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诅咒物语 五章 魔王与魔王之夜

  1

  ————时间追朔到不久以前。

  *

  …………亚纪在走廊上一路飞奔。

  第七节课的惨剧发生后,亚纪逃出教室,穿过连廊冲向中庭。

  她战栗不已。

  那时,亚纪完全弄明白了。

  柳川身上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会发生那种事,自己变成了什么样子,然后现在发生什么,亚纪全都明白了。

  那根本不是什么『诅咒』。

  正因如此,亚纪才不得不去中庭。

  连接一号楼与二号楼的连廊通向中庭,亚纪就在能够将池子尽收眼底的位置上,大声叫喊——朝着站在连廊上的那个人。

  「…………十叶、学姐……!」

  「……嗯?」

  咏子本来悠然地望着厚云涌动的天空,听到喊声后便转面一笑

  「哎呀,“玻璃野兽”小姐」

  还有这个称呼也是……亚纪到了现在才发觉其中含义。

  「十叶学姐…………那东西究竟是什么?」

  亚纪低沉尖锐地逼问。咏子微笑着歪起脑袋。

  「……『那东西』?」

  「就是“看不见的狗”!」

  亚纪不认为做出那则“预言”的咏子会全然不知,粗声粗气地地直言相问。

  咏子应了一声,露出天真无邪的笑容。那笑容看上去非常开心,就好像自己说的话总算被人理解的小孩子一样。

  「……你知道的吧,对那东西!」

  「嗯,因为我是“魔女”呢」

  咏子笑了起来,接着说道

  「我说过的吧,那是你灵魂的形状」

  「————?这不对……」

  「说过哦。像玻璃一样透明,看不见的野兽。有一点点凶残,对吧」

  「………………!」

  亚纪哑口无言。

  「连自己的本质都不知道,被耍得团团转,真可怜啊」

  咏子扑哧一笑。

  「所以我告诉你了。你的血肉之中栖息着“透明的狗”。知道么?这个叫做“犬神筋”喔」

  “凭物筋”的知识,亚纪还是知道的。

  「……你是说,柳川是死在我手上的么?可我根本不想做得那么绝啊!」

  「你知道的吧,『犬神』就是那样的东西。它们潜藏在你血脉之中,对主人极微小的心愿也会做出反应,为了实现主人的心愿施展那份魔力……可是动物无非只能去做那些事情,你肯定也十分清楚」

  很可爱呢——咏子笑了起来。

  亚纪觉得,那种力量肯定会招人讨厌。妈妈曾教导过她不要动怒,不要嫉妒,不要憎恨,如今她终于想了起来。恐怕母亲知道此事。

  亚纪紧紧地咬住嘴唇。

  「……那么,这究竟是什么?」

  「嗯?都说了是『犬神』……」

  「我不想管名字跟由来,我想知道的是,这东西,究竟是什么?」

  咏子对亚纪说出来的话吃了一惊。

  但下一刻,咏子又露出了灿烂的笑容,就像小孩子看到了美妙的东西一样笑着说道

  「……好厉害好厉害,你果然是个有意思的人。一般是不会注意到这么深的。大多数的人知道名字和由来就会放心了,而你却拥有认识本质的目光,这很厉害哦」

  「……我不想听你给我戴高帽子」

  「嗯,我知道了」

  就算被一口拒绝,咏子还是十分开心。

  「可是这种事我觉得不应该问我,应该问我朋友更好喔」

  「……朋友?」

  「没错,在你身后的,我的朋友」

  「!」

  ————在听到咏子说的这一瞬间,亚纪才察觉到……不知不觉间,有名恍如影子一般的黑衣男子正背对着背站在自己身后。

  「…………!」

  亚纪不转身也完全明白,男人穿着一袭黑暗的外套,挂着笑容的嘴弯成了一轮月牙。

  甚至包括那副小镜片的圆眼镜,都像是很早以前就获知的知识一样,发自本能地能够理解。就好像『他』是被加印在人类潜在意识之上的普遍存在。

  雨声不知不觉间消失了。

  等回过神来的时候,自己已经不在中庭之中。

  连廊还是原本的样子,而周围的景色变成了一片黑暗的荒野。

  沙色的荒野一直延伸到地平线,天空、远方,都是整面的黑色。

  荒野零星分布着方尖塔一样的奇妙的构造物,相较于空无一物荒野,更加强调出荒凉的感觉。

  那东西又像石头,又像金属。

  又像雕刻,又像机械。

  就像全新的,又像风化了的。

  看上去就像存在目的,又像毫无意义。

  在荒野之上,那种物体无视重力,一味地向上延伸,倾斜,有的勾勒出巨大的弧线,就像废墟一样零星分布着,直至遥远的彼方。

  荒野明明是一片黑暗,却能一眼望穿遥远的彼方,视野就如同有月光照耀一般清晰。然而在这里,根本就不存在光线。

  「————欢迎来到我的无名之庵」

  背后的『他』下了起来。

  咏子的身影,不知不觉间从眼前消失了。

  亚纪呢喃

  「神野————阴之……?」

  「正是」

  神野用含笑肯定。

  『他』的事情,亚纪从俊也和武巳哪里听说过。亚纪之前一丁点也不相信,可她现在明白了。

  『他』是实际存在的。

  『他』与灵能力者这个称呼,根本毫不搭调。

  『异界』的异样寂静,笼罩着两人。

  「……能回答我的提问么?」

  亚纪说道。她现在根本不想管『他』怎样。

  「……说吧。『我』正是为此才于此时此刻存在于此」

  神野回答。那个声音就像化开的糖稀,甜腻得发粘。

  亚纪重复那个提问。

  「那东西究竟是谁是你么?」

  「是『犬神』。是你从你的祖先身上继承下来的,沉眠于血脉中的力量」

  神野也回答出之前相同的答案。

  「这个答案我无法接受」

  听到亚纪的这句话,神野觉得很可笑似的笑了起来。

  亚纪不服气地对神也说

  「…………怎么?」

  「哎呀,你确实是的有意思的人。正如十叶咏子所说,通常只要将『血脉』『遗传』当做理由,就算无凭无据也能让人接受,就像『遗传』是构成人类的最小元素一样」

  神野咯格地笑起来。那笑声就像揶揄,让亚纪不愉快地皱紧眉头。

  「世界明明是场如此可怕的噩梦,你却还想做普普通通的梦…………」

  「……啥?」

  「……不,你非常正常。不被『遗传』『血统』那种东西迷惑的你充满了理性,作为智慧生命体的“人类”来说十分正常,非常正太。但你太正常了,你的正常心理偏离出了世界的常轨……说来,你是无法接受这个世界所拥有的“共同幻想”呢」

  「……共同幻想?」

  「首先是遗传」

  深夜说完后,就像切断什么一样似的,将夜色外套抖动起来。

  「没错,正如你所说,『血统』根本不能算理由。人类是能在自身意志之下变化成任意存在的独立个体。血脉、遗传、家系————这些不过是人类为了避免迷失生存方式而自己创造出来的幻想罢了。许许多多的人曾推翻它,按照自己的思想改变了命运,这不就印证了这一点么?反之也有将“个体”归于共同幻想的人,失去名为“家”的归宿最终毁灭的例子」

  「反过来也是,是吧」

  亚纪说道。

  神野所说的例子确实存在,但相反的例子肯定也很多。不对,硬要说的话,相反的例子应该更多。凭着『血统』而成功的人,然后还有没能逃离『血』与『家』的人……说不定就像现在的亚纪一样。

  「……你觉得这是为什么?」

  神野问道

  「大多数人逃离不了『血』,逃离不了『家』和『遗传』。你觉得这是为什么?」

  亚纪答不上来。

  「…………因为『血』是自身内面所没有的“共同幻想”」

  神野嗤笑,接着说道

  「『血』或者『家』,不是凭一个人成立的。“遗传幻想”这东西,就如同长期在周围的强制力之下形成的污垢。孩子出生在商人家,人们会期待孩子拥有商业才能对吧?如果出生在学者家,人们则会期待孩子继承那份知性。生在运动选手家则是继承体魄。生在手艺人家则是继承手艺。

  孩子在拥有自身意识之前,本人的意识就被周围给扭曲了。虽然那个方向性对人来说是必不可少的东西,但又是也会把不合适的人强制性地编排进去,而这便是弊端。在周围名为『应有的样子』的意志之下,人类被现在的『血』与『家』束缚着。即便那是毫无根据的东西,人类还是会被对号入座地编入那个框架之中。就比方说————“凭物筋”」

  「…………!」

  「思考一下吧。这种东西不管怎么看都是“共同幻想”,难道不是么?但不管『血』是否实际存在,它总是与人类形影不离。家系遭人厌恶,受到百般责难,最终不存在的『犬神』引发事件……这也没什么可奇怪的吧。

  但是————如果那个『犬神』的存在有根有据的话,那就肯定是共同幻想性的东西了。要论其中原因,那就不得不说“不能为人者”的存在本身即是那个共同幻想了呢。我们是幻想中的居民,而且此刻存在于此。怎么样?你已经无法否认了吧」

  「我……我……」

  「你的『血脉』被周围的意志赋予了『魔』。周围的意志扭曲了你的意志。你的存在其中一部分被周围的意志限定了,偏离了你自身的意志,偏离了你自身的理想」

  「……我————」

  ——我,就是我。

  但这么简单的一句话,亚纪说不出口。

  她确信自己是“个体”的信念,发生了动摇。

  「你的生存方式,就如同镜子」

  神野继续嗤笑道

  「你一路走来,将周围指向你的加害意识原原本本地反射回去。你的“个体”以『对他人加害意识的反应』的形式塑造成型,而这恰好酷似『犬神』的特性。

  你的“个体”也是个非常出色的形态,但你应该理解,那不是你所想的“个体”的形态。你的“个体”要比你的理想中的更加依赖他人。你绝非与『血』,绝非与他人的意志毫无瓜葛。而且,你越是否定你身边的东西,那股影响力就会愈发强力地束缚住你」

  「!…………」

  「你的不幸就在于,你所用的理性强大到足以认清『血』是幻想的程度」

  「我————」

  「但是,人的精神越是能够摆脱那个咒缚,就离完美越远」

  「我,要怎么才————」

  亚纪在走廊上颓然跪地。

  「这是在确认呢」

  与她背对着背的神野,说道

  「你就继续前进,然后去弄个清楚吧。自己是什么人,自己的本质是什么……结论就在前方。就算你要把这个问题暂且搁置,也要等到弄清事实之后。这件事要由你自己做主」

  「…………」

  亚纪低着头,但她下定决心,表情之中充满了悲壮的意志。

  视野笑得更加夸张。

  「……好了,出发吧。让藏在你心中问题迎来终结吧。你已经是“奇谭”的一部分,而且你要做出决定————是做“行于人世之人”,还是做“受魔王引导之人”…………」

  神野就像吟诗一样讲道。

  「……“魔王”,么」

  听完这番话,亚纪轻轻地笑了,呢喃起来

  「如果是由恭仔来引导我,那倒也无所谓了呢…………」

  但她如今已别无他求。

  亚纪寂寞地笑了,泪水从她脸上滑过。

  神野笑道

  「……那个“人间魔王”么?他确实拥有着符合“魔王”之名的灵魂呢。『他』的性情与『我』可是分处两极的喔……因为『他』会铲除人类的可能性。本来人人都拥有着超越人类的可能性,而『他』的意志会将其还原于“人”————

  这很有意思。『他』自身其实是这世间最想要接近“魔”的人,却要将别人拉回做人」

  亚纪虽然无法理解神野所说的话,但她已经下定决心了。

  她维持着俯视地面的状态,向背后的“影”宣言

  「我……要出发了」

  「是么」

  神野回应

  「……那我就直接将你送到你的“对决之地”吧。中途遇到『他』们的话,怕是会让你决心动摇吧」

  亚纪一时没有仔细去听,但当她细想之后,又觉得这话说得莫名其妙。亚纪摇摇头,问道

  「送…………?」

  「对,你是在想『怎么送』么」

  神野开心地说道

  「原来如此,这种实际性的台词可能跟『我』不搭调呢,但这没什么好奇怪的。这是因为,『异界』是“不均匀”的。

  尤其是这个“无名庵”,因无名而“无所不在”且“无处存在”。你只需离开这里,便会到达你想去的地方。是逃是战,想去哪里就看你的意愿了」

  亚纪在身后,感觉到神野的外套翻扬起来。

  「……不过,你已经决定选择“第四夜”了呢」

  随即就像关灯了一样,周围被黑暗所笼罩。

  亚纪感到茫然,喃喃说道

  「你究竟是…………」

  「……想问『我』是『什么人』,对么?」

  黑暗之中,只有神野的声音。

  「……『我』是领航人,是“黑夜魔王”亦是“有名字的黑暗”。为生存在这个世界的一切向往黑暗之人担当向导的存在」

  神野短短地说完这些话之后,气息便消失了。

  「………………」

  个了许久,亚纪的眼睛才适应黑暗,发觉那里是自己的房间。

  此时,她正呆呆地注视着电话机上闪动的红光。

  *

  ————于是,第四夜,过去了。

  2

  黑暗中,一个灯光正在运动。

  那是在下着倾盆大雨的深夜中,一名少年正默默进行着某项工作的灯光。

  地点在靠山的一个凉亭中。亭子很大,足以遮风避雨。

  雨水从他身上的雨衣上不住地往下滴,在混凝土地面上形成的黑色印记越来越大。

  这附近没有民宅,因此既没有灯光也没有路灯。

  少年在这个黑暗笼罩下的凉亭里,依靠着手电的灯光从雨衣里取出了多达几十张的一叠纸。

  被雨水略微打湿的那些纸上,密密麻麻地写满了潦草的英文字母。

  在一切都模糊不清的黑暗中,只有他手边发出黯淡的光亮。在昏暗的光线下,那叠阴森可怖的纸煞白煞白地悬浮于黑暗之中。

  大雨刷刷落地的声音仿佛遮蔽一切,无形之中煽动着少年的不安情绪。

  在不安与紧张的压迫下呼吸紊乱的少年,将纸叠放在地上。

  ————赶快……必须尽快…………

  少年用颤抖的手从口袋里取出一个扁平的罐子。那是他事先在超市里买到的打火机油。

  近百张纸摞在一起很不便于燃烧,于是少年把一张张的纸揉成团,撕碎,堆在一起以便燃烧。然后,他将打火机油淋在上面,伴随着淅淅沥沥的声音,透明油被纸堆所吸收。

  ————赶快……必须尽快处理掉……

  心急如焚的他就连将油倒空的短短时间都觉得十分难熬,还一边神经兮兮地晃动身体。

  溅起的油黏在了他的眼镜上,他连忙擦拭镜片。可是,油跟雨水混在一起变成了乳白色,怎么擦都擦不掉。少年心烦意乱,焦躁不堪,牙齿咔嚓咔嚓地直打哆嗦。就连他自己牙齿发出的声音都会刺激到他的神经。

  ————可恶……可恶

  气息在相互咬合的齿缝间发出声音。

  他后悔自己做了那种事,觉得就因为自己着手去做这样的事,才会倒这种霉。

  『诅咒传真』。

  这是他道听途说到的,可他不曾想却是那样的东西。一天,署着他名字的『诅咒传真』原本突然邮递到了他的宿舍。

  信上写着简洁的文章以及传真机的使用说明,于是他不经意就动了那个念头。

  向怨恨的人发传真吧

  他每天晚上都去便利店发传真,而且每个晚上还去偷偷去看收件人的情况。到了今天,手机突然接到了一个未显示来电的号码。

  那个人的声音分不清是男是女,只说了短短的一句话就挂了电话。

  『…………今晚7点发传真』

  听到这句话,他害怕了。对方知道他在发『诅咒传真』的事情,而且还下了命令。不照做的话不知会遭到怎样的待遇……这件事要是被抖露出去,他将身败名裂,要是连高考都受到影响就全完了。

  可是…………终究还是被看到了。

  少年心想,那天那女人家里有个人男人,自己的长相被那个男人看到了。

  所以,他觉得这是一个陷阱。

  ————不行了,至少得把证据销毁掉。

  少年想到这里,于是买了打火机油,买了火柴,等到夜深人静的时候溜出了宿舍。

  雨和黑暗威迫少年,少年吁吁地喘着粗气。

  少年用颤抖的手去取火柴。他本只想取出一根,却把好多根撒到了地上。

  他想擦着火柴,可颤抖的手脸这么简单的动作都难以完成。

  ——打湿了么?再来一次。

  只闻啪叽一声,断了。

  ——见鬼!

  他不知擦了几根,最终终于擦着了。然后他将擦着的火柴扔到了纸堆成的小山上。

  小山嗖地一下燃起艳红的火光,顷刻间熊熊燃烧起来。

  『诅咒传真』烧着了。

  无法分辨究竟是安心还是兴奋的心情,涌上他的心头。

  他眼皮眨也不眨地盯着火焰。

  ————这样就行了……

  笑声从少年的唇缝间漏出来,可这个笑容却缓缓收紧。

  他在周围的浓密黑暗中,感觉到了某种气息。那个气息正直直地盯着他,伫立在那个地方。

  「………………」

  他转过身去,战战兢兢地将灯光转向那边。那边只有道路和树丛,没有任何不正常的东西,只看到雨滴在手电的灯光中拉出一条条银线。

  然而即便亲眼看过,气息还是没有消失。

  唦唦……

  感觉树丛好像发出了响声。

  少年站起来,转变手电的方向,让灯光缓缓扫过道路、树丛……

  一圈转过来,没有什么不正常。

  什么也没有。

  什么也没有。

  什么也————

  「…………!」

  突然,少年听到一声巨响,右脚的脚踝折断了。

  他无法站稳,一下子原地跌坐下去。他的脚使不上力气,于是向右脚一看。只见裤腿和袜子上开着一个大洞。

  …………那是噩梦一般的情境。

  脚踝……有一半消失了。

  右脚脚踝被尖锐的牙齿从后面连着裤子跟袜子一起咬了下来。

  齿状的伤口露出肉和骨头,被扯碎的白色肌腱冒了出来,鲜红的血液眼看着从伤口涌出,在地板上蔓延成一片血池。

  「………………!」

  少年的目光无法从自己的脚上移开。

  他的眼睛睁得滚圆,眼珠子恨不得要飞出来,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东西。

  隔了片刻,他才感受到那种剧痛。

  「……噫、噫…………呀啊啊啊……!」

  喉咙里溢出的尖锐惨叫声被雨水冲刷殆尽。

  树丛、道路……周围一切黑暗之中,无数双发光的眼睛眨呀眨。

  灯光照亮的水泥地上,凌乱地散布着野兽的足迹。

  随后,他上半身被压倒,看不见的野兽咬住了他的喉咙。

  「噫————!」

  惨叫还没完全发出来,喉咙便被一大股炙热的液体给堵住。

  血泡取代惨叫声从口中溢出。

  他的头无力地倒了下去,撞到了混凝土制的地面。

  眼镜掉落,发出干巴巴的声音。

  许多凶残的低吼声响起,野兽的气息向此处群集,他的耳朵、脸、鼻子、眼皮,各个部位被纷纷咬掉。

  少年心中喊着「好痛!好痛!」,可就是发不出声音。

  「——————!」

  说和脚被撕下,被扯碎。

  「——————————————!」

  肚子被咬破,越来越多,越来越多的牙齿和头不停往里钻。

  少年眼前开始变暗,意识在剧痛中沉沦。

  哗唰哗唰哗唰哗唰

  尖锐的犬吠声在头骨中回响。

  …………………………!

  …………………………………………!

  ……

  *

  亚纪不见踪影后,过去了一夜。

  从黎明的时候开始,雨下下停停,丝毫不见雨完全停的征兆。

  到了早上,武巳觉得亚纪没准会在学校里,怀着几分期待来到了学校,可惜事与愿违。

  大家似乎也怀着相同的期待,尤其是棱子,在期待落空后特别失落。

  亚纪行踪不明。

  取而代之…………有个话题在学校里传得沸沸扬扬。

  ————有个姓宗谷的三年级男生死了,尸体被人发现。

  这则新闻对于武巳本就糟糕透顶心情来说,更是雪上加霜。

  据说那名学生昨晚偷偷溜出宿舍,被发现的时候已经是一具尸体,倒在与宿舍相隔大致一公里的一个坐落于徒步线路上的凉亭里。

  相传他遭到了野狗的袭击,一名正在慢跑的男子发现了他被咬得面部全非惨不忍睹的尸体,当场吓得站不起来。他的雨衣被撕得稀碎,肚子里面被掏空,脸也被啃得一塌糊涂,很难辨认。

  靠他钱包里的学生证才勉强辨认出他的身份。

  据情况推测,该学生想要烧什么东西,偷偷跑去凉亭。在他刚刚烧毁“那东西”后便遭到袭击,现场只留下了油罐和一些化成灰烬的纸片。

  但据说该学生这几天内每天都会溜出宿舍。

  ……虽然没有确切的证据,但状况反映出了一个事实。

  「多半————不会错了。那个名叫宗谷的三年级学生,就是『诅咒传真』的“发件人”」

  空目如此断定。

  「当时村神和近藤追赶的,恐怕就是那个宗谷。我觉得他是在那个地方被『犬神』追踪的,于是遭到了袭击」

  「果然是这样么……」

  武巳叹了口气。他一边听课一边等待亚纪,最后直到午休。当然,大伙的表情都很暗淡。

  俊也问道

  「……对那个叫宗谷的家伙有什么头绪么?」

  武巳和空目摇摇头。在这所学校(尤其是文艺社内)前辈后辈之间的联系十分淡漠。连同为寄宿生的武巳都不认识他,就更别说空目了。

  棱子想了一会儿,开口了

  「我也不是很清楚……不过……」

  她做了这样一个开头,接着说道

  「……前些时亚纪跟我说过,她收到过三年级学长的情书,但郑重地回绝了……我想会不会就是那个人…………」

  她说着说着,开始口齿不清。

  虽然这根据不是很站得住脚,但毕竟情况特殊,也不是不能理解。

  武巳嘀咕起来

  「被拒生恨么?」

  「……算了,人都死了,讨论死人没什么意义」

  空目说出冷冷冰冰的话来,又接着说道

  「现在更大的问题应该是木户野。即便术者死亡,〈命令〉已下达的『恶魔』的诅咒也不会失效。而且进行〈驱逐〉的人消失的话,问题会更加严重。因为这样一来,或许没人能够让『恶魔』回到原来的世界了」

  「……嗯」

  「另外“黑衣”的问题还没有解决。木户野很有可能先被“黑衣”找到。可想而知,那帮家伙恐怕准备一找到木户野的人就处理掉。我们现在刻不容缓,情况十分危险」

  空目说得出奇的肯定。

  ————既然看到了,应该明白的吧。木户野在哪里?

  昨天,空目向等待武巳等人的芳贺这样问道。

  ————跟丢了。

  这是芳贺的回答。他说他们目前正在搜索。换而言之,那帮家伙现在至少把亚纪视为重要参考人。

  或者说,她已经…………空目的表情十分严峻。

  武巳等人知道,“机关”影响力巨大,能够轻易地湮灭一个人失踪的事实。

  「到头来,柳川的事也被处理成野狗所为了呢……」

  当时从教室里消失的柳川至今下落不明,而且有学生目睹到疑似黑狗的东西,所以几乎断定就是野狗所为。

  「……野狗怎么抓得走一个成年人?又不是老虎」

  尽管俊也是这样的看法,但事情毕竟发生了,宗谷的死亡也起到了一定作用,警方已经决定在明天上山进行猎捕,从今晚起就会安排人巡逻。

  还有人提出将所有野狗一并驱逐出去,可见大众都很正常地认定野狗就是罪魁祸首了。

  在物理层面是否现实的问题,已经不再是问题了。

  就情报操纵的成果而论,可以说充分发挥出了明确效果。

  对于“机关”来说,要将亚纪这个人埋葬于黑暗之中,肯定是轻而易举的。

  「得设法赶在“黑衣”之前找到亚纪……虽然无法保证木户野现在就平安无事,但如果我们疏于制定对策,就算她平安无事也相当于我们见死不救」

  他的说法太过极端,棱子听了肩膀猛地一颤。

  武巳问道

  「可我们该怎么做?」

  武巳基本已经绝望了。对方是个组织,而且还总是监视者武巳等人,他实在找不到什么办法能够在这样的状况下摆脱“机关”。

  但是,空目似乎有主意。

  「……虽然不想用这招,但别无他法了」

  他叹了口气。

  「是啊」

  俊也好像也想着同样的事,与空目交换了一下眼神,点点头。武巳交互看着两人,吃惊地问道

  「咦?什么办法?」

  「……是“魔女”」

  俊也说道。

  「啊…………」

  「想必就算秘密组织也网罗不到真正的灵能者,毕竟他们是驱赶“灵能”超能者,保护人类的组织」

  空目也这么说道,耸耸肩。

  「不过这么做可能也是竹篮打水,而且在各种层面上都让人很不爽……」

  *

  「…………你们就那么担心木户野?」

  在午休时间的走廊上,“魔女”露出微笑。

  武巳他们找到咏子,向她说明了情况,而这便是咏子的回答。

  棱子一脸认真地说

  「那当然了!学姐要是知道什么,请告诉我们。拜托了!」

  见棱子那架势,恨不得要下跪请求一样。

  与全校第一“怪人”对话的武巳等人,吸引了过路学生的好奇目光。

  咏子一脸欣慰地看着棱子,露出天真无邪的笑容。

  「我已经提醒过了,而且那孩子很聪明的,我觉得她自己能够得出答案的…………」

  咏子向大伙投去一个微笑。

  武巳对她的悠然态度感到心烦,但他既没有跟“魔女”把事情解释清楚的能力,也没有那个气魄。

  「我并不反对你的意见」

  空目表面恭维地说道。

  「可现在情况紧急」

  就算“空目”也就没有对“机关”进行说明。就算要说明,内容也会变得含糊不清。

  空目显然准备隐瞒对咏子说明的『隐情』。不知咏子是不是注意到了,但她表现得毫不在意。

  「这是她自身的问题喔」

  「我知道」

  「那是个微妙的问题喔。其他人解不开,只有她自己才能解开」

  「没错」

  「而且不能够往后拖,必须在此时此刻得出『答案』。我觉得要是其他人牵扯进来,她会妥协的」

  咏子的口气,就像全都知道一样。她跟空目之间的对话,武巳等人无法理解。

  空目眯细眼睛,问

  「……你都知道什么?」

  「不是“知道”,只是“明白”」

  咏子微笑道

  「我“看得出”她的本质,而且很清楚困扰她的是怎样的“问题”。这条路我也走过」

  咏子这么说着,抬头仰望天空。

  在天空中,厚厚的阴云正卷着漩涡。

  「认识到自己心中“脱轨之处”的人,总有一天必须决定对待世界的态度」

  咏子就像唱歌一样的说道

  「那个“脱轨之处”越严重,就越发无法平静地融入世界」

  空目静静地向拿东西看去。

  「……你已经决定了,我也已经决定了,但她还没有决定,她必须作出决定,而且必须由她自己来做决定……我没有说错吧?我觉得,我们应该静静地等待」

  「没那个闲工夫了」

  空目一言推翻咏子说的话。

  「如果有时间给她自己来决定,我会选择等待」

  听到这话,咏子微笑道

  「那么,你要替她决定咯?」

  「如果有那个必要,这样也无妨」

  「…………你自己都还有些没有明白,却会像明白了一样做出正确的选择呢」

  咏子露出微笑。

  「“影子”突然浮上表面,引导人成为『某种东西』。这毫无疑问是你的“本质”喔」

  那笑容,有种说不出的,深深的温情。

  然后咏子说道

  「好吧,我会帮忙的……虽然很想这么说,但没有那个必要了吧」

  「……为什么?」

  「找人的方法,你们应该已经得到了」

  「什么……?」

  空目露出诧异的神情,咏子嗖地把手指伸了出去。

  大伙向她手指的方向注视。

  「…………………………我?」

  被指的武巳下意识呆头呆脑地惊呼起来。

  挂在手机上的铃儿,叮铃……在脑内响了一声。

  3

  下午五时三十分,一辆出租车驶入放学后的校园。

  那是空目叫来的车,武巳他们五个人决定乘上这辆出租车离开学校。

  「到港口」

  空目向司机做了几项指示。

  坐在副驾驶座上的人是武巳。

  汽车发动,几分钟后到达女子宿舍附近,棱子下了车。尽管她本人极力要求跟着去营救亚纪,但大伙最终还是决定不带上她。

  毕竟此行凶险,而且还有别的理由。棱子很不情愿,但最终听从意见。

  「魔王大人,亚纪就拜托你了……一定要拯救她」

  棱子下车的时候殷切地说道。

  「我无法保证」

  而空目的回答却冷冷冰冰。即便如此,空目目前也从未辜负过她的期待。棱子明白这一点,所以什么也没说。

  武巳对棱子苦笑起来。棱子表情十分消沉,尽管无力却还是回了一个笑容。武巳觉得刚才那样反倒让棱子操心了,开始自我反省。

  出租车发动,雨滴打在车窗上往下流,羽间市熟悉的街景纷纷向后流逝。

  感觉雨又变大了。

  武巳一边呼吸着出租车的味道,一边默默地看着景色。

  「……你们附属的学生到港口那种地方是去干什么?」

  司机冷不丁地问了一句。

  「诶?这、这个……」

  武巳结巴了。

  他知道不能够说出实情,但也明白司机这么问很正常。要说羽间港,人人都知道是个什么也没有地方,尤其是下雨天的时候海面波涛汹涌,连垂钓之人都不会有。

  那里就是那样的地方,所以武巳一下子找不到合适的借口,脑子顿时一片空白。

  「……我、我们是去拍照的…………拍海」

  武巳总算是说了出来。

  「喔?那你们是摄影社的咯?」

  「呃,嗯。是的」

  「跟刚才下的人不是一起的啊」

  「啊,是的……」

  「大雨天的难为你们了,但愿能拍到不错的照片就好了」

  「…………嗯」

  不过几句闲聊而已,然而武巳冷汗都快冒出来了,露出含糊不清的笑容。武巳从来不会撒谎,撒这种无伤大雅的小慌都让他有种胃袋开出窟窿的感觉。真正要命的还在后面,可武巳已经兜不住了。

  出租车不久到达港口,武巳支付了空目提前交给他的费用,大伙下车后,空车向街区返回。

  「…………」

  武巳独自站在港口……虽说是港口,这个下行设施基本上就是一个停车场。

  一直这么站着鞋子会被淋个透湿,于是武巳发现了一处自动售货机专区之后,到那里去避雨了。

  他买了罐咖啡,从这个只有一片屋檐的这个地方望向外面的景色。

  混凝土制的码头任凭雨水冲刷,海面波涛汹涌。

  他没多久就厌倦了景色,心中开始不安。

  「……要是带个文库本就好了…………」

  不管怎样,他不知道一直这个样子究竟好不好。

  武巳感到日暮穷途,而就在这一刻,一辆漆黑的车滑进他的视野,停在了旁边。

  「!」

  来了。

  驾驶座的车窗打开了,一位初老男性探出脸来。

  「是近藤君呢,有件事我想问问————其他三个人怎么了?」

  芳贺露出那个假笑,这样说道。

  「刚才的计程车里没有人,空目君他们怎么了?」

  「…………」

  武巳一语不发,露出僵硬的笑容。

  ————你去牵制“黑衣”。

  这是托付给武巳的任务。武巳本打算沉默到底,可他与生俱来的软弱性格让他没办法这么做。

  芳贺露出慈祥的笑容。

  武巳背上冷汗涔涔。

  「……算了。你站在那种地方也不是办法,上来吧」

  后排车门打开了。

  「………………」

  武巳依旧挂着抽搐的笑容,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

  *

  圣创学院大学,以及其附属高中所在的羽间市的山林中,有一条长约二十公里的步道。这条路穿出住宅区之后经过大学院地附近,通向半山腰,到展望公园基本就算到头了。后面是一条登山路,虽然名字变了,但实质与前面无异。由于并没有步道应有的硬化,所以鲜少有人踏入。

  山路入口竖着一个警示牌,提醒人们雨天危险不能进入。这是因为登山路都是裸土,在雨水的冲刷下很容易发生土崩。说到底,会冒雨来到公园的好事之徒本来就少,如今野狗的事又闹得人心惶惶,已经可以说不会有人到这里来了。现在太阳快下山了,就连巡逻的青年团(※注7)也不会深入。

  更上面连山路都没有山里就更不用说了,那里已是无人问津的世外秘境。

  亚纪,就在那样的地方。

  她岔开登山道路,在不能算路的路线上走了十几分钟,来到了这片杂草丛生却没有树木的地方。

  不知究竟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一棵古树在风雨中被连根拔起,制造出一片爪痕一般的空地。从树木的缝隙间投下的阳光让杂草生长繁茂,阻挡了树木的进入,空地就这样维持了下来。

  朽木上长满青苔,杂草有膝盖那么高。

  亚纪一个人蹲在空地外面的树下,直直地注视着躺在眼前的古树。

  就好像选择与古树一起在这里渐渐腐朽一般,又像心智被逐渐腐朽的古树迷惑了一般,整个人像一具人偶,又像一具尸体,蹲在那里此情此景之中,任凭浓墨重彩的黑暗与墨绿将自己掩埋。

  唦唦、唦唦……

  周围不断传来声响。

  那个声音有别于雨声,是某种东西弄出的动静,不断地传进亚纪的耳朵。

  它不断敦促着亚纪自闭。那是“证据”,是“烙印”,是让亚纪有必要隔绝一切的充分“理由”。

  ————『犬神』。

  这正是“理由”,也是“烙印”。

  ————不能憎恨,不能嫉妒。

  母亲说过的话鲜明地在耳边重现。亚纪曾以为母亲的那则教诲,仅仅只是家长教育孩子的道德,是当成口癖一样不断叮嘱的教导。

  那根本不是道德,而是用来抑制『犬神』的教导。

  亚纪的母亲被家乡的人所厌恶,讨厌家乡,逃离了家乡,然后为了坚决不让继承“犬神统”的女儿有同样的感情,严厉地告诫过亚纪。

  ————我不孝啊……到头来我还是没能遵守妈妈的教诲。

  枝叶间漏下来的雨把亚纪全身淋得透湿。吸水变重的头发、衣服,紧紧地贴在皮肤上。

  但是,这种感觉让亚纪觉得很舒服,因为这样让自己充分接触树木,深深感受地面,有种随时都会回归大地的感觉。

  她静静地,一动不动地蹲在那里。

  啤叽啤叽啤叽啤叽……

  响起湿润的声音。

  无数湿润的,柔软的,小型的某种东西在杂草中蠢蠢欲动的声音传了过来。

  「……来了么…………」

  亚纪呢喃。一股令人胃液倒流的可怕腐臭混在雨水气味中,弥漫开来。

  她左手很痒。血流不畅的手指冒出一阵一阵好似疼痛的瘙痒。

  坏疽令整个食指发生溃烂,乌黑的颜色蔓延到了手腕以及中指与食指根部。伤口滴下透明的腐水,手指的瘙痒让她忍不住想要奋力抓挠,但她知道手上的肉一挠就会坏掉。

  乌黑的血渗出来,与腐水相互混合,大颗大颗地滴在地上。

  腐烂的血滴下来之后,地上不知从哪儿涌出成群的蛆虫,大量地相互纠缠,贪婪地相互舔舐腐水。浑圆粗大的白蛆沾上粘液之后油光透亮,周围响起令人作呕的声音。

  亚纪感觉这几天已经流了不少的血,可血还在源源不断地往外流。

  她的身体已经冷透,意识也已不再清醒,但她凭借强韧的精神力,拒绝逃离现实。

  『恶魔』要来了。

  腐臭的密度缓慢攀升。

  被唤醒的无形『恶魔』一心为了腐烂开始在此显现。

  为了咬死那个看不到的“敌人”,看不见的『犬神』数量慢慢增加。

  咔唦、咔唦咔唦……

  啤叽啤叽啤叽啤叽…………

  令人发疯的气味跟声音,充斥着周围这片恍如噩梦的空间。

  照这样下去,搞不好会疯掉。

  继续衰弱下去,搞不好会丧命。

  蛆虫在身上聚集,搞不好会彻底腐烂。

  可是,即便如此————即便如此,亚纪还是觉得不错。

  她打算在这个地方,就这样腐朽殆尽。

  「…………」

  亚纪缓慢起身。

  她的眼神还是那么无力,但透着几分险恶。

  她默默地注视着前方。那里是她来时走过的山路那边。

  那片黑暗、幽深、郁郁葱葱的新生树林之中,残留着亚纪踏入时所留下的痕迹。

  亚纪紧盯着那片被分开的树丛。

  没过多久,树丛沙沙作响。

  树丛被分开,黑暗与绿色之中浮现出鲜艳的红色。

  「………………赶上了么」

  俊也粗暴地拄着拐杖,从树丛中走了出来,真不知道他这腿脚是如何登上山坡的。在他身后不远处,菖蒲,还有空目也接连现身。

  亚纪没有吃惊,她确确实实地有那种感觉。

  俊也穿着蓝色雨衣,空目撑着伞。那把伞是抢眼的红色,菖蒲站在他身旁,身上的衣服和伞的颜色一样,在绿色之中亮丽地突显出来。

  「你们这群笨蛋…………」

  亚纪呻吟似的说道

  「你们是怎么……算了,你们来这里干嘛?」

  这是她的心里话。亚纪觉得,只要自己在这里腐朽,至少就不会伤害到朋友了。亚纪最害怕的事情,莫过于自己的这番苦心归于枉然。

  亚纪无力地向空目瞪过去。

  「民间有『山中异界』的说法……」

  空目没有回答,岔开话题。

  「……古人认为山里头是一种『异界』,人们把它视为人类的力量所不可及的另一个世界,不然就是死亡的世界。

  “天狗”正是大山之神秘的体现,“避世荒村(※注8)”和“迷途之家(※注9)”也都位于山中。被“神隐”抓走的人最后也是消失在山中,大山常被视为“神”的居所」

  空目的言语就像讲演的学者一般,在阴森的森林中回荡。

  「腐臭、野兽臭,虫子加上野兽…………这里确实是个符合『异界』这一称呼的地方」

  「…………」

  「若在以前,以你现在的状态说不定会遭遇“神隐”」

  空目只是说着感觉毫无意义的事情。

  但是……亚纪听着空目那头头是道,但又缺乏感情的陈述,也发觉自己的心莫名地渐渐平静了下来。

  到头来,亚纪就是这样的人。

  事到如今,还是被发现了。

  当她注意到的时候,悲伤之情一下子涌了上来。她已经无法与任何人相互接触了。

  「…………没有回答我的提问啊,恭仔」

  亚纪眯起眼睛说道。

  她此时露出的笑容,与菖蒲露出的那个笑容极为相似。

  ※注7:青年团这里指由一定区域居住的青年组成的自治团体。

  注8:避世荒村(隠れ里),日本有名传说,指隐藏在深山里,或墓穴中,或循着河流的遥远上游,或深谷之中理想的世外桃源。相传猎户误入深山之中偶然到达;在山中听到机杼、捣米声循声到达;发现上游漂下碗筷循川到达。

  注9:迷途之家(マヨヒガ),由民俗学者柳田国男的《远野物语》的介绍而在日本成为家喻户晓的传说。描述来到迷途之家的人会得到富贵。

  4

  「……你们是怎么找到这里的?」

  「是近藤的“铃铛”,那东西对地图也能产生反应。于是我们就用地图占卜术的要领确定了方位」

  如同死神一样的空目,与如同幽灵一般的亚纪开始对话。

  俊也一边听着两人的对话,一边回想之前的历程,暗自咂舌感叹。

  ————没想到真的没有人注意到……

  俊也在来到这里的一路上一直戒备着周围,到头来别说是跟踪了,就连监视的目光也一个都没有。

  他们深知自己的一举一动都在“黑衣”的监视之下。

  但是,空目不过是乘上计程车,在女子宿舍附近跟棱子一起下车,然后直接走到了这里而已。他并没有隐藏,是正大光明地沿着路走过来的。然而,没有任何人察觉到他。

  就连三个人下了车这件事,“黑衣”都没有察觉到。他们三个就像透明人一样,擦身而过的行人根本没有注意到他们。最令人印象最深刻的情况,就是呆在民宅窗户上的家猫曾目不转睛地紧盯着他们,除此之外谁都没有发现俊也他们三个。

  这是一场怪异的经历。俊也感觉自己就像变成了幽灵。

  而作为“原因”的少女,正在空目的伞下露出无所适从的样子,目光在空目与亚纪之间往返,不时还会惴惴不安地向树丛看去。

  ————那是“神隐”的能力。

  空目最后还是决定使用最终兵器了。

  然后,当空目下令,菖蒲念出一首诗的那一刻,三人的身影从现实世界中消失了。他们保留着肉身,仅有身影瞬息之间被『异界』所吞噬,无法从现实世界被认知。

  俊也觉得这简直匪夷所思。尽管他早就知道了情况,但他对菖蒲的非人之力还是有了重新认识。他认为这名少女果然很危险,但现在不想对此追究到底。

  现在不是做那种事的时候。

  「…………」

  俊也无言地将雨衣的兜帽掀开。他不在乎雨水淋湿脑袋,只求让自己看得更清楚。因为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发生什么……比方说“看不见的野兽”会扑过来。

  周围弥漫着腐臭,然后还有野兽的臭味。俊也现在也能明白那个味道表示『诅咒』和『犬神』都还活着。

  “蛆”随着腐臭在气味中蠕动,正觊觎着将亚纪,搞不好甚至要将俊也他们一起活生生地腐化、吃掉的机会。

  “野兽”会对亚纪的加害意识做出反应,空目要是激怒亚纪,一下子就完蛋了。

  俊也就像保护空目的骑士一样,守候在空目身旁,不过他现在是独脚骑士,状况不容乐观。

  亚纪没有理会神经绷紧的俊也,那张端正的脸庞上浮现出温柔的笑容。那笑容别说是暖人了,反倒令人发寒。

  「————我记得跟棱子也说过了……」

  她面带笑容,说道

  「你们快回去好不好?这里充满了『诅咒』。不光是『传真』的诅咒,还有『我』的诅咒……丑话说在前头,我自己都不知道现在的回会做出什么」

  那平静的说话方式,蕴含着一种不被亚纪的意志所控制的危险味道。

  「……不是『你』,而是你的『附属品』才对吧」

  「没那么大的区别啊」

  亚纪回答空目,接着说大

  「我不知道你们了解到了什么程度,“那东西”不是我想怎样就能控制得住的货色,那就是对我的“加害意识”作出反应的自我本身。那无疑就是我自身的意志,即便如此……不对。虽然我真的不希望,但其实却是希望的……我这是在说什么啊」

  亚纪带着自嘲的感觉笑了起来。

  换做平时的亚纪根本不会说出这种支离破碎的话来。她能够理解其中的矛盾,这突显了她的痛楚。

  「……不过啊,总之这就是事实。所以“那东西”我控制不住,我试图用意志去压抑,但总是办不到。我无法阻拦忽然涌上来的“杀意”。

  我就明说了吧,对恭仔也好,村神也好,棱子也好,近藤也好,我对你们动过的杀念可不止一两次啊。我很明白我自己的攻击意识,照这么下去,我肯定会杀了大伙。

  现在只杀了一个柳川,可以后就不能保证了。一个柳川,我根本不后悔,可要是把你们也杀了,我觉得我肯定会后悔的。所以我求你们,不要让我后悔」

  亚纪淡然地说道。

  「不要让你后悔,是么……」

  俊也喃喃说道。他其实很想问亚纪「你知道那个姓宗谷的三年级么?」,但他此刻非常害怕让亚纪得知宗谷的死讯。空目也完全没有谈及那件事。

  取而代之,俊也说出的是这样一句话

  「……那是我要说的」

  俊也由衷地头痛起来了。

  ——空目也好,亚纪也好,为什么我的朋友净是这种家伙,为什么身边唯独不在乎自己死活的家伙越来越多?这份责任应该由我来背负,我才是不惜拼上性命也想保护朋友的人。

  「…………就知道自说自话……」

  俊也的板牙咬得咯吱一响。

  「这么说或许没错……」

  亚纪无力地微笑起来,接着说道

  「……不过说真的,你最好别以为我还有救。那些『犬神』可是会对那种东西产生反应,行动起来的。

  柳川就是个例子,『诅咒』也是。那些家伙一直沉眠在我身体里,现在非常饥饿。你们要是有什么举动,他们肯定会把你们当成送到嘴边的食物咬上去的…………别让那种事情发生」

  亚纪这样说道,她的表情痛苦地微微扭曲。

  如今即便是乍现的感情,都会让亚纪要了俊也他们的命。树丛沙沙作响。就算是如此琐碎的小事,恐怕都会让『犬神』做出反应。为了控制住事情的发生,亚纪拼命扼杀情感,苦苦哀求

  「所以…………快点…………快点……从这里…………」

  「消失,是么?」

  空目缓缓张开嘴

  「我要问你一句——」

  以冷静的口吻,对亚纪说道

  「——这种小事,足以构成让你自我毁灭的理由么?」

  那样子与其说是在劝说,倒不如说他是真的对此怀有疑问。

  亚纪顿时露出呆滞的表情。

  「…………咦?」

  「我在问你,自己搞不好会杀掉朋友,这种事真的足以构成你杀死自己的理由么?那种事对谁来说不都一样么?」

  亚纪还没有从吃惊中恢复过来,愣愣地问道

  「……你觉得无所谓么?不在乎自己被杀掉么?还是说,你只是不明白我随时都能做出这件事?」

  「不」

  空目摇头。

  「你的意思是,杀意可能会如实地执行下去,没错吧?」

  空目说着,微微倾首。

  「这跟普通人究竟有何区别?我无法理解。你以为这个世上每天都有多少人杀害自己的『朋友』或者被『朋友』杀掉?人生在世,本就总是伴随着被身边的人杀害的可能性,而人也总是携带着杀害身边之人的可能性。

  ……只要有了机会和方法,谁都会轻易地杀死自己的朋友。木户野,你只是碰巧同时得到了机会与方法罢了。也就是说————这根本不存在问题,无非只是一种可能性罢了。面对与常人完全无异的你,我为什么要害怕?」

  空目的眼神十分认真。

  亚纪不禁哑口无言。

  ————人活在这个世上,总是伴随着会杀害他人或被人杀害的可能性。

  这虽然是极端论调中的极端,却是无法反驳的事实,而且俊也知道空目真的相信这一点。空目上小学的时候有次险些被同学杀死,他曾亲身体验过那种事情。空目身上之所以会缭绕着死亡的气息,这也是一方面原因。空目无时无刻都不曾忘记,自己说不定就会被眼前正有说有笑的人杀死,哪怕是对亚纪,对武巳,对棱子,对相处近十年的俊也都不会抛下那样的想法。

  空目生存在死亡之中,他眼中的世界就是那个样子。他在深知这一点的状态下生活着,死在他眼里不过只是一种总能看到后一步的可能性。

  「恭仔…………你为什么活得下去?」

  亚纪看着空目,眼神中充满了不解之色。

  「……我不知道。为什么呢…………我不知道,只是我没死吧」

  空目回答。

  「活着有何意义,是不是为了弄懂其中意义而活?……我是为了思考这些而活的。因此,我应该只是没有死吧了。因为……」

  「……因为什么?」

  「无法保证死了之后还能思考什么」

  「………………这话真有你的风格」

  亚纪看着如此说道的空目,露出耀眼的笑容。

  「说真的,我很羡慕恭仔你这种地方。可我没办法像你那样。我手里的这件凶器完全不会区分对象,我承受不了。我无法越过这道坎」

  看是堪称绝望的,悲伤的笑容。

  空目说道

  「那么,把那凶器扔了不就好了」

  「……扔得掉就不用那么辛苦了。“那东西”毫无疑问就是我自己,我要怎么把我自己扔掉啊」

  「你真这么想么?」

  「……?什么意思……」

  「就是字面意思。人所拥有的东西,没什么是扔不掉的。即便那是自己也好,也不例外」

  「………………」

  两人沉默起来,雨水拍打雨伞的声音回荡在黑暗与绿色的空间中。亚纪表情很简单,但她并非不能理解空目的那番话。

  她在犹豫。

  她显然在犹豫,面对如此状况还该不该抱有希望。

  空目说道

  「……最开始的问题还没回答呢」

  「最开始的……?」

  「我们来这里做什么」

  亚纪的脸上闪过一抹惊讶。她微弱地呢喃了一声

  「…………别说了」

  「我是来问你,你想不想“回去”的」

  「不行啊……就算『犬神』不在了,『诅咒』也不会消失。要是没有防御,我会被『诅咒』啃噬殆尽。不论如何,我的命运都已经注定了。坦白的说,没有连累你们跟着冒险的价值」

  亚纪摇摇头。

  「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我替你想了一个强硬的方法」

  空目说完,从挂在肩上的帆布包里拿出了什么。那是白底之上染着乌红斑点的,大大小小的无数纸片。

  「这是忘掉的东西。我把它送过来了」

  纸上依稀可见写得密密麻麻的文字跟记号的序列与碎片。

  「…………『诅咒传真』……!」

  「没错,这里已经是『诅咒』的大本营了。报告中存在仪式参加者在『恶魔』召唤的现场屡屡发疯的事例,所以我们已经是命运共同体了」

  听到这话,亚纪呻吟起来

  「恭仔,你……」

  「我当然明白。我还没有失常到分辨不清自己所作所为的地步」

  空目边说边把手中的纸片撒开。淋到雨的碎纸在空中飞舞了一小会儿,然后落在草地上,在绿色之上带来杂色。被雨打湿的纸片中有腾起一股股腐臭,被腐臭麻痹的嗅觉被更强烈的腐臭淹没。

  「唔…………」

  「……来吧,来继续开始被中断的“第四夜”吧。勇猛而令人厌恶的魔界公爵,恶魔“斯伯纳克”于此显现」

  空目就像魔法师一样,淡然地吟诵诗词。

  「已经无法回头了。〈驱逐〉仪式现已丧失,那只『恶魔』要么达成目的,要么毁灭,不然之前恐怕将一直停留在现世……」

  「…………!」

  「木户野,一切都已经太迟了。最坏的情况,就让我们一起死吧」

  听到空目的话,亚纪露出绝望的表情。

  可是,那表情之中,却微乎其微地掺进了————好似安心的感情。

  5

  「……吾以至高之名命令汝。造物主,令一切生灵跪拜的伟大存在啊,显现吧,回应吾之号令吧。吾秉承神之意志,遵从吾之号令,现出汝至高之身影吧。Adoni El Elohim Eheah Yeheah Asha Eheah Thavote Tetragrmton Shadey…………」

  空目的呢喃之声,震荡潮湿的空气。

  俊也感觉到,森林正在吟唱声中渐渐脱离现实。

  腐臭如今就像久经熬煮一般被浓缩,开始在空气中饱和,达到了令人光呼吸便会胃液上涌的可怕地步。那极度异常的腐臭空气直接从山林的空间中渗出,将气味、空气、空间,一切正常的东西悉数彻底侵蚀。

  传真的残骸就像触媒一般,空目将它们抛洒出去之后,这个现象便立刻开始加剧,让世界变得模糊,令境界溶化,渐渐侵蚀现实世界。

  空目吟唱的咒文只是一种形式,变质毫无关联地正在加速。

  神野曾经那句令人讨厌的台词,在俊也脑中闪过。

  ————这个世界正渐渐地被『异界』所吞噬。

  没错,『异界』与每一寸土地接壤,『异界』的碎片只需些许契机便能在瞬息之间律出。

  于此处出现的是『恶魔』,然后『犬神』的密度也在渐渐增加。

  野兽的气味和气息就像把腐败的空气推开一样,将周围团团围住。树木之间、树丛之中、朽木的空洞、杂草的阴影……所有黑暗中,无数双野兽的眼睛正闪耀着强烈的凶光。

  凶恶的野兽发出低吼,低沉的声音以腐臭的空气为介质震动传播。

  周围的一切都充满敌意。敌意与憎恶,疯狂与腐败,以令人窒息的密度充斥着森林之中。空气中弥漫的紧张感犹如拉满的弓弦,一触即发。可怕的腐臭与紧张感令胃袋抽搐、翻涌。

  四撒开来的『诅咒』残骸在倾注而下的雨中打湿,纸片以超乎常理的速度溶解崩溃,变成一堆堆肮脏的泥垢粘附在杂草上。污垢不停抽动,分崩离析掉在地上,不久变成一团团蛆在地上乱爬,状况惨不忍睹。不只是杂草上,就连空目脚下都被密密麻麻的蛆彻底爬满。

  白色的东西在杂草的缝隙间蠕动,树丛里紧密布满着野兽的气息。

  “蛆”和“看不见的野兽”的源头,出现了眼前不远处。

  「………………真是场噩梦……」

  俊也好不容易才从喉咙里挤出这么短短的一句话。发粘的油汗混着冰冷的雨水,变成不冷不热的一团东西,顺着额头流了下去。一片常人无法忍受的难受、可怕的空间,在周围铺开。

  空目停止吟唱咒文,用平静得不正常的声音呼喊俊也

  「村神」

  「……什么事?」

  「不管接下来发生什么,你都要保护好我和菖蒲」

  俊也稍稍吸了口凉气。因为,空目很少向别人拜托这种事。他平时很少顾及自己的安全。而他现在既然这样开口了,足见接下来着手的事情胜算很低。

  纵然四个人在这里搞不好会闹成集体自杀的结局,但俊也还是明确的做出回答。

  「……不用你提醒」

  「…………对不住了」

  俊也没有继续问下去,将还没完全好的那只脚放到地面上,像模像样地举起拐杖拉开架势,将顶端指向脚下的树丛,牵制『蛆』和『犬神』。

  杂草满满覆盖地面的情况,可以说非常幸运。大雨,杂草,都让满满聚集在附近一带的那些看不见的东西显现了出来。在这三个月里,俊也已经充分掌握了拐杖的距离,说到底那就是跟短棍,当武器来用也很容易。

  「木户野————做好觉悟了么?」

  在异样的空间中,空目向亚纪呼喊。

  「……你要怎么赔我?」

  亚纪微微抬起脸,露出空泛的微笑。她的脸失去血色,面色苍白,然而她左手的伤口仍在不停出血,乌黑的血不断地往下滴。即便身体状况如此糟糕,亚纪的微笑也岿然不动。

  「要杀了我?那样一来就结束了呢。如果是被恭仔杀掉我也认了。我已经别无所求了啊……」

  亚纪微笑着说道。疲劳与衰弱在那个微笑之上撒下了浓浓的阴影。那是觉悟与达观交融在一起的,死之笑容。随后,亚纪又接着说了下去

  「恭仔……」

  「什么事?」

  「…………还是算了。什么也没有」

  亚纪欲言又止,又一次寂寞地低下头。她那淋得透湿的身影,看上去是那么小,那么虚无缥缈。

  空目什么也没说,转向菖蒲。

  菖蒲点点头,摊开双手,深深地吸了口气。

  于是,平衡被破坏了。

  ————山之领地,乃避世之地。避世之神,乃山神。

  硝子之空,墓碑之地。愿皆归山野————

  只闻清澈凌冽的声音,空气为之震动。

  腐臭与野兽间千钧一发的平衡,遭到截然不同的另一种气息入侵。随着菖蒲的声音,空间震动,空虚而静谧的气息扩散开来,撕裂了复仇,击碎了杀气,将铺满大地的东西全数破坏。

  蛆虫蠕动的声音激发出来,尖锐的远吠响彻山林。令人讨厌的平衡被打破,此处的一切存在都寻求敌人,开始行动。

  「…………要开始了」

  空目说道。就算他不说,俊也也感受到那股凶猛的气息开始肆虐起来。

  俊也咽了口唾液。敌意、腐败、静谧充斥着这个空间。

  菖蒲的诗歌震荡世界。

  为了将一切回归于无。

  ————山之领地,乃逝者之地。逝者之土,乃虚土。

  硝子之空,墓碑之地。愿皆归山野————

  无数个凶恶的声音开始响起,激烈地扰动树木。

  空目身处此境,说

  「……稍稍来场讲座吧」

  树丛被弄得一大糊涂,大树的树干被无差别地挖掉,留下一道道爪印。空目身处如此却如若等闲,开始讲述

  「……弗雷泽(※注10)将诅咒的形态分为『类比诅咒』与『感染诅咒』」

  「空目,你干什么……」

  空目打断诧异的俊也,淡然地接着说道

  「闭嘴听着……其中『类比诅咒』是基于“相似连锁”这一理论的咒术,“用诅咒的人偶或肖像代表诅咒对象在上面钉钉子”这种诅咒的总称。

  而『感染诅咒』是基于“相互之间存在过关系的物体,在分离之后依旧维持着联系”这一信仰的诅咒,做法是将对象的一部分,也就是头发、指甲等东西当做『咒物』并加以操纵,藉此对对象造成影响。

  这两者都十分接近人类形象的“原型”,几乎在所有文化圈中都被当做咒术使用,而且基本倾向于认为后者更加强力」

  流畅的言语,就像咒语一样在此地响起。

  可是,俊也分焦急。

  在空目讲话的时候,“看不见的野兽”的失控情况愈演愈烈。而且就像做出响应一般,“蛆”也开始大量地变成蛹,然后纷纷开始羽化,抛弃蜕下的壳,之后成群的黑色苍蝇一边发出恼人的嗡嗡声一边飞来飞去。

  苍蝇一边麇集一边形成一个漩涡,密度越来越大,犹如黑色的雾霭一般遮蔽树木,遮蔽杂草,成片成片地飞来飞去,开始产下卵一样的白色颗粒。

  白色颗粒当即开始到处乱爬,将杂草、树皮啃得乱七八糟,个头暴增。短短数秒,那东西便变成了浑圆粗大的蛆,变成蛹,羽化。

  “看不见的野兽”将那个周而复始的过程彻底破坏。苍蝇被撕碎掀飞,蛆、蛹、卵被碾碎,恶心的粘液贱得周围都是。粘液拉出丝来,把杂草弄得水光透亮,而蛆虫在粘液上蠕动,相互舔舐,进一步成长。

  眼看着苍蝇将周围彻底淹没。

  汹涌的苍蝇凝集成团,缠在空目的雨伞上。

  “看不见的野兽”向那把伞施了一击。

  「……!」

  鲜红的伞掉了下去,被蛆和苍蝇所淹没。

  然后,看不见的爪子朝着成群的苍蝇挥了下去,伞瞬息之间被撕成碎片。

  「空目……!」

  俊也叫了起来。这一刻,野兽的气息穿过他的脚下,疾驰而去。

  「!」

  他能躲开基本算是碰巧。即便如此,厚实牢固的雨衣,下摆还是被轻易地咬掉了。蛆虫爬上雨衣,俊也连忙将蛆虫拍掉。

  俊也背脊上冒出冷汗。现在不能只顾着空目。

  ————恨、妒、嫉、咒,皆归山野。

  杀、盗、灭、狂,弃诸逦迤————

  菖蒲继续吟诵。

  空目若无其事地,淡然地继续讲解。

  只有俊也到处挥舞拐杖,对看不见的威胁一边威慑,一边战斗。靠近空目和菖蒲的东西被彻彻底底驱赶开。

  「……」

  这个时候,俊也忽然在意起亚纪的安危,向那边瞥了一眼。

  不过,这种担心是多余的。

  尽管杂草被蛆虫啃噬腐烂,缺损严重,但亚纪有『犬神』的守护,毫发无损。可是,『犬神』没有放过俊也此时露出的破绽。

  一只『犬神』神不知鬼不觉地绕到了俊也的死角,咬住了他拿拐杖的右臂。

  「唔……!」

  俊也条件反射地绷紧肌肉,防止牙齿陷进里面,然后对着那片虚空用力挥下拳头。伴随着殴打动物的沉重手感,袖子和胳膊上的皮肤被带掉。隔了片刻,裸露出来的皮肤渗出血来。俊也痛苦地皱紧眉头。

  苍蝇一下子朝伤口聚集过去。

  「……可恶!」

  他挥开苍蝇,用破损的柚子盖住来保护伤口。恐惧与生理性的厌恶混合在一起,让他几乎陷入恐慌。

  「……自古以来,不管“凭物”也好,“诅咒”也好,这种异常情况都是以『咒术』或『暴力』来解决问题。这是早已注定的」

  俊也受了伤,空目还是眉头都没皱一下。

  「用『暴力』解决,是跟那个“黑衣”相同方法论。将当事人全数抹杀,事件就会消失。要是觉得那种方法不能用,就会用咒术来处理。那就是『感染咒术』」

  空目一边说,一边取出一张名片大小的纸片。

  「『咒术』须以相同的知识做基础方能成立。讲解到这里,我做好了那个基础。接着准备好『咒物』…………」

  空目的讲义进入佳境。俊也刹那间看出一群『犬神』向空目扑去。树丛被大举分开,草被笔直地撕碎飞起。看这个样子,可想而知是那个情况。

  「嘁!」

  他做出的第一反应便是迅速插进空目与『犬神』之间。随即,他的胳膊和腿接连不断地传来剧痛。

  随后,只闻骨头断掉的声音,俊也右脚折断了。没有康复的脚承受不住高强度的动作,身体向一侧倾斜,摔在地上。当他发觉大事不妙的时候,为时已晚。

  『犬神』如同野生食肉野兽,纷纷瞄准了猎物的脚。而它们还像受过训练的战斗犬一样,向拿着武器的手集中扑来。在它们的如剃刀一般的锋利尖牙之下,厚实的雨衣形同薄纸。像针一样排列在一起的尖牙撕破皮肤,咬进肉里。

  俊也在恐惧的驱使下把拐杖随手一扔,乱挥手臂,把看不见的野兽砸向地面,挥开。

  他全身上下被疯咬撕碎,承受着剧痛的折磨。皮肤被钩爪撕破,流出来的血打湿了身体。然后蛆虫和苍蝇向鲜血聚集上来。俊也不寒而栗,到处打滚。

  他发觉呼吸就在脸的附近,在发觉危险的同时挥舞手臂,随即传来打中的手感。迟了片刻他才明白,是“看不见的野兽”刚才扑向了他的喉咙,随即他全身冒起鸡皮疙瘩。

  他护住喉咙的双臂不断地传来疼痛,不断地有重量挂在上面。他觉得大事不妙,但已经束手无策了。渐渐地,他没办法再摆出防御姿势,没办法再进行反击了。强韧的肉体阻挡了致命伤,然而不知还能坚持到什么时候。

  消极情绪和恐惧彻底侵占他的头脑。

  俊也真切地体会到了死亡。

  要是延髓或颈动脉被咬断,立刻便会丧命,其他动脉或腹肌被咬破也离死不远了。他蜷缩身体,护住要害部位,然而看不见的野兽还是打算硬生生把头钻进去。看不见的野兽完全了解人体的要害,施加有效的攻击,而同时又有数不尽的蛆虫聚集在伤口之上。疼痛与恐惧让俊也脑袋变得一片空白。照这样下去,必死无疑。

  ————嘎嗷嘎嗷嘎嗷嘎

  附近传来高亢的狗叫声。

  片刻之后他才察觉,那个声音正在脑袋里头回荡,陷入激烈的恐慌之中。

  叫声逐渐变大,响彻整个脑袋,侵蚀他的意识。他的意识完全被叫声占据,彻底丧失分辨力。

  蜷缩起来的整个身体痉挛起来,不知不觉间张大了嘴巴,从喉咙里头漏出酷似哀嚎的嘹亮声音。

  那不是惨叫。

  而是长啸。

  他就像事不关己一样,用自己的耳朵,听着从自己喉咙里溢出的,酷似狗发出来的嘹亮尖细的远吠。

  不属于自己的胆怯与敌意,充斥他的大脑。

  嗷嗷嗷嗷嗷嗷嗷嗷嗷嗷嗷……!

  他扬起伏下的脸,喉咙不自主地放声咆哮。

  强烈的敌意充满头脑,而就在敌意投去的方向上,一个巨大的气息就快涌现出来。

  在那片开阔地的中央,一个令人生厌的气息渗出来。

  苍蝇聚集,卷起巨大的黑色漩涡,就像一座尖塔耸立在那里。

  那个形状渐渐发生扭曲,苍蝇的聚合体开始变成其他的东西。

  黑塔的轮廓不定型地崩解,变形,让中央的气息得到实体,最终成型。

  那是一个巨大的人类。

  它身材细长,四肢像鞭子一样弯曲着。『恶魔』的身影,伫立在昏暗的森林中。

  整面的蛆虫一边白涔涔翻滚着,一边迎接它们令人厌恶的主人。

  ————『恶魔』降临。

  恶魔“斯伯诺克”那颗由无数苍蝇形成,轮廓像雾一样飘忽不定狮子头,发出咆哮。

  无数尖锐的远吠,带着敌意与之针锋相对。

  ————嘎嗷嘎嗷嘎嗷嘎

  『犬神』的疯狂叫声,在俊也的头骨中回荡。

  「————够了,停手啊!」

  远处听到亚纪悲痛的叫喊。

  一切都被恐惧和疯狂彻底渲染。

  这是一场密度异常的噩梦。

  而空目站在这场噩梦之中。

  「听着!」

  空目低声吼叫

  「由魔而生则以魔伏之,由血而生则以血化之,一同归于火焰吧!尘归尘土归土,汝等随咒物一同消失吧!」

  说完,空目伸出纸片。那张纸片超过一半染着血色,在混乱之中明确地浮现出来。

  俊也直觉感觉到了不属于自己的东西,感觉到那纸片与自己息息相关,而且与眼前的敌人也息息相关。

  成型的『恶魔』抬起头,『犬神』停止了动作。

  以空目为中心,所有的一切顿时停了下来。

  就连空气也停止了。

  下一刻,空目右手一闪,取出打火机。

  噗地一下,火点着了。

  随即,在场所有“不属于这个世界的东西”都害怕起来。无名缘由的恐惧在脑中,在这片空间内爆发了。

  现在,它们完全注意到了。

  真正的“敌人”究竟是谁。

  ————嗷嗷嗷嗷嗷嗷嗷嗷嗷嗷嗷嗷嗷…………!

  所有敌意向空目蜂拥而至。

  「……已经晚了」

  此时,空目用手中的火焰点燃纸片的一端。

  ……在那一刻,视野猛然被无声的光辉所吞没。

  ————其为太刀之馆,多知之质,

  魔国之王一路断、裁、截、绝,莅临此处。

  山为天狗故里,亦为魔国之乡。

  山为天狗领国,亦为狗神领国。

  天为仙,狗为童,

  血连血,咒通咒。

  魔之王国居山中,死神之国居山中。

  天狗之国居山中,隐世之国居山中。

  迷途之馆居山中,妖魔之梦居山中。

  诅咒之神居山中,魔国之王居山中————

  ……意识豁然开朗,俊也连忙跳了起来。

  那些入侵脑内的『犬神』的气息,消失了。而且聚集在全身的无数『虫子』和『犬神』同样荡然无存。

  俊也站起来————愣住了。

  周围的景色正火红火红地熊熊燃烧。

  他一开始以为是山火。森林、杂草、树洞、树丛,目光所及之处无不燃起烈焰,释放火星,熊熊燃烧。

  但他立刻发觉并非如此。此时此地正在燃烧的不是山,而是完全不同的东西。

  正在燃烧的不是杂草,是蛆虫。

  看上去火星一样的东西,是燃烧中到处乱飞的苍蝇。

  然后树丛、森林燃起的烈火,是变成火球到处打滚的大量野兽。

  「……自古以来,『歌』就是“祈祷”,是“真言”,也就是“神谕”」

  空目背对着空虚的火光,说道

  「“神谕”创造了世界,“真言”昭示了世界,“祈祷”改变了世界。它是魔法,是诅咒,是人类为了推动『世界』而造就的技术」

  诗与歌就是咒文。空目静静地编织话语

  「菖蒲的『诗』是『钥匙』。『诗』能够改变世界,这里现在已被菖蒲从世界分离开来。就像魔法师制造结界一样,此处魔即为法……」

  空目他右手打火机,纸片正在他左手中燃烧。

  当他点燃那一刻,构成『恶魔』的一切东西,以及存在于此的所有『犬神』一只不剩地全都同时燃烧起来。

  蛆虫发出恶心的声音在火中溶化。汇聚成『恶魔』的苍蝇四散逃跑,巨大的身影眼看着变成无数亮红的火珠,崩解消散。

  至今不能被人看到的『犬神』在火焰之中现出原型,又是痛苦地惨叫,又是跌跌撞撞地到处乱窜。

  周围充斥着咆哮一般的振翅声,以及野兽尖锐的吼叫。

  腐败的空气被静谧之物一扫而光,只有好似纸燃烧的味道腾了起来。

  「这也是————『诅咒传真』么?」

  「没错,这是泡过木户野的『血』的,第四夜的『诅咒传真』。要说有什么咒物可以同时感染『犬神』与『恶魔』,那就非它莫属了。不论削弱哪一种,都会激化另一种,所以不论如何都需要将两者同时消灭」

  可能是泡过了煤油,被诅咒的纸片一直旺盛地燃烧着。

  而这个时候,『恶魔』的残渣也在以飞快速度消灭,苍蝇燃烧殆尽落在地上,蛆虫化成了灰,就连本来是感热纸的白色污泥也早已烧光。

  那些东西不留痕迹地,轻轻松松地燃烧殆尽了。

  森林深处,树背后,树丛中,脚下,看不见的野兽化成火焰野兽,凄烈地嚎叫,到处乱窜。

  这一幕就像地狱一般惨烈,却又充满了异界之美。

  据说古战场会燃起火焰。

  整片整片熊熊燃烧的情景,就如同那怪异的火焰。

  悲壮,静谧,充满幻想色彩。

  森林和树丛被被火焰吞没,燃烧的野兽数量看去有成百上千只多。

  一个个火焰形成小型野兽的形状,随后一边苦苦挣扎、哀嚎,一边在杂草上到处打滚。狗一样的野兽正在熊熊燃烧,张皇逃窜。可是它们根本没办法逃离自己身上的火焰。

  大群大圈的『犬神』燃着火焰,就像是森林、树丛、草地正整面地燃烧着。但是,吞噬『犬神』的火焰属于异界,完全没有引燃现实世界的森林。

  异界之火缓缓侵蚀『犬神』。

  『犬神』纷纷停止运动,遗骸变成火星,不留痕迹地崩解消散。

  一只『犬神』挤出最后的力气扑向空目,但是既然能够看到,俊也要将它击落自然不是难事。

  『犬神』承受一击,冒着火星掉在地上,然后就那么直接化作火星纷飞消散。

  它们看上去是那么的虚无缥缈,俊也完全感觉不到他们就是刚才差点杀死自己的东西。

  「……」

  周围无数火星正在纷飞,静谧的空气中为数庞大的火星正疯狂跃舞。

  在空目的手中,纸燃烧着血一般鲜红的火焰,渐渐化为灰烬。

  当火就要烧到手的时候,空目撒开了手。

  纸片一边下落,一边燃烧,在即将落地之前便彻底燃尽,化为火星消散在半空中。以此为标志,『犬神』的数量飞快减少,全都变成火星腾飞起来,在空中化为一片绚丽的光芒。

  一只『犬神』出现了,虚弱地爬到了亚纪的脚边。

  「…………」

  在亚纪悲伤的俯视之下,那最后一只『犬神』也分崩离析,消散到同伴们的生变。

  可能是看清『犬神』全部消失了,亚纪突然晕了过去,膝盖猛然弯了下去,瘫倒在草地上。

  「……喂!」

  俊也连忙冲了过去,确认亚纪还有呼吸之后,摸了摸亚纪的脸。

  亚纪脸像死人一样苍白,却滚烫似火。但是,她的呼吸没有紊乱的迹象,并不痛苦的样子。如此一来,就用不着再分秒必争了。

  「总算是……活下来了呢」

  俊也安心地叹了口气。

  「我将『犬神』连带木户野的血液一起烧掉了,我觉得这个症状可能是贫血或者发烧,不然就是两者兼有。需要尽快送到医院」

  空目如此说道。

  「……嗯,是啊」

  俊也放松下来,随口回应。

  亚纪雪白的脸颊上被俊也的血弄脏,俊也本想把血擦掉,但还是放着没管。因为俊也满身都是血和泥土,觉得自己去擦反而会把她的脸弄得越来越花。

  空目仰望着缓缓消失在夜空中的大片火星,菖蒲在他身旁,跟他一样眺望着天空。

  红色的粒子撒向周围,令视野朦胧的大量火星漫天飞舞。

  ————硝子之空,墓碑之地。愿皆归山野。

  恨、妒、嫉、咒,皆归山野————

  菖蒲吟诵诗歌。火星缓缓地升上天空。

  「————啊啊」

  俊也明白自己的目光为什么会随之扬起了。上方的天空霍然洞开,形成这片林中空地那么大的开口。本被厚实云朵所遮蔽的天空,彻彻底底地放晴了。火星就如同被吸进去一般向上盘卷,消融在那篇红色天空里。

  不久,『异界』的天空云消雾散。

  红色的天空如海市蜃楼般消失之后,黑灰色的天空再次出现。

  这才是原本的天空。

  「……这就是最终兵器」

  空目望着天空,喃喃说道

  「我不知为什么,理解某个『异界』的法则,菖蒲能够将那个『异界』召唤到这个世界。只要对象是『异界』的东西,就逃脱不了这些理论与法则。

  『魔法』就是这样的东西。这是藉由我,以及与梅菲斯特(※注11)之间的契约所实现的一种『魔法』」

  「……」

  那个梅菲斯特——菖蒲向俊也投去透着几分胆怯的目光,就像过意不去,就像请求原谅一样看着俊也。

  俊也心想。

  空目拥入的东西就等同于招来毁灭的力量,他在得到对付『异界』的力量时,也换来了毁灭的可能性。空目不可能注意不到这件事。他用危险作交换,意图维持与『异界』之间的接点。

  「你…………准备用那个“契约”做什么?」

  俊也瞪向空目。

  「保密」

  空目用毫无感情的眼神回望俊也。两人一时间相互瞪视,无言的意志相互碰撞。

  「…………」

  俊也本来想说什么,但转念一想又不说了。

  现在,俊也精力和体力已经彻底见底,但他们还得下山。

  雨不知不觉间停了下来。

  少量的『犬神』残渣,就像溶化在山野的空气中一般,在眼前消失了。

  ※注10:詹姆斯·乔治·弗雷泽爵士,出生于苏格兰格拉斯哥,社会人类学家、神话学和比较宗教学的先驱。主要著作有《金枝》《图腾信仰》等。

  注11:梅菲斯托费勒斯,最初于文献上出现是在浮士德传说中作为邪灵的名字,此后在其他作品成为代表恶魔的定型角色。在歌德的作品中,浮士德必须将自己的灵魂抵押在魔鬼梅菲斯特手中,只要一停止对生命的追求便是死期来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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