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卷 风神

  乘风四处飘游,

  遇人,

  使口吐黄风,

  遭此风吹拂者

  必患伤寒。

  ——绘本百物语/桃山人夜话卷第伍·第参拾玖

  【壹】

  昔日。

  曾有种名曰百物语的游戏。

  也不知是什么人开始的,总之好论鬼神者、好事之徒常以此作乐。

  既是游戏,应是好玩有趣、教人愉快。但这游戏似乎不仅是愉快而已。

  同时,还有些骇人。

  这百物语,乃是由与会者在一夜之间说完一百则骇人、奇妙鬼怪故事的怪谈会。

  不过,也不仅是一场怪谈会。

  相传,在话完第一百则鬼怪故事后,将起某种异象。故此,这百物语,其实是个为制造异象而行的骇人咒术。

  至于是何种异象。

  原因,

  及理由——

  均无从探究。

  既为异象,必是超乎人知。凡人无从干预,亦无从理解。

  总之,行百物语之目的,便是以人自身之力制造异象。

  古人尝言,谈鬼见鬼。

  以人自身之力制造异象。

  召徕灾厄。

  唤醒妖物。

  即为行百物语之目的。

  只不过。

  这异象究竟为何、召徕的究竟是何种妖物,始终无人知晓。

  有人云,将有鬼怪现身。

  亦有人云,将有亡魂到来。

  更有人云,将有灾厄降临,恐将夺人性命。

  即便是与会者之亲友,亦难逃此诅咒波及。

  但论及真相,始终无人能知。

  人云,既是游戏,或许无人真正说到最后一则。亦有人云,即便说到最后一则,也多因心生恐惧而中途打住。更有人云,说完最后一则后,与会者悉数命丧黄泉。不过这些个说法,也仅止于言传臆测。

  总之,真相从未有人知晓。

  随时代物换星移,世人开始认为,此类言传纯属无稽。

  百物语自此不复流行。

  某日。

  几位贤人智者群聚,聊得天南地北,聊着聊着,渐渐触及了鬼怪话题。言谈议论间,忽有一人提议,何不探探昔日曾流行一时的百物语传说是否属实。

  借此瞧瞧是否真能制造异象,若真有,又是什么样的异象。

  这倒是个试胆良机,众人便相约择日再聚,依传说法式行百物语。

  这法式并不困难。

  众人于一月色昏暗之黑夜齐聚一堂。

  于一盏青纸灯笼内插入百支灯蕊,点燃幽幽灯火。

  待灯火将房内染成一片阴蓝,在座者便开始轮流叙述奇闻怪谈。

  有的奇妙,有的可怖。

  一则话毕。

  便拔除一支灯蕊。

  一则话毕。

  复拔除一支灯蕊。

  房内本就青光笼罩,随灯蕊减少,益显昏暗。

  众人打从心底对此传说嗤之以鼻,无一信此游戏将起异象。不论说了几则,也绝无可能发生任何怪事。世间本无鬼神,更甭论光是谈鬼论妖,便可能引发异象——众人虽明白这道理,但人人心中仍是疑虑尚存。

  怪谈若非虚构,便是远古往事。即便真曾发生,或乃叙述者亲眼所见、亲耳所闻,均仅为此人之经历。听来或许骇人,但毕竟事不关己。一切端看叙述者如何描述。话术即诈术,哪管再可怖,虚构故事毕竟非真。

  不过。

  倘若真起异象,可就不再是事不关己。故此,每个与会者不仅心怀几分疑虑,同时亦心怀几分畏惧。

  最后。

  黑夜将尽,房内变得更形昏暗,幽幽明月,仅存一丝光明。

  最后一人终于话完第一百则故事。

  刹时。

  突有一阵轻风吹起。

  还没来得及拔除,最后一支灯蕊便教这阵轻风给吹熄。

  如此而已。众人静候片刻,依然不见任何异象。与会者先是一阵泄气,接着痛骂声此起彼落,纷纷抱怨此说果真是荒诞迷信、信此说者真是愚蠢至极、如此期待竟扑了个空、或为心怀疑虑感到汗颜——

  不过。

  房内本是密不透风,这阵风究竟自何处吹来?最后一支灯蕊,为何碰巧于说完百则怪谈时熄灭——?

  众人认为不过是轻风一阵,既不可怖,亦不扰人,哪算得上什么异象。起这阵风,纯粹出于偶然。

  无人察觉其中实有蹊跷。

  这阵风,乃是风神所吹。

  自此,神鬼悉数离去。

  从此不复降临人世。故此,如今不论叙述多少怪谈——

  均无从召徕任何鬼神。

  【贰】

  延享初年,厩桥之御城内有青年武士轮值守夜。一夜天降大雨,诸士群聚一处,聊起怪谈。内有一名曰中原忠太夫者,为人胆大果敢,与在座先辈论及世上究竟有无鬼神,久久不得结论,便提议不如趁今夜阴雨,以所谓百物语测度是否将有妖怪现身。闻此提议,年轻气盛之诸士纷纷同意。众人便以青纸覆灯口,置于五房外之大书院内,旁立一镜。灯内依传说规矩插有灯蕊百支,话毕一则,拔除灯蕊一支,先取镜观己颜,便可退下。因不可点灯,其间五房一片漆黑。众人便依此法进退——

  且慢,剑之进打岔道:

  「与次郎,这是份什么样的文献?」

  「什么样的?此言何意?」

  文献不也是林林总总?这位巡查捻着添了几分威严的胡子说道:

  「可知这份究竟是虚构的故事,还是随笔什么的?」

  不就是怪谈?与次郎回答。

  这下再怎么追究下去,也是毫无意义。

  管他是谁叙述的、谁听了记下的、何时于什么样的情况下写成的——只要冠上一个怪字,这记述也就不值采信了。

  与次郎心想,哪管是正史还是野史,加上个怪字,必定是出于某种理由。姑且不论这是个什么样的理由,或许是事情本身怪异——不怪异怎么成?也或许是为顾及作者或读者的体面什么的,才刻意冠上了这么个字眼儿。要不哪管是巨木迸裂还是坟冢鸣动,其实均可视其不足为奇。为了不教人遗忘此事而冠上个怪字,在任何情况下想必都有个大义名分。但营造这大义名分的背景,是会随着时代改变的。

  因此,一桩怪事儿为何被描述成怪谈,常教人难解。

  如此一来,事情就真的显得怪了。

  故此,此类记述悉数被归类为怪谈。

  教揔兵卫一笑置之、教正马嗤之以鼻、教剑之进烦恼不已的——怪谈。

  「虽说是怪谈……」

  这下,剑之进果然又蹙起了眉头,鼓起了鼻翼。

  怪谈就是怪谈,与次郎正言厉色地说道:

  「这记述是否值得采信、正确无误——也就无须过问了。怪谈就是怪谈,是某人所杜撰的怪异、离奇故事,总之,不过是供人消遣的闲书。论详情我虽不清楚,但从《怪谈老杖》这书名看来,这应是册如假包换的怪谈,一册搜集诸国奇闻异事的书卷。」

  「这老杖——是什么意思?」

  「第一卷的第一则故事叫做杖灵,序文提及书名就是依这则故事起的。根据序文,这册书卷是自丰后一名曰逍遥轩太郎者,其生前撰写的文章中,挑出奇闻异事的记述编纂而成的。此类记述之真伪,当然是无从查证。据传,本书作者为一名曰平秩东作的戏作者,乃太田南亩之友,于其殁后由南亩所出版。这平秩既非大名,亦非僧侣,生前是个从事烟草生意的百姓。」

  瞧你说得滔滔不绝的,揔兵卫说道:

  「和往常的你根本是判若两人呀。」

  「没这回事儿,不过是事先将你们可能要询问的事儿说个明白罢了。要不碰上你们这几个一听到鬼神就斥之为迷信的大师父,和坚称怪力乱神不符合科学道理的洋学究,哪招架得住?更何况咱们这位巡查大人,近日连作者的出身都要斤斤计较。」

  见与次郎望向自己,剑之进一脸仿佛吞下生蛋的古怪神情说道:

  「本、本官同你们聊这些个事儿——绝非出于好奇,乃是为了打压犯罪、以求社稷祥和。故此……」

  好了好了,正马打断他这番辩解说道:

  「谁想听这种事后诸葛?矢作,咱们不是打你当上巡查前,就常这么聚在一块儿谈这些个事儿吗?借着和咱们私下闲聊,教你碰巧解决了几桩案子,戏语成真竟也换来功成名就。看来是尝过几回甜头,这下又打算再如法炮制一番?」

  只懂得守株待兔,是成不了事儿的,一身洋装的假洋鬼子视线中带着冷冷的揶揄,语带不屑地说道。这番话倒是抓到了剑之进的痛处,让他是敢怒却不敢言。

  揔兵卫原本只是被这巡查大人的一脸尴尬逗得开心不已,这下也开口说道:

  「或许树下是没兔子,但可有幽灵哪。瞧你连点武艺也耍不来,却能立下几回大功。别忘了瓦版给你的赞誉,该分一半给咱们才是。总之……」

  揔兵卫将一张山贼似的脸孔凑向剑之进说道:

  「这回你不是来办案的,不过是纯粹找咱们聊聊怪谈罢了。与次郎,是不是?」

  没错。

  这回大伙儿聊的是怪谈,而且是百物语。

  剑之进向与次郎等人提出的新难题,是百物语正确的进行法式。我还没把话说完哩,这当官差的一脸困窘地抗议道:

  「上回我之所以如此在意史料出处,乃是出于对当事人身分的考量。」

  托你的福,我还被当成个局外人哩,正马说道。

  「这我不是同你道过歉了?其实也并非打算将你排除在外,不过是为了顾及当事人的观感,也担心若有什么闪失,恐有连累你父亲之虞。毕竟双方都是有头有脸的大人物,总不宜让任何一方感到不快。」

  「即便有什么闪失,也不会有任何连累。家父早已退隐,哪还有什么好担心的?」

  你就别再絮叨了,剑之进哭丧着脸说道。

  「因此,即便这回的事件也与华族有关,还不是把你也邀来了?你就行行好饶了我罢。你瞧,方才与次郎朗诵这则史料时,我可是一个碴也没找过。毕竟与次郎都为我张罗了,也不好辜负他这番好意。」

  这还是得看平时罢,揔兵卫说道:

  「每回与次郎费尽千辛万苦找来的史料,不总是教你们几个给挑剔得体无完肤?这口气与次郎哪咽得下?」

  与次郎,你说是不是?这莽汉高声说道。

  闻言,与次郎并没同意,神情反而显得有点儿胆怯。

  揔兵卫这番话听似褒奖,实则揶揄。剑之进的确是爱抱怨,但较之这老爱挑与次郎毛病的使剑莽汉,还算是温和的。

  每说个什么,这家伙总要驳斥一番。较之另外两人,不擅争辩的与次郎或许较不起眼,但受的揶揄可不比其他人少。

  「再说,剑之进,这怪谈什么的,不就是你最擅长的东西么?听你总是满口百物语、百物语的,现在这不就是这东西?」

  正马,你说是不是?揔兵卫转个头继续说道:

  「虽然记得不是很清楚,但你们俩似乎常提到这百物语不是?什么诸国、近世、还有什么太平、评判的。这些可都是书名?」

  没错,剑之进回答道:

  「这些全是书名。除了《百物语评判》稍稍特殊点儿,其他几本的内容可谓大同小异。由此看来,百物语一类的著作,在往昔似乎曾流行过一段时期。」

  听到剑之进这番话,正马讶异地摩挲着下巴说道:

  「既然这些东西你全都读过,如今为何还须打听?真是教人不解呀。」

  有理有理,揔兵卫颔首附和道。

  「看来你们是不知道,这些个冠有百物语三字的著作,是依百物语的体裁编纂成的,不过是搜集一百则故事凑成的书卷罢了。」

  「不全然是一百则。」

  与次郎纠正道:

  「凑足一百则的,仅有《诸国百物语》一部。其他书卷均不满百则。这个「百」字——」

  不过是形容为数众多罢了?正马说道:

  「这下我明白了。此百非一百、两百的百,而是酒乃百药之长的百,古谚中常以百形容为数众多。由此看来,只要是集多则怪谈编纂而成的书卷,悉数称为百物语。」

  「不仅限于怪谈。」

  与次郎认为正马这番话大抵算是正确,但剑之进似乎总要挑挑这假洋鬼子的语病。

  「亦不乏名为百物语,但内容与怪谈无关之著作。例如艳笑谭、或福德谭便属于此类。」

  「是有这类例子——」

  与次郎罕见地插话道:

  「但我倒认为这些例子,均是以怪谈为起源的。先是有百物语这类陈述怪谈的聚会,接着有了模仿其形式的书卷,集复数怪谈编纂而成的百物语书卷蔚为流行后,方才有人为揶揄此现象,而取百物语书卷之体裁著书。」

  或许真是如此,剑之进说道,但语气似乎带点儿不服气。

  「这回剑之进想弄清楚的,就是这源头——即百物语怪谈会的正式法式。为此,哪管读再多百物语书卷,想必也是毫无助益。故此……」

  也不过是个试胆游戏罢,揔兵卫说道:

  「哪还有什么法式?」

  「想必应有才是。」

  不知何故,正马这下竟不同意揔兵卫的看法。

  「不分古今东西,这类东西想必都得依某种正式的法子执行。若没订个规矩,让大家恣意发挥,只怕该有趣的东西也将变得无趣,该可怖的东西也将变得不可怖了。不过这道理,像你这等莽汉,或许无法理解就是了。」

  的确是无法理解,揔兵卫面带不悦地回道。

  「这我当然能体谅。不过矢作、笹村,你们俩老是有爱谈仅有自己懂的事儿的坏习惯,别总是将我们俩拒之千里好不好?这下的意思可是,百物语书卷是模仿百物语写成的,故并非关于百物语本身的记述?」

  不,也有些百物语书卷是以百物语相关的怪谈编纂而成的。剑之进说道,但还没把话给说完,就教与次郎伸手制止了。再这么解释下去,只怕情况要变得更为复杂。

  「剑之进,别自己把话题给扯远了。正马所言的确不假,即便仅是套用百物语的形式,书卷所载的毕竟还是怪谈不是?」

  「与次郎,这可是代表书中一切均为杜撰?」

  「要说杜撰——其实大都宣称此事属实,只不过这已是惯用常套,也难以判明几分是真、几分是假。总之,其中既有取自佛典汉籍者、亦有辗转听来的故事,但却个个均宣称所载属实。」

  「亦即,完全不足采信?」

  「既然每则陈述均不乏人指摘,代表是否属实的确堪疑。总之,此类故事多为吓人而撰,即使非空穴来风,亦已略经变更粉饰,甚至掺入些许警世劝善之说。」

  如此说来,方才朗诵的那则,应该也是如此?正马漫不经心地问道:

  「即便标题上没有百物语三字,方才那——老爷杖什么的,毕竟也是则怪谈呀。」

  是老杖,剑之进纠正道。

  「标题叫什么都成,笹村想说的是,这毕竟也是则怪谈。既然是杜撰的故事,可就没什么价值了。」

  「怎会没价值?」

  与次郎反驳道。

  「难道有么?」

  「不论其中所述是什么样的情节,但文中记载的法式应是不变的。稍早剑之进亦曾提及,载有与百物语怪谈会相关之百物语书卷为数众多,只是内容多半大同小异。我所介绍的,不过是记载最为详细者罢了。」

  「既然是杜撰的故事,谁能保证关于法式的记述并非虚构?」

  「应不至于才是。」

  「是么?」

  未料通常有人附和,也不懂得加以争辩的与次郎,这回态度似乎强硬了起来。或许是大感意外,这下正马怠惰的态度也略显收敛。

  「笹村,为何不至于是虚构?」

  「如此大费周章杜撰法式,并无助于将故事说得更为吓人,只会使其显得更为荒诞罢了。总之个人是认为,若故事纯属杜撰,其中关于法式的描述便益发值得采信。」

  「何以如此认为?」

  「哪还需要解释?毕竟是怪谈,稍早我所朗诵的记述中,亦提及说完百则故事后,将有骇人之异象发生,但若于其中穿插未曾有人听闻之法式,读来反而教人扫兴不是?倘若这结果原本就是家喻户晓,事后发生的异象才会显得骇人。你说是不是?」

  言之有理。闻言,正马也乖乖服输。

  「总之,根据这《老杖》中的记述,进行百物语时须立一镜。这点与其他记载有异。除此之外,就与他著作中的大同小异了——容我举浅井了意的《伽婢子》中之记述为例。」

  与次郎翻开了下一册书卷。

  这是事先向药研堀的老隐士借来的。

  「想必大家都听说过浅井了意这大名鼎鼎的草双纸作家罢?《伽婢子》也是一册怪谈集,卷末有则《谈鬼招鬼》,据说乃自五朝小说改编而来。」

  他这下卖弄的,也是一白翁所传授的知识。说是传授,充其量也不过是现学现卖。

  与次郎开始朗诵道:

  「自古相传,集众口述骇人奇闻百则,必将起骇人之事。百物语有其法式,须于月黑之夜点火燃灯,灯笼须罩以青纸,并插入灯芯百支,每述一则,便拔除灯芯一支,房内将随之渐暗,墙上仅存青纸之色映照。如此行之,终将招徕骇人异事——」

  是没说到镜子,揔兵卫说道:

  「仅提及青色灯笼。」

  「没错。或许是因这《伽婢子》付梓于百物语书卷流行前不久,后来的书卷中的记述,就多是大同小异了,几乎均有提及须于青色灯笼中插入灯芯百支。噢,其中亦不乏每述一则,便须异地另行他事者——这与揔兵卫所提及之试胆大会颇有异曲同工之妙。亦不乏述完九十九则,须开始饮酒作乐等玩笑性质者。不过以手续简化者为多,增添者则极为罕见。」

  「唯有《老杖》提及使用镜子?」

  「稍安勿躁,这儿还有一则记载。」

  与次郎掏出了第三册书卷。

  不消说,这亦是一白翁的藏书。这四人聚在一起,通常总是理不出任何头绪,这种时候,便都要前去九十九庵造访。有鉴于此,与次郎这回便打算不妨先跑一趟,将史料给借来。

  这第三册,是喜多村信节的《嬉游笑览》。

  根据一题为宗祉诸国物语之草子所载,越后曾有武士数十名群聚,依下述法式行百物语。众人聚于一间,闭门锁户,于灯笼内插入灯芯百支,并罩以青纸,以暗其光。在座者跪坐成圈,双手拇指相扣,并缚绳索以保不动。话完一则,便拔除灯芯一支。然众人虽拇指相缚,仍个个胆怯不已,幸至终均未有异象发生——

  「须两手相缚?」

  听来还真是强人所难呀,揔兵卫以嘶哑的嗓音说道:

  「这模样想必是十分滑稽哩。几个老大不小的家伙凑在一块儿,两手相缚围成一个圈儿,轮流说故事,在昏暗的房内面面相觑?」

  滑稽、真是太滑稽了,揔兵卫一脸啃了涩柿子的神情嘲讽道:

  「况且还闭门锁户。如此一来,岂不是连胆也试不来?」

  何以试不来?与次郎问道。

  那你倒说说,如此一来,是有哪儿可怖?揔兵卫一脸质疑地反问道:

  「任何外人均无法进入房内,在座者又个个无法动弹。除了房内益渐昏暗,根本什么事儿也不会发生。若有人如此这般便要吓破胆儿,可就代表这家伙实在是胆小如鼠。连暗点儿都怕,岂不是连夜半都不敢离房如厕?或许这游戏的用意,仅是用来挑出胆怯者的哩。除此之外,实在看不出这游戏到底有哪儿有趣。」

  当然是无趣呀,正马笑道:

  「是为了吓人才齐聚一堂的不是?唯有疯子,才会把这当有趣罢?此外,或许外人看来感觉滑稽,但若能设身处地想想受缚者本身的感受,可就不尽然是如此了。总之,这房内的气氛,想必是颇不寻常。」

  「不就是两手相缚、跪地而坐罢了?」

  到底有哪儿可怖了?使剑的这么一嘀咕,假洋鬼子便耸耸肩说道:

  「涩谷大概仅有遭奇袭或偷袭,才会感到可怖罢?比方说突遭恶汉攻击,或遭大熊啃咬什么的。虽然话说没两句便要笑人胆小如鼠,但这家伙最怕的,正是这种直接的攻击。看来,这就是涩谷愚钝无脑的证据罢。」

  你说什么?揔兵卫立起半边儿膝盖怒吼道。

  「瞧,又是这态度。你就是不懂什么叫文化,恐怖是得用神经去体会的,不是用躯体,是用神经。」

  而你这家伙,根本就是缺乏神经,正马继续揶揄道:

  「缺乏神经,教你根本分不清这等微妙差异。想来你这野蛮人,凡事都只晓得分成明与暗,见天暗了就打算就寝,根本无法体会益渐昏暗这种微妙的感觉。」

  胆敢愚弄我?揔兵卫气得面红耳赤,左手突然机敏地按向榻榻米上。

  这是取刀的动作,幸好房内并无大刀。

  「看来是教我给说中了。倒是,我说矢作呀。」

  正马完全没将他那敏捷的身手给放在眼里,迳自转头望向剑之进问道:

  「关于这百物语,我倒认为并没有什么严密规定的法式。」

  对话突然回题,让原本冷眼旁观这场假洋鬼子与古代武士之争的剑之进被杀个措手不及,惊慌地回道:

  「何、何以见得?」

  「听来这与其说是法式,毋宁说是演戏要来得恰当。」

  「演戏?」

  「就和歌舞伎的舞台布景没什么两样。我说咱们这巡查大人哪,人大抵都怕黑怕暗。听到这句话,或许咱们这位没神经的莽汉要逞强争辩黑暗哪有什么好怕的,但真正的黑暗,其实是可怕到超乎想象的。」

  正马抚弄着头发说道。

  近日,这假洋鬼子为了整理发型,开始在脑门上抹油了。

  「这道理不分古今东西,凡是人,心中对黑暗多少都怀有畏惧之心,绝无一人例外。不过,别说是咱们这位莽汉,每个人都要强称自己不畏黑暗。即使是伸手不见五指的暗夜,只要是成人,大抵都不至于无胆如厕。或许多少感到几分胆怯,也知道妖魔鬼怪不是什么好东西,但却没有一个成人被黑暗吓得失禁——各位认为这是何故?」

  「这哪还有什么狗屁理由——?」

  揔兵卫的粗话还没来得及脱口,正马又开始解释道:

  「因为任何人都知道,不会有什么怪事发生。大家都意识到,日常生活中并不会遭遇什么惊人异象,故即便心中再胆怯,也能安然如厕。既不会撞见什么妖怪,便所前亦不会有熊或狼出没。咱们懂得在经验中学习,一路都是如此活过来的。而经验不足的孩儿尚不懂得这道理,对黑暗才会如此恐惧。」

  这下正马额头一皱,抬起双眼望向剑之进继续说道:

  「日复一日,咱们都在理所当然的道理中度日。若这理所当然突然变得不理所当然,就会教人感到骇怕。矢作,噢不,妖怪巡查大人,异象指的,不就是令人难解之事?」

  但若能在其中找出个解释,便不再是异象了,剑之进回答。

  「没错。故此,世上并无异象,仅有难解之事。世间异象,大多为人们不可解之事,除此之外者……」

  这一身洋装的家伙指着自己抚弄了老半天的脑袋,并以眼神示意道:

  「不是误判、误听、就是误认。若非幻觉,便是幻视、幻听。身处异常状况时,人会误以为自己果真看见、听到了这等怪事,然本人大概不会认为这值得质疑。故此……」

  正马屈身向前,众人也纷纷随他朝前一凑。

  这光景,看来甚是滑稽。

  「大家想想,数人整齐围坐于闭门锁户的房内,本身就已不是个寻常光景,而且还是在宁静的深夜里。在场谈论的,是矢作和笹村酷爱的超乎现实之奇闻、骇人听闻之惨事、或教人掩耳的因缘故事。当然要教叙述者嗓音益发沉静,在座者也益发不语。」

  就连正马,这下的嗓音也是愈来愈小。

  其他人前倾的脸,也几乎要碰到一块儿。

  「除此之外,现场的灯火还益发昏暗,教人益发看不清周遭。」

  正马罕见地露出一脸认真神情,剑之进与揔兵卫也随之变得一脸严肃。

  「到头来,连自个儿身边坐的是谁、或轮到谁在说故事都变得难辨,仿佛自黄昏时刻进入黑夜时分,四下变得愈来愈黑、愈来愈暗。这下——」

  突然之间——正马的嗓门突然大了起来。

  哇!揔兵卫被吓得失声大喊,与次郎也差点儿跳了起来。至于剑之进,则是凝神屏气、两眼圆睁。

  「搞、搞什么鬼?是要把咱们活活给吓、吓死么?」

  「哈哈,果然教我给吓到了罢?光凭这么点技俩,就能将你们给吓成这副德行。倘若咱们这下正来到百物语的结局,想必涩谷要被吓得屁滚尿流,矢作也要给吓得坐不住了罢?」

  笹村,你说是不是?正马拍了拍与次郎的大腿,开怀大笑道:

  「意即,仅需更进一步强调此时状况与平时不同便可。立镜、缚指,用意均是为此。但若没有规矩,玩起来也不尽兴,因此便有了这么个得说足一百则故事、并逐一拔除灯芯的法式。」

  「这可是个固定的规矩?」

  不是每册书中均有提及?被剑之进这么一问,正马噘起嘴来回答道:

  「叙述完百则故事——便将现妖物,或起异象什么的。反正怎么说都成。只要这说法变得脍炙人口便成了。如此一来,只要玩一场百物语,就能知道将发生什么,根本不须什么麻烦的说明。故此,这应算是个固定的规矩罢?」

  话毕,正马露出了一个微笑,接着又嘀咕了一句:倒是,这房内还真是闷热呀,便起身拉开了纸门。

  「原来如此。」

  剑之进搓了搓下巴说道。这下他也罕见地心服口服了起来。

  「意即,只要让过程看来像回事儿就成了。是不是?」

  果然是明察秋毫呀,正马颤动着双颊说道:

  「看来似乎是要降雨了,难怪会这么闷——噢,总而言之,大概就是如此。是否真需要述完百则,我认为根本是无关紧要。即使则则简短,一夜想必也难说完百则。说书人所叙述的怪谈,有些不是长得一整晚也说不完?」

  正马,得述完百则,可是你自个儿说的不是?揔兵卫使劲卷起了袴摆说道:

  「自个儿不久前才说过的话,难道这下就忘得一干二净了?」

  不不,正马挤眉说道:

  「订下百则这数目,不过是装个样子。既然要装得为数众多,当然得订个教人说不完的数目。若仅是五、六则,不是不出多久便要说完了?」

  「如此一来——便不足以形成你所说的,那教人感觉异常的环境?」

  一方面是如此,但大抵不过是为了编个理由罢了,眼见剑之进如此认真思索,正马回答道。

  「编个理由?」

  「你想想罢。即便如何大费周章,到头来还是什么事儿也不会发生。噢,即便是与会者个个使出浑身解数,将大伙儿得胆子都给磨得如绢丝般细,但除非是真的碰巧出了什么怪事儿,大抵是什么也不会发生。就在大伙儿个个为妖物即将现身而胆颤不已的当头——天也就亮了。如此一来,可就要如涩谷稍早所说的,众人势必痛斥这游戏愚蠢无稽。故此,什么也没发生,乃因没述完百则使然,不就成了个好理由了?」

  「原来是这么回事儿。」

  剑之进伸指戳了戳额头,接着又说道:

  「看来,非得乖乖述完百则才成呀。」

  【参】

  与次郎前去造访九十九庵。

  直到半年前为止,均是四人偕同前去,但近日与次郎独自造访的次数益发频繁。一方面是矢作巡查公务多忙,再加上涩谷道场的门生略增,四人的时间难能凑上。但真正的理由,其实是与次郎宁可暗自只身造访。

  即便有时根本没什么事儿需要请益,也想走访一趟。

  原本,与次郎每月便要前往此处一回。起初是伴上司同行,第二回起就是只身前往了。不过是递交少许银两的杂务,当然仅需一人便可办妥。

  当时,与次郎还是头结发髻,腰际挂刀。每回均在玄关前毕恭毕敬地低头致意,再递上一只纱布包袱——

  ——真是教人怀念。

  与次郎心想。不过,这并不表示他认为幕府时代要比现在来得好。

  或许。

  ——往昔就是这么一回事儿。

  不分好坏,凡是往昔均教人怀念。或许是因往昔仅存在于自己的心中或脑海里使然。记忆中的往昔均成了老故事,成了老故事的现实,就是往昔。

  与次郎并无意再度佩刀,亦无意再剃月代(注:江户时代,男子将前额至头顶的头发剃成半月形的发型)。

  剪断发髻后,益发感觉结髻还真是个奇风异俗。但剃光的鬓发、遮到额头上的前发,或变轻了的腰际,仍不时教人感觉不惯。

  每当与风铃小贩擦身而过。

  或眼见渠岸柳枝随风摇曳。

  这种感觉均可能油然而生。

  教人忆起往昔的声响、气味、与景色,均化为稀薄云烟于与次郎的回忆中萦绕,在刹那间形塑成一则又一则的故事。但这些其实均为如今的声响、气味与景色,故形塑成的,不过是虚构的故事罢了。

  回忆中的往昔,想必净是虚构。因眼见或耳闻某事而自认为忆起往昔,也不过是错觉。即便如此……

  ——或许正因如此……

  与次郎才想造访药研堀,好让自己融入此类往昔故事中。

  ——看来夏日将至。

  与次郎心想。不过,并非看见了任何分外带夏意的景物使然。

  巷弄中的泥色树影、嬉戏孩童的嘻笑喧哗。

  正是这些景致,让他感觉夏日脚步逼近。但在周遭,其实也看不出特别的季节变化。或许连这季节感,亦是虚构的错觉。

  此时,他望见了熟悉的花草与树墙。

  但这熟悉的景致中,却添了几个不常见的东西。

  铁巨轮、黑布棚、以及马鞍般的座椅。

  此处竟然停放着人力车。

  而且,还停了两台。这东西在浅草颇为常见,但在这一带可就希罕了。

  两名车夫坐在榆树下,悠闲地抽着烟杆儿。

  ——有访客?

  人力车——就停在九十九庵门外。虽然造访此处已有多年,但从没在这清幽住宅碰见过任何访客,教与次郎略感不知所措。

  犹豫了半晌,与次郎终于决定绕道一旁。原本打算沿树墙绕向后门,但还没走到屋后,与次郎便停下了脚步。

  他看见了小夜。

  正低头伫立小巷中。

  这姑娘目光敏锐,若是这距离,绝不可能没看见与次郎。只见她虽低着头,仍能明显看出正在注意着屋内。看来——对屋内情况虽然在意,却也不便进入屋内。

  这下,与次郎更是困扰。

  或许不过是自己多心,但总感觉个中似乎有某种复杂缘由。这下与次郎也不敢如往常轻松上前致意,深感进退两难之余,只能抬头仰望天际,只见一只乌鸦低空打自己头上飞过。

  与次郎先生。目送乌鸦飞去时,突然被如此喊了一声。

  虽然对方的嗓门不大,还是把与次郎给吓得惊慌失措。

  欢迎欢迎,小夜露出微微一笑,低声致意道。

  「今、今儿个有来客么?」

  「没错。很罕见是不是?」

  被这么一问,还真不知该回答是或不是。来者可是奴家的恩人哩,小夜先是手按树墙,伸长脖子朝内观望,接着才如此回答。

  「恩人——?」

  「是的。倘若当年不是小屋中这位恩人出手相救,只怕奴家早已成了路旁的孤魂野鬼了呢。」

  「成、成了孤魂野鬼?敢问此言何意?」

  为何说得如此骇人?

  先生是否方便到那儿说个明白?眼见与次郎如此不知所措,小夜面带微笑地走向他说道。

  「说、说个明白?」

  「想必先生今儿个是来找百介老爷的,但看来老爷还得过个半刻才会有空——倘若与次郎先生打算自在此稍候……」

  难道不能让奴家先招呼先生?业已走到与次郎身边的小夜说道。

  「当然不是不可以。但……」

  「唉。这位恩人德高望重,来此造访也有好几人随行,庵内如此狭小,让奴家实在是想待也待不得。说老实话,奴家本应留在屋内招呼来客,但如此情况,实在尴尬。」

  小夜苦笑道。

  的确,若同时有数人进入这栋小屋——虽然与次郎并不知道来者究竟是何许人——想必的确是让人想待也待不得。这心情与次郎是不难理解,不过——

  不过,来者难道不是小姐的恩人?与次郎问道:

  「不留在里头招呼成么?」

  「先生无须挂心。是百介老爷吩咐奴家出来的。」

  「是老隐士吩咐的?」

  小夜突然变得一脸失落,接着才低声回答:

  「其实——奴家并非老爷的远亲。」

  话毕,又垂下了视线。

  「是么?噢,那么……」

  「事实上,奴家乃世间师——即剑之进先生上回提及的山窝之女。」

  「噢?」

  听闻这番话,与次郎益发不知所措。

  原来是这么回事儿——无怪小夜对四处漂泊者的生活方式知之甚详。

  「直到八岁那年为止,奴家一直与母亲以山野为家,靠猎捕鱼龟度日。但后来母亲亦亡故——母亲身亡时处在深山之中,奴家也不支倒地……」

  几乎要危及性命。说着说着,小夜开始漫步了起来。

  「就在这节骨眼上,遇上了今日来访的这位恩人?」

  「是的——正是如此。承蒙这位恩人善心收留,奴家才得以保住一命。后来——这位恩人扶养了奴家约有半年之久。当时奴家年仅七、八岁,再加上举目无亲,实难独力营生。」

  「后来,才被送到一白翁这儿来?」

  「奴家当时携带的护身符中,有一纸戏作的版权页。」

  就是这个,话毕,小夜自怀中掏出一只旧得发黑的护身符。

  「戏作——?」

  「没错,作者乃菅丘李山。先生可认得这号人物?」

  不认得。

  原来就连博学多闻如与次郎先生者也不认得?小夜开怀大笑道:

  「噢。在下自认并不博、博学多闻……」

  「当然不可能认得。菅丘李山之李与百谐音(注:「百」日文训读为もも,酸桃则为すもも),此名念法依序与介、冈、丘、李、山同音,即山冈百介之化名。其实,就是百介老爷的笔名。」

  「老、老隐士的笔名?」

  这还真是教人大吃一惊。

  「唉,就连与次郎先生都猜不出了,光凭这笔名,根本无从查证究竟是何许人。但奥付上这笔名旁,却还清楚载明『江户桥生驹屋方山冈百介』。生驹屋乃江户首屈一指的蜡烛盘商,当年百介老爷正是这家商号的少东。难道北林藩史上没有如此记载?」

  「这……是否连老爷的出身都有载明……」

  老实说,与次郎已经记不得了。

  「即使如此载明,不过……」

  光凭这几个字,收留小夜的恩人就能找着一白翁的居处?

  隐居于如此陋室,个头这般矮小的老人——难道有这么容易找着?

  哎呀,当年生驹屋可好找了,小夜说道。

  「噢?」

  「维新前,生驹屋就座落于新桥,只可惜如今已改了商号、迁至乡间。当年,百介老爷也住在店内。直到收养了奴家,难再寄宿店内,方才迁至药研堀筑庵定居。」

  「原来如此。」

  与次郎完全不知——原来还有这么段过去。

  「那位恩人不过是为了知道奴家的出身,才找上老爷的。但百介老爷一听闻此事经纬,便执意要收养奴家。」

  当时,老爷就连奴家的面也没见过呢,小夜继续说道:

  「打那时起,奴家便一直寄居老爷身旁。但维新后,人人都得有个身分,百介老爷便将奴家申报为其兄之孙——此兄曾为八王子千人同心(注:幕府时代职制之一,为派驻武藏国多摩郡(今八王子市)之乡士集团,负责武藏国与甲斐国境之甲州口的哨戒与维安),多年前便已亡故。其子于维新时加入幕军四处征战,不幸战殁北方,身后未留下任何子嗣,老爷便将奴家申报为庶子(注:日本旧民法中,为父亲所承认之私生子女)。故此,奴家也勉强算得上是老爷的远亲罢。」

  只不过,毫无血缘关系就是了——话及至此,小夜在路边一株榉树下坐了下来。

  「先生认为,老爷是为了什么收留奴家?」

  「这……或许是老隐士与小姐亡母相识?」

  与次郎也在小夜身旁坐了下来。这才想到,自己就连小夜究竟是什么年纪也不知道。

  即便已有十年以上的交情了。

  山猫回阿银——

  此时,小夜突然说出了这么个名字。

  「噢,小姐指的,可是老隐士叙述往事时常提及的那位御行又市的同伙?」

  曾扮过狐,曾扮过鹭,也曾扮过柳精。

  一个身分如谜的妖艳姑娘。

  一个常在故事中现身的奇女子。

  自一白翁的叙述里,仅听得出这么多。山猫回是个边吟唱义太夫节、边操弄傀儡演出的江湖艺人。由于从没观赏过这类演出,与次郎完全无从想象这是个什么样的技艺。

  奴家之母,似乎就是阿银小姐之女。

  闻言,与次郎一时无法会意。

  「名曰阿蔺。」

  「噢?且慢。小姐是如何……」

  是如何知道亡母叫什么名的——?

  毕竟已是陈年往事了。

  难不成……

  「百介老爷坚称,护身符中那张纸头上的字,是又市先生写的。」

  「又、又市先生写的?」

  「是的。不过仅凭笔迹,或许尚不足以为证。除此之外……」

  老爷还说过,奴家生得与祖母简直是同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雪白的肌肤、细长的双眼、标致的红唇。黝黑睫毛下的眼角,还泛着一抹红。

  与次郎不禁倒抽一口气。

  「哎哟,先生别用这眼神直盯着奴家瞧好不?活像是看见了什么妖怪似的。奴家是山冈小夜,可不是那山猫回呀。」

  「这、这、真是对不住……」

  与次郎连忙将视线给别开。这下——

  望见有人上了一辆人力车。只见此人身着灿烂豪华的袈裟。

  「噢——来客是位法师?」

  「是的。是鎌仓临济寺的高僧。」

  小夜说道。与次郎回过头来,只见小夜业已起身。自下方仰视她那小小的面庞,自细致的下巴掠过的阳光耀眼得教与次郎不由得眯起双眼,这才想起这位身穿绚目袈裟的僧侣,想必就是小夜的恩人。

  「小夜小姐这位恩人——难道是位法师?」

  「没错。名曰和田智弁大人,是个地位崇高的大寺高僧。」

  就是此人?与次郎再次望向这位僧侣。

  「不,那位是和田智稔大人,乃收留奴家的高僧之外甥。后头那位在随从簇拥下现身的高龄法师——才是和田智弁大人。」

  后头果然有位穿着朴素,但不失高贵的年迈僧侣,前后左右均为年少和尚所包围。这下正准备踏上另外一辆人力车。

  「小姐难道不该上前道别?」

  没事没事,小夜说道:

  「奴家和这位恩人的缘份算不上深,也仅让他收养了半年。」

  果真如此?

  目送众僧成列随行的两辆人力车离开小巷,药研堀这才恢复与次郎熟悉的光景。

  来客甫离去,便有一瘦小人影现身。

  ——原来是一白翁。

  一身墨染作务衣,剃得短短的白发,仿佛一阵风便能将之吹得老远的矮小身躯。

  想必是出来送客的罢。老人先是回过头来,一看见两人,便转过身步履蹒跚地走了过来。

  虽然还是那副枯瘦容貌,但老人今日的模样似乎有那么点儿不寻常。这下,与次郎才想到自己几乎没见过老人步出屋外,甚至就连老人站姿也没见过几回。平日,老人总是蜷着身子跪坐在小屋中的座敷内。

  或许正是因此,才教与次郎感到有点儿不寻常罢。

  一白翁在小夜面前驻足,也不知是何故,先是眼神悲戚地——至少看在与次郎眼中是如此——朝这毫无血缘关系的远亲姑娘凝视了半晌,接着才以不大自然的祥和口吻说道:

  「与次郎先生,欢迎欢迎。不知先生来访,抱歉让先生久候了。」

  「不不,扰您会客,还请老隐士多多包涵——」

  先生可是为了百物语来的?老人说道:

  「不知老夫借给先生的书卷,是否有派上用场?」

  与次郎正欲回答,却发现老人依然朝小夜定睛凝视。

  若不介意,还请先生入屋详谈。这下,一白翁方才低声说道。

  【肆】

  噢?

  原来如此,先生果然独具慧眼。

  没错,正是如此。百物语这东西,其实不过是出教人心生畏惧的戏。与其说是迷信,其实是符合道理的。

  没错。原来与次郎先生也做如是想?

  诸位先生,尤其是揔兵卫先生,不时对正马先生所陈述的西洋知识百般挑剔,但真理其实无东西之分。

  不仅如此,亦无古今之分。凡古人所言、古人所信者,皆不该以迷妄斥之。凡对古人合理之事,对今人亦是合理。或许说明或解释方式略有出入,但水往低处流这类道理,古时如此,如今亦然。即便到了异邦,亦不可能有任何不同。

  只不过,主张所有西洋知识均是崭新、正确,的确有待商榷。

  但凡西洋知识均斥之为无稽,并视陈述者为假洋鬼子而不加理睬,亦是有失公允。不论是古是今,亦不论出自何人之口,凡真理者,均是正确无误。总而言之,所谓天然摄理,本就是无可改变。

  人伦世理,岂可能简单改变?

  是的。

  没错。应是神经过敏所致。

  因此,一如正马先生所言,对真理无须过度拘泥于特定法式。只要效果相同,即便形式有异,亦属有效。

  没错。

  只要原理相同,采任何法式,结果应是大同小异。但诚如正马先生所言,择一众人均可遵循之法则,的确重要。

  即便不知正确法式,但百物语这东西应是广为人知。

  于夜中聚众陈述怪谈,而且须述足百则。

  房内益渐昏暗。

  述足百则将起异象。

  噢,请容老夫更正。

  应是——据传将起异象。

  没错,并非注定将起,而是据传将起。

  正是如此。诚如揔兵卫先生所言,并不会起任何异象。

  仅是口头陈述,岂可能发生任何事儿?不过,就气氛与内心所感而言,与会者的确能产生某种仿佛有异象将起之心境。

  没错。

  任何人均无例外。

  不过是为此而设的戏码。诚如正马先生所言,这规矩任何人皆知。在夜里渐暗的房内聆听接连不断的鬼怪故事,会带来何种情绪,想必任何人均不难想象。

  没错。

  故此,老夫稍早表示这并非迷信,但就某种意义而言,百物语依然是个迷信。不,或许该说,是种借佯装迷信方能成立的戏码。

  先生认为这道理实难理解?

  是的。举例而言——若能确定述足百则将起异象,会是什么样的情况?若能证明述足百则将起不祥灾祸,将会是如何?

  没错。

  诚如先生所言。

  如此一来,任谁都无胆尝试。

  当然要敬而远之。

  欲一窥可怖事物的好奇,绝非出于乐于遭逢危险、灾难、或不幸的心境。观看令人厌恶、催人作呕、令人不忍卒睹之事物的欲望,绝非出于对令人产生不快之事物的喜爱。

  无人乐于观看令人厌恶之物,亦无人乐于遭逢不幸之事。

  凡为人者,皆知自己不想看见或遭逢某些事物。但若能确定不祥后果可以回避,出于好奇,仍可能放胆一试。

  没错。绝对无人勇于正面面对不祥异象。

  顶多只敢偷窥一眼。先是略事窥探,若不愿再观看下去,便能立刻停止。是的,得先确保安全,一窥可怖事物的好奇心方可能涌现。若无法确保安全,对此就该敬而远之,毕竟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正是如此。

  若真能起异象,任何人均无胆尝试百物语。

  但若将起异象一说若仅是传言,人们可就乐于尝试了。

  若气氛真的变得过于骇人,便可就此打住,以确保安全。

  没错。故此,并无人知晓真相。不过,凡人通常均视此为不可能,认为此事绝无可能发生,毕竟是毫不合理。但既然有此传说,便教人认为或许不妨一试。

  此即老夫所指的佯装迷信。

  是的。正是如此。

  就连古人,理应也知进行百物语怪谈会绝不至于起任何异象。话虽如此,却仍有此传说。

  没错。

  的确是暧昧不明。

  也不知究竟是虚是实。

  是夜是昼。

  是明是暗。

  是的,正是如此模棱两可,宛如筑罗之海(注:出现在日本中世文学作品中的假想海域,据传位处日本、朝鲜、中国之间)。

  百物语就是这么回事儿。

  没错。故此,百物语书卷所采用之手法,便是反此道而行。

  是的。最初的百物语书卷乃是咄本,即滑稽本(注:咄本为江户时代将流行笑话集结成册的书籍,亦作滑稽本)是也。

  不不,老夫并未将此类书卷借给先生。

  没错没错。内容多陈述幽魂现身、或妖怪出没一类奇谭,再斥之为无稽一笑置之。亦即借世间绝无此事的态度,主动将模棱两可之百物语予以推翻。

  借此,读者得以宣泄心中郁闷。

  没错,读来当然教人心神畅快。

  发现世上既无异象,亦无鬼怪,任谁当然都要安心大笑。

  是的。接下来问世的,则是反此道而行的书卷。

  这可有趣了。

  即便无人尝试百物语,坊间怪力乱神之巷说依然不绝于耳。有人便煞有介事地将此类传说加以详实记载,佯装此类怪谈乃真有其事。哪管此类故事是虚是实,皆拟史实撰法加以记述。没错没错,正如与次郎先生所言,若不如此撰述,读来可就不骇人了。有人便是采用此法,记述连篇百物语逸闻。

  如此一来。

  是的,大致上便是如此。虽知世间绝无此事而欲一笑置之,但尝试百物语,却仍可能碰上令人不寒而栗之异象,甚至可能教人丢了性命。

  这传言究竟是真是假?

  若果真如此,结果将是如何?

  噢,除此之外,此类书卷亦以百物语为题。可见体裁乃拟古传之百物语法式,仅是改口述为笔述,如此而已。

  当然,进行百物语什么也不会发生。而此类书卷中之记述,也均是难判真假。犹如摇摆于虚实之间,究竟是创作抑或实录,根本是无关紧要。

  没错。

  原来先生还记得。

  老夫欲出版者,即此类百物语书卷是也。

  此乃老夫长年之夙愿。不过……

  是的,到头来还是没能如愿。多年间,老夫仅为生计随手写些人情故事、滑稽趣闻、乃至无趣至极的谈情说爱故事,最后流于倦怠,索性封笔。唉。

  年纪轻轻便过起退隐生活,二十数年后,方才惊觉自己年事已高。如今,已是个如假包换的隐居者。

  没错。老夫正是在年届花甲前夕封笔的。

  封笔后,老夫便窝身家中,以终日阅读自己年少时之怪异见闻、或他人撰写之珍奇巷说为乐,一路活到了这把年纪。

  是的。

  将自己所见所闻加以记载,便成了物语。

  而一切物语均为虚构,绝非事实。

  而百物语——一如其名,亦是物语。

  没错。

  犹如于虚构与现实之间,造出一模棱两可之场域。

  百物语即为以此为目的之咒术。

  噢,或许有人视其为召唤妖物之法术。妖物这东西即便存在,亦是超越人智所能想象,绝非凭人之手便可操弄。故召唤妖物之手法,当然要被视为咒术。

  不过。

  妖怪这东西,亦属虚构。

  这道理在江户是人人知晓。

  无人相信妖物果真存在。

  或许这番话出人意料,维新后,世人反倒较昔日更相信妖怪的确存在。噢,虽然人人坚称,鬼神之说纯属迷信,世上绝无妖怪幽魂,不过是疑心生暗鬼罢了。但这纯粹是为了不如此坚决主张,便难以理解世上无鬼神一事使然。

  往昔可不是如此。

  世间无鬼神的事实,可是人人皆知。

  可是因古人较为诚实正直?是的,当然是较为纯朴。因此,方有荒野妖物皆止于箱根之外这句俗谚。江户人认为,唯有乡巴佬才相信世上真有鬼怪。

  但实际上,乡下百姓也和江户的城里人一样,不相信世上有这些个东西。

  是的。老夫当然也不认为世上真有鬼怪。

  不过,多年前倒曾听闻又市先生说过以下这番话。

  世间生活本是悲苦。

  故此,人非得欺骗自我、并于同时欺骗他人,方能安然度日。

  亦即,世间一切本是谎言。若诚心相信这些个谎言,人生终将现破绽。

  话虽如此,若斥万般谎言为虚假,悲伤痛楚又将使人痛不欲生。

  是的。故此——又市先生表示,唯有虽知谎言非真,但又诚心信之,人方能安稳度日。虽置身五里雾中,双眼为谎言所蔽,但仍能遨游梦中。虽明了梦境非真,仍对其深信不疑,唯有如此活于梦中,人方能安然度日——

  因此,妖物之说虽为谎言,但妖物的确存在。

  没错。

  凡事仅需加以叙述,便将成为物语。

  百物语之用意,则为借叙述连篇物语,使诸事于现实与谎言之间往返流转。

  没错,不仅是移转,尚须能回返。总之,若仅能将之移至他处,却无法将之迁返,将是了无意义。

  毕竟,包袱不能总是背在身上。

  终究得找个地方放下。

  方才,老夫亦曾提及须先确保安全。百物语能在述至九十九则时及时打住,便可供人判定此说纯属虚构。没错,若是虚构,必不至于有什么异象发生。即便真有,亦是仅于人心,实际上绝不可能发生任何怪事儿。

  是的。若不能如此,这便不再是个咒术了。

  没错。咒术之本意,乃供人自由操弄原属未知领域之事物。若仅能将事物移至他处却无法迁返,便称不上自由操弄了。

  故此,百物语乃一将失败之可能性纳入考量的咒术。

  算得上是个极为合理的咒术罢。即便无法召徕任何异象,但这绝非失败。

  重要的,乃是如何执行。

  没错没错。

  故此,这回正马先生的判断,不愧是慧眼独具。

  是的。

  总之,该怎么说呢。

  老夫——年少时曾浪迹诸国,于梦与现实之间、夜与昼之间频频往返,噢,不过……

  想必是疲倦了罢。

  或许是对梦过于恋栈,仅想于其间苟活。

  是的。

  到头来,沦为仅于书卷之中苟活。

  老夫不乐见百物语闭幕。哪管述足百则是否将起异象,均不愿见其就此告终。故此,方才试图将之加以保留。

  这便是老夫未出版百物语的理由。

  只愿于物语之中频频流转。

  或许,亦打算就此终老一生罢。想必就是如此。

  自此,老夫便未曾离开江户。不,就连房门也几乎没踏出过半步。

  没错,正是如此。

  封笔后至收养小夜之间那些年里,老夫可是一步也没踏出过京桥店家内的小屋。唉,也不知是因自己生性胆小,还是不擅于做结论。

  噢,就别再提老夫的事儿了。

  咱们回头谈谈百物语罢。

  唉。

  至于稍早提及的青纸灯笼及灯芯。

  两者应算得上是标准规矩罢。

  是的,而且还是源自江户的规矩。应是江户的文化人所创的法式罢。

  噢?

  不不,这绝称不上是高尚的规矩。

  百物语这游戏,并非仅限于有教之士间流传。没错。

  想必在乡间,也有类似的规矩流传。于炉火旁为孩儿说故事,不也有一夜不可说太多的规矩?

  没错,正是如此。

  既然是说给孩儿听的,想必净是些虚构的娃儿故事罢。没错没错,大抵是民间故事。

  在同一夜里叙述多则此类故事,亦被视为禁忌。

  这类民间故事,应净是虚构的。如今这类故事叫做什么来着?就是寄席的高座(注:寄席中位置较高、以供艺人演出的舞台)上演出的那些个……没错,就是咄家(注:以口述落语、人情咄、芝居咄、怪谈咄等为业者,亦称落语家)所说的——

  是的,就是人情咄、怪谈咄、芝居咄、落咄(注:皆为落语之类型。人情咄以世间人情为题材,怪谈咄为以鬼怪故事为题材、芝居咄为述说故事时佐以歌舞伎表演者、落咄则为以滑稽故事为题材者)一类。

  所谓落语——想必原意即遗落的故事。噢?是么?事实上,落语也曾被称为民间故事。

  是的。

  噢?是么?

  呵呵。

  噢,这可就是另一回事儿了。

  正马先生数度表示是神经过敏使然,让剑之进先生想到了累之渊(注:茨城县常总市法藏寺旁的鬼怒川沿岸一带,因三游亭圆朝的怪谈咄曾以此地为背景而闻名)?

  敢问——这是何故?

  噢?叫做《真景累之渊》?

  这指的想必是《累之渊后日怪谈》罢,记得老夫曾听闻的是这么个书名。噢?原来如此。

  这「真景」,原来是「神经」的谐音?

  这可真是滑稽呀。三游亭圆朝(注:一八三九~一九○○,活跃于幕末至明治时期的知名落语家,本名出渊吉郎次。因将演说故事以白话文记录连载出版,确立了现代日文的基础,故亦被誉为近代日文鼻祖。除影响早期白话作家二叶亭四迷,此崭新文体亦间接影响于一九○四~一九○六留学日本的鲁迅,促成中国的白话文运动)果然教人佩服。

  唉,圆朝的演出,可真是精彩绝伦。

  噢?

  是的。老夫曾观赏过好几回。安政大地震前不久圆朝先生担纲压轴那场演出,老夫也曾前去观赏。当年圆朝年岁尚轻,算得上仍是个孩儿,故并未吸引多少看官,但老夫可是甚为喜爱。《累之渊后日怪谈》,就是当年的创作。是的,内容与二代目圆生之《累草子》截然不同。当时可是博得了不少好评哩。

  毕竟是怪谈,老夫当时可是引颈企盼。之后,圆朝先生又创作了诸如《镜之渊》等怪谈戏码,不愧是个实至名归的巨匠。

  唉,老夫已有多年未造访寄席(注:寄席为供落语、讲谈、漫才、浪曲、奇术、音曲等平民表演艺术演出的剧场),对其近日又创了些什么戏码,可就一无知了。

  噢?

  不不,维新后,圆朝先生益发受人欢迎,看在老夫这老戏迷眼里,一则欢欣,一则失落,毕竟有几分自身所好已非一己所独有的感慨。唉。

  似乎真是如此。据传,涩泽荣一(注:一八四○~一九三一,幕府末期曾任重臣,亦曾于明治时期任大藏官僚,任内设立第一国立银行与东京证券交易所等,后转任企业家,被誉为日本资本主义之父)先生亦是圆朝先生的戏迷。如此看来,圆朝先生似乎颇受学者贤人喜爱。至于老夫这种小人物,可就是无足轻重了。

  噢?圆朝先生曾办过百物语怪谈会?

  曾办过一回?是在前年么?噢,原来是大前年的事儿了?

  如此说来,似乎曾见过报上报导此事。噢,记得圆朝先生搜集了不少幽灵画作。当日便是挂起其中数祯,当场办起了百物语。记得是在柳桥,是不是?没错,当然是大受欢迎。

  剑之进先生,可就是忆及这件事儿?

  噢。

  那么,与圆朝先生是如何结识的?

  噢?由揔兵卫先生居中引荐?揔兵卫先生也看戏么?

  噢?原来——是透过揔兵卫先生的师父山冈大人?

  可是山冈铁舟大人?唉,老夫竟然忘了,揔兵卫先生的剑术乃山冈铁舟直传。噢?老夫当然听过,此人可是鼎鼎大名的幕末三舟之一哩。

  噢?圆朝先生与山冈大人,是三舟中的另一人高桥泥舟牵线结识的?

  唉,还真是段奇缘呀。

  山冈大人乃千代田开城(注:千代田城为江户城之别名,位于今东京都千代田区,即今之皇居。开城指幕府驻军于一八六八年未经抵抗,便将城移交明治新政府军,后易名为东京城)之大功臣,如今官拜宫内大书记官。除剑术之外,也好钻研书道,汉学、禅学之造诣更是精深。

  噢,记得此人还曾兴建寺庙。就连谷中之全生庵,似乎亦为铁舟大人所建。

  倒是——提到禅学,禅学与民间故事……

  禅学与民间故事、山冈铁舟与三游亭圆朝,是如何撮合上的?

  这问题本身就活像个禅门问答,老夫完全无法参透。不过,记得圆朝先生对禅学亦颇有钻研。噢?圆朝先生曾向铁舟大人学禅?噢,这还真是教人吃惊,完全出乎老夫意料呀。

  那么。

  叙述民间故事为何需要学禅?噢?圆朝曾应铁舟大人之请演出桃太郎的故事,但结果不甚理想,挫折之余,便拜其为师,向其学禅?

  原来——个中还有这番缘由。

  那么,揔兵卫先生已同山冈大人商谈过?

  噢,原来如此。

  那么……

  毕竟,此事若是由良卿起的头,想必不难向山冈大人交代罢。

  噢,若是如此,敢问圆朝先生是否答应了?

  噢。

  是么?那可就太精彩了。

  想必结果将是无可挑剔。

  如此一来,各位将有幸见识到名闻天下的三游亭圆朝演出怪谈。

  如此机会,绝对是千载难逢。

  着实教老夫钦羡不已。

  先生说了什么?

  尚须一人在场驱邪?

  这——

  噢。

  且慢。

  且慢,与次郎先生。

  且慢且慢,噢。

  或许不妨——邀一法师到场。老夫——可为先生推荐一位高僧。

  是的。

  斡旋之事尽管交给老夫。还请先生务必邀请这位高僧参与。

  此外,可否请先生再帮老夫个忙?

  先生可愿听老夫详述?

  【伍】

  此时,山冈百介的神情略显兴奋。

  也不知有几年没如此振奋过了。

  纯粹是出于偶然。一连串的偶然,似乎催得百介整个人活了过来。

  某天夜里。

  多年前的某天夜里。

  百介曾于北林领折口岳的山腰死过一回。

  当然,这死指的并非丧命。当时的景况其实是有惊无险,百介不过是扭伤了脚。即便仅是如此——也不知是何故,事发前的百介与事发后的百介,完全是判若两人。

  对百介而言,那夜过后的自己,亦即如今的自己,仿佛不过是行尸走肉。相较之下,那夜之前的自己,才是活生生的自己。

  御行又市——

  与又市一伙人共同渡过的岁月,仅有短短数年。

  在百介浑浑噩噩持续至今的八十余年人生中,这区区数年可谓甚为短暂,甚至仅称得上是一眨眼的工夫。

  但在这一眨眼的工夫里,百介是活着的。

  百介生于一贫困武士家庭,生后不久便为商家纳为养子。这种事儿在低阶武士家庭之间,似乎是司空见惯。但百介生性不适经商,到头来既未继承家业,亦未觅一正职,不过是扮个作家糊个口,浑浑噩噩地在诸国之间放浪。

  心中未曾有任何志向。

  虽说是过起退隐生活,但其家毕竟是江户城内首屈一指的大商家,即便有千万个不愿,也得照料百介的饮食起居。

  故此,百介根本不愁吃穿。无须为经商与人往来,让百介从未与人有什么深厚交情。再加上与谈情说爱毫无缘份,以及毫无任何坚持固执,百介可说是活得无忧无虑。

  当时,百介就是如此无为地活着。

  不过是个一无是处、懒惰胆怯的窝囊废。既非武士,也非农人,亦非工匠,更不是和尚,活得虽然毫无目的,但终究是活着。

  与又市就是在那段日子里相遇的,犹记是在越后的深山里。

  百介忆及。

  当时,又市在一栋山屋内——

  ——没错。

  这永远忘不了。初次相遇那日,又市也玩起了百物语。

  不过——那实为又市所设下的一场巧局。

  在顾此失彼、教人束手无策的形势中,寻个法子做到两全其美,使一切获得完满解决,便是又市赖以糊口的手段。

  凭其三寸不烂的舌灿莲花,以欺瞒、诓骗、吹捧、煽动将对手给捧上天,接着再以威胁、利诱、阿谀、奉承翻弄各种言说——此乃小股潜这诨名的由来。

  只要又市鼓动唇舌耍一番诈,便能打通关节,融通八方。没错,又市正是个借罗织谎言操弄昏暗世间、以装神弄鬼为业的御行。

  跟随着他,百介就这么亲身见识种种妖怪是如何诞生的,有时甚至还成了又市的帮手。只不过……

  又市是个被剔除于士农工商等身分之外的角色。

  阿银、治平、与德次郎亦是如此。

  这些人牢牢地活在与百介截然不同的世界里。

  百介则不然。

  百介是个毫无自觉,仅在两个世界交界处游荡的人物。

  本身就是筑罗之海。

  这就是百介终生未出版百物语的真正理由。在与又市一行人共度的短时期里,百介自身就是个百物语。每当见识到又市一行人如何在自己眼前设局,感觉犹如在模棱两可的筑罗大海两岸之间摆荡,异象就在其中接二连三地显现。

  这些异象,充分印证了魔乃生自人心的道理。

  故此。

  百介曾数度考虑前往另一头的世界,但终究没能如愿。

  毕竟无论如何,百介都只能是这一头的住民。这已是无可改变的事实。跨越这条线,需要莫大的觉悟,而胆怯如百介者,根本做不出这种觉悟。

  事实就是如此,百介就是这么个懦弱的窝囊废。

  或许又市一行人之所以自百介眼前销声匿迹,为的就是让迷迷糊糊的百介参透这个道理。即便如此,百介还是过了好一阵子才想通。

  接下来,就在那晚。

  在折口岳的山腰,百介亲眼目睹了两个人的死状。

  这两人的死竟是如此了无意义。消极、固执、又教人伤悲。

  其中一人,是这一头的住民,另一人,则是另一头的住民。

  目送两人死去的,正是八咫鸦与青鹭——即又市与阿银。

  此乃天狗是也。又市虽宣称死去的是天狗,但本意想必是向糊里糊涂地现身,碰巧撞见这场壮烈死斗的傻子百介询问:你可有胆如此送死?你可有这种觉悟?

  不,想必又市打一开始,便不断询问百介这个问题。哪管是活在白昼还是黑夜,每个人终究要走到同一终点。堂堂正正必遇阻碍,违背伦常则愈陷愈深。兽径艰险,隘道难行,你是打算挑哪条路走?

  这问题,百介也无法回答。

  只不过,又市一伙所走的路,自己想必是走不来——这是百介仅有的体悟。

  虽然无法定下心来在白昼的世界里规矩度日,但百介也十分确信自己无法在黑夜的世界中存活。这下百介,不,毋宁说是原本的百介,就在此时死去,但新生的百介却终究无法诞生。

  既未摸索,亦未能获得新生,百介就如此浑浑噩噩地过了四十年。

  除了认为如此也没什么大不了,也深感自己根本是别无他法。

  时代瞬息万变。

  后来,世间于喧嚣中发生剧变,原本稳如泰山的幕府土崩瓦解,武士农夫不再有别的时代随之降临。不过,这对本非武士或农夫的百介而言,根本是事不关己。

  毋宁说。

  对百介而言,真正的大事,其实是小夜的出现。

  对如今的百介而言,小夜是个无人能取代的稀世珍宝。乃因小夜就是百介曾经活着的明证。百介感到自己真正活着的唯一一段岁月——

  也就是与又市一伙一同渡过的岁月。小夜的存在,比什么都能证明那段岁月绝非虚构。对如今也不知究竟该算是生还是死,不,应说是仿佛死了,却仍在苟延残喘的百介而言,小夜是个最珍贵的宝。

  百介收养小夜,是维新前不久的事儿。

  犹记笹村与次郎开始奉北林藩之命定期造访百介,乃是吉原大火(注:吉原位于今东京都台东区,自一六一七至一九九六年曾为东京的妓院集中地区,从一七六八年至一八六六年间曾发生过数次大火。俗称「吉原大火」则发生于一九一一年四月九日,但此处所指应为一八六六年的火灾)那年的事儿。若百介记得没错,当时应是应庆二年。买下药研堀这栋小屋是前一年的事儿,而和田智弁差云水造访位于京桥的生驹屋,则是更早一年的事儿。依此推论,百介收养小夜乃是于元治元年,即大政奉还前三年。

  当时,百介终日蛰居店内小屋中,过着足不出户的日子。

  突有高僧差云水来访,听闻缘由,百介心中困惑不已。

  差遣云水的高僧名曰智弁禅师,乃临济寺院之贯首(注:原为天台僧最高僧职,后泛指各宗派总坛及各大寺院之总头,亦作贯主、管主),在鎌仓禅界是号极具威望的大人号。云水表示此人不仅禅学造诣极深,亦是个书画与造园的名人,常为搜集庭石走访山野。

  百介完全听不出自己与这号人物究竟有何关连。

  故此,起初并未严肃看待此事。

  反正不过是他人之事,根本是事不关己。

  智弁禅师于该年春曾造访京都时,奉人委托规划庭园,故前往山科(注:今京都市东部区名,古称山阶)一带搜寻庭石。于跋山涉水途中,智弁禅师发现了——

  不是石头。

  而是一具腐朽女尸,以及一个濒死女童。

  此濒死女童,即为小夜。

  而女尸即为其母——阿蔺。

  事后,智弁禅师亲口告知百介——当时眼见两人并排而卧,原本以为俱已死亡。或许是该女先断了气,束手无策的女童再继其后死于衰弱——禅师当时似乎曾如此判断。

  理由是。

  女尸业已腐朽多日,看来死亡至今已有十日以上。不过……

  虽然衣装残破不堪,浑身亦是伤痕满布,颇教人不忍卒睹,但看来死亡后似乎曾有人将其遗体略加整饰,不仅卧姿工整,双手叠胸,胸上还摆着一只形状怪异的刀刃。

  百介原本也不知这刀刃究竟为何物,但日后根据小夜所述,方知此乃转场者(注:日本古时四处漂泊、居无定所者)特有之两刃刀,名曰山铊。

  至于女童,则是宛如守护该具遗体般俯卧一旁。

  或许。

  这对母女是在凶险山路上遭难,母亲死了,女童不知如何是好,仅能紧守其母之遗骸,最终衰竭而死——禅师如此推测。这推论,百介也认为听似合理。

  若是如此,还真是教人感伤。若女童愿意抛下其母遗骸,或许尚有可能获救。

  最惹人怜的,是女童还懂得整饰其母遗体,并守在一旁哀悼。禅师满怀感伤,扶起女童身躯使其仰躺。这下……

  竟发现这女童仍有微弱脉搏。

  禅师一行赶紧背起女童下山,火速赶往附近的末寺(注:本寺·本山支配下的寺庙,即下院)。

  禅师取消了一切行程,待小夜恢复神智为止,均随侍在侧悉心照料。

  后来,禅师自小夜口中听说了其母惨遭杀害的经纬。原来,是小夜母子在山中遇袭,小夜当场失去了意识。待苏醒时,遍寻不着母亲的身影。没吃没喝地找了三日三夜,才在第四日发现其母教人不忍卒睹的遗骸。

  毕竟只是个不满十岁的娃儿,光是将其母遗骸略加整饰,便已耗尽了浑身气力。饥饿、疲惫、与伤悲,已将小夜折腾得无法动弹。

  闻言,禅师便连忙上奉行所通报。

  不过,即使通报者是个名闻天下的高僧,官府并未认真调查此案。

  理由有二。

  其一——小夜母女乃漂泊山民,既非非人(注:江户时代幕藩体制下所界定的阶级之一,为最下层之贱民,依法不得从事生产性的工作,属非人头管辖,通常从事监狱、刑场之杂务,或低等民俗技艺等等),亦非乞胸(注:在民家门前或寺内、广场等地借表演乞讨的杂耍艺人),更不属于任何集团,也无身分可供调查。如此一来,岂不是欲调查也无从?

  其二——现场已无遗体。救起小夜后,满腔慈悲的禅师又将其母遗体运回寺院,恭行法事、诵经凭吊。

  原本以为此女若非死于意外,便是亡于饥病。一片好心,反而误了事。

  禅师挟小夜之证辞,数度请求官府缉凶,到头来还是未获理睬。官府应是认为年方八岁的娃儿所述乃童言童语,岂值得采信?说来,小夜的证辞的确含糊不清,但硬是要一衰弱不堪的年幼稚女把话说得条理分明,根本是强人所难。

  智弁禅师为此忿忿不平,试图同所司代等高官多方交涉,但依然无法说动官府。

  在禅师悉心照料下,小夜在半个月后恢复健康。

  或许是有感于缘份,或许是有感于责任,智弁禅师携小夜返回鎌仓。

  后来,禅师自小夜挂在颈上的亡母遗物,即一只脏污不堪的护身符中,发现了一张陈旧的纸头。起初,这纸头让禅师大惑不解。理应是举目无亲的世间师稚女的护身符中,竟有这么张载有某人姓名居所的纸头,个中缘由,当然是教人难以理解。更何况所载之居所竟然位于江户,还是个知名的大商家。

  一时似乎误判,此人或许是稚女的生父。

  故此,禅师才特地遣使通报。想必是认为倘若稚女真是此人所生,总不能知情不报。由纸头上的姓名判断,此人应非武士,不过是个普通百姓。虽然身分依旧对不上,但总不至于酿成家产之争。想来,这也是个理所当然的判断。

  后来,百介终于明白云水来访的本意。

  只因见到云水递出一张纸头,竟是百介头一册付梓的书卷之奥付。

  见之,百介已是大为震惊。此外,还在自己的笔名旁看见如下补述:

  江户京桥生驹屋之山冈百介——

  这下,更是惊愕不已。

  百介已有数十载未踏出江户半步,亦从未与任何女子有过往来,更遑论有任何机会与山民接触。眼见别说是笔名,就连自己的本名都载于纸头上,当然是大为震惊。当年,就连生驹屋百介这名字,都没几个人听说过。当年任职于店内者亦已悉数退隐,如今就连职员都无人听说过百介这名字,更何况山冈乃自己被纳为养子前的旧姓。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儿?

  难道自己是教狐狸精给捉弄了?百介仔细端详起这张纸头。

  只见一角还有如此记述:

  此人足堪信赖——

  若逢穷途末路,宜投靠之——

  鸦——

  鸦?这……

  不就是又市?

  这应是又市写的。

  百介如此判断。

  这——是一个局。错不了。倘若是又市写的,绝对是一个局。

  再者,纸头上还写有投靠两字。记忆中,又市从未托付百介任何事儿,孰料这回……

  详情恕难告知,但老夫与此稚女确是有缘,必将担下养育之责,百介如此回答。

  云水原本以为纸头上的人物必是小夜生父,但眼见缓缓步出屋外的竟是个老态龙钟的老头儿,而且也没打听详情,便坚称愿收养稚女,似乎极为震惊。

  总之,老夫将收养此稚女,愿立刻遣轿或马迎之,听闻百介语气如此坚决,云水表示自己应先归返,待与禅师商谈后再行连络。

  犹记当日云水离去后,百介更是坐立难安。都活到这把年纪了,竟还接连数夜难以成眠。一想到又市对自己有所托付,心中自是兴奋莫名。送走那两位天狗后已过数十载,万万想不到事隔多年,自己竟然又和又市有了牵连,这简直是个晴天霹雳。

  这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局?又市究竟要让百介做些什么?

  半个月后,和田智弁禅师亲自带着小夜前来生驹屋。

  看见这随禅师前来的小姑娘的模样——

  百介终于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儿。

  小夜。

  生得和阿银根本是一模一样。

  惨遭杀害的阿蔺,想必就是阿银之女罢。而又市所写的那张纸头,原本想必是为了阿蔺而写的。至于阿蔺与又市是什么关系,根本是无从得知,即便试图厘清,也注定是白费工夫。不过,倘若阿蔺真是阿银之女,和又市想必就多有牵连了。又市曾将记有百介住所的纸头交给阿银之女,以备有什么万一时有人可投靠,的确是不无可能——

  这下,百介当场号啕大哭了起来。

  并向智弁禅师陈述了一切缘由。

  听闻这番解释,禅师便将小夜托给了百介。

  从此,百介便在小夜相伴下过活。

  ——至今已有十三年,还是十四年了罢。

  为此,百介迁出店内小屋赴外结庵,过起了仅有两人的日子。

  百介教授小夜读写,将之视为己出抚养。长得愈大,小夜的容貌也与阿银益发酷似。不过小夜依然是小夜,而非阿银。但虽非阿银,小夜毕竟是阿银曾活在这世上的证据。而对百介而言,与小夜一同生活,也是个证明自己与阿银、又市度过的那段时日绝非虚构想象、乃是千真万确的明证。

  如今。

  相隔十数年。

  和田禅师再度造访百介。

  这些年里,双方虽曾数度书信往返,但百介一度也未与禅师照过面。虽然百介一切依旧,但禅师的地位已是益发显赫,与其面会也变得益发困难。虽然身分制度业已废撤,但人人仍得在自己的世界里过活。而百介与和田智弁正是活在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里,故此……

  禅师的突如造访,着实教百介大吃一惊。

  听闻来访用意后,百介更是惊讶得无法自已。

  禅师表示,业已寻获杀害小夜生母的嫌犯。

  起初,百介深感难以置信,但禅师却断言绝对错不了。

  消息乃得自一任职于新政府的下级官员,此人于前幕府时代,曾任萨摩之密探。据此人所言,杀害小夜之母——阿蔺者,乃一与其同为萨摩密探者,名曰国枝喜左卫门。

  所谓密探者,并非仅担任探子或奸细。有时,密探也得充当执行暗杀的刺客。

  不,或许他们干的根本称不上暗杀。在那年头,杀人有时根本是稀松平常的活儿。当然,当年杀人亦非合法,大多得以重罪论处。但也有不少人挟着自以为是的大义名分,肆无忌惮地大开杀戒。

  哪管是为了什么豪情壮志,杀人毕竟是法理难容的野蛮行为。

  不过。

  即便真有个有志之士,残杀山民之女哪可能是为了什么大义名分?

  所言甚是,听完百介这番分析,禅师亦深表赞同,经过一番审思,复开口说道:

  据传——这喜左卫门不仅对女色异常执着,还有难抑冲动的怪癖。一旦燃起怒气,立刻变得失去理智。遇女抵抗,不仅挟蛮力淫之,还要胡乱挥刀伤之——向禅师吐露实情者,亦不知该如何制止这同侪逸离常规的行止,心中满是烦恼沉痛。

  果真确定是此人所为?百介问道。绝对无误,禅师回答:

  论时期、场所,俱属吻合,必能断言喜左卫门正是真凶。

  ——若是如此……

  维新后,有不少萨长(注:幕末推动维新最力的萨摩藩与长州藩,曾为倒幕势力的骨干,维新后新政府的领导阶层,多为此两藩出身,其派阀俗称萨长阀)出身之藩士为新政府所登用,其中亦不乏曾干过密探一类差事者。不过,据传喜左卫门却执意辞去。

  大政奉还后,喜左卫门便出家为僧。

  见此,此曾任密探之下级官员方向禅师询问,曾频频行无益之杀生者若是得度修行,是否也可能成为圣人。

  或许,算得上是悔悟罢,禅师说道。

  如今——喜左卫门已成一名闻天下之高僧。禅师表示虽宗派有别,亦曾听闻此人名声。关东一带相传,此僧法力甚为高强,加持祈祷至为灵验。

  喜左卫门,今名国枝慧岳,于千住某真言宗之寺院担任住持。

  不过。

  明知此人正是真凶,亦无法将之绳之以法,禅师语带遗憾地说道。

  毕竟此人一切犯行,均已是陈年往事。

  就连当年的奉行所都无意愿查证,如今的警察更是不可能展开调查。即便想查,已无证据可寻。哪管几名证人指证历历,本人也不可能据实认罪。不,即便本人坦承无讳,亦无法将之逮捕治罪。如今欲报此仇,亦是无从。

  即便如此,禅师仍认为应向百介通报此事。

  如今,小夜已出落得亭亭玉立,过着平稳宁静的生活,知晓此事,已是了无意义。虽知此举或许是画蛇添足,仅能于小康生活中徒增怨念,但既已厘清实情,仍欲让百介知晓,否则心中绝难踏实,高僧语带悲怆地说道。

  闻言——

  百介诚心致谢。

  虽非出自内心,仍表示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世间一切均难逃因果报应,若此人果为真凶,终将有恶报降临其身。

  百介亦表示,倘若真如禅师所言,此人不敌罪孽苛责,出于惭愧而立志出家,或许便无须再深究。

  但这绝非肺腑之言。

  若是放任真凶逍遥法外,百介绝难苟同。

  想必那张写有若逢穷途末路,可投靠百介的纸头,原本是又市为阿蔺所写的。借此,又市悄悄将阿蔺托付给百介。倘若禅师所言属实,阿蔺乃死于慧岳之手,则此人既是杀害小夜之母、亦是杀害阿银之女的真凶。

  ——若是如此……

  究竟该如何是好?百介无意诛杀此人,即便杀了慧岳,也是于事无补。既无法让阿蔺复生,小夜亦不可能为此欢喜。但放纵凶手逍遥法外,着实教人难以甘心。

  这下,百介思及一则妙计。

  偶然帮了百介一把。这下,百介又委托偶然来访的与次郎代为张罗。一如又市委托百介时从未多作解释,百介这回也未向与次郎说明任何缘由。

  【陆】

  为筹办百物语怪谈会而造访剑之进者,乃青鹭事件之中心人物由良公房卿。不,实为其子,即儒学者由良公笃。但若欲更进一步追本溯源,或许该说是其门下之众门生。

  不久前,公笃氏所开办的私塾曾有过如此一段问答。

  孔子曾云子不语怪力乱神,敢问塾长对神佛是什么见解——?

  世间本多奇事,怪异巷说所在多有,但人世间究竟有无鬼神——?

  理所当然,公笃氏给众门生的回答,是对怪异巷说必不深究,对鬼神必敬而远之,探究有无鬼神,乃无为之举。此外,神即理,佛即慈悲,理与慈悲即便不假神佛二字,亦可论之,若以此二字论之,必失论旨而离世理——此举实与弃神无异。

  孰料。

  众门生虽接受了对神佛的这番解释,但尚有人坚称世间必有妖怪。

  俗云有教无类,知名私塾本就是弟子众多,其中或有优秀人才,但亦不乏平庸之辈。若有一人起个头,必有两、三人起哄附和,不是据传哪儿有妖怪出没,便是据说哪个人撞见了幽魂。

  公笃氏虽苦口婆心地秉理否定,但仍有门生坚持不愿信服。不巧的是,此门生乃某企业之少东,公笃氏创办私塾时,曾拜其父斥巨资大力资助,故欲斥此门生之言实属无稽,亦是难为。

  故此。

  此门生便提议,不妨确认世间是否真无妖怪。此提议虽幼稚荒诞,却足以教名闻天下的孝悌私塾塾长苦恼不已。

  到头来——此门生进一步提议,有一名曰百物语之游戏,不妨尽可能依相传之法式行之,看看是否真有异象,或真无异象发生。这提议与其说是疯狂,毋宁说是愚蠢,想必教公笃氏至感难堪。

  总之不过是个迷信,试之也无妨,问题出在正确法式无一人知晓。

  既欲检证,便非得正确执行不可。故此,公笃氏便央求其父公房卿,代为向妖怪巡查矢作剑之进询问。

  「不过,还真是教人不解呀。」

  背靠道场床间(注:日式建筑内,座敷中地板最高,用来悬挂字画或摆放花卉饰品的空间)双手抱胸、盘腿而坐的揔兵卫高声说道。揔兵卫这下正在位于神乐坂的涩谷道场中,和与次郎相对而坐。

  「老隐士打的是什么主意,我完全猜不透。想到老隐士的为人、个性,似乎是隐瞒了些什么。这提议虽是有趣,行事亦该含蓄委婉,但谈的既然是怪谈,我倒认为无须如此谨慎。若是过度拘泥于理法,反而变得不骇人了不是?」

  「老隐士的本意,我也猜不透。」

  与次郎只能如此回答。毕竟一白翁这番委托,的确是有点儿教人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若要谈百物语,最后一则还请留给老夫叙述——老人向与次郎如此请求。

  那么,计划是如何?揔兵卫问道:

  「不是全让三游亭来说?」

  「不,一白翁也要说一些,故圆朝师父只须说个一半就成。」

  「一半?那就是五十则了。」

  「五十成也不算少哩。想到师父平日多忙,即便是简短的故事,求其说个百则,想必也是强人所难。不难想象,这差事会有多累人罢?而且还得一路说到早晨,只怕要把师父给累昏了。」

  「不过,师父要比想象中来得和气得多哩。据说还表示若是山冈先生所托,别说是一百则,就算是两百则也是两肋插刀,在所不辞。还恭恭敬敬地要求,这回可否不用三游亭这艺名,而是以本名出渊次郎吉的名义参加。」

  「该不是教你这张脸给吓着了罢?」

  揔兵卫生得这副德行,即便不吭声也够吓人。

  哪有可能?揔兵卫一脸茫然地否定道:

  「师父是曾说过我这长相吓人,但仅向我开个玩笑,要以我这长相编出一则怪谈罢了。」

  「想必这将会是一则十分吓人的怪谈罢。总而言之,要一人独自述足百则,的确是强人所难。随着这消息愈传愈广,除了咱们俩,届时还将有近二十人参加。只要每人说个两则,就有四十则了。」

  由良公笃是不可能说的,揔兵卫说道:

  「此类怪力乱神的胡言乱语,此人想必是连听都不想听罢。」

  「不过,公笃氏依然得在场见证,毕竟整件事儿也是因其而起的。个人是认为应由一白翁起个头,接着再由在座其他几人接下去,待圆朝师父说完后,最后再回到一白翁做个总结。」

  「问题是,该在哪儿举行?」

  起初的预定地,便是这小小的道场。

  但一看到剑之进带来的参加者名册,揔兵卫便一口回绝了。

  始料未及的是,名册上几乎都是熟悉的姓氏,这才发现公笃氏的门生似乎悉数为名门之后。而且,就连由良公房卿也将出席。

  若悉数是公卿华族,岂能让大家在这道场肮脏的地板上席地而坐?

  此外,名册上还有几名不知从哪儿听到风声好事之徒,似乎悉数是知名画家、戏曲作者、俳人等文化人,其中还夹杂几名报社记者。

  报社记者乃是妖怪巡查那头的人脉。据说剑之进以不将之公开报导为条件,批准这些个记者参与。

  爱凑热闹的家伙还真是多呀,揔兵卫感叹道:

  「真不知道为何有人偏爱参加怪谈会什么的。难道以为真会有什么异象发生?」

  「应是知道什么都不会发生,才想参加的罢。」

  与次郎回答。这说法,其实是自一白翁那头学来的。

  「若真会发生什么怪事,这些人哪可能有胆参加?」

  「或许真是如此。不过,与次郎,孝悌塾那些个门生又是怎么想的?」

  「哪还会怎么想?想必是根本没什么想法罢。从名册看来,悉数是出自名门大户的少爷,想必不过是打算来找个乐子消磨时间罢了。就连上私塾学习儒学,也仅是为了打发时间罢?」

  这些家伙还真是惹人厌呀,揔兵卫抱怨道。

  这抱怨,与次郎也同意。

  怪谈这东西,与次郎其实也爱听。断言世间绝无鬼神,未免过于无趣,有时感觉世上多少还是该有些谜才好。但虽是这么想,心底还是了解这类东西应是不存在才是。

  世上绝无鬼神。总感觉若不心怀如此见解,便无法明辨万事万物。即便如此,人之判断毕竟扭曲,若不尽可能辨明一切,对一切均可能误判。如此一来,即便真见到了鬼神,只怕也将难以判明。

  的确惹人厌,与次郎也附和道。

  「噢?想不到你也会如此抱怨?」

  「当然要抱怨。揔兵卫,假设咱们坚信世上真有鬼神、也真有种种异象,对此想必就不至于有多少期待。毕竟人不可能撞见鬼神,异象也是百年难得一见。但倘若坚信世上无鬼神……」

  「原来如此。若是坚信世上无鬼神,哪天遇上时可就要大惊失色了。是不是?」

  原来你也是同样惹人厌呀,揔兵卫高声笑道。

  此时,仿佛是为了让道场内回荡的粗野笑声传到外头似的,突然有人猛然拉开了木门。

  只见正马皱着眉头、怒气冲冲地站在门外。

  「你们这两个家伙。人家为琐事在外东奔西跑,你们却在这儿谈笑风生。瞧你们笑得如此快活,到底是在谈些什么?」

  「你这假洋鬼子,跑个两间(注:以尺为长度单位、以贯为质量单位的尺贯法中之长度单位。一间约等于一.八一八二公尺)便要气喘如牛,哪可能东奔西跑了?倒是,场地是定了没有?」

  定了。正马环视着道场说道:

  「这地方如此难登大雅之堂,难不成要大伙儿坐这肮脏地板上?」

  「嫌脏就给我站着。说罢,会场将是何处?」

  「赤坂一家料亭。家父是那儿的常客,趁他们当日公休,借他们店面一用。」

  「哼,到头来还不是求你爹去借来的,还说什么东奔西跑哩。」

  也是费了一番苦心哪,正马挑个角落坐下说道:

  「要借个地方彻夜闲聊怪谈,有哪个大好人愿意无偿提供场地?就连家父这关节都不好打通。他对公卿恨之入骨,就连由良卿的面子也派不上用场哩。」

  「你是怎么向你爹解释的?」

  「我可没任何隐瞒。有好事之徒欲聚众行百物语怪谈会,一个巡查朋友被迫担任干事,为此大感为难。与会者不乏名门大户,得找个适合的场地,以保体面。」

  「原来还真是据实禀报。如此轻松便借到了一家料亭,有哪儿让你费苦心了?」

  我可是费得了好大一番工夫,才得到父亲首肯的哩,正马噘嘴说道:

  「倒是,圆朝真会来么?」

  「当然当然。不过是隐密前来,你可别张扬出去——」

  真的会来么?揔兵卫还没来得及把话说完,突然听见一个不熟悉的嗓音如此问道。

  木门再度敞开,这下站在门外的,是三名蓄着胡须的男子。其中一个是剑之进,另外两人则是生面孔。一个面戴眼镜、身形矮胖、看似书生的男子步伐轻盈地走进房内,语带兴奋地问着三游亭圆朝是否真会到场。

  「你、你是何许人?」

  「噢,敝姓鬼原,于《假名读》担任记者。」

  「假、假名读?那是什么东西?」

  就是假名垣鲁文所创办的《假名读新闻》呀,剑之进说道。

  「去年才将报名改成了这以平假名拼音的简称。这位则是《东京绘入新闻》的印南君。两人对怪谈均有浓厚兴趣,这回答应不撰写报导,只求参加。总之无须担心,这回的事儿保证不会张扬出去。但虽说无须担心……」

  比起他们俩的嘴,你这大嗓门还更教人担心哩,剑之进说道。揔兵卫本想将口风一向不紧的正马好好训斥一顿,但看来自己的嗓门之大,就连房外都听得一清二楚。

  「倒是,与次郎。」

  剑之进也没坐下,便朝与次郎喊道。

  「噢,一切均已备妥。灯笼都张罗好了,怪谈会的进程也大抵有了个腹案。接下来,仅需决定与会者陈述的顺序——」

  我没想问这个,剑之进打断与次郎说道:

  「这两人均准备叙述多则怪谈,这点是毋需担心。倒是,一白翁不是指定将有一名在场驱邪的和尚?」

  「可是指国枝慧岳法师?」

  「没错。这慧岳……」

  名声似乎不大好哩。话毕,剑之进向鬼原使了个眼色。

  「名声——不大好?」

  「没错。药研堀的老隐士为人谨慎,应不至于胡乱推荐人才是。唉,或许不过是我多心,但据这鬼原君所言……」

  此人至为危险,鬼原说道。

  「危险?」

  「表面上的风评的确不差,相传此人不仅擅长驱吉辟凶、加持祈祷,还能行医救人。但骨子里却是一见女色便淫心大起,还曾杀过好几个人哩。」

  「杀、杀过人?」

  「没错。」

  印南把话接下去说道:

  「平时是十分正常,一旦兴奋起来,便要失去理智,不仅好挟蛮力奸淫施暴,遇女抵抗更是下手凶残,甚至还曾数度将人折磨致死。」

  为何没将之绳之以法?揔兵卫问道:

  「此等好色狂徒,若不将他绳之以法,简直岂有此理?这风声未免荒唐,想必是出于嫉妒的诽谤中伤罢?」

  不,这绝非空穴来风。话毕,鬼原在与次郎身旁坐了下来。

  接着,身形矮胖的报社记者又凑出蓄着胡须的脸,低声接着说道:

  「这法号慧岳的和尚,本是个萨摩藩士,维新前曾干过某些不宜公开的隐密差事。依理,此人应能于新政府中任职,但慧岳却弃此权利出家。」

  「可是因这家伙握有政府的什么把柄?」

  「似乎是如此。噢,或许真正原因,并非此人挟政府把柄作什么要胁,而是这号人物的存在原本就不该公开,故难以做出妥适安排。」

  「这可是真的?」

  我可不大相信,揔兵卫一脸狐疑地说道:

  「干你们这行的本就是鬼话连篇,说这种话更是教人难以置信。正马,你说是不是?」

  不,或许真是如此,正马说道:

  「家父尝言,如今的政府官员悉数是杀人凶手。唉,或许仅是丧家之犬虚张声势,也不知此言是否真值得采信,但即使仅采信一半,或许也是真有其事。毕竟胜者为王,败者为寇。」

  「不过……」

  倘若这真是事实,一白翁为何要推荐这等角色?

  与次郎坦承自己着实猜不透,剑之进亦同意道:

  「在下对老隐士亦极为信任。故此,宁信老隐士推举此人,个中必有一番道理。」

  「你可是认为,老隐士心中或有什么盘算?」

  「这无从得知。才疏学浅如在下者,哪可能察知老隐士的心思?但倘若这传言的确属实,身为官宪,可不能视而不见。」

  揔兵卫嗤鼻揶揄道:

  「哼,你当的也是官差,还不和这人同样是新政府的走狗?」

  「别这么损人。在下既非新政府的傀儡,亦不属萨长阀,至少还有明辨是非的风骨。别忘了在下亦是个……」

  在下亦是个正义之士,剑之进似乎是这么说的,但两名报社记者却异口同声地把话给接了下去:

  「是个妖怪巡查,是不是?」

  「别再这么称呼我。」

  「大人,这称呼哪有什么好嫌的?试想,世上有哪个巡查有幸在好事之徒举办的百物语怪谈会上担任干事?」

  这两个印瓦版的说得好,揔兵卫高声大笑了起来。

  「倒是,与次郎。」

  这下,正马突然开口打断揔兵卫的刺耳笑声说道;

  「今早你不是曾表示想到了什么点子?可是有什么企图?」

  「没错,不是说你想到了什么计谋?」

  原本呆立的剑之进,这下也坐了下来。

  「又是企图又是计谋的,瞧你们说得还真是难听。说老实话,也不是什么特别的点子。」真的一点儿也不特别,不过是突然间的灵机一动罢了。

  听说由良公房卿也将与会时,我立刻想到,不妨开个小玩笑。

  要说就把话给说清楚,揔兵卫厉斥道:

  「少学咱们这巡查大人卖关子。」

  「噢,其实……」

  ——不过是纳闷公房卿……

  「不过是纳闷公房卿为何要参加这种聚会罢了。」

  「这有什么好纳闷的?」

  「对公房卿而言,此事哪有什么重要?不过是其子与几名愚昧门生起的一场争执。再者,争论世上有无妖怪,议题本身也是幼稚至极。不过,这都比不上真正召唤妖怪这主意来得荒谬。别说是公笃氏本人对此不以为然,就个人所知所闻判断,公房卿对此类争议应也是毫无兴趣,理应透过咱们这位妖怪巡查代其子打理便可。大家说是不是?」

  没错,正马回答:

  「若不是公房卿出面,场面也不至于变得这么大罢。」

  的确是如此。将与会的文化人,想必悉数是公房卿邀来的。否则公笃氏对此必是提不起劲,对提振私塾名声想必也是毫无帮助,理应不至于四处张扬。正马所言至为有理,把场面弄大的,理应就是公房卿。如今已是如此大阵仗,公笃氏即便想打住,也已是骑虎难下。

  不过,与次郎怀疑。

  或许最欲进行百物语的,其实是公房卿。

  上回的青鹭事件,到头来得以平安落幕。

  虽有公笃氏之亲信出人意料的脱逸常轨之举,除此之外可谓一切平安。听取一白翁之建议后,剑之进仅告知公房卿,世间确有青鹭显灵之说。

  当然,公房卿始终不知这场青鹭显灵的背后,其实是御行又市一伙人所设的巧局一事。不,这真相,就连剑之进等人也不晓得。

  知真相者,仅一白翁、小夜、及与次郎三人。

  亦即。

  公房卿已相信世上真有鬼神。

  毕竟,自身经历教他不得不信。

  故此。

  公房卿可能有意借此证明。

  世间是否真有超乎人知之鬼神——

  或是否真可能发生超乎人知之事——

  与次郎如此判断。

  或许,不过是自己多心。

  ——唯有虽知谎言非真,但又诚心信之,人方能安稳度日。

  ——虽置身五里雾中,双眼为谎言所蔽,但仍能遨游梦中。

  ——虽明了梦境非真,仍对其深信不疑,

  ——唯有如此活于梦中,

  人方能安然度日。据说御行又市曾如此说。

  那么,就让公房卿再作场梦罢,与次郎心想。

  最初的青鹭化身,乃山猫回阿银所扮。

  二十数年前的青鹭化身,则为小夜之母。

  据信,小夜与阿银貌似挛生。

  若是如此……

  其实,真的没什么特别,与次郎再度搪塞道。

  【柒】

  现场立起了一面素净的白屏风。

  白屏风被染成了一片青蓝。就连其上的阴影也呈深蓝色。

  在一片青蓝的房内,在座者也个个被映照得有如死人般惨白。

  百物语的舞台,远比与次郎预想得更为骇人。

  待关上每一扇房门,并将青灯笼点燃后,赤坂这家料亭房内已非人世光景。

  上座坐着由良公卿。其子由良公笃紧邻其右,其左则是见证人兼驱邪法师国枝慧岳。一脸紧张地紧邻法师而座的乃这回的干事,即妖怪巡查矢作剑之进,孝悌塾的六名塾生,则是面对庭院并排而坐。

  于公笃氏身旁就坐者,依序为一姓桃井之戏曲作者、姓东田之俳人、姓鹿内之本所碁会所主、姓渡边之坂町药种盘商、孝悌塾番头,吊儿郎当地歪坐最远处者,则为绘师河锅晓斋。

  距离稍远处,还坐有《假名读》编辑记者鬼原俣吾、与《东京绘入新闻》的印南市郎兵卫。公房卿之正对面,还设有供出渊次郎吉与三游亭圆朝就坐的坐垫。

  坐垫旁,则坐着因驼背、蜷身而显得更形矮小的一白翁。

  揔兵卫手持竹刀,伫立于面向房门外走道的屏风旁。圆朝与负责领圆朝进场的正马,想必就在纸门的另一头做准备。此外……

  坐在一白翁身旁的与次郎则负责拔除灯芯。每说完一则,便由他趋身上前,自灯笼中拔去一只灯芯。

  历经一番绞尽脑汁的推敲,与次郎一行人决定采最简单的法式。

  尽览书卷后,除置镜、缚指之外,还找着了诸如置刀以为驱邪、或吊挂旧蚊帐等法式,但到头来,还是采信一白翁的说法,判断这些不过是装神弄鬼的虚招。

  只要有盏青灯笼便成了。

  虽于此世却不似此世。虽点灯却不见光明。虽非白昼却不似夜晚。虽昏暗但亦非漆黑。如今,此处已成人间与他界、梦幻与现实、幽冥与现世间交叠之秘境。

  既非虚构,亦非事实。既非现在,亦非过去。

  待一切准备就绪,太阳早已西下。

  将百支灯芯悉数点燃后,与次郎立刻自灯前退下。

  映照成一片青蓝的房间,随着与次郎硕大蓝影的抖动歪扭摇晃。只见这蓝影逐一自安静就坐、分不出是生是死的众与会者身上轻抚而过。

  返回一白翁身边的坐席后。

  与次郎隔着灯笼,望向正对面的公房卿。

  在朦胧青光下,别说是神情,就连长相也难以明辨。

  即便是坐在自己身旁的老人,长相也变得难以辨识。此时在他看来,一白翁活像个一脸皱纹的野蓖坊(注:一种体型如人,但面无五官的妖怪)。

  仿佛正是在等待与次郎就坐,此时纸门突然给拉了开来,圆朝在正马引领下入场。

  这位身材消瘦、眼上一对深邃的双眼皮、看似有点儿脾气的咄家(注:以口述落语、人情咄、芝居咄、怪谈咄等为业者,亦称落语家),先是将坐垫往旁一拉,方才就坐,接着便彬彬有礼地向大家低头致意。

  「全来齐了。」

  剑之进说道。

  一白翁微微颔首。

  「人云世间无鬼神。」

  老人突然开口说道。嗓音竟不似往常般嘶哑。

  「然,亦有人云世间有鬼神。也云议论鬼神,必将召徕鬼神。今夜,吾等将循往昔之百物语法式,于一夜间述足百则鬼怪故事。老夫乃药研堀隐士一白翁,昔日曾浪迹诸国,如今已是垂垂老矣,仅能遗世独居。首先,将由老夫起个头,向诸位叙述昔日曾以这双蹒跚老腿亲临、以这对昏花老眼目睹、以这对重听老耳听闻之多则奇闻异事——」

  四下一片静寂。

  越后小豆洗水溺僧人致死。

  击杀八王子野铁炮怪人。

  甲斐之白藏主狐幻化为僧训诫猎民。

  小冢原之不死狐怪三度死而复生。

  伊豆巴之渊舞首事件。

  尾张之飞缘魔召唤火气。

  淡路岛芝卫门狸为犬所噬。

  濑户内之船幽灵震慑藩主。

  能登马饲长者吞噬活马。

  土佐七人御前肆虐害人。

  品川柳女夺取人子杀之。

  男鹿冲大鱼岛赤面惠比寿怪谭。

  京都帷子辻突现女尸。

  摄津天行坊大火焚毁代官所。

  远州山男掳人事件。

  池袋村蛇冢幽魂肆虐。

  老天狗随火柱升天事件。

  一白翁以淡淡语气逐一叙述。虽不至于则则骇人,但无一不令人啧啧称奇。

  这些故事,与次郎大多曾听说过。

  况且,与次郎还知悉其中几则怪谭的真相。虽然一旦了解个中经纬,便能明了一切不过是平凡无奇的诈术。但一旦被当成故事叙述——

  可就纷纷成了怪谈了。

  一白翁所叙述的最后一则,便是五位鹭化身为女,泛光飞离一事。

  也不知是何故,与次郎开始紧张了起来,频频注意公房卿的神色。但别说是脸孔,就连身躯也看不清。

  与次郎业已拔除二十来支灯芯。

  唯一能听见的声响,仅有衣裳的摩擦声、与微微的咳声。

  房内变得益形昏暗。

  接下来,轮到了印南。

  印南佐以手势动作,叙述了几则采访新闻时遭遇的奇事。

  由于内容多半未曾听闻,再加上说者描述得活灵活现,与次郎不禁听得入神,有时还被吓得不寒而栗。

  印南说了十五则,与次郎也拔去了十五支灯芯。

  房内变得益发黑暗。

  此时看来,在座众人已是个个貌似亡者。

  亦即,自己看来想必也像个亡者,与次郎心想。

  接下来,由鬼原接棒。

  叙述的均是取材自江户时代诸多随笔的怪谈。

  与次郎——不,想必剑之进亦如是,几乎悉数阅览过这些书卷。因此,十分清楚大抵都是些什么样的故事。

  即便如此,聆听时仍感到一股莫名的恐惧。

  或许是因鬼原的叙述颇为巧妙,带有热切的抑扬顿挫,但似乎不仅是如此。

  此时,仿佛为一股看不见的力量所压迫,房内空间教人感觉十分扭曲。也不知是因房内气氛益形紧绷,抑或空间密度益形浓缩,甚至可能是自己变得益形稀薄,教人连对些微动作也变得异常敏感。仿佛光是坐着,便要教一股气给压扁。

  鬼原同样是叙述了十五则。

  与次郎也拔除了十五支灯芯。这下,灯芯仅剩下一半。

  即便还有一半,房内也几乎已是伸手不见五指,除了灯笼,可说是什么也瞧不着。每个人影都变得一片模糊,个个溶入了青蓝的黑暗中。虽知众人仍端坐不动,但除此之外,一切均已无法判断。众人唯一能瞧见的,唯有坐在灯笼旁的与次郎朦胧的身影。

  接下来。

  终于轮到圆朝出场。

  不过,并未让与会者知道此人便是圆朝。

  刻意先藏身密室,待房内被染成一片青蓝后再引领入场,其实是为了不让众人察觉圆朝的身分。戴面具毕竟过于滑稽,故到头来仍安排圆朝以真面目出场。想必无人想到,这名闻天下的名士竟会在这等规模的聚会上现身。即便或许一旦开口,仍有暴露身分之虞,但终究好过招摇入场。倘若事前便知此人是圆朝,或许听者便要心怀欣赏名人献技的期待。若是如此,故事说来恐怕便不够骇人了。

  敝姓出渊,来自汤岛,圆朝说道。

  接下来,便开始缓缓说起众人从未听闻的怪谈。

  果然巧妙。

  听来着实教人着迷。

  待回过神来,才赫然发现自己的脸已转向嗓音出处,就连身子都给探了出去。听得正入神时,又突然给吓个一大跳,虽看不清其他人是什么模样,但想必和与次郎应是没什么出入罢。

  叹息、吸鼻涕的声响同时传来,想必大家都是同样反应。

  将人诱入,又突然推出。将人钓起,又突然抛下。

  果真是个高人。

  故事内容、叙事技巧均属上乘,教与次郎由衷佩服。

  这果真是场豪华飨宴,与次郎心想。

  在圆朝高明技巧的搅拌下,房内的黑暗原本就慑人,这下竟变得益形沉重。一字一句,教人感觉到一股无以名状,犹如双腿痉挛、肩头紧绷的压迫感。

  话完一则。

  拔去一只灯芯。

  话完一则。

  拔去一只灯芯。

  黑暗已将周遭吞噬大半。

  如今,房内境界已无可辨识。

  唯有话语传入众人耳里。

  这话语,竟化为明确实像。

  原来如此,原来人就是这么进入故事里的。

  原来得将古与今、今与古流转替换。

  悉数说完后,与次郎小心翼翼地悄悄站起。

  第九十九则就此落幕。

  【捌】

  接下来,就是第一百则了。

  若吾等就此打住,各位便能保安泰,但今夜可不能如此。接下来,就由不成材的老夫,为各位作个总结。

  这下已过丑时三刻,已是连草木皆休眠、妖魔皆现身的时刻。述完这第一百则,是否真有异象将起?

  若有任何异象,将由或许仍在座的法印(注:僧侣最高阶的法印大和尚位之简称,相当于僧纲之僧正。下尚有法眼、法桥等僧阶。但古时日人亦常以此称呼山伏或祈祷师)国枝慧岳法师施法驱除。不过,自老夫所在之处,并无法瞧见法师。

  难不成——法师业已离座?

  房内已是如此漆黑,想必各位亦无法瞧见老夫的神情。

  好的。

  或许,各位宜先确认与自己紧临而坐者是否依然在座。即便仍在座,也难知究竟是否仍为本人,不,甚至是否为人,想必也已是难以确认。

  如今,灯芯仅余一支。

  着实教人惶恐不安。

  那么,就由老夫为各位叙述一则风神的故事。

  此事发生于距今十三年前。

  不,也或许是更早以前。老夫活到了这把岁数,实在是记不清了。

  总之,或许是更早以前的事儿。

  当时,有两名年轻的男子。

  此两人胸怀豪情壮志。唉,年少时,每人均曾胸怀大志,待活到老夫这把年纪,可就要消磨殆尽了。

  这大志,并非赚进千万银两、或尝遍天下珍馐,而是颠覆天下,创立富强新世。

  是的,这志向本是立意良善,男儿胸怀如此梦想,绝无任何不可。

  但壮志也可能成为扰人烦恼之源。倘若人过于渺小、志过于豪壮,压根儿无从实现。

  凡是人,仅能成就能力所及之事。

  但心怀壮志,有时也能让人达成原本难及的目标。

  当然,不可及之事终究是不可及。

  总而言之,此二人亟欲一酬壮志。

  为此浪迹天涯。

  满脑子想的,都是如何实现远大梦想。

  某日。

  两人来到山科一带。

  于山中见一石雕神像。

  此像,乃风神之像。两人向这石像许了个愿。

  祈求风神保佑,助己成就心中壮志。

  唉。

  虔诚祈求一番后,两人离开了京都。

  接下来。

  噢,至此为止,尚未有任何不妥。毕竟,两人仅是祈求神佛佑己酬志,便离开了京都。

  不过……

  各位认为到头来,此两人都做了些什么?

  竟是杀人。

  没错,就是以刺客为职。唉,虽说为了巨大改革,些许牺牲亦是在所难免,这本意可谓合理。不过,凭此两人的能耐,就只能干这等差事。

  唉,毕竟人仅能成就能力所及之事。而这两人唯一能及的差事儿,便是杀人。噢,不过要取人性命,可不是人人都下得了手的。

  各位说是不是?

  敢问在座的各位,可有谁曾杀过人?想必是不曾有过罢?若有哪位曾干过,可就吓人了。杀生,乃天地难容之重罪。

  较任何罪都来得罪大恶极。

  而这重罪,必将深植凶手心中。杀过人的记忆,注定要侵蚀凶手的心灵。

  即便如此,两人毕竟是为一酬壮志而举屠刀。

  大志,时能让人忘却心中痛楚。

  不知不觉间。

  两人之心渐起变化。

  唉。

  其中一人开始感觉空虚。哪管自己费尽浑身解数,狠下心挥刀斩人,却仍无法成就一己壮志。心生如此想法,也是理所当然。

  至于另一人,可就不是如此了。

  此人开始纳闷,为成就壮志而杀,与恣意妄为的杀,哪有什么差异?

  哪有可为天下国家而杀,却不能为其他理由而杀的道理?或许无论如何,杀人总该有个大义名分。但若是如此,只要随手找个理由凑合,不就得了?

  唉。

  某天,两人于山腰袭击一名飞脚。

  此举乃是为了夺取飞脚所持之书状。想必是往昔人称密书一类的东西。

  唉,其实,两人仅需撞倒飞脚夺取信函,便可完事交差。毕竟飞脚的性命与书状的内容本就毫无关系。

  但当两人费了一番工夫,终于追上这飞脚时,其中一人竟举刀一挥。

  从身后来个袈裟斩(注:剑道中将人体由上至下斜切的刀法),一刀便毙了这飞脚的命。另一人见状大惊,此行仅需夺取书状,何须取人性命?

  并严斥同侪为何做无谓杀生。

  哪知另一人竟如此回答:

  既是杀生,哪有有益、无谓之分?

  既是人命一条,哪有飞脚、武士之分?

  又哪有武士可杀,飞脚却不可杀之理?

  听闻这番辩解,另一人本欲辩驳,孰料竟找不出任何理由。一如这同侪所言,杀生本属无益。不论是出于什么理由,杀生绝无有益之理。

  两人就此决裂。

  一人径自下山,从此放下屠刀。

  另一人则遁入山中,杀害了一名无辜女子。

  唉。此女不过是个碰巧路过的山民之女,还带着一名年方八岁的可爱女娃儿。两人碰巧行经飞脚丧命之处,这下可就是在劫难逃。

  没错,此女当然是吓得魂飞魄散,更何况,还带了个娃儿。

  两人屏气潜藏,但终究还是教凶手给寻获。事到如今,仅有遁逃山中一途。

  穿越竹林、踩过藤蔓,此女抱着娃儿死命窜逃。山中本难行,尤其是连山路都没有的深山,当然教一介弱女子跑来连连跌撞。

  不仅衣裳被划得稀烂,手脚也伤得鲜血直流,尽管如此,此女仍死命奔逃。

  毕竟背后有个提刀男子执拗追赶。

  唉,最后还是教凶手给追上了。

  讽刺的是。

  此女遇害处,竟是那风神石像旁。

  此时,此男已丧失理智,先是轻挥一刀,划破女子的衣带,衣裳随刀褪落。男子便将浑身是血的女子压倒在地,当着,嚎啕大哭的娃儿的面……

  唉。

  逞了兽欲。

  如此凶残,真是连畜生都不如。

  泄欲后,男子便将女子乱刀斩死。

  并将娃儿推落悬崖。

  实在是禽兽不如。

  这下。

  突有一阵风吹起。

  风中还有个声音问道:

  为何如此残虐不仁——?

  男子高声回道:

  反正横竖都得杀,下手前奸之为乐,有何不可?若未淫便杀,难道就是无罪?

  吾人曾发愿祈求酬志。今日此举,乃为酬志所为。

  若有任何不妥,尽管告知。

  然神明未作任何答覆。

  因此事已是对此人的惩罚。

  事后,此人将原有壮志悉数抛诸脑后,屡屡淫人、杀人,受害者不计其数。

  另一人则有感自身罪孽深重,就此放下屠刀。心中苛责,自此不再蓄积。至于另一人……

  则是一见女子,便感到一阵风吹拂。而眼前之女,悉数化为与当日奸杀于山中之女同一样貌。

  如此一来,除了将之奸杀,别无他法可忍。罪业与日俱增,终教此男无法承受。原本尚有壮志抚平心中痛楚,如今也早已忘得一干二净。虽然如此,每见年轻女子,仍感觉有轻风吹拂,薰心色欲亦随此涌现。

  因此。

  即便精神、心灵早已是残破不堪,此男——

  仍仅能任凭这阵风恣意摆布。

  【玖】

  话及至此,突然有阵风自众人背后吹入房内。

  随之而来的,是一阵碰撞声。

  接下来。

  国枝慧岳突然站起身来,高声嘶吼。

  慧岳推倒了身旁的屏风,接着再度嘶吼起来,并转身大步向前踢倒青色灯笼,紧接着又朝百介的方向跑来。

  ——这就成了。

  百介心想。想必慧岳,不,喜左卫门业已失去理智。

  听见百介所述竟是自己的犯行,岂可能放过对这秘密知之甚详,并于众人面前加以暴露的百介?

  若是在普通状况下,或许仍能装傻赖帐,但这回身处的乃言语化为实像的百物语会场,况且时逢可能将故事化为现实的百物语之最后一则。

  这下看来,慧岳将杀了百介。若百介死于慧岳之手……

  这就成了。

  如此一来,慧岳必将遭逮捕,毕竟此时有内务省警视局的巡查在场。而与会的知名艺人、画家、及华族若是目睹有人遇害,也绝无可能放任不管。

  这就是百介的复仇。一场称不上高明的局,一则仅为激怒对方而罗织的拙劣故事。

  自己已是个枯瘦老头,只消一击,便注定命丧黄泉。

  百介阖上双眼。

  忆起自己所见识的首出又市的局,也是场百物语。

  如此结局,是否能为阿蔺、阿银报一箭之仇?是否能抚平小夜的忿恨?

  熟料。

  这一击,竟迟迟没有降临。

  百介睁开双眼——

  望见大厅正中央有团黑影不住蠕动,同时还发出阵阵嚎泣:

  我错了,饶了我。

  突然间,眼前被映照得一片雪白。回过头来,只见仓田正马手持蜡烛为自己照明。

  眯起双眼把头回过,只见国枝慧岳已蹲在被踢毁的灯笼散落一地的大厅中央。颈子教涩谷揔兵卫给牢牢掐着,而矢作剑之进也伫立一旁,望向他双手紧抱的脑袋。

  「慧岳法师方才所说,可是实言?」

  「饶了我,饶了我。确、确是实言。那老头所述,也是句句实言。」

  剑之进一脸困扰地说道:

  「若是如此,在下必须将法师绳之以法。」

  「绑、绑罢。要、要绑就快。我早已痛苦难当。若,若要承受如此折磨,还不如将我给捉拿正法。拜、拜托大人为我定、定罪。」

  好让我赎罪罢,国枝慧岳紧抓着这妖怪巡查的衣摆嚎泣道。

  ——这是怎么一回事儿?

  活像是教狐狸给唬了。

  完全弄不清情况到底是如何了。

  百介赏了自己一个巴掌。完全料想不到这场理应玉石俱焚的局竟能顺利奏效。

  不消说,百介这招乃是依又市的技俩设下的陷阱,但事前仅能赶鸭子上架地仓促筹划,毫无可能如又市般布出精致的局。虽说是惊天动地,但充其量不过是将经纬据实叙述,试图借此激怒对手自暴其罪罢了。

  原本百介已作好在挑拨、激怒对方后,旋即牺牲自我的准备。

  孰料——

  竟逼得凶手惊惧惶恐、嚎啕大哭,还主动将一切全盘托出。

  难道有人在同时设了另一个局?

  ——百介睁大双眼,环视房内。

  只见以圆朝为首的众人,个个惊讶不已。

  由良公笃似乎也是一脸困惑。

  至于公房卿——

  由良公房卿的神色,竟与其他人截然不同。

  只见公房卿是一脸镇静,两眼茫然地望向百介身后——也就是纸门那头。

  百介回过头去。

  望见笹村与次郎正站在敞开的纸门外。

  就在此时。

  百介听见微微一记铃响。

  接下来。

  ——御行奉为。

  没错。

  当时,山冈百介的确听见了又市的嗓音。

  【拾】

  真是弄不懂,揔兵卫说道:

  「那场百物语称不称得上圆满落幕?总感觉到头来变得一阵混乱。与次郎,你有何看法?」

  「虽是一阵混乱——但也圆满落幕。」

  至少,与次郎所设的局是圆满落幕。

  因此,理应认为这结果堪称成功。

  「倒是,该怎么说呢,最后那异象,还是妖怪什么的,究竟有没有现身?」

  「妖怪不是就逮了么?一个连新政府也拿他束手无策的大恶棍,三两下就将罪状全盘托出、束手就擒。难道这称不上异象?」

  敞开衣襟露出胸脯,手中不断扇着扇子的揔兵卫嗤鼻哼了一声。一脸鄙视地瞧他看了一眼,正马又开始翻阅起《东京绘入新闻》。

  「到头来,又成了咱们巡查大人的功劳了。虽不知里头究竟在写些什么,但这回的事儿可又见报了。」

  报上还真有绘有妖怪巡查立大功的锦绘。

  画的是个犹如弓削道镜(注:奈良时代僧侣。七六一年因替女皇孝谦天皇医病而受宠幸,自七六四年起参与政事。后因听信神托觊觎皇位而于七七○年遭贬,卒于七七二年)般的凶恶僧侣,被一名巡查捆绑双手的光景。上头的标题则为:「秘密怪谈会稀世杀人狂就法」。

  「喂,制止那踢倒屏风朝庭院窜逃的臭和尚,还掐住他的颈子加以制伏的,可是我哪。剑之进那家伙不过是呆立一旁罢了。这幅恶徒遭捆绑图,画的应该是我才对。」

  这种事儿就别在意了,正马漫不经心地说道:

  「到头来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儿,我依然参不透。」

  「其实,乃因小夜小姐现身使然。」

  什么?闻言,剑之进、假洋鬼子、过气武士异口同声地惊呼道。

  「小、小夜小姐现身?当时小夜小姐不是根本不在场?」

  「在场。是我邀来的。」

  「邀、邀来?为何要邀小姐来?」

  「好让——公房卿把梦给作下去。」

  没错。

  话完百则时现身的鬼怪,并不一定是为恶的。

  鬼怪虽超乎人知所能想象,但不尽然是骇人为恶的。

  与次郎推测——公房卿欲举办这场百物语,或许是为了再见已不在人世的生母,即那青鹭的化身。

  孰料……

  见过小夜这长相的,似乎不仅公房卿一人。

  一白翁打的究竟是什么主意,与次郎无从得知。但从老人当时叙述的第一百则怪谈推测,当年奸杀小夜之母阿蔺的真凶,似乎就是国枝慧岳。

  想必正是因此,老人才要吩咐与次郎邀请慧岳与会。至于邀来后打算如何处置,与次郎则是完全无法参透。

  不过。

  老人语气平淡地叙述慧岳的罪状。

  而小夜就在故事行将结束时,拉开了纸门。

  门一开,风就吹进了房内。

  同时,慧岳也清楚瞧见自己当年杀害的女人,竟然就伫立眼前。

  这教慧岳吓得失声惊叫,并高声呼喊——你不就是我当年杀害的女人?

  接下来,便边呼喊着自己的罪业边往庭院窜逃,却为屏风旁的揔兵卫所阻,并一跃而上将之制伏。

  当时,正马手持蜡烛照亮了一白翁的脸孔,脸上表情与次郎至今仍记得清清楚楚。老人脸上是一副出乎意料的神色,看来事态发展似乎是超乎其预期。

  话完这第一百则后,并未起任何异象。

  但至少与会者的其中几名,是目睹了鬼怪现身。

  一人做了场梦,另一人则是看见了绝望。

  但我还真是不解,正马说道:

  「为何一见到小夜小姐现身,那和尚就要吐实?笹村,你该不是隐瞒了些什么罢?」

  没错没错,揔兵卫也说道:

  「与次郎,近日你常单独行动,该不会是和小夜小姐……?」

  「没这回事儿。」

  与次郎苦笑道。有些事儿,是万万不可透露的。

  「只要结局完满就成了。其他事儿又何须追究?」

  毕竟那和尚还真是大恶不赦呀,正马说道。

  可是杀过许多人?揔兵卫问道。

  「不,实际能证明遭其毒手的,似乎仅有两人,但这乃是因为前幕府时代的旧帐业已无从追算。即便没杀,也诳骗、勒索、奸淫了无数人。据说其无边法力什么的,也全是靠诈术捏造的。」

  原来如此。即便昔日的犯行将于今后逐一曝光,小夜之母一事也已是无从追究。不仅因那已是前朝旧帐,也因为阿蔺是个缺乏身分的转场者。不过,慧岳竟然就栽在这桩无从追查的罪业上头。

  真不知是为什么,正马有气无力地说道:

  「咱们剑之进不过是个一遇事便找老隐士求援的蠢巡查,为何老是教他给抢尽了锋头?」

  虽说让他上九十九庵,也没什么好计较的,正马将报纸略事折叠塞入怀中,继续说道:

  「倒是涩谷,到头来,孝悌塾那群家伙是如何看待这件事儿?」

  「据说众人均信服并无异象。」

  「噢?」

  「眼见什么怪事也没发生,未待公笃先生训谕讲评,众人便主动承认世间果然无鬼神,想来这些家伙还真是窝囊呀。这些蠢才,就连大名鼎鼎的圆朝都没能认出来。」

  果真是愚蠢至极。没脑袋的家伙就别学什么儒学了,该来学学剑道才是,揔兵卫说着,将榉木的树枝给踢得老远。

  一行人拐了个弯,进入小巷内。

  突然间,云层飘离,一道夏意盎然的阳光射了下来。

  「已是夏季了?」

  与次郎心想。

  或许不过是心理作用使然。

  不过才这么一想,竟然就传来阵阵蝉鸣。矮树墙已是近在眼前,可望见小夜正在庵前洒水。

  一瞧见与次郎一行人,小夜便抬起头来,露出一脸灿烂笑容。

  「小夜小姐。」

  正马挥手致意道。

  看来她变得更是开朗了。

  「上回——劳烦小姐熬夜至天明,真是辛苦了。」

  与次郎向小夜低头致意道。该说声谢的是奴家,小夜笑着说道:

  「还得感谢与次郎先生如此安排,让奴家得以一偿夙愿。不过……」

  可千万别让百介老爷知道,小夜突然凑向与次郎耳边低声说道。

  「噢,百介先生尚不知情?」

  「老爷当时背对纸门而坐,当然没察觉奴家也在场。」

  喂,与次郎,揔兵卫打岔道:

  「你是在耍什么诈?为何要和小姐交头接耳的?」

  「噢?没什么没什么。老隐士——可是在小屋内?」

  为了避免误解,与次郎急忙抛开两人,遁入庵中。

  屋内是一片漆黑。

  或许是因屋外过于明亮使然。

  门前与走道被阳光映照得一片雪白。看来夏日果真降临了。

  铃,此时,传来一阵风铃声。

  与次郎穿过走道,步向小屋。

  地板被踩得嘎嘎作响。在冬日,这声响听来干燥无味,此时却是如此柔和悦耳。

  不出五、六步,与次郎便走到了小屋纸门前。

  「老隐士在么?与次郎求见。」

  未传出任何回应。与次郎拉开了纸门。

  堆积如山的书卷、尘埃与纸张的气味、再加上一股蔺草的香气,朴素狭小的屋内,一切一如往常。

  纸窗扇扇洞开,一道夏日艳阳射向地板,将榻榻米映照得异常明亮。

  艳阳映照下。

  只见老人正横卧地上。

  「老隐士,一白翁。」

  与次郎一脚踏入屋内。

  艳阳洒得个头矮小的老人一身,身旁散乱着一堆书卷簿册。

  只见身形枯瘦的老人在书册包围中闭目含笑,看来活像个天真娃儿。

  桌上摆着一只铃、一张纸头。看来,这应是老人常在故事中提及的陀罗尼符罢。

  「百、百介先生——」

  但老人是动也不动。

  山冈百介……

  竟然业已断气。

  与次郎见状大惊。煞那间,突然瞥见洞开的纸窗外有个白色人影。

  但随着一阵轻风吹入窗内——

  这白影旋即消失无踪。

  〈后巷说百物语 下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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