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鹭官拜五位(注:古日本律令制时代之官僚位阶,官员依位阶仕相应之官衔,亦可依功劳晋升)
故得此名
逢夜便放光明
使其周遭光亮如昼
——绘本百物语/桃山人夜话卷第肆·第贰拾捌
【壹】
往昔。
帝曾行幸至神泉苑。
突然间,
惊见池边有一人影。
回神后,帝定睛凝视。
细看半晌,方察觉此影非人。
而是一庞然青鹭。
帝遂命一官拜六位者捕之。
接获敕令,此官拜六位者立即着手捕鹭,但甚难捕得。
无论悄然逼近或作势威吓,此鹭均能敏捷逃脱。
帝既已下此敕令,即便无法捕得,此官拜六位者依然竭力尝试,丝毫不敢懈怠。但不论以何法诱捕,此鹭均能矫健脱逃。
官拜六位者只得向此鹭宣告:
吾人乃奉帝命行事。
吾帝既已降令,汝应遵令受擒。
闻言。
此鹭立刻静止不动。
并宛如自投罗网般自行走近官拜六位者,温顺就擒。
捕获此鹭后,官拜六位者将之献帝。
惊讶之余,帝大为感动。
此鹭虽不愿遵从官拜六位者之命,却愿服从帝命,令帝深感其虽为禽兽,但必是地位崇高。故此,帝即宣布——
朕将赐此鹭五位之官。
此鹭就此得五位鹭之名。
五位乃获准升殿之位阶,有此官位者,可入清凉殿(注:京都御所内殿舍之一,自平安时代中期起成为天皇之御殿,在此处理日常政务)与殿上间(注:位于清凉殿南侧,为朝廷官员等候天皇接见之处,简称殿上。可进入此处之官员称为殿上人,须官拜三位以上,并有天皇之特别许可)。
不过,虽说此五位鹭可于暗夜泛光,但绝非鬼气逼人之妖光。
而是彰显其崇高身分之威光。
此光绝非怪异魔性之火,
而是至为尊贵之光。
【贰】
松杉茂林中,偶见大小与蹴鞠相若之火或升或降,但触民宅亦不曾引火酿灾。有人云其乃泊于树梢之苍鹭,每逢其羽随风飘逸,便发出如火焰之明光,滨海人家多谓此为鹭火。
然而,于暗夜中逆抚猫毛,毛之末端亦可因摩擦而起火光,由此可见,羽、毛遇风飘逸即能发光,若非于暗夜便不得见——
此乃《里见寒话》中之一节,笹村与次郎说道。此书是什么人写的?闻言,近日新设后,易名为东京警视局本署之名巡查矢作剑之进问道。
「著者名曰来椒堂仙鼠。」
「怎没听过这个名儿?是个俳人么?」
「噢,这我也不清楚,但此人似乎曾任甲府城勤番(注:江户时代官衔。属老中管辖,负责甲府城之警备工作),本名为野田市右卫门成方。」
甲府城勤番?剑之进抚弄着胡子说道:
「似乎有点儿微妙。」
哪儿微妙了?与次郎问道。
「剑之进,你难道不认为有点儿奇怪?」
「有哪儿奇怪?不过是这官衔听来似乎是既不低,也不高罢了。」
「不过,甲府藩代代均为亲藩(注:江户时代大名家格之一,指德川家康以外之德川氏子弟担任大名的藩〕,废藩后甲府国被纳为天领,即幕府之直辖地。这甲府勤番支配,应是老中直属之下属,远国奉行(注:江户时代官衔。配属于江户以外的幕府直辖之天领,负责掌管当地政务之奉行)之首罢?」
那是勤番支配(注:江户时代官衔。配属于甲府,负责统辖甲府勤番,并执掌府中之一切政务)罢?剑之进说道:
「不知这位野田究竟是不是支配?这甲府勤番,其实和负责警护府内之棒突(注:手执六尺棒,负责于神社寺庙或番所等地担任警备的警卫人员)没多大差别,反正都不过是小普请组(注:江户幕府直臣团组织之一。由禄高三千石以下的旗本、御家人中之无役者组成,受小普请支配管辖),称不上要职。或许仅和与力或同心差不多罢。」
「与力至少也比你这巡查大人要来得高罢。在前幕府时代,你也不过是个同心。该不会连这都不记得了罢?」
如今,剑之进虽是个蓄胡提剑的英挺巡查,但维新前也不过是个黑纹白衣、配刀而无须着流(注:指不须着羽织、袴之男性简装)的见习同心罢了。
这与我的出身有什么关系?剑之进说道:
「这下谈的,是此人所言究竟值不值得采信。」
「凭身分官衔来度量人之信用?这可一点儿也不像咱们剑之进的作风哪。难道官位大了,人就会成这副德行?」
并非如此,剑之进一脸不服,解开原本端正的坐姿说道:
「绝非如此,但——还真不知该如何解释。」
「这就别在意了。倒是,若是如此——」
稍早提及的《耳囊》,你认为又是如何?与次郎问道:
「著此书之根岸镇卫,可是曾任佐渡奉行与南町奉行等要职之重臣。同时还是个旗本,论出身、论家世,均是无可挑剔。」
不,也不是挑剔的问题。剑之进双手抱胸喃喃自语,一副心神不宁的神情。
「不过是个旗本罢了,论俸禄,旗本也不过千石罢?」
「不过是个旗本?别忘了你这同心仅有三十俵二人扶持(注:扶持为主君给予臣下之俸禄。一人扶持为一年收受米一石八斗,等于五俵,三十俵二人扶持合计为四十俵。一俵相当于现今的六十公斤),和旗本根本无法相提并论不是?」
「所以我不是说了,拿我来比较根本毫无意义?倒是,那《耳囊》的内容,怎么听都像是虚构。再说一遍来听听罢。」
闻言,与次郎便开始朗读起《耳囊》。
文化二年秋。一四谷居民于夜间赶路,见一身着白衣者行于前。仔细端详,其自腰下均不得见。此时,此幽魂转头后望,只见似有一巨目泛光。此人扑前杀之,件其实为一庞大之五位鹭,遂肩负归返,招来友人烹煮食之。捕幽魂而食,纯为一无稽巷说——
「此乃『卷七之捕幽魂烹煮食之』。」
这标题,剑之进一脸不以为然地说道:
「听来活像个相声故事哩。」
「这哪是相声故事?文末还严谨地评注其纯为一无稽巷说哩。镇卫殿下眼见捕幽灵而食之说如此荒诞却广为流传,故为文记述其颠末,哪是在说相声?」
「这我理解。」
无法理解的,是你这家伙的态度。原本默不吭声的揔兵卫,以仿佛蛤蟆被大八车(注:人拉的大型载货车辆,自江户前期起于关东地方广为人所使用)给轧死似的嗓音说道。
只见他一脸犹如百年前的山贼般的神情,看起来着实吓人。
「一下是鹭,一下是眼睛放光什么的,你成天挑这些东西来装神弄鬼,总是听得咱们一头雾水。」
揔兵卫所言的确有理。
被誉为妖怪巡查的剑之进,每逢碰上不可解的怪异案件,便要召来友人征询意见。但至今也靠这伙友人,接二连三解决了两国火球事件、池袋村蛇冢事件、以及野方村山男事件等不可思议的奇案,并因此威名远播。
不过。
这妖怪巡查召来众人时,契机总是如此暧昧。开头多半绝口不提这回究竟碰上了什么样的案件、或到底有哪儿费人疑猜。
剑之进每回所提的问,都是同样荒诞无稽。诸如鬼火是否能引火?蛇能活多少年?或山男究竟是人是兽?大致上都是些神鬼玄学。虽然到头来,都能发现这些问题背后都不过是合理案情,但大抵都是以这类怪谈起的头。
这回的问题——
则是青鹭这种鸟,究竟会不会发光。
有无听说这鸟会幻化成人。
信州一带是否有此类传说。
这些问题——悉数是如此令人狐疑,却又完全不得要领。
大致上,揔兵卫说道:
「关于怪火,上回碰上那桩火球事件时,咱们不是已讨论了良久?当时正马那假洋鬼子还曾说了一番大道理。噢,当时他曾说了些什么来着……?」
你指的可是电气?与次郎为他解围道。
「没错,世上就是有这种叫做电什么的东西。稍早与次郎所朗读的那篇甲府勤番什么的所撰的记述上不也提及了?逆抚猫毛便能见光,可见羽毛一类的东西,原本就是会发光的。」
是么?剑之进语带质疑地应道。
「你这蠢官差还在怀疑些什么?《耳囊》中那篇记述不也提到了同样的事儿?」
两者不甚相同罢?这位巡查大人说道:
「《耳囊》中可是有幽灵的。」
你这蠢货!揔兵卫怒斥道。或许他无意动怒,但这武士末裔的嗓门儿就是这么大。
「喂,剑之进,看来与次郎朗读那篇记述时,你是根本没听清楚。里头仅提及某人逮住这东西煮来吃,有哪儿提到有幽灵出现了?」
「但那只鹭……」
「可没说它化成了幽灵呀。看来你是不知道,鹭其实有形形色色,其中有些大得惊人。再者,名为青鹭者,其实也非真的是青色。夜道昏暗,如今虽有瓦斯灯可照明,但你应也知道,文化二年的四谷不比今日的银座,入夜后铁定是一片黑暗。」
用不着你说,这我当然知道,剑之进说道,但话里不带一丝霸气。通常碰上这种情况,剑之进说起话来仿佛要与人吵架似的,这回却毫无这等气魄。
「若如先前所言,鹭真能发光,夜里看来应为白光,否则哪可能教人瞧见?总之,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夜道上,看来想必活像个硕大的白色物体。」
「记述中不是提及,那东西有一目泛光?」
「那眼肯定要比躯体更为光亮。好罢,倘若真有幽灵,为何仅有一只眼?」
「这……」
难不成你要说,这东西就是名曰一目小僧的妖怪?揔兵卫语带揶揄地说道:
「那不过是妇孺读物中的幻想图画罢了,哪可能真有这种东西?瞧你还真是蠢得可笑呀,都要教人笑掉大牙了。」
揔兵卫放声大笑道。
「是哪儿可笑了?」
「噢,瞧你这般愚蠢,难道还不可笑?与次郎也解释过了,作者曾表明那则故事不过是则巷说传闻。试问,有谁比听完后还把那事儿当真的你要来得滑稽?」
「谁把那事儿当真了?我不是说这听来活像个相声故事,不值采信?」
「就是说呀。作者原本便仅打算说个相声。为何你就是没听懂?」
「谁说我不懂了?」
「那就该相信这位作者。你不是怀疑这作者的出身么?此人曾任奉行,可是位聪明的贤者,就连巷说也能写得妙趣横生。文化二年的江户,上至奉行大人,下至爱说常论短的百姓,都没一个相信鬼怪或幽灵这类的传闻。总之,狐火烧尽见枯芒(注:江户中期名俳人与谢芜村之名句),作者不过是在揶揄有人把这东西煮来吃,还真是件了不起的大事儿呀。」
「你是不信?」
「当然不信。这故事叙述的不过是某人看见了一个庞大的白色东西,扑杀后发现原来是只青鹭,便将之煮来吃了,并无任何神怪之处。不过是在发现这东西原来是只鹭鸟前,将之误判为幽灵罢了。此外,也曾见其似有一目泛光。此文之本意,其实是记述这些个误判,如何使此事传为笑谈而已。」
「作者果真将之视为笑谈?」
「当然是。要不怎会冠上『捕幽魂烹煮食之』这玩笑似的标题?若非将之视为笑谈,此文被冠上的应是『青鹭成妖』、或『误视青鹭为妖物』一类的标题才是罢?」
「意即——作者认为鹭鸟的确能发光?」
想不到剑之进竟然是如此单纯。
揔兵卫活像扑了个空似的,一脸不悦地望向与次郎。
「你可知这是否属实?毕竟我是没瞧见过。」
「秦鼎的《一宵话》有云,海中之火,悉数为鱼类之光,俗称之火球,则为蟾蜍所幻化之飞天妖物。此外,凡青鹭、山鸟、雉鸡等,于夜间飞行时皆可发光。」
「皆可发光?」
真有此可能?这下,揔兵卫突然又纳闷了起来。
「虽难断言这些东西无法发光,有时似乎也真能发光,但皆能发光这说法是否属实,可就不得而知了。毕竟我是一度也没瞧见过。」
大抵,鸟在入夜后应是无法飞的罢?揔兵卫说道:
「鸟不是夜盲的么?」
「枭倒是能飞。」
「但枭可不会发光。」
「这回的话题,与枭何干?」
剑之进打断了这场无谓的争议说道:
「羽毛为何能生电,这道理我是并不懂。说老实话,毕竟连猫也没养过,毛究竟是如何发光,我也是完全无从想象。当时将那火球解释成类似雷电的东西,我是还听得懂,但鹭鸟发的究竟是什么光,可就无法理解了。难不成是类似光藓一类的东西?」
或许是反射罢?揔兵卫说道:
「好比雉鸡什么的碰上日照,会发出耀眼光彩。这东西或许也能在漆黑夜里反射月光。」
漆黑夜里哪来的月光?与次郎说道:
「总之,我认为这应非灯火般的火光,或许不过是形容鸟光,或俗称鸟火,即飞行时鸟尾拖曳而出的火光,据说即便是停下时,看来也像是起火燃烧似的。会不会就只是这么个意思?」
「那叫电气什么的,是否也会发光?」
被这么一问,大伙儿全都回不上话来。
「正马那家伙虽然可憎,但这类舶来的知识,除他之外还真是无人能问。虽不知他说的究竟是真是假,那家伙一说起洋人的好,便像在自吹自擂似的说个没完。倒是——」
正马今儿个怎么不在?揔兵卫左右张望地说道。其实张望本是多余,这回大伙儿一如往常,同样是聚集在与次郎租来的居处,房内狭窄到根本无须转头。
「该不会是吃坏了肚子吧?」
是我没找他来,剑之进回答道。
仓田正马这位曾放过洋的假洋鬼子,亦是此三人的猪朋狗友之一,经常前来同大伙儿讨论此类异事。
「为何没找他来?那家伙不是比谁都闲么?噢,难不成是你不想再听到那家伙揶揄你落伍、迷信什么的?」
你这心情,我多少也能理解,揔兵卫说道:
「那家伙的确是惹人厌。唉,同他认识了这么久,我也是看在武士的情面上,才同他打交道的,否则看这家伙没有半点儿日本男儿的风范,老早就同他一刀两断了。」
没找他来,并不是为了这个,剑之进怅然若失地说道。
「那是为了什么?亏那家伙还是个幕臣之后,却从头到尾一副洋鬼子德行,而且这混帐还从不干活儿,真是个荒谬至极。」
「与他不干活、或是个假洋鬼子也毫无关系。问题在于他是个旗本的次男,而且父亲还曾在幕府担任要职。」
那到底是为了什么?揔兵卫问完便别起了嘴角。
那么,究竟是为了什么理由?同样猜不透的与次郎问道:
「该不会是有什么内幕吧?」
「官差岂能有任何内幕?身为人民之楷模,我可是凡事力求光明磊落。」
「那么,何不把理由说清楚?」
这下就连与次郎也沉不住气了。
「别说是咱们这位使剑的老粗,你这个巡查大人说话的德行,就连我听了禁不住想抱怨。先是鹭鸟如何如何,接下来又是信州如何如何,只懂得向大家抛出谜题,就连特地为你找来史料,你也对作者的身分百般拘泥。」
你所提的哪是信州的故事?揔兵卫揶揄道。
「这也是无可奈何。我并非学者什么的,不过是个贸易公司的职员,哪可能找到完全符合的史料?但即使我对这再不专精,也特地找来了这则《里见寒话》中的记述。不过是认为既然信州与甲州相邻,至少算是较为接近——」
我知道我知道,剑之进打断与次郎这番话搪塞道:
「我并无任何抱怨。对你这番心意也由衷感谢。」
「是么?但瞧你一脸不悦的,抛出个谜要咱们猜,都已经够让人困扰了,还频频抱怨人家身分如何、家世如何,一会儿人不值得信任,一会儿故事不值得采信的。这下又批评幕臣如何如何,教人听得是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完全不知你究竟想问些什么。」
一点儿也没错,揔兵卫颔首说道:
「若存心隐瞒,就别来找咱们商量。若要同咱们商量,就不要有任何隐瞒。若是打一开始就把话给说明白,大家不都省事?贸易公司或许有假可放,但我这种武士可不能如此吊儿郎当。为了帮你个忙,今天我也是特地抛下道场公务上这儿来的。」
「喂,你一个门生都没有,在道场或上这儿来,根本没任何差别不是?」
谁说我没门生?揔兵卫回嘴时虽面带不悦,但并未积极辩驳,因为与次郎所言的确是事实。揔兵卫曾向山冈铁舟习剑,是个武艺高强的豪杰,如今于猿乐町主持一个道场传授剑术。但如今并不时兴习剑,道场根本是门可罗雀。
即使如此,去年为止仍有寥寥数名门生,但到了今年就完全绝迹了。正马曾如是说。
众人沉默了半晌。
「其实……」
剑之进沉着脸打破了沉默。
接着又低声说道——这回是受一位宫大人所托。
「宫、宫大人?可是指官军?」
「乃曾为公卿之贵族。噢,如今已改称为华族了。而且此人还是东久世卿的同辈,曾官拜国事御用挂与国事参政(注:「国事御用挂」乃由掌管宫中事务之宫内省所任命之官员,负责以一己之经验或专门知识侍奉皇室。「国事参政」则是江户时代辅佐大名执政的家老别称。其余别称尚有奉行、执政。参政位阶在执政之下),是个货真价实的大人物。」
东、东久世?揔兵卫惊呼道:
「可是那官拜侍、侍从长的东久世卿?」
「据说此人曾与东久世卿一同为尊王攘夷运动效力,故维新后得以从政,曾历任多项要职。如今业已自政界引退,不再过问国政。」
「究竟是何方神圣?」
「乃由良公房卿。」
「由良?」
揔兵卫再次失声大喊。
「我原本不想言明,就是怕你这家伙大声嚷嚷。」
「真是的。此人不就是鼎鼎大名的由良公笃之父么?」
「由良公笃又是什么人?」
与次郎从未听说过这号人物。
他完全不识任何华族、士族,对新政府的一切亦是一无所知。虽听说过太政大臣三条实美、或右大臣岩仓具视这些名字,但被问及左大臣是何人,可就答不上了。并不是因为他对此类人物毫无兴趣,而是忙于应付生活,根本无暇他顾。
再者,与次郎依然是满脑子幕府时代观念。虽不至于对这些阶层有多熟悉,但仍无法接受如今公卿与大名皆以华族称之。即便理性上接受了这事实,但感觉上却还是认为两者有所区别。
这由良公笃是个什么样的人物?与次郎向揔兵卫问道。
「是个儒学者。」
「儒学者?不是个公家么?」
「是个公家又如何?儒学哪有分公家武士的?即便是贵为天子,也得学习儒学哩。」
「是么?」
与次郎还以为儒学是武士的学问。
「由良公笃乃前年以仅二十二岁弱冠之年,便开办名曰孝悌塾之私塾的秀才儒者,甚至为部分人士誉为林罗山再世。昌平黉(注:一六三○年设立,为当时日本儒学教育之最高学府,对后来的藩校与私塾影响深远)出身者对此人亦是赞誉有加,据说还收有不少异国门生哩。」
「异国门生?异国人也要学儒学?不过据说儒学最为发达的,乃支那与朝鲜,为何要专程到日本来学?」
是洋人呀,揔兵卫说道。
「洋人也学儒学?」
「真理本就不分东西。由良生性勤勉好学,曾积极学习洋文,据说还造诣颇深。法兰西人什么的,儒学还研习得颇为认真哩。」
你可清楚呀,剑之进说道。
「因为我有门生在他的私塾研习。」
「哈哈,原来你的门生是被抢到那儿去了?」
谁说是被抢走的?听见与次郎如此挖苦,揔兵卫不悦地把头一别驳斥道:
「剑道亦是为人之道。我不过是见时下的年轻人普遍修养匮乏,将门生送到那儿读点儿论语罢了。」
听他这番强辩,正马若是在场,铁定要把他给痛骂一顿,两人也必定会吵起架来。
幸好与次郎无意同这满脸胡子的莽汉争辩,仅将这番强辩当耳边风。
即便如此。
「原来这位秀才儒者之父——是个尊王攘夷有功的华族大人呀。如此大人物,怎会找上咱们的矢作剑之进一等巡查?」
这就是问题所在,剑之进一脸愁容地说道:
「似乎是去年在报纸上读到那则关于火球事件的报导。」
「这等大人物,也会读那种荒诞无稽的瓦版?」
「总之就是读了。噢,该怎么说呢,此人似乎对怪火颇感兴趣。」
「怪火?可是指鸟火?」
「正确说来,应是对鸟和火感兴趣。此人年少时,似乎曾经历过某种与鹭鸟及妖火有关的事儿。但由良家代代尊崇儒学,意即,不语怪力乱神乃其家风。故长年以来,对此事只得三缄其口。」
「但这下却听到了你这妖怪巡查的名声?」
「当时,《东京日日新闻》之记者邀我进行访谈,当场便以一白翁所讲述之内容为基础予以答覆。谁知事后却有当时未有记者在场之报社,拿这则故事来开玩笑。其中甚至有些报导还佐以一火中有人脸之火球、和一与我酷似的巡查格斗的插图,有的将我的姓氏矢作篡改为荻(注:取其谐音。矢作读作やはぎ,荻读作おぎ),有些甚至还胡乱将我的名字写成了与荻正兵卫什么的。」
这下哪有谁认得出报导中的是谁?揔兵卫说道。
「那么。」
与次郎切回正题问道:
「这位大人物同你问了些什么?」
被这么一问,只见剑之进板起脸来,直摩挲着胡子。
【参】
天保年间。
算来已是四、五十年前的往事了。
大概就是那阵子的事儿罢。之所以不记得事发何时,当然是因记忆不甚明了。当时的由良公房卿,还不过是个三、四岁的娃儿。
记得当时两眼所见,是一片山中景色。
至于是哪座山,可就不确定了。只是不知何故,印象中该处地势似乎不低。不过,倒也不是林木苍苍的深山景色,而是片一望无际的桦木林。当时日照是强是弱虽不复记忆,但依稀记得并不是个阴暗无光的白昼。举头仰望,辽阔的天际虽不见星辰,但也不至于是一片漆黑。
或许是黄昏时分罢。
当时似乎还听见了潺潺水声,但记不得是否看见了河川,水流听来也并不湍急。如今想来,当地或许是座涌泉或湿地。
总之,印象中该处似乎是个高地上的湿地。
最不可思议的,是光。
记忆中,年幼的公房卿浑身发着光。
抱着公房卿的女人亦如是。
这倒是记得十分清楚。但这光不似油灯照明,记忆中并不耀眼。抱着自己的女人、和自己的躯体所发出的,是宛如戏里的樟脑火,或飞萤尾端般朦胧的光。
公房卿记得自己被抱在女人怀中。
此女十分惨白。至于是如何个惨白法,可就难以形容了。也不记得赋予自己这种印象的,究竟是女人的脸色、还是衣装。公房卿仅表示女人浑身惨白且发着光,自己的躯体亦如是。
当时,公房卿被温柔地抱在女人纤细的臂弯里,紧抓着她帷子装束般的衣裳。手中那柔软布料的感触,至今仍能不时自记忆中唤起,但却不记得女人肌肤带有丝毫体温或气味。
在此之前的一切均不复记忆。
所有记忆均是自此突如开始。
如此经过了多少时间,印象亦十分暧昧。
后来。
有个男人现身。
也不知是惊讶,还是惶恐。
男人一见到女人便畏惧得直打颤,恭恭敬敬地低头跪拜。
被抱在女人怀中的公房卿,低头俯视着跪在满地泥巴中的男人。
两人说了几句话。
不知都说了些什么。
什么也记不得。
或许不该说是记不得,而是当时的公房卿还是个稚龄娃儿,听不大懂成人的话。男人虽满身泥泞,但也不敢起身,女人则是不断向他说着些什么。
唯一清楚记得的,是女人的嗓音清脆,宛如铃响。
也不知过了多久。
接下来。
女人将公房卿递给了男人。
男人的衣装质地干燥粗糙,带着一股麝香般的气味。
公房卿一被抱进男人怀中。
铃,刹时一阵铃声响起。
紧接着,公房卿听见一阵震耳欲聋的振翅声。
连忙转头望去。
只见一头硕大无朋的青鹭。
正在一望无际的夜空中翱翔。
鹭鸟发着磷光般的光芒——
消失在澄澈的夜空中。
男人紧紧抱着公房卿。
紧得连指头都要掐进他的肉里。
此男——
「便是由良胤房,即公房卿之父。」
剑之进说道。
「公、公房卿之父?真是出乎意料。」
这故事听来还真是含糊。
「那么,当时抱着公房卿的女人,又是何方神圣?」
这我也不知道,剑之进一脸纳闷地回答。应是母亲或奶妈罢?揔兵卫说道:
「都抱着娃儿了,还会是什么人?」
「不,看来应非如此。其母当年业已亡故,自此描述中亦不难确定,此女绝非奶妈或奴婢。」
「何以如此肯定?」
「若是奶妈,胤房卿何必对其低头?当时此人可是整副身子跪在烂泥巴里,叩头叩得满脸泥泞哩。」
「这……」
与次郎试着拼凑出一个解释:
「或许是为了央求该女将娃儿还给他?」
「央求?你这意思是,公房卿原本是被什么人给绑架了?」
「傲视天下的公家向个奴婢——噢,还不知道是否是个奴婢,总之,堂堂大汉向个女子平身低头,甚至不惜跪坐扣拜苦苦央求,看来应是为了确保爱子的安全罢?」
「有道理。」
我竟没想到能如此解释,剑之进说道:
「若将之解释成一个绑架娃儿的女人将娃儿归还其父,这情况就多少能理解了。」
且慢且慢,揔兵卫打断俩人的对话道:
「喂,这推测未免也太直截了当了罢?」
瞧他一脸惊讶,看来是无法接受两人的推论。
「若是不知抱走娃儿的男人是谁,也就没什么好说。但剑之进,你也说过该男乃公房卿之父。若是其父……」
公房卿哪可能问不出该女是何许人?揔兵卫拍腿说道。
「试着加以思考罢。哪管这奇妙回忆是如何朦胧模糊,哪管当事人当年是如何年幼无知,若有心追究,总有机会问出个真相不是?仅需稍事询问其父该女究竟为何人,不就能得个答案?若其父回答不知,或许便代表当事人记错了。若是知道,理应据实回答。即便事发至今已过了四十年,也不代表毫无机会查个水落石出。难不成是当事人自个儿没问?还是其父也在事发不久后便告辞世?」
「据说曾询问过,但其父拒不作答。」
话毕,剑之进伸手将鬓毛给拨齐。
「这可就离奇了。」
揔兵卫脸色益发不悦地说道:
「为何——拒不作答?」
这我哪知道?剑之进回答。
「不知道?你这回答未免也太离奇了罢?拒不作答——听来活像是此地无银三百两。还是,其父已承认的确曾有过这件事?」
「公房卿表示自己曾数度询问,但每回被问及此事,胤房卿均是一脸愁容,并严斥万万不得问及此事。」
「不得问及此事?」
亦即,此事的确曾发生过?揔兵卫自袖口伸出两支毛茸茸的胳臂,环抱胸前说道。
时值隆冬,这莽汉随意露出肌肤却毫不在意,直教人为他打一身寒颤。
「但再怎么说,人化身成鸟,振翅飞离这等事儿,听来只会教人笑掉大牙,岂还需要为此争论?这故事的确怪异,但这状况要来得更为怪异哩。」
「总之,有只会发光的鹭鸟就是了。」
与次郎打断揔兵卫嘶哑的嗓音说道。
揔兵卫接下来要说的,想必颇为有理。但与次郎并不想听这类道理。
于某个不知名的高原湿地,一个抱着娃儿的女人化为发光飞禽振翅而去——与次郎整个脑袋已为这幻想般的场景所占据。
没错,剑之进说道:
「有个女人化为发光飞鹭,飞上天际扬长而去。总而言之,与次郎稍早为咱们朗读的《里见寒话》与《耳囊》,都是极为有趣的故事。不过,这该怎么说呢……?」
「的确,这些故事是不足采信。」
这下连袴的衣摆都给卷了起来的揔兵卫说道:
「原来如此呀。若是出自华族出身者之手,史料或许就值得采信。这下,我也能体会你为何不打算让那幕府要人之子一同商议。不过,剑之进,你实在是太杞人忧天了。」
「我哪儿杞人忧天了?可别忘了,正马之父曾是个佐幕派的急先锋。对他而言,朝廷可是——」
但不是老早退隐了?揔兵卫这莽汉回嘴道:
「哪管原本是个老中还是旗本,这些个前幕府时代的官衔,如今哪还有什么影响力?武士的气魄,可不是来自官衔呀。剑之进,仔细想想罢,德川的御三家,如今不也都成了华族?诸侯大名与殿上人,早已没什么区别。真不知那以洋鬼子自居的败家子,在这年头还有什么好神气的。即使今天把他给找来,也没什么大不了罢?」
不过,揔兵卫突然低下身子,一脸恶意地说道:
「剑之进,想必你心中也是这么想的罢?」
「怎么想?」
「就是——没这种事儿。想必正因你如此认为,才会感觉与次郎所朗读的内容令人质疑。是不是?」
「这……」
剑之进无法回嘴。因为真的教他给说中了。
「你打心底认为此事不足采信,但若推论这些纯属捏造,便等同于认为公房卿所言不实。但虽令人难以置信,也没胆轻易斥华族所言为无稽,因此才会如此犹豫。我说的没错罢?」
话毕,揔兵卫不由得放声大笑。
「不过,若连公房卿本人都不相信,哪可能找上你这傻子商议?毕竟公房卿其与其子均为鼎鼎大名的儒学者,岂有可能胡乱谈鬼论神?」
「但这可是公房卿自个儿叙述的。」
如此一来,不就代表是他记错了?揔兵卫说道:
「毕竟那不过是个幼子的经历。被递交其父时,或许背后正巧有乌鸦飞过。从这叙述的说法听来,的确像是那女人化成了飞鹭,但这种事儿哪可能发生?」
的确不可能发生。
但,即使如此……
「为何又提到信州?」
与次郎问道:
「剑之进,记得稍早你曾问到信州什么的。难不成这件事儿,与信州有什么关系?」
「正是在信州发生的。」
「何以见得?」
其实,这故事并非到此为止,剑之进搔头说道。
原本经过细心整理的头发,就这么给他抓成了一团杂乱。
「若仅到此为止,即便是我,也要认为是公房卿记错了。噢,若非记错,我也要认为或许是公房卿自个儿误判、或看走了眼,要不就是他自个儿的幻想。」
「反正不管怎么看,此事都像是误判或幻想罢。」
「不过,事情并非这么简单。」
话毕,剑之进便紧紧抿起了嘴。
「事情并非这么简单——?」
「没错。由良家极为富裕,故公房卿时常出外遨游。不过,并非所有公家自幕府时代就是经济宽裕,而如今的公卿与华族,日子甚至较当时更为严峻。有些甚至因生活过于拮据,积欠了终生无法偿尽的债务。这全都是被迫废止家业使然。」
家业大概是些什么?与次郎问道。
所谓公家,之于侍奉将军的武家,指的不就是侍奉天子的对象么?照这么来说,天子所给予的钱财不就等同于俸禄?剑之进顺从地回答。
「一言以蔽之,华族的家业,大致上就是些知识或艺道(注:指艺术或工艺之道,涵括能乐、歌舞伎、人形净琉璃等表演艺术,以及邦乐、茶道、华道、香道、书道、盆庭等传统工艺)罢。家家都有些诸如琵琶、蹴鞠(注:中国古代的足球运动,亦曾传至朝鲜、日本、越南等国)、或古今传授(注:解析、考据《古今和歌集》亦作《古今集》歌风的学问,分为御所传授、地下传授、界传授三种体系,多为秘传)一类的传承,故得以靠传授这类技艺糊口。除此之外,尚有发放检定资格等权利,即诸如授与检校(注:江户时代设有管理盲人之自治组织,名曰当道,受寺社奉行管辖,亦设有别当、勾当、座头等共七十三段盲官位阶,检校为位阶最高者,须通过平曲、地歌三弦、筝曲、针灸、按摩等检定方能获授。得此位阶者,可着紫衣,持两撞木杖。最高位的检校享有与十五万石大名相等的权威)位阶一类的认可权。」
「是么?」
这些事儿,与次郎还是头一回听说。
「噢,原来座头为了争取检校位阶前往京都,就是为了这个?」
「如今应是不同了。成为检校需要相当程度的费用,故座头个个都得拼了老命存银两,只为向公家大人缴纳认可费(注:由于成为检校者得享优渥收入,故自元禄时期起,此位阶可以高利出租,为此缴纳的租金,正式名称为座头金或官金)。」
「原来如此。那么这位由良大人,也是个检校?」
「不,并非如此。公家糊口方式,其实是家家不同。由良公房虽出自儒学世家,但据说年少时比起儒学,对神道、国史、地志等学问更感兴趣。曾如菅江真澄周游诸国,亦曾如林罗山(注:江户时代初期之儒学家,热中钻研朱子学,于一六○五年以二十三岁的弱冠之年,成为德川家智库,对制定幕府初期之政治、礼仪、规章、与政策法令等贡献良多,对儒学之推广亦是功不可没)四处探听宗教祭祀之由来或传承。虽然平日多忙,大概也走不了多远。但其实……
「其实什么?你就别再卖关子了。」
揔兵卫催促道。
剑之进神情益发严肃地说道:
「事过二十年后,公房卿曾亲自造访信浓。」
「终于提到信浓了。」
最初便提过了,剑之进说道:
「当时,公房卿便于信浓——发现了那地方。」
「什么地方?」
「不说你们也猜得着。」
「难不成是——他被那女人交给其父之处?」
噢?揔兵卫失声喊道:
「他找、找着那地方了?」
「似乎是如此。而且在该地——公房卿又见到了那睽违二十年的青鹭。」
「指的可是那只鸟?」
是那化为鸟的女人——剑之进说道:
「公房卿见到了那女人。而该女以鹭鸟自称。」
闻言,与次郎不禁倒抽了一口气。
【肆】
翌日午后,与次郎只身造访药研堀。
当日天气晴朗,但颇带寒意。
除了与一台疾驱而去的人力车以及一个小伙计所推的三泣车(注:手推车的一种。轮小、棒长,车台后方装有铁架,供年幼学徒或伙计运货使用的手推车。童工可能为推车辛劳而泣、被人抢饭碗而泣、再加上车轮发出的声响类似哭泣声,故得此名)擦身而过,沿途连一个人影也没瞧见。或许是适逢旧历新年使然,四下一片静悄悄的,仿佛全城居民都消失了似的。
在巷弄中拐了几个弯儿,一片江户风情刹时映入眼帘。
药研堀隐士一白翁的居处九十九庵,便座落于这片江户景致中。
门前可见小夜正勤于洒扫。朝她打了声招呼,小夜便笑着回答:
「噢?与次郎先生。今儿个也是一个人来?」
「是的。近日大伙儿老是凑不齐。不过,也无须硬是把咱们凑齐不是?若是每回咱们都要像蚂蚁似的成群结队上这儿凑热闹,未免也太叨扰了。老隐士人在么?」
当然在,小夜面带益发灿烂的笑容回道:
「奴家总劝他老人家还走得动,若要身体安泰,偶尔也该出门走走,但他就是不听劝。就连警告他老眼昏花,别再读那么多书……」
同样是不听劝,小夜继续说道:
「哪管是碰上兰盆节还是年节,也不肯换个行头。根本不谙酒性,却一过年就频吃甜嘴,一点儿也不懂得应景,真是教人没劲儿呀。」
老人家也过旧历年么?与次郎接着问道。这下倒是想起年初来访时,似乎曾看到屋内饰有镜饼(注:日本年节期间用以祭祀神明的年糕,通常以大小两个圆盘状之年糕相叠而成)。但小夜回答:老人家并不热衷过旧历年。
虽然多年前便已改采阳历,但坊间依然难以适应。吊儿郎当度日的与次郎虽不觉得有多大不同,但有些人就是计较。直到如今,仍有不少老年人依然凭旧历过日子。
老爷改变得倒是挺快,小夜说道:
「老归老,但心境可是年轻得很。」
「敢问,老隐士可是名叫百介——山冈百介?」
「哎呀。」
闻言,小夜一对凤眼睁得斗大。
见状,与次郎略感尴尬,这下还真不知该如何解释。
「噢,在下无意打探老人家的出身。只不过,在下曾为北林藩士,正是基于此一因缘,方有幸进出贵府,故此……」
「意即,先生循许多法子,探出了咱们家老爷的出身?」
「不,在下不过是稍稍浏览了敝藩之藩史罢了。北林藩为一小藩,历史甚为短浅。于五代藩主北林景亘治世,曾有一撼动全藩之大骚动。藩史有载,当时有一江户百姓,为拯救敝藩四处奔走,并载有此人之姓名。」
闻言,小夜蹙了蹙优雅的细眉,这神情看得与次郎一阵意乱情迷。
「噢,若老、老隐士不愿张扬,就当在、在下不知情罢。对老、老隐士之任何秘密,在下均无意打探。」
「哎呀,这哪是什么秘密?」
小夜以手掩嘴,开怀笑道:
「此事虽没什么好自夸的,但也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不是?老爷绝非有意隐瞒,不过是生性不好张扬,经年保持缄默,如今也不知该如何说起罢了。」
和孩童根本没什么两样,小夜说道。
「和孩童没两样?」
「与次郎先生何尝不是?」
「在、在下?」
「先生与百介老爷的眼神根本是一个样儿。百介老爷自己也常说,先生和年少时的自己颇为神似哩。」
小夜,小夜。此时突然传来老人的一阵呼喊。
是,虽然笑开了的嘴依然阖不上,小夜还是睁开双眼应了一声。
可是有谁来了?老人问道。
好一阵子不见各位来访,瞧他老人家正寂寞呢,小夜回头望向百介这么一说,接着才以洪亮的嗓音朝老人回道:
「是与次郎先生。」
接下来,与次郎便照例被领到了小屋中。
老人依旧身穿墨染的作务衣(注:古时指禅宗僧侣行砍柴、耕作等日常劳动时所穿着的工作服)与灰色的袢缠(注:无翻领、轻羽棉材质的日式外套),蜷身的坐姿,教他的身形看来仿佛较原本更为瘦小。虽然屋内陈设看似一片寒意,但里头倒还算得上暖和。老人抬起头来,一脸和蔼地问道:
「就先生一个人来?」
「是的。矢作巡查有公务缠身,稍晚才能赶来。」
「噢?可是又遇上了什么怪异案件?」
「也称不上什么怪异案件——或许该说是个怪异的谘询罢。」
为何大伙儿没打一开始就上这儿来?与次郎不禁懊悔。与次郎即便使劲浑身解数,只怕也变不出几个花样,但一白翁可就是个通晓古今东西之奇谭巷说的高人了。不仅相关书卷收藏甚丰,还曾亲自周游诸国搜集奇闻怪谈。无须任何思索调阅,便能凭记忆陈述类似故事、或引经据典作出傍证,并借此作出合理解释。
即便如此,与次郎一伙人遇上此类异事时,总是没想到该先造访老人家,而是四人聚在一起,作一番无谓议论。待陷入死胡同谈不出个结论,才晓得前来造访。
或许,是因众人认为此类怪谈不过是捏造的故事,大多均属无关紧要使然。
不,或许凡事都得求个合理解释的揔兵卫与正马,以及天生酷好议论这类不可思议之奇事的剑之进,才会为此感到后悔。
相较之下,与次郎不过是爱凑凑热闹罢了。
与次郎向老人陈述由良公房卿一事。
话没说完,与次郎便注意到老人的神情起了变化。自其枯瘦容貌察觉些微情绪起伏虽非易事,但近日与次郎对此似乎多少变得敏感了些。
山中异界之怪诞回忆——
与次郎小心翼翼据实禀报,力求避免佐以任何润饰。
说到女人幻化为鹭鸟振翅飞离时,剑之进终于赶到。
果不其然,一脸紧绷的剑之进唐突地喊道:
「什么东西果不其然?也没先打声招呼,便闯进来大声嚷嚷,难道不怕吓到老人家?」
噢,失敬失敬,剑之进并拢双膝,向老人低头致意。
「那么,与次郎,你说到哪儿了?」
「我正在向老人家陈述公房卿儿时的怪诞回忆。倒是你方才那句『果不其然』,指的究竟是什么?」
「果不其然……」
那东西,果然是姑获鸟,剑之进说道。
「姑获鸟?」
「没错。据说乃难产身亡之女所化成的妖物,想必你也听说过。」
「是听说过,但此事与这妖怪可有什么关连?」
「你怎会想不通?那女人就是姑获鸟。试着想想姑获鸟会干些什么事儿罢。」
会求人抱抱其怀中的娃儿,老人说道。
「没错。此妖常现身柳树下或河岸边,逢人路过便求人抱抱其娃儿。常人见之多半惊惶逃离,但接下娃儿者……」
便能得神力,是不是?一白翁再次答道。
「没错。老隐士果然是无所不知。相传有胆量抱下此娃儿者,便能获得神力或财富。」
「况且,尚有孤姑获鸟之真面目即为青鹭一说。」
没错没错,诚如老隐士所言,剑之进颔首说道。
「且慢且慢。剑之进,我可不像揔兵卫或正马,碰上凡事都要质疑是否合情合理。但话虽如此,听到你将这东西指为姑获鸟,我还是无法全盘采信。再说若是如此,当时的公房卿不就成了这妖物硬要人抱的娃儿了?」
正是如此,剑之进回答。
「正是如此——?」
「昔日还真有类似的流言蜚语。」
「流言蜚语?」
「没错。往昔的确曾有意图中伤之流言指称,公房卿并非人子,而是魔物之子。」
「什么?这未免也太夸张了。」
不是说过这是个中伤了?话毕,剑之进抚弄着胡子咳了一声,继续说道:
「现实中当然不可能有这种事,否则哪还得了?这点道理,我至少还懂得。方才不也说过那不过是流言蜚语?与次郎,可要学着把话给听清楚呀。这不过是出于嫉妒而造的谣罢了。公家大人毕竟也是人,嫉妒之心当然也有。记得我也曾说过,许多公卿过得是清贫节俭的日子,尤其是如今,大半都活得颇为拮据。但公房卿他……」
「不是常出外云游?」
「没错。若非富人,这可是办不到的,总之家境是颇为富裕。由良家既非摄家(注:公家之最高家格,指日本鎌仓时代出自藤原氏嫡系的近卫家、一条家、九条家、二条家、鹰司家五个家族。又称五摄家),亦非清华家(注:公家家格之一,位于摄家之下,又称英雄家或华族。明治维新前,华族专指清华家)或大臣家(注:公家家格之一,位于清华家之下),而是江户时代方才成家之新家,于平堂上家中层级并不高,但也不知何故,日子竟能过得如此阔绰。如此一来,当然不乏招人嫉妒、造谣中伤了。」
「所以,这不过是恶意中伤?」
当然是恶意中伤,剑之进瞪着与次郎说道:
「否则还会是什么?只不过,毕竟无风不起浪。」
「意即,公房卿真是魔、魔物之子?」
喂,如此胡言乱语,岂不失敬?剑之进语带怒气地斥责道:
「竟敢如此污蔑华族大人?你这家伙脑袋可真是简单,若是如此,这流言岂不就是事实,而非谣言了?总之,试着想想以下两点。一是由良家坐拥财富一事,二是据传家中富贵乃是公房卿召徕的。」
「公房卿召徕的?」
「至少,外人均认为由良家是打公房卿出生后,才开始坐拥万贯家财的。虽不知这究竟是虚是实,但自当时起,由良家的确是开始富裕了起来——」
有多富裕?老人突然问道。
「这……其实也称不上富可敌国,不过是在公家泰半过得三餐不继时,由良家仍能确保衣食无虞罢了。」
原来如此,老人颔首问道:
「那么,如今又是如何?」
「如今……」
似乎便颇为清苦了,这巡查面有难色地说道:
「公房卿有多位弟弟。其父过世时,公房卿并未继承所有家产,而是兄弟共同配分。公房卿原本便是清心寡欲,其子公笃先生开设私塾时,亦曾援以不少的经费。此外,四年前添了第五子,公笃先生亦于去年添了一个娃儿。」
「子与孙相继诞生?不过这第五子,岂不是开设私塾之公笃大人之弟?」
同为兄弟,年龄岂不是颇有差距?与次郎惊叹道。想必差个十八、九岁罢,剑之进说道:
「总之,这该怎么说呢。俗话有云穷人多子孙,日子过得想必是颇为清苦。不过,毕竟私塾颇受好评,与其他公卿华族相较,至少算得上是衣食无缺。据说居于府内之华族大人们,负债总额业已高达两百万圆,有些华族甚至倾家荡产,都无法清偿债务哩。」
「那么,由良大人如今是否仍节俭度日?」
「想必是罢。日前,在下曾与其面会。方才发现此人竟是如此和善。原本还以为既是华族,应是个拘泥形式的人哩。据说若非本人谦虚禅让,否则早已于新政府中任高职了。依常理,这等人物应不至于与卑微如在下者随意交谈才是。」
有理,老人两眼茫然地说道。
看这眼神,似是又忆起了些什么。
「倒是,公房卿如今是什么岁数?」
「据说是四十九岁。」
已是四十九岁了?一白翁语带感叹地说完后,又数度颔首。
「噢,竟然打了这么个岔,还请多多包涵。剑之进先生,这故事应是还没说完罢?」
「是的。」
老隐士果然是明察秋毫,剑之进先如此奉承,接着又朝与次郎瞟了一眼,方才继续把话给说下去:
「方才在下亦曾言及,公房卿有多位弟弟。不过,其母似乎是一生下公房卿便告他界。弟弟们皆为……套个市井小民的说法,皆为其父之后妻所生。公房卿之母是个门当户对的公卿千金,与其家至今仍有基于亲戚关系之往来。噢,此事似乎仅能靠市井小民的说法解释——不过……」
「可有什么问题?」
「噢,不过公房卿这亲生母亲,和娘家似乎颇为疏远。出于好奇,在下曾稍事查探。却发现别说是其母之出身,甚至连是否真有此人都无法证实。」
「或许乃其母并非公家出身使然?」
这在下就不知了,剑之进说道:
「这可不同于调查神乐坂艺伎之出身。既然无人犯罪,便无从明目张胆深入探查,但倒也查出了个朦胧的轮廓。首先,公房卿之母并未留下任何与其出身有关之记录。至少绝非以胤房卿正室之身分享尽天年。而由良家开始变得阔绰,似乎是在公房卿出生之后。此两点,便成了公房卿乃魔物之子这谣言的根源。」
「不无可能。」
一白翁语带悲戚地说道:
「看来这位公房卿,日子过得并不幸福哩。」
这番话的语气与其说是带同情,不如说是带歉意。
从老人的语气中,与次郎听出了一股微妙的激动。
但也不知此类中伤,是否有传进本人耳里,剑之进说道:
「总而言之,此类不祥传言,的确是有此一事实为依据。噢,虽说是事实,也不知这究竟是否属实——由良家之财源、与其母之出身,自胤良卿辞世后,悉数无从探查。但这背景,与公房卿记忆中这桩往事,似有某些微妙的符合。」
「诸如?」
嗓音虽嘶哑,但老人这问题还是问得魄力十足,吓得剑之进连忙端正了坐姿。
「诸……诸如公房卿乃当地出身卑微、但颇具财力的乡士之女与胤房卿所生。若是如此,按常理双方是不可能结为连理,毕竟由良家至今仍属华族,非门当户对者联姻,于幕府时代更是不可能获允许。因此,公房卿便可能是个落胤,即俗话所说的私生子。不过……」
「不过什么?」
「若胤房卿当年不希望结果如此,情况又将是如何?虽无法娶此女为妻,但或许可能求此女留下两人的骨肉。」
原来那场面也能如此解释。
抱着娃儿的,是公房卿之生母。
父亲胤房卿则是为两人无法成婚向其母致歉,并求其让予两人所生的骨肉——这解释的确不无道理。
「如此解释,或许有位高权重者以淫威胁迫之嫌,但维新前对非门当户对者是如何严苛,绝非今日之风气所能比拟。或许对其母生家而言,此乃一值得感激莫名之恩情也说不定。」
「因此,方向由良家提供经援?」
与次郎如此说道,剑之进随即回答:
「这的确说得通。也就是一个原本身分卑微的庶子,教有头有脸的世家给纳为嫡子。虽不知在如今这时世会被如何看待,但依四十多年前的眼光看来,世人可就要认为其中必有蹊跷了。毕竟这公家家境贫寒,为了子孙的生计着想,当然是能为其准备些银两最好。况且,对胤房卿而言,妻子身故后添了个娃儿总是不大得体,只得赶紧为娃儿定个身分——」
切勿凭臆测论断,一白翁以罕见的严厉语调说道。
「是。」
剑之进仿佛胡须下开了个大洞似的,惊讶得应声后连嘴也阖不上。
对不住对不住,这下老人突然又恢复了原本的和蔼语气:
「老夫虽知剑之进先生并无恶意,但仍认为此事不宜以臆测推敲断之。即便事实真是如此,有些事儿终究是不宜道论,尤其与生死相关之事最是如此。老夫也是出于一片关心,方才如此奉劝。」
对不住,在下的确是过于轻率了,剑之进致歉道:
「但——」
剑之进先生,老人说道。
「噢,是。」
「公房卿找上先生,是为了什么样的请托?」
「噢。」
即使天气不热,剑之进依然频频拭汗。
「这……当然是向在下询问鹭鸟是否能幻化为人、可否发光等事儿。」
「原来如此。不过,先生稍早得到的答案,岂不是丝毫没回答这些个问题?」
「这……」
的确是如此。
与次郎与剑之进不过是以绝无可能发生这等事儿为前提,进行一番议论推理。两人均认为不可能之事,必有某种可解释之内幕,或此奇妙记忆中,必有某种特殊之隐情。
俩人仅针对此隐情作一番推论。
不过是试着将种种状况重新排列一番罢了。
但是……
「想必大人想听的,并非这类答案罢?」
「这……」
想必是如此,剑之进低下头回道。
「再者,老夫虽不知详情如何,但毕竟是与大人自身、以及其父相关之事,想必剑之进先生于如此短期内查证之结果,公房卿自身均已知晓。但即便如此,大人仍欲解明自己那体验究竟为何。是不是?」
「或许——的确是如此。」
「鹭鸟是否真有可能幻化为人、或大放光明——想必两位先生打一开始,便未曾打算将此可能性纳入考量。故此,既已作如是想,剑之进先生只消回答大人鹭鸟绝无可能幻化为人,亦无可能大放光明,一切纯属大人误判,不就成了?」
此言果真是一针见血。
自始至终,公房卿均未提及调查此事之目的,乃助其确认自身之出身。亦未表示欲澄清该女究竟是何人、或当时是个什么样的场面。
「果真不能幻化?」
不知何故,与次郎突然打岔问道:
「鹭鸟绝无可能幻化——是否真为正解?」
「这……」
老人眯起周遭皱纹满布的双眼说道:
「应无此可能。故这应是大人自身之误判没错。但若以误判解释此事,则当年将公房卿抱在怀中的女人,便是个有血有肉的常人了。」
原来如此。
这下事情便开始带点儿现实味了,老人继续说道:
「若是常人,便得追究此女究竟是何许人、为何作如此举止。如此一来,必将重蹈如剑之进先生方才那番无益推论,荒唐臆测之覆辙。对此,老夫是不敢苟同。」
「意、意即……」
剑之进抬起头来,挑高眉毛说道:
「老隐士可是认为,毋宁将之视为妖物,较为妥当?」
「如此一来——大人岂不就成了妖物之子?值此文明开化时世,此类身分必将遭人歧视。相反的,昔日世人对此可就包容得多。毕竟古时有此身分者可能扮演两种角色,可惜,如今其中一种业已不复存在。只不过,即便该女果真为鹭鸟所化,理应也不至于对公房卿如今之立场造成任何威胁。」
的确是不至于造成威胁,剑之进说道。
「若是如此——只消再向大人提及与次郎先生搜来的《里见寒话》及《耳囊》等,以补述自古便有鹭鸟可发光、亦可能幻化为人之说法,似乎更为妥当。」
一如往常,一白翁这番见解,听得与次郎由衷佩服。
倘若事实真是如此,若公房卿长年均是如此认为,或许这番解释最为恰当。
即便认为这情况有失合理,加以否定亦无法将这记忆消除。即使真是幻视、幻听,对本人而言依然是个现实的记忆。或许援引与此记忆雷同之例作一番解释,方为上策。
——但还真是俗气呀。
原来所谓文明开化,就是如此俗气?与次郎心想。
容老夫再为两位添些史料罢,老人说道,接着便朝小夜招呼了一声。老人住处史料藏书甚丰,此类文献想必是不少。
不过——但小夜拉开纸门的同时,剑之进却开口喃喃说道:
「怎么了?」
老人略带惊讶地望向这位巡查大人问道。
「噢,在下认为老隐士所言,的确是至为合理。但若是如此,二十年后那桩事儿,又该作何解释?」
「噢。」
与次郎失声喊道。
竟然忘了还有这么回事儿。
二十年后又发生了什么事儿?老人问道,但也不知何故,老人却抬头望向同样是一脸纳闷的小夜。
二十年后,大人又与该女重逢,剑之进回道。
【伍】
信浓国位处深山之中。
当时,公房卿正自京都下镰仓,循上道经相模行至武藏上野,朝信浓国盐田庄而行。
据传,盐田庄乃北条义政隐栖之地。
原本是为尽览《古今和歌集》中歌咏的浅间山而踏上这段旅程,但途中兴致却给吸引到其他地方去了。由良乃文官家系出身,再加上家中又以儒学为业,公房卿自幼便对地志、历史、及信仰怀有浓厚兴趣。
抵达盐田庄稍事逗留后,年少的公房卿复沿千曲川而行。
虽说是旅行,但自其公家身分,不难想见应非声势浩大的大名旅行,沿途过的想必也是以石为枕、以地为床的日子。
抵达松原一带时,公房卿告知巡查也不知是何故,自己突然想入山走走,因此便披荆斩棘,踏入了无路可走的山中。
公房卿表示,也不知此山为何名。
甲斐信浓山峦众多,来自他国者,根本无从分辨。但自出山后便行至诹访研判,应是蓼科山或天狗岳等自巨石山巅进入的山。
沿途斩草拨木循兽道而行,走了好一段后,视野刹时豁然开朗。
原来自己尚未下山。
虽未下山,但此处似是一片湿地。
积水处处可见,草木岩水亦不见任何雕凿痕迹,看来应是一片人迹未至的荒地。与其说是山中,毋宁像是天涯海角才可见到的景致。
公房卿当时作如此感想。
就这么茫然眺望了半晌。
直到夕阳西下。
周遭先是徐徐转为一片茶褐色,待西方天际化为一片通红,夜幕也于此时随之低垂。就在此时——
在这片黄昏景致中。
公房卿突然忆起那遗忘经年的情景。
发光的女子、发光的鸟。
伏跪于地上的父亲。
思及至此——不由失声呐喊。
这也是理所当然,与次郎心想。
尝言三岁看大、七岁看老,三、四岁的娃儿,便已具备完整人性。自当时起便占据脑海一隅的长年记忆,突如真现实景色般浮现眼前,岂不教人惊讶?
而且,还是如此偶然。
试着想象公房卿当时的心境,与次郎不由一阵头晕目眩。不知那感觉是犹如进入一幅锦绘中神游,还是犹如遇见读本中的人物?
想必是场难忘的奇遇罢。
不过,这不仅是场奇遇。
公房卿踏入这片荒地四处观望。理所当然,当时的场所与情景,在记忆中已不复鲜明。但无论如何,还是该仔细确认一番。
或许,这不过是误判罢?
与次郎心想。毕竟看来相似的地方多不胜数,除非有什么特征,否则生在哪儿的草木,看来都是一个样儿。
公房卿于这片黄昏下的湿地上徘徊。
接下来。
映入眼帘的东西,看得他刹时浑身僵硬。不仅一步也走不得,仿佛是教鬼给压住了似的,连呼吸也给符停了。
在渐趋昏暗的荒地另一头,竟有一片蓝光。
看来既非火焰,也不是某种反射。只见这火光有如戏里的樟脑火般,发出蓝白色的火光。
和当时一个样儿。
出于直觉,公房卿如此心想。
指的当然是儿时见到的女人、以及鹭鸟所发的光。
从这片光里,出现了两个人影。
一个发着蓝白色的光芒。
另一个则是从头到脚一片漆黑。
漆黑的人影静悄悄地走向动弹不得的公房卿,低头深深鞠了个躬,接着便报上了名来。
——在下乃熊野权现之仆佣,名曰八咫鸦。
此时,湿地已为浓浓黑夜所笼罩。
而这八咫鸦,更是漆黑得有如浑身涂上了墨。
八咫鸦又说道:
——这位即是远自太古便定居此处之青鹭。
——吾乃奉侍诹访大神之南方鹭。
发着光的,是个女人身影。
而且,正是当年那女人。
自此时起,公房卿对自己的记忆便无半点儿存疑。
公房卿亦向剑之进表示,即使已是二十多年前的往事,此女当时的面容,对他来说至今仍是记忆犹新。
当时四下已是一片黑暗,名为八咫鸦的男子虽是一片漆黑,此女却绽放着蓝白光芒。
容貌也被映照得一清二楚。
至于被问及此女生得是什么模样,公房卿仅表示不知该如何以言语形容,但就是能清晰忆起。
——与大人阔别多年。
八咫鸦说道:
——今见公房大人长成如此健壮
——在下甚感欣慰。
——只不过……
大人实不宜前来此地,八咫鸦向公房卿说道:
——此处有其他神明驻居。
——大人既已于安居他界。
——便万万不该踏足此地。
铃。
话毕,八咫鸦便摇了一声铃。
听见铃响,原本加诸于自己身躯的束缚顿时解开,公房卿便不省人事地朝地上一倒。唯于晕厥前的一瞬间——
公房卿再次看见了那羽朝夜空飞去的发光青鹭。
只见其于辽阔的夜空中渐行渐远。
清醒时,公房卿发现自己竟然倒卧于杖突山麓一名为舟渡石之巨岩旁。
遭逢此事后,公房卿便终止旅程,打道回府。
听完剑之进这番陈述,老人先是沉默了半晌。
端坐老人身旁的小夜,也同样是闭口不语。
「敢问此事——」
究竟该如何解释?剑之进诚惶诚恐地询问道。
老人闭着双眼,抬起头来说道:
「此人以八咫鸦自称?」
「是的——请问其中可有什么玄机?」
不不,老人虽如此回答,但嗓音中却透露出些许动摇。
「这是何时的事儿?」
「噢,距今已有二十数年,算来应是安政年间的事儿了。在下虽不甚明暸,但当时公房卿的岁数似乎已有二十二、三。若是三、四岁的娃儿,或许还可能是看走了眼儿,到这岁数,想必应不至于误判才是。」
「的确不至于误判。」
「果真是如此?但……」
这八咫鸦的确存在,老人说道。
「的确存在——敢问老隐士此言何意?」
剑之进探出身子问道。就在此时。
突然传来一声巨响。
紧接着,与次郎又听见一阵咒骂,最后才听出那熟悉的嘶哑嗓音。咒骂中起初只夹杂着几声咆哮,最后却变成了粗话连篇的怒骂。
「这不是揔兵卫的嗓音么?」
错不了,此时传来的,正是那莽汉的怒骂声。剑之进说完正欲起身,但还没来得及站稳,这下又听见了正马的哀号声。
正马这下的嗓音,听来还颇为凄惨。
「不、不好了,矢作、笹村,你们俩若是在屋内,赶紧出来罢。」
请两位在此静候——话毕,剑之进便弯低身子拉开了纸门,火速冲出门外。与次郎则是朝老人与小夜各望了一眼,紧接着便追了上去。
只见一身洋装的正马倒坐玄关前。
「喂,你在这儿做什么?出了什么事儿?」
「哪、哪还有什么事儿?我上笹村租屋处,发现里头没人,心想可能是到这儿来了,便雇了人力车赶来,却看到你正朝这儿走。当时便打算跟在后头,看看你在打什么主意。想不到你竟如此狡猾,打、打算瞒着我抢先一步。」
「我问的可不是这件事儿!」
剑之进一把掴起正马的衣襟说道。
「稍、稍安勿躁,除了我,还有其他人也在跟踪你们俩哩。发现了这几个家伙,我紧张得赶紧折回去,把涩谷这家伙给找来。」
「有人跟踪我们俩?」
剑之进松开了手,正马随即摔到在地。
「喂,别随便把我朝地上扔好么?没错,有人在跟踪你这毫无警觉的一等巡查。待我载着涩谷赶回来时,已不见你的踪影,便到这儿来瞧瞧。原本以为小夜小姐或许在家,未料朝矮树丛内一探……」
便望见这两个家伙躲在圜内窃听你们在屋内的议论。这时,突然有个如雷的大嗓门把话给接了下去。
只见身缠襷衣(注:着日式服装时,为挂起长袖而斜系两肩,于背后交叉的布带)、头系头巾、一脸宛若山贼的凶相的揔兵卫,正扭着两名看似文弱书生的男子的脖子,大剌剌地站在巷子里头。
这还真是个难得一见的场面。
「瞧这两个傻子,竟然有胆袭击我揔兵卫,等下辈子再说罢。」
此话一点儿也不假。只要稍稍认识揔兵卫的,想必都要作如是想。常人若不是疯了,理应无胆攻击他这怪物。看来,两人还真是错过了一场好戏呀。
话毕,这莽汉得意地哈哈大笑了起来。这景象还真像是报上或锦绘中的插图呀,与次郎心想。就逮的两名男子不住哀号。其中一个额头上肿了个斗大的包,另一个则是鼻血淌个不止,看来两个都被狠狠痛揍了一顿。
那身穿洋装的家伙怎么了?正马揉着腰问道。
「噢?那家伙一看到我这张脸,就一溜烟地像只兔子般遁逃了。你难道没盯着他?」
「谁想盯着那野蛮的家伙?」
「哼,瞧你孬得像什么似的。难道坐视恶汉逃逸,是西洋文化之常情?未免也太没用了罢。倒是这两个家伙,不仅无勇无谋,想不到还如此不经打。」
正马还没来得及反骏,眉毛吊得丈高的剑之进便朝揔兵卫走去,掴起其中一个书生的下巴。教他给挑上的,是淌着鼻血的那个。
「混帐东西,胆敢跟踪我,目的何在?」
这书生一看到剑之进的神情,脸色旋即转为一片惨白。
虽然自与次郎的位置无法瞧见,但不难推测这平日一脸安详的巡查大人,此时的神情想必是十分吓人。
书生未回答只字片语,仅任凭鼻血一路朝下巴淌。
「混帐东西,我可是个一等巡查,还不快给我从实招来?看来你还真是个大胆狂徒呀。且慢,跟踪官差原本就是大不敬,更何况潜入他人庭园、窥探屋中景况,更是法理难容。看来,该当场将你绳之以法,方为上策。」
话毕,剑之进便放开此男的下巴,掏出了捕绳。
揔兵卫也于此时松手。谁知那额头上肿了个包的男人竟然逮住这空隙,朝揔兵卫身躯使劲一撞,淌鼻血的则是一把将剑之进给撞开,没命地狂奔起来。
「给我站住!」
剑之进正欲追上去,却让揔兵卫一把拉住。
「且慢,且慢。」
「放、放手!难道要坐视他们俩逃逸?」
放走他们俩有什么关系?揔兵卫说道:
「什、什么?就这么放走他们俩?揔兵卫,你难道是疯了?」
稍安勿躁,揔兵卫说道。这下两人的反应竟与平日完全相反,剑之进一脸迷惑地问道:
「揔兵卫,这情况教人哪能不激动?不是连你自己都遭他们俩给打了?」
「虽是他们俩先动的手,但动粗的可是我。剑之进,这等小喽啰,逮回去也没什么用处。既然是我动的粗,这两人对我的攻击便不能算数。此外,即便他们俩真曾跟踪过你,也没任何证据可兹证明。倘若真要治罪,也只能就两人潜入庭园窥探一项,这哪会是什么大罪?又不是偷窥年轻姑娘入浴,在屋内的可是个又枯又瘦的老爷子呀。」
小夜小姐不也在屋内?正马说道。
「但可没在入浴或如厕时遭这两人偷窥罢?再者,他们俩不过是小喽啰,反正也不可能知悉多少内情。再怎么逼供,也套不出什么话儿来。」
「话、话虽如此,但揔兵卫……」
话虽如此……剑之进转头望向与次郎,欲言又止地再度嘀咕道。
「总之,此事不值得在意。这些家伙的身分,我大抵猜得出。」
话毕,这莽汉解下了头巾。
「喂,你若是信口开河,小心我斩了你。」
「我哪是信口开河了?若我记得没错,那两人应是孝悌塾的塾生。」
「孝悌塾?可就是你日前提及的……」
那孝悌塾?正马一脸惊讶地问道。
「没错,正是那家塾。」
「涩谷,你怎认得出?」
「当然认得出。我曾见过教我给逮着的那两个家伙,逃跑了的那张脸孔也记得清清楚楚。若有需要,随时都能将他们给逮回来。」
孝悌塾?剑之进高声惊呼:
「这——不正是公房卿之公子所开设的私塾么?」
名曰孝悌塾者,仅此一处,揔兵卫说道:
「的确为由良卿之子所开设的私塾。这些家伙曾来我道场劝诱门生,长相我当然是记得清清楚楚。道场如今门可罗雀,就是教这些家伙给害的。」
看来揔兵卫的门生果然是教这家私塾给抢了去。
「不过,这孝悌塾的塾生为何要跟踪剑之进,并潜入九十九庵窥探?」
「这还用说?想必是为了瞧瞧你这与塾主之父亲大人有关的妖怪巡查大人,究竟在探查些什么罢。」
话毕,揔兵卫一派豪迈地哈哈大笑了起来。
【陆】
三日后的夜里,与次郎再度造访九十九庵。
除了有事得向老隐士报告,同时也亟欲厘清某些质疑。教那莽汉大闹一场后,公房卿一案已被搅和得含糊不清了。
与次郎在玄关打声招呼,小夜随即现身,表示老人家正在等候其到来。
一如往常,老人正蜷缩着身子窝在小屋内。为两人奉上茶后,小夜便恭恭敬敬地坐到了老人身旁。
与次郎略显不知所措。
一时想不到该从何把话说起,最后才鼓起勇气打开话匣子。但还没来得及脱口,老人便抢先一步询问情况如何了。
「情况如何?敢问老隐士是指……?」
「当然是指上回那几位暴徒一事。」
「噢,原来是指那件事儿。咱们那使剑的所言不假,那几人果然是孝悌塾之塾生。」
「果然如揔兵卫先生所言?」
「是的。这回果真教他给说中了。逃逸者乃一名曰山形之士族,与塾长由良公笃氏原为同门,两人原本一同师事于某位儒者门下,算是公笃氏之学弟。如今成为公笃氏之弟子,于塾内担任番头。」
总之,那几个人即为公房卿之子的门下弟子?那么?此举之动机究竟为何?一白翁问道。
「这揔兵卫也质问清楚了。」
「质问?难不成揔兵卫先生是……?」
「是的。老隐士想必要认为,由于门生为私塾所夺,揔兵卫心怀积怨,故对其施以一番拷问——实则不然。噢,或许这使剑的天生一脸凶相,只要是与人面对面质问,看来大都像是逼问。据说当时揔兵卫仅向塾生们表示,自己将同东京警视局本署关说,保证绝不问其罪,借此要求塾生们供出真相。」
这简直是昔日地回(注:今意指往来于城乡之间销售货品维生的商人。江户时代特指被剥夺户籍的无宿人,多以四处兜售香具或经营博奕营生。因其浪迹天涯的性质,常为负责维持治安之奉行所等机关吸收为线民或杂役。亦作地迴)擅长采取的手段,与次郎心想。
揔兵卫虽认为自己一味示好,但看在塾生眼里,这质问法恐怕是更为凶险罢。
「塾生此举,乃出于对其师由良之忠诚。其实,公笃氏之祖父,即公房卿之父胤房卿,于临终时曾有一番遗言。」
「遗言?」
噢,其实,也不全然是遗言,与次郎更正道:
「胤房卿自维新前便卧病在床,后于明治二年辞世。临终时期,几乎都处于梦呓状态。故此,其言或许算不上是遗言——」
吾人终获至宝——
亦获至福——
吾之至宝,汝等务必珍视之,临终前,公家不断重复说着这番话。
「胤房卿当时已是意识朦胧,就连看见家人长相也认不出,往事今事均混杂一气,故无人认真看待此言。但当时年方十六之公笃氏却记得清清楚楚,并长年对此耿耿于怀。」
「对此耿耿于怀?」
「是的。儒家对父兄之言,较常人更为尊崇。据说由良家对此之要求,也较武家更为严格。胤房卿虽已退隐,但毕竟是家长公房卿之父,公笃氏也是自幼便对自己身为长子,终将继承家嗣深有自觉,故即便是祖父临终前一番呓语,也丝毫不敢轻忽——」
至宝。
公笃氏曾向其父询问此事,但公房卿亦表不知情。公笃氏判断祖父应是未曾向父亲提及此事,便就此展开调查。
但到头来,什么也没查着。
此事竟未有任何记录留存。
不过……
「胤房卿辞世后,公房卿便以此为契机,从此不再过问政事,并与众弟平均分配本就不多的遗产,待家产打理妥当,便自京都迁入府内。当然,日子是较从前清苦。但公房卿似乎生性清心寡欲,丝毫不以俭朴度日为苦。或许正因其为人如此,众弟均不吝经援供养。毕竟遗产虽少,公房卿仍有平均配分之恩。一家兄弟于维新前平分家产,改朝换代后纷纷自行创业,个个也是事业有成——」
「公房卿可有自行创业?」
「噢。华族本不谙商道,经商失败的例子可谓多不胜数。相传近畿一带的土地开垦事业损失至为惨重,便是一例。据传公房卿对此亦有听闻,故未起经商之念。对此,其子公笃氏亦深表赞同,只因其深信重德淡利、择名誉而弃实益,方为正道。但虽支持其父不涉商途,公笃氏仍对某事心怀不满。」
「敢问——是对何事不满?」
「其实,公笃氏曾遭人嘲讽。」
「是遭何人嘲讽?」
「即公房卿之么弟,官衔公胤,名曰山形。公胤氏创立一商社,据说获利甚丰。但此人平日言辞,似乎颇为刻薄。」
言辞颇为刻薄?老人问道。
「个人认为,其言应无恶意。毕竟从不吝于经援兄长,还曾于公房卿之五子三岁时将之纳为养子,看来兄弟间应无任何不睦。但不知何故,与公笃先生就是合不来。」
「是如何个嘲讽法?」
「噢,据说此人当时曾对公笃氏表示,到头来,本家之兄反而得靠分家后之弟资助生活。就在下听来,此言的确不无道理,言下之意,想必是暗喻正因如此,你更该勤奋干活,挣钱糊口。但公笃氏似乎不作此解。正是冲着这番话,方才开设了孝悌塾。」
「看来是不愿仅为糊口,亦不愿受欲望驱策而卑屈干活,故决意以学问立命?」
的确是如此,与次郎答道;
「可惜,此心愿实难顺遂。」
「敢问是何故?」
「开办私塾挣不了多少银两。愈是清高傲骨,愈是无利可图。揔兵卫的道场毫不清高,故只消聚集附近孩童一同挥几个棍儿,便可稍稍赚取横财。还能上警视局本署,毛遂自荐地指导剑术。若是不成,亦可找个路口挥刀卖艺,也算得上是个挣得了几个子儿的技艺。但教授儒学的孝悌塾,不过是个供人学习孝悌忠信、礼义廉耻等圣人君子之道的场所。」
的确,儒学者多是两袖清风,老人说道。
「没错。开办私塾亦需资金。虽然生意兴隆,但却总得靠借贷方能周转。若不仰赖亲人资助,随时可能断炊。但既已开始营运,再加上广获好评,总不能就潦草结束。」
「得顾及体面?」
「想必是如此。」
还真是麻烦呀,小夜感叹道。
「故此,公笃先生便开始打起那财宝的主意。不过,但那名曰山形之番头表示,并非为一饱私欲独占侵吞,而是欲以这笔财富偿还亲人借贷,并免费招收门生。总之公笃先生打的,其实是这种如意算盘——」
「话虽如此,但可知那财宝藏于何处?」
小夜一脸诧异地问道:
「当然不知。不过,这下却……」
「可是忆起了公房卿那奇妙的回忆——?」
老人以至为悲伤的口吻说道,接着便转头望向小夜。
「正是如此。截至此时,公房卿均未曾向其子透露此事,长年将之藏于心中。儒学者常言,子不语怪力乱神,但或许是年事已高,抑或是卸下要职,导致其心智耗弱……」
「人若是上了年纪——」
一白翁抬起皱纹满布的脸,语带感叹地说道:
「昨日的数目就变多了。明日一到,今日也就成了昨日。后天一到,明日也会成为昨日。待大后天一到,今日、明日也就变得毫无分别。同理,人只要活个几十年,昔日的一切也就变得毫无分别。往昔的回忆与昨日的记忆,随时可能混为一谈。故此,较为鲜明、较为诱人的记忆,也较易使人忆起,浮沉于脑海中的,便悉数是此类回忆。也唯有在此类回忆中,方能找出自己曾存活于世的证据。」
这心境,与次郎似乎稍稍能理解。
虽能理解,但仍是无从体会。
想必是如此,与次郎以温和的口吻附和道。
「总之,某日公房卿于画报上读到去年的火球事件,上头载有咱们这位妖怪巡查大人,滔滔不绝地大谈自老隐士这儿听来的古今怪火奇闻,就连鸟火之说,也现学现卖地说了出来。阅后——公房卿难以按捺心中那潜藏已久的疑惑,便一度向其子提及此事。但公笃氏毕竟是个坚贞的儒学者,当然不可能相信此类怪事儿,仅回以三言两语搪塞过去。由于迟迟理不出个头绪,公房卿只得托人造访咱们这位上了报、对妖怪造诣深厚的一等巡查矢作剑之进商谈——」
当时与剑之进连络者,似乎便是山形。但山形并未亲自与剑之进面会,不过是受疏于世事的公房卿之托,安排面会之相关事宜罢了。
安排妥当后,山形突然感觉其中似有蹊跷。堂堂华族,竟私下与警视局本署之一等巡查面会,究竟是为了谈些什么?难不成就是那财宝之事?
「因此,便起了跟踪的念头?」
「是的。再加上事后,剑之进又多方调查由良家之历史,教此人更是起疑——」
不仅是由良家的历史,剑之进就连前代家主胤房卿之经历、与公房卿之身世都给查了,岂可能不教人起疑?更遑论剑之进还曾多方询问此事与信州有何关连。
「毕竟表面上,信浓与由良家毫无关系。此番调查,当然启人疑窦,故此,山形便决定跟踪剑之进。眼见咱们这位矢作巡查大人对有人尾随浑然不察,分明一无所获,却还匆匆忙忙赶赴此处,想必是查获了什么线索,因此便耳贴纸门,屏气凝神地逐句窃听吾等言谈,但由于过于专注,便为火眼金睛的正马所察,又为咱们那粗野剑客所捕。」
此举颇为无礼,话没说完,与次郎又连忙更正道:
「噢,虽然无礼,但个中并无恶意,动机纯然是为助其师公笃氏摆脱困境。至于这是仁是忠,小弟才疏学浅,就无从分辨了。」
原来如此,老人颔首问道:
「那么,公笃先生是否已知悉此事?」
「是的。山形表示,已告知其师财宝藏于何处。自信州上田溯千曲川岸而下,至松原一带,自一巨石山巅入一山——应为寥科山或天狗岳,财宝即藏于山中某一湿地。」
「噢。不过,山形先生是否曾告知其师,是自何处打听来的?」
「似乎是谎称无意间自公房卿与剑之进之言谈中听来的。」
「儒者也会撒谎?」
「是的。重信义乃儒者之本分。倘若跟踪、窃听一事为师所察,重者恐有遭破门之虞。更遑论其所质疑之对象,竟是师兄兼恩师公笃氏之父。山形怀疑公笃氏之父或许知悉藏宝处之线索,不过是佯装毫不知情。」
「此人是认为,公房卿就连对其子都刻意隐瞒?」
「欲欺敌,必先欺己——山形似乎认为公房卿打的是这等主意。之所以将家产平均配分予其弟,并非出于清心寡欲,不过是为安抚亲人之伪装,并私下盘算日后再起出财宝独占之。为此,必得佯装对财宝毫不知情,当然也不可为其子所知悉。」
「原来如此。但听闻此事,公笃氏有何反应?该不会是褒奖山形做得好罢?」
「听闻此事后,公笃氏大为震怒。」
「大为震怒?」
「是的,不过这番举措可谓出于一片好意,想必公笃氏应不至于严厉申斥。但山形先生仍甚感惶恐。故此,不住哭求揔兵卫切勿将实情告知其师。对山形先生而言,遭破门似乎较遭官差逮捕更为可怖。」
原来如此,老人说道,矮小的身躯似乎稍有动摇。
「看来这理由,公笃氏应是听不进去?」
关于这点——
似乎也不至于如此,与次郎说道:
「听闻此事,据说公笃氏认为其父并非有所隐瞒,而是真不知情。亦即公笃氏判断——公房卿从未认为那记忆与财宝之间有任何关连。」
「噢?」
闻言,老人皱起雪白双眉。
「那么——听闻弟子这番禀报,公笃氏这下是否认为真有这笔财宝?」
「或许如此。不过,是否如此认为,可有任何关系?」
这下可麻烦了,老人说道:
「根本没有什么财宝。」
「没有什么财宝——?」
老人神情略带失落地笑道:
「那地方什么也没有。当时没有,如今也没有。」
「老隐士此言何意?」
「噢,实不相瞒,老夫当时也在场。就藏身桦树林中,亲眼目睹胤房卿抱回年幼的公房卿的光景。」
除老夫之外,又市先生也在场——老人,也就是山冈百介说道。
「又市先生?难不成……?」
「没错。那不过是一场局。」
果然。
——是如此。
与次郎不禁咽下一口口沫。
「敢、敢问这究竟是一场什么样的——?」
或许不宜如此深究?
先生果真是爱追究呀,老人百介目不转睛地端详着与次郎半晌,接着才说道:
「老夫年少时,也如先生一个样儿。老是两眼圆睁地向人询问,对一切均深感迷惑。即便如今已是个来日无多的老翁,依然是满腔迷惑。故先生这心境,老夫完全能了解。」
关于此事——
老人阖上双眼,开始陈述了起来。
【柒】
那回——
应是老夫曾参与的最后一场局。
唉。
事后,又市先生似乎又参与了某场规模庞大的差事,从此自老夫眼前消失。由此推论,这应是北林那桩大事件后四年的事儿了。
没错,剑之进先生日前所作的推测,大抵都说中了。真不愧是位明察秋毫的慧眼巡查。
但那番推论是否悉数言中,可就令当别论了。其中仍有些许误判。
遗漏的,是与胤房卿相恋的姑娘之出身。事实上,胤房卿的对象,并非什么地方乡士之女。是的,那是一场门不当、户不对的爱恋。
不过,其实也可说是——一场谋略。
唉,除此之外,实在找不到更妥当的言辞形容。
乍看之下,我国如今已是个统一国家,事实上,骨子里并非如此。一如前回老夫曾提及的山民,仍有不少不受朝廷或幕府管束的居民,于国境之内生息。
为数虽少,亦不乏崇拜与朝廷所祭祀之神明有别之神祉者。例如诹访一带祭祀的古神,至今仍不乏人信仰。
只消细心追查便可发现,此类古神实仍为数众多。
是的。倘若一地祭祀的神明与他处有别,就某种意义而言,便算得上是另一国家。但随融合、摩擦、与吸收,骨干可能随之掏空,或以各种形式妥协变化,然其中可能仍有部分坚持拒绝妥协。
在此类拒绝妥协者中,曾有与朝廷结下深仇大恨者。而我国祭祀神明之大宗,乃天子是也。
是的,故此。
朝敌(注:指与天皇及朝廷敌对之政治、军事势力。平安时代的平将门、鎌仓时代的足利尊氏均曾被指为朝敌。幕末维新时代的朝敌则有长州藩、德川庆喜主导的幕府、以及支持幕府的会津藩、米泽藩等。维新后,朝敌通常指幕府军,简称幕军)——这字眼听似指涉幕军,但亦泛指自古便与朝廷有旧仇旧恨者。
这类朝敌,或有部分依然存在。
不不,老夫所指,并非如此晚近。
例如出云之神,不是曾有让国天孙之传说?
此一传说,可上溯神代(注:于日本史中指神话时代,即传说中之神武即位前的纪元前六○○年以前的时代)。
没错,这已是远古神代的故事。但的确不乏坚持此类神明争斗,誓不退让者。
是的。正是如此。曾有某一部族,试图向天子寻仇——此事之发端,即肇因于此。
什么?是否如此严重?
噢,严重或许称不上。不过人之行止,于任何时代均是大同小异,神明亦是如此。
总之,请姑且相信真有此一部族存在。
当年,正值行将改朝换代之时。噢,距维新萌芽虽仍有三十年,但的确称得上是巨变前夕。各地动乱频仍,硝烟四起。幕府政权之基础业已开始动摇,想必已是不难看出。
先生对此有所质疑——?不过,当年的确是如此。
噢,与次郎先生年岁尚轻,或许无从体会。
与次郎先生毕竟是生于幕末,长于幕末。想必难以想象曾有长治久安、天下太平之世。
老夫则是于安定治世中渡过人生前半,能亲身经历改朝换代,原本根本是无从想象。但后半可就不同了。
这感觉,活像原本立足的船上,倾刻间竟化为船底。总之,脚下与大海仅一板之隔,随时可能倾覆倒转。
或许为数尚少,但已有部分百姓预测,幕府或有可能倒台。
是的。如此一来——亦不难想象坐镇京都之天子,届时或可能成为倒幕之盟主。但对老夫曾于稍早提及之对天子怀恨在心者而言,这绝非好事。
没错,正是如此。此部族想必认为,待幕府倾覆、天子随王政复古取回政权后,将是为时已晚。不乘此时放手一搏,更待何时?
唉。
此事之发端,即此部族将一位姑娘送入宫中,试图取天子的性命。谁知这姑娘竟——
没错。
竟与胤房卿——
正是如此。两人之间,竟萌生爱苗。
一切便因此变得错综复杂。
这姑娘原本的盘算,想必是欲利用胤房卿,借此接近天子。
但不知不觉间,却对胤房卿动了真情,甚至还怀了胤房卿的骨肉。
是的,正是如此。
总而言之,这下也顾不得对方是敌,自己是奸细,毕竟两人原本就是门不当、户不对,这姑娘只得偷偷将娃儿给生下。产后,便自京都销声匿迹。
噢,正是如此。
自始至终均不知实情的胤房卿,当然对此女的突然消失感到大惑不解,仅能以门不当、户不对徒留遗憾解释,教胤房卿悲伤得难以自已。唉,或许是思恋有之,愧疚亦有之。除此之外,胤房卿还是个少见热爱孩儿的爹。
正是如此。
多方搜寻,也找不着人。
哪可能找得着?
找了三年依旧一无所获,胤房卿便决定透过出入其宅邸的座头(注:江户时代盲人阶级之一,亦广义地指按摩师、针灸师、或演奏平曲的琵琶法师等),委托江户的小股潜代为寻人,并用尽一切手段筹措一笔银两。这座头,正是公家大人与又市先生等无宿人的沟通桥梁。
自此,又市先生便奉托搜寻此女与娃儿的下落。
又市先生神通广大,原本就不乏各种探听管道,消息自然灵通。不出多久,便教他给找着了。
唉。
找着时却发现——
没错。又市先生发现,将这姑娘送入宫中的,竟是个意图行刺天子的部族。唉,而且,还不是个单纯的朝敌。
当然不单纯。这部族对天子怀的宿怨,绝非仅仅一、两百年的旧仇,而是自神代持续至今,仍无法消弭的深仇大恨。
是的。经过一番调查,又市先生发现那姑娘携子返回了故里。这部族习于漂泊度日,总是迁徙于群山之间,当时正于距京都不远处之葛城山一带落脚。
没错,不出多久,这小股潜便找着了这部族的踪迹。不论是修行者、卖铁商人、转场者、毛坊主(注:不剃度,除庙职之外,亦兼农、猎等外职的半俗半僧之僧职)、钵叩(注:敲钵诵经或演出念佛舞以换取布施的僧侣)、还是山猫回,都常与又市先生互通有无。
这姑娘人是回去了,但坚不透露娃儿是和谁生下的。
仅谎称于道路上遭人玷辱成孕,出于孩儿无罪而不忍堕胎,只得辜负族人所托,未能建功便提前折返。
唉,若是供出真相,娃儿的性命注定不保。
对情郎、族人均得隐瞒真相,想来也真是无奈。为此,小股潜想出了一个妙计。
没错,便是依其惯用手段设局。
是的,这回的局,仍是将一切佯装成妖物所为——以图圆满解决此事。
遗憾的是。
这回却出了点儿岔子。
噢,并非又市先生有了什么闪失,而是那部族起了内哄。
不不,以内哄两字形容似乎有失稳当。其实,是部族内主张持续出手的激进一派、与主张静待时机成熟的稳健一派起了争执。噢,正好比忠臣藏举行赤穗城开城评议,不也分裂成了寻仇与殉死两派?
此时,这姑娘为激进派所怀疑,经过一番诘问,终究还是将真相全盘托出。
只因娃儿衣上,印有由良家之家纹。
没错,事迹便因此败露。
这娃儿原来是京都公家之私生子。
真相败露后,这可怜的姑娘便惨遭杀害。如此下场,可真是凄惨呀。
唉。
幸好娃儿保住了一命。噢?不,或许族人认为这娃儿迟早派得上用场,打算借子胁迫胤房卿供其摆布罢。唉,事实上,那姑娘并非遭到肃清,而是拷打者出手过重,才导致其殒命的。
唉。这些族人本非恶徒。不过是对其信念深信不疑,导致出手过当而已。不过哪管有大义名分,杀人毕竟是杀人。
这下,事态已是刻不容缓。
故此,又市先生便设了一个可同时欺瞒双方的局。
又市先生先是邀来幻术师德次郎,成功骗过众族人。
是如何骗过的?
就是让又市先生扮演神明。
说来还真是不敬。又市先生这惯以护符擤鼻、以经文拭手的无信仰之徒,这下竟化身成神明。没错,正是这部族所祭祀的神祉。
此神名曰建御名方。
没错,即让国神话中之大国主命之子。对了,诹访神社亦祭有此神。
不过,此名曰南方众之部族,祭祀建御名方之方式似乎与他处有别。据传,此部族供奉之神体,乃建御名方之头骨。
又市先生向此部族下谕道:
——本神乃建御名方。
——凡祭本神者,必洗耳恭听。
——同族相争,至为愚昧。何况以同族之血玷污大地,更是大不敬。
——为此,本神将赐罚汝等。
没错,这神明大为震怒。首先,又市先生向杀了姑娘的一伙人说道:
——尽搜吾骨。
没错,这神明表示,自己的尸骨分葬诸国,命这伙人前往各地探寻挖掘,将之悉数搜齐。
噢?神明可有骨头?
问得好。依常理,当然是没有。不过,此部族宣称自己供有此神之头骨,当然深信除此之外,尚有其他骨头流散他处。
不过,又市先生这命令绝非空穴来风。方才老夫亦曾提及,又市先生与诸国山民均有联系,或许曾听说此部族确有类似传说。
总而言之。
唯有借此,方得以将立场较为强硬者驱至远方。噢,闻言,这伙人立刻上路。毕竟大伙儿都听见了神明亲口降谕,只消将骨头凑齐,神明便可重返人世。
这假神谕的目的,实乃抑制过于激进之行动。较之取天子性命,先将骨头凑齐方为当务之急。总之,这些骨头哪可能真找得着?更遑论得悉数凑齐。但较之冒搏命之险草率复仇,先行搜骨听来似乎要稳当许多。
没错。毕竟神明已亲自言明,只要成功搜齐神骨,自己便将复活代族人复仇。这提议听来,当然是较为确实。
接下来,又市先生又向剩余的族人表示:
——汝等必以牺牲供奉本神。
——须赴本神之圣地,奉上生人献祭。
——并驻留该地,静待悉数搜齐之神骨归返。
——事成之后,本神将重返现世,再度治理此国江山。
言中提及之牺牲得是个娃儿,即年幼的公房卿。
至于圣地。
没错,正是信州之深山。
族人对这番神谕当然是深信不疑。南方众便自信州抬轿将公房卿送过一山又一山,最终抵达了蓼科山。
当时,阿银小姐已在该地等候。
是的,这回阿银小姐扮演的,是个神差,即御先。
没错,即南方鹭。
是的,族人当然相信。
毕竟神谕中已告知将有神差于该处等候。
这下,阿银小姐便恭恭敬敬地将那牺牲……
也就是公房卿给抢了回来。
南方众便于附近山中落脚,等候神骨到临。
另一方面。
唉,至今想来,此事依然教老夫直打寒颤。其实又市先生竟……
唉。
竟也欺骗了天子。想来还真是胆大包天。
唉。某夜,又市先生扮为神明,降临天子寝居。噢,此时用的,当然亦是幻术。这假神明,对天子降了如下神谕。
——于巽之方角。
——有一失子之公卿。
——藏其子者非鬼。
——乃栖于信州蓼科山中一尊贵神鹭是也。
——此鹭呈人女之形,抱有一儿。
——若向此鹭讨回此儿。
待其长成,必将助皇室一臂之力——此番神谕,仿佛是预言德川之天下即将倾覆,锦之御旗(注:朝廷军(官军)所用之绣或绘有金日、银月的军旗。正式名称为锦之御旗,又名菊章旗、日月旗。征讨朝敌时,天皇有将此旗颁予其将之惯例)将再度翻腾。
这还真是个瞒天大谎。
岂不是么?
不过,老夫方才亦曾提及,幕府统治之基础,已随改革、饥馑、与地震而有所动摇,这倒是千真万确。
但依当时之时局判断,若是不分青红皂白宣扬倒幕思想,人头随时可能落地。
没错。
故此,这番神谕听来极其实在,绝不似胡言乱语。
随后,天子便于隐密里颁布了御触(注:亦作御布令,政府对一般民众发布的布告)。
但当然是找不着这么个公卿。这也是理所当然,毕竟由良家卖力隐瞒此事,抵死不愿招认。不过,又市先生对此当然也有所算计。
这下,便轮到老夫出场了。
噢?不不,老夫可不擅长作戏,当时亦不过一身平素打扮。
是的。老夫便动身造访由良宅邸,自称乃小股潜之仆役。噢,这点倒是与实情相符。当时,老夫向胤房卿通报道:
——大人欲寻之女,并非凡间常人。
——乃尊贵之天人是也。
老夫所言,均依又市先生事前嘱咐。
没错。老夫亦表示,此天人业已回返天界。虽已回返,但天神业已为大人思子之情所动。故将遣一神鹭降临信浓山中,将公子归还大人——
唉。这简直是一派胡言,常人哪可能采信?
但胤房卿闻言,却是深信不疑。
毕竟曾见天子所发布的御触。
而老夫所言及之场所等,均与该御触内容相符。
信浓山中、神鹭、娃儿。
而该御触仅于隐密里流布,老夫这般贱民,理应无缘听闻此事。
不过,那御触实等同于由老夫这一介贱民所发布的。
唉。
听闻老夫所言,胤房卿深陷苦恼。但毕竟对天子不得有所欺瞒,故也仅能做好遭斥责之觉悟,将实情全盘托出。
谁知,天子并未加以谴责。
反而是龙心大悦。
毕竟胤房卿所言,与该神谕完全相符。
天子立刻遣两、三名随从,隐密里伴由良大人赶往信浓。噢,此行虽无须保密,但背后毕竟不乏倒幕之动机。当年,双方表面上毕竟得维持良好关系。之后的三十年间,幕府与朝廷均能相安无事。皇女降嫁德川家,也是多年后的文久二年的事儿了。
没错。接下来所发生的,悉数如先生所知。
当然,老夫亦得以与一行人同行。当时又市先生业已抵达蓼科山山麓一带,看来一切均已布置就绪。
噢,当然需要安排老夫这么个向导。可别忘了其中毕竟有玄机。
总之。
该处果然与公房卿之叙述吻合,与其说是个神圣之地,将之形容为天涯海角更是恰当。
是的。
在一片辽阔荒地中,只见一女浑身发光,手抱一名稚子。
见状,房卿与诸随从个个看得瞠目咋舌。这也是理所当然,毕竟此景是如此怪异。
没错。
该女正是阿银小姐所扮的。
当时不过是穿上涂有颜料之单衣。唉,若不如此,看来便不过是个常人。欲让人信之不疑,非得有所准备不可。
随从欲上前一探究竟,但教又市先生给制止住了,仅催促胤房卿只身上前。
没错,这也是料到将有随从同行,而于事前安排的戏码。
黄昏时刻的深山荒地,一女大放青光,一公家于其跟前伏首跪拜。自远处观之,这的确不似人世间的光景。
噢?当时阿银小姐对胤房卿说了些什么?这老夫可就不知了。
当时老夫是一句也没听见。不过对胤房卿而言,对方是天人遣来的高贵神鹭,再加上自己又是奉敕命前来。
故此,哪敢不伏首跪拜?
在阿银小姐将娃儿递予胤房卿时,又市先生摇了一声铃。
——御行奉为。
是的,这句老夫可是听见了。当时四下一片静寂,再加上原本全神贯注地想听听阿银小姐究竟在说些什么,这下心神当然被又市先生给吸引了过去。此时,那铃声听来是如此响亮,就连胤房卿都不禁回头。
眨眼间。
阿银小姐迅速藏身,换上一只硕大鹭鸟振翅高飞。
是的,一只焕发青光的鹭鸟,大家都瞧见了。
没错,这当然是事先布置的。
阿银小姐身后掘有一穴,而事触治平就藏身其中。
是的,正是如此。
治平先生是个驯兽高人,不过也不记得是在此事之后翌年、还是两年后,就辞世了。
一闻铃声,阿银小姐便朝穴内纵身一躲。
没错,正是如此。
不过是人鹭替换罢了。
鹭鸟的羽毛上抹有发光颜料。刻意使其发光,是为了让随从们均能清楚瞧见鹭鸟飞离的身影,同时也让一行人确实认为,这只飞鹭就是阿银小姐幻化而成的。
没错。谜底一揭,就毫不稀奇了。
虽然如此,但对众在场者而言,这绝对是人世间不可见的异象。毕竟众人均知天子曾收到神谕,大伙儿当然认为这光景与神谕果然相符,岂容人不信?
治平先生曾言,越是瞒天的大谎,越是不易教人拆穿。
毕竟这场局设得之大,就连天子都给卷入其中,岂容众人不信?
只见胤房卿抱着娃儿,朝天际仰望了好一阵——噢,其实就连包括老夫在内的所有人,均抬头目送鹭鸟飞离。
不不,老夫之所以如此,不过为这局设计得竟是如此巧妙感到由衷佩服。至于随从们,则是个个看得浑身打颤。
观毕,胤房卿这才走了回来,向又市先生诚恳致谢。
——感谢师父大恩大德。此儿确为吾子无误。
唉。
这安排是如此天衣无缝。
就连娃儿穿的,都是绣有由良家纹的衣裳。
毕竟已事过三年,凭娃儿的长相根本无从判别真伪。噢,不过这娃儿,真是胤房卿的骨肉便是了。
是的。
事后,胤房卿平安归返。
没错,诚如先生所推测。
全事经纬被严加保密,未曾留下任何记录。
岂可能记载这种事儿?别说是正史,就连野史也不可能。噢?不,并非因此事荒诞无稽。只消仔细阅览,不难察觉就连官方正史中,亦充斥不少荒诞记述。噢?没错,只因其中蕴藏倒幕动机,故非得彻底保密不可。
仅有坊间传言残存。
即巷说是也。
没错,即那指公房卿实为妖魔之子的巷说。
可见人言是何其可畏。
唉。
不过,公房卿受到至为亲切的呵护。
没错。胤房卿原本就是个惜儿的爹,想必是个善心之人。想必正是出于这点,又市先生方才设计了这么个局。
若非如此,结局可就不堪设想了。
噢?
那笔财产在何处?先生可是指那笔财宝?
噢,事实上——
压根儿就没什么财宝。
事后,由良大人的确开始过起安泰的日子。不过,这并非因由良家获得了什么财富,不过是因朝廷自此对公房卿关照备至使然。
毕竟——此儿乃天女之子,待其长成,必将助皇室一臂之力。
没错没错,正是这道理。
是否有实际的经济援助,这老夫可就不得而知了。但看来应是获得了特别礼遇。总之,真相既已完全保密,详情自是无从知晓。噢,既受特别礼遇,想必遭嫉亦是在所难免。先生说是不是?毕竟无人能得知由良家获此礼遇的理由,恶意揣测当然难止。
唉。
总而言之。
所谓财宝,即公房卿是也。
【捌】
听闻百介的陈述,与次郎露出一脸复杂神情。
这神情看似心服,但似乎又有那么点儿古怪。问他是怎么了,与次郎这才有气无力地回答道:
「如此看来,公笃氏完全是误判了。」
「正是如此。总而言之,此事中压根儿没什么财宝,若硬是要说有——或许也仅有滞留附近的南方众视为珍宝的建御名方头颅算得上罢。而且还不知这东西是否真的存在。毕竟已是数百年前的往事了,这头颅是否真传自当时,老夫也无从得知。」
唉,与次郎再度叹息道:
「这故事未免也太……」
「没错,的确是荒诞无稽。不过,当年对众当事者而言,可是千真万确的事儿。至于出外搜寻剩余骨片的族人事后究竟如何,虽不认为真有这么些骨片,但老夫倒是颇为在意。」
又市先生可真是个罪人哪,百介说道,看来应是真的如此认为。
骨片想必是没有,与次郎说道:
「即便真有这么些遗留自神代的骨片,也想必九成九是赝品。在下通常什么都信,但真有神明遗骨这种事,想信也是无从。不过,老隐士,又市先生的预言果真是言中了。到头来,公房卿在推动尊王攘夷上,可是居功甚伟呢。」
「可是如此?」
百介可不这么认为。
对政事,公房卿根本是毫无兴趣。
百介认为,不过是因这奇特的出身,使众人对其寄与超乎必要的厚望,到头来被迫居此位职罢了。
事实上——较之家格、立场均大同小异的东久世通禧卿的耀眼活跃,公房卿未曾有任何引人侧目的建树。文久三年的政变时,以东久世卿为首的七位公家曾遭罢黜并眨居长州,唯独由良公卿未蒙此难。
王政复古后,原遭罢黜的七卿迅速归返中央,开始着手施政。不过由良卿既未追随,亦未有任何耀眼表现,教人感觉不过是淡泊地尽一己之职守。维新后,便立刻自政界抽身。
弃现实而择想念,弃未来而择过去,弃此岸而择彼岸。
据说公房卿好云游,亦酷爱阅览书卷。如此个性,想必丝毫不适合从政。
百介感觉公房卿与自己似有几分雷同之处。
而在与次郎身上,百介也嗅到了同样的味道。
实情老夫并不清楚,百介说道。
「不清楚?」
「是的。毕竟有太多真相,外人无从得知。」
此言的确有理,与次郎说道:
「唉,只能说,此人命运实属奇特。公房卿虽有个超乎常理的出身,本人对此却是毫不知情。唯一知情者……」
「仅老夫、先生、以及……」
又市。
且慢,与次郎伸手制止了老隐士把话给说完。
「怎么了?」
「倒是,公房卿于二十年后再次造访蓼科山,当时遇上的八咫鸦与青鹭究竟是——?」
「噢。」
——在下名曰八咫鸦。
那——
正是又市。
即自百介眼前销声匿迹之御行又市。
自蓼科归返后,又市又设了个规模宏大的局,并于北林城山目睹御灯小右卫门之死,接着便自百介眼前消失了。
临行前,又市易名为八咫鸦。
又市自此音信途绝。百介亦不再云游,从此定居江户,规矩度日。
那正是又市先生呀。
话毕,旋即潸然泪下。
「是又市先生?但老隐士,都已过了二十年,何必又——?」
又市先生就是如此为人,百介说道:
「凡是自己曾经办的差事,都会一路办到彻底。又市先生就是这么个性子。想必二十年来,仍不忘时时关注公房卿之动向。稍早亦曾提及,助又市一臂之力者甚众。无身分者、山民、水民、皆愿助这小股潜——不,八咫鸦一臂之力。」
「亦即,公房卿长年受其监视?」
「这并非监视。」
没错,这岂是监视?
「毋宁说是——关切,或许较为妥当。」
「关切?」
「是的。与次郎先生,有时凭一张纸头、一番唇舌,便能完全改变某人一生。又市这小股潜经办的差事,多属此道。因此既须有所觉悟,亦须彻底尽责。有时一句无心之言,或未经思索的举动,便能轻易判人生死。而又市先生也深谙这道理。对此,老夫便一向是甚为轻率了。总而言之,既然设局形塑了公房卿之出身——」
「的确,若无老隐士与又市先生这般居中调度——公房卿的人生想必将截然不同。」
「没错。故对又市先生而言,自己既已插手,倘若此人步入不幸,这差事便等同于失败。在顾此便要失彼、教人束手无策的形势中,寻个法子做到两全其美,使一切获得完满解决——乃是小股潜这行的行规。」
「因此长年保持关切?」
想必,的确是长年关切。
「看来应是如此。倘若真相为南方众所知悉,不难想见一族恐有加害公房卿之虞。对此,实不得不有所防范。」
没错。又市最不乐见,不,甚至该说是最为恐惧的,便是自己经办的差事有了闪失而致人丧命。
「这纯属老夫个人推测,但又市先生应是听闻公房卿出游信州,旋即动身追赶其后。毕竟,难保不会发生什么意外。」
「但老隐士,信州——不是没有任何东西?」
「是的,财宝是没有,但可有些人。」
「可是指南方众?」
「没错。当时,南方众或许正滞留于公房卿旅途中之某处。任谁都不乐见公房卿与其有所接触。噢,山民通常不与百姓交流,但公房卿这趟旅途可是有点儿……」
有点儿敏感?与次郎问道。
当然敏感。
个中道理百介清楚,原以为与次郎也猜得着。
「到头来,公房卿果然还是入了山。虽未遇上南方众,但还是寻着了当年事发之处。」
「原来如此。倘若于该处忆及了什么而开始探查——可就不妙了。」
「没错。一旦动手探查,绝对查得出些什么。如此一来,真相恐将大白,现实将随之沦为谎言,当年一场骗局便形同虚设。若无法彻底隐瞒真相,小股潜的妙计便不过是个平凡谎言。欲将谎言化为现实,唯有一路欺瞒到底一途。」
总之。
人生在世,本是伤悲。
故此,又市决意——
「因此,便决意再次设一场神鹭的局?」
「没错。如此一来,公房卿便不至于再有任何质疑。事实上打从那回后,公房卿便不再四处云游了。」
一如自己,百介心想。
「当时,仍是又市先生扮神鸦,阿银小姐扮神鹭?」
「这老夫就无从得知了。」
话毕,百介垂下了视线。
又市当时尚在人世,至少也活到了二十数年前。而直到当时,又市仍一如往昔——
难不成……
又市也曾在暗中……
看来,这小股潜是一点儿也没变。
若是如此,或许直至今日——
又市仍在暗中关切着自己?
百介抬起头来,眼神茫然地举目仰望。
小夜小姐,接着又唤了一声。
「第二回的神鹭,或许正是你娘扮的呢。」
的确有此可能,小夜低声回答。
与次郎没再追问下去,仅以柔和的语调应和道:
原来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