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What?……Why? 第五章 五月之四

  1

  五月25日(一) 第一节 英语

  第二节社会

  第三节数学

  五月26日(二) 第一节 理化

  第二节 国文

  隔周,教室的公布栏上贴出了这样的日程表。看到它,我的反应就只有「这样啊」而已。五月已经进入下旬,通常这个时候,一般学校都会举行期中考。下个礼拜的礼拜一、礼拜二,就考主科的五科是吗?

  最近我发现,自从经历搬家、住院、转学的意外后,现在我对这种例行公事已经不太有感觉了。上学至今已经过了两个礼拜,最初的紧张感已经消除了大半,但我还没有完全融入新的团体。是有几个可以讲讲屁话的朋友,也渐渐习惯了这个学校和以前学校很不一样的风气。照这样下去,明年三月之前,我应该可以混得不错,只是……

  有件事一直挂在我心里。见崎鸣的存在,难以掌握她真实的「样貌」因而产生的违和感。如果把这学校的生活比喻成听起来还算悦耳、缓缓流泄的沉稳旋律的话,那么只有她是始终在旁边干扰的不协调乐音。

  「期中考结束后,马上就是升学辅导周了。」敕使河原碎碎念,用力抓染成金色的头发。

  「想到得一本正经地跟老师商量这种事,心情就超郁闷的。」

  跟他在一起的风见干脆地应了一声「还好吧。」

  「高中的升学率都已经达到百分之九十五以上了。别担心,你一定有学校可念的。」

  「你这是在安慰我吗?」

  「我是啊。」

  「我看是嘲笑吧?」

  「并没有。」

  「哼,反正我跟你的孽缘到毕业就结束了。祝你一路顺风。」

  敕使河原对着童年玩伴、「永远的优等生」挥了挥手,像是要永别似的,接着看向我:「榊原,你打算念哪一所?要回东京吗?」

  「嗯,明年春天我爸就要从印度回来了。」

  「那边的私中吗?」这是风见问的。

  「嗯,应该吧。」

  「好好喔,大学教授的宝贝儿子,我也好想读东京的高中喔。」

  敕使河原又在耍嘴皮子,不过他并无恶意,只是用开玩笑的语气,所以并不会让人讨厌。

  「依我看,你有你老爸罩说不定连大学都不用考了。」

  「才没有呢。」虽然我马上就否认了,但他的推测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

  怎么说呢?我在东京念的那所K中学的理事长,跟我爸是同一所大学、同一个研究室的学长学弟,从以前交情就很好。正因为如此,这次我要转学,学校还以我明年会回东京为条件特地帮我开了个先例。也就是说,就算今年我读的是此地的公立国中,但等到明年要升高中的时候,我还是可以参加「K中学直升K高中」的内部升学考试。

  不过呢,这件事我并不想让大家知道。因为不管谁听了肯定都不会开心的。

  五月二十日,礼拜三的放学后。第六节课上完后,我们不约而同地一起走出了教室,并肩走在走廊上。外面正在下雨,这天从早上开始就一直是这样。

  「话说回来了,这所学校,什么时候要办毕业旅行啊?」

  听我这么一问,敕使河原皱起了眉头,答说:「那个,去年已经办过了,去了东京一带。那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登上东京铁塔,还去了台场。榊原你呢?爬过东京铁塔没?」

  ……那倒没有。

  「去年……一般不是都三年级才去吗?毕业旅行?」

  「夜见北二年级的秋天就去了。不过以前好像都是三年级的这个时候。」

  「以前?」

  「是……是啊。对吧?风见。」

  「啊,嗯。好像是吧。」

  这两人的反应为何让人觉得有些迟疑呢?我不动声色地打探:「为什么改到二年级呢?」

  「谁知道,那么久的事。」敕使河原说,他倒是推得一干二净。

  「肯定有什么原因吧?」

  「可能也是因为考试近了,学校想让大家专心准备考试吧?」风见答。这时他停下脚步,拿下眼镜,擦起了镜片。

  「哦,公立也会这样啊?」

  我也学风见停下脚步倚向走廊的窗户向外看。三楼的玻璃窗外,必须细看才看得到的毛毛雨正下着,行经中庭的学生大都没有撑伞。

  ——我并不讨厌下雨。

  我突然想起鸣曾说过的话。

  ——我最喜欢寒冬的冷雨,快要变成雪的雨。

  昨天、今天都没有见到她。礼拜一她有来,但并没有机会讲到话。上个礼拜在御先町的人偶美术馆碰到她的事,也许是我自己太神经质了,当时她说的每一句话、做的每一个动作、采取的每一个行动,都让我很在意。

  「二十六年前,Misaki的事,」她说「那不过是开场白」。虽然我心里以为它顶多就是「七大不可思议」之类的无稽之谈,却还是很在意。她说「还有后续」,到底那后面还有怎样离奇的故事呢?对了,记得上上礼拜美术课结束的时候,敕使河原好像曾说「被诅咒的三班」什么的。

  「对了,」我继续假装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提出心中的疑问。

  「二十六年前三年三班的故事,你们知道吗?」

  那一瞬间,风见也好、敕使河原也罢,显然都吓了一跳。两人的脸色甚至变得有些苍白。

  「那个,榊原,你不是……完全不相信那种事吗?」

  「你从哪里……是谁告诉你的?」

  我考虑了一下,决定还是不要说出鸣的名字。

  「没什么,我无意间听到的。」我如此回答。

  「你知道多少?」风见一脸认真地追问。

  「那个故事,你知道多少?」

  「多少喔……大概就开场白而已吧。」

  没想到他们的反应如此激烈,我有点被吓到了。

  「二十六年前的三年三班,有个很活跃的学生,他突然死掉了……差不多是这样。」

  「只知道第一年,是吗?」风见一边喃喃自语,一边看向敕使河原。

  「怎么了?你们三个表情这么严肃?」

  突然有人叫住我们,是正好经过的三神老师,樱木由佳里大概是有事找老师商量吧?她也在旁边。

  「啊……这个、这个,我……」不知道怎么搞的,我就是没办法和三神老师这么亲密地谈话。为了阻止我继续结巴下去,风见往前跨了一步,挨近老师,刻意压低声音说道:「榊原同学正在问第一届发生的事……好像是他无意间听到的。」

  「是吗?」三神老师缓缓点头,接着微微偏头,这反应在我看来也有点怪怪的。至于在旁边听我们谈话的樱木,跟风见还有敕使河原一样,瞬间变了脸色。

  「这个问题有点复杂……」三神老师喃喃自语,眼睛始终没有看我。我第一次在她脸上看到忧心忡忡的样子。她的声音很低很低,低到我几乎听不到她在说什么。

  「……我也不是很清楚。不过……大可不必理它,现在还是……总之,先观察一阵子。」

  2

  「阿嬷,你还记得二十六年前的事吗?」那天一从学校回来,我马上向外婆问道。

  她正跟外公两人坐在檐廊的藤椅上,眺望着下过雨的庭院。才刚说完「你回来了」,孙子就没头没脑地问了这个问题。「啊?」她眨了眨眼睛,

  「二十六年前?那可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嗯。就我妈差不多我这么大的时候——那个时候她应该也是国三吧?」

  「理津子国三……」外婆单手撑着脸颊,靠在藤椅的扶手上。

  「啊,我记得他们那时的导师是个很帅、很年轻的男老师……好像是教社会的,又指导话剧社什么的。就是人家在说的热血老师,是个关心学生的好老师。」

  外婆慢慢讲述给我听,眼睛也眯了起来。一旁的外公点头如捣蒜。

  「我妈是几班的?三年级的时候?」

  「几班?这个嘛……」外婆斜眼看了一下外公,看他不断点头的样子,她轻轻叹了口气。

  「国三的话,我记得好像是二班还是三班……啊,应该是三班。」

  原以为不可能的我,在听到这个答案后心里泛起了很奇怪的感觉。不是理解,也不是惊讶,更不是恐慌。那感觉就像你突然发现脚边出现了一个深不见底的大洞,是那样的感觉。

  「三年三班?你确定?」

  「被你这样一问,我反而没把握了。」配合外婆的声音,外公更用力地点头。

  「有没有毕业纪念册什么的?」

  「我们家应该没有,就算有也是在你爸爸家。出嫁时,你妈把那些东西全带过去了。」

  「是喔。」

  老爸有可能到现在还保留着那种东西吗?至少,在我印象中,他不曾拿给我看过。

  「那……你还记得,」我继续追问:「在二十六年前,我妈读国三被分到三班的时候,班上有没有同学因意外之类的死掉?」

  「意外?班上的同学……」外婆先是看了看外公,然后好像在逃避什么似的望向庭院,「吁」地长叹了口气。

  「印象中,是有那么回事。」她半自言自语地回答。

  「不过我不记得是什么意外了,很好的一个孩子,真是太可怜了,那个时候还……」

  「名字呢?」我的语气不自觉地加重了。

  「是不是叫Misaki?那个学生的名字。」

  「这个嘛……」外婆再度把目光转向庭院那边。

  「Misaki、Misaki。」外公用沙哑的声音复诵着。

  「早安、早安。」先前一直乖乖待在笼里的九官鸟,突然又开始怪叫,害我吓了一跳。

  「早安,小玲。早安……」

  「也许问怜子会比较清楚。」外婆说。

  「可是怜子阿姨那时不是才三、四岁吗?」我立刻点出她们年龄上的差距,结果外婆……

  「对、对喔。」这才恍然大悟地猛点头。

  「理津子准备考高中的时候,怜子还是个小娃娃,那年好辛苦啊。你外公整天忙于工作,都是我一个人在照顾。」

  「对吧?」

  外婆看了外公一眼,他正不断动着皱巴巴的嘴。

  「为什么?为什么?」小玲用高八度的声音问道。

  「为什么?小玲,为什么?」

  3

  怜子阿姨回到家的时候已经很晚了,所以晚餐当然是在外面解决了。她好像喝了很多的样子,不仅呼吸有酒气,连眼睛都有点充血。

  「下个礼拜的期中考,恒一你是不是觉得游刃有余啊?」

  重重地把身体沉向沙发的她,好像这时才发现我也在客厅里,冷不防地问道。口齿有点不清,虽然还不到「醉」的程度,但至少我没见过这样的怜子阿姨。

  「才没有那回事呢。」不知该如何应付的我决定照实回答。

  「我也是要准备的,该读多少就读多少。」

  「啊,那我真是失敬了。」呵呵轻笑的怜子阿姨拿起玻璃杯,把外婆替她倒的冰水一口气喝光。看到她那样子,我不禁想起……

  去世的母亲以前肯定也曾这么喝醉过吧?想着想着,我的心忍不住怦怦跳了起来,同一时间,胸口好像被什么绑住的不舒服感觉又回来了。

  「啊,今天累死了。」怜子阿姨在沙发上大伸懒腰。接着,她抬起迷蒙的双眼望着我。

  「当大人一点都不好玩。又是交际应酬、又是人情义理的。还要……」

  「没事吧?怜子。」外婆担心地偏着头,走了过来。「很少看你这样。」

  「我要先去睡了,明天早上再洗澡。晚安。」

  说完后,她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我赶紧出声叫住她。关于二十六年前的那件事,我无论如何都想弄个明白。

  「……你知道吧?怜子阿姨,二十六年前的那个故事。」

  已经抬起来的屁股又咚地坐回沙发上。

  「嗯,那是流传已久的故事。」

  「它属于『七大不可思议』之一吗?」

  「那是两回事。」

  「怜子阿姨也是升上国中后才知道的吗?」

  「嗯,反正大家传来传去,自然就知道了。」

  「那我妈国三的时候,是不是正好就被编到三班?」

  「……后来。」如此回答的怜子阿姨拨开前额的头发,慢慢看向天花板。「后来的事,理津子姐姐是有跟我……说过。」

  「你是说『后续』吗?」我趁势追问。怜子阿姨表情一愣,闭上了嘴巴。过了一会儿。

  「那部分你还不知道喔?恒一。」她以极低、极低的声音说道。

  「你知道吧?怜子阿姨。」

  「…………」

  「喂,怜子阿……」

  「那种事,通常都被加油添醋得很厉害。」

  听到叹息声,我连忙回头,发现坐在餐桌椅上的外婆正用两手覆着脸。感觉她好像正努力不要看到、听到我们的谈话。

  「恒一你现在还是不要太在意这件事会比较好。」不久后怜子阿姨说道。

  她站起身,挺直背,两眼凝视着我。语气又回到平常我熟知的那么镇定了。

  「凡事都有时机。现在不知道代表不要知道会比较好,该让你知道的时候自然会知道。」

  4

  隔天礼拜四,一大早就不见见崎鸣的身影。

  快要考试了……她没问题吧?鸣的功课、成绩如何,我完全不知道。话说回来了,课堂上她被点名念课文或回答问题的场面,我一次也没瞧见,不管怎么样,她再这样请假下去,不会缺课次数太多吗?

  就算出于担心,好意提醒她,她也会马上顶你一句「不关你的事」吧?

  本来想过要不要打电话给她。不过,仔细想想,转学到这里都已经几个礼拜了,到现在我都还没有拿到通讯录。所以她的住址和电话我根本就不晓得。这种事要查也没有那么容易。

  她家应该就在那家人偶商店——不,人偶艺廊的附近吧?所以,她才会像那天那样,三天两头地就去看人偶……没错,肯定是这样。

  不知她的父母是怎样的人?她是否也有很好的姐妹淘呢?被眼罩遮住的左眼是什么时候不见的?又是怎么不见的?也许她的身体本来就不好。嗯,这很有可能。所以她体育课才都不上,还经常请假没来……啊,不,也许……

  等等。

  我担心不已,不过全班会这样为她担心的好像只有我一人,我不得不这么想。而且,还不是只有今天这样。在此情况下……

  午休结束后,我们往美术教室所在的〇号馆移动,要去上第五节的美术课。就在这时,我下意识地回头,往校舍的顶楼望去,发现了她的身影。

  就像上上礼拜第一天上学的那天,我在操场的树荫下看别人上体育课时赫然发现,围起来的栏杆后面孑然独立的影子。

  我向同行、喜欢孟克的望月说了句「失陪」,接着就往刚走出来的钢筋校舍——C号馆跑了回去,我三步并两步地爬上阶梯,毫不犹豫地推开通往顶楼的米白色不锈钢门。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碰巧放在学生制服口袋里的手机突然响了,还开始震动。是谁啊?干嘛挑这个时候……

  我跨过门槛,一边用眼睛搜寻鸣的身影,一边把手机放在耳边。电话是敕使河原打来的。

  「你还好吧?」

  「干嘛?突然打电话来?」

  「我觉得情况很不妙。赤泽那家伙非常焦虑,就快要歇斯底里了。」

  「你在说什么啊?关赤泽什么事?」

  「你听我说,榊原……」

  沙沙沙……后面的话被杂音盖掉了。虽然我认为这跟那没有关系,不过,就在这时顶楼突然刮起了一阵强风。

  「听清楚了吗?我不会害你的。」

  在风声和杂音的夹击之下,我要很吃力才听得到敕使河原的声音。

  「听好,榊原。别去理会不存在的东西,会惹祸上身的。」

  ……什么啊?这家伙在说什么啊?

  「还有,你有在听吗?喂,榊原。」

  「……是。」

  「还有就是,昨天讲的二十六年前的那个故事……你想听吗?」

  「嗯,我想听。」

  「我们大家商量过了,那个,等下个月再告诉你。所以,这个月你先稍安勿躁……」

  沙沙沙、喀喀喀喀……杂音变得更多了,电话突然挂断了。

  什么跟什么?真莫名其妙。我有点生气,心想,就算他再打来我也不想接,于是把手机关了放回口袋。顶楼强风依旧不停吹着,我把每个角落都看过了,却……不见任何人的身影。

  5

  隔天,鸣总算出现在教室里了。

  不过,我连一句话都没有跟她说到,并不是昨天敕使河原的电话起了作用,我认为不是。看着她一声不响,总觉得是她自己拒绝和人接触。敕使河原也是,在那之后什么也没说。虽然我很想找他把事情问个清楚,但他好像很怕我的样子,一直躲着我。真是的,有必要这样吗?

  明天是第四个礼拜六,照例学校放假一天……虽然已经预约好市立医院的门诊,但既然身体没有异状,干脆把它取消,晚一个礼拜再去好了?外婆应该也不会反对。下礼拜就要期中考了。我好歹也该准备、准备,就算可以「轻松应付」,但对功课这种事,其实我看得还挺重的……总之,我就是个死心眼的国中生。

  在此情况下……

  我连想再访御先町的人偶艺廊探探的冲动都忍住了,足不出户窝在家里度过周末的夜晚。就在这样的夜晚,手机连续响了两次。

  第一次是从遥远的国度印度打来的。和上回一样,一开口就「印度好热啊」的父亲阳介,主要的目的应该是要关心「我的身体状况」吧?我告诉他就快要期中考了,结果他的回答竟是「喔,随便念念就好。」就算他这么说,他儿子也不可能随便念念。这个老爸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儿子的个性啊……

  下一个打来的人就叫我有点儿意外了,是市立医院的水野小姐。

  「你还好吧?」

  一听到声音,我马上就认出来了,同时忍不住绷紧了神经。

  「上次的事,一眨眼也两个礼拜了,你还记得吧?就四月底在医院去世的那个女生……」

  「嗯,我当然记得。」

  「那个女生的事,之后我一直有在留意,想说要再确认一下。然后呢,我发现,她的名字果然叫做Misaki,不是Masaki。」

  「Misaki是姓吗?还是?」

  「不是姓,是名字。」

  不是「见崎」吗?那……

  「汉字怎么写?」

  「未来(mirai)的『未』(mi)和花が咲く(hana-ga-saku)的『咲く』(saku),合起来就是未咲(Misaki)。」

  「未咲……」

  「听说好像是姓藤冈。」

  藤冈未咲是吗?我不由得陷入沉思。为什么那个藤冈未咲会是见崎鸣的「半身」呢?

  「榊原同学打听那个女生的理由是?」水野小姐问道。

  「你答应早晚要告诉我的。」

  「啊……呃,那个……」

  「不急着现在讲也可以,不过你早晚要告诉我喔。」

  「好……好的。」

  「话说回来了,恐怖少年最近都读什么书?」就这样,她立刻把刚才的话题抛开了。我应一声「啊,是」,然后看向正好摆在手边的书。

  「呃,正在读文库版的洛夫克莱夫特(Howard Phillips Lovecraft)全集,读到第二集。」

  「哎唷。」她又发出欧吉桑的怪声。

  「那你还有得拼了。——国中,不是就要期中考了吗?」

  「嗯,我趁念书的空档看的。」虽然我嘴巴上这样说,可实际上时间分配的比率却是正好相反。我是先看闲书,偶尔才准备一下考试。

  「还是你有出息,恐怖少年。」水野小姐俏皮地说道。

  「真希望我弟也跟你学一下。别说恐怖小说了,只要是书他一概没兴趣。脑袋里就只有篮球。我们姐弟连要聊天都聊不起来。」

  「原来你有弟弟啊?」

  「有两个。喜欢篮球的那个跟你是同年级。」

  「哦?有这种事。」

  「另一个读高二,不过那家伙也是四肢发达的肌肉男。这辈子大概就只有看过漫画吧?很变态喔?我那两个弟弟。」

  「还好吧。」认真说起来,周末独自窝在房间里拜读《克苏鲁神话》的十五岁少年比较「变态」吧?唉,管他的。

  对了,我突然想到。印象中,班上确实有叫水野的男生。长得高高的、晒得黑黑的,一看就是运动健将型的。是有这么一个,不过我没跟他讲过话。难不成那家伙就是水野小姐的小弟?

  在这种小地方,就算发生这样的偶然也是很正常的事。

  「那个,水野小姐……水野小姐国中也是念夜见北的吗?」我试着问道。

  「不好意思,我是南中的。」她答。

  「因为我们家正好位在国中学区的交界上,所以用轮流的,一年学区在北、一年在南。因此,我和大弟读的是南中,小弟读的却是北中……」

  原来如此。那么,水野小姐肯定不知道了。二十六年前的那个故事。

  我不由得松了口气,之后我们就绕着共同的兴趣,东扯西扯了好一阵子。

  6

  五月二十六日,星期二。第一学期的期中考第二天——

  从昨晚开始,雨就滴滴答答下个不停,莫非已是梅雨季节?在夜见北的室内不用换拖鞋,最近好像很多学校都这样规定(虽然我也是初次体验)。除了体育馆,学校的任何地方都可以直接穿鞋子进去,因此碰到这样的下雨天,不管是走廊还是教室的地板,到处都是湿答答的脚印。

  第二节考最后一科国文,监考老师是导师久保寺先生。

  发完考卷后,随着他一声「请开始作答」,教室便陷入了一片寂静。只有自动铅笔沙沙擦过纸面的声音,还有偶尔出现的一、两声压抑的咳嗽声和叹息声。虽然学校不一样,但考试的气氛倒是到处都一样。

  大约经过三十分钟左右,就有学生站起来离开了教室。那声音引起了我的注意,我直觉地往窗边看去,鸣已经不在座位上。啊,她又提早交卷了?

  我犹豫了一下,也把答案纸翻过来盖在桌上,站了起来。打算就这样默默走出教室……

  「你已经写好了吗?榊原同学。」久保寺老师突然叫住我。

  我刻意压低声音,「是的。所以……」

  「还有很多时间,你不要再检查一下吗?」

  「不,不用了。」有那么一瞬间,我的回答在教室内引起了小小的骚动。

  「我有把握,所以我可以先离开吗?」我看向刚刚鸣打开又关起来的门。

  久保寺老师没有答腔,过了几秒后,他垂下双眼,「可以吧。提早交卷是你的自由,不过你不可以回家,要安静地在外面等着。因为等一下有临时班会。」

  骚动在教室内传开了,大家偷偷瞄向我的视线感觉不太友善。

  臭屁的家伙,大家心里肯定这么想吧?但我也没办法,不过……还真是莫名其妙。为什么同样提早交卷,他们要这样对待我,对鸣就视而不见。太不公平了吧?这简直是……

  一走出教室,我马上在走廊的窗户旁边发现鸣的身影。窗户是打开的,斜斜的雨打了进来。可她好像完全不在意似的,就只是呆望着窗外。

  「你每次都好快喔。」我走上前,向她说道。

  「是吗?」鸣头也不回地应道。

  「昨天、今天总共就考五科,五科你都是考到一半就出来了。」

  「所以,最后一科你说什么都要陪我一下?」

  「不……那是因为国文是我擅长的科目。」

  「哦?那种问题竟然有人会写。」

  「哪种问题?」

  「就改写成多少字以内啦,或作者的主旨是什么的。」

  「啊,是喔。」

  「那种我最不会了。不但不会,还很讨厌。相形之下,数学、理化就可爱多了,至少有标准答案。」

  嗯,是吗?这点我倒挺能理解的。「所以,这次考试你都随便写写?」

  「是啊。」

  「那……没有关系吗?」

  「没有关系。对我而言。」

  「呃,可是……」我本想继续说的,但想想还是算了,这个话题就到此结束吧。

  在我的带领下,我们往紧邻教室东边的楼梯(大家称为东梯)走去。到了那里,鸣又打开了窗户。夹杂着雨的风把她一头乌黑的短发吹乱了。

  「她叫藤冈未咲。那天在医院去世的女孩。」我鼓起勇气,把周末从水野小姐那里听来的消息说了出来。眼睛始终看着外面的鸣的肩膀似乎震动了一下。

  「嘿,为什么她……」

  「藤冈未咲是……」鸣平静地说道。「未咲是我的……表姐妹。从小我们就很亲很亲,黏在一起。」

  「黏在一起?」不太了解是什么意思,不过和「半身」有什么关系吗?

  「上上个礼拜,你跟我说的那个故事。」我又改变了话题。

  「二十六年前的三年三班的那个怪谈,后来到底怎么样了?」

  「你有问过谁吗?」她立刻反问。我不知要如何回答,鸣突然回过头来看我。

  「没有人告诉你吗?」

  「啊……嗯。」

  「那就没办法了。」说完这句话后,她闭上嘴巴,再度看向窗外。

  在此情况下,就算继续追问她也不会告诉我吧?我这么觉得。「每件事都有它该知道的时机。」我突然想起怜子阿姨说过的话。

  「呃……那个。」我一边说,一边做着深呼吸,就像那天在人偶美术馆里一样。接着我往前走到站在窗前的鸣的旁边,「那个,我从以前就想问了。自从我转到这个学校后,就一直觉得怪怪的——」

  她的肩膀好像又微微颤抖了一下。我继续说道:「为什么?班上的同学,还有老师是出自什么原因对你……」

  不等我把话讲完,鸣就喃喃自语般地回答:「因为我不存在。」

  ——听我说,榊原。不要去理不存在的东西。

  「怎么会……」我反覆做着深呼吸。

  ——我觉得情况不太妙。

  「怎么会有这种事……」

  「如果说大家都看不到我,只有榊原同学你看得到我……会怎样?」说完后,鸣慢慢地把脸转向我,没被眼罩遮住的右眼浮现浅浅的笑意。但我却在里面看到了落寞之色,是我多心吗?

  「呃……不会吧?」

  如果现在我闭上眼睛,比方说三秒钟好了,当我再度睁开眼睛时,她会不会就消失了?当下我真的很想实验看看,连忙将视线转往窗外。

  「怎么可能?那……」就在这个时候。背后的楼梯传来有人跑步上来的声音。

  7

  这无比慌张的脚步声,跟正在考试的校园气氛也太不搭了。到底什么事啊?想着想着,下一秒那个人,身穿深蓝色体育服的身影就出现了。这不是教体育的宫本老师吗?到现在体育课我都还只是在旁边看,不过任教老师的长相和名字我多少还记得。

  朝我们跑来的宫本老师,张开嘴好像想说什么,结果他什么都没说,直接往三班的教室跑去。然后,他打开教室的前门,向里面喊了一声「久保寺老师」。

  「久保寺老师,来一下……」过了不久,正在监考的国文老师,脸上的表情好像是在说「怎么了」。气喘吁吁、肩膀不断上下起伏的体育老师说:「其实……」

  我和鸣所在的地方勉强可以听到他的声音。

  「刚刚,接获通知……」

  我能听到的就只有这样,后来声音就变小了。

  不过从宫本老师那里得到「通知」的久保寺老师的反应,我倒是看得一清二楚。只见他表情一愣,半天说不出话来,之后丢下一句「我知道了」,就返回教室。宫本老师则是仰望着天花板,肩膀继续剧烈地上下起伏着。

  隔了一会儿……

  一度关上的教室前门又被用力打开了,里面冲出来一位学生。

  是班长樱木由佳里。她右手拎着自己的书包,一副惊慌失措的模样。

  和在门口的宫本老师简短交谈了几句后,樱木从摆放在教室前的伞架上抽出自己的伞。那是一支米白色的自动伞。接着,她用不太灵活的步伐跑了起来。

  一开始,她冲向东边的楼梯。但不知为什么,她突然停下脚步,整个人定在那边,一切好像就发生在她发现我们站在楼梯间的窗户边的瞬间。下一秒,她转过身,往反方向跑去。她说是跌倒而扭伤的右脚似乎尚未痊愈,导致她跑起来一拐一拐的。她一路狂奔过连贯东西的走廊,没多久就不见人影了。此刻她正跑下教室另一头的「西梯」。

  「她怎么了?」我转头看向鸣。

  「怪怪的……」鸣不做任何回应,一脸苍白地站在原地。我只好离开窗边,试图向穿运动服的体育老师打听:「老师,请问,樱木同学发生了什么事?」

  「啊?……嘿。」宫本老师皱起眉头,看了我一眼后说:「家里的人出了车祸。刚刚接到紧急通知,要她即刻赶往医院。」

  他话才刚讲完,走廊那边就传来了一声巨响,还有短而凄厉的尖叫声。

  什么声音?不好的预感闪过我的心头。刚刚那是什么声音?

  来不及细想,我已经在走廊上跑了起来,追在刚刚才跑过同一条走廊的樱木由佳里的后面。我一口气跑下西梯的二楼,却不见她的身影。于是我再从二楼跑向一楼,就在这时……

  恐怖且诡异的画面窜入我的眼帘。

  湿答答的水泥楼梯下,一楼通往二楼的楼梯间,有支伞打开了。米白色的自动伞,就是刚刚樱木由佳里从伞架里抽出来的那支,樱木倒卧在地,姿势像是要覆盖到伞上似的。

  「这、这是……」

  她的头跟伞的中心部位叠在一起,两只脚的脚板则留在从下面数来第二、三阶的楼梯上,左右两只手各往斜前方伸了出去,书包掉落在楼梯间的角落。

  ……怎么回事?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一时间,要掌握确切的情况是有困难,但已可猜出发生了什么事。

  听到家人出事的消息,她大吃一惊,慌慌张张地从教室跑了出去,却在从二楼往一楼跑的路上滑了一跤。手里的伞飞了出去,向下冲击的力道让伞打开了,掉落在楼梯间。而伞尖的金属头就正好对着她。于是……

  失去平衡、重心不稳的她顺势趴倒在那上面,那感觉就像是飞扑了出去,所以她连扭转身体、用手撑住的机会都没有。樱木趴着的身体动也不动。浓稠的红慢慢地往外扩散,侵蚀着伞的米白色。血,那是血……相当多的血流了出来……

  「樱木……同学……」我叫她的声音颤抖着,连踩下楼梯的脚也颤抖着。

  我战战兢兢地来到楼梯间,看到怵目惊心的一幕。金属的伞尖刺进樱木由佳里的喉咙,根部深深埋在其中。大量的鲜血从那里流了出来。

  「这是……」我忍不住把脸别开。「怎么会发生这种事……」

  喀嚓一声,樱木的身体突然翻转了过来,因为奇迹似的……不,应该说因为邪恶的偶然所创造平衡被破坏了,原本支撑着她身体的伞柄竟在这时断了。

  「喂!」上面传来有人大喊的声音。

  「怎么了?还好吧?」宫本老师来了。在他背后还跟着其他人,大概是从附近教室跑出来的吧?里面也有老师。

  「出事了!赶快叫救护车!」宫本老师一边跑下阶梯,一边大喊。「顺便通知保健室。噢,很严重哪!怎么会搞成这样……喂,你还好吧?」

  他问我。我点头,表示自己没事,嘴巴却不争气地发出干呕的声音。胸口突然抽痛了起来。啊!这痛真叫人讨厌……

  「不、不好意思!」我用两手捂着胸口,将身体靠在墙上。「我有点,不舒服……」

  「这里交给我吧。你赶快去厕所。」宫本老师说,他以为我是想吐。

  我摇摇晃晃地走上阶梯,却在二楼的走廊看到鸣。她站在老师们的后面,向下凝视着我。

  她的脸白到不能再白,右眼圆睁到不能再睁了。就像在「夜见的黄昏是空洞的蓝色眼睛」的地下展示室里的黑棺人偶一般,她的嘴唇微微开启,好像正想告诉我什么……

  什么?到底你想告诉我什么?

  几分钟后,我回到二楼的走廊,但她已不在那里了。

  8

  所谓樱木由佳里的家人遭逢的意外,是她的母亲三枝子搭乘的小客车出了车祸。负责驾驶的是樱木称为阿姨的女性,母亲则坐在副驾驶座。因为不明的原因,小客车开在沿着夜见山川堤防的二线道的时候煞车突然失灵,撞上了一旁的路树。

  车子整个被撞坏了。两人被送到医院时都已身受重伤,樱木的母亲更是十分危急。于是,医院赶紧通知了学校。宫本老师把这件事告诉了久保寺老师,久保寺老师则告诉樱木,要她赶紧到医院去,看样子他是打算改天再让她补考吧。

  樱木的母亲急救无效,当天晚上就死亡了。阿姨呢,则勉强保住了一命,不过,后来听说她也整整昏迷了一个礼拜才醒来。

  至于在C号馆的西梯惨遭不幸的樱木本人,则是在被救护车送往医院的途中,因为失血和休克咽下了最后一口气。就在两天前,她才刚过完十五岁的生日(这也是我后来听说的)。

  就这样。

  樱木由佳里和她的母亲三枝子,这两人成为这一年——一九九八年,跟夜见山北中学三年三班扯上关系的「五月死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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