百姓若是储存仅足以填饱肚子的份量,便要被指控私藏黑米而投狱——生意人也忙着囤积稻米,漫天喊价——自己则继续过奢华的日子。天下闹饥馑大家都晓得,这等人非但见死不救,还一味强取豪夺,这教百姓要如何过日子?」

  这情况——百介的确是略知一二。为政者对饥馑毫无因应政策,曾引起不少诟病抨击,甚至曾为幕府臣子的大盐平八郎也为此举旗造反,此事至今仍教人记忆犹新。

  本国已是越来越松散了,又市说道:

  「高知那船手奉行(注:隶属于德川水军,以取缔海盗为要务之武士)所言果然不假。看来,本国政体即将土崩瓦解。较之为政者,平民百姓反而更能察知。此地栽种油菜籽、木绵、以及酿酒颇为盛行,这类东西均可上市销售,哪管时期如何艰辛,百姓理应也熬得过去才是。不过,其他藩国也不是傻子,近日开始有些仅限藩内专卖的物产,大坂市场上销售的货品因此半减。长此以往,若是继续依原本的法子做买卖,获利也要减半。就连百姓都不难察觉,商贸的道理已有所改变。」

  ——原来如此。

  这国家已是形将瓦解。

  外侧情况越是危急,内侧的健全更是与之形成强烈对比。

  「人人内心均是惶恐不安。」

  「因此深感应该有所信仰——?」

  又市并未点头,只是摸了摸脑袋。

  「正是这么回事儿。」

  这个假六部坐在设于木头地板正中央的地炉旁,一脸看似羞怯的神情。

  「也请先生千万别让村民们知道——小的在江户是个名声响亮的小股潜,擅长诈术的不法之徒。否则好不容易灵验的『法术』,也要完全失灵了。」

  「这小弟知道——」

  一如往常。

  这回话也不能多说。

  因此,小的对此可是深信不疑呢,又市说道:

  「在此地,小的就是天行坊。还请先生务必助小的圆这么个谎。」

  「圆谎?」

  先生会在此地滞留一阵子罢?又市问道。

  「噢——的确是有此打算。」

  好不容易来到此地了,若就这么折返,似乎有点儿奇怪。而且,也实在不好意思再回头叨扰一文字屋了。

  倘若此时又返回一文字屋,应该只有脸打个招呼就回江户了。毕竟百介已经无所事事地返回大坂,当了好一阵子食客了。

  此地虽无客栈,又市继续说道:

  「——不过,小的可与庄屋打个商量。这位庄屋之父对奇人特别感兴趣,因此只消告知先生是在江户对小的多所关照的戏作者,庄屋之父肯定乐意为先生提供住处。」

  「难、难道是指小弟……?」

  失敬失敬,竟然形容先生是个奇人,又市再度笑道。

  他现在可真是爱笑。

  在京都时却是那么消沉。

  真不知他的心境是在什么时候起了什么样的变化?抑或他只是为了什么目的在强颜欢笑?

  反正百介绝不可能参透。

  「小弟撰写的不过是些考物(注:供儿童解闷的谜题),称不上戏作者罢?」

  这哪有什么分别?又市说道:

  「在这一带,哪有人听得懂何谓考物?以戏作者自称,较能获得众人景仰。再者,不似小的永无可能成为法力无边的行者,先生哪天终将成为如假包换的戏作者不是?这至少比小的所撒的谎要真实得多罢?」

  「不不,至今就连文章能否付梓都还不知道哩。」

  谦逊至此,可就显得见外了,又市挥了挥手说道:

  「一文字那老狐狸直夸先生写得好哩。还说这文章极有可能大受欢迎。」

  又市隔着自在钩(注:悬于炉灶之上,用来垂挂锅或铁瓶的挂钩。因高度可自由调节,故得此名)凝视着百介。

  ——看来他又抛开了一个包袱。

  百介心想。

  每当又市设一个局时——也就是需要窥探人心缝隙时——总会抛开了自己心中的部分包袱。这百介可就办不到了。而百介总是会小心翼翼地呵护自己心中的某些莫名的东西,深恐这些东西将被削除,为此变得老是畏畏缩缩的,无法活得如又市般自在。

  ——倒是——

  「又市先生。」

  百介问道:

  「请问——又市先生与那怪火可有关系?」

  「怪火?」

  又市刹时露出一脸讶异神色:

  「噢,先生是指那火呀。」

  是的,百介凑身向前问道:

  「又市先生的小股潜伎俩——小弟也是略知一二。先生常言,这种事并无任何不可思议之处。但——那火该如何解释?」

  「该如何解释——?先生所言何意?」

  「还不就这么回事?据传该怪火已遭一浪迹天涯的六部封印,想必就是又市先生收拾的罢?难道这怪事,不是又市先生解决的?」

  「是小的解决的。」

  「解决——?但那火打从你我尚滞留京都时便已开始出现,可见应是如假包换的妖物才是。若是如此,又市先生如何能收拾?」

  「先生果真是教人佩服呀。」

  又市抓起一把堆积在围炉里侧边缘的稻草屑,凑向自己眼前朝地面撒下。

  「那东西哪是什么妖物?」

  「若非妖物——请问会是什么?」

  百介锲而不舍地追问道。不就是山鸟?又市回答。

  「山鸟?哪有这种可能?鸟儿不可能在夜里飞——身子更不可能发光罢?」

  「不,鸟儿可是会发光的。夜鹭会发青光,山鸟则会发红光。这类鸟儿一飞起来,看来可就活像鬼火了。山上居民多以鸟火或『坠火』称之。」

  「坠火?」

  想必是因为那火看似飘摇,故得其名罢,又市漫不经心地回答:

  「也就是——小右卫门火罢。」

  「古时之小右卫门火,世人亦猜测其真面目即为飞鸟。」

  这小的就不清楚了,又市搔了搔剃得精光的脑门说道:

  「总之——既然是鸟儿,也就无足畏惧,只要出点儿声便将之驱除。翌日,小的又仿效捕鸟人将之活捉。从此,怪火便不复出没。」

  不过是鸟儿罢了,又市再次说道。

  「但又市先生,鸟羽发光,可是因为某种反射使然?应不是羽毛本身会发光才是罢?根据目击者之证词,那怪火似乎颇为明亮。虽不知是月光映照鸟羽还是磷火燃烧使然,但再怎么亮,理应也不可能亮到能读书的程度罢?」

  「那是个错觉。」

  「错觉?」

  「先生应不难想象,入夜后山中可能有多暗。周遭越暗,火光看来岂不是更明亮?」

  「不不。」

  百介无法接受这说法。的确,真有光藓、萤火虫、水母等发光之物,但禽兽是绝无可能发光的。兽眼之所以发光,乃因光线反射使然。而毛皮之所以发光,则是因空中之阴气阳气蓄积其上使然。本身是绝无可能发光的。

  至于鸟类,则就更不可能了。

  哼,又市嗤鼻回道:

  「若是如此——那火是否可能是雷电之类的东西?」

  「雷电之类的东西——?」

  这百介也曾思索过。虽不知是基于何种原理,但传闻中之怪火,似乎有部分的确是可能发生的自然现象——

  倘若天上有雷电,地下有火泥,那么天地之间岂不也可能有火球、雷球——?

  不过——

  「这说法似乎还是有点儿不对劲。」

  如此解释似乎也说不通。

  「若真是如此,又市先生,那怪火便与刮风下雨同属循天地自然之原理所发生的现象。那么——一如人无法随心所欲降雨止风,身为人的先生您理应也不可能镇住这怪火才是。自古虽有不少祈雨、祭山等试图操弄自然之法术,但均未见任何实效。即便真生效了,亦是纯属巧合。先生说是不是?」

  「的确是纯属巧合罢。」

  又市回答。

  百介感觉自己还真是白费力气。

  「先生所言甚是。小的的确没什么法力,因此这怪火消失,或许不过是出于巧合。」

  「巧合?这——」

  难道真可能如此凑巧?

  「噢,小的深信那不过是鸟儿,便认为那是自己以鸟黐(注:用来黏捕小鸟的蘸鸟胶,由云叶之树皮提炼而成)所捕获的山鸟,但或许事实并非如此。或许那东西不论小的做了什么,或即便什么也不做——也是会自个儿开始、自个儿结束罢。唉,若那东西真是天然气象,或许真是如此。」

  「那么,为何——会发生这种现象?」

  「或许是天候使然?」

  「天、天候?」

  「当时——不是曾下过好长一阵雨?」

  百介刚离开京都那阵子,的确是雨天。

  「但当小的前往那山上的坟地时,不知怎的雨竟然就停了,成了个晴朗干爽的秋日。或许,那怪火是随湿气还是什么而出现的。若是如此,这不就是巧合了?」

  若是天候又变了,或许会再度出现哩,这御行说道。

  「若是再度出现。」

  「唉,若是再度出现,小的这天行坊的法力可就要露出破绽,只得立刻卷铺盖走人了罢?」

  这说法的确有理。

  不过,又感觉似乎有哪儿说不通。从又市这口吻听来,他似乎认为这东西「绝不可能再度出现」。

  看来,先生是认为小的这番话不足采信?这小股潜凝视着百介说道:

  「先生可真是多疑呀。」

  「这阵子——小弟的确是变得多疑了。」

  百介并不信仰儒学或佛学,而且生性好谈论怪力乱神之议题,巴不得能相信世上真有鬼怪。正因宁可如此相信,对造假便格外痛恨。必先懂得分辨孰者为假,方能学会分辨孰者为真。

  不过自从与又市一伙人结识后,百介便无法判断孰为怪异、孰为合理了。当然,这是因为百介发现背后总有谁在操弄所致。不论是虚中有实,还是实中有虚,均教百介感到晕头转向、无从判断。

  总之,凡事都无法再轻易采信了。

  那么,先生认为这推论如何?又市问道:

  「那怪火——其实是遗恨之火。」

  「遗恨之火?」

  这还真不像又市先生会说的话呀,百介还没来得及把这想法说出口,又市便笑着补上一句:「错不了。」

  「但,又市先生不是不信鬼神么?」

  「是不信。不过先生,姑且不论小的信还是不信,倘若亡者遗恨真可能化为火光,想必是古时孤魂野鬼之遗恨所化。此等死者姓名为人所忘、凭吊者亦告途绝,遭遗弃经年的怨念,难道不可能化为火光现身?」

  这番话怎么听都不像是认真的,但百介还没把这意见说出口,又市便向他问道:

  「先生为何认为小的不是认真的?」

  「因为——又市先生分明不信世上真有妖怪。」

  「小的不信,并不代表妖怪就真的不存在。」

  「这话是没错——但若是如此,那东西是怎么消失的呢?又市先生打从心底不信鬼神,哪可能驱除真正的怨灵?」

  话可不能这么说,这御行回答:

  「小的虽不信鬼神——但一如先生所见,祈祷还果真灵验。毕竟亡魂也曾为活人,而一如此类东西对活人有效,对付这等亡魂也可能同样有效。或许,小的这假六部的假经文、与假御行的假符咒,突然间全都灵验了起来也说不定哩——」

  这么解释,话就说得通了。

  不,该说是这么想较能让人安心。

  认为世上真有鬼神,还真能省去不少麻烦。看来鬼怪这两个字,还真是神通广大呀。

  偶尔何妨试试这么想?说完又市站了起来,透过板窗望向屋外。

  「哎呀,果然来了。」

  「噢?」

  又市此时的神情还真是异于往常。

  「谁来了?」

  「先生瞧,看热闹的三三两两地冒出来了。不出多久,村民们就要全数到齐了。」

  「噢——」

  「对了,届时还请先生配合小的把这戏给演下去。先生可千万别忘了,小的这回是个六部天行坊。」

  又市又从怀中掏出一只天竺白木绵头巾,朝头上一绑。

  「这些家伙会接二连三造访,由于实在是教人应接不暇,小的只得将面会时间限制于午时至戊时之间。但即便如此,就连根本没事儿的人也会鱼贯前来。想必那庄屋也会露脸,就乘此机会将先生介绍给大家罢。」

  话毕,又市端正了坐姿。

  果真——来了一大群人。

  头疼的、腰痛的、两眼朦胧的、没气力的、频频尿床的孩童、脑筋糊涂的老翁、腰杆儿挺不直的老躯、乃至求良缘的、求安产的——前来造访又市的村民走了一个又来一个,着实教人惊叹世人原来有这么多苦恼。

  来者不仅限于附近村民,亦不乏听闻风声自远方赶来者、欲一睹行者大人尊容者、仅碰个手便心满意足者、乃至见群集者众而前来凑热闹者,把此处挤得门庭若市。据说这阵子天天都是这副光景,不,来访者甚至是与日俱增。

  又市还真是了得。

  这下简直成了个活神仙。江户居民即便有多爱一窝蜂凑热闹,只怕也没这些徒众热心。此处人潮之汹涌,比起祭典时的喧嚣光景简直是毫不逊色。

  只见又市——不,应说是天行坊,待每一位来者均是亲切之至。即便碰上再愚蠢的要求,也会神色和蔼地侧耳倾听。

  此外,他果真未收取分毫酬劳。

  即便是不收分文,村民们依旧会为昨日或前日获得的帮助献上供物。又市先是为众人的盛情致谢,接着又请求大家将供品分赠予需要帮助者,而且还会亲自将供物分配给看似饥肠辘辘的来客。

  看来活像个堂堂大圣人。

  一如两人先前谈好的,又市向村中有力人士介绍百介,表示他是个来自江户的戏作者。一位自称庄屋之父的老翁对百介似乎颇感兴趣,不仅力邀百介滞留一阵,还承诺将热情款待。

  由于呆立一旁聆听众人诉苦也帮不上什么忙,百介便步出小屋。只见不仅屋外大排长龙,较远处还聚集了不少看热闹的群众。

  跨出门前回头一望,碰巧望见又市一脸微笑地为一位老妪按摩背部。

  神情至为柔和。

  ——原来如此。

  百介静静地关上了门。

  突然发现或许对百介而言,这种生活其实也不坏。

  只要留在此地,又市大可化身一名神棍,永远为人所感激、崇敬。村民们实在太需要又市了。

  拜又市之赐,许多事儿都有了意义,就连鬼神也将应运而生。对人而言,鬼神绝对是缺之不可的。

  这小股潜的伎俩果然高明。

  仅凭一张嘴,便可能毁灭一国,反之,亦可能造福众生。较之行遍诸国冒险设局,留在这穷乡僻壤,化身一介神棍度过平稳余生,当然要来得安稳得多。

  或许又市也作如是想罢,百介心想。结束京都那桩差事后,又市看来是如此郁闷。

  ——难道他是累了?

  即便他真的累了,也是不足为奇。

  百介望向大排长龙的村民。

  还真是个不可思议的光景。

  众人——对又市竟是如此深信不疑。

  百介确切感觉事到如今,即便向众人揭露那怪火的真面目,只怕也不会起任何作用。不论其究竟为何,众人均已深信那是个骇人鬼怪。同时,不论又市采取的是何种手段,众人亦深信他已将之驱离。

  百介向远方望去。

  就在此时。

  百介发现有个异物出现在树林后方。

  ——那是——

  看来似乎是辆人力车,而且乘坐者应是位高权重。周围还见得到几名中间(注:日本武家之仆役)、以及肩挑行李的小厮。

  不对,似乎还有几名武士。

  ——此人究竟是何方神圣?

  车上的门似乎微微开着一道缝。

  百介直觉车中乘客——看来应是个贵人——似乎正朝着这头窥探。是在旅途中发现这头人声鼎沸而前来看热闹的么?不对,不论是打哪儿来、上哪儿去,应都不至于走在树林里头。

  难不成是——

  ——专程为了窥探情势——

  才特地打那儿过来的?

  此时,车上的门倏然关上。

  或许是察觉到百介的视线了罢。

  最后,人力车终于消失在山的另一头。

  但队伍依旧是绵延不绝。

  错失了离去的时机,百介这下是走也走不得,但总不能返回小屋中,只得在屋旁一株柿子树的根瘤上席地而坐。

  村民们个个瘦骨如柴。

  大概是饥馑所致罢。不过大伙儿脸上的神情,竟也称不上阴惨。这些村民们的表情,与百介曾于海中孤岛上见过的岛民们、以及深受妖魔作祟所苦的某藩国内的领民们截然不同。

  那些昔日见过的人们,均是精疲力尽、无精打采。

  但排在小屋前的村民们可就不同了。当然,既然来到这儿,代表这些人个个心怀苦恼。倘若询问他们日子过得是否幸福,这些村民保证要回答并不。只不过,若要问人饱受饥饿折腾、常时与死亡为邻的日子能有多幸福,答案当然是可想而知。

  百介一脸茫然地眺望着这条人龙。

  只见有人捧着寒酸的农作物、也有人提着酒壶。

  个个都是迫不及待地盼望能尽快轮到自己。看着看着,百介竟然在里头发现了一张熟面孔,也就是曾参与驱除怪火的总代。

  记得此人名曰茂助。

  一看见百介,茂助也是略显惊讶。

  不出半刻,便轮到茂助进小屋了。

  一离开小屋,茂助便满面笑容地朝百介走来。

  「哎呀,原来是这么回事儿呀。」

  茂助说道。

  「请问——您指的是?」

  「还会指什么?您这人也真会隐瞒呀,怎不早点儿告诉我您就是六部大人的旧识?倘若当时未曾好好款待您这位六部大人的好友这消息传了出去,我可就要遭众人严刑拷打啦。」

  「噢,其实——」

  这下百介还真不知该如何解释,但又不能说出实情。

  「失礼失礼。其实,当时还无法确定此人是否就是小弟的旧识——毕竟名曰天行坊的也不只他一个,因此——」

  是么?茂助一脸狐疑地回道。

  这胡乱找出来搪塞的藉口,任谁听了都要质疑罢。

  「虽不知其本名为何,但法力高强如六部大人者,保证世上是没几个。方才,我才为家里的婆婆讨了个驱除中风的符咒哩。」

  话毕,茂助亮出了一纸百介见惯了的纸符。

  这纸符非常灵验,百介说道。

  「是么?那可真是谢天谢地了。倒是先生,我这就领您上庄屋家去罢。庄屋家的老隐士方才先回去了,这下想必正在准备款待先生的事宜哩。」

  「准备——款待小弟?」

  小弟没理由接受任何款待呀。

  先生就甭担心了,茂助说道:

  「庄屋家的老隐士是个怪人,一听说能听到什么奇闻,恐怕连饭都不想吃了。先生不是搜集了不少这类故事?只要能说出一两个,保证能哄老隐士开心。」

  「不过——这——」

  这位老隐士还有余力款待外人么?

  敏感的茂助看出了百介的为难。

  「甭担心,今年情况没这么坏。大家似乎都还有点儿东西吃,也没再听说有人饿死了。」

  先生就快起身罢,百介在茂助的催促下站了起来。

  「这一带其实挺麻烦的。」

  也没被问起,茂助便迳自说道:

  「虽统称摄州,其实并非一个正式的藩国,而是包含了好几个郡,原本就是由许多庄园凑合而成的。其中既有天领、旗本藩、大名领、寺庙领地、甚至不乏远方藩国大名领地,算得上是其他藩国的境外疆土。只不过由于大坂就在附近,因此尚能维持某种程度的完整——举例而言,这一带就是土井藩的领地。」

  「是么?」

  没错,茂助说道。

  只不过,百介既不清楚土井藩的规模有多大,亦不知其位于何处。

  唉,该怎么说呢,茂助皱起眉头喃喃自语道,接着便不急不徐地叹了口气。

  「据说上头曾打算将大坂十里四方划为天领,也不知现在情况是如何了。唉,反正咱们这等小百姓,哪懂得上头这些大人物打的是什么算盘?如今庄屋正为了应付阵屋代官大人的召唤,忙得七荤八素的哩。真不知是为了什么事儿——」

  这样小弟岂不是要叨扰到人家?百介问道。反正忙的是庄屋,茂助回答道:

  「老隐士可就闲得发慌了,成天只能放放屁、睡睡觉。不论其他地方是什么情况,咱们这村子可是一片祥和,即便连庄屋都不爱摆架子,老隐士就更没什么好怕的,不过是个皱纹满布的老翁罢了。」

  茂助快活地笑道。

  百介回头望向又市的小屋。

  看见队伍已经短了许多。

  【陆】

  这可是大盐之乱后的事儿?剑之进问道。没错、没错,一白翁语气和蔼地回答:

  「记不得是乱后翌年,还是两年后的事儿——」

  「那么,百姓应尚未摆脱饥馑所造成的打击,治安想必也是十分恶劣。摄津之幕府直辖地的德政大盐党人,不正是因此而掀起暴动?」

  老人仰天说道:

  「老夫所造访的村落——当时倒是十分平静。至于村名为何,恕老夫无可奉告——噢,即使能说,其实老夫也老早给忘了。由于当时有种种顾忌,因此刻意不将村名记下。若是记下了,哪天要是被谁给瞧见,恐有祸殃村民之虞。」

  「但从老隐士的陈述中,倒是听不出有什么好担心的。」

  揔兵卫捻着胡子说道:

  「难不成这六部——即这位天行坊,后来煽动村民起义?」

  「倒是没听说曾发生过这种事儿。」

  剑之进说道。由于酷爱研读古书,他对这种事儿特别清楚。

  「摄津曾发生过的起义事件,似乎仅有安政四年的冈部藩领起义、以及延享二年摄河泉天领起义两桩。在时代上,两者均不吻合。」

  你这家伙还真是多嘴呀,揔兵卫怒斥道:

  「没看见我是在向老隐士请益么?」

  好了好了,一白翁为两人打了个圆场。

  「倒是——老隐士——」

  这下轮到正马开口说道:

  「这位六部是否真有法力?」

  「这……老夫就不清楚了。」

  老人一脸故弄玄虚地说道:

  「不过,六部以祈祷驱除怪火,博得村民信任毕竟是事实。或许这怪火一如正马先生所言,不过是一种雷——那么,怪火自此销声匿迹,可就是出于巧合了。但虽说或许是巧合,但六部也因此博得信任,只要为人所信,要办什么可就都是易如反掌了。如此一来,不也等同于六部的祈祷果真灵验?」

  「但若真是巧合,不就证明其法力是假的?」

  没错没错,听揔兵卫这么一说,老人复以和蔼语气回答:

  「不过,这种事儿还真是巧合。就好比人以为祈雨应验,只不过是碰巧遇上老天爷降雨,若未降雨,祈雨灵验的传闻便无人流传了。」

  「无人流传——?」

  「或许,这不过是一种话术罢了。倘若作法后仍未降雨,作法便可谓失败。既然谓之失败,便代表作法原本就是以能够成功召雨为前提。倘若原本的前提是作法亦无法召雨,一遇降雨,便将被视为巧合。」

  有道理,与次郎心想。

  但既然祈雨等同于祈求老天爷赏脸,这前提似乎也是理所当然。

  先生这话或许没错,老人继续说道:

  「不过,若将未降雨视为失败,此一失败便能证明作法并不具任何法力。作法多半无法成功召雨。但屡经失败后,哪回真碰上老天降雨,可就要被视为法力灵验了。相信仪式具法力者,便是如此想法。但若有不信者以作法亦无法召雨为前提,无法成功召雨便被视为理所当然,如遇降雨,便是罕见的巧合了。遇此罕见巧合,人便将为文记述或凭记忆传诵。非者,便不会留下任何记述。」

  「不论是信或不信,问题终究在于——祈雨后是否真会降雨不是么?」

  答得好,听与次郎这么一说,老人一脸开心地说道:

  「祈雨不灵验时虽占压倒性多数,但也不知是何故,失败的例子却总为人所忽视。到头来,唯有真碰上降雨时,祈雨才为人所注意,并为此议论究竟是灵验,还是纯属巧合,但此种议论哪可能有任何结论?毕竟既无人能判断,亦无人能证明作法是否真有效用。老夫认为既然如此,不如端出未降雨的例子,议论祈雨为何不灵验较为有益,只可惜,似乎无人做如是想。」

  话毕,老人合掌,搓揉起干枯的双手。

  「亦即——大家只在意召雨应验时?」正马问道。

  没错,老人回答:

  「那怪火是如何消失的,已是无从知晓。欲调查古时记述之真相,更是注定徒劳。哪管如何费心推理,也无从做出结论。但六部作法后怪事便告止息,毕竟是事实,故此,村民对此名曰天行坊之六部才会如此信赖。噢,老夫也曾见过这位六部,果真是一位堂堂伟人。」

  「不是个诈欺师么?」

  「不,是个热心济世救人的大善人。」

  此人必定是个诈欺师,一切不过是场骗局,正马说道:

  「英国亦有通灵师,但悉数是卑劣的江湖郎中。」

  「若仅是表演献技,或许真能造假。但这六部藉其济世救人,即便是诈欺,也不过是为了拉拢人心的手段。这手段也的确消弭了众人心中的恐惧。更何况此人生性和蔼可亲,为人完全无可挑剔。」

  果真不收半点儿银两?揔兵卫说道:

  「那还真是没话可说。」

  「没错没错,因此,此人备受众人爱戴。老夫也是在这位六部的引介下,方得以前往庄屋先生宅邸寄宿。庄屋先生之父名曰权兵卫先生,亦隐居宅邸内,是个酷爱奇闻异事的老翁——噢,老夫当年还是个年轻人,故此——」

  「这下,老隐士岂不是得以『大显身手』?」

  「没错,老夫与这位老翁当然是臭气相投,当下便陈述了伊豆之舞首、与淡路岛之芝右卫门狸两桩奇闻,听得老翁是兴奋不已。由于与淡路相距不远,故此事之传闻亦曾流传至该地。」

  这故事与次郎也曾听说过。

  内容为一狸猫化身为将军之私生子,一再拦路斩人,最后于德州公眼前为犬所噬。死后,斩人凶手之遗体竟化为一只狸猫。虽然听来教人难以置信,但这位久居江户的老人声称曾亲眼目睹。虽不知其他三人做何感想,与次郎个人认为是信之无妨。

  老夫于宅内逗留数日,老人回题说道:

  「发现当时村内是一团忙乱。」

  「为何忙乱?」

  「噢,其实是为了应付年贡。」

  「上头增征年贡?」

  「是的。该地实为关东某小藩之领地,此藩财政严重恶化,不得不如此。虽是个仅一万五千石的小藩,但事后调查发现,此藩积欠之债款已大幅超出银两千贯。」

  听来果然窘迫,剑之进问道:

  「敢问此藩于摄州领有多少石高?」

  「噢,各郡相加凡十五村,约为五千石强。从一万五千石的规模看来,领地应有三成位于藩国之外。」

  「如此听来,可真是困顿了。」

  剑之进露出一脸愁容说道:

  「绝非紧缩财政便可解决。」

  「是的。不仅发行了藩札(注:各藩自行于领内发行的纸币),亦用尽其他各种手段,财务均未见好转。困顿至此,唯有增收年贡一途。」

  「的确别无他法。」

  揔兵卫颔首说道:

  「要不,可就要亡国了。」

  「没错。但不仅所要求的年贡远远超乎常理,同时还强逼村民赶制草鞋上缴、以及参与藩所举办的调达讲(注:财政紧迫的藩国为改善高筑的债务,而于民间推行的互助会),两者均可谓强人所难。」

  「噢。」

  闻言,揔兵卫皱起了眉头。

  「只见返回村落的庄屋先生急得满脸通红。唉,村落原本是和平宁静。闹饥馑时虽曾有人殒命,但凭村民团结一致,还是熬了过来,谁知众人正欲开始休养生息时,竟遇此窘况。」

  老人蹙着淡淡的双眉说道:

  「被怪火吓坏了的村吏、名曰茂助之总代、以及其他村民齐聚庄屋先生宅邸,情况是一团忙乱,教老夫这外人甚感尴尬——唉,也不知该说自己是来错了时候,还是来错了地方。」

  这也是理所当然,与次郎心想。毕竟村民们在此处议论一桩攸关生死的大事,老人则是只为瞧瞧那怪火而前来游山玩水,哪有受人款待的资格?设身处地想想老人当时的心境,就连与次郎也为他感到尴尬。

  幸好有老隐士先生的关照,老夫方能放下心来,一白翁语带羞愧地继续说道:

  「唉,即便村民们再怎么习于吃苦,过于苛酷的命令毕竟教人难以承受。故有人提议或许该与他村磋商,一同上大坂奉行所行箱诉(注:德川吉宗于一七二一年设立的直诉制度。于评定所门外设一名曰目安箱之直诉箱,投入箱内的诉状须由将军亲自开启)。」

  「上奉行所?」

  直诉(注:百姓未经规定手续,便可直接向主君上诉之行为,江户时代百姓对将军、领主所提出之直诉亦称越诉,属严禁行为)不是要来得妥当些?正马问道。

  「噢,由于摄津一带领地归属至为纷杂,依法,各村落均享有向奉行所,亦即幕府迳直上诉,亦即提起国诉(注:江户时代规模扩大至郡、国规模的农民抗争,曾于十九世纪初至明治维新时期频繁发生)之权利。虽有人如此提议,但村民泰半不愿上诉。」

  「为何不愿上诉?」

  「噢,此地之代官大人,是个广为人所爱戴的清官。此官为人和蔼恭谦、开通明理,相较于他藩无恶不作之代官,可谓敬乡爱民。事实上,的确不乏乘饥馑之机大肆搜刮侵吞、中饱私囊之代官遭到国诉,幕府不是派来巡检官员调查,便是将之解任。」

  「稍早曾言及之冈部藩便是一例。」

  剑之进探出身子说道:

  「遭国诉后,查明确有渎职情事,派驻阵屋(注:代官等官员驻守的宅邸。未拥有城寨的下级大名于领地内的行馆亦称阵屋)之藩士悉数遭到撤换。但即便如此,百姓之待遇不仅未获改善,反而还每下愈况,便纷纷揭竿起义——不过,这是老隐士离去后才发生的事儿了。」

  「原来如此。」

  如此看来,的确真有这种事儿——老人继续说道:

  「但困扰此地者并非地方官渎职,而是藩政问题,更何况还是尚未施行之法令。此外,代官不过是代藩国传达政令,本人并无任何压榨情事。庄屋先生表示,代官甚至认为此法过于无理,欲向藩国提出抗议。唉,虽然单凭代官一人,毕竟难以改变藩国既颁之政令,但众人认为与其徒增事端,暂时静观其变似乎较为妥当。」

  「村民反而对此代官心怀期待?」

  「是的,一如正马先生所言,的确有这种气氛。众人皆期盼此官能为乡里做些什么,其人望之深厚,由此可见一斑。」

  以一介代官而言,此人还真是个罕见的人才呀,正马语带揶揄地说道:

  「这原本不是个于任期内竞相中饱私囊的职务么?」

  「身为幕府要职之子,你哪有资格说这种话?」

  揔兵卫瞪着正马说道:

  「并非所有当官的皆是天下乌鸦一般黑。不,毋宁说腐败的是幕府自身才是。不正是因为过于藐视地方官,幕府才会给推翻的么?」

  「这应与此事无关罢?」

  剑之进打断了两人的争执,促老人继续说下去。剑之进想听的,其实是接下来的事儿。

  「好的好的。总之,这位代官大人的确是人品高洁,为人绝无任何值得诟病之处。只不过,虽然此事无关村民生活——」

  但其夫人却有个难言之隐,老人说道。

  「什么样的难言之隐?」

  「是的。这位夫人——这还真教人难以启齿,好事者传言,夫人其实患有淫病。」

  「淫病——是个什么样的病?」

  就是性好男色罢?正马说道:

  「花癫——也就是淫乱症。据说患此病者,一夜不与男人共眠,便感痛苦难耐——」

  这种低俗的事儿就甭再说了,揔兵卫制止道。

  「不过,正马先生所言的确无误。或许这传言,反而助代官大人赢得了更多人望。」

  「因此招致更多同情?」

  「没错。据传此代官出身赘婿,夫人则为藩内某要职之千金。此事领民亦泰半知情,唉,当然是不至于说出口,或为此议论纷纷,但人人均理解此官或有不得忤逆其妻之苦衷——有传言指称其妻挟此威势,每夜均与下贱男人勾搭。」

  「老隐士连这也打听到了?佩服佩服。」

  与次郎说道。村内这类流言蜚语,通常是不向外人传述的。俗话所说的坏事传千里,也是在封闭的群落中发生的事儿。不能外传的事儿外人听不见,旅人基于礼仪也不应闻问。要探听出这种事儿理应是万般困难,但既然一般听不见的事儿都教外人给知道了,就证明这个群落已然濒临瓦解。

  是老隐士告诉老夫的,一白翁回答:

  「在老夫叙述了几桩故事后,老隐士便告知此事以为回报。噢,不过老隐士并不是在说这位代官大人的闲话,而是在褒奖其为人时,不经意说漏了嘴儿的。」

  「而老隐士也没给听漏了?」

  正马插嘴道:

  「老隐士果真好凑热闹呀。」

  「诚如先生所言。」

  老人颤动着满脸皱纹笑道:

  「总之,这下该交代的也都差不多了。接下来——就该提提老夫亲眼看见的天火了。」

  老人恢复一脸严肃神情,环视起与次郎一行人说道:

  「翌日——阵屋代官便遣使造访这位六部——亦即天行坊的小屋。」

  「噢?」

  一行人悉数探出了身子。

  「使者表示——欲邀六部为代官夫人医病。看来天行坊的名声,如今已经传到阵屋那头去了。这——就是这桩悲剧的开始。」

  老人继续述说起这则故事。

  【柒】

  好的。

  当天小屋前也排起了长龙。

  看到有武士来了,庄屋与村吏便联袂赶往小屋。没错,老夫当然也去了。

  没错。

  一如正马先生所言,老夫生来就爱凑热闹。唉,而村吏似乎以为武士是前来取缔的。这六部虽有寺庙撑腰,但并未获得阵屋的许可在此滞留。

  对官府而言,这六部毕竟不过是个浪迹天涯的祈祷师,属于淫祠邪教之流,其祈祷越是有效,就越是个扰乱世局的不法之徒,岂有可能轻易纵放?

  因此,庄屋只得出面解释。

  毕竟再怎么说,六部都是应村民要求留下来的。

  六部本无罪,这下若被冠上罪名,邀其滞留的村民们可就得内疚了。若只是被判逐出藩界或许还好,要是被判了更重的罪,情况可就难以收拾了。

  当然,六部甚至不乏被判死罪的可能。身为一个无宿人,若是在江户被逮着了,下场不是被送进寄场(注:人足寄场之简称,为一七九○年设于江户石川岛之游民、轻度罪犯收容所。「佐渡」则位于今新泻县佐渡岛之金山。江户时代后期曾有一千八百名游民与罪犯被引渡至此强制劳动,主要负责排放低于海平面之矿坑内的大量积水),就是被送往佐渡。

  没错没错。如此一来当然是大事不妙。毕竟天行坊是村民们的恩人,这么一来,大伙儿岂不就成了恩将仇报的大罪人?故此——

  沿途,一行人还曾议论若是说明因怪火一事而邀其滞留的经纬,想必代官便能明理。倘若还是徒然,就只能邀寺内和尚与所有村民一同请愿了。

  没错。

  没错,大伙儿都料错了。

  使者的确不是为这来的。

  而是奉代官之命前来邀请六部祈祷医病。噢,大伙儿当然吃惊,老夫也是大感惊讶。

  是的。

  当老夫抵达时——奉命来访的武士正准备打道回府。是的,的确是一身正式的使者装束。

  但天行坊似未立即承允。

  是的。仅回答使者自己不过是个食客,并非获上头许可前来祈祷的,故应与村众议论过后再行答覆。

  这说法不无道理。

  使者亦未有任何异议。

  噢,不不。

  对村众而言,这反而是件好事儿。是的,一点儿也没错。

  让代官欠众人一个人情,毋宁是件好事儿。

  这攸关大伙儿的年贡。

  没错,正是如此。由代官出面向母藩解释,岂不是最稳当的得策?是的,一如前述,众人虽不认为这便能教母藩打消念头,但无人比代官更了解领民状况,若是代官能呈报领民无此财力,或许可能促使母藩重新考虑。总而言之,村众便是如此盘算的。

  不不。

  即便向奉行所提起国诉进行抗争,结果又将如何?若是将事儿给闹大了,势必将招致相应的惩罚——即便算不上惩罚,想必也得付出不小的代价。此举虽属合法,但毕竟等同违抗国命,后果绝对将是惊天动地。

  因此,任谁都要认为若能央请代官出面代民陈情,当然是最为妥当。因此,众人均以为藉此卖个人情,对大伙儿或许能有所帮助。

  没错。

  六部深受村众信赖。一如前述,村众对其法力均是深信不疑。故此,天行坊大人拥有神通法力,早已是村众们的共识。

  一点儿也没错。倘若六部医好夫人的病,便等同于代官欠众人一份人情。

  噢,至此时为止,大半村众均认为夫人患的便是——

  没错,便是那淫荡的心病。

  庄屋先生向天行坊询问这病是否可医。若可医,无论如何都期望天行坊能将之医好。但天行坊闻言一脸纳闷。

  不,并非如此。天行坊并未断言此并无药可医。教他纳闷的,是使者宣称夫人患的是热病。据说夫人病倒后毫无康复迹象,就连大夫也束手无策。

  是的。

  不论夫人患的是什么病,其实都没什么差异。

  管他是热病还是淫荡的心病,这人情都卖得成。

  不,倘若夫人患的是攸关生死的热病,卖成的人情甚至要来得大些。

  噢,这纯粹是村众的判断。

  天行坊大人则表示此事无关人情,夫人若是命在旦夕,自身当然要竭力抢救。不分武家百姓,人命都是同等重要。

  噢,同时还表示——自身十分清楚夫人的性命已宛如风前残烛。

  是的,或许真是如此。

  或许他这番话不过是信口搪塞。但村民对这话均是深信不疑,纷纷赞叹其法力高强。是的,就连老夫也为众人信念所感染,隐约相信其真有法力。

  甚至有人声称目击天行坊背后射出万丈金光。

  当日,天行坊先生便在庄屋先生引领下前往阵屋。阵屋内似乎是一片慌乱。是的,夫人卧病在床的确属实,天行坊立刻被引领到夫人的卧房。

  是的。

  听闻此病仅祈祷一、二日尚无法治愈,庄屋先生便于深夜先行返回村落。

  七日后。

  是的,村民们亦各自于大小佛坛神龛祈祷,祈求夫人的病能早日痊愈。

  这也是理所当然。

  当时,众人均以为夫人能否病愈,攸关年贡问题能否解决。此举看似愚昧,但切勿斥其无稽。

  事到如今,村众已是急不暇择。

  与咒人丧命相较,这想法毕竟要来得健全得多。虽为了自身利益,但祈祷的目的终究是为了驱除病魔。

  是的。

  过了七日七夜,天行坊终于返回村落。唉,只见此时的他已是骤然消瘦,看来憔悴不堪。

  天行坊宣称——

  是的,夫人的病已完全痊愈。

  村内刹时一片欢腾,变得宛如祭典般热闹。但不知何故,唯有天行坊一人显得默默寡欢。噢,众人还以为历经数日夜加持祈祷,天行坊或许是被折腾得疲惫不堪——

  是的。

  正是如此。

  记得事情应是在翌日发生的。

  庄屋先生与他村代表进行协商,是的,当然是为了年贡之事。众人决定既然夫人业已痊愈,不妨再次前去请愿。

  因此,便由老夫寄居的村落之庄屋先生代表各村前往阵屋。

  没错。

  就结论而言——这却是个严重的误判。

  是的。

  事实上——代官于首度召集各村代表通达政令之翌日,便立刻启程返回母藩,打算直接同堪定方(注:江户时代负责幕府各单位金钱出纳事务之官员,又称胜手方)大人或家老大人谈判。是的,此举乃是为了避免村民忧心。代官向母藩说明领民力有未逮,增征年贡实为无谋之举。但母藩似乎仍不甚体恤。

  是的,该说的都说了。

  没错。

  正是如此。

  遣使邀天行坊前去时——代官其实不在阵屋内。是的。此事代官当然是毫不知情。

  是的。

  事实上,一切均为夫人的计谋。

  一点儿也没错。

  据传听闻庄屋先生禀报后,代官大人当场勃然大怒。平日待人温厚的代官大人,此时竟语气粗暴地破口痛斥。

  夫人从未罹病,自本官行前至归宅后均是身体无恙,此说根本是一派胡言。庄屋先生虽被吓得惊惶失措,仍战战兢兢地试图解释。

  这下——更是将代官大人激怒到了难以收拾的地步。

  为了汝等领民,本官心怀切腹或左迁之觉悟前往母藩提出异议。然而,汝等竟——

  汝等竟做出此等胆大妄为之举。庄屋先生被吓得脸色铁青,仅能一味致歉辩解。

  没错,当然只能如此解释。

  夫人罹病、六部受邀前来、疾病因此痊愈,均是千真万确,其中绝无任何不轨之情事。

  是的。

  代官大人便将夫人召来。

  孰料——

  夫人竟如此陈述。

  奴家未曾召唤,但这庄屋却不请自来,还不知从哪儿找来一个龌龊的乞食和尚,欲为奴家进行怪异祈祷——奴家因夫君外出,力申不宜,但这无礼狂徒却迳行登堂入室,滞留凡七日夜,至昨日方才离去——

  期间,这和尚数度意图侵犯,奴家搏命抗拒,虽得以守住贞节,但仍饱受其不堪羞辱。身为武家妻女,此等屈辱孰不可忍,虽知不应保持缄默,但亦不知该如何是好——

  夫君归宅后,奴家不知该如何辩解,打算不如以死明志——

  是的。

  这说辞当然是——一番瞒天大谎。

  这下庄屋更是被吓得不知所措。不论如何解释,代官均是震怒难平。庄屋为此被折磨得生不如死,当场给捆绑羁押。

  没错,消息立刻传回村中。

  村吏连忙赶往天行坊先生寄宿之小屋。

  老夫也一并同行。

  只见天行坊先生在屋内正襟危坐,似乎早有觉悟。

  没错,没错,似乎早料到会发生这种事儿。

  是如何料到的?

  事实上,夫人的病原本就是装出来的。听闻有此法力高强之六部后,夫人曾前来窥探,目睹天行坊先生之相貌时——

  唉,这还真是教人羞于启齿。

  原来传言果真不假。瞧见天行坊先生后,夫人便亟欲与其共度春宵。

  故此,待代官大人离开阵屋后,夫人便将天行坊先生召来。形同乘夫婿外出之机,召来姘夫行淫。

  孰料——

  这姘夫竟是如此不解风情。是的,天行坊先生为人知书达礼,当然不至为夫人之色计所诱。是的,就连夫人一根指头也没碰着。但夫人难耐焚身欲火,当然不愿轻易放人,因此,就这么捱了七日。

  是的。

  眼见不论如何诱惑,天行坊先生均不为所动,夫人也只能打消邪念。

  没错,虽得以于七日后返回村落,但天行坊先生却坚决不向村民透露真相。

  毕竟不论如何解释,这都是难堪丑闻一桩。

  倘若此事为世间所知,不仅是夫人,只怕连代官大人也要蒙羞。这么一来,岂不是要让武家大人颜面无光?故此,天行坊间只得三缄其口。

  是的。再者,倘若真相为代官大人所知,只怕夫人自己要比谁都困扰。故此,为顾及夫人的立场,天行坊选择保持缄默。

  仅宣称夫人业已痊愈。

  是的,其实就夫人的淫荡欲火已消看来,这也算不上是个谎言。总之,这情势直教人束手无策。村民们立刻理解——怪罪天行坊先生,根本是找错了人。

  是的。

  罪责理应由淫荡的夫人来扛。

  面对诱惑却仍保坚定不移的天行坊先生,反而该受到褒奖才是。

  是的,即便是对方主动诱惑,倘若与代官之妻发生了关系,不论再怎么解释,也绝无可能全身而退。普通百姓尚且如此,身为无宿人的天行坊先生就更不用说了。

  不,这无关身分问题。

  本身就已是不义私通。

  加以婉拒本就是理所当然。除了婉拒,岂有其他选择?

  不过。

  夫人她——可不作如是想。

  是的。夫人的个性正是爱之切,恨之深。

  诱惑遭拒,想必让夫人感到屈辱。

  出于对六部的憎恨——才会撒下这瞒天大谎。

  是的。

  当老夫与众村民正在聆听天行坊先生细说经纬时,大批武士正好赶到。

  没错,只见这伙武士们声势十分吓人,整栋小屋都教他们给捣毁了。

  是的,村民们纷纷仓皇逃窜。

  手无寸铁的百姓,哪可能与武士们为敌?在这等情况下,即便遭斩杀也是无从投诉。

  天行坊先生也当场被捕。

  是的。

  不,情况可没这么容易。

  当时,武士们的行径可是异常肃杀——是的,根本由不得人做任何辩驳。由于事前便认定天行坊为罪人,武士们立刻以棍棒等将之强押。天行坊先生并未抵抗,但突然遭受此种待遇,任谁都要惊惶失措罢。

  是的,当然是毫无辩解的余地。

  天行坊先生就这么在武士们的重重包围下,遭到五花大绑。说老实话,老夫自个儿也给吓破了胆,完全不知该如何是好。

  村民们也给吓得狼狈不堪。

  唉。

  这下,所有村民都赶来了。

  对村民们而言,天行坊是全村的大恩人。到了此时,其地位更是无人能取代。这么个大恩人,竟然就这么教人给五花大绑。

  大人们逮错人了,还请留步听小的解释清楚,村民们悉数缠着武士不住央求。即便如此,武士们却无一愿意聆听缘由。

  就在此时——代官押着同样被五花大绑的庄屋先生来到了现场。

  唉。

  眼见就连庄屋都被五花大绑,村民们个个被吓得脸色铁青、哑口无言。

  你可就是那天行坊?快说!

  只见代官一脸凶相放声大喊。

  不知小的遭押所为何事,但无论如何,均与庄屋先生无关。天行坊先生两眼直视代官,以洪亮嗓音如此回答。

  这由不得你决定,代官怒斥道。

  从这情况看来,天行坊已是毫无可能脱身。只见代官朝持鞭,朝被部属们给五花大绑的天行坊抽了几记。

  接下来——

  便当场昭告天行坊将被处以死罪。

  是的。丝毫不留任何申辩的余地。

  唉。

  只见天行坊他——双眼直瞪着代官,开口说道:

  要杀就杀——

  切记——

  汝终将为吾之遗恨所焚烧殆尽——

  【捌】

  这光景——

  看得百介是哑口无言。

  有谁能想象,又市竟然会教人给五花大绑?

  又市是个浪迹诸国,布出许多巧局的高超妙手。不分富商巨贾抑或恶棍魔头、不分流氓无赖抑或抢匪盗贼、即便连高高在上的大名,只要遇上这猾头的不法之徒,都只有任他一口舌灿莲花玩弄于指掌之间的份儿。一路走来,百介已多次见识其手法是如何高超玄妙。

  虽也曾多次被逼入险境,但就百介所知,又市至今还未曾让自己被逼入绝境。哪怕情势是如何凶险,一切均不出这老谋深算的小股潜的掌握之中——不仅又市自己绝不出面,还不忘在遭逢危机前,为自己打点好巧妙的安身之处。

  时至今日,还未曾见过又市遭逢难以掌控的情势。

  至少百介从没见过。

  乃因这小股潜的布局是如此巧妙,从未显露一丝破绽。

  是算计出了什么差错么?不对。

  他并未将此视为一桩差事。

  这回又市并非来设局的。

  他那满足的神情,理应不是在作戏才是。

  若是如此——

  在一阵骚乱中,百介一路以蹒跚步履闪躲往来奔走的村众,直到背部碰上一株柿子树,才有气无力地跌坐在地上。

  被五花大绑的又市,以严峻的眼神直瞪着阵屋代官鸿巢玄马。

  百介不由纳闷,又市是否老早便识破玄马之妻雪乃的病是装出来的?只是碍于村落所处的复杂情势,才没将真相给说出来?由于他识破夫人不过是在装病,也识破夫人患的根本不是热病,因此才向村民保证必能将夫人的病给医好。又市他——在前往阵屋前,早已知悉一切。

  这并非设局。

  当然,也不是一桩差事。

  到头来竟——

  给我押走!玄马喊道。

  事到如今,已无村民胆敢抵抗。毕竟任何抵抗均注定是徒劳。

  对百姓而言,反抗武士形同舍命求死。哪管是村落的恩人还是自个儿的恩人,眼见事态如此,任谁都不敢出手相救。不论是茂助、老隐士权兵卫、还是百介——都只能眼睁睁地目送六部被代官一行人给押走。

  当夜,村落毫不平静。

  这问题并不仅只攸关此一村落。既然代表土井藩领十五村落前去阵屋交涉的庄屋权左卫门、以及六部均遭逮捕,事态已发展成攸关整个摄津土井领的问题了。

  老隐士权兵卫立刻遣使其他村落,召开紧急集会共同商议。

  庭院内焚起了篝火,村民们悉数忙成了一团。

  至于百介——

  只能枯坐一旁。

  毕竟他什么忙也帮不了。

  倘若这下能设个什么局——那么只要有办法潜入阵屋,或许还有法子挽救,但眼看如今这状况,根本是什么力也使不上。百介根本想不出任何既能救出又市,又能挽救村民的计策。

  这下,也只能静观其变。

  只能静待又市凭一己之力自行脱困。

  在空无一人的庄屋小屋内,百介就这么在屋外村众的阵阵喧嚣中躺平身子,静候翌朝来临。只觉今夜漫长得教人难耐。

  但百介依然梦想着又市将如朝阳般神采奕奕地平安归来。

  翌日清晨。

  只见天色宛如尚未睡醒般一片灰濛濛的。篝火依然在庭院一隅燃烧着,在阳光照耀下,只见微弱的篝火朝天际吐着一缕龌龊黑烟。

  百介步出庭院。

  只觉一阵冰冷。多云的天际呈一片琉璃色,教人感觉不到一丝晨间应有的清爽。百介望向水手钵旁被践踏成一团凌乱的泥巴地,看见茂助推开后院木门,忧心忡忡地走了进来。一看见百介,茂助也没打声招呼,便告知百介大伙儿已决议提出国诉。

  「向奉行所么?」

  「没错。如今,邻村的庄屋先生正在为大家撰写诉状。」

  「敢问——可是为年贡之事提诉?」

  这事只能先搁着了,茂助说道:

  「年贡之事的确教咱们为难。但目前仅打算为遭到逮捕的两人提诉。」

  「可是打算恳求上头放人?」

  「没错。此事未免也太不讲法理了。原本大伙儿都认为鸿巢大人是个好代官,但这回可就不同了。天行坊大人根本是清清白白,庄屋亦是无罪。如今鸿巢大人也没开庭审议,便欲将两人处以死罪——这难道不过分么?」

  「不过——」

  甭再说了,茂助摇头说道:

  「咱们虽是百姓,也不能见死不救罢?看见十五个村子一同提出诉状,奉行所也不可能拒绝审议。这件事任谁看了,都要认为是毫无法理。奉行所若是听说了,也不可能允许这种荒唐行径。婉拒一个好男色成痴的淫妇色诱,竟然要给判死罪——这道理哪说得通?」

  这说法的确有理。

  但事情真能这么顺利?

  即便真能顺利上达天听。

  但若是在奉行所还没来得及着手审议之前,又市便教人给——

  百介仰首望天。

  只见天际笼罩着一层乌云,看来活像蘸湿了的生绵。

  当远方传来一阵喧嚣的同时,一滴水珠滴上了百介的额头。

  「发生什么事了?」

  茂助说道,并自后院木门飞奔而出。

  出于一股不祥的预感,百介打消了跟上去的念头。不,此时的念头已不再是预感,而是化成了由不得质疑的确信。

  ——为时已晚了罢。

  百介打一开始就不认为能有什么好消息。

  打从又市就逮时——就认为大势已去。

  ——不知又市究竟如何了?

  不好了!不好了!突然听见有人高喊:

  庄屋先生回来了!

  ——回来了?

  权左卫门回来了?

  百介连忙奔向屋外。

  只见正门前已是一片骚然。庄屋跌坐在地上,被为数众多的村民们给重重包围。挤进去瞧,只见老隐士正不住摇着一脸憔悴的权左卫门的肩头。

  「庄、庄屋先生。」

  「权左卫门先生,你怎么了?为何能回来了?天行坊大人如何了?」

  快醒醒——哪管老隐士如何呼唤,庄屋一张嘴也只是不断颤抖,抖得连牙也阖不拢。

  后来。

  水珠从原本的一滴增加为无数。

  淋了好几滴雨后,权左卫门终于开始恢复神智。

  「他、他们——把我给放了。」

  庄屋开口说道。接着,权左卫门便说出了众人想象中最严重的噩耗。

  「天行坊大人他今早——」

  教他们给斩首了,庄屋说道。

  「斩、斩首?」

  「就、就在天明前——」

  「岂有可能?哪可能这么快?」

  茂助怒喊道。不可能罢?哪有这种事儿?这下村民们也开始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

  「这绝非胡言!」

  「绝对是千真万确!」

  权左卫门从地上抓起一把泥巴。

  「咱们俩先是给关进了阵屋内的牢里。但也没等天明,天行坊大人就让他们给带走了。接下来——接下来,大人的脑袋就教他们给——」

  「教他们给斩了?」

  没错,教他们给斩了。权左卫门说道,一把将手中的泥巴抛撒而出。

  「斩首的同时,传出一声惊人巨响,整座阵屋仿佛都随之震动——」

  「是什么样的巨响?」

  「还、还能是什么?不就是天行坊大人的怒吼声?天行坊大人的脑袋被斩、斩下来后,突然张嘴诅咒道:若不立刻将我给放了,便将焚毁阵屋。」

  「什么!」

  闻言,村民间起了一阵骚动。

  「权左卫门,此话可当真?」

  「当然属实。是我亲耳听见的。这下我人都回来了,不就是个证据?代、代官一行人见状,个个面、面色铁青,便将我给放了。这下我方才得以——」

  「天行坊真的教他们给斩首了?该不会只是去求他们放你回来罢?」

  老隐士再度摇起庄屋的肩膀问道。

  「是真、真的。曝晒于阵屋前的首级——」

  那首级竟然——庄屋说着,浑身直打哆嗦。

  「那首级怎么了?」

  「那首级竟然腾、腾空而起。」

  「什么?」

  「飞到了阵屋的屋顶上头。」

  这岂不是成了舞、舞首?老隐士望向百介,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又市的首级竟然——

  又市他——

  又市他竟然死了。

  刹时,百介感觉自己的意识开始朦胧了起来。

  不过——百介并未就这么昏了过去。

  因为村民之间起了一阵啜泣、嚎泣、以及怒嚎交杂的声响,在与潮湿的空气共鸣下化为一股异样的呢喃。在不知不觉间,众人开始化啜泣为呢喃,口中不断呐喊国诉、国诉。

  「没错,这下非得提起国诉不可。权左卫门,你被拘捕后,老夫曾召集土井辖下十五村之村长磋商,打定主意提起国诉。如今,邻村的金左卫门先生正在积极准备,原本打算明日动身,但眼见情况已是如此,这下可不能再等了。老夫这就——动身前往大坂。」

  「咱们上阵屋去罢。」

  茂助喊道:

  「六部大人可是咱们的大恩人,若是任其首级曝晒荒野,六部大人可要当咱们是恩将仇报了。这下就去将其遗骸讨回来罢。」

  好!众人齐声附和道。

  村民们开始成群结队地移动了起来。

  而百介只能呆立原地。

  如雾细雨从天而降。百介仰首,望向一片惨白的天际。

  ——又市教人给斩首了。

  这小股潜竟然教人给……而且是如此轻而易举——

  百介试着回忆又市的面容、仪态。

  但记忆竟是如此模糊,难以描绘出清楚的轮廓。

  想必是因结束得如此轻而易举。

  才会教人难以忆起。

  百介完全无法想象,被斩首的又市会是什么模样。

  更甭提其首级竟还能开口诅咒,飞腾升空。

  岂有可能——

  ——不。

  绝不可能有这种事儿。

  一定是哪儿弄错了。

  ——对了。

  百介使劲晃了晃脑袋。

  自脸颊上滑落的水滴随之左右飞溅。

  哪管又市是如何神通广大,遭斩首后岂可能开口说话,甚至飞到屋顶上头?这些年来,又市已数度向自己证明世上根本不可能有这等怪事儿。到头来,总是发现妖魔鬼怪的背后,不过是这小股潜藏身其中装神弄鬼。

  瞒骗人的狐狸、幻化为人的狸猫、化为幽魂的马、抱着婴孩的妖怪、忽隐忽现的骸骨、心怀仇恨的妖魔、不死之身的鬼怪、发散火气的魔缘、漂浮洋上的妖物、甚至覆灭藩国的冤魂——

  不全都是这又市所设的局么?

  那么。

  又市既已不在人世,理应不可能再发生这等怪事儿才是。

  绝无可能。

  百介再度晃晃脑袋,拭去面颊上的雨滴,接着便步履蹒跚地随村民们一同走了起来。

  不过。

  阵屋的屋顶上——

  果真可望见又市的首级。

  那正是又市的首级没错。

  百介站在阵屋前的山丘上,哑口无言地凝视着屋顶上的首级。

  在百介身旁,则是挤满成群自土井藩辖下各村落赶来的村民百姓,个个也和百介一样,朝这只首级举头眺望。

  阵屋周围的几名武士,也同样是浑身僵硬地仰望着屋顶。

  「又市先生。」

  百介好不容易张口吐出了这几个字,旋即就地蹲了下来。他心中当然不平静,但也并不感到多悲伤或多惶恐。惊讶是种仅发生于一瞬间的情绪变化,若是能持续下去,就算不上是情绪了。

  「山冈先生。」

  转头一瞧,只见茂助正一脸憔悴地站在后头。

  「方才——前往奉行所的老隐士与邻村庄屋遣使来报,表示今儿个深夜将有与力来访。」

  「与力?」

  「是的。奉行所判断此事已不是单纯的法理问题。因此,决定派人前来,向代官询问经纬。」

  看来,此事已到了超乎寻常的程度,茂助说道:

  「虽有咱们努力制止——还是无法避免这桩惨祸。若天行坊大人地下有知,想必也是死不瞑目。要不,哪可能会发生这种奇事儿?只是——这光景还真是不可解呀。」

  的确是如此。

  不论如何推断,都找不到得将首级给摆到屋顶上的理由。斩首的理由可以随意搪塞,但将首级摆到屋顶上,可就没任何意义了。

  倘若这首级是自个儿飞上去的——虽然百介自己是感到难以置信——那么就绝对是有什么理由了。否则,哪可能无缘无故地发生这等奇事儿——?

  天色越来越昏暗。

  聚集的百姓也是越来越多。

  百介跑下山丘——只为就近观察那只首级。山丘下亦有百姓聚集,不仅是男丁,就连老弱妇孺也一同围在阵屋外头。其中有人合掌膜拜,亦有人念佛颂咒。凑得更近点儿,还能见到几名小厮与一名年轻武士同样朝屋顶仰望,浑身颤抖不已。

  来者何人?一看见百介,年轻武士便皱眉喊道。毕竟百介这身打扮,看来完全不像个百姓。

  「小弟乃——」

  一来自江户的旅人,百介回答。

  「旅人——在我藩领内做些什么?」

  「不——小弟原欲前往大坂,顺道滞留此地游山玩水一番。只不过,小弟——」

  与此六部是旧识——不知何故,百介竟说出了实情。

  「什么——此话可当真?」

  闻言,武士先是大吃一惊,接着又转为至为悲怆的神情说道:

  「其实此人——唉。」

  武士含糊其词地说到此处,便闭上了嘴。接着先是眺望着屋顶好一会儿,接着才将视线徐徐移往百介说道:

  「先生应该也知道罢。村众们——似乎已提起国诉。」

  似乎是如此,百介回答。

  「不出多久,奉行所派遣的巡检官员便将抵达此地。」

  「是么?这下似乎是难以解释了。」

  「即便想解释——」

  见到这首级,只怕也是徒劳,武士转头回望首级说道。

  百介亦转头仰望屋顶。天色已黑,首级的五官也泰半融入夜色中,变得暧昧模糊。

  「此人——果真是小弟所熟识的六部天行坊?」

  错不了,武士回答:

  「这——的确是那六十六部的首级无误,是代官大人于本日未明时,亲自斩下来的,而且还亲自——」

  武士以下颚指向一座赶工搭架的狱门台说道。

  「——将首级摆到了那上头。至此为止,在下均亲眼瞧见了。未料——」

  「未料,这首级却自个儿飞了上去?」

  「没错。也不知是何时飞上去的。如此一来——」

  吾等可就不知该如何是好了,武士回道。

  「不知如何是好——?」

  「其实——」

  甭再说了,一名小厮正欲启口谏言,但为武士蹙眉制止。

  「先生若是该六部之旧识——在下便无须隐瞒。该六部是否曾图谋不诡,在下亦无从得知。但即便真有任何不法情事,这判决也是难以教人心服。」

  「此话何解——?」

  「吾等亦知悉该六部乃奉夫人之召前来。当时之使者,正是由在下充任。在下亦曾向代官大人提及此事——但大人却未加理睬,似乎是患了什么心病。」

  言及至此,武士拭了拭额头。

  原来是午后一度止息的雾雨,这下又开始下了起来。

  「那呻吟声——似乎又起了。」

  一名小厮一脸惶恐地说道。

  这不过是风声,武士说道。

  「那首级——会发出呻吟声?」

  「没错。那六十六部——果真拥有高强法力?」

  闻言,百介不由得眯起了双眼。

  那的确是又市的首级。丝毫不信天谴神罚的又市,死后竟会化为这等妖怪,实在教百介难以采信。

  「对此,小弟深感难以置信。」

  百介回答道:

  「这六部的确曾以强大法力救济村民。但其首级竟腾空而起,发出呻吟一事——」

  「并非仅只是呻吟。」

  武士在额头上挤出几道皱纹,环视着小厮们说道:

  「这首级甚至声称——吾等必遭天谴。由于其嗓音甚为骇人,驻守阵屋者闻声纷纷窜逃。吾等虽为武士,亦非妖魔敌手,故如今仅余吾等三人,内心是万分惊恐。但代官大人却丝毫不为所动,这下——阵屋中仅余代官大人与夫人俩据守。」

  不知不觉间。

  天色更转昏暗。

  秋日于倾刻间迅速滑落,四下旋即为黑暗所笼罩。

  或许是因整整一日未曾饮水进食,百介微微感到晕眩。静坐夜空中的惨白首级,这下看来越显朦胧。

  就在此时。

  山丘上传来一阵悲鸣。

  年轻武士猛然回头,旋即再度望向屋顶。小厮们亦抬头仰望,随即发出一阵惊呼。

  只见屋顶上冒起一道火柱。

  「起、起火了——」

  火柱宛如猛兽般不断窜升,于空中蜿蜒舞动。四处传来阵阵惊呼。

  「这、这火是——」

  没错,正是二恨坊火。

  噢——

  此事之经纬,不正与二恨坊火完全相同?

  只见这把火犹如一条翻转的巨龙般飞上天际,拖曳着一道光在阵屋顶上不住翻腾。

  百姓们个个惊惧不已,开始齐声念起了佛来。

  怎会——有这种事儿?

  眼前的一切,究竟是虚是实?

  此时,雷鸣响起。

  接下来——

  【玖】

  接下来情况如何了?剑之进语带兴奋地问道。

  「此事果真属实?一切都是老隐士亲眼看见的么?」

  当然是老夫亲眼所见,一白翁神情平静地回答:

  「其中绝未有任何夸张、分毫捏造,亦未有任何错认或误判。再者,目击者亦仅非老夫一人。当时在场的百姓们——依老夫约略估算,应不少于两百人。」

  「不少于两百人?」

  揔兵卫一脸感叹地捻着胡子说道:

  「为数如此众多?这下即便想揭杆起义,也是轻而易举了。」

  「没错。若没起那把怪火,或许当时的情况还真可能转为起义。毕竟那六部人望是如此深厚,再者,村众们对年贡增征的愤懑亦是已臻沸腾。不过这股气势,也教这起怪火给——」

  「给打散了?」

  正马代老人把话给说完。

  「唉,想来这也是理所当然。」

  不过,正马一脸纳闷地问道:

  「这腾空飞窜的怪火,噢,或许该说是个雷球罢。那么,敢问那首级可真的是既会呻吟,又会飞窜?」

  这老夫就没瞧清楚了,老人回答:

  「老夫并没瞧见那首级飞窜,也没听闻其发出任何呻吟。因此,这些应不过是传闻罢了。但那怪火,老夫绝对是亲眼瞧见了。」

  「噢。想来人若是心怀畏惧,或许风声什么的听来都像是妖魔怪声。若是个胆小窝囊废,只怕自个儿放个屁,都要吓破自己的胆哩。」

  揔兵卫语气豪放地说道。

  「那么,首级飞上屋顶一事要如何解释?」

  「这……不就是谁给搁上去的?」

  听到揔兵卫如此回答,剑之进一脸不服地噘起了嘴。

  「好了好了,或许并非如此,也或许真是如此。总而言之,那六部的首级还真是镇坐在屋顶上,一道怪异的光,则是拖着尾巴四处飞窜。」

  「当时可是降着小雨?」

  听到正马这么一问,老人使劲颔首回答:

  「打一大清早便忽降忽停的。那是场如雾般的细雨,由于当时未携任何雨具,将老夫浑身都给淋得湿透。」

  「如此听来,条件似乎是悉数具备,看来这应该就是一种雷了。敢问老隐士亲眼瞧见这异象时——认为这东西看似什么?」

  噢,应该就是一种雷罢,老人回答。

  心中真是如此感觉?剑之进问道。

  「是的。唉,火亦有形形色色。那怪火状不似烈焰,与作戏所用的烧酌火(注:点燃曾以烧酌浸泡的布,用以模拟鬼火或亡魂等)、或孩童燃烧樟脑丸把玩所起的火亦不甚相同。虽说与火同为发光物,若要问看似什么,或许就是——」

  就是雷罢?正马代老人把话说完。

  「没错,看来应该就是雷的一种罢。」

  这下——剑之进启口问道:

  「那么,火中是否真有张脸?」

  里头哪可能有张脸?揔兵卫说道:

  「老隐士不都说那是雷了么?雷里头哪可能有张脸?又不是孩儿画的太阳。」

  「但老隐士亲眼瞧见的东西,不正与二恨坊火的描述相符?」

  「的确。」

  泰半目击者宣称,的确看见火中有张脸,一白翁回答道。你瞧瞧,剑之进乘机朝顿时哑口无言的揔兵卫揶揄道。

  「不过,老夫并未亲眼瞧见。虽曾定睛观察良久,均不见火中有任何异物。不过,老夫周遭的百姓们则是异口同声,坚称那火正是六部大人的首级。」

  「首级不是镇坐屋顶上头?」

  「原本是没错——但曾几何时却突然不见了踪影。起初老夫还以为是天色暗了看不清楚,稍后却发现——」

  「是消、消失了么?」

  剑之进双手撑地,迫不及待地探出身子问道:

  「那首级可是消、消失了?」

  「不,依老夫之见,首级或许是给撞落,或是给烧掉了。」

  「烧掉了?」

  「是的。若那怪火真是个雷,依理——」

  「噢,原来如此。那怪火是在首级周遭出现的,还绕着首级飞窜。若真是个雷——这推论当然合理。」

  正马附和道。揔兵卫则是一脸不服地说道:

  「不过,那阵屋又该如何解释?若真是如此,依理阵屋也该被烧掉才是罢?老隐士,您说是不是?」

  这乃是因为,老人说道:

  「依老夫所见,这怪火并未触及阵屋。每当飞近阵屋,便会自行弹开。唉,老夫才疏学浅,对此事的知识尚属不足。但方才正马先生亦曾提及,电气有正负之分,时相吸,时相斥。故老夫或可推论,此现象便是因此而生罢。」

  电气?揔兵卫惊讶地说道。

  「是的,或许此道理一如阴阳,既可相乘,亦可相克。因此,这怪火虽能于阵屋周遭飞窜绕行,但却未触及阵屋。但如首级等体积不大之物,便可能为其力所反弹掉落,倘有火苗触及,亦可能遭焚毁。」

  老隐士所言甚是,正马说道:

  「那么,村众所见的脸又该如何解释?」

  「那应是错觉。」

  老人斩钉截铁地回道。

  剑之进与揔兵卫面面相觑,同样是一脸期待落空的神情。你瞧瞧,正马则是一脸开怀地模仿着剑之进的口语揶揄道。

  「错、错觉?」

  「那绝对是错觉。村民们当然不认为那仅是寻常的火,而将之视为六部大人的仇恨怒火。即便是老夫,当时也是如此视之。虽不见火中有脸,但当下并未意识到这或许是碰巧发生之自然现象。」

  碰巧?剑之进喃喃说道。

  「难道这真是巧合?」

  「绝对是巧合。」

  老人以罕见的严厉口吻说道:

  「以为人可凭一己之灵力左右天地自然,或许有过于傲慢之嫌。虽贵为万物之灵,但人亦是有情众生,即便脑袋聪明,其实并不伟大,绝无可能如神佛般,对天地自然操弄自如。因此——或许此现象不过是偶然发生,亦或可说是于人心想时碰巧发生,不——甚至不过是人对偶然发生的现象擅自做出的解释罢了。」

  「意即,火中并无脸,不过是人自以为看见了脸?」

  与次郎说道。

  说得好,老人说道:

  「自以为于火中看见人脸,可能教人感觉安心,或能教人心生恐惧,自以为得以藉一己之意志灵力影响自然原理。人性毕竟怯弱,有时还真是非得作如是想不可。故此,一如正马先生所言,这应是雷的一种。证据即是——」

  「证据——有证据么?」

  剑之进压低身子问道。

  老人颔首回答:

  「正马先生曾言及,此如雷球之怪火,多随落雷出现不是?」

  「是的。大气中之电气偏向正或负极、状态有失安定时,为强将不安定恢复为均衡,便可能产生此等现象。海外亦有云,鬼火出现前后常见闪电。如此看来,当时或许也是——」

  「是的。」

  也不知是为何,一白翁突然端正坐姿说道:

  「也不知是过了多久。村民们个个合掌膜拜,武士们则是悉数调向山丘的另一头。出于恐惧,老夫也同样朝山丘方向退却。此时——」

  突然一阵天崩地裂,老人说道。

  「天崩地裂——?」

  「是的,一道刺眼闪光顿时将四下照得通明。同时,还传来一阵震天价响。」

  「可是打雷了?」

  「是的。唉,毕竟这现象来得如此突然,在场的两百多人悉数给吓破了胆。原来是一道巨雷击中了阵屋。」

  「击、击中了阵屋?」

  「是的,刹时将阵屋给打得烟消云散。虽名曰阵屋,但也并非武家宅邸,屋子本身其实称不上大。不过一眨眼的工夫,整栋屋子便丝毫不见了踪影。」

  「这——可真是厉害呀。」

  揔兵卫开口说道。

  当然厉害。整栋屋子于瞬间灰飞烟灭这等事态,可不是人人有机会目击。与其说是奇事,或许更该说是大事。

  「没错。围观者如此众多,竟然未有任何伤亡。待众人回过神来,方才发现宅邸业已消失无踪,仅存几根梁柱于余烬中燃烧。众人哑然围观约四个半刻,接着——竟异口同声地开始念起了佛来。即便奉行所的官员们下令离开,众人不仅不为所动,聚集人数还持续增加。」

  「奉行所——可是指大坂奉行所的官员?」

  「是的。正是接到国诉后赶来的与力大人。」

  「噢,这些巡检官员已经赶到了么?」

  「是的,是与邻村的庄屋大人、以及庄屋家的老隐士一同赶来的。一行人抵达现场不久,便见到那怪火出现。眼见围观者甚众,一行人无法进入阵屋,只得于一旁窥探形势,而怪火便于此时出现。见此异象——官员们同样是甚感惊讶,就在此时——」

  「又见到那落雷?」

  没错,一白翁颔首说道:

  「这下欲向代官盘查也是无从,只得立刻令小厮折返,翌朝便有多名奉行所官员前来收拾善后。同时,亦以快马传令土井藩,骚动持续了约有十日,方告平息。就连老夫,亦数度接受盘问。」

  且慢,剑之进打岔道:

  「那、那位代官,以及代官夫人是如何了?」

  「没错。」

  事发当时,两人应是在屋内罢?正马也问道。

  「此二人——当然都是命丧黄泉了。」

  「都死了?」

  「当然死了。镇坐屋内,哪承受得了那震天雷击?遭击后,宅邸瞬间灰飞烟灭,连一具尸骨也找不着。就连六部的首级与躯体,也悉数被燃烧殆尽。」

  看来,雷击的威力还真是惊人哪,一白翁感叹道。

  「可见自然的猛威,是何其教人慑服。不过——」

  「不过什么?」

  「噢,此事就这么被断论为六部的亡魂寻仇。奉行所的调书,应也是如此记述的。」

  奉行所竟也相信亡魂寻仇之说?正马惊讶地说道。

  「不,这已非信或不信的问题了。调书这东西,记载的不就是事实陈述、再加上盘问得来的说法?」

  没错,剑之进反问道:

  「不过,老隐士,这情况又该如何——?」

  「关于这情况的事实陈述——首先,是六部遭斩首,首级被搁到了屋顶上头,旋即,便见怪火出现。接下来,是一阵震天价响的落雷,将阵屋给破坏殆尽——如此而已。与力大人亦曾亲眼目睹部分事发经过,因此,这应可被视为事实罢。」

  当然是事实。

  而且,还是不容扭曲的事实。

  「至于事发前的经纬,便只能自询问村民、以及阵屋内的武士及小厮求得。各位可知结论是怎么着?」

  「结论应该就是——」

  亡魂作祟罢?剑之进语带揣摩地回答道。

  「大致上便是如此。总括双方之陈述,结论便是——被村人视为法力无边之六部,于代官离家时奉夫人召唤前往阵屋,七日后方才归返。待代官返宅,六部即遭擒捕、斩首。」

  这也是不争的事实。

  「至于阵屋中曾发生了些什么事儿——唯有夫人与六部知晓,武士与百姓完全无从得知,故仅能依据想象或风闻,判定一切错在代官。夫人早有不雅名声,代官实不该未经审议查明道理,便迳行将六部斩首。即便是阵屋内之武士,亦是如此认为。」

  「再加上又发生了这桩怪事儿?」

  「是的,还有这桩怪事儿推波助澜。若是什么也没发生,亡魂寻仇一说便仅止于巷说流言层次,无须为调书所记载。但不论理由为何,或应作何解释,阵屋是真的在瞬间被夷为平地,故众人均齐声证言必是亡魂寻仇,奉行所也只得如此记载。」

  「原来如此,这的确有道理。」

  姑且不论这是否真是亡魂寻仇,但既然坊间已是如此传述,便不得不被视为事实。

  「幕府亦不论亡魂寻仇一说之真伪,将此事判为土井藩错施恶政,并以此为由将摄津之土井藩辖下十五村悉数没收,或分发他藩、或纳为天领。土井藩虽为此骤失三成石高,但众村落亦因此得以免除苛酷之年贡增征。自此,对牺牲小我之六部更是感激不已。」

  故此,一白翁转头面向剑之进说道:

  「此事是否真是亡魂寻仇,老夫亦无从断论。唯一可论定的,是这应是正马先生所言之自然现象无误。若是如此——此事便可被视为大自然偶降天火,恶人为此天诛所灭。」

  多谢老隐士开示,剑之进致谢道。

  【拾】

  约莫过了十日,与次郎只身前来药研堀造访。来访的理由无他,正是为了禀报两国那桩案件业已侦破,一等巡查矢作剑之进立下彪炳功绩一事。

  虽不为世间所知,但剑之进得以破案,实乃拜当日面会一白翁之赐。

  原本应由剑之进亲身造访,但这位一等巡查正为此案件之种种善后事务缠身,与次郎便莫名其妙地受托代理剑之进前来。虽不知自己为何要被相中,但剑之进坚决表示无人较其更为适任;或许是不愿委托揔兵卫或正马罢。看来,剑之进对做出贵重开示的老人是深怀谢意,还特地呈上一份上等的点心盒,委托与次郎代为转交。

  与次郎抵达时,见到小夜正伫立九十九庵门外。

  小夜是个负责照料一白翁生活起居的姑娘,虽据称两人是远门亲戚,但与次郎并不清楚这姑娘与老人是什么样的关系。

  此时,小夜正在修剪庭院内的树木。还真是个勤快的姑娘。

  看见她那雪白的脸蛋,也不知是怎的,一股抢得了头香的得意竟在与次郎心中油然而生。与次郎虽认为——自己对小夜并未怀抱什么特别的情愫,至少不似正马或剑之进般对她心怀思慕。不,虽然老是强装刚毅,但揔兵卫似乎也颇有嫌疑。

  噢,是笹村先生呀,一朝她打声招呼,小夜立刻转过头来,语带开怀地致意道:

  「奴家正纳闷您怎还没过来呢。」

  「姑娘怎会知道——在下将来叨扰?」

  「消息不是已经传遍天下了?天降火球惩妖妇,两国纵火案出人意料之颠末——这下矢作大人可是风光极了。」

  原来已经听到消息了。但为何知道来访的会是自己?被如此一问,小夜便活像只小猫般咯咯笑道:

  「笹村先生不正是矢作大人的奴仆么?涩谷大人铁定要拒绝此类请托,而矢作大人也不可能委托仓田先生罢?」

  的确有理。

  看来唯有自己这个傻子,才会每回都接下这类请托罢,与次郎不由得感到一阵害臊,面带苦笑地将点心盒交给了小夜。

  「老人家在家么?」

  「哪儿也没去,就在小屋内。」

  小夜笑着招呼与次郎进门。

  老人正以与十日前同样坐姿,端坐在同样的位置。

  与次郎彬彬有礼地致了意,接着便朝老人面前一坐。平时都是一伙人相偕造访,许久没机会像这样与老人独处了。

  「据说案子侦破了?」老人说道。

  「是的。据说,原因乃是天谴。」

  「天谴?还请详述。」

  「是的。这还得从头说起——」

  两国一带一连串原因不明的火灾,乃油商根本屋之老板娘美代所为。

  不过,美代并非为引起火灾而纵火。当然,亦未罹患嗜火成性的心病。

  不过是为了烧却某样东西。

  这东西就是——

  杀害根本屋老板之前妻,阿绢之证据。

  根本屋老板考三郎与后妻美代两人,实乃杀害前妻之共犯。

  噢噢,老人一脸佩服地感叹道,敢情是还没听说过案情。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儿。唉,由于深感时下的印刷物读来过于吃力,故老夫鲜少阅读。小夜倒是经常浏览。」

  「事实上——这考三郎是个赘婿,据说原本就是为了觊觎前妻家产,而接受招赘进入根本屋的。此人与美代打从入赘前开始——便已是这等关系了。」

  「噢。意即,其意图于入赘后杀妻,再纳自个儿的女人为后妻?」

  「是的。据说这亦是美代所献的计。故此,报纸、锦绘、或瓦版,方称其为妖妇。」

  原来如此,老人颔首说道:

  「这下老夫方才理解个中缘由。原本还直纳闷此女为何给说成是妖妇哩。那么,此女想烧却的是什么?」

  「是尸体。」

  「尸体!」

  老人小小的双眼顿时睁得斗大。

  「是何、何人的尸体?」

  「噢。前妻阿绢似乎是遭到两人毒杀。而所用毒物,似乎是饱含大量水银之剧毒。」

  「水银?」

  「是的。接下来的情节,听来可就活像一桩怪谈了。」

  请直说无妨,老人说道:

  「先生也知道老夫对奇闻怪谈,要比对点心来得有兴趣。」

  「犯案之契机——正是那鬼火。」

  接下来,与次郎便开始说起了这么段因果味儿十足的警世故事。

  据传,埋葬阿绢的坟地每夜均有磷火出现。

  虽然仅是一则无足痛痒的传言,但美代与考三郎对此可无法等闲视之。

  理所当然,这乃是出于杀害前妻的罪恶感作祟。

  天性胆怯的考三郎认为可能是阿绢的冤魂作祟,为此甚感惶恐。

  但美代可就不同了。美代推论——或许不过是阿绢生前饮下的大量水银,从尸骸内渗出燃烧而已。

  「这女子——可真是教人佩服呀。」

  「是的,听来和正马还真是一个样儿——姑且不论其推论是否正确,但这女子似乎颇擅长理性推论。的确,水银常用来炼金,有时遇常温亦能起火燃烧,但被害人生前饮下的水银要自尸骸内渗出燃烧,可就难以想象了。只不过,美代似乎不愿相信幽灵鬼魂之说。」

  「因此,才意图找个理由解释?」

  「是的。但看到只懂得害怕的考三郎那副胆怯的模样——」

  美代决意着手「驱鬼」。

  因此乘夜潜入坟地,掘出了阿绢的尸骸——

  并试图真正将尸骸焚毁。但对一名弱女子来说,这着实是桩不易的差事。

  「唉,事过五年,尸骸已完全化为一堆白骨。但美代还是毅然将它给挖了出来,并谨慎地将坟墓恢复原状。毕竟若是为人所察,可就要成了名副其实的自掘坟墓了。」

  这名女子还真是大胆呀,老人说道。与次郎亦有同感。较之目击鬼火或撞见亡魂,入墓盗骨还要来得骇人得多。

  「接下来,美代试着将这副骸骨烧成灰烬。但却怎么也烧不干净。」

  「都成了陈年骸骨,想必要烧干净也难罢。」

  「没错。哪管生了几回火,骸骨都烧不干净。到头来,美代只好将骨头给带了回去。但丈夫原本已经够害怕了,总不能老是将这种东西留在家中。即便埋在庭院里,只怕又要起鬼火——若是美代担心这只会更吓坏了丈夫。因此——」

  美代只得带着这副骸骨,上人迹罕至的地方悄悄焚毁。

  「原来,这就是那几场小火灾的真相?」

  「没错。但骸骨毕竟非薄纸,哪管添多少油、加多少柴——想烧掉都不是那么容易。到头来,不是烈焰殃及别处,赶紧扑灭;就是为人目击,抛下余烬逃离。只要在一处引起火灾为人注意,便难以于同地再次起火,因此才被迫四处迁移。」

  「因此,才被误以为是纵火惯犯所为?」

  「是的。某日,那雷球就出现了。」

  「噢?」

  「关于这东西——剑之进判断应是自然现象的雷球,不过是碰巧在当日出现。但美代和考三郎可不认为这是偶然。考三郎原本就害怕亡魂鬼火,当下便大惊失色、四处逃窜。而美代见状也只能服输,毕竟自己连墓都挖了,看来是将阿绢的魂魄给引了回来。至于不知情的小厮们,则是个个惊慌失措地逃了出来。不过——」

  「心虚者则是以为自己看见火中有张脸——?」

  没错,与次郎回答:

  「火中并无脸,两人不过是自以为看见了脸。」

  俗谓魔由心生。原来人自认为眼里看见了什么,端看自个儿心中的想象。承蒙老人那摄津怪火的故事,众人这下才理解这个道理。

  本案——与次郎说道:

  「诚如老隐士所言,数场小火与油屋火灾其实有别。一如老隐士所述,乃碰巧发生之自然现象,被视为降于罪人之天谴。」

  几场小火灾乃美代所起,雷球则为自然现象。一方为人为,另一方则起于偶然,因此两者之间原本就没什么直接关系。教两者产生关连的唯一因素,便是隐藏于美代与考次郎的恐惧背后的罪恶感。

  而当发现两者其实无关,并透视出两桩毫无关连的事象背后之因果关系时,美代与考三郎的罪行也就无所遁形了。

  「面对剑之进的盘问,美代与考三郎只得将罪状全盘托出。在化为灰烬的商家遗址中,起出了阿绢的骨骸,既然两人罪证确錾,案情就此水落石出。剑之进巡查因此被誉为慧眼铁腕,大受褒奖。一切——均得拜老隐士的开示之赐。」

  与次郎致谢道,老隐士也不住点头回礼。

  【拾壹】

  与次郎离去后——

  一白翁,即山冈百介便拉来一只灯笼,开始读起与次郎所留下的报上关于两国事件报导。只见他眯起双眼,一张脸一下凑近一下拉远地,但就是怎么都看不清报上的小字。

  这下只得打开灯笼上的纸罩子,试图就着蜡烛的火光阅读。小夜见状劝阻道:

  「不成不成,百介老爷该不会是想连这栋屋子都给烧掉罢?」

  「甭担心,老夫的手可还不会打颤哪。」

  「奴家哪信得过老爷这双手?」

  小夜说着,为百介送上与次郎带来的点心,同时还换上一杯新茶。

  「天尚未暗到这种地步。要是如此都看不清,朝火凑得再近也是徒劳。只怕老爷将火越拉越近,一会儿果真失火了怎么办?」

  瞧你说的,百介回嘴道。

  不过,恐怕小夜的忧虑还真有道理。小夜笑问需不需要为他朗读,百介也婉拒了。反正与次郎稍早已描述得那么详细了,让小夜读来听听也没多大意义。

  「倒是,百介老爷,这还真是弄假成真呀——」

  小夜在取走先前的茶时说道。

  「有哪儿是弄假成真了?」

  「难道不是么?稍早老爷所说的——不过是表面上的情况罢?后头分明还有什么内幕不是?」

  「内幕——?」

  「百介老爷所叙述的,只是个单纯的巷说。至后头有什么内幕,却一点儿也没说穿。笹村先生和咱们也算是熟人了,让他知道应是无伤大雅罢?」

  看来,老爷还真是坏心眼呀,小夜说道。

  其实。

  的确有个内幕。

  到头来,那桩惨祸——阵屋消失、以及代官夫妻之死,对摄津土井辖下十五村而言,竟成了好事一桩。

  杀害六部所引起的国诉后来虽是不了了之,但这场于天下珍馔之都大坂的大灾祸,竟演变成了招致民怨的神鬼奇案,幕府可就无法坐视不管了。毕竟自大盐平八郎之乱起,摄津一带便成了幕府眼中的是非之地。在大盐的影响下,领民们纷纷长了智识、开了眼界,哪天碰上什么契机,难保不会有人再度揭竿起义。

  因此,幕府立刻将土井藩彻底调查了一番。

  辖下十五个村落泰半被转配其他藩国,邻近大坂的区域则被划为天领,为幕府所没收。此一裁定让土井藩之财务更形困窘,不出两年便遭废藩。

  百姓虽与藩国撤废、或武士切腹等大义名分无干,但众村落毕竟长年为土井藩所辖,在废藩前的短期内,领民们理应还是被课征了苛酷的贡租才是。若是如此,真不知这段期间内民心是否安定。

  只不过——问题似乎并不在此。

  待情势回归风平浪静后,百介便返回大坂的一文字屋。直到此时,百介对又市的死才开始有了感觉。阵屋消失至今半月已过,百介这才感到一股失落开始在自己的心中油然而生。

  这感触持续了好一阵子。

  不过——一文字屋大内厅里,竟有个人物正在等候百介归来。由于没料到竟有人在等自己回来,教百介着实纳闷。

  此人是个头发灰白、蓄着一脸刚硬胡须的老人,不仅个头高大,同时还一脸威严。百介至今依然清楚记得,当时这老人那慑人的视线,曾教自己何其畏惧。

  接下来——当一文字屋仁藏说出这老人的名字时,更是教百介大为震惊。原来——这老人正是御灯小右卫门。

  昔日,小右卫门曾是一名雕制逼真傀儡无人能出其右的名人头师(注:专职绘制傀儡头部的工匠)。但骨子里却也是个擅长操弄火药、叱叱江户黑暗世界的大魔头。多年前业已金盆洗手、隐居他乡的小右卫门,不久前才在笼罩北林藩的妖异乌云的召唤下返回黑暗世界,与又市一伙人携手挑战大名权贵,成就了一桩惊天动地的大差事。

  这桩差事,百介也涉入极深。

  不过,虽身为成就这桩差事的重要人物,小右卫门却一度也不曾在百介面前现身。直到在一文字屋的安排下会面为止,百介都不曾见过他生得是什么模样。

  小右卫门打量了百介的样貌好一会儿,这才露出一丝微笑,并朝背后高声喊道:

  「还想躲到什么时候?」

  他这举动教百介看得是一头雾水。

  接下来……

  看见是谁拉开小右卫门背后那扇纸拉门走进内厅,可就真教百介震惊得无法自已了。

  此人——

  头裹白木绵行者头巾,身穿白麻布衣,胸前挂着一只偈箱,全身上下一身御行装束。

  不消说,正是小股潜又市。

  教先生操心了——又市面露一副目中无人的笑容说道。

  也没等百介思索出该说些什么,两名端坐又市身旁的百姓打扮男女也向百介低头致意。

  这下,百介更是丈二金刚摸不着头了。

  待这对男女抬起头来,又着实教百介吃了一惊。

  此人——虽然换了一身行头,但正是土井藩摄州阵屋代官鸿巢玄马。

  这下。

  百介终于开始了解事件真相。

  出人意料的——鸿巢玄马实为大盐平八郎的同党之一。

  玄马原本便是个农政造诣深厚,勤习阳明学,对待农民毫无架子的清官。正因为人如此,玄马也曾于大盐门下求教。

  当饥馑侵袭村落之际,由于对农民窘状深感忧虑,亦对幕府与藩国的无能深恶痛绝,玄马对大盐更是倾倒,终于承诺将助其谋反。

  不过,阵屋上下别说是仆佣小厮,即便是派驻此地之藩士,亦无一人知晓此事。

  亦即,阵屋中并无任何对大盐之思想有所共鸣的同志。

  玄马之所以未向众人宣扬谋反大计,并非因其对藩士有所猜疑,毋宁是为了避免殃及母藩所做的考量。

  不过,玄马倒是曾与领民商议。

  也曾向各村庄屋传达谋反之意图。领民对大盐平八郎虽不熟悉,但对鸿巢玄马至为信任,纷纷承诺起事时将与玄马携手响应。决意不打起大盐的名号,亦是为了顾及起义失败的考量。就连大盐送来的檄文,玄马也未向众人出示便加以烧弃。

  不过。

  由于遭人密告,大盐未能依原定计划起事。

  原本预定一见烽火便趋身响应的玄马,一发现事迹败露,立刻判断形势不利,谋反注定将以失败告终。若于此时响应,即便能助大盐于一时,到头来仍将同遭敉平。

  因此,玄马立刻召集众庄屋,厉声宣布起义气运未熟,今后切勿提及反乱之事,遇盘问时也须坚称自己与大坂起事之大盐毫无关系。欲保护村民,除此之外实无他法。

  结果证明,此一判断完全正确。

  到头来,大盐之乱未出天满(注:位于今大阪市北区。因此地有知名神社天满宫,故得此名)便遭敉平,与役百姓百余名悉数平白牺牲。

  经过一番严厉审问,首谋及响应者依序受刑,其中亦不乏自决者。大盐父子亦于乱后四十日自决身亡,骚乱表面上已告平息。

  不过,仍有大盐之余党或弟子门生继续潜伏,情势依然称不上安定。

  由于此事攸关幕府威信。故此,大坂奉行所不得不对嫌疑者严加取缔。

  若打算助大盐起义之事为奉行所所察,别说是玄马,就连领民们亦将难逃其咎。此外,还注定要祸殃母藩。

  只不过,与大盐有关系者仅玄马一人,土井藩与身为幕府旧臣之大盐表面上并无任何关系。

  就连派驻阵屋之武士们,对此亦是毫不知情。那么,只要领民们三缄其口,便无形迹败露之虞。故此,乱后数年间,土井领得以安然度日。

  但即使如此,玄马仍为两件事担忧不已。

  其一——是兵粮问题。

  与各村庄屋密谈后,玄马对贡租稍事调整,背着母藩积蓄稻米。虽然看似与他藩代官中饱私囊之行径毫无不同,但屯粮并未进入玄马个人之财库,而是为筹划起义作准备。为防范万一,就连阵屋内之藩士对此事亦不知情。

  众庄屋与玄马亦计划倘若起义失败,屯粮将被秘密发还各村落。但只要奉行所稍加调查,便不难察觉帐簿曾遭篡改。

  其二便是——

  大炮之事。

  大盐平八郎举事时曾携行大炮一事广为人知,其实玄马亦曾调来大炮。虽不知此物来自何处,入手经纬亦属不详。玄马秘密将大炮运进阵屋,藏于仓库之中。当然,除玄马以外,别无他人知晓此事。

  只不过——此物处分起来至为麻烦。搬进仓库是容易,但却无法堂而皇之地给搬出来。故此,玄马只得继续将大炮封藏于仓库内。

  未料,又一难关突然降临。

  由于母藩财政窘迫,不仅开始向领民增征贡租,还强加上参加调达讲等义务。若是依政令行事,领民们势必难耐苛政,甚至恐有导致领民付诸国诉之虞。当然,玄马心系领民,认为倘若国诉能助领民免于压迫,倒也是试试无妨——

  只不过,国诉并不可能逼迫母藩将政令悉数撤销。虽不可能,但玄马也无法坐视这些无理要求被付诸实行。故决意一旦领民有所主张,便将助众人提起国诉。只是——

  若是付诸国诉,自己便将遭到盘查。

  如此一来——囤积兵粮一事便可能为官府所察。即便如此,若单纯被视为侵吞贡租中饱私囊之举,仅导致自己职务遭撤——玄马倒认为这也无妨。

  不过,阵屋中还藏有大炮。

  无论如何,这东西必定将为官府所发现,届时哪管如何解释,终将注定徒劳。如此一来——自己可就要被冠上谋反罪名了。

  不仅如此,领民们亦将遭到波及。虽曾召集众人演练串供,结果终究不尽人意。再者,玄马亦不认为百姓的说法将为官府所采信。

  玄马已无多少选择。

  当务之急,乃是于增征之政令付诸实行前加以阻止。但即便这点也是难上加难,毕竟母藩之财务情势已然进退维谷。

  故此,玄马一方面力图劝阻母藩撤销增征政令,同时——也暗中与执上方黑暗世界之牛耳的一文字屋洽商。

  有鉴于情势进退维谷、无法两全——玄马便委托一文字屋代为设一个两全之局。

  这下,又市这小股潜又得以大显身手了。

  这回所设的局,目的有二。

  其一、不论情势如何演变,务必避免土井藩辖下十五村曾意图谋反一事为幕府所察。其二、倘若情况许可,务必助领民免于增征与课役。

  为达此两大目的,必先将藏于阵屋内之大炮、以及阵屋代官鸿巢玄马自世上抹除。

  这绝非藉一出小小的戏码便可一蹴而成。哪管是悄悄将大炮搬出仓库销毁、或让玄马一人自世上消失,对事态均不可能造成多大改变。

  看来当务之急,是让村民主动切断与玄马的联系。欲达成此目的——最快的方法便是将玄马塑造成一名恶棍。

  不过,若是散播代官施政不公的谣言,可能将招来官府盘查。如此一来,可就万事休矣。因此,一文字屋便想出了一个迂回妙计。

  即散播代官夫人生性淫荡之传言——

  并设局重现二恨坊火之传说。

  为此——还得央请小右卫门演出其拿手绝活。

  小右卫门不仅能将火药操弄得栩栩如生,还深谙以火药将整座山峦夷为平地之远古绝技。原来,怪火的真面目,便是小右卫门的火药绳。

  这下,百介方才忆起仁藏曾称那怪火为小右卫门火。贸然断定此火即为古文献中之怪火,不知不觉竟让自己也中了一伙人的计。

  此外,还请来又市共襄盛举。

  又市驱除了怪火,又以口才博取村众信赖。一切均是为演出抹杀代官之戏码所做的铺陈。历经一段时日的口耳相传,夫人生性淫荡的传言也在此时开始生效。

  代官本人虽有人望,但村民们对夫人并不熟悉。故此,较之中伤代官的恶言,诋毁夫人的传闻传播起来要来得容易许多。夫人生性淫荡之说,教各村落对颇具人望的代官更是同情。

  这下,又市得以乘虚而入。

  当然,驻守阵屋之武士们对此计策同样是毫不知情。

  又市佯装为夫人所陷害,并为此命丧代官刑刀下不消说,代官与又市其实是串通作戏。

  村民们对代官鸿巢玄马之信赖,自此完全土崩瓦解。

  因此,村民们便针对代官之暴虐提起国诉。较之对藩政提诉,此一提诉内容要来得单纯许多。

  接下来,异象便发生了。

  那只首级,其实是小右卫门所雕制的逼真傀儡。

  至于怪火,亦为小右卫门以火药所模拟之障眼幻术。

  当然——

  夷平代官宅邸之雷击亦如是。

  此一可将整座山夷为平地之绝技,连同屋内的大炮也给炸得丝毫不留痕迹,于倾刻间化为散布余烬中之铁屑。

  玄马夫妇早已于又市帮助下逃离阵屋,快步奔向一文字屋。

  如此一来——玄马于村众眼中,便成了一介贪官。

  事到如今,已无任何村民愿意挺身为玄马辩护,当然更不可能提及协议谋反一事。众人一度听信其谗言,如今哪可能傻到说溜了嘴,再受此人牵累?到头来,官府判定私下增征贡租之举,乃玄马为中饱私囊所为。派遣此等恶霸担任要职,母藩亦遭到官府盘查。

  恶贯满盈之代官,与生性淫荡之夫人一同杀害六部,为此招致冤魂寻仇,双双为天火所灭。此一煞有介事之巷说,就此应运而生。但这巷说,却拯救了摄津土井藩辖下十五个村落。

  老爷还是没将真相全盘托出呀——小夜说道。

  「何以见得?」

  哪可能看不出?小夜面带微笑回答:

  「那天行坊——其实正是又市先生。但百介老爷就连这点都没让几位先生知道不是?这种事儿——可瞒不了奴家呀。」

  可别把奴家给看扁了,小夜继续说道:

  「还什么巧合、自然现象的,听老爷说得如此天花乱坠,但还是骗不过奴家的耳朵。也不想想奴家都照料百介老爷几年了。」

  不,此事以巧合解释便可,百介说道:

  「小夜姑娘难道不认为,一人之功过不该由他人裁定?不论是任何情况,均应由老天爷裁定才是。律法什么的,不就是这么回事儿?」

  若不如此,一切可都要没完没了了,百介说道,小夜亦颔首同意:

  「如此一来,坐拥权力者便有权裁定一切。是罢?」

  「没错。如此一来,情况可就不妙了。此人只要看哪个人不顺眼,便动辄斩之、监禁之,这还了得?故此——」

  那伙人才坚决从不露面——百介一脸怀念往昔的神情说道:

  「总之,此案被视为天谴,怪火亦被视为天降神火,其实最为妥当。倘若教人察觉一切均为人为——后果可就难以想象了。因此,此事应就此为止。至少连凶杀事件都解决了,何须进一步深究?」

  听完这番话,小夜又追问道:

  「此案背后是否也有内幕?要不,那桩火灾该作何解释?」

  不不,百介摇头回答:

  「内幕想必是没有。那时代已是一去不复返了。」

  又市——同样是一去不复返了。

  「如今这时代还真是无趣呀。」

  百介吩咐小夜打开玻璃窗。

  满天晚霞顿时映入眼帘。

  一阵风吹动了悬挂经年的风铃,

  铃。

  「天下无奇事,但也无奇不有呀。」

  百介喃喃自语道。

  小夜再度笑了起来,看来还是将这番话给当成了耳边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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