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What?……Why? 第四章 五月之三

  1

  我再度站在「夜见的黄昏是空洞的蓝色眼睛」的招牌前,是在隔周的礼拜五,如假包换的黄昏时分——

  上个礼拜真的是个意外。

  我漫无目的地在街上闲晃,碰巧发现了这里。这次的情形不太一样,不过也不代表我是一开始就打算要过来。我是为了其他目的展开行动,结果又来到了这里。离太阳下山还有一段时间,周围光影的样态却已是名副其实的「黄昏」。西斜火红的太阳如此猛烈,这时就算有认识的人迎面走来,恐怕也认不出他是谁吧……

  我把原先的目标跟丢了。正想放弃打道回府之际,一转身竟发现,那块「夜见的黄昏是……」的招牌就近在眼前。我不由自主地朝它走了过去。跟上个礼拜一样,椭圆形的橱窗后面,依旧摆着美丽、诡异、只有上半身的少女人偶,她正用那「空洞的蓝色眼睛」望着我。

  这里到底是哪里?里面到底长什么样子?这也算是一直以来我很好奇的事之一。既然如此,就不做无谓的抵抗了。我把原先锁定的目标丢在一边,推开招牌旁那个入口的门。

  当啷,门铃发出不怎么清脆的声音,我战战兢兢地走了进去。比起外头的黄昏,里面更像黄昏,光源全是昏暗的间接照明,倒是空间比想像中要来得大,感觉还满深的。有色的投射灯描绘出无数个小光圈,就落在形形色色的人偶身上。除了有身高超过一公尺的大人偶外,尺寸小的更是不计其数。

  「欢迎光临。」招呼客人的声音。

  进去后手左边——也就是橱窗的正后方摆了张长长的桌子,桌子后面似乎有人。他穿着跟店内的昏暗几乎要融为一体的深色衣服,从声音听起来应该是女性,而且还是个老太太。

  「啊……你、你好。」

  「哎呀。真难得,竟然有男孩子来。你要买东西吗?还是……」

  「那个,我正好经过,想说不知是怎样的店。你们这里是……店吧?」

  桌子的一头,摆着老旧的收银机。收银机前立了块小黑板,上面用黄色粉笔写着「门票五百圆」。我掏了掏学生制服的口袋,拿出零钱包。

  「国中生吗?」老太太问。

  我吓得立正站好。「是,夜见北的。」

  「那收你半票就好。」

  「呃,好。」

  她说门票两百五十块,我递刚好的数目到桌前给她。伸出来接的手果然布满皱纹,这时我终于看清楚隐藏在昏黄光线里的那张脸。

  白得很彻底的头发,还有可以跟女巫媲美的鹰钩鼻。不过,因为她戴着的眼镜嵌着墨绿色的镜片,所以我看不见她的眼睛。

  「请问,这里,是卖人偶的吗?」我鼓起勇气问道。

  「卖人偶的……」老太太略偏着头,口齿不清地咕哝着。

  「啊,应该说一半是店面,一半是展示馆吧?」

  「——喔。」

  「虽然也有东西在卖,但国中生可买不起。不过呢,你尽管慢慢参观,反正也没有其他客人来……」说着说着,老太太两手撑着桌子,慢慢探出身体,整张脸朝我凑近,好像不这样她就看不清楚似的。

  「需要的话,我们有茶水招待,」老太太说,感觉她的呼吸都快要吹到我脸上了,「里面有沙发,看累了你也可以坐到那边休息。」

  「好。啊,不过茶水就不用了。」

  「是吗?那,请自便。」

  2

  店内(或者该说「馆内」?)播放的音乐跟照明调性相同,是幽暗的弦乐音乐,主旋律似乎是由大提琴演奏的。印象中曾经在哪里听过,只可惜我这方面的素养严重不足。就算你跟我说那是大师的古典名曲,还是九〇年代才发表的畅销新作,我也只能说「原来如此」而已。

  我将碍事的书包放到后面的沙发,屏住呼吸,尽量不发出脚步声地参观起各处陈列的人偶。一开始我还会偷瞄长桌那边的老太太,看她在做什么,但到后来就完全不管她了。人偶占去了我所有的注意力,光看它们都来不及了。

  在幽暗的室内黄昏中,它们或站、或坐、或躺。有的一脸惊讶地瞪大眼睛,有的垂下眼睑正在沉思,也有正在打盹的。人偶大部分做成了美丽的少女,不过也有些是少年或动物,甚至是半人半兽的怪物。除了人偶外,墙壁上还挂了画,鲜艳的油彩描绘出如梦似幻的风景。跟橱窗里的人偶一样,这些人偶有一半是所谓的「球体关节人偶」。手腕、手肘、肩膀、脚踝、膝盖、大腿……各部位关节全制成了球体,可以自由转动,摆出各种姿势,使它散发出某种独特的妖气。

  该怎么形容才好呢?虽然它跟真人很像,甚至比真人还要美丽动人,却不是真的,世上没有人会长成这样。看起来好像是活的,可实际上并没有生命——仿佛是以这样的形体勉强存在于现实与非现实之间。

  ……不知不觉中。

  我不断深呼吸,竟在不知不觉中产生必须替不会呼吸的他(她)们呼吸才行的诡异心理。

  有关这种人偶的知识,我多少还知道一点。记得在老爸的书房发现德国人偶作家汉斯•贝尔默(Hans Bellmer)的作品摄影集,是在上国中前的最后一个春假。受到他的影响,日本也开始流行起这类人偶的创作,我还看过好几本类似的摄影集呢!然而,这是我第一次离实物这么近,而且还一次看到这么多。我刻意大口大口地吸气。因为我怕不这么做,可能连我自己都要停止呼吸了。

  大部分人偶都有附上标示创作者姓名的牌子,墙上的画也是。乍看之下,全是没听过的名字,不过,里面说不定也有很知名的作家,只是我不认识罢了。

  「里面也可以参观。」

  在最后面那堵墙上发现这样的标语,是在我把展出的人偶全部看完,走回放书包的沙发的时候。文字下方的箭头指着斜下方的方向。我心里「咦?」了一声,仔细地看了又看,好像那边有阶梯通往地下室的样子。

  我转头看向老太太,坐在阴暗角落的她头低低的,一动也不动。是在打瞌睡吗?还是正想着事情?不管了……既然明写了「里面也可以参观」,我自己跑下去应该不会有问题吧?我继续做着深呼吸,悄悄往那个楼梯走去。

  3

  地下室的空间比一楼整整小了一圈,比较像地窖。里面的温度似乎也很低,异常地寒冷。可能是因为除湿机一整天都开着的关系吧?我一边做着理智的分析,一边却又疑神疑鬼地觉得(拜脚底窜上来的寒气所赐)每下一个阶梯,体内的能量好像就被吸走了一些。当我把楼梯走完时,已经头晕眼花,肩膀僵硬到像是被看不见的重担压着了。

  跟我所想的不谋而合,呈现在眼前的是极度超现实的景象。

  同样的昏暗,只是灯光比一楼稍微强了点、白了点——

  骨董牌桌或扶手椅上,展示柜或壁炉的台面上,甚至是地板上……摆了一堆人偶。不,不能说「人偶」,应该说「人偶的各个部位」比较恰当。

  跟橱窗里的少女一样,只剩上半身摆在桌子上的,也有只有身体坐在椅子里的,置物架上更摆了一排头颅和手掌……大概是这样的情形。这边暖炉里竖着几根胳膊,那边椅子或棚架下伸出几条腿……

  听我这样形容,你可能会以为这是鬼屋、恶作剧,不过,在我看来倒也没那么惊悚。包含这些摆设在内的空间配置,看似杂乱无章,却隐藏某种统一的美感——唉,也可能是我想太多。

  涂着白色灰泥的墙上除了有一座壁炉外,还挖了好几个类似壁龛的洞。当然,那里也成了摆放人偶的场所。有的洞里伫立着五官跟橱窗少女神似,只少了右手的人偶。在她隔壁的,则是敛起像蝙蝠一样的薄翼,遮住下半边脸的少年。还有一个洞里放着身体连在一起的美丽双胞胎。

  我战战兢兢地往楼层中央前进,更加刻意地做着深呼吸。

  每吸一口气,冷空气就渗入肺里,扩展至全身。再这样下去,会不会连我也变成人偶?我突然产生这样的想法。跟一楼一样,这里流泄着幽咽的弦乐曲。我甚至觉得……这音乐要是停了,说不定我会听见人偶们在冰冷的地底下窃窃私语的声音。

  ……为什么?为什么我会在这种地方,被这些东西包围住呢?

  这当然不是需要一再自问的问题。

  唉,事到如今,何必呢……

  ……我最初的目的,就是「跟踪」。

  第六节下课后,我跟家在同一个方向、喜欢孟克的望月优矢结伴离开了教室。半路上我们遇到了风见、敕使河原,还有叫前岛的小个子娃娃脸男生(听说人家可是剑道社的健将),于是大家就一起同行。就在这个时候,透过走廊的窗户,我突然发现正穿过中庭的见崎鸣。像往常一样,今天下午的课她都没上,行踪成谜。

  「又来了!」

  接下来我的举动肯定让同行的伙伴看傻了眼吧?

  「先走了,拜。」说完这句话后,我抛下他们,当场追了上去。

  这个礼拜的礼拜一、礼拜二,鸣都没来上学。

  我还担心她是不是伤得很严重呢,没想到礼拜三的早晨她若无其事地出现了。一如往常安静地坐在靠窗最后面的位子上,完全看不出有受伤或生病的样子。

  下午的体育课,我本想像上礼拜一样,在顶楼跟她聊聊,却扑了空,因为她根本没上顶楼来。那天就这样结束了,接下来的星期四和星期五,也就是昨天和今天,有好几次我都有机会跟她攀谈。不过说老实话,我希望能和她找一个时间,两人好好地谈谈,但就是开不了这样的口。

  就在我还在顾忌东顾忌西的时候,突然在放学途中看到了她。我可说是凭着一股冲动,采取了行动,我飞奔出校园,想要绕到前面堵她,却看到她独自从后门离开的背影。其实我可以大喊叫住她的,但我并没有这样做,只是默默地跟在她后面。

  总而言之,我就是这样展开了最初的目的——「跟踪」。

  走在还不太熟悉的校外马路上,我追赶着鸣的背影,有好几次都快要把人跟丢了。我心想只要来到可以出声喊她的距离,我就会叫住她,然而也不知道为什么,我们之间的距离始终无法缩短,就这样,到后来变成我好像一开始就打算跟踪她似的。

  就在刚刚,黄昏悄然降临,我终于遍寻不着鸣的身影了。我完全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过来的,等我发现时人已经站在这里了——御先町「夜见的黄昏是空洞的蓝色眼睛」的招牌旁边。

  见崎鸣。

  她全身散发的古怪(也可以说是「谜」吧?),从上学第一天到现在,已经过了一个礼拜,逐渐在我心中发酵、膨胀,如今已然成「形」。

  然而,我始终掌握不住它。不明白的事或无法判断的事有一大堆……不,不明白的事肯定要多更多。就连水野小姐告诉我的那件事也是。到底该如何解读呢?不管我怎么想就是想不明白……说老实话,我还真是束手无策了。

  问当事人最快。这我当然知道,只是……

  「……啊!」我忍不住惊呼出声。因为我突然在这建于地底的诡异空间的最里面,发现了一直没有注意到的东西。

  那是直立的、比小孩身材还要高一点的六角形黑色长箱子——棺材?没错,是棺材。一口西洋大棺材被摆放在那里,而且里面……

  我用力摇摇昏沉沉的脑袋,用两手摩擦冷到不行的手臂,一边走上前去。装在里面的人偶——跟同楼层的其他人偶的风格又不一样了。她更为醒目。

  棺材里的是手、脚、头……身体各部位都很完整,身穿白纱洋装的少女人偶。体型比真人再小一点。我会这么笃定,是因为我认识跟她长得一模一样的真人。

  「……鸣?」我发出的声音有些颤抖。「这个,怎么会……」——这么像鸣。

  虽然头发跟鸣的不一样,是红褐色的,还垂到了肩膀以下,不过那五官、那身材……全跟我认识的见崎鸣一模一样。右边的眼睛是瞪着天空的「空洞的蓝色眼睛」,左边的眼睛则被头发遮住了。她的肤色比真正的鸣还要白。淡红色的樱桃小嘴轻启,仿佛正要开口说话。……到底,想说什么?向谁说呢?

  我轻轻用两手抱住越来越晕的头,目瞪口呆地站在棺材的前面。——就在这个时候。不可能传来的声音,传到了我的耳里。她的声音。

  「喂,你这样让人家很尴尬耶。榊原同学。」

  4

  棺材里的人偶开口说话了?当然不可能,别说笑了。可是有一瞬间我真的产生了这样的错觉。不夸张,我吓得肺都快爆掉了。我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一步,眼睛却死盯着入偶的嘴看。

  呵呵……我甚至听到了轻笑声。当然,人偶的嘴唇丝毫没动。

  「为什么——」还是她的声音。「你会在这里?为什么?」

  没错,是见崎鸣的声音。而且还真的是从眼前的人偶身上发出来的。

  幻听?不会吧……我放开抱住头的双手,用力摇了摇头之后,重新看向人偶。

  棺材就竖立在暗红的幕帘前,而见崎鸣本人则默默地从后面现身了。虽然她身上穿的不是洋装,而是夜见北的制服,但在我看来简直就像是棺材里的人偶突然活起来了一般。

  我忍不住「哇」了一声。「你干嘛……」

  「我可没有故意躲起来吓你。」鸣说道,不改冷漠的语气。「是你自己跑进来的。」——那你自己又是为了什么跑到这种地方来?还那样无声无息地出现。真是够了……

  鸣静静地走到棺材前面,身上并没有背着书包。站定后,她朝背后的人偶望了一眼,说道:「你觉得我们像吗?」

  「——像,很像。」

  「像……是吗?不过,这只是一半的我。搞不好连一半都不到呢。」

  说完后,她缓缓地朝人偶伸出右手,往上拨弄那红褐色的头发。被遮住的左眼因此露了出来。那上面没有鸣总是戴着的眼罩,跟右眼一样,是「空洞的蓝色眼睛」。

  「你在这里干嘛?」我终于说出心中的疑问了。鸣往下轻抚人偶的脸颊,说道:「我偶尔会下来。因为我还不讨厌这里。」

  ——有听没有懂。

  看来她是不可能交代会在这里的理由了。

  「倒是我才想问你。」鸣离开装人偶的棺材,转身面对我。「为什么你——榊原同学,会跑来这里?」

  「啊,那是因为……」我一路从学校跟踪你来的——当然不可能这样承认。

  「之前我就有注意到这家店。上个礼拜碰巧经过,今天想说干脆进来看看……」

  鸣的表情并没有特别的变化,「是吗?还真是凑巧,不过,这家艺廊的人偶,有些人看了可能会不舒服。你不会吗?」

  「我?还好。」

  「你觉得怎样?看了以后。」

  「很棒啊。我不会形容,总之就是很漂亮,好像不是这个世界的东西,看着看着,不禁心跳加速……」我拼命想着形容词,却还是辞不达意。鸣没说什么,转身往墙上的某个洞走去。

  「我最喜欢它们了。」望着洞里的东西,鸣说道。里面摆的是我刚刚才欣赏过的美丽连体婴。「瞧她们的脸多么安详。像这样连在一起,竟然还能这么安详,真是不可思议。」

  「正因为连在一起,所以才安详的不是吗?」

  「才不是呢。」鸣喃喃自语,「在我看来,不连在一起的时候才有可能安详。」

  「哦?」情形正好相反吧?虽然我这么想却没有说出口,只顾着观察她的举动。结果,当她再度把脸转向我时,竟说出了这样的话:

  「你很好奇我的左眼为什么戴着眼罩吧?」

  「啊……没有。」

  「要我解开给你看吗?」

  「咦?」

  「我让你看吧,看眼罩下方有什么。」说着说着,她左手的手指已经按住白色眼罩的边缘,右手手指则去拉扯挂在耳朵上的绳子。

  我又惊又恐,目光却无法从她手边的动作移开。流泄在室内的弦乐音乐不知何时停了。在这寂静无声的诡异地下室里,周遭只有不会说话的人偶,突然间我觉得自己好像在做什么见不得人的坏事,连忙把这个念头甩开……

  ……不一会儿工夫。

  眼罩已经取下了。看到鸣露出来的左眼,我吓了一跳。

  「那、那是——」空洞的蓝色眼睛。「义眼吗?」

  跟人偶一样的眼睛,与那凝视着我的漆黑右眼很不一样。里面散出的是黯淡的幽光……

  「我的左眼是『人偶的眼睛』。」仿佛耳语般地,鸣说道。

  「因为会看到『不要看到也好』的东西,所以平常我都遮着它。」

  ——有听没有懂。

  这是在绕口令吗?头又开始晕了。呼吸也有点紊乱,感觉心脏就在耳边跳动,但身体却比刚才还要冷上好几倍。

  「不舒服吗?」她问。我缓缓地摇头。鸣眯起不是「人偶眼睛」的那只眼睛。

  「不习惯的话,还是不要久待会比较好。」

  「不要久待?」

  「因为人偶它们……」话说到一半,鸣突然住嘴,把眼罩戴了回去,然后才把话讲完。「人偶呢,都很空虚。」

  夜见的黄昏是空洞的……

  「人偶是空虚的,不管身体还是心灵,都很空虚……空荡荡的。那是一种接近『死亡』的空虚。」鸣继续说道,试着向我解说这个世界的秘密。「空虚的它们会想办法找东西来填补。特别是在这样的密闭空间里,被放在这种地方的……更会。待在这里久了,体内的各种东西只会一点一滴地被吸干,难道你不觉得吗?」

  「呃……」

  「不过我想没人会习惯的——我们走吧!」鸣说完后,从我身旁挤了过去,朝楼梯走去。「上楼要走这边。」

  5

  入口旁边的桌子前的老太太人不见了。她跑哪里去了?去上厕所吗?音乐也停了,昏暗的店内——馆内静得有点吓人。好像一不小心就会通往「死之国度」……

  鸣一点也不害怕的样子,直接走到我放书包的沙发坐下。我默默地学她这样做,和她面对面斜坐在沙发的两边。

  「这里,你常来吗?」我壮起胆子,先提出问题。

  「——也还好。」鸣回答得很小声,好像在说给自己听似的。

  「你家,就住在这附近吗?」

  「嗯,是啊。」

  「这里,外面的招牌写着『夜见的黄昏……』什么的,那是这家店——这家艺廊的名字是吗?」鸣无言地点头。我继续问:「那『工房m』是什么?我记得招牌下面挂着那样的牌子。」

  「二楼是人偶工房。」

  「所以,这里的人偶全是在那里做的?」

  「只有雾果的人偶才是。」鸣补充道。

  「雾果?」

  「『雾』是雨雾的雾,『果』是果实的果,合起来就是雾果。那是在上面工房制作人偶的人的名字。」

  说到这个,我突然想到刚刚展出的人偶旁边,好像有几张名牌上创作者的姓名就写着「雾果」,墙壁上挂的油画也曾出现类似的名字,如果我没记错的话。

  「地下室的人偶也是他做的?」我往后面的楼梯瞥了一眼。「不过那些人偶没有名牌。」

  「那些应该都是雾果的作品。」

  「棺材里的那个也是?」

  「——嗯。」

  「那个人偶为什么——」这时我终于忍不住问了。「为什么,跟你那么像?」

  鸣微微偏着头,把问题闪躲掉了。「谁知道呢?」——她是在装傻吗?唔,看样子她是。这其中肯定有隐情,而她也知道那隐情,只是……

  我暗暗吸了口气,视线落在自己的膝盖上。

  我还有很多事想问她。却不知道该怎么问?从何问起?——话说回来了,我在这里想破了头也没有用。那些又不是有标准答案的选择题……

  「那次在顶楼聊天时我就想问你了。」鼓起勇气,我重新开口。

  「记得在医院的电梯里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你手上拿的——那个,也是人偶吧?」

  之前我问她,她完全拒绝回答,可今天鸣的反应却不一样。

  「是啊。——没错。」

  「那就是你要『送过去的东西』?」

  「——嗯。」

  「你是在地下二楼出的电梯。莫非你要去的地方是——灵堂?」

  听到这句话,鸣好像在逃避般地把脸别开,就此沉默。至少她没有「否认」,在我看来。

  「那天,四月二十七号那天,那家医院有女孩子往生了。那个女孩……」

  是灯光的关系吗?我怎么觉得鸣的脸色比以往还要惨白。没有血色的双唇似乎正微微颤抖着。啊……再这样下去,她就要变得跟地下室那口棺材里的人偶一样了。我竟然产生如此怪诞的想法,心整个揪紧了。

  「……呃,那个,」我吞吞吐吐,寻找着合适的字眼。「听说,那个女孩……」

  上个礼拜天,水野小姐在电话里告诉我——

  那天,在医院死掉的那名女孩就叫做「Misaki」或「Masaki」。这是怎么一回事?又代表了什么意义?想要找到合理的解释并不难,只是……

  「你——见崎同学,你有姐姐或是妹妹吗?」我鼓起勇气试着问道。

  鸣始终不看我也不说话,隔了好久,才无言地摇摇头。

  ——听说她是家里的独生女,父母根本无法接受这样的噩耗。

  当时在电话里,水野小姐的确是这么说的。死掉的女孩是独生女,鸣也没有姐妹。就算这样,故事还是兜得起来。不是姐妹的话,或许是表姐妹……反正都有可能。至于「Misaki」或「Masaki」的问题也一样。或许只是碰巧,又或许是有人以讹传讹说错了。

  「那么,你为什么……」我打算继续追问下去,却被鸣硬生生地打断了。

  「没有为什么。」鸣重新看向我,说道。

  我感觉不是「人偶眼睛」的那只眼睛有说不出的冰冷,好像把什么都看透了。于是,这次换我把目光移开了。

  上手臂泛起了鸡皮疙瘩。脑袋里更像有无数只小虫在里面钻呀钻的。

  怎么回事?这是怎么回事?我已经有点混乱了。

  我一边用力地深呼吸,一边转头看向架子上的人偶,它们好像都在盯着我看。长桌那边的老太太一直没有回来,这时我突然想起,几十分钟前她跟我讲过的话,那究竟是……

  啊,我的脑袋还是不清楚。有点……不,非常混乱。再做了一次更深的深呼吸后,我把目光转向鸣。因为灯光的关系,我一时之间把坐在沙发上的她看成了一团黑影。在教室里第一次注意到她时的感觉又回来了,那时她是个连轮廓都不清楚的稀疏幻「影」。

  「你还有很多问题想问吧?」鸣说。

  「啊,那是因为……」

  「别问了。」她已经没耐心跟我玩一问一答的游戏了。

  在制服胸前发光的她的名牌,突然映入我的眼帘。又绉又脏的淡紫色底纸上,用黑色墨水写着「见崎」二字。

  我用力闭上眼睛,然后睁开,想办法让情绪稳定下来。

  「自从我转到这里后,就觉得有些事怪怪的。所以……我才会,抱歉。」

  「我明明告诉过你要小心一点的。」鸣用指尖抚摸着眼罩的边缘,轻叹了口气。

  「我说过,不要太靠近我……可是,好像已经太晚了。」

  「太晚?什么太晚?」

  「你还是什么都不知道吗?榊原同学。」鸣又轻叹了口气,这才在沙发上把背挺直。「很久以前有这么个故事。」

  她用略微低沉的声音,开始说起那个故事。

  「很久以前……二十六年前的夜见山北中学三年三班的故事,还没有人告诉你是吧?」

  6

  「就在二十六年前,夜见北的三年级有这么一个学生,从一年级开始就是全校的风云人物。功课好、体育佳,连绘画、音乐都难不倒他……不过,他可不是什么讨人厌的优等生,他对谁都很亲切,也会适度地暴露缺点……所以,不管学生或老师都很喜欢他。」

  鸣视线瞪着空中的某一点,平静地说道。我则不发一语地仔细听着。

  「话说,升上三年级后重新编班,他被编到了三班,却在第一学期刚开始,正好满十五岁的时候突然死掉了。听说是全家一起坐的飞机失事了,除此之外还有很多种说法,像车祸啦,或是家里发生火灾……之类的。

  「总之,他的死让全班同学大受打击。骗人!我不相信!……大家非常非常的悲伤,却在这个时候,有人说了某句话。」

  鸣偷瞄了我一眼,观察我的反应。但我还是继续保持沉默,因为我根本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说,他并没有死。」鸣平静地说了下去。「你们看,他不是正在这里吗?那人指着他的座位说:看,他就坐在那里,活得好好的……

  「没想到他这么说后,竟陆续有学生表示赞同。真的呢,他没有死,还活着,现在就坐在那里……就像连锁反应一样,到后来全班同学都这么做……

  「没有人愿意相信,没有人愿意接受,班上最受欢迎的人突然以那种方式死掉的事实。他们的心情是可以理解的,不过——问题是,在那之后,那状态依旧持续着。」

  「——那状态?」故事说到这里,这是我第一次开口。「那状态指的是……」

  「全班同学在那之后依旧继续假装他还活着,连他们的导师都来帮忙。就像各位所说的,他并没有死。身为班上的一员,他还活在这间教室内。因此,今后他也会和大家一起努力,一起迎接毕业那天的到来。诸如此类的……」

  ——期待最后一年的国中生活能够留下美好的回忆,让我们一起努力吧。

  我怎么觉得鸣转述的二十六年前的「导师」训话有点耳熟?对了,第一天上学的早修,把我介绍给全班同学认识的时候,久保寺老师也说过同样的话。

  ——大家一起努力。然后在明年的三月……

  「结果,三年三班的学生就这样度过了剩下的国中岁月。死掉的那个学生的座位就像从前一样摆着,大家偶尔还会去找他聊天,一起玩、一起放学……当然,那些全是装出来的。毕业典礼的时候,在校长的安排之下,他们还特地为他留了个位子……」

  「喂,那不是真人真事吧?」我忍不住问了。「应该只是谣传或鬼故事吧?」

  鸣没有回答,只是冷冷地继续说道:

  「毕业典礼结束后,大家聚在教室里拍纪念照,全班同学还有导师都到齐了。几天之后,照片洗出来了,大家看到全都吓了一跳。」停顿了一下后,鸣说出了这样的话:「团体照的一角,出现了已经不在人世的他。他抬起宛如死人的苍白脸孔,和大家一样冲着镜头笑……」

  啊,这种故事肯定是传说,说不定是「夜见北的七大不可思议」之一,只是它比较精采、比较有故事性罢了。虽然我心里这么想,却无法一笑置之。勉强自己笑只会害脸颊抽筋。

  鸣始终面无表情,视线固定在同一点的她,暂时不再开口了,肩膀微微颤抖着,最后她像在呢喃似的补充:「他……那个死掉的学生,听说就叫做Misaki。」

  这倒是出乎我意料之外。

  「Misaki?」我不由得提高了音量,「那是……姓吗?还是名字?他是男生?还是女生?」

  「谁知道呢。」鸣略偏着头。

  是不知道吗?还是知道却不想说?从她的表情实在看不出来。

  「好像也有一种说法,说不是Misaki而是Masaki,不过那只是少数。我觉得应该不是Masaki,而是Misaki。」

  二十六年前。我在心中把鸣刚刚讲的话反刍了一遍。

  二十六年前,夜见北的三年三班有一个叫Misaki的风云人物……

  等等!等一下呀。我突然想到了。距今二十六年前的话,不就是妈妈——死于十五年前的我的母亲、理津子念国中时的事吗?所以说不定……

  不知鸣有没有发现我的反应起了微妙的变化?她再度把背往沙发上靠去,以不变的语气说:「这个故事还有后续呢,」

  「后续?」

  「也就是说,刚刚讲的那些只是开场白……」就在这个时候,放在沙发上的我的书包里,响起了热闹的电子铃声。有人打手机给我,我忘了把它开到静音模式了。

  「啊,抱歉。」我急忙把手伸进书包里,把手机拿了出来,萤幕上显示「夜见山•外公外婆家」。这可不能当作没看到,只好接了。

  「啊,恒一吗?」果然,电话那头传来外婆的声音。

  「你在哪里?都这么晚了……」

  「呃,对不起,外婆。我放学的时候顺便绕去了别的地方……嗯,我这就回去了——身体?嗯,没问题。你不要担心。」

  匆匆把电话挂断后,我突然发现一度停止的背景音乐又开始放了。咦?我转过头去。她什么时候回来的?入口旁边的桌子后面,老太太又出现了。她正在看我吗?实在看不出来那隐藏在深色镜片后面的眼神飘向哪边。

  「讨厌的机器。」鸣看着我手上的东西,不悦地皱眉头。「到哪里都被绑着,都会一直被找到。」

  接着,她从沙发站起,不发一语就往后面的楼梯走。干嘛?她又要回地下室去了吗……

  要追吗?如果就算追上去,发现她又转眼消失的话……喂,我在想什么?别傻了。当然不可能会有那样的事,所以干脆……可是,正当我犹豫不决之际——

  「我们要打烊了。」老太太以模糊不清的声音向我说:「好啦好啦,今天就先请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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