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蒙眼物语 二章 跳楼之色

  1

  木户野到学校一看,棱子和武巳受到了校方的严重警告。

  亚纪质问两人,听完事情详细的来龙去脉之后,最先感觉到的不是气愤,而是吃惊。

  大家集合在一起,早上花了二十分钟还不够,午休在活动室里又花了三十分钟。

  最后花了将近一个小时听两人讲述,而亚纪只用了一句话就进行了概括。

  「……也就是说,你们陪人家玩“钱仙”,结果有人晕倒了?」

  亚纪这话一出口,就一副由衷觉得吃惊的样子,深深地叹了口气。

  亚纪好久都没有由衷地吃惊过了,同时还对他们匪夷所思的行为,莫名地有种恼火的情绪涌上心头。

  「你们搞什么?蠢不蠢?」

  面对亚纪直刺核心的不屑口吻,棱子和武巳无话可说。

  两个人最开始讲得十分兴奋,然而讲着讲着亚纪的心情眼看着越来越糟,于是两个人彻底萎靡下去。

  事实上,亚纪的心情很不好。

  两人如此幼稚,令她张口结舌。

  不知该说他们轻率还是愚蠢,亚纪已经不知道该用怎样去形容心中这种吃惊透顶的感觉了。

  至少亚纪从没有怀疑过,那不是高中生会做的事情,那种玩闹早就在上初中的时候就收手了。

  「服了你们……」

  亚纪还想说些什么,但是觉得太难为情也就罢了。

  空目恭一跟村神俊也,在两人说完之后一句话也没有说。

  菖蒲自然什么都没说。

  大伙沉默下去,午休的活动室里一时间被沉默所笼罩。时值九月,紧闭的活动室出乎意料的酷热。这酷热的室温让亚纪更是心烦气躁。

  「哎……」

  亚纪叹了口气,让心情稳定下来。等她多少平复一些后,尽管不愉快的感觉没有消失,还是对自己之前过于敏感的反应产生了几分自我厌恶。

  看武巳和棱子说得眉飞色舞,亚纪不知不觉间语调就粗暴起来。不过这也不是针对两人最开说得受到严重警告的事,而从头至尾都是针对仪式中发生的离奇现象。

  关上的门自然打开。

  不知从哪儿响起的怪声。

  在黑暗中浮现的小孩手指。

  然后还有纸上指示的谜样信息……

  武巳和棱子只顾着说那些。他们两个这时候显然在对那些离奇现象感到兴奋。

  两人拼命地描述那些现象,亚纪才禁不住生气的。

  亚纪觉得,“钱仙”那种东西实在太荒唐了。而且关键在于,以现在的状况继续发展搞不好会牵扯上超常现象,就算是玩也不能那么轻率。毕竟棱子丧失一部分记忆,还有以前遭受过的重重危险,全都是扯上超常现象才导致的。

  亚纪只能认为他们没有自觉。

  不过,如果不是棱子和武巳这个样子,亚纪不知道自己还会不会这样怒不可遏。

  至少她觉得,如果那么做的人是空目,她就不会那么担心了。

  她基本上心里清楚,这股愤怒源自对棱子的不安。

  「……哎……我真没想到,竟然有人上高中了还玩“钱仙”那种东西」

  亚纪又叹了口气。

  「那不是魔咒么?那种东西中学的时候都应该已经不玩了啊……」

  虽然没有根据,但这是亚纪最直观的认识。

  她话音刚落,武巳就很无辜地说了个「但是」。亚纪心中反射性地冒出“要是不多嘴就省块埋人的地了”。

  武巳说道

  「不过啊,奇怪的现象真的发生了」

  听他的口气,是因为亚纪对离奇现象不以为意,让他有些不满。

  但这正是亚纪不愉快的地方。他偏信那些离奇现象,让亚纪心情很糟糕。

  亚纪不耐烦地答道

  「……听上去,基本上就是集体歇斯底里吧」

  「我说的是真的」

  「发作的当事人都这么说」

  亚纪根本不想理他。

  「而且还有人晕过去了啊……」

  「所以我都说那是歇斯底里了。以前“钱仙”莫名其妙在全日本盛行的时候,就发生过很多小学生在玩“钱仙”中途晕过去的事件」

  「……真的?」

  「你吃惊什么啊……」

  随即,武巳露出兴致勃勃的表情,亚纪则用手扶住太阳穴。

  「所以说,那些被诊断为集团歇斯底里,就算经历过“真家伙”也不能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全部相信」

  「……」

  武巳突然默不作声。

  「你啊,搞不好就上宗教诈骗的当了,给我稍微动动脑子,知道么?动动脑子」

  听到亚纪这么说,棱子拘谨地说道

  「不用说的那么过分吧……」

  亚纪的矛头又转向了插嘴的棱子

  「你也是!不要看到好玩的东西就跟着跑」

  「可是……那是朋友拜托的……」

  「那也不行!」

  棱子的说话态度让亚纪的不安爆发,亚纪又开始大吼大叫。

  「出社会之后被以前的朋友拉去搞宗教搞传销之类的例子举都举不完!你要学会怀疑,然后学会动脑子!不要跟着奇怪的人走!」

  但是亚纪不厌其烦地说着说着,渐渐觉得无地自容。

  竟然把这种对付小学生的警告都搬了出来,亚纪觉得自己也傻透了。亚纪叹了口气,深深地靠在椅子上。

  激动的情绪收敛之后,心中留下了沉重的自我厌恶。

  亚纪转换话题道

  「够了…………恭仔,村神,你们是不是有话要说?」

  「……」

  俊也没有说话,只是把他高大的身体靠在活动室的墙壁上,摇了摇头。

  然后空目一直都是一副在思考什么的样子。

  空目坐在活动室的角落,跟平时一样全身穿着黑色的服装,就像影子一样一言不发。

  亚纪向空目问道

  「恭仔怎么看?」

  空目听到亚纪这么问,就像这才注意到似的,扬起毫无感情的眼睛。

  「……什么事?」

  「关于“钱仙”」

  被这样一问,空目又沉思了几秒钟,然后……

  「我只能以我所知道的范围来进行解答」

  把手在腿上交扣起来,面无表情地微微歪起脑袋,问道

  「……怎样?」

  亚纪回答

  「请务必说说你的高见」

  虽然亚纪一口咬定武巳那是“集团歇斯底里”,但那只是沿用通常的解释,具体情况并不清楚。亚纪对那种事也有兴趣,觉得既然要问还是让空目讲解更靠谱。

  当然,她感兴趣仅仅是把那些当作知识。

  亚纪从来都是把“占卜”“魔咒”之类的那种东西当做“依赖”和“软弱”的象征,对它们不抱好感。

  不管怎么说,都不是能够愉快畅聊的话题。

  「我也想问问。那些实际上是怎样的?」

  棱子兴高采烈地说道,探出身体。

  「…………」

  亚纪瞪了过去,用眼神表示「还不思悔改么?」结果棱子打诨似的笑了起来,吐了下舌头。

  而这个时候,估计是要回答棱子的问题了,空目开口

  「……我不知道是不是幽灵作祟,分类为离奇现象的某些现象并非不可能发生」

  「…………咦?」

  听到这能算作肯定的话,不仅是亚纪,连棱子都惊呼起来。

  「我是说,某些现象说不定会发生」

  「…………」在众人一张张意外表情的注视下,空目用缺乏起伏的语调,淡然地说道

  「“钱仙”是很早以前就盛行的『占卜』,也是与『交灵术』有关的一种技术」

  空目这样说道,向大伙扫了一眼。

  就这样,空目今天的“讲座”开始了。

  *

  「————“钱仙”通常被分类为『占卜』」

  空目最开始用这样的话开场,然后开始讲解

  「大家都知道“钱仙”吧?那是一种『降灵游戏』。在纸上写上五十音图、数字还有“是”与“否”,然后根据不同地方的规则画上图形,需准备指示物,例如硬币、铅笔或用棒子按三角形拼接起来的东西,然后把手指放在指示物纸上,根据指示物的运动来接受天启」

  空目首选是从游戏本身开始说明。

  「钱仙、碟仙、狐狗狸、天使指路、爱神指路、星之王子……这次是“宗祠大人”,虽然名字不一样,但毫无疑问全相同用的东西,都是『降灵游戏』」

  这一点亚纪也知道。虽然名字五花八门,但所有的内容都是一样的,这件事很出名。

  但是,这番话中出现了一个不熟悉的词,这让亚纪有些在意。

  亚纪没有听过降灵游戏这个词。

  「……降灵游戏?」

  「嗯」

  空目点头。

  「这类『占卜』进行了设定,会召唤出某种灵魂,接受灵魂的天启。事实上,进行“钱仙”的时候,就是让硬币之类的触媒被“灵”移动。且不论是真是假,至少参与者就算不用力,硬币也会自己动起来」

  尽管在解说中途插嘴不太好,但亚纪不明白空目讲的是怎么回事。

  「不是说那些…………这是“游戏”?」

  「对」

  「这是怎么回事?」

  「这种『占卜』曾以桌游的形式上市过」

  空目坦然地回答了亚纪的提问。

  「……上市?」

  听到这个词,棱子觉得不可思议。

  空目点点头,若无其事地说道

  「准确的说,那是与“钱仙”不同的东西,但原理跟“钱仙”相同,是接受“灵魂”的“天启”的道具,在美国上市过」

  听到这话,棱子纳闷了。

  「……没听说过啊」

  「不过当时成为了一种社会现象」

  「很出名么?」

  「那可是在以前,是在二十世纪上半叶。商品名称为“奥维加板(Ouija board)”,是由法语中的“Yes”Oui和德语中的“Yes”ja组合起来命名的」

  空目说完又进行补注「不过两种都是原文的英文读法」,然后接着说道

  「心形板的一端装着三脚架型的脚,尖部放铅笔,圆状的两端分别装着轮子。然后把手放在心形板上,要么自然运动用铅笔指示文字,要么通过自动书写来写出文字。在我们这里被译作『通灵板』,原型似乎十九世纪就有了」

  棱子对这番说明非常吃惊。

  「这么早就有了?」

  「嗯,但刚才说的终归只是“奥维加板”的原型,要说『通灵板』的原理则在更早以前就存在了」

  「……大概有多古老?」

  「起源不清楚,不过似乎在毕达哥拉斯的时代就已经被用作降灵术了」

  毕达哥拉斯?棱子露出不解的表情。

  「……呃,毕达哥拉斯是什么时候的人来着…………」

  「公元前」

  「……」

  「不仅仅是时代久远,地点也很特殊。奥维加板的起源是法国的“占写板”,它如今也是西方钱仙的代名词。在英国也流行一种降灵术,原理是将手放在一个叫做“桌转灵(Table Turning)”的小型桌子上,通过其动作来接受天启。还有一种类型,将写有英文字母的卡片排列在桌子边缘,放上装满水的玻璃杯,参加者用手指放在玻璃杯上面,玻璃杯就会像卡片移动。在中国道教文化中也有相同的占卜,称为“扶乩”,是用一种三脚架在细砂上写字」

  「喔……」

  亚纪也对此坦然地表现出吃惊。

  她实在没有想象到,竟然连中国也有。为什么相同的占卜存在于世界各地,而且经过了漫长的历史发展到如此之大的范围,这一点耐人寻味。

  「是不是通过某种路径传播的呢……」

  「不清楚」

  「……哎,比起这些,还是现象更重要。说是“会发生”?」

  「嗯」

  空目说道,用右手示意前方。

  「人的肌肉,就算你不想动也在无意识地运动,而且你就算注意不去动也无法完全阻止其活动。你把手伸向前方,能够让指尖停止颤抖么?你刻意地想让它不动,肌肉就会紧张,这样动作幅度反而会变大。在“钱仙”中,让硬币动起来的真正力量,其实就是那种运动。这种肌肉无意识运动所引发的现象,在心灵科学中被叫做『自动作用』。『自动书写』和『道金术』之类的东西,都属于这个范畴」

  棱子和武巳效仿空目,也把手伸向前方。不经意地看一看,指尖的确在微微颤抖。

  「通常来说,就算提问,硬币还是会随意活动,但偶然压住一个文字之后,就会无意识地联想到以这个文字为首字的词句。那份联想会无意识地诱导肌肉运动,形成单词或文章。因此,若是所有参加者都不知道其中内容的话,“钱仙”是无法回答那种提问的。因此“天启”的回答,肯定给不出所有人都不知道学术专业用语」

  「原来是这样……」

  大致的原理弄明白了。亚纪表示接受,点点头。

  「……不过啊」

  但这个时候,空目微微地改变了语调,说

  「不会动的硬币动起来这种经历,对于不了解原理的人来说似乎是很有冲击力的现象」

  空目说着,皱紧眉头。

  「小孩子会因此相信“灵魂”是存在的。于是,不安和紧张就会助长无意识的肌肉运动,如果情况不妙,不祥的“天启”也会增多。不久,恐慌随之加速,有时手指会无法从硬币上拿开。越是相信,越是害怕,这种倾向就会越显著。

  ……若是这样的状况,产生幻听和幻觉也并非全无可能。另外知道名叫“过呼吸症”的症状么?过度的兴奋或紧张会引起过呼吸症,导致眩晕与呼吸苦难,严重时还会出现休克的症状。小学生等玩在“钱仙”中昏迷,基本上是由于这种原因。日下部所说的森居多绘昏迷,也极有可能是过呼吸症」

  空目又补充说「歇斯底里算是权宜的称呼吧」。过度兴奋或紧张引起的症状,似乎通常都用歇斯底里来统一称呼。

  武巳问道

  「……那么,那是幻觉么?」

  他好像是放心了,又好像不是太能接受,表情很微妙。

  空目答道

  「通常是这么判断的,尤其是这一次的情况。这种现象不仅仅在普通的“钱仙”中出现,也是被用于『交灵会』的技术」

  武巳提问

  「……交灵会?」

  空目点头答道

  「在西方,那是一种与心灵主义一同盛行起来的,召唤灵体并提问的集会……准确的说是〈仪式〉。那是在有灵能力者共同参加的情况,以及只有遗族或朋友进行的情况。有灵能力者共同参加的情况,结果基本都充满戏剧性。不过自称灵能力者的人,基本上是骗子」

  空目这么说着,交抱双臂。

  听到这番话,亚纪开动联想,说

  「……最近在电视节目上做的那种么?」

  空目对亚纪的提问点点头

  「不能一概而论,但这么说也没错。那些“交灵”应该在暗中进行,引发过多种多样的显现事件或现象。在没有灵能力者参加的情况,似乎也会听到敲击或碰撞声,并藉此与灵魂完成意识疏通。据说有人在黑暗中感觉到了气息,有人的在黑暗中看到了幽灵的身影」

  「啊…………」

  棱子和武巳似乎想到了什么,相互看了看。

  「说起来,我听到了好像在敲打什么的声音……」

  「因为当时在黑暗中啊……」

  「还感觉到了气息」

  「手指也看到了……」

  两人或许是回忆起来了,脸色发青。

  「那种东西就是『交灵会』」

  空目断定,然后接着说道

  「很好地将“钱仙”和『交灵会』融合起来了呢。通过气氛来煽动紧张感,催使『自动作用』运作起来。只要制造出黑暗的环境,就算什么也不做也总能至少感觉到气息,如果进行得顺利,还会引发幻觉、错觉或过呼吸症。骗术可钻的空子俯拾即是。蒙眼也是一种很有意思的手法。大伙将一个蒙眼的人围住,这与『蒙眼鬼(捉迷藏)』的状况很相似。柳田国男研究考证,孩子们围着蒙上眼睛的孩子不停唱歌唱歌的游戏『蒙眼鬼』是“降神”仪式衰落后的样子。若是其中也加入了那样的要素,感觉就可想而知了。

  但是————总之就是为了烘托气氛吧。魔术师在舞台上也会蒙上眼睛,这么什么好在意的」

  武巳和棱子都被空目涛涛不绝的解说给震慑住了。

  「哦……」

  「嗯……」

  不知道他们是不是真的明白,两人点点头。

  但是,可能是迟了片刻思考就跟上了,随后武巳便说道

  「奇怪…………可是……」

  「怎么了?」

  「陛下刚才说的不是『笼中鸟』么?」

  「……是么?『蒙眼鬼』」

  听到空目的回答,武巳露出不解的表情,问

  「咦?可『蒙眼鬼』不是遮住眼睛的鬼用手去摸并追逐身边的人么?一边喊『我在这边』的那个……」

  「……」

  被武巳这么一说,空目微微歪起脑袋。

  经她这么一说,感觉确实存在那样的游戏。空目立刻给出了回答

  「…………嗯,那是室内游戏」

  「咦?」

  「就是在房间里玩的游戏。在野外玩那个会有危险吧」

  「啊,这么一说确实是」

  室内游戏啊……武巳这样想着,露出羞涩的表情。

  「……刚才跑题了,总之只谈现象的话,“钱仙”之中发生多少都不奇怪」

  「嗯」

  棱子对空目的话点点头。

  「因此就算发生了某些情况,也必须要完全当成幽灵作祟」

  「嗯……」

  「所以在这种情况下,需要注意不是幽灵,而是财物会不会被偷走,是否被宗教之类的组织劝诱,是否会受到其他危害之类的事情吧」

  「……咦?不,完全没有」

  「那么————」

  空目微微眯起眼睛。

  「————没有什么需要在意的。结论就是这样了」

  空目在最后这样说道,目光还像原来一样放回到地板上。

  现场再度沉默下来,空目露出一副深思冥想的表情,一声不吭。

  「…………」

  俊也一脸严肃的地看着空目。亚纪察觉到俊也的表情,看着俊也,不久就和注意到的俊也对上了眼。

  「……」

  俊也把目光移开,转向他处。

  他的态度有些奇怪。

  亚纪对他这个样子看不明白,眉宇微颦。可是这个时候,她并没有深入地思考。

  2

  那天的现代文学课是第六节课。

  时间在上课前。棱子和武巳一起跟平时一样在教室里默默地翻着汉字讲义。

  今天安排会回顾昨天的测试。

  昨天因为有人干扰……倒也完全不是这样的原因,总之昨天测试的感觉已然荡然无存。

  「武巳君,昨天怎么样了?」

  「啊……完全不行……」

  在不久之前,棱子和武巳进行过这样的对话。

  坦白说,昨天的结果十分堪忧。因此,今天要更加用功。

  其实要这么说的话,在休息时间前死记硬背就已经错了,不过这倒也不尽然。棱子不敢说所有人都不会为了这种小考规模的测试而提前一天就开始学习,但她确实没见过那样的。汉字测试就是这样的测试。

  如今考前的教室里,空气中那种特有的躁动要少个三成。

  棱子想要投入其中,嘴里不停地念着讲义中的内容。

  她没有阖着讲义,一边念出汉字的读音,一边在桌上写出答案。她写不出来的时候就会皱紧眉头,强行调取记忆,然后再次打开讲义,如此反复。

  在他身旁,武巳恨不得把脸埋进讲义里,拼命地在念。整个教室里都有人在做类似的事情。

  这个情景非常平常。

  棱子十分舒心,又有些苦闷地沉浸其中。

  教室里静悄悄,同学们说话的声音听起来格外嘈杂。

  当时,棱子听到一个微弱的声音,就像混在那份嘈杂中一般,呼喊了她的名字。那特别拘谨的呼唤,让棱子的目光从讲义上抬了起来。

  她看到多绘正站在她眼前,禁不住大声叫了出来

  「啊!多绘,早上好。我担心死你了,你没事吧?」

  武巳也注意到了那个声音,问

  「啊…………你昨天没事吧?」

  「呃、嗯……不要紧……」

  面对棱子和武巳的关怀,多绘露出满怀歉意地的暧昧笑容。

  光看气色,她还是平常的状态。

  尽管她昏迷的状况让人担心一场,但看样子并无大碍。

  「太好了」

  棱子放心了。

  棱子他们事后尝试对“钱仙”做过了一些调查,但大多是被“钱仙”附身而发疯,或者被送进精神病院不曾出院…………净是这类让人讨厌的怪谈。

  「你突然之间就倒下了,把我们吓坏了啊」

  「嗯……对不起」

  「结果是什么情况?」

  「呃……嗯…………说是不太清楚,可能是贫血……?」

  多绘提心吊胆地说,这是常有的事。

  棱子说了句「总之没事就好」笑了起来。多绘也回了个害羞似的笑容。

  「……多绘,有好好道歉么?」

  这个时候,一段语调严厉的话语涌向多绘的后背。随后,多绘的笑容顿时一抽,整个人缩了一圈。

  棱子也认得那个声音。站在多绘身后的是久美子,她正把手插在腰上。

  多绘话说不出口,呢喃着

  「久美……呃……」

  「道歉了?」

  对于多绘的表现,久美子又重复了一次。

  眯细的眼睛从无框眼镜的后面看着多绘。那眼神充满尖刻的光辉,早已逾越了关心的范畴。久美子向来如此,对多绘的态度总是很苛刻。但是,久美子不仅仅是对多绘这样,对软弱的女孩都是这样。

  「对不起,都是因为她,害你们被训了」

  久美子看着棱子和武巳,露出亲切的笑容。

  多绘露出胆怯的表情,退了一步给久美子让出地方。

  「没关系……不用介意的」

  「是么?那就好……」

  随后,久美子的笑容立刻转为尴尬的表情,用手肘动了顶多绘

  「喂,道歉了么?」

  「唔……嗯……」

  「她很笨,给大伙添麻烦了。棱子,武巳君,硬是拜托你们,对不起了」

  久美子连连低头道歉。

  总之,久美子并不是坏心眼,而是爱摆姐姐架子……准确的说,更像一位有魄力的母亲。以她的性格,面对懦弱的人就会不经意地摆出监护人一样的态度。

  并且,她还是那种有一说一的类型,因此会给对方一种严厉的感觉。所以,很多懦弱的女孩都害怕久美子。

  至少她是没有恶意的。

  棱子知道那件事,所以只好苦,又再一次说道

  「不用放在心上,没关系。是吧,武巳君」

  话锋突然传了过来,武巳连忙说道

  「诶?……啊,嗯…………呃,得到了一次少有经历」

  听到这话,久美子笑了

  「『少有的经历』……这说法真怪」

  「啊,不是的,呃……」

  武巳挠挠头。

  「啊哈哈,抱歉,别在意别在意」

  久美子忙摆手,宽慰不知所措的武巳。

  然后——

  「喂,多绘,走了。得做测验复习了」

  然后敦促多绘到教室后面去。

  多绘被久美子推着,犹犹豫豫地开口说道

  「……那…………那个,棱子,对不起」

  「你就别忘心里去啦」

  棱子说完,多绘脸上立刻多了几分安心。

  「那我走了,再见」

  久美子跟着多绘走向空座位,可就在此时,久美子就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转身向棱子问道

  「……话说,有没有看到月子同学?」

  「咦?月子?应该没看到过…………」

  棱子纳闷地答道,并向武巳看过去,但武巳也摇了摇头。

  「是么,谢了。不好意思了」

  久美子之留下这些话,微微歪了下脑袋,就这样离开了棱子跟武巳的座位。

  棱子和武巳看着她们离开后,相互看了看。在双双沉默下来的时候,大量的想法在武巳脑中相互冲突。

  不久,武巳开口了

  「……怎么说呢」

  「唔,我觉得…………久美子不是坏人……」

  棱子苦笑起来。

  「是么?我倒是有点怕她呢……」

  「不行么?」

  「不是,我只是在想,那个森居同学会不会太可怜了」

  面对难以启齿的武巳,棱子有种复杂的感情。

  乍看上去或许是那样,不过多绘不管面对谁都是那个样子。

  她就算跟武巳或者棱子在一起,恐怕多半还是改不过来。尽管不是在说本人,但自己跟朋友间的关系遭到怀疑,肯定不会乐意的。

  尤其是武巳这个样子,让棱子感到有些遗憾。

  棱子明知是白搭,还是分辩了一句。「也不是那样的……」

  不出所料,武巳不解地问道

  「是么?那三个人究竟事实怎样的朋友?」

  「……怎样是指什么?」

  「不觉得有点怪么?唯独那个叫学村的好像跟其他两人不一样。

  森居同学是用『久美』来称呼中市同学的是吧?中市同学对森居同学是直呼其名的。可是……两个人都管雪村同学叫『月子同学』,这不就像雪村同学高人一等么?气场也不一样呢」

  「……」

  一听到这话,棱子顿时哑口无言。想必武巳没有发觉。

  「武巳君…………其实轮不到我们来说别人哦」

  「咦?什么意思?」

  武巳感到不可思议,他果然毫无自觉。

  「魔王大人……」

  棱子话音刚落,武巳便惊呼起来。

  「……诶?啊…………!」

  这下子,武巳也哑口无言了。

  多绘她们对月子的态度,与棱子等人对空目的态度如出一辙。一阵哑然之后,棱子忍俊不禁

  「…………」

  武巳露出尴尬的表情。

  但是,棱子发觉那尴尬的表情与之前的不太一样。

  最近有件事开始让棱子放心不下。棱子不知道发生过什么,但她感觉得出来,武巳从放完暑假之后态度就很不对劲。

  武巳的言语和态度之间,都会不经意地表现出尴尬的感觉。

  棱子总在担心,这是不是有什么问题。

  她心中一直对此惴惴不安,装作没有察觉到,拼命地将注意力转移到开心的事情上。

  她感觉,要是不装作一无所知,自己就会被不安给压垮。

  3

  眼下弥漫着一种令人不知所措的气氛。

  「………………」

  第六节课课上,打着瞌睡的武巳感觉到异样的气氛,醒了过来。

  他首先想起了现在是在上课,紧接着就对教室之中弥漫的异样气氛大吃一惊。

  他还以为是自己打瞌睡的事情被老师发现了,连忙看向前方,结果却发现不只是满堂的学生,就连站在讲台上的老师都被这异样的气氛与躁动给震慑住了。

  「…………??」

  看来不是因为打瞌睡的缘故,但教室里也没什么奇怪的。

  然而,教室里的气氛非同寻常,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武巳之前在打瞌睡,自然搞不清状况。他在因此感到焦虑的同时,还莫名其妙地陷入了混乱。

  他看了看身旁的棱子,棱子好像也弄不清状况,一脸困惑。

  武巳压低声音,向棱子问道

  「怎、怎么了?」

  「……不…………我不知道……」

  武巳跟棱子说着,同时环望教室,只见似乎大部分同学都没有掌握情况,只是对那一样的气氛感到不知所措。

  教室内一片躁动。没过多久,同学们的困惑转向原因所在之处——窗户那边。

  只见坐在窗旁的无一例外都向窗外望。靠近窗户的座位上站起来一般,注视窗户。看不到的则拼命地朝窗户那边瞅着。

  大伙注意到了这个现象,整个教室的焦点向窗户集中。

  有人了解情况,有人不了解。

  大伙都不知所措地看着窗户。

  「……安静!在座位上坐好!」

  老师出声制止大家的行为,可她看了窗外之后,显然露出了一副坐立不安的态度。

  同学们吵吵嚷嚷,不了解情况的同学从嘈杂的声音中拾取了片断的信息,开始交头接耳。没过多久,外面的状况静静地传遍了整间教室。

  ————有人跳楼?

  ————跳楼自杀?

  透露着危险气息的细语在教室里渐渐传开。

  没过多久,这些声音也传进了武巳和棱子的耳朵里。

  「……自杀?」

  武巳和棱子相互看了看。他们的座位靠近走廊,完全看不到窗户那边的情况。

  教室内的喧哗声逐渐放大。

  此时,有个女生放声惨叫。

  瞬间,喧哗之声充斥整个教室,不断有人喊着「跳楼了!」「有人跳楼了!」,惨叫声哭喊声此起彼伏。

  老师头脑错乱地大声叫喊

  「……大、大伙安静!我去一下,你们不要乱动!」

  留下这句话之后,老师就慌慌张张地离开了教室。

  同学们自然不会老老实实地听话,老师一走,基本上所有人就都涌到了窗户边上。棱子和武巳自然也加入到了他们的行列中。他们两个一路推挤人墙,一点点地靠近窗户。教室里的喧哗,已然化为了骚乱。

  在躁动的人群中,武巳总算到达了窗边。他紧紧地贴在其他的同学的背后,向窗户窥视,向大伙目光汇集的方向看去。

  骚乱的起因,位于专用教室所在的二号教学楼。

  那栋楼的五楼窗户大大敞开,而窗户下方的石砖地面上有一片形状诡异的痕迹————

  那是一个人。

  乍看上去,颜色也好形状也看,看上去都完全不是一个人。

  乌黑的长发随意撒开,鲜红的液体四散飞溅,皮肤与白色的衣服混在一起,构造出异样的斑驳。纤细的手和脚拧成难以置信的形状,关节彻底折向了匪夷所思的方向,痕迹呈毛骨悚然的形状放射开来。

  那样子整体来看根本不像一个人,硬要说的话就像一只被踩扁的昆虫……然而零零碎碎的部分却性命地保留着人的形状,俨然就是一份充满亵渎意味的作品。

  若是用“人偶”这个词汇来形容,那肉的质感又显得过分鲜活。

  富有粘性的乌红痕迹,缓慢地在石砖地上扩散开来。

  「————不要啊啊!」

  有人惨叫,有人哀嚎。

  武巳感到反胃,不禁退了开来。

  「唔……」

  然而人墙阻挡了他的退路,他没办法如意地退出去。在相互推挤之中,那个敞开的五楼窗户,偶然进入了武巳的视野。

  「!」

  武巳顿时惊讶地张大了双眼。

  在那里,有一个人影。

  那是个很小的人影,看上去只有五岁,不应该出现在高中学校。而且更加不正常的是,他的脸被异物盖住,几乎有一半都看不见。

  他的脸从额头到鼻子,被一条布蒙住了。

  那个孩子,是双眼被蒙住的状态。

  蒙住眼睛的孩子混在登上五楼的老师和同学们的身影中,一下子就消失了。

  刚才看到的异样之物,让武巳不知为什么冒起鸡皮疙瘩。

  「…………!」

  武巳拼命地推挤同学们,连滚带爬地挤出了人墙。

  他一出来就看到棱子面色铁青地坐在那里。棱子身旁还有一个少女脸色比棱子更加难看,棱子正在抚摸着她的背。

  她是多绘。

  多绘正瘫坐在地上,嘤嘤抽噎。

  久美子的状态虽然不及多绘,但脸色同样相当难看,也无力地瘫坐在附近的地上。

  武巳心想,大伙应该都看到尸体了。这也难怪了。

  武巳问棱子

  「要不要紧?」

  棱子向武巳看过去,想要说什么,嘴动了起来。

  「………………像……」

  「咦?」

  武巳听不出清楚,于是反问了一声。

  棱子声音很小,嘴唇激烈地颤抖,只吐露出断断续续的话语。

  「……那………………像……」

  「咦?什么?」

  武巳想挺清楚,把耳朵凑近棱子。

  于是,他总算听清楚了。而当他听到那句话的时候,顿时感到头皮发麻。

  「……那个…………看上去像是……月子…………」

  棱子好不容易说出了这些,然后就说不下去了。

  「…………!」

  这一刻,在武巳的记忆中,月子的乌黑长发与那具尸体纠缠在一起的头发,重叠在了一起。

  他先看看呜咽的多绘,然后又看了看发抖的久美子,接着久美子用那张白得跟纸一样的脸看着武巳,点了一下头示意。

  在吵吵闹闹的教室中,唯独他们所在的小小范围被异质的惊悚感觉,悄悄地,却又确确实实地,如同咒缚一般笼罩着。

  这,便是一切的开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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