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What?……Why? 第二章 五月之一

  1

  「小玲。早安。」这声音可爱归可爱,听久了还是觉得厌烦。不知道它在想什么,一大早就聒噪个没完,真伤脑筋。

  「小玲。早安,小玲。」

  小玲,那是你的名字吧?哪有人一直跟自己打招呼的?——算了,再怎么抱怨也没用。因为它不是人,是一只鸟。

  它是外公、外婆养的九官鸟。因为体型娇小,应该是母的吧?外婆说。名字是「小玲」,至于年龄嘛,「应该」是两岁左右。听说是前年秋天,在宠物店看到冲动买下的。

  面对庭院的檐廊旁边摆着她住的四方形笼子。那是用粗竹签编的、被称为「九官笼」的九官鸟专用鸟笼。

  「早安,小玲。早安……」

  五月六日,星期三的早晨。

  五点刚过——我怎么会在这个早到不行的时间醒来呢?

  虽说长达十天的住院生活让我被迫养成了早睡早起的习惯,五点起床也还是太早了吧。昨晚我上床的时候应该已经过了半夜十二点,对一个渴望健康的十五岁少年来说,睡眠不足也是很严重的事。我心想:再睡一个小时吧。闭上了眼睛,却怎样都睡不着了。五分钟后,我放弃挣扎,离开被窝,穿着睡衣直接往浴室走去。

  「哎呀,恒一,这么早?」

  正当我洗完脸、刷完牙之际,外婆从卧房里走了出来。发现是我,她偏着头,有点担心地问道:「是不是哪里又不舒服了?」

  「没有。我只是睡不着而已。」

  「没事就好。别太勉强自己了。」

  「放心,我好得很。」我轻笑道,还故意敲了敲自己的胸口给她看。

  对了,离早餐还有一段时间,该做什么好呢?我一边想,一边回到二楼分配给我的书房兼寝室,就在这个时候,书桌上插在充电器里的手机突然响了。

  谁啊?这么早……

  不用想也知道,会在这种时间打这支手机给我的只有一个人。

  「啊,早安。还好吗?」我拿起手机接听,不出所料,是父亲阳介的声音。

  「我这边是半夜两点,印度热死了。」

  「有什么事吗?」

  「什么事都没有……你今天不是要上学吗?我特地打来鼓励你。感动吧?」

  「喔。」

  「身体怎么样?出院后有没有好好静养?我是说……」

  突然出现的沙沙声打断了父亲的问话。我查看了一下手机的液晶萤幕,发现显示收讯强弱的符号只剩一格,而且好像随时都会断讯的样子。

  「……喂喂喂,听得清楚吗?恒一?」

  「等一下。我这边好像收讯不良。」我一边回答一边走出房间,四处兜转,想找一个收讯比较好的位置……最后找到的地方是摆放九官鸟笼的一楼檐廊,

  「我很好,你不用担心。」

  我一边打开檐廊的玻璃门,一边回答父亲的问题。这次发病和治疗的经过,我已经在出院那天电话跟他报告过了。

  「话说回来了,你怎么这么早打来?我们这边才五点半耶。」

  「你要去新学校报到,肯定会紧张吧?更何况你病刚好,想躺也躺不住。所以我猜你今天一定很早起床。」

  唉,真是的,都被他看透了。

  「哎呀,这就是你的个性啊。看似坚强,其实是敏感脆弱,这肯定是像我这个爸爸。」

  「你确定不是像妈吗?」

  「随便啦,这不重要——」

  略微改变语气后,父亲接着说道:

  「气胸的事不用太放在心上,我年轻的时候也曾经历过。」

  「咦,真的吗?我还是第一次听你提起。」

  「半年前我本来想告诉你的,怕你以为是家族遗传什么的。」

  「你是说家族遗传吗?」

  「一年后,我又得到了一次,不过,在那之后就再也没复发了。如果真是家族遗传的话,你应该这次以后就妥当了。」

  「最好是这样。」

  「因为是肺的疾病,所以烟少抽一点。」

  「我又不抽。」

  「总而言之,你要想,它不会再有第三次,好好加油。啊,我的意思是说,凡事差不多就好了,不要太钻牛角尖。」

  「知道了啦。我会放轻松的。」

  「嗯。帮我跟岳父、岳母问好。印度热死了。」

  就这样,电话挂断了。我「吁」地长叹了口气,坐到门已经打开的檐廊上。

  「早安,小玲。早安……」迫不及待的九官鸟小玲立刻发出了奇声。

  我假装没听到,呆呆地望着外面。

  薄雾笼罩下,篱笆上盛开的杜鹃显得特别的美。庭院里有个小小的池塘,外公曾在里面养鲤鱼,如今已不见鱼的踪影。想必很久没清理了,池塘里的水都淤积成暗绿色的了。

  「小玲。早安,小玲。」

  拼命想找人讲话的九官鸟,实在很难置之不理——

  「好啦。早安,小玲。」终于,我答腔了。「为什么你一大早精神就这么好?」

  「精神好、精神好。」

  没想到她(应该是吧?)竟开始表演起拿手绝活。

  「精神……打起、精神来。」

  当然,这绝对称不上是人和鸟的对话,不过至少让我的心情愉快了不少。

  「嗯,谢谢。」我敷衍地应道。

  2

  昨天吃完晚饭后,我和怜子阿姨聊了一下子。

  主屋后面有一间小厢房,是她的在家工作室兼寝室,下班回来后她大部分时间都待在那里面,当然偶尔也会有例外。像我气胸复发的那个晚上,她就在客厅里看电视……不过呢,吃完饭后全家聚在一起的团圆画面,在这个家是不可能看到的。

  「『夜见北的七大不可思议』,你想听吗?」

  连假结束后的隔天,是我振作精神、第一天上学的日子,这点怜子阿姨当然知道,所以她才会想说要履行在病房里对我的承诺吧?

  「我说过,夜见北的跟别人的不太一样。」

  「是,你说过。」

  收拾完晚餐的餐盘后,外婆替我们泡了咖啡。怜子阿姨直接喝了口黑咖啡后说道:「怎样,想听吗?」

  她隔着桌子凝视我,脸上挂着浅浅的笑。一如往常,我内心感到无比紧张。

  「呃……好。可是,一下子全知道了,以后就没有期待了。」嘴上却附和着她。

  就算不太一样,顶多也是换汤不换药吧?所谓的校园怪谈,不外是学校哪边的楼梯多了一阶、少了一阶,或是美术教室的石膏像眼里流出鲜血什么的。

  「总之,先讲个一、两个……」

  先知道的话,以后跟新同学也有话题可聊,我是这么想的。

  「那好,我就从最早听到的那个开始说起。」

  于是,怜子阿姨告诉我发生在体育馆后面饲育小屋里的「怪事」。

  某天早上,小屋里饲养的兔子、土拨鼠全都不见了。小屋的门被破坏了,里面留下大量的血迹。虽然也报了警,引来很大的骚动,但消失的动物竟然一只都找不到,也查不出是谁下的毒手。不久后饲育小屋被铲平了,不过在那之后经常有人在小屋旧址看到浑身是血的兔子或土拨鼠(的幽灵?)出没。

  「这故事还有一个更惊悚的爆点,」怜子阿姨一脸认真地往下说,「警方调查发现,小屋内残留的血迹并不是兔子或土拨鼠的,而是人类的。而且还是罕见的AB型Rh阴性……」

  听到这里,我忍不住「咦」了一声。

  「那附近可有人受伤,或是行踪不明的吗?」

  「听说完全没有。」

  「哦?」

  「如何,很奇怪吧?」

  「嗯。不过,这个爆点与其说是怪谈,还比较像是悬案。我想一定有个合理的解释吧。」

  「或许吧。」

  之后,怜子阿姨遵守在病房的承诺,告诉我许多进入夜见北之前要作好的「心理建设」。

  其一,如果到顶楼听到乌鸦的叫声,回教室的时候一定要先跨出左脚。

  其二,升上三年级之后,千万别在学校后门外的坡道上跌倒。

  这两项想必是自古流传下来的禁忌吧?违反「一」,先跨出右脚的话,一个月内会受伤;违反「二」,在那条坡道上跌倒的话,高中会落榜——所以一定要小心。怜子阿姨谆谆告诫我。至于接下来的「第三项」很不一样,确实是如假包换的「心理建设」。

  「班上决定的事绝对要遵守。」怜子阿姨一本正经地说道,「恒一你在东京读的K中学,虽是私立的明星学校,但校风应该很自由吧?至少每个学生的意志都会受到尊重。这方面,可能跟夜见北这样的地方公立学校完全相反。比起个人,我们更注重的是团体,所以……」

  讲白了,就是看到什么不顺眼的事也要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好好地跟大家配合是吧?这对我来说一点都不困难,我在以前的学校也是这样混过来的。我垂眼拿起咖啡杯送到嘴边。怜子阿姨认真地往下说:第四点,必须作好的心理建设是……

  「恒一!」

  远方传来外婆活力十足的呼唤,打断了我的回想。那时我没换掉睡衣就坐在檐廊上,双手抱着膝盖。早晨宁静的空气还有和煦的太阳实在是太舒服了,让人想要定住不动。

  「恒一,吃饭了哟。」外婆似乎是站在楼梯口往二楼的方向喊。

  吃饭了……是吗?我心里嘀咕着,往墙上的时钟一看,已经快七点了——不会吧?我竟然在这里发呆了将近一个小时!有没有问题啊我?

  「吃饭了,恒一。」这次叫我的人不是外婆,而是外公,而且那沙哑的声音就在附近。

  我吓得往背后看,声音是从和室拉门后面的八叠大房间传过来的,外公是什么时候在那里的?我竟然完全没有发现。我轻轻推开拉门,看到睡衣外面披着咖啡色薄毛线外套的他,正跪坐在佛坛前。

  「啊,早安,外公。」

  「好、好,早安。」外公有点迟缓地应道。

  「恒一今天也要去医院吗?」

  「医院已经不用去了,今天要去上学、上学。」

  「噢,上学啊。这样呀。」

  外公的个头很小,当他弓着背、跪坐在榻榻米上时,就像是满脸皱纹的猴子雕像。记得他已经七十几岁了,这两、三年退化得特别厉害,一些小地方开始出现老人痴呆的征兆。

  「恒一已经读国中了吧?」

  「国三了,明年就高中了。」

  「噢。阳介还好吗?身体还健康吧?」

  「他现在人在印度,刚刚才跟我通过电话。他很好。」

  「身体健康最重要,理津子要是没发生那种事的话……」

  怎么好端端地突然提起母亲呢?我还在纳闷,外公就已经用手指抹起眼泪来了。可能是十五年前失去女儿的痛苦回忆突然闪过了眼前;也许年纪大的人都有这种倾向,但对我来说实在是很困扰,因为我根本不知该作何反应,毕竟我所认识的母亲只是照片上的母亲。

  「啊,原来你在这里呀。」随后出现的外婆即时拯救了我。

  「吃饭了,恒一。该换衣服,准备去上学了。」

  「呃,好——怜子阿姨呢?」

  「刚才已经出门了。」

  「是喔。这么早?」

  「你怜子阿姨可是很拼的。」

  我站起身来,把檐廊的玻璃门关上。这时外婆说:「恒一,今天我开车送你去上学。」

  「咦?不用了,那太……」

  前往学校的路线我已经预习过了。全程用走的大概得花上一个小时,中途坐公车的话则可节省二至三十分钟。

  「今天是第一天,再加上你病才刚好——对吧?外公。」

  「啊?对、对,就是说啊。」

  「可是……」

  「别跟我客气了。去,赶快去准备。早餐要吃饱一点喔。」

  「知道了。」

  离开前,我没有忘记把手机拿回来。就在我去拿手机的时候,好不容易安分下来的九官鸟又扯开喉咙叫道:「为、什么?小玲,为、什么?」

  3

  三年三班的导师名叫久保寺,是名中年男子。性情温和归温和,看起来好像不太可靠的样子,负责教授的科目是国文。我进教室之前,先去教职员办公室跟他报到。久保寺老师一边看着手边的资料,一边说道:「你在以前的学校非常优秀啊,榊原同学。在K中学能有这样的成绩,真是不简单!」

  跟学生讲话,犯不着这么客气吧?即使我们是初次见面也一样啊。而且从刚才到现在,他都不敢直视我的眼睛。虽然感觉不是很好,但我还是以不亚于他的谦恭姿态回应道:「谢谢您的称赞,不敢当。」

  「身体已经康复得差不多了吧?」

  「是,托您的福。」

  「我想两边的环境可能不太一样,但无论如何,希望你能跟大家好好相处。虽说我们是公立学校,但学生的常规一向很好,社会所诟病的校园暴力或师生冲突我们都没有,这方面你不用担心。如果适应上有任何问题的话,欢迎你随时来找我商量。或是找担任副导的——」久保寺老师把视线转向在一旁观看我们对谈的年轻女老师,「三神老师也可以。我们都很乐意帮助你。」

  「是。」我用力点了个头,显得非常紧张。为了这次转学,父亲临时帮我找来一套制服,预计就穿个一年。大概是还没穿习惯吧,总觉得浑身不自在。

  「请多指教。」我勉强挤出干涩的声音,向担任副导的三神老师(也教美术)行了个礼。

  三神老师露出温柔的微笑,「彼此彼此,多多指教。」

  「呃、好。」

  谈话中断,微妙的沉默蔓延开来。

  两位老师互相对望了一眼,在我看来好像正要开口说些什么,此时上课的预备铃声响起,他们见机会已失,才闭上了嘴巴。

  「那好,我们走吧?」久保寺老师说,拿起点名簿,站起身来。

  「八点半开始是早自修。先介绍你给大家认识吧!」

  4

  两名老师一路领着我,来到三年三班的教室门口,这时他们彼此使了个眼色,看起来好像又想说些什么的样子,不过,这次换上课的正式铃声响起了。故意先咳嗽一声后,久保寺先生打开教室的门。

  依稀可听到学生的谈话声、收音机杂讯的沙沙声。然后是混乱的脚步声、拉开椅子就坐的声音,打开书包、阖上书包的声音……在先进去的久保寺老师的眼神催促下,我的脚踏入了教室。三神老师紧随在后,就站在我的旁边。

  「各位同学,早安。」

  久保寺老师在讲桌上打开点名簿,慢慢环顾教室一周,确认出缺席的状况。

  「看来赤泽和高林今天请假哪。」

  上课一开始的「起立」、「敬礼」、「坐下」在这里好像也不用做的样子,这又是私立和公立的不同?还是城乡的差距?

  「黄金周结束了,大家是否已经收心了呢?今天,我们先来认识转学生。」

  渐渐地,闹烘烘的声音不见了,教室变得鸦雀无声。久保寺老师站在讲台上向我招手。「快,赶快上去。」三神老师小声地命令我。

  我清楚感觉到全班的视线集中在我身上。我匆匆瞄一下,学生的人数大概是三十左右……除此之外,我已无暇观察其他,只顾着往讲台上走。啊—真是有够紧张的,都快呼吸不过来了。虽说早有心理准备,但这对上个礼拜肺才刚好的少年的纤细神经来说还是太不健康了。

  「那个……大家好。」

  我面对身穿黑色立领制服或蓝色西装外套的新同学们,报上自己的姓名,久保寺老师把它写在黑板上给大家看。

  榊原恒一。

  我努力叫自己镇定,怯生生、近乎卑微地探测教室的气氛。还好,并没有感到任何异状。

  「上个月,我从东京搬来了夜见山。因为家父工作的关系,暂时会跟在这里的外公、外婆住在一起……」

  心里的石头逐渐放了下来,我继续做着自我介绍。

  「本来,上个月的二十号我就要来报到的,可因为身体出现了一点状况,临时住了院……呃,今天总算是顺利来上学了。那个,请大家多多指教。」

  这种时候,是不是该讲一下自己的兴趣、专长或喜欢的艺人什么的?不,也许该趁此机会,感谢大家住院期间送花来看我?正当我还在犹豫之际——

  「就是这样,各位。」久保寺老师帮我把话接了过去。

  「从今天开始,榊原同学就是三年三班的一份子了,希望大家要好好跟他相处。我想他肯定会有很多不适应的地方,请大家一起帮助他。就让我们互相扶持,完美地度过剩下一年的国中岁月吧。加油,我们一起加油。然后,明年的三月,全班都可以顺利地毕业……」

  瞧久保寺老师说成这样,我几乎要怀疑他最后会不会加上「阿门」两个字了。我越听越觉得背脊发麻,可班上的同学却都仔细聆听着。就在这个时候,我在最前面的位子发现了熟识的面孔。是曾来医院探望我的班级干部之一,风见智彦。

  风见的视线一跟我对上,立刻露出僵硬的笑容。我突然想起在病房握手时那湿湿黏黏的触感,忍不住把右手伸进了长裤的口袋里。那时候来的还有樱木由佳里,她坐在哪里?正当我这么想的时候——

  「那好,榊原同学你坐那个位子。」久保寺先生说,指向某个位子。

  讲台的左手边——靠走廊第一排,从后面数来第三个位子是空的。

  「是。」我应声,行了个礼,走向指定的座位,把书包挂在桌子的旁边,在椅子上坐下,从那个角度重新把教室环顾了一遍,直到这个时候,我才发现坐在讲台右手边、面对操场靠窗列最后面的那名学生。

  从教室前方看过去时,窗户射进来的阳光正好在那附近形成了逆光……可能是因为这个原因我才没发现到吧。虽说逆光的情形并没有因为我的移动而产生多大的变化,但至少我已经能看到那里有位子、谁坐在那里了。

  这时的「灿烂阳光」不知是怎么回事,竟给人不怀好意的感觉,跟字面的意义正好相反。就拿坐在那里、半身承受着它的学生来说好了,他们都被照到只剩下一个模糊的「影子」。隐藏在光明之中的黑暗……我突然想到这样的句子。坐在那里的人肯定不怎么舒服,为了看清楚他的表情,我不停地眨着眼睛。每当我眨一次眼,他的轮廓就变得更清楚,并逐渐放大……幸好此时阳光也开始减弱,让我终于看清楚他的样貌。

  坐在那里的人是她。

  在医院的电梯里遇到的戴眼罩的少女。一点脚步声都没有地走向地下二楼的昏暗走廊……

  「……Mai。」我以不让任何人听到的音量自语道。

  「Misaki Mai。」

  5

  早修结束后的十分钟,班导久保寺老师依旧待在讲台上,只有副导三神老师离开了教室。久保寺老师会留下来是因为第一节就是他的国文课。

  久保寺老师的国文课,果然不出所料,平淡无奇。他讲话的语气依旧很客气,遣词用句也尽量浅白,但就是少了点魅力,没什么火花……总之,就是很平淡啦。当然,这种时候绝对不能老实表现出很无聊的样子,因为会招来人家的反感。不但老师会不高兴,恐怕连同学也会。

  我瞪着全新的教科书,努力跟纠缠不休的睡魔对抗。

  那是硬从明治时期文豪写的短篇小说中节录出来的一段文章。我读着上面的句子,一半的心思却在想读到一半的大部头史蒂芬•金。啊,被疯狂的头号书迷囚禁起来的畅销作家保罗(Paul Sheldon)的命运会如何?该不会有什么惊人的发展吧……

  虽然久保寺老师上课这么无趣,教室里却是出奇地安静,跟我心里想像的「公立国中」一点都不一样。也许这是我个人的偏见,但一开始我以为应该会更吵一点才对。不过呢,这并不表示每个人都很认真地在听讲。虽然不至于私底下交谈之类的,但仔细一看,有人正在发呆,也有人正在猛点头。甚至有人偷偷地在看杂志,或是在课本上乱涂鸦。他们会这样可能也是因为久保寺老师不会一一纠正学生吧?

  怎么回事?

  这个班的气氛未免太安静了吧?……不,与其说是安静,应该说是沉闷才对——沉闷,而且拘束……嗯,就是这种感觉。

  这是为何呢?我心想,该不会是因为……

  今天开始有一个陌生人进了这个班级?换句话说,是我这东京来的转学生造成的?所以全班才会有点紧张……不,不,这么想的话,好像又太抬举自己了?

  ……是因为她吗?Misaki Mai?

  我突然想知道她在干嘛,偷偷往她的座位瞄。此时,她正用手撑着脸颊,呆呆望着窗外。我真的只瞄一眼,所以看到的就只有这样。逆光之中,她的形体大致上就是个模糊的「影子」。

  6

  第二节以后的其他课,我还是有同样的感觉。当然情况会因为科目或授课老师而有些微的不同,不过,该怎么说呢?总觉得表面下有暗潮汹涌着。

  不可思议的安静、拘束,还有紧张感……没错,就是这些。

  虽然我还说不出是谁?为什么?不过,我确实感觉到了。那就好像某人(也许是大家?)正提防着什么……搞不好还是在无意识的情况之下。连他们自己都不晓得自己在提防……不,说不定这些都只是我自己多心,无中生有?——也不无可能。唉,算了,也许久了就习惯了。

  下课休息时间有几个同学来找我讲话,大伙儿聊了几句。每次一有人喊「榊原」、「榊原同学」,我心里都会一惊,绷起神经。不过,基本上我表现得颇为沉稳,应付得也还算得体——我觉得啦。

  「害你住院的那个病已经好了吗?」

  ——嗯,已经没事了。

  「东京跟这里,哪边比较好?」

  ——差不多。没什么特别的不同。

  「不过呢,还是东京比较好。不像夜见山这种地方城市,只会越来越没落而已。」

  ——那边也有让人很受不了的地方。到处都是人,街上闹烘烘的,难得有平静的时候……

  「住在都市肯定是这样的。」

  ——相较之下,这里安静多了。又可以亲近大自然。

  夜见山比东京好,这有一半是真心话,有一半是说给我自己听的。

  「听说你父亲是大学教授,因为研究现在人在国外是吗?」

  ——咦,这种事你怎么会知道?

  「是久保寺老师说的,所以大家都知道。」

  ——是吗?所以,我之前上哪一所国中,大家也都知道啰?

  「都知道啊。不过,送花去医院探望你这件事,是三神老师提议的。」

  ——喔,原来如此。

  「依我说,这个班级的导师干脆就让三神老师做好了。她不但人长得美,办事又灵光,才不像……喂,你不这么认为吗?」

  ——唔,或许吧。

  「对了,榊原同学……」

  ——我爸他从今年春天开始,一整年都会待在印度。

  「印度?那不是比日本还热吗?」

  ——嗯,好像真的满热的。

  我一边应付一堆有的没有的问题,一边搜寻着Misaki Mai的身影。不过,她一下课马上就离开了座位,人也不在教室里面。难道她休息时都一定会跑出去吗?

  「你东张西望的,是不是哪里让你觉得不安?」

  ——不……没什么。

  「送去医院给你的笔记影本有用吗?」

  ——啊,嗯。非常有用。

  「午休的时候,我带你全校逛一圈怎么样?有很多地方要先去认识一下。」

  如此提议的是一名叫做勅使河原的男同学。这里规定在学期间每个学生都要在制服上别上名牌,所以不用他自我介绍,我只需要看一眼就知道他叫什么名字。他跟风见智彦的感情似乎很好,因为他们是两人一起来找我讲话的。

  「谢谢。那就麻烦你了。」我回答道,不动声色地看向Misaki Mai的位子,眼看着下一节课就要开始了,她还没有出现。

  就在这个时候,我发现到一件很奇怪的事。

  面对操场靠窗的最后一个座位是她的位子。只有那位子的书桌跟教室其他的不一样,怎么看都像是年久失修、早该汰换的骨董。

  7

  我以速战速决的方式,很快地解决了午餐。

  虽然也有不少同学把桌子并在一起吃饭,不过呢,我并不是很想打入他们的圈圈,所以只好用比赛谁吃得快的速度,三两下地把外婆准备的便当嗑完。仔细想想,这还是我第一次在学校吃着家人亲手做的便当。以前那所国中有营养午餐,碰到学校举办远足或运动会的时候,我就会去便利商店张罗自己的午餐。从小学开始,一直都是这样。为了没妈妈的儿子,偶尔亲自下厨之类的……我老爸压根就没想过。

  因此能吃到外婆亲手做的便当,实在令人感动揪心。谢谢你,外婆,我吃饱了。我再次怀着无比感恩的心情,偷偷在心里双手合十。

  话说回来——我将教室内环顾了一遍。Misaki Mai人呢?

  午休时间,她都在哪里?做些什么?

  「榊原。」突然有人从背后叫住了我。

  同一时间,我的肩膀还被拍了一下,让我全身的神经更加绷紧了。我心想「终于来了吗?」心惊胆战地把头转了过去——

  叫住我的人是勅使河原,风见也在旁边。从他们两人的脸上感觉不出半点恶意……真是的,我快被自己的神经过敏烦死了。

  「我们刚才说好的。」勅使河原说。

  「要带你去校园逛逛。」

  「啊……对喔。」

  其实不用特地带我去逛的,这是我有点孤僻的真心话。学校哪里有什么,到时再问人就知道了。不过,唉,难得新同学这么热情,我怎么可以辜负人家的好意?说什么都要配合一下……

  于是,我们三人一起走出了三年三班的教室。

  8

  风见和勅使河原这组合,乍看之下还真的很不搭轧。

  相较于一本正经、很有班长派头的风见,勅使河原却很轻浮,枉费有一个这么威风的姓,他不但染发,学生制服的扣子还两、三颗不扣。不过,这只是他的外表,骨子里他可是好学生,一点也没学坏。一问之下才知道,这两人从小学三年级就一直同班到现在,连家都住得很近。

  「他小时候明明皮得要死,长大后竟然成了什么狗屁优等生,真是想不到啊想不到……」

  勅使河原嘻皮笑脸地用酸溜溜的语气说道,风见则由着他说,没多大反应。后来勅使河原连「孽缘」这种话都讲出来了,但风见也只是回了一句「喂,你搞错对象了吧?」听他们打打闹闹的,我的心情也跟着愉快了起来。

  我本来就不擅长和勅使河原这种「口无遮拦」的家伙打交道。不过呢,像风见这种「品学兼优的好学生」,我也不想跟他太亲近。算了,还是随和一点,不要把对人的偏好表现出来吧。我心里暗自决定,反正明年春天老爸回国后,我也会立刻返回东京,在那之前我要跟这所学校的大家保持良好关系——这是我在夜见山的这段日子,首先要做到的功课。

  「对了,榊原你相信灵魂或是鬼神作祟吗?」

  「啊?」突然被这么一问,我根本反应不过来。

  「我是说,你是无神论者吗?」

  「灵魂?鬼神作祟?」

  「所谓的超自然现象,你相信吗?」风见从旁插嘴。

  「不只是灵异现象,飞碟、超能力,或是诺斯特拉姆斯的预言都算。当今科学无法解释的怪现象是否真的存在于这个世界上?」

  「呃,一时之间我很难回答。」我望向风见,发现他的表情十分认真。

  「不过,基本上,那方面的事我很少当真。」

  「一向吗?完全?」

  「嗯,应该是吧。至少像『校园七大不可思议』之类的,我就从来不信。」虽然我不懂为什么话题会突然转变,不过我想接下来他们肯定会聊那个,干脆先下手为强。

  「兔子和土拨鼠一夕之间全消失的事,我已经听说了。」

  「那『莲花池的手掌』呢?」这是勅使河原问的。

  「哦?还有这种事?」

  「那个池就在那边。」勅使河原伸手指向前方,不远处有个用水泥砌成的方形小池塘。

  我们离开教室所在的三层楼钢筋建筑,现在正走在中庭的步道上。中庭的另一边有一栋差不多规模的校舍,称为「B号馆」。我们走出来的那栋叫「C号馆」。跟各楼以走廊相连的是「A号馆」,是教职员办公室和校长室所在的行政大楼。A号馆后面紧邻着「特别教室大楼」。这栋简称为「T栋」的大楼,诚如其名,里面主要是理科教室、音乐教室等特别教室※。(※日文的特别教室读音TOKUBETSUKYOSHITSU,第一个音是T。)

  勅使河原所指的那个池子,位在中庭的外侧。我们先走到A号馆的入口处,再从步道绕了过去。

  「听说那个池子里不时会有沾满血的手掌从荷花叶中伸出来。」勅使河原绘声绘影地说,但我只觉得「蠢透了」。何况,他所说的荷花其实根本是「睡莲」好不好,凑近一看就知道了。

  「好了好了,别管什么『七大不可思议』了。」风见说。

  「怎么样?榊原同学。说到超自然现象,可是各式各样都有,难道你一个都不相信吗?」

  「嗯,这个嘛……」斜望着铺满睡莲叶子的池塘水面,我低声地说:「既然UFO的语意是『不明飞行物体』,那就代表它是『存在的』。至于它是外星人的铁饼还是什么,就是另外的问题了。而超能力呢,电视或杂志上介绍的那些百分之百都是骗人的。那种东西要叫观众或是读者相信恐怕很困难吧?」

  风见和勅使河原面面相觑,两人脸上都出现很复杂的表情。

  「话说诺斯特拉姆斯的『恐怖大王』预言明年就可以验证了,只要再等上一年几个月就可以知道它到底是不是真的……怎样?你们觉得它有可能实现吗?」面对我的质问,风见不置可否地偏了偏头。勅使河原却——

  「我百分之百相信。」他答道,还故意噘起一边的嘴角。

  「所以呢,反正一九九九年的夏天世界就要灭亡了,我们根本不用烦恼考试什么的。应该趁现在及时行乐才对!」

  不知道他是认真还是开玩笑的,但我也在某个地方看过消息指出:奥姆真理教引起那样的骚动后,和我同世代的年轻人里还是有很多「信众」。大概是为了要利用世界末日的预言来逃避个人面临的问题,所以才不愿意去追究它的真假吧——这是父亲当下对这件事所做的注解,我也大致赞同。

  「言归正传。」

  经过睡莲池再绕到B号馆的后方时,勅使河原边走边说道。

  「灵魂啦、鬼啦这种东西,你是不相信的啰?」

  「嗯,应该是吧。」

  「不管发生什么事,你都不相信吗?」

  「也不是啦,如果眼前真的出现类似的东西,并有证据证明它确实就是幽灵的话,或许我就会相信。」

  「哦,证据啊。」

  「证据,是吗?」风见说。一脸严肃的他,戳了戳银框眼镜的鼻梁架。

  真是的,什么跟什么啊?

  这两人到底想说什么啊?——我终于再也受不了了,不自觉地加快了脚步。

  「——那是?」我指着隐身在B号馆后面的建筑,转身向两人问道。

  「原来还有其他的校舍啊。」

  「那是『〇号馆』,大家都这么叫它。」风见回答。

  「〇号?」

  「因为是旧校舍。一直到十年前吧?三年级的教室都还在那边。许多原因……造成了学生人数减少,班级也缩编了,所以那边就废弃不用了。A号馆或B号馆的名称,都是后来才流行那么叫的,所以那栋旧校舍就叫做〇号了……」

  确实,那栋「旧校舍」比我今天在校内看到的任何一栋校舍都还要古老。

  厚重的两层楼砖造建筑,墙壁的红砖褪色得非常严重,仔细一看到处都是裂缝。二楼旧教室的一整排窗户全是关着的,其中几扇大概是玻璃破了吧?还用木板钉死了。这种地方不正是制造灵魂、鬼怪,穿凿附会刚才讲的「七大不可思议」的最佳场所吗?

  「所以,它现在都没在使用了吗?」我慢慢地走了过去。

  「它现在是普通教室。」风见与我并肩而走。

  「二楼已形同废墟,禁止进入。一楼是第二图书室、美术教室以及文艺社团的办公室。」

  「第二图书室?竟然还有这种地方。」

  「使用的人少得可怜,因为平常大家都会去A号馆的第一图书室。连我也只去过一次。」

  「里面放的都是什么样的书啊?」

  「跟乡土史有关的文献啦,校友捐赠的珍本啦,好像数量还挺多的,所以感觉比较像是藏书库而不是图书馆。」

  「这样啊。」真想去看看,我的兴趣被挑起来了。

  「美术社,这所学校应该有美术社吧?」我突然想到就顺口问了。

  风见慢条斯理地答说:「嗯,现在有。」

  「现在……怎么说?」

  「去年为止都还没有活动,是从今年四月开始才又复活的。」这次换勅使河原说话。

  「顺便告诉你,顾问还是可爱的三神老师呢,我要是有那方面才能肯定会第一个去报名。——榊原,你要参加吗?」

  我停下脚步,转身面对一头金发的傻小子,有点夸张地耸了耸肩。勅使河原看了也没收敛一点,依旧嘻皮笑脸的。「喂,榊原。」仿佛要阻止我再度迈开脚步似的,勅使河原说:「其实,我有件事要告……」

  就在这时候他的话被打断了,因为我突然「啊」了一声。真的是脱口而出,不是故意的。在〇号馆和前方B号馆中间的庭园里,有着美轮美奂的花圃,其中有几处正盛开着黄色的蔷薇。当我望向和煦春风中摇曳的花朵时,赫然发现她——Misaki Mai的身影。

  我什么都没想,凭直觉朝她走去。

  「喂、喂,榊原。」

  「你是怎么了?榊原。」

  耳边传来勅使河原和风见惊慌失措的声音,但我装作没听到,加速前进,几乎是小跑步。

  她——Misaki Mai正独自坐在花圃那边树荫下的长椅上,附近半个人都没有。忽然一阵强风吹来,花草树木被吹得沙沙作响。蔷薇的甜香搔得人鼻腔痒痒的。

  「嗨。」我向她打招呼。

  那望着天空、不知在冥想还是在发呆的眼睛(左边那只用白色眼罩遮了起来)对声音起了反应,先是转向我,然后定住不动。

  「嗨!」我故作潇洒地轻轻举起了手。

  「你是Misaki同学,对吧?」我边说边走到她坐着的长椅旁边。此时的我比今早在教室里向大家自我介绍时还要紧张,甚至有一种喘不过气来的感觉。

  「我们好像在同一班。三年三班。我是,呃,今天刚转来的……」

  「……为什么?」她的嘴唇轻轻动了一下,跟在医院电梯里听到的声音一模一样,语气同样是冷冰冰的。

  「为什么?」她又重复了一次。

  「没关系吗?你这样……」

  「咦?」我不懂她这样问是什么意思。「为什么?」也好,「没关系吗?」也罢……完全不明白她是在指什么,只能傻愣愣地站着。

  「那个,我是说……」我焦急地想找个话题。

  她将视线从我的身上移开,无声地从长椅上站起来。就在这个时候,我清楚地看到别在她胸前的名牌。为了制造区隔,三年级的名牌是淡紫色的。难道是我多心吗?总觉得她的名牌看起来特别脏、特别绉,不过,上面确实绣有「见崎」两字。所以「Misaki」的写法是「见崎」……见崎•Mai。

  我的嘴张开了又闭上。本想说「上次在医院我们见过」,却没办法顺利发出声音来。这时她说了一句:「你最好小心一点,」静静转过身去,

  「等、等一下……」我情急地想要叫住她,她却还是背对着我。

  「小心一点比较好,说不定已经开始了呢。」

  然后,见崎•Mai留下还愣在原地的我,迳自离去。

  我用目光追随着她的背影,她往〇号馆的入口走去,消失在那栋古老的建筑物里,悄悄没入无边的阴影中。

  宣告午休结束的钟声朗朗响起,冻结的时间因此解冻了。我猛然回过神来,看了看四周。

  「喂!你在干嘛?榊原。」勅使河原的大嗓门杀到了。

  「下一节是体育课,更衣室就在体育馆的旁边。不赶快会来不及喔。」

  回头一看,勅使河原的嘴噘得都像是祭典中戴的火男面具了。而在他旁边的风见则是一脸苍白地低着头,不知在喃喃自语着什么。

  9

  体育采男女分开上课的方式。

  我穿着制服坐在操场北侧有树荫遮蔽的长椅上。根据医师的指示,我不能从事剧烈运动,所以根本就不会碰上勅使河原说的「来不及」的状况。

  男生在旁边看的只有我一个。

  大家全穿着白色的体育服,轮流练跑四百公尺。跟午后耀眼的阳光相反,空旷操场上只有十几条人影在活动的光景,不知怎地,竟给人一种冷飕飕的感觉。跑步的话,长跑、短跑我都喜欢。利用到器材的体操和游泳我也都爱。我不喜欢的有足球、篮球……总之,团队竞赛不是我的强项。好想跑喔。现在就算多做几次深呼吸,胸口也完全不会痛了,所以干脆我也下去。

  想跑又不敢跑,我内心犹豫着。如果在这里乱跑、乱跳的话,搞不好肺的哪边又会破一个洞。虽然老爸说「不会再复发」,但他讲的话一点说服力都没有。我可不想随随便便勉强身体,然后再受一次罪。现在还是安分一点比较好吧。

  操场的西边有个沙坑,班上的女生正在练跳远。

  她——见崎•Mai应该也在里面吧?我心想,一边眯起眼睛想要看个清楚,可惜距离太远了。对了,她左眼戴着眼罩,所以说不定她也没下去、在旁边看?换句话说,她可能坐在那附近的长椅上……

  有了,有一个类似那样的人影。

  离沙坑有点距离的树荫下,有一个穿制服的人孤零零地站着——是她吗?

  距离终究还是太远了,看不清楚那个人是不是Mai。

  话说回来,我也不好东张西望地猛往女生那边瞧吧?「啊——」我打了个哈欠,双手交叠枕在头的后面,试着闭目养神。不知怎么地,耳畔突然响起九官鸟小玲那怪腔怪调的叫声:「怎、么了?」

  然后,大概过了五、六分钟之后吧?

  「那个,榊原同学。」有人出声叫我。

  我吓了一大跳,奋力把眼皮撑开,定睛一看,就在前方一公尺处,有一个穿着蓝色西装外套的女生。然而她并不是见崎•Mai。

  脸上戴着的不是白色眼罩,而是银框眼镜。发型也不是短鲍伯头,而是及肩的中长发。——是班长模木由佳里。

  「你有一阵子不能上体育课了,是吗?」樱木由佳里问。

  我藏起内心的小小失望,若无其事地答道:「嗯,因为我出院才刚满一个礼拜,医生交代说不可以从事剧烈运动——樱木同学也不下去吗?是哪里不舒服?」

  「昨天跌了一跤,脚扭伤了。」樱木由佳里说,视线落在自己的脚上。

  这时我才发现她的脚从右边膝盖到小腿肚都缠着绷带,好像很痛的样子。

  「那个……你说跌了一跤,该不会是在学校后门的坡道上跌的吧?」我半开玩笑地问道。

  樱木听罢,莞尔一笑,好像不那么紧张了。

  「幸好是在其他地方跌倒的。那个禁忌你已经知道了?」

  「是啊。」

  「那你——」瞧她一副很想聊的样子,我赶紧乘机打断她,「上次谢谢你。特地跑来医院看我。」

  「啊……哪里。不客气。」

  「你要坐吗?」我站起来,把座位让给受伤的人,然后试着改变话题。

  「对了,体育课为什么不让两班合在一起上呢?」从刚才我就对此事感到不解。

  「像这种男女分开上的体育课,一般都会跟隔壁班的合上不是吗?公立学校尤其爱这么安排。因为男女分开的话,不但要配两个老师,学生的人数又会减半……」人数这么少的话,连要比赛足球都不够。我是无所谓啦,反正我又不爱足球。

  「其他班就不一样。」樱木答说。

  「一班跟二班,四班跟五班,他们都是两班合在一起上。只有三班单独上。」

  「只有三班?」如果班级数是奇数的话,会有一个班剩下来是可以理解的,不过,为什么「单独」剩下来的会是三班呢?照理说,应该是五班才对。

  「午休,你跟风见还有勅使河原同学在一起吧?」这次换她转移了话题。

  「啊,是。没错。」

  她继续坐在长椅上,偏头仰望着我。

  「那个……他们告诉你了吗?」

  「你说他们?」

  「是的。」

  「他们带我校园逛了一圈,说『那是A号馆,再过去是特别教室T栋』,大概是这样,然后就只有再讲到中庭莲花池里的怪手什么的。」

  「就这样?」

  「最后我们有去到〇号馆那边,聊了一下那栋旧校舍的情况。」

  「就这样?」

  「嗯,应该是吧。」

  「喔。」樱木由佳里一边沉吟一边点头后,以更低沉的声音说道:「……不好好做的话,会被赤泽同学骂的……」

  这段喃喃自语我听得不是很清楚。赤泽同学?——如果我没记错,今天请假的学生里有一个就叫做「赤泽」。樱木露出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缓缓地从长椅上站起。看得出来,她很保护受伤的右脚。

  「对了,樱木同学。」终于,我鼓起勇气问了。

  「那,见崎同学呢?」

  「——咦?」她说,头偏向一边。

  「有一个叫见崎•Mai的女生,是我们班的吧?喏,就左眼戴眼罩的那位。体育课她也只是在旁边看吗?」

  樱木轻声地「咦?」「咦?」个不停,始终偏着头,表情十分困惑——怎么回事?为什么她会有那么奇怪的反应。

  「午休快结束时,我在〇号馆前遇见了她。」

  就在这个时候,头顶上方传来一阵闷响,轰隆隆隆……是飞机在天上飞吗?不,不是那种声音。该不会是——雷吧?

  我抬头仰望天空。

  视野有一部分被树荫遮住了,记得到刚刚为止都还是晴朗的五月天的,但我东看西看后,竟发现北边有若干云层正在变化。方才的声响就是从那边传过来的雷鸣吧?

  轰隆隆隆……远处再度响起同样的声音。

  啊,果然。这就是所谓的春雷吧?傍晚可能会下阵雨喔。我一边这样揣测着,一边放眼往北边的天空望去。

  「咦?」我在意想不到的地方发现了她,惊呼出声。

  「竟然有人……在那种地方。」

  盖在操场北侧的三层楼校舍,C号馆。就在它的顶楼——

  有人正在那边。

  有人正独自站在围起来的铁栏杆前——那是?

  是她,是见崎•Mai。

  直觉是这么告诉我的。虽然我连她的服装都看不清楚,更别提五官了。

  于是,下一秒钟,我就丢下一脸困惑的樱木由佳里,拔腿往C号馆跑去。

  10

  就在我爬楼梯的时候,忍不住又喘了起来。肺破了个洞的透视影像不时闪过我的脑海,不过我现在更在乎的是从操场看到的人影。

  通往顶楼的出入口很容易就找到了。漆成米白色的不锈钢门,红色麦克笔写的「禁止随意进入」的厚纸板则用胶带贴在门板上。

  我迟疑了一秒,决定忽略这不太斩钉截铁的禁止标语。门并没有上锁。我推开门,登上顶楼。我的直觉是正确的,那道人影果然是见崎•Mai。

  钢筋校舍的屋顶,已经斑驳的水泥颇杀风景。而她却在这里,独自一人——

  她就站在面向操场的铁栏杆前,只要一转身就能看见我。可她却什么都没说的,继续背对着我。我一边调整紊乱的呼吸,一边慢慢走到她的旁边。

  「喂,你——见崎同学。」我试图引起她的注意。

  「那个……你,体育课也不用上吗?」没反应。

  我又往前走了一、两步,「没关系吗?我是说你现在人在这里。」

  「还好吧……」始终背对着我的她,终于有了回应。

  「反正在旁边看也没多大的意义。」

  「老师不会生气吗?」

  「不会。」她细声回答,转身面对我。这时我才看到她胸前抱着一本八开大的素描簿。

  「那你自己呢?」她反问。「没关系吗?跑来这种地方。」

  「还好吧……」我学她刚才的反应,「体育课在旁边看真的很没意思……你在画画吗?」

  她没有回答,却把素描簿藏到了背后。

  「午休碰到时我也说了,呃,我是今天刚转到三年三班的……」

  「榊原同学,对吧?」

  「嗯,而你是见崎……见崎•Mai同学,是吧?」我往她别在西装外套上的名牌偷瞄一眼,「请问Mai,汉字要怎么写啊?」

  「鸣叫的鸣。」

  「鸣?」

  「共鸣的鸣,哀鸣的鸣。」

  「鸣」是吗?——见崎•鸣。

  「那个,我们之前在市立医院见过,你记得吗?」终于把要讲的话讲出来了。话说刚才开始,我的心脏就不受控制,扑通、扑通地狂跳个不停,那脉动的感觉都清晰地传到耳朵来了。

  「就在上个礼拜的礼拜一。我们碰巧搭乘同一部电梯,你要去地下二楼……那个时候我有问你的名字,所以你告诉了我。你还记得吗?」

  「上个礼拜的礼拜一……」见崎鸣一边沉吟,一边闭上没有被眼罩遮住的右眼。

  「……或许有吧。」

  「果然,我一直在想……那天的事。所以今天在教室看到你的时候,我真的吓了一跳。」

  「喔。」

  她的反应很冷漠,不过那小而薄的嘴唇隐约含着一抹浅笑。

  「那时你去地下二楼是有什么事吗?」我追问下去,「记得你说要送东西过去,是要送给谁呀?你手上拿着的好像是白色的人偶,那就是你要送的东西吗?」

  「我讨厌人家问个不停。」鸣冷冰冰地说完后,别开了视线。

  「啊,抱歉。」我赶紧道歉。

  「我不是一定要问出一个答案,只是有点好奇……」

  「那天,发生了一件悲伤的事。」

  ——它在那里等我。我可怜的半身。

  没错,记得当时在电梯里面她确实是这么说的。

  ——我可怜的半身指的是……

  虽然我很想知道答案,却不好再问下去。她自己也没多透露什么。远方雷声再度响起。吹过顶楼的风好像比刚才还要冷,是错觉吗?

  「你——」见崎鸣主动开口。

  「你叫做榊原•恒一(Sakaki-bara•Kou-iti),对吧?」

  「嗯,没错。」

  「你很在意吧?那个。」

  「嗯……咦?」等一下。难道她要在这里聊那个?

  「什、什么意思?」鸣用平静的眼神凝望着故作镇定的我。

  「就在去年的这个时候,同样的姓在日本引起了很大的骚动。如今还不满一年呢!」

  「…………」

  「榊原……,幸好你的名字不是『圣斗』(Seito)。」说罢,她的嘴角又泛起一抹浅笑。

  真是败给她了。那个话题已经很久没有人提起了,今天在学校也还没有人提到。偏偏现在,从见崎鸣的口中讲了出来。

  「怎么了?」鸣疑惑地偏着头。

  「难道你不希望别人提起?」

  我很想不在乎地回答「没有」,但却说不出口,这下该怎么办呢?我还没开始想应对之策,就决定还是坦白算了。

  「因为它会唤起我不好的回忆,」我表情严肃地说道,「去年,在之前的学校。神户发生了那起事件,使得『酒鬼•蔷薇•圣斗』(Sakaki-bara•Seito)变成大家讨论的话题,再加上被逮捕的嫌犯又跟我一样是十四岁的国中生……」

  「所以,你被霸凌了吗?」

  「没有到霸凌那么严重。只是……」是啦,真的没有那么严重,并没有人恶整我,只是大家会半开玩笑地——

  把我的姓写成「酒鬼蔷薇」,或是叫我「圣斗同学」之类的,说无聊还真的挺无聊的,充其量不过是孩子气的恶作剧。当然,我都只是一笑置之,没有多加理会,但久了毕竟是一种困扰。换句话说,它成了压力的来源。每天我都抱着这样的压力过日子,直到去年秋天,第一次气胸发作。究其原因,说不定就是「酒鬼蔷薇」所造成的,这种推断也不无可能。

  老爸离开日本的这一年会把我送来夜见山让外公外婆照顾,也是因为他知道个中的隐情,难得展现出为人父母体贴的一面。他大概是觉得与其让我在学校人际关系越来越差,还不如换个环境重新开始会比较好吧?

  我把事情的原委说了一遍,但见崎鸣听了并没有表现出特别同情或是不好意思的样子。

  「这里,都没有人提过?」她问。

  「你是第一个。」我露出苦笑。不可思议的是,心情变得比较轻松了。

  只因为这样的经历,从早上开始只要一有人叫我的名字,我就会全身紧绷。我甚至觉得像这样介绍自己、跟人家讲话,根本是愚蠢透顶。

  「大家可能有所顾忌吧?」鸣说。

  「是吗?」

  「不过呢,这个顾忌未必是考虑到你的心情。」

  「怎么说?」

  「听到榊原这个名字很自然地会联想到『死』,而且还不是单纯的死,是以学校为舞台的凄惨之死。」

  「联想到『死』……」

  「没错。」鸣静静点头,按住被风吹乱的头发。

  「大家想到就很害怕。所以……会下意识地不去提它,就像保护伤口一样。」

  「——所以呢?」

  她是什么意思?

  「死」是个不吉利的字眼,任谁都会觉得讨厌,这是可以理解的。只是……

  「在这里,」鸣的语气依旧是那么的冰冷、平淡,「在这所学校里面,三年三班是最接近『死亡』的班级。一直以来,比起任何学校的任何班级都要接近死亡。」

  「接近『死亡』……」好难懂啊!我用手抵着额头。

  鸣凝视着我的右眼逐渐眯成了一条线。

  「你什么都不知道吗?榊原同学。」接着,她慢慢地转身面向操场那边,倚着咖啡色的铁栏杆,抬头看向斜上方。我站在她的背后,也学她仰望天空。跟刚刚比起来,云好像又变厚了。

  远方再度传来雷声。饱受惊吓的乌鸦聒噪着,有几只鼓动黑色的翅膀从树林里飞了出去。

  「——你什么都不知道呀,榊原同学。」见崎鸣保持仰望天空的姿势,重复了同样的话。

  「还没有人告诉你吗?」

  「告诉我什么?」

  「你以后就会知道了。」

  「…………」

  「还有啊,你最好不要跟我太接近。」

  她越说我越糊涂了。

  「最好也不要像这样跟我讲话。」

  「为什么……总有个理由吧?」

  「以后你就会知道了。」

  「什么嘛……」一点诚意都没有,说了等于没说。

  我还考虑要怎么回话时,见崎鸣已默默转身,把素描簿揣在胸前,从我身旁经过,朝入口处走去。

  「再见,榊—原—同学。」

  像被施了咒语似的,我的整个身体瞬间僵住了,但我还是不管三七二十一地追了上去。这时,校园那边又传来乌鸦的叫声。

  我突然想到昨天晚上怜子阿姨告诉我的「心理建设」之一。

  上到顶楼如果听到乌鸦的叫声,回教室的时候一定要先跨出……

  ……右脚?还是左脚?到底是哪一脚?记得好像是左脚,我还在回想,鸣就俐落地打开了门,消失在门的后方。

  她先跨出去的那只脚是……右脚。

  11

  就在第六节课上完的时候,雨终于下了下来,那是季节错乱似的骤雨。

  我一边收拾书包,一边想:没带伞该怎么办呢?就在这时,书包里转到静音模式的手机突然开始震动,是外婆打来的。

  「我马上过去接你。你在学校正门口等我。」

  这通电话来得正是时候,但我却还是逞强地说「没关系」。

  「没关系啦,外婆。等一下雨就变小了。」

  「你这孩子病才刚好说什么傻话?要是淋雨感冒了,那可严重了。」

  「可是……」

  「听话,恒一。一定要等我过去接你哟。」

  电话挂断了,我抬起头看了看四周,「吁」地叹了口气。

  「喂,原来你也有手机啊,榊原。」

  这时跟我讲话的人是勅使河原,他往学生制服的口袋里乱掏了一阵,拉出一只挂满吊饰的白色机子。

  「好兄弟,电话号码说来听听吧。」

  自己有手机的国中三年级生还算少数。即使在东京的学校,连PHS算在内,顶多也就是每三人有一人持有手机吧?

  我一边与他互换电话,一边看向靠窗的那边。最后面见崎鸣的座位上,已不见她的身影。

  勅使河原把手机放回口袋后,我说:

  「喂,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嗯?」

  「坐在那边叫见崎的那个女生。」

  「嗯?」

  「她怪怪的。到底……」

  「你还好吧?榊原。」勅使河原一脸严肃地偏着头,突然冒出一句:「振作一点。」用力拍了一下我的背后,随即闪得不见人影。

  我离开教室,前往正门穿堂的A号馆,途中在走廊上遇到了副导三神老师。

  「今天过得如何?榊原同学。对新学校有何感想?」

  三神老师露出和蔼可亲的笑容。被她这么一问我有点慌乱,却还是淡然地回说:「还好吧,好像还应付得来。」

  三神老师用力点了个头,「正在下雨耶,你有带伞吗?」

  「呃,阿嬷——不,我外婆会开车来载我。刚刚,她有打手机给我。」

  「那我就放心了,要小心喔。」

  在稍微减缓的雨势中,外婆驾驶的黑色公爵(Cedric)抵达了穿堂旁的停车场,那是与三神老师对话完十五分钟后的事了。

  穿堂附近有几个被突如其来的阵雨害得无法返家的学生。我不想被他们撞见,所以赶紧钻进副驾驶座里。

  「辛苦你了,恒一。」一边转动方向盘,外婆一边说道。

  「身体没有不舒服吧?」

  「嗯,身体很好。」

  「跟班上的同学,相处得还愉快吧?」

  「还算……愉快。」

  车子驶离校园,开在湿淋淋的柏油路上,朝正门缓缓前进。就在半路上——

  靠着车窗向外望的我,突然看到了她。在已然减缓但还称不上毛毛雨的细雨当中,她独自一个人,伞也没撑地走着。——是见崎鸣。

  「怎么了吗?」

  在车子要出校门前,外婆问道。大概是我的神情有异吧,明明既没出声也没摇下车窗啊。

  「——没什么。没事。」我答道,扭动上半身,试图看向后面。然而,鸣的身影已经不见了,简直就像溶在雨中,消失了一般。当时我心中是这么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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